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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13章 枰上乾坤,他人杯盏(2)驸马

    会宁西北,有峰孤立于群山之间,松柏苍翠,清香四溢。自其上远眺“秦陇锁钥”,城郭形恰似展翅凤凰,却不知它是要腾跃而起绚烂辉煌地扑灭那连天的烽火扭转乾坤,还是将殊死一搏燃放出刹那的耀眼金芒后坠毁作那火海的一束……

    四面八方哪里都在苦战,很难找可以喘息的角落。所以很可笑地,他们把与圣上秘密见面的“战地边缘”定在了这兵家必争之地。

    “防御务必充足。”战狼的视线从天地间移回,低声传令给此间的控弦庄。“是。”令行禁止。

    尽管完颜璟声称大内高手们能保证他的安全、曹王府显然也尽一切可能对宋军封锁消息,但谁知别的宵小会否把河东出卖圣上行踪的旧事重演?就算圣上不要命,战狼还想保曹王免于林阡暗算。“控弦庄远远分散即可,护驾极有必要,绝不打扰皇上。”今时不同往日,为了避嫌起见,战狼不得不将这安排事先报备圣上。

    而据战狼所知,此番与圣上同来会宁之人,除了目睹过郢王遇刺的那帮完颜匡麾下宵小,还有以其它借口陪伴圣上同行其实却想就近看好戏的潞王完颜永德,以及一些对社稷不力只知道弹劾“功高盖主权臣”的腐儒,另外就是仆散揆从东线派回的徒禅月清、曼陀罗等亲信武将。人多眼杂,战狼不得不防。

    前三类或还敌我难辨,第四类铁定自己人也。谁料,曹王在见到他们的第一刻起,脸色就变得前所未见的惨白。战狼虽然对曹王的反应始料未及,却立刻就明白,自己人的打击可比旁人大得多了:可恶的仆散揆,前次王爷否决了你的劝阻、采纳了我的建议“专打林阡”,所以才未能对你及时回信,谁料你竟因此就勾销了对王爷的绝对信任,又给王爷写信、再三劝他收手,如今宁可东线不打也要把自己亲信送来西线,名为辅佐王爷实际却拖他后腿?!

    是的,打击。如果说完颜永琏最初不肯对仆散揆回信只是因为“仆散揆惦念柳月、不杀凤箫吟、间接害死龙镜湖”这种见面对弈一局就能解开的心结,那么仆散揆的等不及再度来信可谓给了完颜永琏当头一棒,完颜永琏完全想不到自己和仆散揆之间竟存在这般大的裂痕!尽管仆散揆字字句句斟酌,可话中的意思他难道还琢磨不透吗:临喜,你竟误解我对父皇憎恨、担忧我对皇上厌恶、提防我为了“渊声之案、强极必辱”和“会宁兵败、妻女流亡”而决意反叛、篡位?!

    后几日完颜永琏被林阡重创、更加没办法对仆散揆回信,而且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向仆散揆质问,启齿,仆散揆,几十年知己你何故这般不信任我?!

    因伤病困扰而耽误了又几个朝夕的完颜永琏,好不容易决定先安内后攘外制裁了潞王再说。谁料仆散揆竟送来他自己在战场上的左膀右臂,这是什么意思,仗都不肯打了、理想都抛弃了、也要来制约这个丧心病狂的我!?

    战狼觉察得到,总算有了斗志和决心的曹王,就在这面圣之前的节骨眼上,竟先被仆散揆好心办坏事地将了一军……

    “王爷他,怎么了?!”战狼回到曹王帐外,意外见军医出来,才知王爷突然又发起烧。

    “段大人放心,无性命之忧。不过,曹王这病是忧思过度,外加伤势未愈……下官建议,还是先休养一段时日为好,否则,唯恐重蹈了驸马覆辙。”军医说,仆散驸马在后方养病却还日夜操劳,病情有所反复。

    曹王状态和驸马一样不好……这才是林阡巅峰到来的先兆……

    余光扫及轩辕九烨的路过,战狼心中一颤,那夜林中预言,难道竟要成真?林阡……才代表天意?

    不,不可能,除非天道泯灭,否则怎会将天命寄托给一个魔!

    一瞬,心如坚铁:若苍天当真瞎眼,便由我段炼仗剑替天行道!

    为了稳住“唯天命是从”的轩辕九烨,此番,战狼不得不为了曹王将潞王决绝地置于死地。

    

    潞王完颜永德,那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一母同胞的兄长有二:

    郑王永蹈,生性张扬,早年便因谋逆而近乎灭了满门、去年才因沙溪清和紫檀真人得到平反——正是因为耳濡目染过郑王覆灭始末,所以潞王才做到了和任何一个党羽都是暗中勾结,纵使是掌握着一个遍布天下情报网的战狼,都未能对他的暗结朋党及时察觉。当然了,战狼多半是用这情报网来对付外敌、对内查案难免有迟滞。不过,只要战狼出手,都能一击即中:毕竟,再暗,也有痕迹。

    卫王永济,生性懦弱,没什么能力所以教人没有搜集他案底的兴趣——如果硬要说有,战狼手里当然有:卫王最小的女儿和南宋小秦淮的帮主李君前有着风流韵事。不过这一点应该和本案没什么联系。

    不得不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潞王的性子真是对两个哥哥的扬长避短,阴狠,毒辣,真像为篡位而生。

    可惜浮躁,贪婪,注定也会因篡位而死。

    妄想对曹、郢、豫三个王府一箭三雕的潞王,在秦州柏树林里借段亦心的身世大做文章,真可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厚积薄发到令谁都对他刮目相看,却可惜万事俱对只错东风、最终还是离他的预期目标差了一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于是既做贼心虚又趁热打铁地、想着今次面圣贼喊捉贼一劳永逸,那么战狼只好让他贪多嚼不烂原形毕露了。

    

    老远就能听到那帮完颜匡麾下负责护卫小豫王的宵小,在曹王到来之前对圣上竭尽所能地诬告:“皇上,那日秦州,曹王串谋林阡,杀郢王、小豫王!”若事先不做一番调查,谁看得出他们是潞王领导!

    “皇上,王爷因病贻误,略迟片刻便到。”战狼站定之际,见圣上不置可否,一张脸尤其冷峻,却是一副强装出来的威严。

    “臣以为,那不可能……曹王他,那样的心怀国家、毫无私心……”知人知面不知心,那时潞王还口口声声为曹王说话,神态里全然不明就里和不可思议,“汝等为何认定曹王与林阡串谋?”

    “回禀潞王,其一,段亦心,段炼之女,明明是曹王府人,当初却暗潜豫王府,如今成了林阡的女人……”

    “一派胡言,那段亦心口口声声说是我与师妹的女儿,但我四十多年前便与师妹决裂从此再无相见,她年纪看着不过三十出头,我与她如何可能父女?”战狼冷厉否认。

    “这……”“你说再无相见就无相见?!”“其二!郢王和小豫王被曹王和战狼灭口,林阡顺势夺下秦州静宁,这些都是我们亲眼目睹,他们一婿二翁暗通款曲!”七嘴八舌义正言辞。

    “是吗,我见到的怎么是郢王遭你们刺杀下落不明、小豫王因你们的渎职发疯暴毙、曹王被你们拖累而未能战胜林阡?”战狼说着切实的真相,目光随着话音的深重而灼热,竟生生迫得几个宵小住了口。

    却有个带头的不依不饶:“段大人,您武功高强战绩煊赫,自然能轻易操纵生杀、什么都是您说了算的!”一边嘴硬一边还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却不知圣上面前,您还想像杀黄鹤去一样地对我也灭口?”

    “对了,黄鹤去是为朕策反吴曦的功臣,曹王上奏时却说他是林阡的人,朕也觉得万分蹊跷,林阡怎么可能做出那种自损?”完颜璟本来就带着预设立场,总算找到切入点、忙不迭地开口问。

    “皇上,去年四月黄鹤去还效忠大金,十月之后叛变做了林阡的间谍,反复小人,不足为奇。”战狼凛然回答,字字铿锵有力,“黄鹤去,‘掩日’,莫非,‘惊鲵’,完颜丰枭,‘转魄’,全都确定是海上升明月的第二级。不远的将来,臣还将率控弦庄为圣上剔出更多宋谍。”徒禅月清作为“灭魂”就在不远,一边听一边判断到底要不要把这里的一切及时告知林阡。

    “皇上,段大人欺君!黄鹤去明明和段亦心一样,是曹王和林阡的暗通纽带!秦州的柏树林里,他被他们卸磨杀驴、弃车保帅……”带头的继续叫嚣,凌大杰那样的温和性子都忍不住怒:“仗打到这般程度了,还要怎样,才能排除所谓的暗通嫌疑?”用不着解开战衣,头脸上伤痕累累,随处可见他们与林阡的决战惨酷。

    “是,是,你们和林阡是激战过,那是因为分赃不匀而已,不知何时,又谈妥了……”带头的一边吃瘪一边就想到了新的说辞。

    战狼冷冷看着这个人的表演,心中嗟叹:唉,怎样排除暗通嫌疑?杀了林阡就行。本来他就是想在柏树林里对林阡张网设伏,意欲俘虏林阡之后用林阡来掩盖郢王、小豫王等人的死,可惜事与愿违。林阡一日不死,公主一日存在,这个“曹王与林阡各取所需”的嫌疑就都会悬在圣上心里,挥之不去。

    战狼之所以不反驳,一是因为“没办法杀死林阡”而自知很难坚定完颜璟,二是,眼前这个人,在人世间没几句话了,表演一句少一句。

    凌大杰与战狼想的一样,愤怒的点却不同:“谁与他们分赃、谈妥?从始至终都是势不两立!凤箫吟那女人恬不知耻,当真是叛父叛国罪大恶极,迟早我凌大杰亲手送她下地狱!”

    “凌大人,您怎么解释林阡和曹王在邓唐双赢!?”那宵小胆大地到凌大杰面前来,继续与他唇枪舌剑。

    “你且解释解释,邓唐是谁和谁的双赢?”忽然间,一道衣袖将他从凌大杰身边拂开。

    来人云淡风轻、伫立如挺拔轻松,宵小色厉内荏、情不自禁竟瘫跪,鲜明地诠释出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皇上。”那人面向完颜璟行礼后被赐座,虽然脸色苍白却如昨仪态从容,“邓唐,是臣与完颜匡的双赢。臣为圣上锄奸,完颜匡为圣上灭宋。”

    

    “皇叔……”完颜璟明明是想来兴师问罪的,可看见曹王的第一刻还是习惯性地一喜,差点从主位上站起身来像过去一样地迎接他凯旋……最后一刻,才抑制住自己对他的依赖,努力地保持内心对他的猜忌,做出个赐座的动作来,“病情可好些了?”

    “托皇上福,早已大好。”完颜永琏微笑看他,“可惜,邓唐之战,永功虽是臣认定的‘奸’,他却也自始至终将臣认作了害皇上的‘贼’,按带就更无辜了。换句话说,永功、按带和臣都是元凶手中的棋。此番臣斗胆向皇上恳求,为永功和按带平反昭雪。”

    徒禅月清听着看着,佩服着:曹王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郢王虽然已被主公带走,他还是守着对常牵念临死前的诺……徒禅月清忽然觉得,自己用不着对林阡通风报信了,因为月清判断出,主公即使知道了也不会来,一是秦州被算、不想再被埋伏,二是盟军大盛、不必趁人之危,三是曹王高洁、不该落井下石……

    “曹王是说,‘单纯’的郢王,是被人设局骗了?”完颜璟意味不明地笑,“朕怎么记得,他的常牵念有个外甥女,那么巧就是朕的枕边人?”自从知道贾氏是郢王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完颜璟便将她彻底冷落,没要她的命不过是因为她哭喊自己有孕。

    “永功安插眼线,应该是为了自保一时糊涂,他对皇上未必存有恶意。”完颜永琏做着一件在旁人眼中或许愚蠢的事,“真正对皇上居心叵测的,是对臣、对永功、对按带一石三鸟之人,长期以来推波助澜,最近更是变本加厉。”

    转脸望向那帮宵小,呼之欲出的话不出意外由另一个突然扑通跪地的人代劳:“皇上,这些宵小,名义上是元帅的麾下,实际却是被旁人收买!正是这些宵小,当日受人指使、行刺了郢王!”阵前倒戈,正是完颜匡的死忠谋士。

    “哦?”完颜璟阴沉多时的脸瞬然一亮,本还懒散的躯壳突然来了劲,“谁收买、指使?!”

    因为完颜匡这位谋士足以代表完颜匡本人的憨厚形象,他的话自然令完颜璟极为信任、也使那群宵小毫无例外惊慌失色。一切,尽在曹王和战狼的掌握之中。

    恐慌、凌乱又死寂的气氛中,忽见完颜纲将一个囚犯押了上来。那人蓬头垢面、遍体鳞伤、俨然受尽刑罚,被完颜纲摁倒在地时猛地就朝着在场所有人磕起头,明显不堪刑罚之苦已然求饶招供。待他抬起脸时,但凡有认识他的,神色都有了不同程度的变化——那人正是邓唐三王内斗落幕后,随郢王一同系狱的郢王心腹。

    可悲的郢王,大女婿是曹王的卧底,二女婿是林阡的卧底,就连这心腹,也是骗他一步步踏上反叛之路的居心叵测之人……当时完颜永琏就觉察出了不对劲、逼此人供出幕后黑手,但此人却咬紧牙关不肯说,不肯说?那好啊。完颜纲,你不是很擅长逼供?你来审。

    几个月了,还是招了,众目睽睽之下,伸出上下颤抖的手,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一旁、想要正襟危坐却完全坐不住的潞王……“正是潞王,指使我,藏在郢王身边……”

    “一派胡言!”潞王大惊,几乎从座位跳起。原本完颜匡的倒戈已经足够教他心虚,但他还存了一丝侥幸觉得完颜匡未必出卖他而勉强坐稳,谁想,此刻这人证才站出来、完颜匡的谋士立即就补刀:“元帅正苦打襄阳,潞王来求他合作,三番四次,害元帅分心难以攻城……”

    “好一个完颜匡,竟是这样的伪君子!”潞王脚底一股寒气,这下当真跳了起来。

    “小皇叔,朕真是低估了你啊。”完颜璟阴冷地望向他最年轻的叔叔,目中稍纵即逝一缕杀机。

    “臣,臣当真没有图谋不轨!求皇上明察!他们,他们全是口说无凭!”潞王满头大汗两脚打颤,连连往自己的幕僚眼神求助,幕僚却面露难色无言以对。

    “现在知道口说无凭了?那为何还指使着这些宵小造谣中伤?”战狼厉声喝问。潞王赶忙否认:“再说一次!他们不是我指使!我与他们素不相识!”

    “若没有秦州永功遇刺,谁也不会发现你在养精蓄锐。”曹王叹了一声,又何尝愿意指认亲兄弟,“可惜这群宵小,阵前表现过犹不及,引起了我与战狼的重视,这才对他们开始了摸底。不查不打紧,他们的交集除了没动机的完颜匡就只有你。”

    就像完颜匡事先分析过的那样,既然潞王最有可能是郢王遇刺的幕后,那便教曹王很自然地将潞王联系到邓唐内斗幕后:“永德,邓唐内斗原是你发起的?你竟忍心对皇上下毒?若然自首认错,我或能为向皇上求情。”“完颜永琏,亏我适才还为你说话,你竟也是含血喷人的无耻小人!”潞王打定主意,死也不认就可以,“你没证据,怎能乱咬!”

    “求证据吗?那就给他。”曹王放弃感化,转头看向战狼。

    “这些完颜匡的麾下,和潞王有什么交集?”完颜璟也问。

    “启奏皇上。”战狼对潞王表现早有预料,对这一幕也是等候多时,当即拎出那个适才嘴最硬的、现在心最乱的带头人,“颜盏大人,十年前黄河改道、负责治河的官员之一。”很快又拎出另几个,“乌延大人、唐括大人……皆是。治河悬案盘根错节,此值南征多事之秋,为免牵连太广,不便一一列举。但这里的几件账目,全是这几人经手,圣上派人核算,自会发现其中做假。”

    一边呈词,一边已将证物递呈圣上过目,行事周全如战狼,早将能证明账本来源和能整理核算账目的官员安排。

    涉及金额多大,完颜璟脸色就有多差,囫囵核算过最上面几本,确证了涂改和弄虚全都存在,他便发狠将所有账本都推砸在地:“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掠取治河钱款,我大金国力,就败在这群败类手上!”

    那几人全都应声跪地,无论是否牵连潞王,他们都知自己难逃一劫,心里七上八下着要不要转做污点证人以减轻刑罚。

    战狼却不需要他们帮忙作证,他自己就有充足的人证来补充物证:“至于赃款最终去往了何处,原本不是那么直接明朗。这几位大人,甚至有些在任上还有清廉美名,完全看不出有过贪污行贿。不过按图索骥,总能雁过留痕。他们当中有人钱财只藏不用,可惜非得有家奴看管;有人以各种手段将赃款层层洗净,却可惜每次暗中接触总有家奴看护。”说话间,被战狼罗列出来的十多人全是奴才打扮,从那些完颜匡麾下宵小的表情足以看出,这些家奴全然是掌握着他们秘密的既举足轻重、又微不足道角色……

    “所以,劝农使完颜永德,还有那不会打仗的纥石烈执中,全在暗中接触的过程中环环相扣吗。”完颜璟笑了起来,因为最近接触潞王较多,也因为他一直很宠纥石烈执中,很快就认出那之中有潞王和胡沙虎的家奴,“我早知这是贪腐窝案,却未想涉及的全是宠臣,哈哈……”

    “圣上,绝对没有……”潞王还想辨。完颜璟瞬然变色,大声喝斥:“查!查完颜永德他这些年,到底背着朕干了多少勾当!”

    “当真没有,家奴没骨头,说话怎可信……”潞王话音未落,完颜璟勃然大怒:“这是在骂朕头昏耳聋了?!”

    “臣,万万不敢……”伏地颤抖,久久不起,恨只恨百密一疏,当初兄长郑王谋逆事败被诛,他吸取了“张扬”的教训,却忘记了“家奴”的厉害,是的,郑王正是被家奴告发的,皇上从那时起就相信家奴,因为皇上宁可相信……完颜永德啊完颜永德,当年你不给兄长辩解,如今帮自己的辩解全都无效。

    于是剧情和完颜匡预料的一模一样,潞王一招错满盘输,完颜璟那丰富的想象力怎可能作出以下联想:“去年十月,朕是被你这恶徒下毒、日日夜夜受苦!还有去年九月,朕在查黄河大案的中途被宋匪俘虏,原是被你这恶徒出卖行踪,因为你不声不响地参与进了治河却中饱私囊……还有,你和纥石烈执中、和胥持国他们,十年前就勾搭在一起贪污行贿,结党营私,扰乱朝纲!?”

    “没……不曾……”潞王惊得舌头打结,怎能把十年前宰相乱政也糊涂认领,那年头潞王还真是纯洁得跟一张白纸似的!

    “完颜永德,你知朕被林匪掳走之后,恨不得将那个出卖自己行踪的恶徒碎尸万段!”完颜璟是真的受够了林阡从身体到感情给他的耻辱,今次眼看着曹王是一点都动不了了,完颜璟就只能把气全撒在潞王的头上。

    潞王静静听着,情绪竟好像平复了稍许,陡然间,身体一抽搐,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潞王……”潞王幕僚拼死上前将他抱起,一场闹剧眼看就要落幕,战狼凌大杰等人不由得为曹王松了口气,便在这一息之间,那幕僚忽然捡起潞王身边一本账目,惨呼一声:“苍天有眼!圣上明鉴!这账本本身才是伪造,潞王他,是被冤枉的!”

第1514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1)大内

    “皇上!这账本,墨迹不对,不对啊!”潞王幕僚一边抹泪笑一边喘粗气,教看见的人都生怕他下口气就断了。

    不对,是希望他这口气断了——岂止凌大杰、轩辕九烨、完颜纲,就算战狼,都没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枝节,这样的……破绽?

    “什……么……”完颜璟也愣了愣,既感意料之外,又觉峰回路转。

    “皇上,您看这账本上墨迹,明显有两种,一种是油烟墨,一种是松烟墨,后者珍贵,深重无泽……”潞王幕僚忙不迭地说。

    “记账和涂改时间不同,先后用两种墨块,有什么不对?”轩辕九烨冷冷开口支持曹王,内心却也怀疑,依战狼的个性,会不会在账本上动多了手脚?虽然那些贪官本就犯罪,但战狼有没有可能因为想置潞王于死地而……多此一举、过犹不及!

    “苍天有眼!十年前写下的油烟墨,和几天前写下的油烟墨,或许还难分辨;但十年前写下的松烟墨,和几天前写下的松烟墨,区别一目了然!”潞王幕僚咬牙切齿说,“松烟墨本身遇水就易溶化,故而新旧的水溶之速差异明显,所以,有人百密一疏露了陷,分明是几天前添的笔。皇上,潞王他,根本就是被人栽赃,那人……就是战狼!”

    真是苍天有眼吗?刚好教潞王哭出来的鼻涕眼泪都擦到了假账上,被他幕僚无意中发现假账本身才是假的、是战狼几日之前造出来的?!完颜璟顷刻振奋,抑制着内心的激动将目光移回曹王,却见他行端坐正、面色平和地回答:“皇上,战狼不会做这种事。”完颜璟的心倏然又一顿,原本想说的话全都堵在喉咙。

    完颜永琏当然信战狼,其一不会这么蠢,对方漏洞百出,本就死罪难逃,何必画蛇添足,其二,前些天他们才刚有过分歧,战狼答应过他不会再行事激进,除了林阡之外,又有谁值得战狼激进。

    战狼同样面不改色,闻言只觉胸中火热,笑叹一声:“物证本身不会撒谎,可惜接触它的人却会。”王爷说得没错,黄河大案果然盘根错节,他只不过想动潞王一个而已,就有人为了自保而暗中出手、企图以假乱真来洗白所有。因这案子涉及的全是宵小,说实话,他们哪个想临阵倒戈他都不意外。

    意外的是,他们不仅“想”倒戈,而且“敢”倒戈——明知他是大金第一高手还敢反水,这些哪里是没骨气的家奴,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就在这片刻之间,他们接二连三跪倒在地磕头认罪,声称自己是被“战狼逼着出卖了主上”“颜盏大人实在是冤枉的!”,很快就又有保管账目的官员见状不好而跟风,没直说自己是被逼上贼船,却高明地坚持着一句“皇上饶命!”但却给完颜璟加深了一种印象:是战狼的剑架在他们脖子上,逼他们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账目被篡改……

    “皇上恕罪,实则,唐括大人也并未和纥石烈大人有过任何接触!”某家奴突然跪地忏悔。

    “唐括大人不止一次出现在纥石烈执中的宅邸,可不是你一个人看见。”战狼冷笑,亏得他事先留了一手,找到家奴以外的旁人做目击者,只不过那些都是寻常百姓,今次仓促,没有被他带来会宁。

    “那虽是纥石烈执中的宅邸,可是,唐括大人在那里会见的,并非纥石烈大人自己!”家奴高声分辩。若真把本来环环相扣的斩断,那潞王真是铁板钉钉地无罪了。

    “不是纥石烈执中,谁会住到他纥石烈执中的宅邸!”凌大杰觉得这种争辩苍白可笑,然而他看着眼前这么多小人、好像暗暗形成了保护潞王的同盟,他心里隐隐为曹王感到担忧。

    “回禀皇上,那宅邸,起先不是纥石烈大人的,而是纥石烈大人所侵占、原属于地魔封寒大人的家业!其中不少家仆都没换,受过封家的恩惠……”那家奴短短一句话,对着曹王府的每个人都是晴天霹雳、震耳欲聋!这事实他们谁都知道,封寒年轻时被纥石烈执中夺走了房屋田地,所以孤夫人每次都笑封寒“这三十年你拿什么娶妻?”纥石烈执中也总会嘲讽封寒“姓封的丧家犬”。

    完颜匡的谋士也惊恐地听着,他这才意识到,那帮在柏树林足以暴露潞王的宵小里,潞王确实是蠢得没有列出干扰项,但是幕后元凶却帮潞王列了一个多余项,那就是——

    “真正和唐括大人交往的,是曹王府的地魔封寒!赃款全部都被他借着征战之名藏在了北疆!封寒因为和纥石烈大人有过节,所以经常趁回去讨要房屋的空暇,与唐括大人约定在彼处见面,东窗事发了也好嫁祸给纥石烈大人,不仅金蝉脱壳,而且报仇雪恨!”

    “呵,呵呵……封寒啊,那也是个宠臣。”完颜璟笑了起来,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既有目的即将实现的快感,又有现实到处背叛的凄凉——封寒由于机缘巧合救过他一次性命,是曹王府里他难得喜欢的人。

    都到了这节骨眼了、给出去的证据越来越明显地朝自己脸上砸回来了,战狼和曹王又岂会看不穿,原来他们找出来的大多线索,都是有人故意流露的痕迹,但那不是因为知道掩盖不住而刻意拉大的破绽,而是为了陷害曹王府而恶意设下的关于潞王的狠套!不全是贪污案,而根本夺权战。水到渠成,反戈一击,能置曹王于死地,同时保全潞王性命,然而,却根本不可能在喜好猜忌的完颜璟那里彻底洗白潞王。所以这个“有人”不是潞王自己,也不是同样处境的纥石烈执中。

    那么,不是一石三鸟一箭三雕,根本是四虎竞食猎人得利?躲在潞王后面的幕后元凶,至今还未现身!

    难怪,用不着战狼介绍,完颜璟就能一眼认出潞王的家奴,一方面潞王为了看戏对完颜璟主动送上门,一方面,那家奴是故意让完颜璟印象深刻!也难怪,这幕僚看潞王理屈时一声不吭、潞王昏倒后突然口若悬河,为的,就是要吓残潞王、加深曹王的罪孽。当初,潞王心血来潮派个心腹潜伏到郢王身边去骗郢王,没想到他自己的心腹也是元凶潜伏到他身边骗他……潞王自以为总领全局,不小心做了个过渡,昙花一现。元凶救他命,不是因为善良,也并不觉得他还有用,只不过是在曹王死和他死之间选择了前者,而已!

    “皇上,老臣以为,真正参与十年前奸相乱政的,恐怕是曹王爷自己啊!”那时有腐儒开口,说着一件他们都知道的事,“皇上,您还记得吗,自打‘急递铺’开始,曹王爷就暴露了他提拔胥持国之子胥鼎的私心!”

    凌大杰心中一凛,急递铺确实是胥鼎提出、完颜永琏作保向皇上请奏投以实用的,那时凌大杰还带着偏见说“那是奸相之子”,可是王爷他说“英雄莫问出处”,还屡次建议皇上将胥鼎拔擢重用……凌大杰慌忙开口,语气却虚:“急递铺的好处,这场南征难道众人没有体会到……”

    “可是这不就意味着,曹王和胥鼎一直有私下的交往吗?”腐儒们这些年一直是一个腔调,所谓的曹王功高盖主必有异心,“据老臣所知,曹王府不少人都和胥门十哲有交情……”

    “你家人和胥门十哲有的交情,要我也罗列出来吗?”战狼目光霎时变得狠戾。

    “你,你……皇上!”腐儒又羞又恼,转头望向完颜璟。

    “封寒他在何处!”完颜璟终于看见曹王脸上有了他所期待的震惊和担忧,心满意足,大声喝问,恨不得马上把封寒从抗击林阡的前线拉回来。

    “他……在川蜀,吴曦身边。”完颜永琏当然信任封寒不会做那些肮脏龌龊事,但也意识到,就算现在去问那些目击的百姓,看到的纥石烈执中宅邸外的人,多半也是唐括大人和封寒两个。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可叹,他所学兵法都是为了克敌制胜,元凶却将之运用在朝堂纷争。

    

    “皇叔,此案暂时告一段落,重新找个时间,朕再审封寒不迟。若真知道他是害群之马,还希望皇叔能忍痛割爱。”完颜璟微笑凝视着完颜永琏,暗暗地松了口气。这就是他来的目的。

    当然要来,近来围绕在他耳畔的言论,他最忌讳的就是“曹王策反吴曦、居功至伟”和“曹王暗通林阡、终将自立”。凭他对曹王的了解,曹王不会叛,但是需敲打。

    说来可笑,登基十几年,他和先帝一样,生怕曹王乱来,却又自信曹王不敢乱来——因为强敌在侧、金军不能内乱,曹王他倾力为国。所以今日曹王派控弦庄层层包围着这里他也不认为曹王会对自己不利,潜意识里他觉得曹王还是一如既往的秉忠贞之志守谦退之节。换句话说,即使这里曹王的死忠更多、武功更强,但就算他把曹王欺负死了曹王也不会拿他怎么样、反而还会拼了老命地保护他。那么他当然肆无忌惮地来、作为一个帝王无比自由地指手画脚。

    曹王和过去唯一的不同,就是再也不像当年他打北疆那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前些日子甚至给了完颜璟一种“完颜永琏你打的什么鬼仗”的感觉。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完颜璟终究敢对曹王不敬了。

    公然不敬,敲山震虎,曹王,你在朕手上的把柄越来越多,你最好还是停在目前这一步,别因为功高盖主、近水楼台,就对朕的川蜀肥鸭子下口——必须敲停,乱世之雄曹孟德,狼顾之鬼司马懿,哪个在最初的时候不是对他们的汉室忠心耿耿。人,都是会变的。

    “至于吴曦,封寒既不可靠,朕会派更多人去助。唉,说起来前些日子实在可惜,本已帮吴曦夺下了万州,还是没冲垮襄阳和完颜匡会师,战狼大人操劳的事情确实过多……”完颜璟借了元凶的东风,趁“封寒有可疑、战狼难分心”而向吴曦身边安插自己的亲信。

    “是……”完颜永琏知自己和潞王在明、元凶和他的团伙在暗,心忖必须有缓冲的时间先做番调查才有扳倒对方的胜算。加之今日自己本就是强撑着病体来的,到此刻已体力不支快掩饰不住,所以只能给完颜璟看到他的退让。

    “对了,说到襄阳,适才爱卿说,完颜匡是因为潞王的干扰才未能攻克?”完颜璟转头看向完颜匡的死忠谋士,目的达成之后,他不过就多嘴问了这句,满心期待着这位谋士也跪地说他是被战狼逼迫,这样曹王就更没话讲。曹王越是谦恭退让,他就越要得寸进尺。就算这谋士还死咬着潞王不放也没关系,他不介意多拖一个叔叔下水。

    

    完颜匡的这位谋士,本以为自己是漏网之鱼,没想到完颜璟还是没忘记过问,怔了一怔,没时间再犹豫,强行镇定、慢慢跪倒。

    当初南征还没开始的时候,谁都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王爷逼着元帅站队,不过,深知“欲速则不达”的元帅,对谁都不置可否欲拒还迎,他和元帅想的一模一样,被元帅派去秦州柏树林也不过就是审时度势。一战毕,失去了大半的傀儡和载体,“只剩下潞王和曹王这两个王爷。”他和完颜匡都认为不太合适,所以暂时决定“作壁上观”。

    也是到面圣前他才知道,剩下的岂止潞王和曹王?还有个不知是夔王还是卫王的元凶在扮猪吃虎!那个人,一早就利用完颜江山杀了柳五津、堵死了元帅和曹王的交好机会。完颜江山对他说“曹王最终的倒下,是因‘勾结林阡’而倒下。无论爱戴他的、忌恨他的,都一定会同仇敌忾,苦寻新主当精神领袖杀林阡报仇。届时,我主领着一个空前团结的伐宋联盟,还不是垂拱而治?”

    哼,什么新主,冠冕堂皇,还不是窃取曹王成果?!可是,形势却逼着他不得不临阵二次倒戈:“皇上息怒,臣万万不是战狼对手,为了保命、权宜之下悖逆了元帅……”

    短短片刻,曹王就从为了家国殚精竭虑变作了为了个人处心积虑,怎能再失去圣上最信任的“憨厚”的完颜匡支持?擅长抓紧战机的战狼,冷哼一声,神速决断,名为对圣上附和或辩解,实际却是威胁那完颜匡的谋士:“皇上说得不错,前些日子确实可惜,没能帮完颜匡和蜀王正面会师,不过,请皇上再给臣一段时间,完颜匡与蜀王或能‘先暗中会面、后里应外合’。”

    完颜匡和吴曦私会的把柄在战狼手上紧握,战狼想,前面的宵小们说话分量终究不足,若用完颜匡的谋士来打一场绝地反击、趁势翻盘,未尝不可——这不仅是完颜匡给曹王的把柄,也是曹王对完颜匡的承诺,事关襄阳的最终攻克,邓唐就是成功的先例,完颜匡那样一个在意战功之人,当初能出卖郢王,适才能出卖潞王,他就能三次倒戈,供出这幕后元凶。

    战狼心里却不像先前那般有十成把握,因为,完颜匡的这位谋士突然变脸,冷静到这般地步明明像和幕后黑手串通好了。然而,战狼这些天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一直派人紧盯着他,没发现他和任何可疑人物有过接触。完颜匡可千万别和元凶是经年累月的关系!

    战狼当然不知道,元凶和完颜匡谋士今日才搭上线,而且靠的是那个就在他几步开外的同僚完颜江山……

    战狼的不祥预感终究成真,完颜匡谋士尚未开口,忽然有个先前被完颜璟派去襄阳前线犒劳士兵的文官开口:“皇上,说来蹊跷,日前臣去襄阳前线,亲眼看到蜀王麾下的禄禧和完颜匡元帅私会于军帐,所谈不详……”

    那一幕,战狼确实安排了完颜璟身边亲曹王的眼线“凑巧路过”看见,为的就是挖坑给吴曦和禄禧跳、帮圣上清除掉有一半嫌疑参与郢王遇刺的完颜匡。不过那完颜匡万分狡猾和警惕,搂着禄禧干脆利落地出帐说“匡必和曹王合力,尽快攻下襄阳。”禄禧也一点就通,高声喊“蜀王亦会帮曹王覆灭南宋,助大金一统天下!”所以战狼不得不从上策演变成中策,事件于是只能演变成了:完颜匡有把柄落在曹王手里,从而不得不与曹王合作、出卖潞王……

    那眼线也是个文官,但不是眼前这一位。那日,完颜匡和禄禧一起对曹王表忠,目的是让战狼派去的人扑空,可是同样的两句话,却对元凶安排的这个人正中下怀,因为他听见的是完颜匡和蜀王两大势力对曹王的服从:“皇上,但是禄禧和完颜匡都说,要帮曹王攻襄阳、灭南宋、一统天下……言辞何其忠心、迫切,臣只怕,蜀王和完颜匡都已对曹王马首是瞻、唯命是从……”

    “你说什么!”完颜璟脸色瞬然变得铁青,“完颜永琏!吴曦、完颜匡,南征中线西线的两个重中之重,都是你曹王府的人了是吗!!”朕是来敲打你的,却已经来不及了是吗!!

    严词厉色,前所未见,惊得在场几乎所有人都猝然跪倒,包括完颜永琏在内,只不过他虽然退让、虚弱,仍旧从容、冷静:“他们和曹王府,全是皇上的人。”

    战狼原本性情最为刚烈,听到曹王这样说,不得不配合地跪下身:“皇上三思……”所有的零碎的对曹王不利的证据,一瞬好像被一根线猛然一串,亮成了再明显不过的答案,原来元凶他竟躲在我的后面,他知道禄禧和完颜匡的会面必有我埋伏,所以,伏击了我……

    此情此境,无物以相,焉能无动于衷?他必须为曹王分辨:“禄禧和完颜匡,怕是知道有人监视,故意在帐外说了诬告曹王的话,实际在帐内密谋了什么,还需皇上仔细查证……”

    “查证?朕适才险些就因为你们的贼喊捉贼,放过了那个害朕被林匪掳走、还装成一副舍己救人样子来救朕的恶徒、你、完颜永琏!!去年十月朕被下毒,你与薛焕难辞其咎!黄河治水的钱款,只怕是被你掏空了借着封寒和黄鹤去藏到北疆与南宋!朕真糊涂啊,几十年来你一副匡扶社稷、不计名利的伪面,不过是你为了自己夺权篡位能有利的造势!皇爷爷临终前说得对,对朕说最该防的叔叔是你,平日里是一把保家卫国的凌厉宝剑,怕就怕蓄了一世的怨气突然走火入魔……”

    完颜永琏一直沉默不语,一因猝不及防,二因越辩越错,三因身心俱疲,所以只能一反常态地僵在原处只听不说,然而就在听到最后一句时,他忽然心念一动,险些没有跪稳:“父皇……”竟连父皇也……

    凌大杰跪得最近,一把将曹王撑住:“王爷……”从未见曹王有这般失魂落魄,凌大杰只感觉心里乱跳。

    目睹完颜璟对曹王撒着和适才对潞王同样的气,完颜匡的谋士站在一旁心惊胆战,回忆起完颜江山临走前对他说“我知你怕战狼手里可能有完颜匡和吴曦的把柄,不用怕,没有。”难怪完颜江山那么自负、那么肯定,因为——圣上觉得没有那就没有!

    站对了队,一身冷汗,但那时他心里所构想的,已经是如何帮元帅从曹王那里撇清关系、重新做回圣上眼中的憨厚老实人。今次他是不得已才帮元帅选择与那个暗处的王爷合作,不过,和潞王、纥石烈执中不一样的是,元帅和那位王爷是互相知晓的存在。那位王爷既然给出了完颜江山这个纽带,应该不会把元帅卸磨杀驴,所以一定有办法帮元帅回暖……

    心里咯噔一声,互相知晓?那位王爷是谁,我都不知道!可我又为何觉得他一定有办法?

    因为那位王爷、那个元凶,太高深莫测了,他噎得曹王、战狼都无话可说束手就擒!

    那元凶,算到曹王不会处死完颜匡而更愿意与完颜匡合作,因为完颜匡毕竟只有一半嫌疑、因为完颜匡在打襄阳而曹王一心为公;那元凶,也算到曹王不会对黄河大案调查得更为详细、罗列得更为具体,因为很可能有不少贪污犯在打南宋而曹王一心为公;那元凶,更加算到了曹王即使含冤莫白气急败坏,也绝对不会拿圣上怎么样,因为林匪就在不远而曹王一心为公!

    那样厉害的幕后黑手,怎能不教人依从!

    

    “若皇上当真认为臣罪不可赦,还请念在强敌在侧,只惩处在下这‘首恶’,其余骁将谋士,都还归还前线,战后再论功过……”完颜永琏自知伤病尤重,恐怕对战场没什么作用,不妨先安了完颜璟的心、或许还能激励前线将士战胜林阡。那时他因为仆散揆和父皇的打击心灰意冷,已然没什么力气再去想有关元凶的事。

    “王爷!不可!”无论是凌大杰、战狼,抑或轩辕九烨、徒禅月清,甚至远一些的完颜纲、术虎高琪,都情不自禁地或高声或低声,不约而同地为他向完颜璟求情,“我等愿为王爷代罪,只求皇上能够明察……”

    “好啊,朕便遂了你们的意!来人!”完颜璟原就在气头上,看到这团结景象更加动怒,要知道,完颜纲和术虎高琪不是曹王府的人啊!更可笑的是,求情的人里还有那些腐儒:“皇上,千万别杀曹王!系狱,系狱便可……”

    “王爷重伤未愈,岂能系狱……”凌大杰本能拦在曹王身前、阻止大内高手来擒曹王。

    “凌大杰你敢抗旨!”完颜璟怒不可遏,“先杀了他!”

    “是!”大内高手即刻来杀。这个名叫完颜赛不的人相貌伟岸,严格来讲并不完全是皇帝护卫,去年六月还随仆散揆与宋军战过,战功赫赫,武功高强,近来深受完颜璟的器重。

    不过,身为仆散揆的左膀右臂之一,曼陀罗分毫不将此人看在眼里,见他要来对曹王不利,她毫不犹豫地提刃相护,当一声响,把那大内高手弹开一大步。完颜赛不看上去是个固执脾气,明知武功及不上她,却还是再度上前与她交手。

    “你是何人!胆敢拒捕!”完颜璟愈发气愤,怒发冲冠。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曼陀罗眼中没有凌大杰或完颜永琏,只有仆散揆临行前送她的无数金银财宝。

    “皇上,那是仆散揆的副将曼陀罗……”“所以,不止吴曦、完颜匡,还有仆散揆……三线九路所有骁将,都是曹王的人啊……”“反了反了!”“系狱恐怕轻了,可是,又杀不得……”矛盾愈演愈烈。

    “杀不得?!”完颜璟冷笑一声,满脸杀气地看向完颜永琏,“曹王谋逆,按罪当诛!朕念在你多年征战,给你一个自戕的机会!”

    “王爷……”危机一触即发,战狼深深注视了曹王一眼,意思是,曹王一句话,我翻天覆地——曹王,我们都是要拯救天下苍生的人,何苦要被这名缰利锁、遭这小人拖累!!

    然而,本该决断的曹王、备受期待的曹王,为何就在看到完颜赛不的一息之间,脸上连最后的一丝血色都消失,平素眼神的坚定、举手投足的风采、谈笑间破敌的魄力,全都在一点一点地褪散,王爷,出了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这完颜赛不的身形,太熟悉,或许战狼事情多记不住,可完颜永琏却是记得的,当日柏树林里郢王遇刺,遇到的刺客有两拨,第一拨是潞王被人操纵着指派的、完颜匡麾下的宵小,第二拨,武功太过高强,竟有趁乱逃生者,其中一个,就在眼前……

    原来,圣上才是郢王遇刺的凶手吗!兴师问罪?不过是贼喊捉贼……

    无怪乎适才圣上听说有人主导着杀郢王那么精神抖擞!

    圣上忌恨郢王往他身边安插贾氏,所以不想再留郢王这个后患;榨干郢王最大价值的办法,不就是在曹王的管辖内安排一场意外?完颜永琏啊完颜永琏,你真是愚钝至极,圣上是这世上最不想给他皇叔平反的人,你为什么还要去往他刀刃上一次次撞!

    他的刀刃,也完全对准了你,今日发生的所有,原来不是他对你的猜忌,而是他对你的构陷!

    好啊,好得很,这就是你为之付出全部心血、宁可有负于同道、牺牲了子女也要效忠的皇室……

    所有目光交汇下的完颜永琏,忽然间脸色变得惨白,吐出一大口血的同时身影一沉。

    “王爷……”“曹王!”香林山上局面一片凌乱。真要到这一刻发生、这个人陨落了,你才会发现,这地方最不该缺的是谁,这画面里最不该倒下的是谁。

    “王爷!”凌大杰触碰曹王身体僵冷,再看他双目紧阖、不省人事、呼吸浅弱,只觉天都塌了下来。战狼震惊之下,一边即刻给曹王过气,一边转过脸来,一双眼刷一声狠辣地射向完颜璟,目光中毫不掩饰的曹王若有三长两短我叫你完颜璟陪葬。

    “……皇叔?”完颜璟咄咄逼人多时,陡然眼中火红一去不返,被这他觉得永远都不会发生的一幕惊呆,缓得一缓,大叫“太医何在!”先不顾危险上前来看完颜永琏,后才想起对完颜赛不等大内高手的喝停:“还打什么!停手啊!”

    完颜赛不和曼陀罗等人战至白热,哪那么容易停手?这当儿完颜赛不先令行禁止,没想到曼陀罗那野蛮女子不依不挠还在打,好在曹王府还是出来一个识大体的,二话不说刀光一掠将她连人带刃拖了回去。

    “咦……”完颜赛不怔怔地望着那个白衣刀客,剑眉星目,器宇不凡,总觉得似曾相识。还没来得及感谢,完颜赛不忽而大惊,只看那刀光不仅未收敛、反而还飞星般朝着无人看护的完颜璟斩……忠心耿耿的他不由得脱口而出:“皇上小心!”

    同样觉得来人熟悉的还有徒禅月清,看到此人的出现,他还以为自己眼花,既欣喜、又震惊:主公?!

第1514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2)双生

    主公?徒禅月清没有通风报信,香林山上哪里来的主公!他确实是眼花认错了人……但那白衣刀客除了长发如墨之外和主公有几分区别?只要是没见过主公几面的、尤其是仅从画像里辨认过的,更容易在仓促间觉得那少年似曾相识……

    直到那少年手中双刀,一把利落地涤荡开一众大内高手,一把恶狠狠地贴在了完颜璟的脖颈间,徒禅月清才缓过神来这是和自己一同从东线回来的主公双胞胎弟弟——然而他的这番举动,换主公做才更教人信服?

    定睛一看,那个人,真是当仁不让将金帝完颜璟擒在了刀下,果断替曹王和战狼做出了适才整个曹王府呼之欲出的决定:“谋逆?当诛?就因为策反吴曦功劳被抢你便听信小人谗言,就因为人云亦云杞人忧天你便猜忌忠良居心,完颜璟,你把自己的长城拆成断壁残垣,可知似极了南宋的昏君赵构,眼看强敌已欺到头顶,却还为庙堂纷争亲手折断顶梁柱,如此荒唐,金朝无望!”

    “盟王,您,您说得都对……”无疑,完颜璟在第一刻也把他错认成了林阡,心魔被激之余,大惊瘫倒在地,颤声连连求饶,他在遭遇大变之后本来就思绪混乱,被这一刀陡然一吓竟全然意识模糊,瞪大了双眼盯了对方良久也没认出对方是谁,失态到这般地步完全不像片刻前那个严厉凶悍的帝王。

    远近众人均如木雕石刻,瞠目结舌望着这意想不到的一幕,一时之间全都鸦雀无声。天色是那般的配合,林中光线渐渐从完颜璟身上移向他去,一个瞬暗,一个骤明。

    那长身鹤立、那温润如玉、那眉目俊朗,像极了从画中走出的仙人,偏又在举手投足间映现出迫人的威慑,明明不止是沾了他哥哥林阡的光。那把刀横在完颜璟喉咙已然擦出血痕,除了忠心的完颜赛不以外没有一个人对此作出“感觉不妥”的反应,就好像那是自然而然的、那是应该的、那是解恨的,那是蓄积了一世怨气的曹王府最想做的事终究被他一刀激出、一发而不可收。

    “完颜璟,你有这样强的魄力,这般多的高手,却勇于私斗怯于公战,作为一个帝王竟不觉得羞耻?再不和衷共济,如何打败林阡!”他说完颜璟有魄力真是给了完颜璟面子,完颜璟在他刀下只差没像潞王那般痛哭流涕:“朕,朕惭愧,知错了……”

    小时候,林陌总和父亲林楚江抱怨说“南宋无望”,就是因为看到官场的狗苟蝇营靡所不为,没想到金朝也是如出一辙。香林山上,他本是个看客,到最后终于看不下去,决定不再沉默于人群。他是万念俱灰自暴自弃的林陌,骨子里却又是好打抱不平、喜惩恶扬善的林阡。

    又或许,他之所以被激怒,还因为曹王是他在绝境时收留他的、深受他敬佩的顶天立地之人,没想到竟和他同病相怜遭自己人出卖尽了;更因为,曹王若真有三长两短,再无人能阻遏林阡和林念昔的辉煌命途,他林陌不能接受——

    林陌,你不是说过,你的理想,是“统一武林、夺权复位、篡宋自立、北定中原,直至,君临天下”?为何现在竟那样的不希望林阡夫妻率领王师北上灭金、完成你曾希望他俩代你完成的一切?

    因为,那颗炽热的保护南宋武林之心,早就在林阡对他和母亲赶尽杀绝时死去,那一腔激荡的留恋南宋故土之血,早就在林念昔对他痛喝“杀我百姓、不共戴天,犯我河山、虽远必诛”流干。

    理想已随风而逝,家国亦非我所有。既无处立足,谈立场何苦。

    缓得一缓,完颜赛不趁他失神,奋勇冲上前来,厉声喝出一句:“大胆逆贼,犯上作乱!速速弃械投降!”

    话声未落便拔刀来与林陌厮拼,却投鼠忌器始终不能救出圣上,其余大内侍卫全都僵在一旁不知在想什么,那个叫曼陀罗的高手若是追前来护林陌,圣上只怕是……完颜赛不果真很快就被曼陀罗拆走,余光瞥见圣上发颤恐惧的样子,心中自然是既惊又怒:“一群饭桶,还不快来护驾?!”零星几个上前与林陌交锋,却接连被他的永劫斩扫退,除了他长得太像画像里的死神林阡之外,还有个原因是……他刀法确实不弱。

    “这刀法……”这刀法入了战狼的眼,也是一惊非同小可,“正是饮恨刀法,虽气力不足,但精湛莫名,磅礴之风不输林阡。然而,他俩竟好像本质相反,林阡冲击,而他压迫,林阡刀势拔地冲天,而他刀势吞天裂地。”一如高峰,一如深渊,一个掀天,一个匿地,“那么,他是否可以干扰林阡刀法,助我迫林阡走火入魔……”

    心念一动,林陌作用,只怕还不止于此,见只见头昏眼花的完颜璟,居然重返了去年十月被下毒的浑噩状态,一边脖颈淌血一边喃喃念着:“朕当真知道错了,朕不该诬陷社稷肱股,曹王,朕愿将皇位让给您翁婿二人……”

    那么,现在算禅位?林陌永劫出会州,金帝王气黯然收!

    “这……”一众宵小和腐儒如梦初醒,岂能见到这样的功亏一篑、硕果旁落?这才组织起了勤王和浑水摸鱼,“圣上莫忧!绝不教曹王兵变成功!”形势有变,纵使是完颜江山也不再韬晦,提携“貔虎刀”纵身一跃,直将那始料未及的曼陀罗劈开老远血流如注,下一刻,冷血之刀对准了林陌身上要害猛刺,又快又狠,哪里像“因伤退下前线”。

    “元凶的人……”战狼思路和出手皆是此地最快,一手还抵着曹王身体,一手以“血狼影”隔空出击,猛然把完颜江山从林陌身边打开。不刻,轩辕九烨紧承战狼攻势提剑入局,然而在十招之内竟未能占到上风:“完颜江山,这样强的战力,凭何在襄阳毫无建树?!”

    完颜匡的谋士素来一脚踏两船惯了,此刻实在不知谁优谁劣、如何见风使舵,听见轩辕九烨话锋直指,顿时手脚冰凉,罕见语无伦次:“他是……”话声未落,便死于“流矢”之下。元凶本是诚心想和完颜匡合作,奈何猝然出了这种变故?固然那谋士冷静,但元凶自保要紧。

    “曹王果然谋逆!竟敢劫持圣上!”“供出元凶,饶你不死。”“完颜江山纵横沙场,从来只见他人求饶。”完颜江山和战狼远远照面,前者竟更加无情狠戾——碍于曹王原则,战狼不可能在圣上面前灭口,但完颜江山敢,说明他背后主使完全不在意圣上。

    “王爷!”混乱动荡的刀兵之间,凌大杰总算等到了完颜永琏清醒,喜而抹泪,“醒了!王爷,您可吓坏大杰了……”

    “怎就……这般乱战?莫要……便宜了林阡……”曹王明明还半昏半醒、说完又晕死过去,却还是那样的顾全大局、心中只有香林山上的全体金军,凌大杰心中一恸,看向林陌和完颜璟,代为下令:“还不赶紧停手!真要被林匪发现,过来将此地连根拔起?!”

    “停手,停手!你们还把朕命当命?还是真的是什么‘元凶’的人?!原是你们这群人谋逆、骗着朕自毁长城!?”完颜璟终于清醒如常,中气十足地下出了足以服众的命令,听得这话,包括完颜赛不、完颜江山在内全都或主动或被迫地收手:“臣不敢!”

    “曹王绝非凶徒!朕是被人蒙蔽。诬告之人全数系狱,元奴,你知道该怎么做!”完颜璟厉声说罢,完颜纲迫不及待将他们拿办。林陌察觉到完颜璟不是被迫、而是真的分清了是非,因此心满意足地收刀回鞘。

    “你……是曹王的驸马。”完颜璟略微转脸,鼓足了勇气注视林陌,“好,适才你喝醒了朕,令朕醍醐灌顶,朕要好好地赏赐你……”

    “我不需什么功名,只愿见林阡夫妻败死。”林陌没有用臣这个字眼,一是觉得完颜璟不配,二是他从小自知的狂傲。若干年来,众人只叹大金出不了一个和林阡平辈的才俊统领全局,非得靠着完颜永琏、仆散揆、完颜匡这些老将出马,现在看林陌和完颜璟这样不卑不亢、云淡风轻地讲着要林阡死的决心,不由得都心悦诚服又如释重负。

    徒禅月清扶起身受重伤的曼陀罗,看着这场乱象有平息之势,暗暗后悔没把消息传出去给林阡。

    

    “皇上,王爷伤病太重,臣等已然尽力,能否渡过此劫,只能看他自身意志……”完颜璟暂住的军帐之中,太医们给曹王会诊后,竟给出了王爷已药石无灵的噩耗。

    “你说什么!”战狼大惊,一把拎起那人衣领,“王爷面圣之前,明明只是忧思过度……”

    “正是忧思郁结、积重难返,不发作倒罢了,一发作便来势汹汹。何况他本就有伤在身,体内还有毒素未清。”太医面露惊慌。

    “务必将曹王医好!听见没有!”战狼怒极恐吓。

    “曹王他,还剩多少时日?”完颜璟屏住呼吸。

    “少则几日……”太医在战狼和凌大杰等人的逼视下不敢抬头,“若能自行退热,或许还有希望……”

    “王爷素来身强体健,绝对可以自行退热。”凌大杰一口咬定。

    “朕是中了什么邪!”完颜璟捶胸顿足。

    “皇上……曹王醒了,说想见您!”那奴仆脸上越急,曹王的话就越可能是遗言,怎能教曹王府的他们不油然而生害怕!

    “皇叔!”一入帐中,完颜璟便扑到曹王身上泪如雨下。

    完颜永琏命悬一线,自然看不清这半真半假的嘴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上,臣高估了吴曦对川蜀的控制力,那里如今……一片混乱……加之,那离林阡的大本营极近……皇上若派亲信治理,务必选谨慎、强悍之人,千万……不要亲入险境……”

    完颜璟惊见他一边劝说一边吐血,赶紧伸袖给他擦拭:“皇叔,您别说啦,先歇片刻……”

    “还有,皇上枕边,除了贾氏之外……范氏,可能是元凶的眼线……不过,臣只是猜测,还未有证据……”完颜永琏虽还一如既往关心着完颜璟,却不再像往常那般甘之如饴。

    “朕回头就抽了潞王、纥石烈执中、完颜匡和范氏那贱人的筋扒了他们的皮,将那个幕后元凶揪出来碎尸万段!”完颜璟想起沙溪清对自己说过,奸相胥持国和李妃、纥石烈执中都可能有勾结,“还有李妃,朕也绝不姑息。”

    元凶以郢王豫王曹王为棋,握紧潞王的手布局,笼罩住边角的完颜匡纥石烈执中和吴曦,几乎没有亲手沾染过一粒灰尘。如果说他有一次到台前,做了一件旁人不敢代做也绝对不能假手于人的事,那就是去年十月对圣上的下毒。可惜曹王府不方便对完颜璟的宠妃摸底。这个突破口,只要完颜璟肯开,那就很有希望。

    “皇上,您在做任何惩处之前,都切记,千万不要便宜了林阡……”曹王气息渐弱,争如风中之烛,完颜璟惊慌失措:“太医——!”

    

    帐中对话,只要战狼愿意窥听,自然能够得到全部。

    他怕王爷真的去了,怕王爷的遗言说给了杂碎,怕见不到王爷最后一面。

    这时候他只恨自己没有医术,只恨自己千虑一失,只恨自己百密一疏。

    千虑一失——岳离墓前纥石烈执中的大放厥词,恐怕不仅是离间先帝和曹王,更加是分化仆散揆和曹王;而纥石烈执中背后的人,和贾氏背后的郢王并非一人,战狼早就知道,只不过他查到纥石烈执中和潞王贪污的环环相扣就自以为那是潞王,没有再深入去调查“潞王这离间分化的计谋是谁提供”。要是多查一步,或能一通百顺,何至于曹王被元凶猝然一击!

    百密一疏——原本他就怕完颜匡不可靠,所以派人紧盯着其谋士,期间,明明也看到谋士在面圣之前收到一封信,却在尾随发现谋士所见之人是完颜江山时,误以为负伤退居二线的完颜江山只不过充当着为完颜匡与谋士传信的角色、而这谋士是收信后合情合理不必避人耳目地迎接他来……所以战狼才没有再去追究那密信,要真是截取了那密信,战狼就可以看见信的落款不是完颜江山!

    “王爷……”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带着无比的内疚和后悔入帐见曹王,王爷虽神智清晰了少许,却仍是虚弱得不能坐起,太医说并无渡过危险,随时都还有性命之忧。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凌大杰坐到王爷榻旁,一把握住王爷的的手眼圈通红:“王爷千万要挺住,否则,没把王爷照顾好,大杰无颜再见天尊大人……”

    “今次怨我。”战狼站定。

    完颜永琏苦笑一声,艰难摇头:“不怨你……只是我好下明棋、终至于满身破绽。”

    战狼当即揽回责任:“不。是我,放过了完颜匡、胥鼎、封寒那么多的破绽。”

    王爷一愣,带着关心说:“此事莫告诉封寒,以免……影响他作战……”封寒那个愣头青,积极性影响战斗力。

    “他怎可能不知道。”战狼冷冷摇头,“我早劝他,不必痴迷家业,那些对于开疆辟土有何意义?他偏不听。是以今次的教训,我第一个就让他知晓。”

    “段大哥,能否不跟王爷争辩,哪怕就服软那么一次!”凌大杰气得插了一句,刚巧王爷又呛出一口血,却是听到这话笑了起来:“大杰,兴许被他这一顶撞,我这气发了、病也好全了。”却是边说边咳,脸色苍白,满头虚汗,凌大杰痛苦不已,强笑:“王爷是把段大哥看作了建安七子的陈琳吗。”

    “王爷,大杰……”战狼不得不提正事,细说那个可怕得至今还没有形体的元凶,“今次害了王爷的人,有一定的反查探能力,所作所为全都利用潞王留出了干扰痕迹,才使王爷与我不可能在关注南宋时也关注到他。”

    “若是从‘随意调控潞王’着手……卫王与潞王一母同胞,关系极为亲近;但夔王与潞王,十多年前,一个在山东西路、一个在山东东路,并非没有就近结交和渗透的机会……”完颜永琏一边回忆,一边难以掩饰伤口的痛苦。

    战狼和凌大杰同时看出,王爷虽还和过去一样的爱开玩笑爱自嘲,却明显不是那么游刃有余和表里如一。

    “从动机着手,卫王和夔王哪个更像元凶?”战狼虽不像凌大杰那样关心溢于言表,见此情景,却也不忍再让王爷说话,遂自问自答了起来,“卫王目睹亲兄长郑王被诛满门,会否尝试要完颜璟受到无后之报应,并在复仇雪恨的同时独履至尊?夔王生母卑贱,血统最不纯正,会否设计了这般复杂的局,意图将所有的拦路石都搬除?”

    战狼现在不敢小觑卫王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这些年来卫王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一直引不起任何人的重视,可他却长期做着促进金国与其它国家邦交友好关系的大好事,会否也是和完颜匡一模一样的伪面,一边韬光养晦一边以名造势?潇湘公主和李君前的风流韵事,似乎还要再深挖细掘,难保不是卫王给自己安排的辅翼或后路。

    夔王?同样表现循规蹈矩,深知出身卑微而凡事勤勤恳恳,曹王崛起之初引领大金群雄灭山西义军,他还在外围帮忙清扫过残局,那么,他有无可能和吴曦一样胸怀大志、嫉恨那个挡路做完他所有事的曹王?

    无论是谁,这个幕后元凶、罪魁祸首,为了击败他所有兄弟夺权,很可能在完颜璟之父、当时的太子在世时就已在筹谋。未料,太子死在了先帝前面,便又谋算起完颜璟的子嗣。完颜璟的洪裕、洪靖、洪熙、洪衍四个儿子,便是生在了黄河改道、完颜璟焦头烂额治水的那几年,然而也接二连三死在那几年。

    元凶的做法便宜了其余兄弟,当然也有意无意地带动起他们的野心,同时也养成了完颜璟多疑好猜忌的性格。行事最为张扬的郑王,首先进入了完颜璟和奸相胥持国的视线,一如沙溪清所述,“我父亲谋逆是有人推动,三个奸人联合设局、几个家奴串谋诬告,空穴来风,无法定案,如何可以直接灭门?”现在回想起来,推动的和定案的是胥持国和完颜璟,设局的和诬告的奸人和家奴,俨然是元凶设计和安插。

    再两年,镐王重蹈覆辙,“仅仅几句言语违禁,就被朝廷处以极刑,包括谢晓笈、谢清发在内的王府高手全然流亡,不得不到吕梁建立匪帮五岳。”捕风捉影者,又是何人指派?还是那个元凶,先营造舆论让完颜璟派曹王府前去追杀谢晓笈等人、好让曹王和镐王后人永远不可能释怀;后煽风点火让完颜璟幽禁了镐王的一母同胞郢王十年。

    又几年,完颜璟的叔伯们似乎安稳得多,但五子洪辉、六子忒邻全都难逃厄运,从此,更是连有孕的妃嫔都少,当真只是天命或后宫争斗?

    近年来,元凶开始为消除豫王而布局,未料豫王生病薨逝而不奉陪、郢王又刚好被解除了幽禁,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元凶鼓励郢王借吊唁为名去收抚豫王府壮大自身,同时泄露给曹王“郢王有异心”,曹王一来防郢王不臣,二来看中齐良臣、司马隆等人,便正中元凶下怀地去豫王府对四大高手捷足先登,从而使单纯的郢王和率直的曹王结下梁子,顺带着还拖了个小豫王完颜按带下水。

    前年春夏,曹王和林阡才刚打完山东之战,那一厢谢清发开始作乱河东,郢王身为一方主帅,非但不保护民众、反而教黑虎军与五岳暗通,曹王和仆散揆对此很快知情,那时曹王对仆散揆说:“临喜,我要帮皇上防的,岂止是郑王镐王这些余党。若永功也真的有了谋逆之心,则必须尽快压制——因河东于西京和中都尤为重要,加之北疆近期可能会有兵燹,这多事之秋,万不可再掀内乱。”曹王和郢王的梁子进一步加深,只怕也在凶手计划之内。

    前年秋冬,苏慕梓给林阡在陇右后院起火,曹王险些就能把林阡彻底剿灭,孰料偏偏有个雨祈公主离家出走、和雪舞公主一同落入土匪手中,连累金军败战,白送莫非翻身,林匪绝地反击,从此再无败绩。这显然不是曹王愿见,但更不可能是郢王故意。曹王郢王矛盾第三度激化,无非有元凶在穿针引线。

    去年夏季河东之战,曹王和林阡在郢王家门口打,不用说,也是元凶撺掇得郢王动心,意图趁林阡在场把曹王除在他辖境,谁想到圣上扮作了一个普通谋士刚好在曹王身边对弈,郢王一边露脸一边露出了狐狸尾巴。恼羞成怒的郢王,眼看“一心为公”的曹王从黑虎军不停挖墙角,岂能不对曹王更加憎恨,裂痕四度加深。

    去年九月河东完颜璟行踪暴露被林匪掳走,确实是潞王做贼心虚、想要掩盖自己的贪污罪名,对此,元凶无需费多少推动之力,潞王自己就迫不及待。

    一旦时机成熟,元凶便为十月里郢王豫王曹王内斗事件的所有人分配了专属的戏码、并把准备已久的潞王按在了那个幕后黑手的位置上看戏、看完了享受好了自然而然就成为他的替罪鬼。

    三王内斗的最大前提就是圣上无意识、“被人谋害、即将驾崩”,所以他通过范氏给圣上下毒,确保内斗完了圣上自然醒。内斗无论胜者败者,尽皆会被圣上视为逆贼,他却成功置身事外。

    因此,继郑王、镐王之后,元凶又同时送走了郢王、曹王和豫王——“这些,原先我们都梳理过,可惜,我们都以为那是潞王。”今次,其实潞王也被送走了吧,胜了便拆桥,败了便灭口。

    元凶,卫王还是夔王?之所以不朝对方下手,可能是觉得对方的能力或血统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也有可能正是为了给自己找一张盾牌。毋庸置疑元凶更喜欢“择强而攻”,但令元凶失望的是,那个最强的曹王,竟然一直没被攻倒。

    “其实,元凶早在黄河改道之前,便已算计起了王爷,对吗?”凌大杰转头时忽而怔住,原该聆听战狼分析的王爷,竟体力不支睡了过去,脸色惨白,间或呓语。

    呓语的是什么,段炼?父皇?月儿?暮烟?

    元凶最早对付的那个人,当然不是郑王而是曹王!所以,渊声滥杀的无辜是他代劳,柳月母女的地宫是他出卖,泰安、会宁,分别给了巅峰期的曹王两大致命打击。元凶做了太多完颜雍和完颜璟爷孙俩想做而没做的事,尽管若干年前没能直接消灭那个坚强的曹王,没关系,那就慢慢地一步步地间接熬干他,老天都助元凶,借凤箫吟之手让完颜璟越来越不喜欢曹王、同时、借林阡之手让完颜璟也不是那么倚重曹王——这个外强中干的曹王。

    “元凶沉得住气且布局精妙,便算是林阡和公主,也都是他的棋子啊。”战狼听见王爷呓语暮烟,才跟着这么称呼。

    “段大哥,别再叫她公主,她不配。”凌大杰含泪低声,杀机深重,“王爷到今天这一步,全然是她凤箫吟所害。王爷若有事,她休想活命。”

    那个最强的曹王,一直没被攻倒?那只是今日以前啊。

    今日香林山上曹王心力交瘁吐血倒地,标示着大金朝支柱轰然坍塌,他们每个人都霎时看清楚,曹王爷不是神,也是血肉之躯也有七情六欲,他的三子两媳全在陇陕战场遭遇林阡算得上无人生还,继承人只剩一个远在北疆还不被承认的长子君剑。这个本就病倒的王爷,先发现背后相托的仆散揆不信他,又发现敬爱一生的父皇不信他,后发现挖心掏肺的侄儿不信他,怎可能不受迫崩溃。

    战狼那般冷血之人,怎可能放过林阡夫妻?但他比凌大杰更加清楚,曹王虽是被女婿女儿打败、却是被自己人里的宵小摧毁的,王爷和黄河一样,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

    守了一夜,天明之际出得帐外,看到那邪魅男子似乎也一夜未睡,半身伏在这山峰原有的石桌之上,修长的手指时不时地去勾勒还没褪去的月色。

    “喝酒了?”他看见这条毒蛇眼神迷离、体态洒脱似醉,微微一愣,坐到毒蛇的对面。

    “不曾醉……”轩辕九烨微醺,明显心思繁复,“喝了没有几口,这酒实在太浑。”

    轩辕九烨无意识地摇了摇杯中酒,直到那混溶的清浊彻底区分、才勉强喝一口上面的清酒,连续几回都是如此,细节出卖心情,逃不过战狼的眼。他和轩辕九烨处事不同,轩辕注重清浊之分,而他主张寓清于浊。

    “师兄弟们去后,你算过了天命。”开门见山。

    轩辕九烨微笑:“瞒不过师兄。”

    “你不信我。”

    “我只信天命。”

    两个人各自沉默了片刻,却都冷峻打量着对方,想看透对方到底在想什么。

    “天命确实暗示了你我之主的命格,可为何几十年前显示的却在金朝?”

    “不能因为千万载没有一变,就以为天命永远不可能改变。”轩辕九烨眸色一冷,虽然他也很憎恶那个莫名其妙扬言对他见一次揍一次的魔鬼,但是,“或许,林阡真是独一无二的,没有林阡也不会有别人出现,整个金宋都或多或少打上了他的烙印……”

    “昨日你难道没有看见,那个和林阡命格相同的人?”战狼说不清这是急中生智还是早有印象,林陌那个模糊的影子,在心头骤然鲜明、直接出口,理直气壮地去说服轩辕留下。

    “什么?”轩辕九烨脸色剧变,似也想起了这个曾经被自己视为弃子的驸马,以及同样一句天定的谶语“阡陌之伤”……“林陌?”

    “先前我在南宋潜伏,也算看着他长大,深知他文韬武略却郁郁不得志。”战狼一边描述,一边对轩辕九烨察言观色,“如今机缘巧合,他的决心是与林阡对抗到底,态度强硬得连圣上都软倒在地。若是曹王府交给他来领导,你可愿意助他一臂之力?”越说下去,战狼越觉得尴尬不已,因为若干天前他对薛焕亲口否决过阡陌之伤,说“我从东线回来,林陌孤家寡人,根本无法成事,如何能与林阡一较高下?”

    “他?”轩辕九烨笑而摇头,目中一缕明显鄙夷,“宁可自戕也不愿去报复南宋江湖、新娘被亲生哥哥抢走还不争、说什么眷恋祖国大好河山的懦夫?”

    “那是过去。过去我也遗憾地看见他只退不进、只守不攻。”战狼摇头,“物极必反,退到极致必有反击。是时候让林阡月盈则亏,由他林陌打一场绝处逢生。曹王府将会为了王爷全力支持。”

    “然而,何时才到‘极致’’?”轩辕九烨继续否决,“单是那场掀天匿地阵,金军也为他牺牲了不少人,他虽抱歉惋惜,仍然不曾为了这些死去的‘战友’去敌对他曾经的家国。南征之时,仆散大人强行将他塞在纥石烈子仁麾下,然而他却做了徐庶、建功立业还不及他家仆崇力和东方文修多。”

    “现在就是极致。东线这经历,看似他毫无建树,实则已脱胎换骨——腊八前夜我从建康撤离,后来才听闻,同一晚他被所有故知孤立,连难得全心信任他的崇力也死在了凤箫吟手里,终于彻彻底底地一无所有。那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从那之后他性情大变。如今重回西线,他已和离开前的徐庶不同,否则,怎可能参与乱局还劫持了圣上?”

    “师兄的意思是……”他也想起漩涡里那个人的眉眼,酷似那个只攻不守、坚毅决然的林阡。

    “他给自己的缰锁,全已被林阡和凤箫吟刀剑斩落,如今根本对南宋江湖充满憎恨,也完全丢弃了过去的个人志向,很容易就被推动而不再自控。至于什么故土、家国、百姓?他早是个无家无国无立足境地之人,对他而言金宋的家国有何区别?本就没什么区别。所以,给他看我方军民的困顿,他自会触动,必当仁不让。万事开头难,上阵便下不来。”战狼出谋从来神速。

    “也好。可以循序渐进,将他推上战场、从外围向林阡切入,总有一天,他二人会正面遇上。”轩辕九烨终于完全接受,重新看着杯中酒,或许师兄说得对,林陌才是天命所归?是天命埋伏在林阡后面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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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战狼和轩辕九烨这两个阴谋家彻底料中,初到会宁,八方受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里和东线完全相反,一直是林阡对金军压迫包围。望着金军的满目萧条林陌本来就有些悲悯,又有十三四岁的寻常小兵对他哭求,大人,适才有个林匪将我哥哥生擒去了,我追不上、打不过,您能救他回来吗,那小兵,像极了多年前他在建康看见的崇力:“哥哥病了好多天啦!大夫说要喝鸡汤……家里买不起鸡汤……”

    他虽只是沿途经过,却终究主动上阵救人,然而这一上阵,便注定覆水难收。战狼只是那么悄然而然的轻轻一推,便给了林陌一次看似不起眼的服众战功,并且逼迫他踏上了公然和林阡敌对的战路。

    逼迫?没有,一切都是刚刚好。这是他最理想缺失的时候,这是他最渴求拥趸的时候,从不起眼的当地土匪到真正的抗金联盟,从华一方的大弟子到华一方,所谓的“林匪”,一次比一次大,一个比一个熟悉,他怎可能猜不到曹王府在想什么。先前已经被骗过一次又一次,他怎会看不透战狼的伎俩!可他渐渐发现,原来他是自愿的。

    一味的隐忍、退让有用吗?背负了那样多的冤屈还一声不吭、诸事不问,只想维护着胸中那颗被越削越薄的初心,结果却又换来了什么?!蜀人还是把他视为奸细、淮民还是把他视为仇敌,他就跟曹王一样,越谦恭越被得寸进尺,他不要重蹈覆辙当第二个曹王!于私,他还有养父、母亲、崇力、自己的仇恨要雪、公道要讨,于公,他也不能任由着某些人假借“大义”之名行不义之事逍遥法外——

    诸如华一方那些道貌岸然之辈,凭什么说他们才能一统天下而非得由我林陌牺牲!为何必须是要用我的血来为林阡的功业铺路、林阡他又到底是神是魔?我、又何苦一定要为了维护他们的利益、被追杀到天地不容还要为他们忍气吞声?不再逃避,不再束缚自己,最好的办法、最快的途径,便是继承曹王的所有资本,堂堂正正地站到林阡的正对面,夺回本属于我林陌的清白和尊严、原属于我林陌的刀和目标!

    刚入金的时候他想先去北疆、远离南宋,过着与世无争、非阡非陌的生活,然而他慢慢彻悟,像他这样的人,注定远离不了纷扰,不争便一定会被宵小们赶尽杀绝,争就必须凌驾于林阡夫妇之上。可笑的是,他自保还击唯一的办法和途径,居然是这样一个极端的手段——“那个你曾经想保护的国,最后你不得不伤害它。”

    他何尝愿意,但别无他法。那些,注定都是曾经了,河山、民众,和武林、江湖一样,真的没什么好热爱好留恋,因为,他连有关国别的理想和爱恨都没了。能有的,也只关于正邪而已。

    或许,他连抽刀去杀完颜璟都是故意的造势,他当过那么多年的林阡,怎么可能胸无城府——战狼,尉迟和,做过他那么多年的岳父。在知道尉迟和就是金国奸细观察了他林陌半辈子的那一刻,他一边加深了秦向朝是被冤枉的观点,一边意识到战狼本就对他重视、必会把他视为曹王府的救命稻草、心甘情愿地把曹王府嫁接给他。

    这样的合作,会是双赢吧。

    与此同时,那个你曾经想推翻的国,最后你也不得不依靠它……

    过去他虽站在金国却是脱节的,现在他真的成了金将、手上沾染了宋血,他看着脚下和眼前的满目疮痍他有时候当然也会迷惘,换个方位看,其实也一样?十室几人在,千山空自多。惊回顾,今夕是何夕?

    命途说来也离奇,在曹王屡屡失去意识的病危时刻,作为被林楚江放逐的、不被南宋武林承认的儿子,他取代了曹王那个被放逐的、不被金国朝堂承认的儿子完颜君剑,在这谁也料不到的泰和南征末尾,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曹王府的新主。

    这,才是开始而已。

    

    时局本身就风云变幻,对于道听途说之人,这番风起云涌真可谓更加猝不及防。

    几日后,纥石烈执中听说,一旦班师回朝、完颜纲就要来对他严刑逼供,闻言纥石烈执中大惊失色,唯恐自己死在这完颜纲手上,如坐针毡都不敢从楚州撤了。才刚决定不撤,毕再遇又打过来了他妈的!

    同期仆散揆听说完颜永琏倒下,只怕自己好心办了坏事,既悔恨又担心,病情愈发严重,见驸马久久不好,东线的太医院合力排挤走了官职低下的张从正,指责他的攻下派欲速则不达。

    襄阳,完颜匡才收到谋士来信说“江山是鬼”、“重新择主”,接踵而至的却是谋士死于流矢、以及曹王倒掉而林陌突然崛起……还没来得及恍然“难怪江山对南宋情况那么熟知,只怕幕后黑手长期关注”,便愕然“林陌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值得一提的是,谋士信中说决定依从新主时,他其实有过一丝不悦,因为他不想“依从”,不满意谋士把他和元凶定位不平等、甚至事发时还损伤了他完颜匡的名誉非得求元凶帮忙洗白。没想到林陌突然冒出来截胡,这下子局面真是峰回路转,反倒成了幕后元凶欠了完颜匡一个人情。原来,圣上很快就着人来调查,完颜江山是你派到会宁去的吗?

    其实他是派完颜江山去万州密会吴曦的、而完颜江山也明显没有因伤退居二线,果然是元凶潜伏在他身边的眼线啊,完颜匡心底雪亮,便卖了这个人情给元凶:“是,匡的谋士形迹可疑,匡唯恐他悖逆自己,便着了完颜江山假装退居二线去监视他。”“原来如此啊,那么元帅和禄禧的私下会面,是?”“约定里应外合,为圣上和曹王攻襄阳、灭南宋。”酒席上,完颜匡三言两语就把谎圆了过去,哄得那个文官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漏了“圣上”二字。

    圣上会相信我和吴曦没投曹王的,因为,圣上现在宁愿相信曹王。所以,我完颜匡还是个憨厚老实人,一切都是我的谋士居心叵测。

    如是,借了林陌东风,完颜匡对那个幕后元凶便翻到了上风。

    实则他对这个元凶比对林陌更感兴趣:太厉害的角色,棋盘里摆下了金宋所有的风流人物,差一点点就成为我完颜匡的傀儡首选,可惜现在我又得审时度势。好在,这个完颜江山,会成为我兵行险着的新谋士,受了我的恩惠帮我打襄阳之战、同时、和你这位元凶互探虚实。

    是啊,你确实很厉害,骗潞王帮你组织暗网,推动郢豫曹鹬蚌相争由你渔翁得利。尤其曹王,数十年来,你烘托着他上巅峰,同时也着手对他挖根基,等他上最高你挖他最低,如此,便可轻松窃取曹王成果,对他取而代之。

    你是谁,你会想到,这盘棋出了个黑白之外的颜色?

    你是谁都可笑至极,机关算尽,却为他人作嫁衣!

    

    其实,这盘棋本身或许有第二种走向,就是林阡到场、一举俘虏了大金所有的王公贵族。可惜,徒禅月清一念之差,没有及时通风报信,事发后才告知林阡香林山上的一切,为此也忏悔了好几日。

    不过林阡对月清回信说,月清的判断是正确的,那日战狼嗅到了宋谍的存在,安排在侧的控弦庄既保护曹王和完颜璟,也在伺机“剔出更多”海上升明月……月清的消息根本不可能传出来,只会断送他自己,香林山上所有人恐怕就以他为众矢之的了。

    “那便好……”徒禅月清这才庆幸,那日自己确实理智,在人群里“情不自禁地高喊我来给王爷代罪”,优异表现得甚至骗过了那个一向逮内奸很准的战狼。

    战狼感谢徒禅月清和曼陀罗那日的仗义出手,对正在养伤的他们说:“月清,曼陀罗,王爷本不想见到你们,然而,西线确实得有你们分忧,你们可愿意做驸马的麾下为他分忧?”

    “驸马?”哪个驸马?

    徒禅月清惊诧地发现,距上次他和主公报信不过几天,林陌竟成为了金军的中流砥柱!主公他们,应该也已知情。

第1515章 大器晚成,大音希声

    林陌从淮南回到陇陕,林阡早就从“真刚”的来信中得知;

    林陌在香林山劫持金帝,林阡当晚便在“转魄”的情报里获悉;

    林陌担当曹王府新主、领导起“伐宋联盟”……林阡,再晚都会听说。

    

    连日来,眼看着会宁就要成为对完颜永琏最为不祥的“常败之地”、西线宋军亦将以不可逆之势吞噬陇陕所有金军劲旅大获全胜……谁料就在这紧要关头,宋军严丝合缝的包围竟猝然被金军撕开了一道裂缝,继而绝地反击、绝处逢生,其情其境似极了十年来林阡率领抗金联盟对曹王府打过的每一起翻身之仗。然而在曹王倒下的今时今日,究竟何人,成为了金军昏暗中的那道曙光?

    二月初十决战之前,静宁和秦州已是金军的空白地带,定西、陇南、陈仓三地亦全被宋军隔断,完颜永琏在会宁的处境被描述为“与赵淳在襄阳等同”毫不夸张。但当会宁和定西的金军冲破封锁顺利会师,“气尽棋亡”瞬然变作“气连棋活”,宋军这场原本必胜的决战毋庸置疑落空。

    撕开裂缝的金军将帅并不陌生,会宁的卿旭瑭高风雷,定西的完颜璘把回海,或武功绝顶,或擅长攻坚,他们都是西线保留较为完整的战力,先前只不过是被林阡打懵、没能和曹王一样调节到最佳状态而已。曹王的力竭倒地若非连累他们一蹶不振,就必会激励他们卧薪尝胆,连带着楚风流的那份遗憾一起!

    短短三日,会宁定西融汇为第一战区,静宁秦州陈仓交织成第二战区,唯独陇南的阶成和凤四州不变,依然胶着在第三战区。形势虽仍是宋强金弱,但已不再是二月初十的一战定天下之感。宋军遗憾之余,难免都会关注,到底是什么因素,促使曹王府一丝颓丧都不曾有,反而在惊逢大变之后越战越勇、连郭子建和华一方的联手阻击都奋力冲破?

    值得一提的是,先前徐辕为了减轻林阡夫妻的负担,亲手把华一方从京湖后方调上前线,华一方星夜兼程赶来,刚好在前日到达会宁顶了石硅郝定的缺、成为本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林阡的左膀右臂;至于定西一带,已镇守和领导彼处数年之久的郭子建,虽受过尉迟雪身世困扰,却及时恢复了威信,他自身双刀卓绝,麾下亦猛将如云:

    有来自原越野山寨和苏降雪麾下的沈钧、曾嵘、袁若、肖忆、史秋鹜、俞瑞杰,有来自原祁连九客的蓝扬、陆静,有来自原陇西单行寨的刘淼、吴赟、孙琦、胡三十……

    诚然,卿旭瑭高风雷的麾下也有石抹仲温、刘铎、移剌蒲阿、蒲察秉铉、羌王、琵琶魑魅魍魉戥戮戕截……但,整体略输宋军一筹。关键一战竟输,林阡也没想到。

    更没想到,曹王府在石缝里发现的那根青草,竟是他林阡的双胞胎弟弟林陌——二月十三日,华一方忿忿来见林阡,愠怒“恨不能扼杀他于萌芽,任凭他真成后患!”

    去年三月,在听闻林陌娶了曹王的干女儿以后,华一方脸上也是同样的一副表情:“他要的不是那个公主,只是那个地位,做出这样的事,何曾想过对主公的声誉伤害?是撕破脸你既不仁我便不义么,也罢,是我们先对不起他!”

    

    一直以来,华一方的立场都是林阡至上,“只要林陌伤害主公名誉,便立即代主公与他划清界限”,别说是华一方,徐辕、宋恒、寒泽叶哪个都是这样想。

    但那显然与林阡不愿牺牲无辜的原则完全抵触,为此他们有过不止一次的激烈争执——

    “主公息怒!我和天骄想得一样,不能让主公受到半点波及!但,这也是为了抗金,北伐,天下苍生……请主公勿要自我归咎。”“为了所谓信仰,就扔弃原则、剥蚀底线?!我不需你们这样做!”“那不是底线,是后患。”

    如今,是后患发生了,还是报应来了?我的底线剥蚀后,川宇你也真的被拖下了浊流,那个常常在我梦里响起的声音,“不止一个金人招降我,十年前,我便没答应,十年后,也断然不。这一生,绝不。”越来越弱,盘旋呜咽,终至不见……

    那晚华一方离去后,林阡难得一次竟喝得微醉,借着酒力,挑灯看刀,回忆林陌入金后的将近一年自己对亲情的毫无作为。

    掀天匿地阵里,他就是用手上的这把刀,连贯、决绝、凶狠地砍在了林陌身上,若非刚好那阵法的能量被金阵其余六十三人平分,林陌只怕当时就因他这个亲哥哥身死魂灭。

    “你是这样的人,对你身后的他们,你是宁可自己辛苦,也要他们的仗轻松一些……所以,你的弟弟,他也是这样的人?”“他必有苦衷,我却不得知。”林阡啊林阡,你明知川宇有苦衷,可后来你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我什么都可以不追究,只要念昔一个。”“什么都不能给你,她更不能!”“我今日还能做徐庶,他朝,谁知不是黄忠?!”呵,想了很久,好像就做了对川宇抢婚这一件事。

    说实话,设身处地,林陌后来做什么,林阡都不觉得过分,这是他从出生开始就欠了林陌的——为了他林阡的巅峰和辉煌、林陌心甘情愿孤寂潦倒了多少年?最终,却只是让林陌把燕平生和魔神互相给对方的伤害双倍加身……

    然而,再亏欠林陌,阡也不可能对即将、不、是已经开始对宋军复仇的林陌让步——不管陌这次是被骗还是自愿,他都还抱存希望陌能回归,因此他一边不改原则地决定、要挡在陌的对面保护盟军、将对双方的伤害和罪孽降到最低,“不回避与他交手,要报仇尽管冲我”,一边听从了轻舟、覃丰等谋士闻讯后的建议,在兄弟俩当真刀兵相见之前,先从唯一的纽带玉紫烟入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能不残忍,自是最好”。

    “虽然林夫人仇视盟军比林陌更甚,但主公派去的人都请只谈亲情。”轻舟虽身处陇南养病,看问题仍一针见血,写信称玉紫烟为“林夫人”。“林阡”是那位林夫人在世上最愧疚、最疼惜和最有求必应的人。

    “我的阡儿,笑起来最是可爱……”虽然,幼年丢失前的记忆早就模糊,但这双饮恨刀却还代林阡记得,那个逗弄着襁褓里双生婴儿的年轻美貌女子,脸上荡漾着的初为人母的幸福笑容。

    “阡儿,阡儿,你在哪啊……”“紫烟,阡儿已经死了……”“不!他没死!那死婴不是阡儿!”“紫烟,跟我回兴州……”“不,我留在这里找阡儿,一日找不见他我一日不走,一辈子找不见他我一辈子不走!”“你疯了!”“林楚江,你放弃了,我却不会忘的,我的阡儿,笑起来的时候,耳朵喜欢动……”那女子本就性子急躁,遭逢大变后歇斯底里愈发疯魔,直到改嫁他人、遍寻名医了多年才好转,最终还是离开了那个失去林阡的伤心地。

    “娘亲……”林阡看刀看得魔怔,只觉得越来越多的自己都去了刀里,而越来越多的刀意被置换进躯壳,耗费极久,才终于又换回来,却好像没守恒、损失了一些……

    倏忽肩膀一痛,一惊蓦然回神,迎面明晃晃的一锤当头猛砸,怎么回事,我是何时上的战场怎么现在是亮堂堂的白昼?回神的一刹,高风雷及其雷霆战锤始料不及地映入眼帘……千钧一发,林阡的心脑完全不知该怎么调节情绪、刀却有迎接敌人绝杀之招的手感,于是在心脑完全不受控制的一瞬之间,刀最快也最自然地、对最强也最易入魔的一招发起诉求……

    却忘了,以现在的他对付高风雷,完全用不着那么强的八阶以上刀境,而且凭他大病初愈的体力、并不能在仓促之间打到那么高……

    入魔边缘,遽然再临。众人惊呼声中,高风雷头破血流但同时金军中剑光暴涨,原是那战狼抓紧战机果断出阵、“血狼影”极速掠斩而至,当是时,林阡虽勉强寻回了一缕神智,但刀法已正中战狼下怀、磅礴中充斥着凄惨和颓丧——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瞬然就从好不容易攀上的第九层垂直坠落,却还不依不饶地要爬第十阶自寻死路,心念影响意境,林阡刀中原本澄清的冰天雪地,无能为力地被诱导成遮天蔽日教人生无可恋的暴风骤雪,“这战鬼,说入魔就要入魔,所幸最多只陪葬此间战场的几千人……”战狼精打细算,原还稳操胜券,笑却僵在嘴角,宋军阵中最及时杀出的一剑,本身轻盈不足为惧,不料血光乍现竟直接给了病重的饮恨刀一剂猛药——

    那一剑,风卷寒云暮雪晴,江烟洗尽柳条轻,原还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的战场,忽然阳光明媚、春草蔓生,其后由远及近是千军万马、千山万水,林阡刀法很快恢复成泰然自若、谈笑风生。

    “风花雪月……”高风雷满眼鲜红,不知是眼球被伤,还是因惜音缭乱,去年就能以“一剑万万式”和他打成平手的凤箫吟,而今“一剑无式”该不是能把他打成手下败将?心中一凛,急忙细看,不顾眼疼。

    凭凤箫吟对招式的天赋和灵性,要打什么招式辅助林阡逃过战狼的“推动入魔”还不是信手拈来?但令战狼愈发确信也更加惊异的是,上次在柏树林交锋不是错觉、凤箫吟的剑术当真能抵挡自己用以“压制林阡入魔”的梵音,在林阡与饮恨刀之侧形成了泼水不入的防线——

    随着她剑法的越来越强、越来越稳,这些“辅助”和“保护”愈发明显,上回林阡体力耗竭还能在她到来后打第九阶,今日轻而易举就冲到了“生生不息,物与我皆无尽”的最高水平,这个水平,战狼也不敢怠慢。

    这夫妻二人,一个刀法妙到毫巅,一个剑术妙趣横生,一个浩瀚得“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一个幽深得“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一个豪放如“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一个轻灵如“积水空明,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一个“过江千尺浪”般荡气回肠,一个“剪水作花飞”般巧夺天工。

    当真是因为夫妻心有灵犀,才如此绝配?

    战狼见林凤搭档如鱼得水、天衣无缝,正自思索如何破解,忽而感到心头一丝奇妙的律动,稍纵即逝,无比不适……就是这电光火石间,他望着掠过视野的惜音剑、涤荡出若有若无的气波,莫名就把所有不解都串联——

    “《净心咒》早已没有用了。”“是的,这些年来,一直没有契合的曲子将渊声彻底净化。”“可惜这《入定》依然不是最契合的曲子。”王爷曾经对战狼转述过,浣尘居士说,世上没有合适的镇魔曲,若非渊声正好有个关于薛焕的心结,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压制渊声。

    是吗?没有?明明环庆的火楼上,有人压制过,只不过被她“猝死”给掩盖过去了,这样一个偌大的真相竟被他们直接放过,“仅仅两回合功夫,凤箫吟一出手就打败了渊声”,那不是大话,也不是凑巧,虽然确实当时她只是林阡的辅助而已,可当时发生过“顶层大半的高手,除了她自己之外,都感觉心脏不适”,就像现在战狼一样。

    那是因为,这惜“音”剑,能打出镇魔曲!她的剑法就是最克制林阡的曲子,当然能覆盖其余一切相同作用的声律包括他战狼的梵音。

    除了战狼以外,还有个浣尘曾经洞悉这天机,河东之战结束时他对寒棺外的凤箫吟说:“将伤养好,早些成熟。”就是要她把剑练到极致,配得上林阡也压得住林阡!

    既然惜音剑是超过净心咒和烛梦弦的存在,浣尘居士怎能不欣喜:我终于等你成熟了。所以,惜音剑能压制饮恨刀的入魔,并不完全因为表象的夫妻关系,而是因为其中音律……

    不过,不同于燕落秋烛梦弦的琴音高亢,凤箫吟惜音剑里的悠远潜低、飘渺入无。那是自然,最大的音乐无形无声,听不见,闻不到,却是一切有声之乐之源,是音乐的最高境界——

    玉皇山论剑结束后,林阡给凤箫吟安了一个“大器晚成”的虚名,错了,应换作“大音希声”的实际!

    战狼惊异之余,深知凤箫吟的成就远远不止于此时此刻,她若想更上层楼,还缺一个对天道潜心钻研、领悟透彻的剑圣师父给她详细点化,只可惜,那个战狼心头呼之欲出的人不在南宋,大概,也活不了几天了……

    

    当发现吟儿突如其来并肩作战,林阡比高风雷、战狼更加吃惊,直到她那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他才意识到她真的从川蜀回来了,可是,为何回来?不是刚把你调去诛杀吴曦了?为何回到这抗金的前线两面不是人?!

    “吴曦那小人,哪有你重要!”武斗结束后,吟儿与他一同出阵,红着眼圈对他讲。日前她在川蜀完成他交代的任务,听说他横扫陇右的同时“过强险入魔、收刀时受伤”……旁人联想到那场景或还觉得好笑,她却是对此担忧得不得了,“只怕那战狼对你的伤害跟酒一样,当时没醉,后劲很大……”

    “什么后劲?我是眼花、刀没对得准鞘才受伤!”林阡又感动,又尴尬,又气恼,“小题大做。”

    “反正看着川蜀也没什么乱子,诛吴的事一时也急不得,交给他们有条不紊地组织。”吟儿笑着,有理有据地说。

    “你说得对。不过,也等不起。”林阡原本是希望她发挥她的铁腕作风、一次性集中李好义和杨巨源两大集团、把吴曦及其党羽一网打尽全部消除的,听她说急不得,想,可能是自己未曾亲临成都、不及她有说话权吧。望着吟儿笑靥明晰、俨然不知近日变故,他的心忽而一颤,不知道如何启齿:“吟儿……”

    “什么?”吟儿粲然望他,眼中光华流转。

    “川宇回来了,你知道吗,曹王他被小人绊倒,命在旦夕……”林阡苦叹,不忍注视她脸色的变化,“你和你爹、我和我娘,竟都好像不能释怀,唉,实在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他,他怎样了?”她颤声问,作为一个不孝女,当然最先关注的是父亲,可是问的同时她的眼神一黯,她有什么资格关心他,她和完颜璟一样、总以为他坚强地永远屹立不倒、所以一次次变本加厉地任性试探他、反抗他、伤害他。她不配问他,也深知,他虽没有当面说,却一定已经吩咐麾下,“战场上若她阻碍太过,汝等可自行将她斩除,也算为我、为曹王府正名。”那是应该的,那是原属于她的家国对她的惩罚。

    而在楚风流阵前死于林阡之手后,她能愈发感受到父亲对她的深恶痛绝,他对楚风流多负疚,对她就有多憎恶,楚风流才是他的小牛犊,而她,凤箫吟,只是个该受天打雷劈的魔鬼,尽管她害怕失去,可是她不配拥有!最后,她只能无助地抱着周虎的孩子哭:“阿姨,没有父亲了……”留不住,环庆玉皇山的火楼,注定是父女的最后一面。

    这一刻,尽管她很关心地脱口而出,也意识到曹王府不会给她去探视的机会她没有资格去!那为什么还要纠结,还要用负面情绪去对胜南再扰心?这不是你凤箫吟自己作的决定吗你也不是也说过永远都不会后悔吗!缓得一缓,收起惊慌,平静地狠心地自问自答:“他应当没大碍?否则,我早知道了。”装成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问林阡:“川宇和娘亲,又是怎么回事?”

    他看透她这副违心的样子反而更伤感:“川宇他,继承了曹王,是如今西线金军的马首是瞻,极有可能是盟军将来的头号大敌……”

    她听他说得心中打鼓,若干年前,她感激过林陌的退让、也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陌的原谅,于是就心安理得了陌的不存在,在那个没有陌的世界横行无忌,突然间,陌的回归犹如晴天霹雳、分明异物入侵、不知要给这九州残局带来怎样的影响,她不是害怕后果,而是震惊前因,前因,不就是阡和她吗!

    回帐的路上阡吟都有过力竭所以彼此扶持才走完,十年来南征北战类似这样的相互取暖早就已经习惯,可是,那就是陌最不能看见的、陌认为本该属于他的一切!那些欲念,他本来都能藏掩,不顾一切要忘却,可是,所有人都推动着他刻骨铭心,撕心裂肺——

    

    兴州婚宴、陈仓血洗、金宋对阵、环庆抢亲,

    先被冤而蒙难,为护吟而舍身,却受骗而叛国,又因阡而受辱,

    兴州大火、散关追杀、六合交兵、建康船战,

    既不被本就脱离的武林承认,也不被本就亏欠的民众原谅……

    所以陌完全摒弃了传统的国别之分,而决意只从正邪清浊来论公私,

    后世曾有人说那位彻底与汉朝断绝关系的李陵:“当他无家可归,祖国执行不义的时候,叛变也许是悲壮的正道。”

    

    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营帐,才一掀帘,林阡和吟儿意外看到轻舟和小牛犊在,不约而同地眼前一亮、忧愁略减、喜不自禁。

    很明显,某些地方有捷报,林阡立即问起那个从来就没让自己失望的少年:“是宋恒?”

    “主公,先说襄阳。”军师原在案边读信,闻言抬头,莞尔一笑。

第1516章 荆襄之地,固若金汤

    关于完颜匡麾下前锋都统、左翼提控和右翼都统等人的争权夺利,几个月来“惊鲵”不止一次禀告过徐辕而林阡也曾在兵书宝剑峡目睹,当时众人只庆幸这金军高层的狗苟蝇营、对襄阳宋军的防守有百利无一害,自然没想过那背后原还涉及几个金国王爷的政变阴谋;

    日前,会宁县香林山上那个不知是卫王还是夔王的幕后元凶图穷匕见,“转魄”从战狼和完颜江山对战的只言片语中意识到:身为左翼提控的完颜江山,极有可能表面依从完颜匡实际却是元凶的麾下……完颜江山不顾金帝性命也要斩杀林陌的出格行为,叠加在先前徐辕和越风关于“完颜江山杀了柳大侠”的推测之上,令林阡顷刻就彻悟,原来柳五津的死不是私人恩怨引发、更同战场厮杀无关,而是——

    柳五津凑巧那么倒霉地出现在了元凶想“趁早杜绝曹王与完颜匡合作、遂利用完颜江山嫁祸高手堂”的时间和地点……

    “柳大哥,竟那般不值地卷进了金朝的庙堂纷争……”任凭是谁,也完全没想过命案会是这样的真相!

    还是拜这场金朝内部的政治斗争所赐,在完颜匡被赵淳放火烧山险些呛出肺病的紧要关头,那完颜江山居然假称受伤、打着西去万州的幌子北上会宁,从一开始就放过了金军对襄阳的反击机会;也正是完颜江山的居心叵测,带动得完颜匡另外两个左膀右臂愈发勾心斗角,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金军对襄阳的攻克难度……

    连日来,完颜匡在襄阳城外所垒土山,持续遭到赵淳麾下们的摧枯拉朽,还没等到完颜江山刑满释放回头助他一臂之力,便已觉察出己方军马的大势已去——当时金军的状况,宋军给林阡的信上是这样形容的:“烟焰不绝,悉为灰烬,金军大沮,不复筑山。”

    呕心沥血,苦思冥想,完颜匡总算有了新计:“若将城东的古堤增高扩宽,是否可以借此攻击城楼?”

    “完颜匡不修土山,从古堤另辟蹊径。”惊鲵的情报甫一到达赵淳案边,他便立即召集幕僚商议对策,集思广益,最终决定派五十高手前往挖断古堤、教完颜匡的计划再次落空:“绝险任务,先锋非天骄、宗政、子滕、义斌莫属,彭辂与我留守。”

    落远空的情报素来都与惊鲵相辅相成。但与惊鲵更注重细节的及时性不同,落远空明显更注重大局的全面性:“金军每犯襄阳,先锋多被剿杀,长期积惧,皆因惜命而不敢先攻。然而完颜匡等人却贪功而不恤兵士,驱兵接战、变本加厉……”

    “好机会。”陈旭深谙离间分化之道,当即对赵淳建议,“金军久攻不下,士卒疲惫,斗志渐消,此情此境将帅却仍急功近利,则金军上下之怨气势必加深。”

    “陈军师的意思是……由我们策反敌军?”赵淳也精通兵法,听时便眼前一亮。谁说只有金策反宋?敌消我长,风水轮流转,宋策反金有何不可?!

    “赵公,交给我好了!”赵万年笑拍胸脯。去年冬天完颜匡书写招安文字向襄阳宋军散发时,赵万年便曾撰《勉诸司上幕协力与赵招抚守城》一文,勉励众人力战金军,粉碎了完颜匡瓦解宋军的奸计。那样厉害的笔杆子,现在当然要来起草瓦解金军的檄文。

    说做就做,当晚,徐辕麾下百步穿杨军便把赵万年文告《手板谕汉儿军》射入金营,陈说利害,招谕来降。暗夜迸射而去,争如流星落坠,可谓给了本就人心惶惶的金军致命一击。

    翌日,便有金军谋克纳合道僧以右翼副统印来降,道僧称“欲降之人甚多”,并将万山一带的虚实对赵淳知无不言。赵淳分辨真假后,当即派徐辕等人水陆并进直上万山连杀带抢,一时间收押战俘如滚雪,借此又策反到更多金军兵将不战来降……那其中不乏高级军官、核心谋士,把金军船舰的数量质量、将帅的惯用战法等各方面情况都对赵淳言无不尽……

    “道僧降宋!”“万户降宋!?”刚在万山吃过败仗的金军意识到情况不妙,还没来得及站稳脚,便主动将营帐焚烧、接二连三往江北渡逃……

    完颜匡虽知自己处于劣势,也没想到麾下们竟这般着急打退堂鼓,什么难以调控?完全不受调控!“罪魁祸首便是汝子道僧!”完颜匡盛怒之下,险些将自己的亲信广威将军斩首,因为他正是道僧的父亲:“元帅饶命,末将教子无方,可是罪不至死啊!末将驱他攻城,奈何他却怯战、反劝末将退兵,末将气不过说出句杀他之语,本是想激励他决一死战,谁料他竟携印降宋,荒唐,荒唐……”

    完颜匡这才有些清醒,原来,罪魁祸首不在下面,而在高层吗。

    还没解决麾下的怯战情绪,便又传来两个不好的消息,其一,早春时节,军中疾病流行,军医纷纷前来告知完颜匡,接下去攻打襄阳的力量将大幅减弱,其二,与瘟疫有关的是,总领南征军事的仆散揆病入膏肓、“无法视事”,完颜璟不得已而派左丞相完颜宗浩代行其职权……

    震怒和惊惧交织之下的完颜匡,口中喃喃念着一句:“忠臣叛尽,强将死绝?”忽然就在广威将军的面前一个踉跄。

    “元帅?!”这广威将军当然不像完颜匡那么了解,去年九月河东之战落幕的时候,林阡曾与完颜璟约定:“两国重修盟好,官军不再交兵,民众安居乐业;抗金联盟三年内举步不前,与汝等偃旗息鼓相安无事。”完颜璟信誓旦旦:“朕在此对天立誓,若有反悔背盟,忠臣叛尽,强将死绝,帝位不保,国祚不久!”

    但仆散揆擅自做主,一转身就撕毁了信约,和曹王一起顷刻就背盟南征。

    是报应吗!那个引领大金几十万精兵猛将守备蒙古的仆散揆,居然在他率军进入南宋长江沿岸的军事生涯顶峰,由于无法适应潮湿阴冷的气候,一病不起,撤军下蔡……

    “唉,我等也着手撤军事宜吧……”完颜匡无奈看着广威将军,说出一句令适才还担忧自己人头不保的广威将军死也想不到的话来。

    “金军有撤退之势。”好消息朝着襄阳城关雪片般来,赵淳等人欣喜之余,当然还得绷紧心弦、最忌讳在接近成功时懈怠。

    “徐天骄的箭,守关无一败!”当然了,激昂情绪还是允许的。官军听赵万年和陈旭说金军的撤退八九不离十、接下来只会垂死挣扎打出一些小规模战役,所以都欢欣雀跃,对徐辕极尽赞誉。

    “岳武穆的兵,不退朱仙镇。”徐辕笑着回答,荆襄这些官军精锐,或多或少都得了岳飞真传,薪尽火传,同仇敌忾,终使得金军以最多时三十比一的架势都没能打得下襄阳这一座孤城。

    穆子滕最是高兴,只因他双喜临门,原是几天前沈絮如给他添了个女儿,刚好在这捷报频传的时候到他耳中。

    “叫什么名字好呢?”穆子滕满脸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和焦急。

    “穆红英!”“不好听!比不上穆桂英!听我的,叫穆婉清?”“莫名觉得这名字不适合啊……”孟宗政和彭义斌为了取名各执一词。

    “不妨叫穆襄吧?襄阳保卫战打赢的时候来的。”孟珙赶紧上来,给恩公的女儿起名。

    “好记,好记!”孟宗政和彭义斌瞬间握手言和,只因都觉得,“这名字子滕能记住!”

    

    “甚好,‘肚子疼’生了个女儿,我家小虎崽有媳妇可以惦记了。”吟儿微笑抱起小牛犊,抑郁的心情也因为这襄阳的捷报而烟消云散,不过小牛犊不知怎的好像有些怕她,一个劲地往林阡那边缩。

    “金军不睦,瘟疫横行……”林阡听轻舟对他复述,激动之际,满心全是对轻舟的崇敬和欣赏,“军师真乃神人也。早在去年冬至,你就对我说过‘十胜’,称完颜匡终将从襄阳撤军……”

    当时轻舟分析说,宋军从道义、心志、体格、智谋、武功、情报、装备、地形、耐力、潜力十方面完胜金军,尤其提到了“完颜匡人多势众却来源杂乱各怀鬼胎””金朝铁骑不谙水战,加之初来乍到,很可能水土不服”“我大宋一国之众,江湖庙堂受战压迫,初时一片凋敝,久之人才辈出”这些当时还没出现的情况,据此她对林阡预言:“再给完颜匡三个月、二十万兵,他也未必攻得下我们襄阳。”如今,全被她料中。

    “主公,全都归功于襄阳军的和衷共济、不负所望。”轻舟摇头,温和回答,眼眸中闪着睿智的光,“宋堡主与我交流时也说,金军之于襄阳,虽来势汹汹,却如函车之兽,离山必毙;绝波之鳞,宕流则枯。”

    吟儿见她面色红润、说半天话一声都没咳,一边逮住小牛犊狠狠抱怀里,一边望着轻舟又惊又喜:“军师,咳疾大好了?!”

    “真是宋恒他自己领悟出来的?哈哈,本以为宋恒需要你的指点,没想到他悟性看来比我还强……”林阡望着轻舟气色大好也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先前他将她安置在陇南养病,虽是帮她避开了静宁秦州的激烈战斗,却也怕初挑大梁的宋恒对她麻烦过多,不过,轻舟能恢复得这么健康,很显然宋恒比他想得还要成器。

    “是,无需我再指点,他已深谙‘坚壁清野,以俟其来,整甲缮兵,以乘其敝’的攻防之道。当前的阶成和凤四州,虽然薛焕的武功恢复、罗洌和完颜瞻的智勇回到最佳状态、完颜乞哥和完颜承裕也在奋起追赶,但他们全都挡不住宋堡主的崛起。加之宋堡主目前麾下有百里飘云、赫品章、辜夫人、莫夫人、周吴郑王李等官军,主公对陇南战区不必忧虑,且全心关注着第二战区——静宁秦州陈仓。”

    虽然重要性排在了郭子建华一方与卿旭瑭凌大杰林陌的“定西会宁”第一战区之后,但因为要对付的是林阡、独孤清绝、厉风行、金陵、孙寄啸、宇文白、辜听弦、西海龙,金军的第二战区无疑汇聚着陇陕实力最强的将帅高手——战狼、忧吾思、高风雷、轩辕九烨、曼陀罗、完颜赛不、术虎高琪、完颜纲、完颜充。

    “真好,宋堡主彻底崛起,寒将军和兰山在九泉之下,也会很欣慰吧……”吟儿把三线九路的所有宋军关联到一起,笑叹,“九分天下,云雾山前十,全都齐聚在这场举国大战了,一个都没有少。”

    就算有父亲不原谅、川宇想反击的插曲,毋庸置疑这也是吟儿最该为林阡感到高兴的时刻,是他麾下各路人才济济一堂、齐心协力同仇敌忾、意气风发傲视天下的全盛时期。

    正百感交集,小牛犊突然从她手里挣脱开去,一下窜到了林阡身后面,紧张地瞅着她看不停。

    怎么回事?!吟儿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去年六月她被金军俘虏之前他跟自己背三字经的时候,那时候他好像没这么怕她,虽然后来确实太多人渲染她为“林匪悍妻”了……

    “爹……”小牛犊拉扯着林阡衣袖,警惕不已。

    林阡这才想起先前在万州的时候,小牛犊哭喊着吟儿要回来打他,心念一动,不知怎么解释:“那个,吟儿,沂儿他,喜欢吃兔子肉……”

    “嗯?娘亲给你去捉只兔子回来吃?”她满脸堆笑眯着眼睛靠过去,摩拳擦掌着粗鲁地哄孩子。

    “可是,沂儿不小心,把战哥哥养了很久的兔子烤熟了,小玭娘亲和茵子娘亲她们都说,彪悍的盟主娘亲很疼战哥哥……”小牛犊还没说完,吟儿顿然大恼:“什么娘亲,让你乱叫!?”一把将小牛犊从林阡身后拎起来暴打,同时把孩子和自己的不熟悉归咎于顾小玭和茵子,“这些不会带孩子的丫头片子,把小孩子带成了这副德性!”

    “不叫娘亲了,不叫了,呜呜……”小牛犊嚎啕大哭,见吟儿还在打、林阡也劝不住,小牛犊大怒脱口而出:“林念昔!”

    “什么……”吟儿一惊停手,瞠目结舌呆在原地,林阡赶快上前把儿子夺下护起,却被那小子不识好歹地烫出泡来,轻舟不知该走该留,错愕之余赶紧给林阡找药。

    “何时知道我的名字?而且还用这个语气!?”吟儿望着这气鼓鼓冲吼她林念昔的小牛犊,绝对就是林阡的微缩版啊!肯定不是小玭和茵子她们教的。

    “爹爹说的!林念昔,看你生的好儿子!”小牛犊学着林阡的样子字正腔圆,演出了一副先前在陇南林阡和他私底下的相处模式——大概每次林阡拿他没办法的时候,都会这么骂吟儿……不过小牛犊显然不是对每件事情都理解透彻的,一边说一边还得意洋洋:“这‘好儿子’,就是我了!”

    “……”吟儿登时语塞,林阡面红耳赤,轻舟忍俊不禁。

    “呜呜,还是爹爹夸我、喜欢我……”小牛犊粘着林阡不放,吟儿危机感飙升。

    唉,有什么办法呢,这小畜生,打了之后还得哄!为了改善这恶劣的母子关系,吟儿给他烤了只兔子还不够,被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地说“我要吃胖兔子”。

    ……妈呀,去哪给你找胖兔子啊。吟儿绞尽脑汁,大半夜的还在那儿给他把圆溜溜的萝卜雕成兔子的样子,心想他明天早起看见了应该会很喜欢吧。

    “吟儿……”林阡深夜处理完事务归来,见着吟儿这副安静、认真的样子,他那颗为战场悬紧的心骤然也恢复成平和,灯火下,吟儿恰好也转过脸来,双眸有水光潋滟,“回来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个人眼中有了对方,就有了家。

    几步之遥,忽听斜路一声激响,阡吟二人骤然警觉,一个退后去护睡熟的小牛犊,一个长刀出鞘将那穿过军帐的利刃击落。那箭速力一般,未必要人性命,但角度精准至此,绝不可能流矢。

    取下那箭上所带密信,果然是带着目的而来,但内容却出乎林阡和吟儿的意料:

    “曹王病重,神志不清、不肯服药,请暮烟公主移步旧居,或救曹王于危难,或与他见最后一面。”

    

    顺着密信的指引,林阡和吟儿以及十三翼一干人等,一起看见西北交界道路尽头的凌大杰,也不过就领着区区几十精锐。

    凌大杰看来是不想引起己方通敌的猜忌,所以便只能这般私下里来恳求。不过,林阡并不曾顺他的意刻意躲藏,由于林阡是金宋双方的最为瞩目,故而今夜的会面不可能秘密,这也是林阡的反客为主。

    纵然如此,凌大杰脸上充溢着林阡也判断不出真假的忧虑:“一如信上所言,还请公主见父。”

    虽然吟儿闻讯迫切,林阡也感同身受不可能拒绝,但此值矛盾升级多事之秋,金军会否设骗局狠手报复吟儿,他不可能不防:“一日为限,速去速回,林阡就在这里安营扎寨,若你们胆敢悖逆,便以完颜璟血祭。”

    “安营扎寨?倒是不得不在这里列兵款待了。”凌大杰冷笑一声,怎会不怕林阡得寸进尺、借着送吟儿去会宁的机会把战线移前?缓得一缓,又听出林阡就像他们能找到阡吟军帐一样、不、很可能更高一筹、随时掌握着完颜璟的行踪,凌大杰心中一紧:难怪林阡不扣留我或我身后的人保证,原来在他心里,那个和凤箫吟同等地位的人竟是圣上……

第1517章 会宁地宫,二次弑母

    “请暮烟公主移步旧居,或救曹王于危难,或与他见最后一面。”吟儿之所以毫不犹豫相信,是因凌大人作为父亲的死忠不可能拿父亲的性命开玩笑。

    旧居是哪里,不用问也知道,是父亲和母亲相恋相许的地方,是父亲和长大后的她初次见面的地方,也是襁褓里的她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以及她出生的地方——会宁,地宫。

    “曹王病重,神志不清、不肯服药”也应该是真的,她在父亲近身不是没有熟悉的奴仆,去的路上便问过他们具体情况,据说父亲这几天不省人事总是胡言乱语:“日月相追周旋,万里倏忽几年,人皆冉冉西迁,盛时一往不还,慷慨乖念凄然……”

    她了解,几位兄嫂的死伤对父亲的打击太大,外加全部政敌一起借林阡之力欲将他推倒的重压,叠在她在环庆婚宴宁死也不肯留在他身边的创伤上……数病齐发,来势汹汹,怎可能不万念俱灰、生无可恋?再了解不过,故举步维艰。

    可笑的是,当政敌慌了、倒了、噤声了,时间也正磨平着兄嫂之死的伤痛,她和林阡却还在不懈地不停地统帅宋军围攻会宁,要让他的伤口崩裂给他的政敌便宜,还要置他曹王府所保护的家国天下于绝境……身为一个数典忘祖、恬不知耻的不孝女,吟儿这颗心越往地宫的方向去就跳得越慢,也越乱。

    凌大人对她说的一切都没有欺骗,唯独“暮烟公主”的称呼是假的,早在环庆他便已代父亲与她恩断义绝势不两立,他当然有这个资格,毕竟她现在能活着都是拜他昔年放血割肉所赐。

    离开林阡以后的这一路上,凌大杰并没有掩饰对吟儿的憎恶之情:“若非王爷总呓语着你的名字,我不可能无奈之下去找你。可是凤箫吟,你不配叫‘暮烟’,也绝对得不到家国的谅解……”

    前次她和林阡是在陈铸的将军府花园里寻到机关进地宫,今次却是和凌大杰、战狼、轩辕九烨一并从枯井入,蜿蜒而下,水雾迷离,当真有物是人非之感……人非?不对。无论过去还是如今,她都一样背父弃国、是面前身后所有人的劲敌。说苦,也真苦……

    一瞬之间她不能再忍这苦,怒极拔剑把正在说话的凌大杰逼停在板桥上,险些引得战狼和轩辕九烨对她双剑封锁,然而她何曾惧:“废话真多!若真不想见到今天这一幕,当初为何不练好武功保护妥我娘亲,非得害得我流落到南宋大理一去二十五年!落到狼窝自然狼性,你们还好意思怪我!”

    “你!”凌大杰瞬然就没话好讲,一腔愤恨差点化成痛悔。

    不止凌大杰没话讲,战狼也都被她的理说得咋舌,好在轩辕九烨不用对二十五年前的她负责,只是见怪不怪若有若无地睨了她一眼。

    难以想象,她从适才的怒不可遏到此刻的粲然一笑竟然只花了转瞬:“不过也不能全怪凌大人?毕竟再怎么武功高强,也敌不了暗处宵小的算计……所以,不管你原不原谅我,总之我原谅你啦。”

    “凤箫吟……”凌大杰不知怎地,只两句功夫就不那么厌恶她,“歪理邪说总是能把事情糊弄过去,说得我好像真的对不起你似的?”赶紧摇头否决,一脸沉痛地自我提示,“徒禅勇、尹若儒、薛晏、风流、镜湖……曹王府万千精锐,全都是你和林阡所杀,你不是我们的小牛犊,你是逃不了的要受天打雷劈的魔鬼!”

    还没等他骂完,吟儿便捂起耳朵跑一溜烟,不客气地就像这里是她家一样。

    “慢着……”轩辕九烨忽然意识到,桥头的机关有箭……

    好在凤箫吟来过,话音未落,剑出血光四溢,双箭断作四截。刷一声流畅无匹,他三人一时看呆。凌大杰想,这丫头,竟到我之上,轩辕九烨想,这速力,可战高风雷,战狼想,我猜得没错,她还能提升。

    “少啰嗦了,父亲在哪里?”她回眸的一个间隙,竟浑然带着林阡的慑服感,这大概就是传说中夫妻的神似?

    “你……随我来。”轩辕九烨克制着内心的震惊和不安,当先带她往地下园林的楹联群中走,从“何陋之有”一路穿行过去,直到那写着“坐石可品泉,凭栏能赏花”的小园才停步——

    远眺深蓝,近观发翠,微风一拂,酴醾轻舞,是了,就是这里,她太熟悉,诗情画意却遍布阵法,小小的园子里贯彻着母亲的性情和作风。此外,假山旁的清泉下藏着更深一层的父母栖息地,上次她和林阡去历险时还看到了父母没下完的棋、没用上的墨、没弹尽的《战八方》……

    然而,这里和地下河中“调素琴,阅金经”的生活不同,前后左右每间屋舍的内部构造都简陋而重复——推开门去,只有单调的一桌、两凳、一纺车,再配上个陈旧的碗橱,男耕女织到近乎原始,返璞归真得似极了父亲的剑法……

    “……”她以为父亲一定在水下洞窟、再怎么也该躺在榻上,谁知他竟睡卧在纺车边、人事不知地喃喃念着,“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爹!”她一见这景象便惊慌失措,匆忙扑上前将他抱起在怀,只是轻轻一触便觉他身体火热,分明也是中过火毒体内有所残留。

    “暮烟……”他眼中的光忽然从灭到亮,一恍惚,竟轻易流出一丝这一生几乎不曾落的泪,虚弱、憔悴、苍老地哪里像那个叱咤风云的曹王,但那丝泪水,不是因为难过、痛苦,而是因为怜悯、爱惜,“小冰块,别怕,父王会医好你……”

    当年母亲所中寒毒,虽有外泄却也内侵,才害得她出生便体寒,然而她现在身上毒虽也偏寒、却接近于无,之所以被他误解成昔年的小冰块,完全是因为他自己发着高烧不退。即便如此,他还要呆在这充溢暖意的旧居不走。

    “爹……先出去,吃药。”她好不容易才扶他起身,却察觉他气息微弱,急忙先给他过气,凌大杰等人一直没进屋,或许是不想打扰他们独处?还是他三个不忍看见王爷这副模样?

    “暮烟……让为父好好看看你……这小辫子,可是娘亲梳的?”他半昏半醒、仍怜惜地问她,那或许是他编造出来的,又一个时空里发生的事?说上句的时候,他眼中的她还在襁褓、是个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可说这句的时候,他眼中的她大概已经五六岁了、母亲也未死、幸福的一家三口;那下一句呢……二十五年的亲情路,转瞬之间便走完了?

    吟儿心中一抖,咬牙忍住泪水,坚强而又狠心地面对:“是,爹快些好起来,看清楚暮烟。”

    “你……你……你回来了?!”离开那略显燥热的环境,被吟儿撑住了按倒在屋外池边、由她连哄带骗一口口喂下凌大杰准备已久的药,完颜永琏才渐渐恢复了些许意识,回来了?是月儿终于回来了吗,煎药的工具,喝水的器皿,都是昔年的,唯独人……不是……她不是月儿……

    虽然有八分相似的面孔,却不是希望而是绝望,那两分杀伐意竟还来自于他……很久以后他才接受这残忍的事实,从二十多年前无可奈何地回归真实,一边勉力站起、坐到池边的石凳上,一边胸腔碎裂般地痛、脏腑翻江倒海地搅动,适才的疼爱、惊喜全然换作爱恨交织的繁复。

    他凝神望着这个他也不知该怎么面对的本已断绝关系的女儿,感觉就像先帮她挡了命途的一道天打雷劈:“是你……你怎会来?!”不经意间嘴角又渗出一丝血,身体如风中之烛摇摇欲倒……“王爷!”凌大杰三人全然大惊,吟儿比他们离得更近,跪地伏在他身边本能地给他支点。

    “爹不要死!不要爹死!”她在林阡和凌大杰等人的面前都伪装得不知自己是谁,只有在他面前,还能当个随便哭、抱着他跪着哭、仰着头咧着嘴哭的孩子。

    “好,暮烟,为了你这句话,我也会活着,活下去。”他望着这满眼清澈,不由地也热泪盈眶,塞满心头的负面情绪也都一扫而空。

    虽然早就说过楚风流才是我小牛犊,虽然早就哭过我再也没有爹了,又怎样呢,

    再相遇,狠话说了都不算,他还是她立场对立却血浓于水的父亲,她还是他做错任何事都能原谅的女儿。

    纵然如此,这单纯,这温馨,也只能在会宁地宫里,不见天日,就和那环庆的火楼一样,稍纵即逝。

    “如果过这种隐居日子未尝不可,可你还是得随着那林阡一起……”他心中的斗志之火早已被完颜璟浇灭,纵然对家国有爱,业已对朝堂无望。

    “爹的曹王府既然不被金帝信任,为何不能就此认可了林阡与我……”她抬起脸来,忽然希冀像燕落秋说服燕平生一样地去帮林阡说服他,因此向他问出魁星峁上云蓝师父和她的夙愿“存在即希望,遣祸亦销战”,那也是玉皇山上和尚说的“殊途必同归,两难亦两全”以及金宋冰释前嫌、形成共同体、合力战渊声的瞬间一缕火光。

    “哼,你是策反来了。”他忽然将她推离,冷漠地不予剥蚀底线。

    “为何就不能呢?!金即是宋,宋即是金!二十五年后已不只云蓝师父一个这样认为!”她继续抱上他的臂,轩辕九烨瞬然一惊,有云开月明之感:难道这八个字,才是我主命格如此古怪的根由?愣愣地望着她对曹王认真恳求,“原都是同道!”轩辕九烨意识到战狼在关注自己,遂蹙眉掩饰起所有声色。

    “却在镜两端。”完颜永琏当然不可能接受吟儿的恳求,“这些年金宋的国仇家恨,哪可能说消除就消除?”远的不说,开禧北伐和泰和南征便已经足够教人被仇恨一叶障目!

    “未来谁都说不准,不试又怎么知道,暮烟愿当这镜面……”她既天真,又倔强,却狠辣,战狼看不下去,拉开她的同时冷笑:“要林阡背叛南宋投降大金,哪怕只是名义上权宜地归顺曹王府,你可愿意?站着说话不腰疼。”

    “父亲和林阡都以杀止杀,手段相同却立场对立,如父亲所说可惜在镜两端……双方若想融合,总要有一方先伸手、另一方要移步。”她果然不愿意,她当然有底气,即使在战狼拉开的巨力下还赖在父亲旁边劝说,“而今的形势,决定了……”

    “环庆的婚宴,他处于劣势,你不是那时就已经坚持以宋融金?凤箫吟,那晚我以为‘情看强弱,志看亲疏’、他是弱所以你只能站他,可今日好处都让他占着的时候你却说‘而今的形势决定了’……你看似公平要我们都信你的‘共融’之说,实际你心中从始至终都只有林阡一把尺而已!”完颜永琏面带嫌恶地亲手狠狠地将她推开,果然不能交谈,几句就又大失所望。

    然而他原就晕沉,一旦用力便失去重心斜倒下来,没有她的支持险些直接摔跌在地,所幸凌大杰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将他托住:“王爷……”余光扫及支吾在地的吟儿,她罕见的一次竟无话可说,好像也是到现在才发现她自己的冠冕堂皇,呆了半天,看他垂死,不再怀揣心机,伸手低声抹泪:“爹还好吗,我……”问不下去,我,我还有脸在这里吗?

    “凤箫吟……”凌大杰示意曹王无性命之忧,却在曹王还没清醒的时候,忽然问出一句吟儿没想到的话,“丰都何在?与地狱通否?”

    “什么……”她一愣,很多人都觉得,丰都鬼城是人死后灵魂归宿的地方,不过对她和林阡而言,那地方有着其它的意义。

    “王妃昔年入金为细作,必须先向上线发毒誓:凡叛国者不得好死,死后永堕阿鼻地狱,丈夫背叛,子女不孝,一生徒劳……”凌大杰说的同时她渐渐也猜到了,南宋官军的细作和义军不同,不是被信仰约束忠诚,而是要发这么重的毒誓来规矩立场。

    听的同时她心一凛,虽然她不太信命,却也意识到“不得好死、子女不孝、一生徒劳”都应验了……

    “二十五年魂魄不曾入梦,王爷只怕她变作荒魂不得轮回,尤其是在见你不孝之后,他只能死守着‘丈夫背叛’那一条绝不能应。”凌大杰理解地说,“王妃的夙愿:以金融宋,天下大同。”

    “鬼神之说,你也肯信?”吟儿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你们说不过我,居然用这东西来绑架我。

    “涉及至亲,怎能不信?至少王爷对这一点宁可信其有。”凌大杰摇头,认真地说,“凤箫吟,以后不管是怎样的情境,都请你勿再提‘以宋融金’,那和二次弑母无异。”

    “好,我不说了。”她红着眼圈,只能降低要求,父亲活着就可以……如此一来,如果父亲恢复身体健康却心灰意冷不想参战,解甲归田、舞文弄墨,那样的话,反倒是最好的……

    

    大约正午时候,完颜永琏才再度醒来,始终守在他身边的只能是凌大杰和吟儿,其余人等无一例外要参与到前线与林阡的拼杀中。

    “他倒真是个奇人,妻子还在敌境,也可以打这般狠。”完颜永琏心中嗟叹,虽然知道林阡对女儿真心,可林阡毕竟是个战争疯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是的,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可以包容,谁教她是女儿?从昏迷中睁开双眼的第一刻看见她在,他就原谅她的所有任性和混账。

    “爹……你饿了吗?想吃什么?”她浅笑伏在他“床”头,他听得见“枕”边水波潺潺,忽然间心境有所舒缓,肚子也确实有些饿了。

    “陇右的羊羔,最是好吃。”他想了想,也只能暂时抽除立场,就以平常人家的关系相处,掩耳盗铃着才能不痛苦……心念一动,真的可以抽除?除非她不提到林阡!可怕的是,就算她已经尽可能不提了,他还是会在回答她之后联想,她给林阡做过吗,林阡喜欢吃什么?

    猛然间他悟出了,林阡之所以打这般狠,就是在对他们施压,要他们尽快放她回去啊!就在这一息之间他看她起身要走,大惊之下急忙将她衣袖挽住:“暮烟……”

    “爹?”她一脸懵懂地转身,一双眼眸如水澄澈。

    他忽然意识到她是要去给他做菜,并没有走,却还是忍不住问:“在家里……待几天?”问的时候,实在是个小心翼翼的老父亲。

    凌大杰看吟儿凝噎,不得不狠心回答:“太阳下山的时候,公主便会回去了。”

    “现在是几时了?!”完颜永琏一惊更甚,垂死病中坐起,真像个抓不住所求、任凭它溜走的可怜人,“唉,我不该睡这么久……不必吃什么羊羔,来不及了,他只给我们父女一日为限……暮烟,你上去,做条鱼来便是,为父尝尝你的手艺,速去速回。”

    她一声不吭,转头就走,只是一转身,泪水就断了线。

    

    那么巧,她在厨房里准备食材的时候,遇到了另一个刻骨铭心的故人。

    不孝的报应,扎堆着来吗——“娘亲?”

    她知道林陌就在定西会宁的交界,说到底与静宁秦州的林阡隔不了多远,他俩随时会正面交锋;

    她知道,黄鹤去归宋后也告诉过她和林阡,轩辕九烨早就有一个“阡陌之伤”的计划:以一个落寞的贵族,能否和鼎盛的王者一较高下;

    她知道林阡一早就听了轻舟、覃丰的话,给娘亲写信,希冀她居中调和、不教兄弟相残,然而信却如石沉大海。娘亲或许尽力了也没能挽回林陌的心志,娘亲却或许顾忌着林陌的心情并没有劝多少,更有可能,娘亲打心底里就恨南宋所以没有帮一点忙……

    玉紫烟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吟儿,缓得一缓,回过神来,不太高兴:“这声娘亲,真受不起。”

    “婚礼出逃,是我不对……但成亲本身,就不应当啊,娘亲,我是胜南的妻子,不是吗!”吟儿看见玉紫烟动容当时就明白了,玉紫烟被两种情绪拉扯在中间,确确实实没怎么劝——两种情绪,对林阡的愧疚,和对林陌的在意。

    “川宇到今天这步,多半是被你逼迫的,他早已一无所有,做任何选择都情有可原……”玉紫烟听到胜南之后,这才有些触动,“阡儿什么都没有错,错在他麾下、包括你,做什么都是为了他,那么他就是错了。”

    吟儿的心愈发寒,六合交兵,玉紫烟和崇力冲在前面的传言原来都是真的,玉紫烟比林陌更早就预见到了这个彻底降金、与宋对立的结局……吟儿却不甘心,命途岂能这样荒唐:“看来云蓝师父没有全然将娘亲唤醒,这世间或许没有什么对错,但任何事情都有它的本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娘亲对坚持走这一条路的林楚江前辈和林阡,当真没有一丝留恋吗?“

    玉紫烟脸上还严肃,切菜的手却慢了不少,和轻舟说得一样,她欠林阡一声痛彻心扉的对不起。

    吟儿往她的锅里瞥了一眼,胜券在握,轻声提醒:“胜南很想念娘亲的手艺,娘亲可以来秦州给我们做……不过,娘亲记得,千万别放蘑菇……”

    “怎么?”玉紫烟杵在原地,不明就里。

    “只要一碰山珍,便会受尽苦楚、还将死上三天。所以这十年来,能够接近他的酒菜,无一不经过众人甄别。”吟儿并不介意告诉玉紫烟,毕竟现在的敌人就算知道也没用。

    一心期待着玉紫烟去给林阡做菜缓和母子关系的吟儿,只不过多嘴了这样一句,直到离开都没留意到,玉紫烟的脸色从那之后就变得惨白。

    吟儿本就是个粗心大意之人,何况现在一心去见父亲,要珍惜和他在一起的不剩半日光阴?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那个帮她端着水煮鱼往地宫方向去的奴婢,之所以熟悉是因为去年九月她性命垂危时那奴婢无微不至地照料过她,应该是父亲最信任的仆人了。

    “回公主,小的姓拏懒,叫神秀。”连个奴婢,都有名有姓……

    “那我叫你秀儿吧。”吟儿一边笑着说,一边忽然觉得耳熟,心里咯噔一声,她记得山东之战,拏懒神宗、神机、神明三兄弟,全都在讨伐她的战斗里捐躯。

    再也笑不出来,低头沉默往地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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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没有多长时间了。”凌大杰越走越慢,腿如灌铅,愀然望着她的背影,以及天空终将西斜的太阳。

    “大杰不必难过,王爷和她会相伴许久。我已教神秀送她下去之后,便立即将这枯井出路封死。”退下战场的战狼,这么巧出现在他身后,素来都杀伐决断。

    “你……你说什么?”凌大杰万万没想到!虽然战狼会做出失信的事不稀奇,但战狼不是一直囿于曹王的原则吗!?

    “凤箫吟,武斗中可以给林阡荡涤魔性,生活中又是林阡的不可或缺,她的留下,可以帮我双重地压制林阡,还能帮我治愈曹王,何乐而不为?”战狼一笑,转头看着一脸错愕的凌大杰,“放心,我已投入足够的水粮,不过,也为她设尽了阻障。”

    “难怪我说要请她来,你没异议,原来你请她来就不放她走!”凌大杰恍然大悟。

    “她和林阡刀剑绝配,战场上根本拆不开,趁她关心则乱,不费一兵一卒。”战狼冷厉一笑。

    “如此一来,我们岂非不义之师?!”凌大杰顿然不满,“你连王爷的声名也一并算计了!”

    “你难道看不出王爷已经失望!?”战狼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口吻。

    事实上,凌大杰请吟儿孤身入会宁、林阡“扣押”完颜璟作保,金宋双方犹如在万丈悬崖上危险地走钢丝——虽然知道完颜璟的行踪,但当曹王府在侧,林阡怎可能集中兵力屠灭完颜璟?金宋双方都愿意见到这微妙的平衡,吟儿也能出入无忧、最多有些贻误。

    但如果曹王失信、吟儿失踪,无异于给了林阡一个合情合理不管不顾屠杀金帝报复金军的推力,无论林阡得不得手,都会使曹王留下“篡位弑君”的实际证据,金宋双方都显然不可能见到这一幕的发生。

    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疯狂钻空子的战狼。

    “你早已经有计策了,一直就在施行,我也是你的一环,曹王都是你的棋子。”凌大杰这才明白,战狼要报复的不是吟儿而是林阡,不远的将来吟儿会毫发无损但林阡很可能在失去她支持之后、屠杀金帝成功之前的间隙彻彻底底地倒下,过程中要担风险的只有完颜璟一个,“可是,你怎知王爷失望就会置圣上于不顾?圣上很可能与林阡同归于尽、你怎可以代王爷做出决断!你又有未想过,林阡未必如你所愿,由于我方的失信就轻易入魔?!”

    “大杰,相信我,先前一直累积,林阡就快入魔,凌大杰你不是也要为王爷报仇!?”战狼试图说服凌大杰,“至于圣上,我无所谓。先前你也听到了凤箫吟的话,她想代林阡对王爷釜底抽薪,这种生死存亡时刻,个人声名有什么要紧?”

    凌大杰停在原地,没有上前叫住即将被封在地宫的凤箫吟,战狼向来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了他所认定的天下苍生,哪怕背负骂名、用尽黑暗之事也无妨,可是,且不论最终结果如何,王爷他,事后会怎样?王爷的声名,在凌大杰心里是最要紧的,所以,凌大杰即使自己觉得“圣上无所谓”也不可能像战狼这样正义凛然地说出来……

    “大杰,这件事是我的私自决定,和曹王没有任何关系。”战狼似乎看懂了他的纠结,“我也承诺你,这是我最后一次试图逼林阡入魔而杀之。”见凌大杰不语,战狼按住他的肩膀,不忍告诉他有关轩辕九烨的动摇不定,毕竟林陌才刚上阵有时候还会迷惘、轩辕九烨会动摇不定战狼也能理解……理解归理解,必须制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了,“我也别无他法,这是绊倒林阡的最后一线希望。若不能成功就走下策,凤箫吟是一条迂回的后路,她的剑法‘大音希声’,王爷可以指点,栽培得当,会成大器。”

    凌大杰原还有一丝挣扎,直到日西斜而月上中天之时,他知道木已成舟覆水难收,刚好听到散关一带完颜充对战厉风行的败报,他不再徘徊不定:“豁出去了,舍命陪君子。”不忘强调:“段大哥,这是你与我的擅作主张,曹王他也完全被蒙在鼓里。”

第1518章 劫数难逃,别无选择

    把凤箫吟和曹王一起封死在地宫,老实说作出这样的决定,凌大杰事先也没想到,却和战狼一样别无选择——

    金军斗志才勉强复燃了几天,凌大杰不愿听到的败报就再次从大散关传到耳边,虽然术虎高琪和完颜充本来就不是厉风行夫妇的对手、这一战金军败得并不教人意外,却终究,比预期结果惨烈得多……

    “川蜀、陇陕太坚硬,抗金联盟必须拆。”凌大杰迫不得已,只能先听从战狼一回,利用凤箫吟的失踪逼迫林阡入魔并斩杀之,其后整个抗金联盟都将群龙无首分崩离析。

    至于过程中金帝可能会遭到林阡的死亡威慑……凌大杰打定主意,他将会拼尽全力为圣上降低风险,并在事成后为曹王顶下所有可能的恶名,自裁谢罪。

    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这场泰和南征之所以打成“死战”,究其根本,就在最难啃的川蜀吧。

    去年四月至腊月,从黄鹤去、完颜璟出谋开始,经完颜永琏、完颜永功传承设计,到完颜纲、楚风流最终收网,金军曾以为他们空手套白狼地得到了吴曦和川蜀。

    还没来得及笑,谁又能想到,吴曦和川蜀完全不能画上等号?入川的军事要塞,半数以上都被厉风行等义军防守得固若金汤;相邻的阶成和凤四州,大部分地域都在动荡后由宋恒等义军收复;南面兴州府、成都府等腹地,尽管曹王府先前分批安插了数批精锐前往、意图协助吴曦麾下的蜀军维稳,但局面真的一如曹王所说“我高估了吴曦的控制力”,那地方由于靠近林阡的大本营、几十年来都受林阡父子庇佑,故而人心比其余任何地方都偏向于抗金联盟。

    不仅如此,那吴曦还是个白眼狼,他一看到曹王倒下,只怕又跟着完颜匡对谁左攀右附去了,孤夫人越说她观察不到动静,越表示吴曦变得精明、谨慎。这样的宵小,曹王还怎么指望他能“让林阡的根基风雨飘摇?”曹王或许也很后悔没听仆散揆的劝阻吧,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

    身临其境之人,会比凌大杰看得更加清楚。

    一战毕,立足于川蜀群山之上,听闻陇陕的宋军也节节胜利,心情别提有多沮丧……当是时,放眼整个坤维,可看出全部的向心力都直指短刀谷——那滚滚潮流不是没有形的,全都呈现在氤氲的青紫的山雾水汽里了,它们声势浩大还四面连击,打得意图入侵的异族溃不成军。

    术虎高琪的视线慢慢从半空移下,拳头却一直攥紧没有松开过:“哼,若不是那群宵小耽误曹王,川蜀又岂会是如今的这副鬼样。”

    作为一个曹王府之外的、深受金帝器重的骁将,香林山上全体宵小对曹王的污蔑和声讨,术虎高琪从始到末都看在眼里。或许是相处久了被曹王他以德服人,又或许术虎高琪是楚风流一手带起来的,总之那日在曹王最危险的时候术虎高琪曾真心地脱口而出:“我来给曹王代罪……”更大的“或许”缘由,术虎高琪也知道:曹王若被处决,大金还有谁人能战林阡?

    不过,脱口而出之后,术虎高琪也有些惊异,我竟已和曹王府脱不开干系?

    是的,喜曹王之喜,怒曹王之怒,在林陌挺身拔刀而出之后,术虎高琪和曹王府所有人一样,庆幸那个不知是卫王还是夔王的幕后元凶终于阴谋败露、宵小们也随之树倒猢狲散。

    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元凶真的是只差最后一步就成功,却可惜功亏一篑、唯被迫销声匿迹、继续躲到幕后再筹谋个几十年——可能吗,人生有几个几十年好蛰伏、好等待?何况元凶已经和他的盾牌一起进入了全体金军的眼线,如何还能像前几十年那般无迹可寻?

    那元凶是卫王还是夔王都并不重要了,扮猪吃虎已久的他,表面上就是“猪”,现在碍于形势要维持表面,实在是好欺负得很。圣上不把他们一起处理,并非因为仁厚地不想伤及无辜,而是,圣上想把他俩一起变作杀鸡儆猴的“猴”……元凶辛苦大半辈子被他人截胡、为他人做嫁衣本就已经足够打击,这下可好,彻底噤声。

    纵观全局,现在最可怕的不再是曾斗得昏天暗地的几个王爷,而是他们在过程中接二连三拖下浑水的功臣或权臣,今后很可能会从枝节上升为朝堂的主要角色。术虎高琪盘算着,完颜匡、林陌必然都算,不过,像胡沙虎那种贪污犯,在楚州几个月都原地打转从未胜过,要是连他都配列入功臣或权臣里,那我术虎高琪可真是第一个不服气。

    下得山来,正嫉恶如仇着,忽然听到完颜充的军帐传出怒吼,术虎高琪一愣,大步流星而前:“出什么事了?”

    “这一战,本不该败得这样惨重,都怪这经历官、奏报军情不及时。”完颜充把败给厉风行的责任全都归咎于那个经历官。

    “监军大人,真的不全是下官的错啊,下官恪尽职守,奈何宋匪太快,还来不及奏报,就已攻城拔寨……尽管如此,下官还坚守着最后阵地……”经历官忙不迭地找理由开脱。

    “我认得他,叫抹捻不忠,历来谎话连篇,品行十分不端。我看他肯定没有坚守阵地,奏报不及时也绝对不是宋匪过快,监军,且给他杖责三十处罚。”术虎高琪当即给予处分。

    经历官一愕:“术虎大人,下官叫尽忠,尽忠!不是不忠!大人饶命,三十过重!”

    “管你尽忠不忠,瞪着我做什么!贻误军情害全军溃散,不值三十杖难道还有功!再加二十,杖责五十!每顶一句每加十杖,谁若求情一并受罚!”术虎高琪把对宵小们的怒意一股脑儿加在了这抹捻尽忠的身上,恶狠狠说完便摔了帘帐走人,对谁都没打一声招呼来匆匆去也匆匆。完颜充尴尬地望着他背影,虽然离开、余威犹在,麾下来履行杖击的人竟莫敢不从。

    “尽忠,受苦了……”完颜充本来只是想骂抹捻尽忠几句的,他也知道这一战不能全怪抹捻尽忠,刚刚不过是在气头上罢了,谁想术虎高琪前面还看似公允后面就凶神恶煞,“高琪他对敌一流,但恃才到近乎跋扈。唉,从前只有二王妃驾驭得了他,可惜二王妃却折于林阡之手……”

    “下官……还怎么如监军大人说的那样,辅助曹王和驸马、打击林阡啊?哎哟,哎哟,痛。”抹捻尽忠涕泪满脸。

    完颜充看着他这副滑稽样子却笑不出来。虽然他不是曹王府的人,但他却坚信战狼所说,曹王之后,唯驸马是伐宋希望,故而这些天来他一直都为新官上任的林陌在小范围内收集各类新人才。可惜,新人总是龙蛇混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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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王之后,唯驸马是伐宋希望。”这句也早已流传进了宋营。

    最早听说的未必是华一方,但植入心念最深的必然是他:“什么伐宋希望,他是楚江的儿子他伐什么宋!”华一方、林楚江、玉紫烟的关系,等同于厉风行、林阡和吟儿,若干年前就是那么风雨同路谈笑风生,华一方也算亲眼看着林陌在林楚江的指点下练出双刀。

    这几日,偏也这么巧,林陌携永劫斩亲身赴战,十有八次遇到的对手就是他。不过和华一方的恨铁不成钢不一样,林陌的心情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旧日情谊再铁,也辩驳不了一个事实,华一方就是害玉紫烟和林陌去国离乡、无家可归的罪魁祸首!

    去年这个时节,吴曦诬陷秦向朝和林陌是金国细作,华一方作为德高望重的武林泰斗,不可能没想过“林陌或许是被陷害的”,可是他却在华府婚宴上选择了绝情和残忍,其后的秦府大火和大散关追杀,虽然华一方未必都是主导者,但他却是林陌投敌的重要推手,他的宗旨不用说也是“不能让林阡有后患”——事实上,有些后患越去阻止就越是只起到推进的作用,只是华一方自己不那么认为,他恐怕还一直悔恨当时他的手还不够狠吧。

    换个角度他或许没错,但赶尽杀绝却杀不死那他就是错!

    林陌仇欲熏心却面无表情地对华一方举起屠刀,相比林阡,他虽悟性高却起步晚,故而打华一方需要靠卿旭瑭朔风刀的掠阵。

    罡风满场,气流激荡,人马盘旋,军兵排宕,刀光拳影冷意暖色无时无刻不在对撞。

    “秦川宇,你这般认贼作父,扪心自问,可对得起楚江吗!”华一方知道劝不回索性不劝,搬出林楚江来压他只想要教他内心不安。

    “华一方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这一步我若不走,便将被你们逼上绝路!”林陌心中郁积,挥刀更加激进。整个短刀谷,徐辕柳五津华一方,十年前就担心他会降金,从一而终地不相信他!

    “抛弃你我认,谁逼你上绝路!宁可瞎了眼蒙了心,你也不肯信自己人半句话!宋恒的副将把你砍下大散关,后来发现那是控弦庄的细作;我的二弟子追杀你时说什么手段过狠,其实他也早在十年前就降了金……秦川宇,全是金人在对你算计,拜托你醒醒别再受他们骗!”华一方想起徐辕给自己来信说自己爱惜多年的得意门生竟是战狼栽培出来的“朱雀”,一边吼一边悲从中来。

    “全都推给细作,哪有那般巧合,谁知是否你们又一次的弃卒保帅?”林陌冷笑一声,趁他失神续砍,卿旭瑭忙不迭地插嘴和插手,朔风刀的意境一如既往寒烈:“退一步说真是细作,失察难道就不是错?但你们为此作出澄清和平反了吗、不是都乐于见到驸马他走投无路?”林陌悲愤填膺、双目通红地望着华一方手忙脚乱:“在你们心里,他就应该强,我就必须死!”

    “细作伪装那般高妙,连我都被蒙蔽十年,何况是你这样的不经世事……然而事不过三,你那般聪明绝顶,为何非要信着秦向朝、宁可猜测我们险恶?!”华一方既痛惜华冰虹误入歧途,亦痛恨林陌不识好歹,一不留神时臂上已经受两处伤,“我们倒是想澄清和平反,动作怎么有你降金快……”

    “闭嘴!父亲他精忠报国,冤死了这么久还要被你们不住中伤!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败类!”林陌瞬然被激怒,若不是郭子建策马冲来、双刀盛气凌人地将他手中刀气击翻,华一方的防线只怕立刻就要被卿旭瑭长驱直入:“华前辈,莫同他说了!”

    “师兄……”林陌怒意稍敛,凄凉大增,孤苦一笑,“怎么,不敢说?怕世人知道,林阡早于吴曦就对我下手,甫一见到吴曦调查我父亲,就谋算着要华一方监视和追杀我?怕世人知道,短刀谷根本不是因为我是细作才要与我划清界限,而是因为,他林阡命格无双、势必会一统金宋,他不能有后患、所以我最好是个和他没关系的细作?怕世人知道,为了置亲兄弟于死地,林阡连亲生母亲都可以灭口?”

    “这些,都从何说起!”华一方一口气堵在胸口,满腔话都出不来喉咙。

    “说到你心坎上了?华一方,这些,有多少不是真的,又有多少不是你们想做出来对林阡邀功?!”林陌看见华一方语塞就解气,他知道,他是戳中了短刀谷群雄的劣根性。

    这些有理无理的猜测不是别人强加给他的,是他林陌自己长久以来形成的。或许是惜音剑砍消了他对南宋国土的最后一点眷恋,或许是饮恨刀斩断了他和南宋武林的最后一丝奢望,他终于抛弃了一切道义和侠情的枷锁,不怠以最大的恶意忖度林阡和短刀谷。

    “哈哈哈。”华一方心灰意冷,忽然间仰天悲笑,浑不顾手上脸上胡须上都一大片血,“楚江,你都听见了,莫怪一方对不住你,为你手刃这不孝之子。”

    “手刃?过得了我这关再说!”卿旭瑭看华一方眼神一厉又上,急忙祭出一刀“人心之险甚山川”,堪堪压住他和郭子建两个人。

    “师弟,你这般和吴曦有什么区别,‘世代抗金’险些被你毁了,还好主公他维系着林家荣耀……”郭子建看林陌不肯悔改,火气难平,掷下重话。

    “若不是你的主公,我会成现在这般,不金不宋,非人非鬼?!”林陌表情霎时支离破碎、失去理智地弃身锋刃端,恨不得被那漩涡搅得粉身碎骨,再难知自己打的究竟饮恨刀还是永劫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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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是那日午后,定西之战不了了之,散关和静宁正遍地烽火。

    林陌从阵前退下后觉得无比疲累,因此一个人在军营里无意识地走。

    疲累,是因为不习惯吧,虽然镜中的自己常常能冲锋陷阵几个昼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但,那毕竟是林阡而不是他,那声教他魂牵梦萦的“主公”啊……

    疲累,还是因为迷惘?尽管阵前已经泾渭分明、所说所做全都覆水难收,他的心终究还是不像他表现得那样穷凶极恶。永劫斩上沾染宋血越来越多,包括华一方的在内,按理说他看到华一方付出代价他应该感到高兴,可为什么高兴之外还是有些伤感,这下子,和父志、和过去、和梦里的自己,是彻彻底底地诀别了。

    疲累,更是因为没有目的,就算他近水楼台趁人之危得到了曹王府的继承权,他在这最初几日也始终不知道自己在为谁而战、为何而战?复仇?雪耻?衣锦还乡让所有人惧怕你?饮恨刀和林念昔你真的还要吗?那你和东方文修有什么区别?

    底线在悄然剥蚀的时候,比强行刮除身上的鳞片还疼。

    愁郁、烦闷、狂躁、忧伤、矛盾,堆积在一起,竟然乱成了“无意识”。

    “少爷……”忽然有人在身后轻轻驻足,给他添了一件披风,也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他一怔,转过身,扶风那温柔面容和美丽身影便映入眼帘,这十年来,不管是什么身份,她都这样默默陪伴他,哪怕现在贵为公主,一身华服,奴仆围绕,她还是称呼他为“少爷”。

    “少爷,饿了吗,我本是吩咐奴婢们做些可口的东西给少爷的,谁想,夫人竟自己去代劳了。”扶风浅笑,檀唇轻启,“夫人说,做母亲的,最抓得住的,就是儿子的胃口。”

    “谢谢,扶风……”他和扶风在一起时总是没有太多话,虽然感谢她纵使落难都相伴,可他们的共同话题在建康,那个早已不存在的故事……

    “少爷……”扶风远远望着他去一隅烧纸,幽叹,少爷他小时候就有的恶习竟从来没有改变过,少爷静默玩火的侧脸也越看越落寞,少爷还是和昔年初见时一样温润如玉,衣袂轻飘便风华绝代……

    不知过了多久,她就和他这么一后一前地站着,始终都不敢上去劝他一句停手,稍一转头,忽然看见玉紫烟带人端着饭菜往这边走,一喜,上前:“夫人!”

    “扶风公主,还是叫我娘亲吧……”玉紫烟和颜悦色地对她见礼。

    “娘亲一定做了山珍。”扶风笑着猜,“那是少爷从小到大最爱吃的。”

    “……”玉紫烟恰好转头望到林陌玩火,脸色倏然变得惨白,回想起吟儿半刻前跟她说的,林阡只要一碰到山珍,就会受尽折磨、昏死三天……

    那只是吟儿多嘴的一句话,吟儿说时还得顾忌着敌人会不会下毒去害林阡。可是,在玉紫烟听来,那是怎样的痛入骨髓。

    她那时候就想问吟儿,为什么,为什么我在短刀谷做给阡儿吃的时候,你没有制止?

    可是还用问为什么吗。那是她时隔多年第一次回短刀谷,心血来潮在锯浪顶上给林阡下厨弥补:“阡儿,怎么不吃?”林阡呆呆看着饭菜,眉间有犹豫一闪而过,可是,就因为她问、她期待,他立即就开始动筷,没多久就把那盘山珍全吃完了,他回答她的时候面容里全是真心实意的珍惜:“我是觉得……太好了,太好了……”

    当时她看见了阡儿是真的耳朵在动,她不懂阡儿为什么高兴的时候还木讷?她那时候竟然会觉得阡儿可爱得还是个孩子!为什么,命运对她玉紫烟这么残忍,让她把亲生儿子伤得体无完肤还不够,还要让她给他做过的唯一一顿饭都对他下了剧毒?!

    站在林陌背后,还来不及开口,不经意间她就已经泪流满面。

    “娘?”林陌似是觉察到了,终于从他自己的世界走出,略带怀疑地转身端详着她。

    “川宇,你……战场,可吃力吗?故人,是不是很多?”她先支吾、后流利的样子,让敏感如他、聪颖如他,顿时就看穿了她的泪水何意。

    他封闭了心,狠狠回答:“轻而易举,没有故人。”

    “川宇……”她清楚他的决绝,因此小心翼翼,“阡儿他……”

    “他找你了?”林陌登时脸色铁青,“他竟比我想得还无耻,一边阵前要我死,一边暗中分化你!”

    “没有!”玉紫烟摇头,争辩,无论对南宋武林多憎恨,她都对那个善良到近乎愚蠢的阡儿恨不起来,“他说,能不残忍自是最好,他说,谁都不希望手足相残……我一想到我对不起他,我就痛心疾首,我不想再对不起你!川宇,娘不想眼睁睁望着你和所有的故人都决裂,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她知道林陌排斥任何人在面前提林念昔,所以没有说见过吟儿的事。

    “娘不想见,可以保持中立,像当年在建康一样。”林陌冷漠地俯首看她,眼神中的情愫莫名复杂。

    她陡然想起,她在建康说中立却没有中立,一次次地为了补偿林阡而伤害林陌:“川宇……”

    “我若是他,还有底线,就不会把娘卷进这场风波。”林陌笑而摇头,“他不配做人主,还是让给我。到那时娘再去对他愧疚,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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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数难逃,玉紫烟没能如吟儿所愿,居中调停这“阡陌之伤”。

    箭在弦上,这天傍晚,第一战区和第二战区漫不经心地擦身错过,竟生生擦磨出了永劫斩和饮恨刀的怒火。

    长时间大杀四方战无不胜的林阡,也深知自己大病初愈状态发飘,虽不至于像吟儿担心的那样“在入魔边缘”,却深知“还是有入魔可能”,所以努力回避着在自己虚弱的时候突然和卿旭瑭、战狼之类能推动他入魔的人物单打独斗。

    不过,林阡当然也不像战狼看轻的那样“必须靠吟儿的支持才能制约入魔”,相反,正是因为他最近一直在危险的神魔一线打转,他反而能够更频繁地去探索那个至强又至清的“万刀斗法”,希冀着终有一天能够凭自身就能净化心念战胜战狼。

    只要融汇所有心法,物我两忘,清净慈悲,稳扎稳打,用不着多久林阡就能明心见性,随时随地打到“生生不息”的最高水平以至于更高。然而,现实就是那般残酷,敌人不会准许他顺风顺水——这看似意外的交界一战,阵前和林阡、辜听弦、赫品章交手的除了林陌就是卿旭瑭和战狼,教林阡一眼就看穿了战狼的用意林陌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战狼他,凑齐了可以逼林阡入魔的兵器,“愁云惨雾”的朔风刀,“编愁苦以为膺”的血狼影,还有,就是这个所有心法都与自己相反、偏偏握刀时间比自己长的亲弟弟林陌,陌寄托的兵器是不是永劫斩都一样,他,向来是金军对林阡复仇之气的最强载体。

    饮恨刀当时就已经不受控地打出了猛风飘电、黑云急雨的末日景象,若不是辜听弦和赫品章两个小子争气、帮他夺回并守妥了心绪不至于被林陌和卿旭瑭持续干扰,他只怕就会在将入魔而未入的浑噩状态被战狼一剑轻易抹了脖颈,战狼甚至都不用走所谓的上策直接就赢了他。

    “就知道天底下没那么好的事。”战狼无奈地让军医把受累的伤兵们抬下去,回忆起林阡在最后一刻倏然觉醒、直接从血狼影的剑气陷阱中抽身、令他都始料不及地神速带刀转向林陌卿旭瑭——清醒和沉淀的一刹,林阡立即利用起早已看出的“这一局破绽在于林卿的合作生疏”,趁战狼还未从功亏一篑的失落中反应过来,饮恨刀挟风裹云强横斥飞了正要反抗的永劫斩和朔风刀……

    “辜听弦和赫品章,恨不能为王爷所有。”林阡之所以能及时觉醒,显然是因为那两个少年武艺高强,强强联手把战局里的梵音、愁云之类压了几成,从而给予了林阡精力回升反手破局的机会,他们还和他默契非凡,在他痛击林陌卿旭瑭的下一刻立即就横刀拖缠住战狼,拼死等他回……

    战狼却不可能因此就感到气馁,相反,林阡今日对谁都打那么狠那么干脆利落、最近又时不时地让麾下同他一起上阵而非单打独斗,都提醒了战狼“林阡确实还没从先前阶州入魔状态里完全走出”——林阡自己都可能清楚的这个不稳定精神状态,为战狼的绝妙计策开辟了一大块自由沃土。

    打之前就是夕阳西下、战狼到场时月上中天,现在,怕是已经星沉碧落了吧,战狼冷笑,对控弦庄下令:“控制范围,制造舆论,不必说得太真——‘曹王不幸薨逝,暮烟公主被我方激进者报复,当场身亡,死无全尸,我方也对此深表遗憾。’”

第1519章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尽管大胜,消耗不少,林阡虽身经百战家常便饭,又怎可能不感到半点疲累。收拾残局回到军帐已是半夜,正要问小牛犊为何还没睡,目光一落在他正在啃的“胖兔子”上就再也收不回,满脑子都是那个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好像昨晚还在自己身边雕萝卜哄孩子的吟儿……

    心中一凛,颤声问:“沂儿……你娘亲她,还没回来?!”他这才想起,他给曹王和吟儿的“一日为限”早就到了,即便贻误也不该这般久,可吟儿呢!空前紧张,心跳加速,背脊发寒,冷汗涔涔。

    “回来了?”“嗯。”是幻觉还是现实?摇晃的灯烛下,明明那个女人在啊,见他回来,转脸微笑,温馨恬淡……他脚底如同踩进了千万根刺,站不稳却岂能不立刻转身就往她离去的方向飞奔!冲出帐时太快太猛,险些撞人他也没顾——吟儿?吟儿你何时回!

    一片惊呼,全然“主公”。盟军兵将的声音、视线、心情甚至脚步,无一不紧随于他们的主公,众人却惊恐地发现,主公这是怎么了,才刚下阵不久,竟又疯狂策马驰向辕门外求战?!

    “赫将军,拜托了!”片刻后,军师她焦急地冲到赫品章的帐外,神态举止皆是罕见的狼狈和凌乱。

    “主公的精神状态,可真教人担心啊……”赫品章伤才裹完,便二话不说前往策应。

    最近精神确实紊乱,这一点林阡自己也了解,所以行事周全如他,早就把出谋划策的事都交托轻舟,只给了自己一个完全听命于她的“战将”定位,更加为饮恨刀制定了“虚弱时、突然间、切勿单打独斗”的约束条件……他也没想到今夜他会为了逼吟儿回来一时情急、把一切顾忌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过去的这短短半夜,军中不是没有过窃窃私语,当时还细碎忽然就积沙成塔,重如泰山压顶,予他当头一棒:林阡你失策了!你想用金帝去恐吓曹王府别乱来,可你忽略了一个极大的可能性就是,曹王在那之前就已经死了,群龙无首、悲愤交加之下,战狼那些人哪会管什么金帝,他们甚至恨不得金帝给曹王陪葬!那他们为什么秘不发丧,还要来“恳求”吟儿去?不就是为了骗她孤军深入再将她杀害泄愤?

    否则,曹王如果还在世,他那样的正人君子会食言?而曹王府那些忠于他的、会不肯放吟儿回来?

    传言纷飞,正因暂时难辨真假,所以才显得可能性极大。林阡太了解他的敌人们了:金军并不全是战狼那样的行事激进敢担恶名,诸如轩辕九烨那样的小人,一定会在做出惨无人道之事后还想方设法地粉饰太平,他们真的有可能杀了吟儿但还在酝酿着怎么最大地打击他和最小地伤害曹王府——林阡,你怎能那般草率,亲手将吟儿送进虎穴龙潭,你怎能那般愚钝,到现在才发现她生死未卜!

    “把她给我交出来!否则你们全要死!”心魔只因吟儿眉眼,单枪匹马杀近边界,未想,金军防守竟空前坚固,更未想,战狼、卿旭瑭、林陌伤势虽或轻或重却一个都没退下前线。林阡孤身杠上所有劲敌挑灯夜战,本就是远道而来,而且还浑浑噩噩,再加上以寡敌众……这样的强弩之末完全是自投罗网。

    结果可想而知,火光中,箭阵下,他和主动追他过来的辜听弦等人一起被杀得大败,若非军师及时求助的赫品章率领精锐、卷甲衔枚突袭完颜纲围魏救赵,此役后果不堪设想,军师更亲自追到阵前,只为第一时间将林阡唤醒:“主公,莫不是到此刻还看不穿战狼奸计?!”

    战狼的上策原已施行到最后一环,却因赫品章的出其不意而再度折戟,难道任由赫品章打败完颜纲继而对王爷所在长驱直入?本还希冀着“即使柏轻舟把宋军损失降到最低,林阡还是为了凤箫吟不可转圜地失心”,谁想,那女子竟不顾凶险冲到阵前、亲口对着林阡摆明理据苦苦相劝:“曹王若然薨逝,这几日金军不可能半点消息、半点情绪的变化都无。”“战狼既然肯救完颜纲,充分说明曹王未死。”“曹王既然未死,主母必定无事。”“况且她素来逢凶化吉,被耽误或许是有奇遇。”

    别人的话或许还没说服力,柏轻舟是谁?传闻中洞悉天机的神女,她说的话林阡从来就没有不听的。

    可是,那神女居然如此屈尊?阵前匆促得容颜惨淡!战狼真正是没想到,受挫收兵,连呼失策。

    那是战狼逼迫林阡入魔并斩杀之的最佳机会,已经得手却从指缝间遗憾穿过。得知计策落空的那一刻,凌大杰比任何人都觉得沮丧,竟然真被自己说中了吗,就算曹王府降低底线到这份上了,林阡都并没有如战狼所愿轻易就入了魔,哪怕只差毫厘而已……可惜,他们将要遭到的却是被林阡“借机”、“有理”屠灭完颜璟的报复了……

    果不其然,林阡虽还一身是血,却没继续溺水反倒是顺水推舟,天没亮就演绎出了令凌大杰最怕的后果:“林阡那疯子,当真教人把圣上困在了西吉!现在他还自己冲过去了……”

    “何人?”战狼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问,甚至没有转过头来。

    “……”凌大杰愣了一愣,“收手吧!”段大哥,你不是说过,这是最后一次?!

    “上策走不了,还有中策,慢慢来。”战狼他,仍然没有放弃,原来他蹙眉是在计算,完颜璟要怎样才能不拖他后腿。

    “逼林阡入魔、将他杀死……这策略,从天骄大人,到王爷,到你,全都想试,结果呢,逼成功了,却杀不死!几次三番都如此!”凌大杰听到原来战狼计策还没结束,虽没再制止,却仍然郁闷,不惜毒舌了几句。

    “困圣上的是谁?”战狼一脸沉静,继续追问,掂量对策。

    “何慧如。”凌大杰没好气地回答。

    “哼。又是柏轻舟的谋,她出手如此神速,怕是在阻遏林阡之前便派何慧如去了。”战狼目光凌锐,“无论此战成功与否,她都是我们下一个要移除的对象。”

    “异想天开,这些年林阡给她的保障不少……”凌大杰倒是想派刺客去杀了柏轻舟,但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何慧如贴身护着、且营帐就在每个战地的最高统帅边上。

    那当然,那么重要的得之即得天下,林阡从得到她的第一刻,就没忘记对她的里三层外三层保护。

    只不过,林阡也没想到自己在越来越频繁的入魔状态下,总要连累她一次又一次冒险地把防御力交出来给他用。接近天明时他才完全清醒回神,那时大军还在行进,他知道她没睡后,急忙入她车里:“轻舟,害你受累了,我会尽快将闻因调来,换回慧如护卫你……”

    “主公,没关系。接下来战狼迫于压力、同时也慑于主公,必会和高风雷等战将亲自追来西吉,所以主公今日且休养生息,权当到北边来一游了。”轻舟微笑,竟要林阡不当战将、当鱼饵。

    “怎么……”林阡才知道,轻舟要他拐个弯就打道回府,借他阵前疯魔留给金军的印象,对前来护驾的战狼等人虚晃一招。

    “主公保持表面气势就够。”轻舟回答,他才败一仗她就立刻送他一胜仗,“我军实际兵力仍在第二战区,华前辈会协助辜、赫两位将军避实击虚。”

    “没必要远到西吉硬碰硬,何况金帝价值不如曹王……”听罢军师临阵的果断应变,林阡终于恢复到素日的气定神闲,“有轻舟规募战局,我最是高枕无忧。刚好可以寻到空暇,思考如何巩固川蜀和山东。”

    轻舟微微一怔:“前些日我听闻东线势缓、妙真姑娘便立即往西线来了,算算日子,也快到了?其实,她若是直接回山东红袄寨,倒是可助主公一臂之力。”

    “也好。到陇陕也可助我寻回吟儿。”他相信了轻舟所说的吟儿和曹王都还活着,但不能容忍吟儿一直处于下落不明状态,妙真若是回来,可以行动自由。

    “主公眼里妙真总是个孩子。”轻舟笑,妙真作用显然不止于此。

    以轻舟之神机妙算,对抗岳离之明察秋毫、曹王之算无遗策、仆散揆之见微知著,全都不怯,因此林阡等人都以为今日必定胜战,不料那战狼当真不愧曹王府首席谋士——小人当惯了险些小觑了他兵法韬略,原也是当世首屈一指!

    沙场上的战狼明明也是那样的洞若观火、因势利导,他竟然看出了轻舟的调虎离山之计,所以表面上带了包括高风雷部下在内的全体精锐气势汹汹来追林阡,只不过对着轻舟“正中下怀”而已,实际却不动声色留高风雷在阵前、紧要关头出手相助林陌卿旭瑭,带给了华一方、赫品章、辜听弦三人一场苦战。前往西吉的高手只是他战狼和一个曼陀罗而已,如此,大幅降低了完颜璟对金军的拖累程度……

    “老奸巨猾,倒是激起了我的斗志。”轻舟听闻自己的计谋被战狼看破,第二战区的宋军只是险胜、而非大胜,不禁露出难得棋逢对手的表情。

    “可惜了,对面情报也不比我方逊色。”林阡叹,战狼真是全才。

    随着这场金宋之战越打越大,主帅出手越来越狠越来越快,双方细作的困难和风险也是渐次增多:“灭魂”和“青鸾”在分别掌控金帝和林阡的行踪以外虽有部署,却都难以在第一时间就剔出敌方破绽,金宋细作的两大王牌竟好似作用力相互抵消;另一厢,“转魄”虽期待着与同僚联手对敌,却终究初来乍到,遂按部就班地复苏起当地下线,同时尽一切可能取信于战狼——徒禅月清,一直处于半蛰伏状态,故而也未能及时发现战狼的将计就计。

    尽心尽力“辅佐”着林陌、帮他固守第一战区的徒禅月清,更意外地发现,不止刀法,还有谋略,林陌临阵都有他自己的发挥,月清发现后紧急以飞鸽传书告知林阡:“林陌命人传信给刘铎、把回海,要他们趁华一方和郭子建注意力在东北,从西南偷袭我军、与之形成夹击。”

    那两个金将一直都被郭子建的副将沈钧蓝扬等人阻断在临洮府,一勇一谋也是去年连林阡都拆不散的强劲搭档,虽然未必真能破局,但是堪称变数无穷,林陌挑准了他俩来充实战狼计谋,给了郭子建后顾之忧,是把金军从惨败变作惜败的最大缘由。

    “主公,您还不信我说的、驸马爷那些背父弃国混账话!?”即便宋军的第一战区终因情报略胜一筹而有惊无险,第二战区亦因实力的更为充沛而虽失策亦险胜,华一方仍然在这一日的交锋中损伤不少门生,因此他恨恨地来找林阡详述林陌恶行,在发现林阡身上也有永劫斩的砍伤后更增气恼,索性不叫林陌秦川宇,直接讽刺他为驸马爷。

    “信,我信了。”林阡当然也知道昨晚和今日有多少宋军折耗,或许陌不是罪魁祸首战狼才是,可最令他痛心的不是陌对他挥刀,而是陌对宋军出谋……

    胡马嘶风,汉旗翻雪,林阡与华一方相扶出帐。望着远处的彤云和残照,林阡忽然有些抑郁:大义在前,他确实背叛,看似只能我来灭亲,我却如何有那资格?然而,责任来时,岂能退避。

    苦苦回忆掀天匿地阵里自己是怎么做到决绝杀陌的,险些想不起来,太久远,太模糊:川宇,我给了你一次又一次死,欠了你一场又一场生。

    

    不能对抗金联盟的死伤和折耗视而不见,不能对林陌造成的破坏和毁灭放任不管,林阡终于重拾对林陌的狠心,又二日,透过交兵和交锋与陌十余次直接冲突。

    战狼趁热打铁,这两日不惜把移剌蒲阿从守地调上攻位,与曼陀罗、徒禅月清、卿旭瑭、高风雷轮番为林陌掠阵,他战狼则间或穿插,第一第二战区的界限已渐渐消除。

    林阡这厢,柏轻舟排兵布阵,用辜听弦、赫品章、华一方、郭子建、西海龙、柳闻因这些精锐随机应变,期间,孙寄啸宇文白仍不改职责地策应宋恒厉风行两处、不作过大位移。

    “战狼如此调兵,是兵行险着,使其后方露出空虚;反观轻舟,攻守兼备,滴水不漏,这局该是轻舟赢。”出战前,林阡望着沙盘,如是慨叹。

    “不然。战狼是料定我不敢再分半支定西军啊。”轻舟摇头,定西军是到移剌蒲阿位置上的最佳绕道轻取空虚之选,可是上回林陌才教刘铎把回海趁虚夹击定西,战狼隔空问柏轻舟你敢故技重施吗。既然你不敢,那我这空虚算什么破绽?

    “趁战狼的关注点在定西,不妨将我这个饵下在静宁?”林阡理解,轻舟不是不敢走险棋,只是囿于他这个主公的原则。他从来不想麾下冒太大险。

    “正有此意。”轻舟一笑温婉,“接下来,还请主公继续站稳情理、保持杀气。”

    他的心曾有过一惊,轻舟的意思他懂,“情理”是吟儿的失踪带给他的优势,“杀气”是他本该趁此机会伪装出来恐吓金军。可是,这当真是优势和机会吗。

    战斗中却往往身不由己,有时候一转脸他都不记得怎么会又一次出现在战场上了,和军师的谈话结束了吗为什么这么突兀地就翻篇?凝神时头昏脑胀,营帐里的姣丽神女不知何故变成了两老两少四个金将,他们有前有后地陆续朝他而来,放过了他们原本赶尽杀绝以迫他亲自出阵的对象。

    此前,他们都是轮番为林陌掠阵的,那很显然是战狼某种循序渐进的尝试,一人、两人、三人,都要吸取与陌合作生疏的教训,方能最令战狼如愿以偿地推动林阡入魔。

    “何必那么繁琐。”林阡看透地冷笑,想起轻舟对他说的,主公吓唬他们一下便罢,刚好看到即将上阵的曼陀罗眼里流露出的忧虑,因此再不迟疑,长刀出鞘,锋芒凛冽,语带挑衅,“别勉强,上一个一个破绽,一起上漏洞百出,不信邪全来试试。”

    “好狂的口气!”“试了别后悔!”“输赢我都高兴……”“先把我珍宝还来!”徒禅月清、移剌蒲阿、卿旭瑭、曼陀罗各自以不同心态来打,哪个都是同样地不遗余力。

    林阡因为是要造势所以打够了狂刀凶刀,多种霸悍神功齐用,场面教人魂悸魄动,果然那四敌才刚上来就被他爆棚的战力打懵,还没来得及合作多久就全线崩盘、溃不成军惨不忍睹。

    林阡这一骑平戎之势,使后来他只要举刀,还没发力就退敌三分。

    林陌何等聪明,看穿了林阡打法立刻上前干扰,却被林阡更早一步地反劈开去,生生由战马为自己挡了一劫:“父亲的刀法进阶,林氏子孙,从一而终才配看。”

    挑衅卿旭瑭四人是计谋,羞辱林陌你不配来战我是计谋,隔空打击战狼一样也是那个计谋——激将!

    “前日主公去西吉追杀完颜璟的饵没能完全骗过战狼,我思前想后,是因为战狼心里,完颜璟的命没那么要紧,在他心里最重要的是林陌和曹王府的功绩。”说白了,轻舟此番策谋的初衷,便是要让林阡从上次揍人的诱饵,变作今次欠揍的诱饵……

    却预先在曹王府可能不忿而被激深入的必经之地,划定了一条他们的必死之路。那界限,渐渐清晰地呈现在刚回帅帐的林阡手底下,轻舟仰头望着他淡静的侧颜,一时不想说话来破坏他对大局的构想:主公真是个奇人,杀气腾腾和泰然自若可以转瞬间做到。

    “林阡示强,是引我军激愤去拼,若宋军突然示虚,可证明我判断准确,是林阡他诱敌深入之陷阱。”同一时间,战狼在帅帐里对众将如是分析,举世皆知林阡的军师料敌于先,他倒想跟她比比看谁的思绪更快。

    “主公,从我们与战狼为数不多的交锋中可以看出,他极有可能看出这是激将和示虚,从而教曼陀罗林陌等人‘假意冒进,佯败后撤,对我追兵反伏击’。”轻舟看林阡缓过神来,立即对他指出这计谋还需补充后续。

    “林阡如果为杀你而追出,正中下怀,但如果他看出我军变化,选择按兵不动,则这一战很可能不了了之。”战狼对林陌继续分析,“后者可能性并不低,毕竟,他并未因为凤箫吟‘尸骨无存’就痛心。”

    “我不会让他后撤得了。”“我不会让他按兵不动。”林阡和林陌一起看着那沙盘间的山河,那山河,不知不觉演变作视野里天然的山河——当是时,不察明月已洒满前川,却怎样都照不白那些刚开始厮杀就已你死我活的兵马。试望平原,蔓草萦骨,九州四海都是征人想消除却引发的风烟。

    “再有片刻,林阡就会‘败’了。”“再过不久,林陌便要来了。”兄弟俩同样伫立高地,一北一南注视着林阡标定的必杀之处,那地方之所以独一无二、得天独厚,是因为山势复杂尤其适合埋伏箭阵。

    “有两三金方来人,朝我军埋伏圈来,华老将军,是否拦杀?”紧要关头,探子来报。

    “若非海上升明月,便是敌方哨骑无误,汝等暂且不要打草惊蛇,待敌军先锋中计再杀他们不迟。”华一方冷静作出判断,为保证林阡万无一失,亲自去最前线督战。

    征尘暗,霜风劲,终于那充斥杀气的尘沙四起,视线里当真是楚江的不孝之子一骑当先。

    两百步外华一方就在扣弦于弩,直到一百步时手却还在颤抖,下不了手,敢担罪责如他都下不了,那毕竟和冰虹一样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师父,看林陌脸上这惊慌失措的样子,似乎不像军师担心的那样……我看,他们并没有看破、并没有对策。”大弟子华惊雷在他耳边说,他强忍心乱,一边说“越是如此,越要防止有诈”,一边先移了目标、不如先射早就在股掌之间的金军哨骑,反正他们哪个都逃不掉了。

    一箭如星,惊心动魄,出手后他忽然有些犹豫,那两三哨骑,怎让他顿生一股不详之感?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还没想通的一刹,耳边便罡风一紧,同时大弟子惊呼“师父”,他这才醒悟那绝世少年离他早就只有几十步、神骏脚力绝非一般可比,因此那白衣胜雪、那双刀嗜血,倏然就趁他犹疑怒斩到他耳边。

    猝然回神,来不及躲,硬生生被这个他舍不得杀却舍得杀他的人砍在头盔,虽没有立即断头,却真正是眼冒金星,下一刻,他怒意也瞬然升到顶点,只因对方为护金兵而狠绝置他于死!顷刻运力于拳反打,黑衣女当即一剑掠袭,却终究不是他对手,几回合便败下阵去,非得由徒禅月清顶上,然而怎敌得上华一方势势相连,拳拳到肉。

    便那时,他余光扫及被金军抢救下的那几个中箭后多半昏死的哨骑,心念一动,防御力骤然大减:难道是……

    “师父!”大弟子华惊雷,虽不像华冰虹那般资质过人,却一贯都对他这个师父感恩,是以临难不顾身、竟飞速上前为他挡,林陌趁乱挥来的那一刀……

    一声激响,鲜血四溅,却并非来自华惊雷或华一方,而是紧随曼陀罗和徒禅月清和紧随他俩而来的移剌蒲阿。

    以及,林陌……

    “林阡来了!”宣告死战来了!移剌蒲阿来不及去管那个碰到林阡就血光之灾的黑衣女,作为当时当地受伤最轻,他当即持刀帮林陌与林阡厮拼。

    “林阡你这无耻之徒,再怎样剥蚀底线,也不该把娘卷入!”林陌比上回交手更加愤怒,一见面就冲林阡破口大骂。

    “你可以把娘亲带走,远避这烽火狼烟。可你,降金就算,你还伐宋!”林阡自然也是怒意滔天,他亲眼目睹了林陌对华一方的毫不留情,适才若不是他及时赶到,此刻华一方师徒恐怕已身首异处。

    “你还不是任由着南宋武林奸人当道!”林陌口口声声,说着华一方之前向林阡转述过的一切。

    “这便是叛国的理由?”林阡痛心疾首,当然和华一方统一战线。

    “只恨自己叛得迟了!”林陌冷漠如冰,这些人,这些年,哪个不是同一副说辞!

    “你这样对得起父亲?”林阡想起锯浪顶上,父亲留的兵书和武器,曾经父亲期待着陌来继承。

    “谁又对得起我!”林陌也想起同样的一幕,虽然只是在梦里见过。

    “那就别怪我,把你自己打出来!”林阡总觉得他躯壳里有善魂,听不得他再发出因私废公的论调,因而连最后一份仁慈都勾销,一言不合那就只能刀兵相见、哪怕打得头破血流!

    

    饮恨刀,永劫斩,仿佛天定的宿敌,金宋两阵的第一阵眼。

    刀中内容,为何那般相似?

    气质相近,意境却相反。

    一个是江间波浪兼天涌,一个是塞上风云接地阴,同样磅礴也暗含萧森,却一个上天一个下地,在他二人四刀的破坏下,人世间看似毫无立足之地,全然是惊涛沸浪环绕翻滚。

    一个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雄阔而气象万千,一个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林陌和他的刀,就好像是对面人的影,藏在雄阔后的孤独绝望。

    凭林陌不可能与林阡单挑,自然需卿旭瑭、高风雷辅助,然而以一敌三的林阡,素来是遇强则强还渐入佳境,刀势就好像踩着敌人的招式尸体一路飙升,直接从半刻前的白氏长庆集打到第七境界还在上涨,翻龙凤而散星宿、激云水以扬风烟。

    “逍遥游”、“蜉蝣”、“天地为棺椁”、“湛然数镜平如砥”,那些令整个大金都耳熟能详的招式,为何每次他们看见了都有脱胎换骨、耳目一新的错觉!

    林陌亲眼看见林阡的这般狠辣,俨然就是南宋武林的真面目,悲从中来,抛却迷惘,沉淀身心以一招“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坚守、待攻:林阡,毕竟我握过十五年的饮恨刀,虽不及你阅历多,却必比你参悟足,你有高为五岳的峥嵘,我有深作四冥的浩渺!

    若非那阡陌之伤,或许也好兄弟齐心,仰胁星辰,俯迫沧海,上闚青天,下潜黄泉,可惜……

    可惜林阡的八极之远、万仞之高,林陌的四冥之深、万丈之险,注定了如他们出生不久那道士给的谶语那般“天涯相毁”!次次交汇,冰火撞击,形同湮灭,灭而复燃,兄弟二人距离虽忽近忽远,煞气杀伤却越来越厉。

    林阡不刻已到第九境界,“天下高手如电抹”和“大千世界尽在微尘”酝酿已久,蓄势待发:说你们合作生疏,你们还真生疏给我看了,三打一还这般狼狈,传出去不被世人笑话?!

    眼神一厉,再不留情,霜刃寒中带火,神魔一线若隐若现。

    一刀扫前来救局的千军万马,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多少豪杰都卷去千堆雪;

    二刀扫策应林陌的所有高手,天淡银河垂地,一时万籁俱寂,绝世武功如坠叶纷纷,随寒声碎;

    三刀扫前尘旧念,夜寒江静山衔斗,千古事,云飞烟灭。

    刀芒亮得教他眼睁不开,刀声响得他心跳不动,似乎一直有人从旁呼喊别打了,却屡次被不断暴涨的刀意排宕——怎么可能不打!那个人,既然铁了心要当曹王驸马,那便不纯粹是我对不起的林陌,如今他被恶魂侵占,要置我身后儿郎于万劫不复,那我林阡便拼得罄竹难书,也要先置他于粉身碎骨!

    林阡一往无前,世间几人能挡,华一方从浑噩中醒,只看了一眼饮恨刀的稳中有变、变中有忧就暗叫不好,主公表面的气势竟是他真心实意的怒火?苦不堪言,就算华一方自己也没想这样杀林陌,却没想到给主公本就失去主母的精神状态煽风点火……正待前往劝阻,已然来不及了,林陌霎时身陷死境,所有外援尽被劈斩,危难中旋即祭出一道冰寒的弧光护体,却如何挡得住林阡炽热到疯癫的长刀攻袭。

    电光火石之间,华一方陡然看见扑到战局中心、刀影之侧的那道熟悉身影,那也是他适才之所以放箭后就惘然失神的原因……心中一凛,大惊失色,惨呼:“主公不要!”

    轰然巨响,天地震颤,林阡一刀扎进对面人的后心,激起整片视野纷纷扬扬的雨血。他作为一个入了魔却不自知的躯壳伫立在这仿佛只剩他的战场,还来不及狰狞地残忍地仰天笑,便在那一瞬之间,魂魄又暂时回归了形骸,他满腔的热血都情不自禁地直接朝喉咙涌——

    后心,为什么是后心,刀光消失的一刹,他亲眼望着那个他刻骨铭心的女子倒在面前,他双目虽还赤红,肢体虽还激动,却再也不能冲前去杀林陌,而是他自己如同一滩血水顷刻就融化在地。只因为,他的生命、身体发肤,全都受之于她!浑身颤抖,经脉倒逆,喃喃自语,语无伦次,他再也叫不出那个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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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阡儿,别再战了,娘亲不想见你们手足相残……”

    “川宇,娘不想眼睁睁望着你和所有的故人都决裂,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毋庸置疑短短十几个回合阡陌都杀疯了,他俩都忘了身边有人一直在喊别打了,十年来她虽然声音很小却一直都在,哭过疯过歇斯底里过,跟金宋之分没关系,她只是不想见到阡陌走到这一步的平凡母亲。

    原本是想像昔日那样,在两个儿子争抢时竭尽所能拦阻,谁料才到边缘就被卷入,长刀甫一从林阡手中斜出,便恶狠狠从她的后心压入,力量之大,使她口中和胸腔瞬间就一起喷出大量的血。

    

    “娘!”林陌惊了足足半晌才如梦初醒,猛然上前将玉紫烟抱起,那时她身上到处血污,脏腑破裂明显无力回天,原本,她就已经受了箭伤。

    对,那个称谓,是娘……林阡想了半天,才想起来,钻心的疼使他近乎窒息……

    所以,把娘卷入,是这个意思,不是指我让娘亲去劝你,而是指今晚你之所以冒险到这里,是因为娘亲她误入了我的埋伏圈,可娘亲,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还一身哨骑的装束……

    林阡呆呆望着林陌怀中濒死的玉紫烟,不顾陆续回援的金军高手刀枪扎进自己身,想上前去看娘亲她到底怎么样了,但他一动,那些利刃就扎深一寸,他任凭自己的血汨汨而下,也要和平素一样地向前推移阵线,可为什么走不过去,为什么全身想给她的气都在散着。

    “主公!”华一方立即上前去帮林阡御敌,可是忐忑不安的他也知道,区区一刀,主公和盟军怕是要遭大劫!众目睽睽弑母,完全大逆不道,主公那样的精神洁癖,怎么可能承受得起……

    这几个月林阡虚耗到极致早就油尽灯枯,经此痛击,原形毕露。远远望着林陌怀中那张被大火烧得半毁的脸,他记忆里全是当年在建康第一次重逢她的情境,也是一样身边围绕着许多的闲杂人等,也是一样得隔着那么远,看得见,够不到,娘亲脸上的从容和安静,与他幻想中的相差无几,便是那年的九月初六,他只见了她短短一面,就把她的轮廓、身形、气质,全然深刻在心里,告诉自己,她是自己最重要的人……

    初见,她唇轻启,是因似曾相识,今夜,她唇翕动,是因无力言语。

    她虽在林陌怀中,视线却凝结在林阡身上,她临死牵挂最多的终于还是林阡,所以伸出手来,惨笑:“你和楚江一样,阡儿,你向来顾全大局,你……”她对这孩子,除了愧疚之外,更多的或许是眷恋,毕竟阡儿最像楚江,一生都在走同一条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是楚江写在锯浪顶上的墨宝,我……”虚弱不堪,说不完整。

    林陌噙泪运气给她支撑,奈何及不上卿旭瑭高风雷等人,听得这话,愈加凄苦,开不了口:娘,他和父亲一样,那我和谁一样?那年建康秋意萧瑟,你和念昔为了救他劫狱,不惜将锋刃指向我的要害,后来你辩解说“娘真的没有偏心过。”是吗你真的没有偏心过?终于有一天我和他成为敌人,你为了阻止手足相残不顾凶险也要滞留,却在吊着半口气的此刻拼命试图让我原谅给你致命伤的他——你说的这些是想表达什么,表达他是为了大义杀了你他有苦衷?!

    林阡脑中从始至终都在翻江倒海,眼前全是娘亲慈爱的面容:“阡儿,答应我,不要和川宇为敌。做娘亲的,不希望你们反目成仇。”你呢,你却不听,主动权在你林阡手里,你偏要逆着娘亲才会得到今天这种报应!雷电交加,忽明忽灭,大雨倾盆,滂沱泥泞,这次,不再是掀天匿地阵里的幻觉也不是风烟境的虚景,是真的有个无辜而且是至亲满身是血地折在了他刀下,铛一声响,染血长刀掉落在地,他四肢百骸以及头皮全都发麻:是我,我把娘亲伤成这般?!这一刀是我砍的!!

    玉紫烟浑浑噩噩,片刻已睁不开眼:“师父,徒儿,会跟着楚江一起,北定中原……还师父夙愿……徒儿,已经给他生了两个儿子,阡儿他,笑起来,很可爱,耳朵会动……”

    所以,娘的理想,一直都是这样,是因为丢失了阡、放逐了陌,才误入歧途吧,所以,娘也觉得,我现在是在歧途?林陌忽然发现,玉紫烟的袖中有纸状物,略一打开,豁然开朗,那纸上是今夜金军反伏击圈的兵力分布,这就是她假扮成哨骑亲到前线的根由!林陌心中万念全都笑成灰烬:娘,这就是你所谓的中立吗,你以为他示的虚就是真的虚,你浑然不顾我的安危冒死给他通风报信,可你把情报送给一个声势鼎盛张网设伏的强者这算什么!哈哈,原来真的是这样,背后只能有自己可以相托。

    残风冷雨过境,林阡愈发麻痹……不被爱的孩子总是奢望疼爱,他其实也想过做一个让娘亲更重视自己的长子,这些作为人主不该有的心思,全都透过近日的说客传递给了娘亲施压,如此,却反而害了娘亲?!此刻他知道娘亲原是一直都以他为傲的,可是又怎样,知道的一刹娘亲的手却已垂下,他哀吼一声、悲痛欲绝、眼前一黑、连连吐血,茫然望着面前身后万里荒芜,我究竟是在救世,还是在灭世?

    “林阡,娘亲被你杀了,你连娘亲都要杀,一次不够还要再杀一次!”林陌暴怒,抱起他最后一个亲人的尸体上马,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当即离场。

    “紫烟,川宇……”华一方正要策马去拦,忽然身边有一团黑影,同样也是状若疯癫地随便抢了匹马就追上前去,“主公!”

    “放下娘亲!我来救她!!我能起死回生!!”林阡狂吼,奋力追前,卿旭瑭高风雷哪个都本就是他手下败将,哪个现在还挡得住他双刀半分,只见他刀法愈发疯魔,阴郁冷僻,凄恻惨戚,不对——“他疯了……”

    他们都看得出林阡彻头彻尾疯了,却不知林陌彻彻底底地醒了,就是这一刹连最后一丝迷惘都消除了,他要报仇,用最毒辣的手段,让林阡永远沉溺在疯魔态,祭奠他所有因“林阡”二字而死的亲人:“林阡你这天诛地灭的魔鬼,十年征伐越来越没有良知——连亲生母亲都灭口,还有什么做不了!宋军凭什么跟你,天命怎可能认你!”

    “是我杀的!是我杀的!不是我杀,还会有谁?哈哈哈哈,我这魔鬼滥杀无辜,让越来越多的孩子成了亡国奴!”林阡身上到处血飙,一路过来不知是自己受伤还是砍人太多,杀气的漩涡里他自己也发现了他真的是个魔鬼,文县四村血案的凶手不是宋恒不是战狼而根本就是他林阡,说什么拯救天下苍生,苍生都已经和他殊途!

    向北驰突,如入无人之境,林阡一如既往地骁勇攻杀,却再也听不见辜听弦、赫品章等人的呼喊……

    一如战狼预言的那样,近几个月来,金宋的胜负失衡都是因为金军把高手的压力全堆积在林阡一人身上,造成的结果是宋军的所有对手都去了林阡刀下稀释,可是林阡怎可能没有受到半点损伤?阶州之战他只是勉强从入魔状态走出,谁说他恢复正常了?

    林阡是绝对会毁灭的,只是需要有对他极其重要之人出事,才好加重加快他的彻底入魔。战狼的上策在曹王吟儿,中策才是玉紫烟林陌,阡陌之伤和金宋之分螺旋并进,总算今夜喜看中策反转成了上策,他当然没有告诉、也不会告诉林陌,他在玉紫烟的身边安插奸细推动了她的一切行为,她也成功完成了他希望她达到的目标:今夜,玉紫烟之死,使宋军不义、不安,而身为主帅的林阡,疯癫,迷乱,太适合我战狼来销毁他了……

    他早就想劝曹王降低底线、劝仆散揆战法百变、劝凌大杰稍安勿躁了:我军的收效,虽然缓慢,但是一劳永逸、终将到来,此刻,就是金军转机、宋军末日。

    自从回到曹王身边伊始,战狼就一味要“趁林阡入魔斩杀之”,不惜一切代价推动林阡入魔,只因这是战狼的夙愿——

    “拯救苍生,最应斩妖除魔;天道泯灭,我自替天行道。”说实话,要杀现在的林阡,他没以前那种十成把握,大约九成,以后会渐次下降,那就让林阡没有以后。过程中要冒自己身死的风险,战狼何曾怕过死,为了理想,本就可以殒身不恤,宁可与这战鬼同归于尽!

    何况,不会同归于尽了:“战鬼,去死吧。”

第1520章 所过皆斩,所到尽诛

    有人不择手段要林阡死,就有人不顾一切要林阡活。

    “主公小心!”“师父回来!”每次林阡入魔,他们都保驾护航,不因别的,林楚江和林阡父子曾对他们生死不弃。

    下一刻,金军反伏击圈中刀兵齐出,正对着一涌而上的强敌开战,宋军岂不畏死,决然与子偕行!猝然之间箭矢对攻,密如蝗集遮天蔽日,辜听弦、华一方、柳闻因接二连三被阻,却哪个都在竭尽所能地杀出一条血路靠近林阡。

    要他入魔的推力和抗力,要他回头的阻力和拉力,同时排山倒海地压向林阡的双肩,在他彻底入魔的关头,曾令他停顿了一刹,便是那一刹之间,好像呼吸没有了,心跳停止了,画面平静了?

    唯有一丝螺旋并进的梵音和悲咒,暗潜在那支对准他太阳穴的箭矢中——追魂夺命,来自战狼。

    冷笑一声,那暗箭在世人眼中再如何神速,到他林阡视野都被无限放慢,慢得羸弱,不堪一击,纵使他再怎样头疼欲裂,也只需抬手轻轻一拨。

    那刀锋冷得人不敢看,煞气却白热而凶悍,霎时,死亡威慑以林阡所在为圆心往四面八方数丈开外发散,经久不衰,无人幸免。荡涤而来的剧烈气流,不仅教攻向他去的箭矢瞬间四分五裂,更令战狼感觉到一股强大斥力极速旋回,还未打在身上,脚先自觉向后。

    “上次见到这种力量,还是在山东的摩天岭……”上次这道力量的宿主,一句“逆天”吼出,年轻气盛的战狼险些死无全尸……

    不对,那是上上次了,上次,是去年四月掀天匿地阵结束时,战狼虽然远在淮南,也感应到了同样的力量出现在陇陕,那是足以徒手破阵的魔态渊声才拥有!

    而如今,林阡也有,是否可以说明,战狼成功推动林阡入魔?!

    欣喜若狂,总算成功了,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

    这段时间太多人对他提出相反意见了,可是他们口口声声“不能专杀林阡”拿得出什么理据?怕死而已。

    “汝等都该听我,别怕等、怕输、怕死。”他劝曹王别听仆散揆时,用了那个走泥泞万万不能回头的典故,他劝凌大杰稍安勿躁时则说:“若在雪地中埋上带有羊血的尖刀,饥饿的野狼将主动往刀口上舔,刀锋势必会划破狼的血管,在它舔血的过程中将它体内的血放空,猎人除了埋刀之外缚狼不费吹灰之力。大杰,你想要林阡死,这是最好的策略。”

    他真是费尽了心力才凑对了羊血,在玉紫烟撞到饮恨刀尖的那一刻,他也如愿以偿让林阡一头扎在了他锋刃上,把林阡躯壳里那个刀口舔血的隐性撞得喷发,一发不可收。紧接着这一路追过来,林阡几乎没用脑子想金军有埋伏,忘乎所以地一边狂吼“放下娘亲!我来救她!”一边把挡路的连消带打顺便把潜伏的也连根拔起。

    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避我者生挡我者死,只因他一门心思要以手中双刀去逆转那时光倒流,然而嗜血战魔一怒,战地万里血飘,没过多久,他的血就和金军的血一起流空了……

    “林阡如果为杀你而追出,正中下怀,但如果他看出我军变化,选择按兵不动,则这一战很可能不了了之。”此刻林阡追出来,是战狼的正中下怀:待到林阡血流空,由我战狼来狩猎——远程一箭,正是收竿。

    谁料,这第一箭却被林阡易如反掌地驳回,非逼着战狼立刻酝酿起第二箭……

    被林阡反击得不自觉退后一步之际,战狼忽然回想起战前林陌对他所说,“我不会让他按兵不动。”说的时候,林陌目光灼热,语带铿锵,似是决定了就算用尽残忍手段也会把林阡诱得非追出来杀他不可。但那时战狼就想对林陌摇头:川宇,林阡不会为了杀你而追出的,正常状态下他是个有底线的人。所以,必须由我战狼来添一笔。

    好在,玉紫烟近身有我安插的她绝对信任的细作,在她面前极力夸大了林阡的危险,激得她失去理智匆忙冲向林阡的伏击圈去报信,却一定会被林阡的人当作哨骑或奸细或先锋射死,如此,前去索要尸体的你林陌占理,必将诱得林阡为了求你原谅而追出。母亲因己而死,叠加在妻子因己失踪之上,林阡入魔的可能性太大,你林陌的态度也是个天然的催化。

    天助我也!最后的结局竟是他林阡亲手杀了玉紫烟,而你,也意外地因为母亲惨死饮恨刀下而丧失了目光里对故国的唯一一缕迷惘,好啊,快意得很!这些全是我战狼最想要看见的,没想到因为一场沙场厮拼就无心插柳,“林阡完全入魔”和“林陌彻底叛宋”两件事,居然被玉紫烟一个人的死同时提前……

    柳成荫——经此一役,林陌不可能再回头,而是将怒极与南宋武林成仇、同寥寥无几的故友永远诀别;而林阡,为了夺回玉紫烟尸体而失心追出,沿途杀戮无数,终成灭世狂魔!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悲歌未彻;

    双刀弑母,山天齐哭,血染征衣,盛名终误!

    不过,我真的完全成功了吗……战狼从快意中陡然惊醒,才发现退后一步都不够——林阡一刀反打回来的这一箭,到他面前时明明已百步开外竟还像面对面的速力,他小觑了!缓过神时,右肩震痛,整条手臂都蓦地没有知觉,还怎么向魔态林阡追发夺命第二箭!

    林阡这轻松的一刀似在宣告:陇上霜色刀,断得匈奴臂!

    “逼林阡入魔、将他杀死……这策略,从毒蛇,到王爷,到你,全都想试,结果呢,逼成功了,却杀不死!几次三番都如此!”全被凌大杰那乌鸦嘴说中,林阡确实是成功入魔了,俨然是这辈子都醒不来、如战狼所愿变成又一个渊声了……可是,这么好的机会,他,大金第一的战狼,竟没能杀得死林阡这穷途末路的孤魂野鬼!

    倒吸一口凉气,以后,会越来越难杀,结果则必然是历史重演,由林阡造出和渊声当年如出一辙的烂摊子——什么“没有十成把握”?两成都没有!难道又要功亏一篑、弄巧成拙!?

    “怎会……”战狼望着那玄衣战鬼染血双刃,屠戮时居然还存一股卓绝风姿,心中一抖,正邪、清浊、道魔,段炼你自己都说可以互融、没必要分那么清楚……可你为什么就是不承认他是主公,现在这一幕难道就是你逆天而行的报应?!天命也许根本从没变,只是你自己没算准而已!

    可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林阡那双饮恨战刀,没入魔前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入魔后直接就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所过皆斩,所到尽诛!遽然,他们所在的这个空间喧嚷得到处是血肉、断肢、脏腑相互冲突,却同时也静谧地万籁俱死、任由那死神一双魔刀轻易就将天色涂改成火烧之烬的鲜红……

    唯有落叶敢发声,万叶千声皆是恨。

    去年此时,十万金军铁骑出陇,此战之后,西线团圆几家几户。

    “不对,我绝不能动摇!”视线微移,瞥见同样命格的白衣胜雪,战狼方才找回一丝心安,“绝不能放弃……”接近成功时最容易失败是因为最难,克服万难坚持到底我一定行——还有林陌在,必然有方略!

    是的,只要林阡还在我军包围圈一刻,那就还有一刻的斩魔机会。

    战狼想到的那一刻,林陌便已经在实现,只见他抱着玉紫烟的尸体步步逼近林阡:“你不是要娘吗,那你复活她啊!说得出,做不到!几时见你救人,你一直在杀人!”

    而林阡很明显还有良知,原还目光如火、霸气激战,一旦得见所求,呼吸变得粗重,眼中满是血泪,武斗愈发心不在焉。每瞥见满身是血的玉紫烟一眼,他状态就每虚弱一分,时不时更吼啸几声,凄清,哀绝。他动作慢好几成下来之后,众人才可看出他身上到底染了多少血,敌人的,自己的,母亲的……

    “杀死这六亲不认魔鬼!”同仇敌忾的万箭千刀,猛然都鼓足了勇气,主动紧随于驸马之后,向着那孤立无援的恶魔围剿——

    “机会……”战狼拼力以左手挽弓,妄图对林阡趁虚而射,然而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忽然听到东南方向战鼓声震天,一惊罢手,循声而看,一路意想不到的兵马正朝此地来势汹汹,好像是正巧要来这里打破金军包围、不教战狼关乎战场的计谋得逞的……怎么?棋局胶着这么久了,宋军还有暗藏的灵活机动精锐?而如果是外援,能逃过我战狼情报网的,必然是从出发点开始就如水入沙地般不见,直到这终点才聚拢现形声势壮观!那么这支精锐,组织力和行动力,都不输给、甚至胜过林阡麾下的多数兵马了!

    这支精锐,为首的少女一马当先应是主将,作为打破平衡的外力,一入阵就助辜听弦杀近了一层。她武功当然没辜听弦强,充其量不过是个辅助,然而不同于辜听弦横冲直撞时偶尔还被流矢所伤,金军的箭竟没一根近得了她的身,是因为身形灵活,还是有其它什么玄妙?

    越临越近,豁然开朗,那少女柳眉凤目,一杆枪轻灵如雪,正是先前在楚州帮毕再遇抗击胡沙虎的杨妙真,“是她……”战狼蹙眉,同时恍然,他记得杨妙真有个“天命危金”的批语,若干年前他也算过,她命格确实不假,战局中的玄妙大抵就是因此,看她随意组建的一支兵马就有如此强的实力,他自然更不怀疑她的本事了……又想,这“天命危金”的杨妙真,喊的是林阡师父而不是林陌,是否可以证明林阡才独一无二……战狼你在想什么!无论如何林阡现在已是邪魔!!

    一惊而醒,杨妙真“火树银花”配辜听弦“入战图”大放异彩,师兄妹俩左刀右枪默契合作,大气磅礴又灿然生辉。一个英姿飒爽,一个丰神俊朗,枪法百变刀法豪迈,千军万马也是毫不畏惧地闯过,一旦二人和林阡背后相托,便宣告他们的师父化险为夷。

    “原来如此……”战狼意识到,杨妙真及其后援就是柏轻舟关于战局的后招,战前,轻舟对林阡曾如是说:“如果战狼以反伏击圈来诱杀主公,极有可能用尽龌龊手段使林陌后撤并困住主公,若然如此,则我便祭出妙真这颗意想不到棋子,打破包围并持续威胁战狼——妙真在陇陕行动自由可以做任何事,比如帮郭子建守定西、使其定西军能分兵出击战狼空虚,看战狼还敢不敢把移剌蒲阿调上前线。”

    好一个高瞻远瞩的柏轻舟,棋盘拉伸,我追不上你,然而棋盘碎裂,你可算得准我——林阡已疯,谁还管这次沙场争锋!?

    实则柏轻舟也已不顾危险到了阵前,只是这一次再也无法靠近风云凌乱的漩涡中心,唯能远远看着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林阡身影为他揪心,沧海横流,她真恨啊:“我太过重视与战狼的沙场博弈,没算到战狼的暗处阴谋还在继续……我看不出,主公的杀气腾腾才是真、泰然自若才是伪装……”怎能不恨,她为了主公殚精竭虑,结果却还是漏算了主公,把压力都给了主公——

    这些天她帮主公打这么狠,都是为了击垮金军斗志,她想,这既对战事有利,也能强迫他们归还主母。她知道,不示强金军不可能归还,但是任何事都有限度,太强当然也会适得其反。她想着主公即使没问,我也会给主公把住这个强度的关,没想到,主公的精神状态不足以支撑他的强度!她高估了主公心态、以为劝主公“主母还活着”就高枕无忧,不料现如今没救得成主母还葬送了主公自身!

    如今,妙真这后招不得已变成后路,战后轻舟还不得不费尽心思地规募,在把主公救回来之后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对宋军伤害最小?却就在那时听得数声激响,原是金军有精锐奋起直追,强行把杨妙真和辜听弦打散,乱流更在一息之间就将林阡迫到了战地最远,山林一隅,高处,险处,绝处……一时间,雷电交加,风吹雨扫,不知是否林阡从天上引来自残的,但它们无一例外都被他一刀刀转接给了强迫他的人,人?蝼蚁,整个兵阵就像过电般一个亮闪全部烧焦,尽管如此下一刻又有更多的蝼蚁上去填充,昏天暗地里,飘摇火把中,林阡始终毫无意识怀刃浴血,众人忽然全都发现后续的风云雷电都是他林阡给打出来的……

    陡然间,林阡好像愣了一愣,就像当初的渊声一样,常常有正常状态昙花一现。“杀了他!”金军里眼疾手快的立刻喊。

    轻舟关心则乱,一颗心险些冲到嗓子眼,焦急且高声地下令:“万不可教主公落单!”

    当然不可!“谁敢动他!”杨妙真双眸里透出的全是倔强与愤怒,纵然此刻只剩她独身闯阵,也要驾驭枣红马朝林阡奋不顾身。一枪挑倒三个拦路金兵的同时杨妙真弃马而去火器连发,流光溢彩中再次抢站到了林阡身边与他并肩拒敌:“师父……”

    就在那时她忽然发现,师父确实好像抓回了一丝神智……

    “我已成魔,快杀了我……”林阡转过身来,始料未及地,竟凄厉低声对她恳求。

    “什么!”妙真一愕,险些没能站稳。

    “杀了我!来不及了——”林阡大怒下令,眼神开始变化。没错,饮恨刀“生生不息”的最高境界和走火入魔之间的那个度,因为玉紫烟的死被掩埋、消失了,林阡是真的就要彻底入魔,变作渊声之后又一个灭世者。林阡想过,若然如此,那就扼杀于萌芽好了!却没料到,这一天那么快就到了……

    这短短一瞬的沟通困难,实在是灭口的大好机会,战狼趁妙真对身后两剑应接不暇,陡然又一次对着半魔的林阡弯弓搭箭。孰料蓄势将发之际,蓦地发现林阡身侧不知何时又多了个女子,身形轮廓令他无比熟稔,眼花吗?怎是云泉剑、段亦心,那个自称是我和师妹女儿的林阡的女人,她不是应该离开了陇陕战场吗,难道说……

    和柏轻舟、何慧如、杨妙真、柳闻因、西海龙这些远远近近都在这一战的女子们一样,段亦心她为了救这个失心疯的林阡也是一样的不顾性命、毫不犹豫直接就由暗转明弃身锋刃端,然而她为什么在这里!?

    为什么在这里,与你战狼何干。

    眼神一厉,依然绝情,不过战狼这原本可以给林阡造成万箭穿心伤害的一箭,就因为看到段亦心的到来而还是打偏了稍许。不过毋庸置疑的是,虽不在要害,力道也足以教林阡暴死——

    那一箭猝然飞袭而去,蕴含的巨力几乎将箭身燃起,彗星般掠过千军万马,精准无误砸落到他唯一的靶子,轰一声强光中可见到林阡身体几乎爆裂,尚不知震伤了段亦心几许,飓风便将林段二人一起掀翻继而栽下了山野。为何感觉林阡还在?因为一瞬之后这漫天遍地全都飘荡着被这一箭倾轧出来的林阡的血,每个人身上都能泼洒、溅落、滴到一些……

    “师父!?”妙真噙泪扑到崖边,这地段并不算十分陡峭,怎生翻到了林间就无影无踪,她委实怕,师父会不会粉身碎骨?师父他,竟作为一个恶魔被战狼这个降魔者杀了?!

    “主公……”轻舟怎会不怕!然而才刚惨呼出声,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慧如回神当即将她抱起,却见她面无血色气若游丝,怎么呼唤她都不醒,一惊色变:“军师!?”

    “林阡哥哥!”柳闻因虽然一直被拦截在几层之外,却趁着这兵流停滞的间隙骤然杀出,银枪白马毫不犹豫朝林阡消失的方向去寻。

    然而,注定了又一次音讯全无——但他们是眼睁睁望着林阡胸口中箭!发箭的是战狼,一出手就能引发天崩地裂,而林阡,本来就已经油尽灯枯奄奄一息……

    事实也证明,事发地点掘地三尺都只是各种深浅的血腥,没有尸体,连骨头都不剩!战狼的力道,向来都能把人打成这样的灰飞烟灭。

    接下来的各大战区,都是一样的天阴雨湿、连日不开。

    激战不了了之,命途一溃千里,当林陌为报母仇奋发伐宋,本就已注定是金军转机,林阡弑母、成魔、暴死的三部曲将宋军末日也一锤定音……

    “林阡暴死”之说,实在听得凌大杰等人心花怒放,但思前想后总觉得还有些郁闷:“不是说‘天之咒’吗,怎生那么多女人拼了命地往上靠?该不会带来什么转机吧?”如果没有段亦心在林阡之侧、没有柳闻因和杨妙真陆续追赶而去,凌大杰觉得会更好,林阡死亡的可能性更足。

    再多的兵将、高手、谋士,盟军再怎样牵挂林阡,也万万不能为了寻他再动了。战势急转直下,虽只少林阡一人添林陌一魂,整个天下却大有金强宋弱之势——只少林阡一人?盟主失踪,军师病危,怎会只少一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抗金联盟会愈发人心惶惶,直至空中解体,被金军各个击破。

    “抗金联盟去再多人也是徒劳,林阡在中箭那一刻便已死了。”战狼对现状实在太过满意,也清楚,后续的事,只要顺其自然即可,宋军必定会有一段时间的垂死挣扎,指不定会由二线兵将打出怎样的漂亮仗,对此金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记住,宋军终将是会败的”,林陌刚好可趁这段时间修补他和曹王府高手们的“合作生疏”。

    “穷寇勿迫。”因为知道宋恒等人也曾不堪压力滥杀,所以战狼在离开西线时对凌大杰留下了这样的四字方针,别逼太紧,狗急跳墙。

    “段大哥,您要走?”凌大杰因为他旋乾转坤的能力,对他有所改观,无论何时都带着崇仰之意。

    “中线、东线,能收拾多少烂摊子就收拾多少。山东,我也得会会那个红袄寨内鬼了。”战狼从来都意识超前,唯独对师弟难以估算,不过,这一刻,他满意地望着林陌身边、正对其引荐新人的轩辕九烨,嘴角露出一丝心愿得偿的笑,“还有,柏轻舟若能病死便罢了,若不能,你们也要想方设法将她移除。”

    “是。”凌大杰关心地问,“段大哥,曹王他,何时放?”

    “宋军输一场大仗后再放。至少有一个华一方、郭子建、孙寄啸、宋恒、厉风行那样的统帅身死,才会起那个分崩离析的头。”战狼说,曹王不能放,是因凤箫吟绝对不能放。

    “唉,苦了我家王爷,水粮当真充足?”“神秀他们都注视着,军医也就在其中住,放心。”

    

    离开会宁战区之前,战狼亲自去了那个必杀之地,那时它已是金军领地,它真是金军的福地。

    阳光可真是刺眼啊,他伸袖遮住,满足地回味起那一晚的所有阴暗,所有鲜血淋漓,所有大逆不道。

    和那个不知道是卫王还是夔王的政变元凶一样,林阡离他和林楚江“北定中原”的理想,真的也只是一步之遥。那又怎样呢,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数十年来,你烘托着他上巅峰,却同时埋伏着对他挖根基,等他上最高你挖他最低推他倒,如此,便可轻松窃取曹王成果,对他取而代之。”完颜匡曾说,元凶对曹王何其残忍。

    命途对林阡,也是一样。

    一样的,暂时这成果都同归林陌。

    

    欣喜之外,如果说有一丝抑郁,战狼也有。

    这季节若非战伐,大约也是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蘋吧……

    大理四季都是这季节,建康呢,有时候这季节像四季。

    拜师学艺的前十几年他都在大理,和师妹青梅竹马,过着阳光明媚的日子;被渊声打“死”、死而复生后帮曹王构建控弦庄,以尉迟和的身份潜伏到南宋“大潜潜于朝”后,他大半时间都在建康,和妻子、第二任妻子生死与共,过着瞬息万变的生活。

    对妻子,他虽不甚真心,却有战友情谊,何况连累她早逝,终究有所亏欠;对第二任妻子,情感则更淡,几乎完全是搭档关系。

    对师妹,却显然不一样,男人对初恋总是投入最深挚的情谊,若真心相待却被伤得体无完肤,注定就会开始在情场逢场作戏,“反正她们谁都不是你”。

    初到建康,妻子初孕,他就和一个叫小玉的青楼女子打过交道,他不是好色之人,那女子,五官轮廓,神态举止,一颦一笑都像极了师妹,他虽怀疑过,却也推翻了,师妹怎会那样温柔?

    自从妻子中毒箭,他便焦头烂额,再也没去找过她,后来尉迟雪出生、他想起来再去寻时,鸨母说小玉早已被其他的达官贵人赎身,从此再无联系。

    和师妹一样,在他下山后,就再无联系,不过是生命中一段插曲。

    他将近五十年都没有再回去,师妹也从来就没有出过山,他一直这般坚信着。直到段亦心出现了可是年龄只有三十出头,才让他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师妹确实没出过山,隐姓埋名怎么能叫出山,出山的只是小玉而已。

    他很想问她,既然后来宁可委身于我,说明你对我从来情根深种,这样一个浓情蜜意的你,怎可能为了一把剑就与我决裂,冷漠如冰,可是,为何你不以真实身份来寻我重温旧梦?

    苦衷?真相?该找谁问?师妹,你和我的唯一骨血,恐怕都失在了我这一生最妙的一计中了。

    叹了一声,敛起衣袖,不再驻足,继续远行。

    虽然从距离上应该先中线后东线,但亲疏程度上,还是先仆散揆,后完颜匡吧。

第1521章 主公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淮西,下蔡,四面屯兵之城,兵家必争之地。

    去年十月,仆散揆聚合金国所有精兵猛将兵分九路大举攻宋,便是以此地为起点。

    当时不少将士刚从北疆归来,便又踏上了南征的旅途,不辞辛苦,甘之如饴,军容壮盛,威风赫赫。

    谁料他们都一样,能够忍受北方苦寒,却无法适应南方阴湿?冬春之交,整个前线瘟疫泛滥。

    作为总指挥的仆散揆也病情严重,竟只能退到这下蔡终点……

    战狼长途跋涉到此,原还存有一丝力挽狂澜的雄心,然而只不过在军中留意了几眼而已,他便知东线已不是自己离开前的东线:“临喜也不是过去的临喜了……”

    腊八一别,暌违不到三个月时间,仆散揆竟难以置信的苍老憔悴,令战狼一步步走过去触目惊心,见只见他头发散乱地睡卧榻上,脸颊瘦削,面色枯萎,呼吸粗重,半昏半醒,时而虚弱地喘息,表情是隐忍的痛苦……

    和曹王一样,英雄迟暮,再不见当年雄姿英发!

    “段炼还是昔日的段炼?”仆散揆原还无力地闭目养神,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响起,忽然间睁开眼睛看他。因为过于消瘦的关系,仆散揆的眼圈深凹显得双目极大,可是素日眼中的光彩却被血丝取代。

    “不仅是你,毒蛇、焕之、大杰都曾劝王爷莫听从我。”战狼坐到他床头,淡然地回应着,“可我还是那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段炼,力排众议,坚持到底。”

    “王爷他,怎样了?”仆散揆看战狼面不改色,忽然间意识到再问多余,王爷显然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喜悦之余,听见战狼毫不悔改、反倒认为他做什么都对……仆散揆不禁又愤怒又悲郁,百感交集,冷笑也惨笑了一声,“这样说来,王爷他不是因为龙镜湖的死才对我疏远,而是因为你,你太固执了……”

    “王爷从未对你疏远过,反倒是你,莫名其妙地猜忌王爷,才连累他心力交瘁。”战狼冷肃打断,不忍再忆,“前几日他已药石无灵,险些被林阡赶尽杀绝,若不是我固执己见,林阡只怕已踏平陇陕。”

    “王爷他……药石无灵?那现在,恢复得可好……”仆散揆呼吸一急,连声咳嗽,“听闻林阡已经彻底入魔,是你为王爷向林阡报复?”

    “瞒不过你。”战狼面色冰冷,预感到他会不认可,“日前王爷病危,我借大杰之名骗凤箫吟前往地宫救父,林阡以一日为限并且将圣上行踪作为威胁。无妨。我一边扣留凤箫吟以便她能治愈王爷,一边诓林阡‘王爷病死,凤箫吟被泄愤尸骨无存’,我认为,凤箫吟的失踪可帮我消灭林阡……”

    “你总说你心系天下危亡,可是拯救苍生,只需打败、制伏林阡就够,为什么一定要‘消灭’,还非得真把他打成渊声后消灭了才罢休?”说到底,仆散揆对林阡还是存着一丝欣赏的,“林阡他,控制力比渊声强太多,根本没有必要那样打……”仆散揆虽不在场,也意识到,林阡暴毙当晚,金军至少有上千人陪他化为灰烬,曹王府还落了个失信于人的不义之名。

    “为什么要留一个‘可能成魔’的在人间?趁病要命不是一劳永逸?”战狼反问,“你想尽可能地堂堂正正地打败他,可你还有几多时间?”

    “去年我执意发起南征,是因为不想林阡成为第二个王爷,王爷却不希望我南征,说不想林阡成为第二个渊声……”仆散揆含泪,无比痛悔,“如今我后悔当时我坚持伐宋,害王爷蹚了这趟浑水,他因为众将的牺牲一时失心,被你这比我还固执的人顺水推舟——段炼,你悖逆王爷了,王爷不想见渊声,你偏推动他林阡成渊声……”

    “至少现在林阡死了,成了渊声不假,但又稍纵即逝,王爷依然不会‘见’到渊声。”战狼平静接受指责,云淡风轻地反驳。

    “你就从未考虑过,如果林阡入魔而未死,这天下又是怎样末日?”仆散揆问时头晕目眩,摇摇欲倒根本坐不住。

    “用凤箫吟之死推他入魔是上策,用玉紫烟之死推他入魔是中策,我还有下策、后路。”战狼将仆散揆扶住,对他解释,“即便林阡入魔而未死,我还有凤箫吟的惜音剑。那剑法‘大音希声’内藏玄妙,王爷对天道参悟向来透彻,若能将她点化,或能净化林阡。”

    “什么下策,这明明是上策!”仆散揆一直在咳,累得脸色通红,“如果凤箫吟可凭剑法化解他戾气,那她完全可以将他成魔的可能降低到无,不是比你推动他入魔更好!?”

    “……”战狼忽然发现自己无法自圆其说,半晌,回应,“我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黄毛丫头身上,或许她努力学了一招半式也不过如此,及不上林阡刀法更压不住他魔性。”

    仆散揆剧烈地呕吐着,满头虚汗听他说完,恨恨地笑:“我来替你说吧,段炼,你就是想林阡死而已,杀他不仅是夙愿还是宿怨,是你重生之后的执念,三十年前那一战渊声入魔害你险些死无葬身之地,受尽苦楚,九死一生,你,你把对渊声的恨都给了林阡了,说什么拯救天下苍生,其实你对林阡有着彻骨私恨!”

    战狼被戳中心头,不由得脸色一变:“随你怎么猜测。仇视他又如何。”

    “竟然这般无所谓?林阡以一日为限,你亏欠的是‘圣上’;你推动林阡入魔,靠的是‘玉紫烟’之死;你诓骗凤箫吟,利用的是‘曹王’;你最终得手,陪葬的是‘千军万马’。你啊,用尽黑暗之术,竟无半点怨悔吗!”仆散揆看不得他这般草菅人命还毫无所谓。

    “牺牲少数人能拯救无数人,何乐而不为。”战狼扪心自问,确实没有半点怨悔。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何人有权利决定他人生命?”仆散揆问。

    “你仆散揆一世征戎,竟不懂弱肉强食。”战狼微笑。

    “为了保全所谓强者而不断牺牲相对较弱的那些,最后你只会打着救世的旗号将世界毁灭!”仆散揆满口是血,却还据理力争。

    “灭世的那一位,已经被我杀了,我是降魔者,不是魔本身。”战狼给他过气支撑,但仍掷地有声。

    “细作首领,战狼……”仆散揆在他怀中抬起脸来,奄奄一息,断断续续,“在地底久了,你还知道怎么在阳光下呼吸?”

    “我向来是这样,也不奢求你们理解。”战狼听懂嘲讽,冷厉一笑,“君子你们当,恶人我来做。”

    “也罢,今日你既来了淮西,便为我辅助完颜宗浩……一边继续与宋廷且战且和,一边保护精锐安然地班师回朝吧。”仆散揆叹了口气。吐了那么多血还头痛如劈,他深切知道他自己是回不去了。

    “既然还有精锐,不必班师回朝,让他们随我回西线,一举夺得林阡遗下的陇陕和川蜀。”战狼以祈使的口气说。离开西线之前,他之所以对凌大杰留下穷寇勿迫的四字方针,一则除了林阡之外没人值得用激进战法,二则也是看准了棋盘如果不向外拉伸、金宋两军都已近强弩之末,尤其是消灭林阡的这一战,西线金军委实也消耗良多。当看到下蔡一片狼藉,他知道东线早就无力回天,心想不妨集中所有精锐对南宋擒贼先擒王:若能啃下陇陕川蜀,中线东线指日可待。

    “你来这里,原是这个用意,哈哈。”仆散揆恶狠狠地笑起来,“丧心病狂如你,有未想过你这般激进,会置圣上于何处?!上次已经给了圣上危难,难道还要再给……”“圣上算什么!”战狼怒不可遏,为了打断仆散揆,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他当然不高兴仆散揆把圣上看得比曹王重,前年山东之战也是因为那些缘故仆散揆才没能放得开。

    仆散揆一惊凝噎,许久都没说话,只是直直地瞪着他,那情境,太像被万箭一瞬贯入体内,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对视久矣,战狼都没让步,仆散揆大彻大悟,却泪湿了前襟:“这,这是王爷说的?”尽管战狼有时候可以自作主张悖逆王爷,但这种对圣上的不在乎,仆散揆其实在封寒、龙镜湖等人的口中也听到。

    “兴亡社稷,家国山河,本来就不全在圣上个人。”战狼不置可否,“仆散揆你何必迂腐?热血男儿,不拼搏沙场,难道要做他完颜璟一个人的护卫队?”

    “好,那我就不论圣上,只论大局!王爷从来都知道大金两面受敌,他若执意与南宋血拼,还如何守北面蒙古?!为灭林阡倾尽全力,而舍铁木真于不顾?!”仆散揆不经意也提高了嗓音。

    “临喜,伐宋灭宋,难道不是你的理想?南宋覆灭就在眼前,过后再去收拾北疆……”

    “当真有这么容易覆灭?信不信,林阡虽死,其志犹存?!”山东之战结束时他和完颜永琏曾有过共识,蒙古和南宋的两个年轻领袖是大金的隐患,要趁他们互不知晓,先行除去重急一方。但当他意识到他们都很难消除时,他愿意改正错误、对理想折中。

    “到底是谁固执?形势一片大好,再加一分力南宋便灭亡,你偏就是不肯相信。”战狼气愤不已,想过仆散揆会阻止,却没想过摆明理据了他还是反对。

    “如今的大好,是因为你们绞尽脑汁总算杀死了林阡。但多少以他作精神象征之人,会继承其遗志破釜沉舟?兴许你会说那是宋军回光返照,但圣上承担的风险必然最大,那么多奇人异士若是想不开直接向圣上复仇,我大金军政都会被搅得凌乱不堪,生生便宜北疆……”

    “又是圣上。”战狼不屑,没兴趣听后面,“完颜璟那龌龊小人,委实就该被林阡打得肝脑涂地。”

    “是啊,如此一来,你曹王便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仆散揆见他对完颜璟毫无亏欠之意,底线再度被触,怒坐起身,将他斥退,划清界限,泾渭分明,“段炼你这无耻小人,给我滚回西线去问你曹王——圣上发过毒誓,若有背盟南征,忠臣叛尽,强将死绝。如今恐怕将遇天谴,我愿承担那‘强将死’,不知你曹王是否怕死才‘忠臣叛’?!”

    “王爷也是瞎了眼,才将你这样的人当作背后相托。”战狼也气不打一处来,一言不合转头就走,代表王爷与他断义。

    他也不知他昏厥了多久,再醒来时,战狼早已不在营帐,太医们里里外外焦头烂额地忙碌,明明很浓厚的药味他却越来越难闻到。

    “驸马,喝药!”随军奴仆红肿着眼给他喂药,他以前是喝不下,今日却不想喝了。

    他以前还会问,怎么你们把张从正那位神医调走了调哪儿去了,可今日也不想问了。

    仆散家族世代忠良,视清名比命更重,家训便是精忠报国,几十年来,他总想着完颜永琏能和他一起匡扶大金,不计较个人得失,是个与他理想最接近的同道中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完颜永琏也在逐渐变化,现实注定了那个人已经渐行渐远变成“曹王”,在完颜璟才刚四十岁、强敌环伺的此刻还在想着谋权篡位——

    会宁香林山上的事他只是听了个大概,曹王如果不是忽然吐血,会否当时就已经谋逆?当时没叛,日后不忿,全都体现在了战狼眉眼。诚然圣上有错,可不过只是任性了一次罢了。仆散揆最担心的,不是曹王像各方指证那样贪污受贿功高盖主,而是“曹王会否轻信胡沙虎对先帝的抹黑”,从曹王府为了诓骗凤箫吟不惜把圣上架在火上烤这件事就可以看出,曹王他真的已经开始对圣上复仇——战狼对林阡可以自作主张,对圣上必须经过王爷首肯!

    “王爷……您就是临喜的主公啊,可是您,怎能……”人鬼殊途之前,想不到还要分道扬镳!?战狼此番到来,就是对他施压,仆散揆你既然不支持曹王夺权,那你便再也不配当曹王的背后相托了!

    “驸马,驸马!不能不吃药啊!大夫说心态是唯一的转圜,请您,请您务必保重身体!”奴仆急急扑前来看,手忙脚乱的样子,像极了数十年前的陇陕,一个才卖身不久对花园里的杂活还不甚熟稔的小花奴。

    美人如花隔云端。他虽是来找曹王论势的,却在园外看得痴了,到乡翻似烂柯人大概就是那样的意思。

    其实身材有点矮,五官倒是很精致,打扮一下可能算绝代佳人,一见钟情绝对是因为那天阳光很好,他刚好路过,望见它流离在花架子上。

    “咦,你是何人?”那小花奴虽是初学,却聪明伶俐,很快掌握,发现他时转头来问。

    “噢……姑娘,请问,去曹王府的路,怎么走?在下初来乍到,姑娘带路可好。”他回过神来,轻摘一朵酴醾,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就由你,带我去找当年的曹王吧……

    “张从正在何处?!”帐外宣徽使疯了一样亲自找人,当初,也正是这位飞扬跋扈的李妃兄长,率领一众太医和军医把张从正挤走了。

    而今四处寻人,一番鸡飞狗跳。

    张从正一直在官兵中治疗瘟疫,偶尔听得一两个说起圣上的毒誓,他们都担忧仆散揆和大金国命不久矣,张从正身为大夫当然对此嗤之以鼻:“驴鬼也!所谓天命,不可迷信!”

    正对他们推荐《内经》、《伤寒论》,忽然听得有人气急败坏冲到还没站定的宣徽使身后:

    “不好了大人!驸马他!他!!”

    开禧三年二月廿二,金军总帅仆散揆病卒于下蔡。

第1522章 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

    仆散揆去世当日,适逢完颜匡主力北撤,自此“泰和南征”名存实亡;两日后,金军尽过江北,南宋“襄阳保卫战”基本告捷。

    然而,越接近成功越不可掉以轻心,事实也一如陈旭赵万年等谋士所虑:完颜匡渡江后贼心不死,与先前最早撤离的万山军会师,在沿江枯河白河新开河一带下寨,安鹿角,起盖寨屋,一望三十余里,群骑蔽野,朝晚牧放,出没无时。

    “不必客气,穷追猛打。”赵淳结合形势判断出金军人心涣散很难破釜沉舟,便不拘泥于兵法所说的穷寇勿迫,而是选择将剩勇追穷寇,“绝不能让他们滞留江北。”

    廿五夜,月黑风高,宋军办舟船大小三十余只,载弩手一千人、叉镰手五百人、鼓一百面,并带霹雳炮、火药箭等,潜行至金营岸下突袭。为防有人不慎打草惊蛇,赵淳亲自前往督战,下令“高声者斩”,到目的地后,便教弩手“全军待命,听鼓齐放”。

    解舟之际适逢雨急,雨声与橹声交杂,使金军浑然不觉。遂鸣一鼓,众弩齐发,继而百鼓俱鸣,千弩乱射,声势浩荡,蔚为壮观。

    紧承弩手万箭齐发之杀伤,穆子滕、孟宗政、彭义斌等高手,立即将霹雳炮火药箭远程射入金营作第二阵,一时间宋军杀气纵蔽天幕、横锁江岸,水中火中全是女真伤兵逃兵凌乱不堪。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金军大势已去,战野间忽而有白光一闪而至,霎时,水不再奔涌,火停止爆燃,环绕在散兵游勇周围的威胁大半被浇熄扑灭,片刻后,只剩下零星几点残水败火还在其开垦出的结界旁苟延残喘、静候裂变。

    何人来?旋乾转坤得这般轻易,将铁血战志都一扫而空!

    “战狼……”短短二字给了襄阳宋军的军心沉沉一击,虽是初次见面,谁不知他几日前把盟王林阡都打得尸骨无存!赵淳曾担心过抗金联盟会否因为林阡的死崩溃,但不知何故,陈旭、穆子滕等人竟没有表现出太多太久的悲恸,这是为什么?当时形势紧要,赵淳无暇问,如今形势险急,赵淳不敢问。

    “战狼来了!?”众将皆惊。形势当然险急,这战狼要是和完颜匡强强联手,会否借此机会帮金军哀兵必胜!?

    “无妨。他来晚了。”陈旭摇头,淡定从容,就算战狼的个人能力超群,也没那么快就整合起中线金军。归根结底,战狼来得晚了,“金军只要退到江北去,就注定了军心只会越来越散。经此一役,差不多了。”完颜匡的破架子哪比得上曹王府,即使战狼也扶不起。

    “什么‘江北’?”战狼也恨自己为什么先去见仆散揆,恨虽恨,一到阵前他便雷厉风行地安抚和支配起完颜匡。一心一意要将南宋彻底覆灭的他,给了中线金军一条听来天马行空的计策:“元帅,可从万山之西劚开大堤,阔百余步、深十余丈为小江,引大江之水入檀溪河……涉及目前宋军领地,皆可派遣高手潜入。”

    “这战狼,是想改变江河之道、将襄阳也隔到长江以北吗……”陈旭虽然看出了战狼用意,也惊叹固执的人或许什么可怕的事都干得出来……可是,战狼和完颜江山的武功都是深不可测,宋军绝顶高手越来越少,仅凭穆子滕几人未必能够制止他们开江。就因为那个是战狼,所以未必不会实现……

    那个曹王府首席高手兼谋士来势汹汹:打不下襄阳是吗,我就来撬动陆地板块!天高地厚是什么,我还真就不知道!

    此情此景,赵淳却必须安定人心,哪怕自己也不敢保证:“自乾坤开辟以来,江河已有定势,岂容改易?其愚如此!”我可不信有人能把襄阳移到长江北岸!

    “说得对。虽然他武功高强很难阻挠,但怎么也不能坐以待毙不是!”彭义斌一腔热血率先说,孟宗政、穆子滕连连点头:“我愿上阵!”毕竟,不少地方都是我军领地,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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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狼自然是将改易江河作为上策的,不过,愚公移山、精卫填海虽可行,到底要费上万万年功夫,在东线已停战、西线待强攻、中线人心惶惶的此刻他却需要一场速战速决的胜利,因此,一旦没有看到自己所期待的“襄阳被隔江北”或“宋军震慑分崩”情况发生,战狼便赶紧换了中策:“元帅,请将精锐继续安排在各处开江,以便将那帮宋匪的注意力调虎离山。”

    说这句话时,战狼、完颜匡、完颜江山心照不宣地两两眼神交流,他们到现在还或明或暗地各为其主着,居然也能打出一场无懈可击的合作之战,想来,也是因为他们都是聪明人吧。

    将宋军的注意力聚焦到明面上的开江,战狼的意思显然是到暗处去剔除宋谍“惊鲵”,目前的中线金军的大趋势是在撤围北返,故而宋谍很有可能比素日心态松懈,唯一任务就是帮赵淳紧盯着开江的金军,所以战狼才强调“安排在‘各处’开江”,多些地点跳来跳去,就是为让宋谍们活跃。

    战狼之所以有把握抓住惊鲵还因为,将近十日林阡的尸骨还未寻到,林陌战功井喷般增长、声势滚雪般壮盛,西线金军焕然一新宋军则在粉碎边缘游离,那气氛怎可能不传染到中线?赵淳或许还善于凝聚人心,可凝聚得到“海上升明月”?

    如果那宋谍来自南宋官军,或许还不在意林阡之死;但如果那宋谍来自义军,那就完全正中战狼下怀了。

    “且女子之心,比男子更脆弱。”早在正月上旬的三峡之战,战狼就已经发现“惊鲵”是女子。

    最近战狼真是如有天助,那惊鲵,偏巧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唯独对林阡情深意重的洛轻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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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洛轻衣向来行事谨慎天衣无缝,三峡一战却因信鸽意外暴露性别,使得原本投错视线的金军倏然转移搜索范围。当时,金军负责肃清的“朱雀”正要在为数不多的女将、女兵、女军医、女眷里抓她,却突然间因为高层的关系失调而遗憾地与她失之交臂。

    然而,纵使金军的内部政变救了轻衣,无论如何她都有了破绽,那时的林阡担忧朱雀和战狼联手将她挖出,故而教她的上线落远空混入金军近距策应。说来金军的军队编制原本周全、不太容易鱼目混珠,但谁教完颜匡损兵折将太多、害怕上面问责、故意瞒报死伤、囫囵焚毁尸体?落远空不负所望,顺利潜伏。

    正月战狼离开之后,襄阳之战顺风顺水,加之朱雀投闲置散,落远空和洛轻衣二人一度平安。

    可惜这二月下旬,林阡的死讯实在是晴天霹雳,“泰和南征即将胜出,我军主公却下落不明。陇陕曹王的旧年管辖,竟被那林陌后来居上。”听到这些,连日来洛轻衣再怎样处变不惊,也委实有过一两次情急不安,于是在面对面传递情报时她在最后一句向落远空请示:“我可否蛰伏数日,以免自误并误他人……”

    但话还没说完,帐边就杀机丛生,不得不说这次战狼和朱雀的天罗地网来得太意外——广泛撒网的控弦庄,早就盯紧了这位擅离职守的女军医了……

    “等她或她接头的人放出信鸽再人赃并获?”“现在就抓,他们身上肯定有密信!”危难关头,洛轻衣忽然听见帐外控弦庄的暗号交流,万幸她是个双重间谍。

    也万幸,那帮人急于立功,没有再等,现在就抓……

    洛轻衣一个眼色,落远空立即把所有可能暴露身份的信状物全吃,电光火石间洛轻衣当机立断一把将他拖进一隅杂物堆里按倒,半黑光线下四目相对青城大师兄骤然满面通红全身发热。

    “何故到此鬼祟偷摸!”控弦庄和其余侍卫一拥而入,正待抓奸细,却变成捉奸,掀帘看二人好像正在黑暗中进行着缠绵的前戏?落远空立刻配合她慌忙地穿衣系带,同时先于她出面见人:“我……我与她两情相悦!千万……别告诉夫人!”

    “大人,冒犯了!不知道是您在这里……”他所冒充的这个人物在金军里还算是个小官,虽只接触过两日调查过一日,他却记住了这个人的一切特征和人际关系,便连此人河东狮吼的原配都区分不出他的不同。如此,早就为洛轻衣减轻嫌疑打下了基础。

    当夜,控弦庄对所有行踪可疑女子的全力突击侦查,收获颇丰。确定是宋谍的有一,不确定的有十,其中,支吾说不出所以然来有三,以内急为借口有五,被撞破媾(和谐)合者有三……

    “那宋谍才落网便自刎,不知道她是否惊鲵。我在她物品里找到解码书本,却不确定是第几级。”朱雀说。

    “这书本给我。”北宋时期细作就惯用“密码短语”配“解码密钥”的代码法,战狼当久了细作首领,有时能通过某一级的解码书本,主动破解其上下游的解码方式。纵使海上升明月的交流方式多样,战狼也对之击破不少。

    虽然将其余女子无罪释放,战狼还是低声对朱雀说:“确定之人,毁尸泄愤;不确定之人,宁枉勿纵。”他对黄鹤去也是一样的,事实证明多心是对的。

    “是否牵连过多……”朱雀面露难色,“就像内急,女子确实不太方便,时间长些也能接受……”

    “那不该是惊鲵的优势!”战狼怒斥,“你是我的得意门生,怎可对敌宽容之意?”朱雀大惊低头:“师父教训的是!”

    “内急者,没有人证,必须仔细追查,总有一日会露出马脚。媾(和谐)合者,虽然嫌疑较轻,也不能完全放过,万一和人证在合作唱戏?”战狼说。

    “是!”朱雀认真受教,“徒儿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

    “这中策,怕是也没成功,改走下策吧。”战狼掂量着手中解码书本,直觉那不是惊鲵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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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几日控弦庄虽然对内肃清得火热,却也没改变得了金军一路北撤的现状。诸如神马坡、枣阳、光化等地尽被宋军克服,金军重回他们的起点邓唐。

    衣甲、器械、米粮、牛皮、锅釜等军需,委弃太多太急,原是为了逃命,可完颜匡回头一想,真不愿意便宜了宋匪白拿,于是又派二千人回头烧毁,孰料正中襄阳军下怀,他们早已料中了金军会舍不得,于是张网设伏、守株待兔、剑拔弩张……

    毋庸置疑金军又被射得大败,战狼苦于晚拦片刻,下策“精锐随我去西线”的主语,生生被这最后一战折了一半:“唉,怎就这般看重身外之物?!”不得不说,他们几个虽一样老谋深算心狠手辣,但他更看重理想,完颜匡更看重功业,那个完颜江山及其背后元凶,想来则是更看重名利。

    东线仆散揆遗下的精锐,一部分非要扶柩回朝不可;中线完颜匡能剩下的精锐,也比预期少了一半,还未必都给战狼用……这实在是、尴尬极了。

    二月下旬襄阳这几仗,老实说战狼并没有尽全力打,其一,他的执念在最重要的西线,其二,不过是为了跟完颜匡修补关系,帮他把战绩修缮得漂亮点、好对圣上交差而已。同时,他也希望完颜匡和完颜江山能投桃报李。

    换句话说,之所以为襄阳军出人出力,战狼是帮曹王对完颜匡二人以德报怨:曹王不追究你和完颜江山在香林山上的背后捅刀,只希望你俩能认清形势弃暗投明,哪怕权宜也好。饶是如此,伪君子完颜匡和真小人完颜江山还是各怀鬼胎、对他的伸手不置可否。好在令战狼放心的是,从完颜匡和完颜江山彼此的貌合神离看得出,完颜匡和完颜江山幕后的元凶不是经年累月的关系。

    元凶王爷是谁?以前为了成事,现在为了保命,倒是一样绝密。不仅战狼看不出,完颜匡也瞧不见。完颜匡先前卖了个人情给完颜江山令其脱罪,使得江山在帮他打襄阳之战时比政变失败前听话得多,后来完颜匡也有意无意暗示过想帮助元凶翻身的可能,谁料完颜江山还是每次都装糊涂地随口诹几句话打发回来,元凶看来是个不愿被人以把柄控制的主。完颜匡当初怎么对潞王欲拒还迎,如今都在元凶那里尝到报应,眼看着伐宋之战快打完,将来能选的傀儡竟只是那禄禧的主公吴曦了。

    故此,战狼、完颜江山、完颜匡大概是同性相斥,三个人谁都没策反得了谁,江山对其幕后始终守口如瓶,元凶王爷俨然还没有完全消停;完颜匡暗暗掂量起蜀王吴曦,虽然那人没能力安内攘外,那么有多少能力帮自己摄政;战狼则一边为西线的决战投入兵力,一边远程操纵控弦庄部下、与山东红袄寨的内鬼联络……

    “陇陕川蜀是宋匪的根本,第一必除;山东是宋匪的侧翼,最后一拆。”战狼当然要早做准备。

    邓唐出卖吴越夫妇、秦州柏树林构陷林阡,那个红袄寨内鬼是谁?那是曹王和仆散揆在山东之战结束时就要黄掴阿鲁答注意策反之人!潞王被利用所以不知道,完颜匡不在场当然不知道,曹王却知道,林阡很可能也知道,元凶王爷更可能知道!既然这么多人都知道,就都会有拉拢或施压的手段,即便林阡已死、元凶看似噤声,战狼又怎么可以比他们慢?

    不过,二月末中线战事全部结束、战狼正要亲自启程见那个红袄寨内鬼时,听闻西线战局又有变化,不得已还是将山东列为轻缓:“朱雀,你代我去一趟吧。”

    两国交兵逐渐偃旗息鼓,中线东线的宋军刚从战斗状态解除,加之需要协助当地民众重建家园,基本都没那么快去增援西线,但有一个人,这场襄阳之战战狼好像从头就未见过他,本来也没太在意他。这个人,却好像成了岌岌可危西线宋军的顶梁独木,才几天功夫就力挽狂澜,制止了宋军进一步的分崩离析……

    “临喜,你所说宋军的薪尽火传,开始了;不过,我会让他们变作回光返照的。”居高远眺汉江,水浪连空,山色缥缈。岸边城池仿佛在浮动,层云浩荡似要被卷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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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片景象映入战狼眼,心情凝重,映入赵淳眼,截然不同:“愿众位英雄在此地常驻,欣赏我襄阳战火消弭的风光。”

    “那句诗怎么说来着,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穆子滕暂时是不走的。

    “不错啊,子滕,你居然记得住。”孟宗政当然也留下。

    “李太白的诗,怎能记不住!”穆子滕虽然心里隐隐为林阡之死担忧,但又觉得他死不了,所以还乐观地笑。

    “王维,王维!”陈旭赶紧提醒,却是强颜对众人,最近他不止一次仔细夜观天象,却怎么也看不出林阡的生命迹象,这次绝境堪称空前,唯能期待还有奇迹。

    “还是没记住。唉,该怎么好!”彭义斌战后便要回山东去了,红袄寨最近和当地金军有过摩擦。

    “以后和木箱妹妹背诗,或许能强迫自己记得。”孟珙笑,与众人一起送彭义斌北上。

    “对了,万年大哥怎么没来?”彭义斌对襄阳十分不舍,一步三回头。

    “他在写书,《襄阳守城录》。”赵淳回答。

    这三个月,襄阳军在外援断绝的情况下,凭借坚定决心、顽强意志、周密指挥和灵活主动的战略战术,以万余孤军坚守城关,大战十二场,小战数十场,牵制了远近大量金军,终于击退二十万强敌的攻击,不仅保全襄阳这一战略重镇,更是直接捍卫了整片南宋国土。

    战后,百姓们在城南树立摩崖石刻纪念,并将他们脚下的城池称作“铁打的襄阳”;赵淳作为主将,还待吸取经验,继续修固城防;赵万年作为幕僚,有关战守之过程,自然要写书记载下来。

    “写书!?”众将都知道赵万年文采斐然,其实也不该过于惊奇。

    “哈哈,众将士都会出现书上。”赵淳笑道。

    “写书的话,有句诗得记录进去。”穆子滕回忆,“‘千辛万苦过江来,教场筑座望乡台。襄阳府城取不得,与他打了半年柴。’”

    “这首是金军不知道谁留的自嘲诗,我和子滕去拆他们营寨时看见的。”孟宗政说,金军辛辛苦苦来到襄阳,在宋军的大教场建的高台结果却成了金兵的望乡台;金军砍了大量树木造了许多兵器攻打襄阳,不过是义务为襄阳人民准备了足够烧半年的柴火。

    “忽然想起赵军师腊八那天写的诗。”大人们在笑,孟珙却脸色一沉,背诵,“襄阳城外涨胡尘,矢石丛中未死身。不为主人供粥饷,争知腊八是今辰……忆苦思甜,只希望金军这三个月给我们的一切压迫,他日我们都原原本本地还给他们。”

    “会的,璞玉。”穆子滕很看好孟珙这孩子。

    “各位,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义斌便先告辞了……还有,一旦有盟王的消息,都请第一时间告知。”彭义斌离开之前,仍不忘问了这样一句。他和穆子滕等人一样,觉得林阡怎可能死?不过是入魔,失踪罢了。纵然如此,他还是很挂念。

    赵淳听得出,“林阡”,和吴越、寒泽叶都不一样,这名字不是只会引起盟军一两个人的情绪变化。这个人的死,险些在最后一刻给襄阳军拖了后腿。好在这个人又自带强大的复活可能,使抗金联盟居然从上到下几乎个个都坚信他能回来。

    但不容辩驳的是,中线东线的如释重负,都反衬出西线的泰山压顶——

    泰和南征初定,阡陌之伤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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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部命途完)

第1523章 逆天而行,吾亦不悔

    浩瀚宇宙,天星乱动,亦幻亦真,险象环生。

    她在那混茫的天象中踉跄迷失,不知要把哪一颗耀眼的视作主公,还是说哪一颗耀眼的都是主公?

    “主公……”战狼那一箭虽打中的是林阡,却令她一瞬犹如被雷劈电击,紧接着,魂魄似是骤然飘荡出身体,回到她撑长蒿纵竹筏觅真龙胆的那晚、和阡吟一起静静浮游在倒映着星辰的湖面上。夜光下林阡认真对她说:“先生如果并不愿意离开惜盐谷,可以不走。”她却噙泪下定了跟他走的决心:“这一柄锋利宝剑淬炼这么久,早就等命定之主持之出鞘——主公!”

    “军师——!”越来越多越来越急的呼喊,拉不回她这一息的灵魂出窍。恍惚间,又回到林阡出现前的那晚,她预算到金夏宋蒙诸国都要来将她哄抢,于是坐在池边树上看天,颇觉无聊、略带寂寞地轻叹了一声:“明天便需择主了。”毕竟她早就知道天命决定了她该跟谁走……

    这世上能夜观星象、预测未来的不少,却多半像陈旭、玉门关、诸葛其谁等人那般,往往预知天气、寿命姻缘、功名利禄、以及小范围内的战事走向;极少数流落在大理和蒙古的奇人比如姓东方、颛孙、轩辕的那几位,善于占卜国运、掌握天下大势,从而形成了门派帮教,当仁不让地以拯救苍生为己任。

    占卜国运,极难。谁更厉害,比的是准确度和久远性。在她柏轻舟很小的时候,便明白对那些人而言属于异军突起的自己,竟然是这天下间看得最准和最远的那个神女。随之而来的“王佐之才”“得之必结束乱世、一统天下”论调,多半是世人对她的追捧和捧杀。迫不得已才隐姓埋名四处漂泊以求自保,反倒促成她小小年纪就周游了各国见多识广,最终她隐居在了金夏边境神堂堡的惜盐谷里。

    是的,譬如大理战狼轩辕,只能看到曹王是当世的明圣,算不准曹王会因林阡生变;蒙古金帐武士,看出林阡是铁木真的变数,所以在见到林阡的第一刻会说“杀了他,他是本不该出现的人”;而她,却看得清清楚楚,林阡自己有一个“阡陌之伤”的变数,他极有可能在碰到铁木真之前就陨落——她有时也会叹息,不世出的枭雄人物,为何偏偏都撞在同一个年代,引得战火纷飞民不聊生。

    说来也奇,那“阡陌之伤”,虽然南宋武林早有风传,内涵却是万载难遇的扑朔迷离,居然比国运还更为难算,至少在柏轻舟这里,也不过算出“极有可能”而已——“宋开禧二年、三年,会出现无穷变数。”“林阡稍有差池,功业尽化泡影。”换而言之,林阡那里是有无穷变数的,如果幸运地躲过天劫,便没有别人什么事了。

    但无论如何,都是选蒙古最适合,她当然觉得无聊又笃定;

    却在竹庐论势和比武论战之后,她犹豫并当场改变了决策。

    “天下大乱之根源,在于人心之丧乱。”很明显,林阡才是她想要的胸有丘壑、心系黎民之明主。见识、谈吐、人品、武功,短短几个谋面、掠影,竟令她的心一点点地向他倾斜:“我主公该是他……”

    因她通晓天机、谙熟兵法、明确一切敌我与轻重缓急;生活在她身边的族人们,自然也濡染些审时度势的能力,她出山前,某师侄问她:“师叔,为何选林阡而放弃蒙古?”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无论谁也算不出。”她想,我所见之天命只是我所见,未来一定更远。哪个王朝不覆灭?唯有正气能亘古。

    “可是……师叔不怕同他一起,销匿于青史、不留痕迹?”师侄瞠目结舌,谁不知她心高气傲。

    “逆天而行,吾亦不悔。”她一笑淡然。如果说选择林阡时还只是为了心中理想,那么后来对这个选择越来越坚定,越来越不畏惧……想来是因为那个男人温暖的笑吧。

    出山时,也曾听林中有人预测她的宿命:“先生她,虽得其主不得其时。”

    她忽然觉得有些熟稔,孔明他,似是也被人这样说,结果刘备一时失心,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和现在的林阡、现在的她,竟然一模一样……

    现在?!现在是何年、何地!主公他,当真已救不活?!她魂魄倏然回归躯体,不再神游天外,却从噩梦惊醒,梦境的最后一幕在她视野反复震荡,是触目惊心的雷电交加之下、林阡被战狼猝然一箭轰砸得四分五裂!

    当场晕厥,是因为林阡的血滴到她脸上、衣上……心上。

    昏迷不醒,是因为又惊又恨、悔不当初:我明知林陌是主公的劫难,偏忘记主公自定的“虚弱时、突然间、不要单打独斗”的约束条件……这一战如此要紧,我为何就不能劝他不上阵!?

    从沉睡中惊醒,是因为还残存了一丝勇气和斗志,使她竭尽全力将魂魄强硬地自行拼合在了一起。这不是以前的柏轻舟能办到,只是,“喝了毒人的血,就变成毒妇了”……噙泪,半昏半醒时她便坐起身来,他总能创造奇迹,那她也不信命,至少为他撑下来,不要再给盟军添乱。

    恢复神智,才知林阡已消失了两个昼夜,整个南宋天下,为了算他生死已经出够奇人异士,若能算到他还活着、在哪里,首先军心还能凝聚,而后据此调兵搜寻,最终联盟才有未来……

    然而谁都算不到!该死的林阡,遗言都没来得及说,不,说了,是“杀了我,来不及了”……战狼杀他,竟杀得合情合理。

    墨蓝天幕时而划过些许细碎光彩,似有流萤几点欲与万象争夺璀璨,不经意间,就灰飞烟灭。

    不知今夕何夕、银河在天在水,她算了两次心力交瘁,却依旧难测主公何在。阡陌之伤,世人皆知,却最难堪破,就连她柏轻舟也不例外,如今林陌的辉煌完全掩盖了旁人的黯淡,与之命格相同的林阡根本看不出生命迹象,他两兄弟的鼎盛期和落魄期竟似直接转换、无缝对接……

    “柏军师算出,主公尚在人间,战力恢复过程中不可被扰,暂时只需出动一支十三翼,帮助杨、柳二位姑娘接应。”却有个少女,明明看出她面露哀苦,却面不改色地出帐欺骗那些翘首以盼的普通兵将。那少女比同在帐内的华一方、辜听弦、赫品章要冷静得多。

    作为盟军临时主帅的他们,闻言也只能把苦水咽下去。同意这般“象征性”地找他,既是不想分走太多兵力,更是因为凝聚军心要紧:“是,主公他吉人天相……自然是不会有事的。”

    “慧如……”轻舟不解地望着那个名叫何慧如的少女,她怎会不知,那少女一缕芳心全都和她系于一人。可林阡出事的那天晚上慧如却对她寸步不移,没有像柳闻因、杨妙真那样第一时间就去救他寻他。

    没救他,是因为自信他能躲开吧;可没寻他,却是因为……

    “你是对他很重要的人,他曾勒令我不能离开你。”慧如好像看懂轻舟在问什么,尽管说得很慢,眼中似有清澈,声音也并不重,却是专属于五毒教圣女的一言九鼎,“我不会离你半步。”

    

    两日,三日,虽然林阡的生机越来越渺茫,整个盟军对他的期待却还在持续。任何人一有闲暇都在找他或思忖如何找他,找?追寻。习惯了将近十年他们都跟在他的后面,他不在了整个战场的刀剑都在鸣啸着“候主公归来”。

    可是不可辩驳“闲暇”越来越少。首领们以欺骗给麾下希望,谁又给他们半点希望?金军势优,林陌崛起,林阡缺席的这些日子,苦难全都压在了辜听弦、孙寄啸、宋恒、厉风行等人的肩膀,好在虽四面受敌、到底也背后相托,万幸军师能醒来指点,所有伤痛全都分散给群体一并承受着,然而这种死撑注定不是办法:万一主公真的死了?

    第四日之后,那持续的期待之情,像一根弦突然绷不住。谁都不愿意承认,那是自欺欺人……

    总算第五日清晨有封来自河东的信,一句“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令众将忽然眼前一亮,对,海将军说得对,就算主公被打得尸骨无存,那饮恨刀也会人间蒸发吗?刀一定还在,人必然活着!

    信的末尾还有燕平生的几笔,称燕落秋尚在闭关练琴,但他不准备告诉她唤她出来,因为吃过朱雀玄武肉的她,和喝过青龙白虎血的林阡,都有一定的几率长生不死,纵受雷霆之击,亦能自行修复,只需时日而已。

    “这是真的?!”平日一定会斥责妖言惑众,但现在怎么样都是宁可信其有。

    如是,苦撑数日险些剧烈跌落的士气,又被堪堪托举回去摇摇欲坠着。

    

    烽火连天,狼烟遍地,鼓寒霜重,角声悲咽。

    尽管抗金联盟因为魔门神兽给林阡留了一线生机而不曾直接瓦解,但林阡一日不重现人间,注定了联盟一日愁云惨雾。

    尤其官军义军、黑道白道、魔门名门,本就只是因他一人才打破壁垒,如今他弑母、成魔、暴死的贻害四面辐射,致使各方势力不同程度地藕断丝连,加之金军战志井喷,宋军连战连败地盘锐减亦成为不争的事实。

    第一战区,会宁定西,作为林陌发迹之地,无疑宋军受伤最重。金军诸如完颜赛不、抹捻尽忠、徒禅月清、曼陀罗等武将高手,成为林陌在一无所有时的最早拥趸以及拥有。

    根本来不及阻挡他们的登场、崛起和滚雪,盟军除了找林阡焦头烂额之外,还必须消除他弑母成魔的恶劣影响,以防他纵使回归也无济于事反而雪上加霜,“主公今次绝境空前,不仅入魔很难清醒,而且弑母身败名裂……”所有人都和他们的精神领袖绝对互信,但那是和一身正气心系天下的林阡绝对互信,不是现在或未来那个六亲不认罄竹难书的灭世狂魔。

    华惊雷原想粉饰说“母亲兄弟投奔大金,主公他是大义灭亲。”念及与玉紫烟旧日情谊和听闻她临终遗言,华一方还是选择在洗白林阡时不抹黑她:“主公是被战狼设计,才不慎误杀了生母。”这本来也是真相,所以主公才顷刻就得到天诛地灭的报应。

    “好在,那个曹王也有‘不顾圣上安危’的污点需要凌大杰洗,方才使西线金军不至于完全听命曹王府。”郭子建叹了口气,说,还好事情没有变得更糟。

    “谁想到,那么多王爷斗来斗去,和主公拼得你死我活,结果全便宜了他林陌?”华一方攥紧拳,原谅玉紫烟不代表宽恕林陌——无论前因如何,华一方都清晰看见了那晚那一刀的后果,主公彻底入魔和林陌完全叛宋同时发生了,林陌抱住玉紫烟的尸体的第一刻,没有愤怒反杀林阡而是扭头就走,说明他很理智地想要借机把林阡诱入金军的反伏击圈,后来,林陌更是口口声声用玉紫烟的死逼迫林阡停在了疯魔态帮助那替天行道的战狼对林阡放箭……

    那晚阵前毫不犹豫地因势利导、这几天毫不留情地短兵相接,御局有术、御人有术,好一个文韬武略的林陌啊,竟韬光养晦到今天成了他们的头号大敌!

    

    这样的人,又怎可能不懂不战屈兵?

    林楚江是他的父亲,郭子建是他的陪练师兄、华一方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

    他们,全是父亲本来给他安排好的辅佐他的肱股。

    “不必再跟随那弑母恶魔,我才是你们短刀谷的主,不战而降,金宋共融,也免得百姓……”他淡淡一句话,差点教华一方为林阡付出的心血白费,令林阡即使归来也沧海桑田百口莫辩……

    “我们没有你这样的主!弑母难知是否你与战狼串谋!”华一方恶狠狠打断,他怎能不恨,当夜,就因为他射箭的手对林陌手软,才造成了后来玉紫烟的惨剧。

    “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华一方,我娘身上还有你给的箭伤,众目睽睽还想反咬一口!”林陌听不得这般猜忌,不由得脸色大变。

    偏偏华一方身后的人竟信了,同仇敌忾地来杀他:“主公是被陷害!”“主公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弑母!”“杀了他祭主公!”

    是啊,诸如原越野山寨和苏氏官军的沈钧、曾嵘、袁若、肖忆、郭傲等人,祁连九客的蓝扬、陆静等人,原陇西单行寨的何勐等人,哪个和他林陌或父亲有关呢。

    他们,全是林阡的死忠啊……

    既然他们不投降还反过来诬陷他,那他们就个个有份参与害死娘亲,值得他林陌冷血复仇。

    有旧情者,全已决裂,无旧情者,何必手软:“杀。”

    身后众将,早已迫不及待:“林阡大逆不道,竟还有人追随!”身后,何时起我林陌身后竟是女真铁骑……

    宋军大败。

    往常的这个时候,人仰马翻,血雨腥风,主公都会出现,扭转乾坤,反败为胜。

    但这次,他没有来,哪怕肖忆重伤,何勐、蓝扬被俘,沈钧曾嵘还差点被背后的刘铎和把回海冲杀过来。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宋军每一场都损失良多,林阡,却始终没有重现,那个名字越来越虚越来越空,第一战区眼看就快要撑不住。

    因小见大,其余战区,诸如赫品章那样的骁将都被名不见经传的金人射伤,毋庸置疑林阡的基业正在一步步被林陌蚕食着。不是麾下实力不够,如今勉强一盘黄沙恰恰是因为各家将帅还在才不曾散,但缺了他,就是不能像往常那样军心有轴、调度有力……

    “主公,真的不在了……”那擎天战神伫立时能为南宋续命,坍塌后就能给南宋致命一击。

    此情此景,柏轻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强撑病体出谋划策也只能阻止着“整个陇陕分崩离析”的情景“不那么快”发生,但眼看着,已经开始发生了,就连川蜀吴曦也将借林陌的东风对风鸣涧翻身。盟军近十年的努力一朝一夕就还了回去,站得越高跌得越重。

    廿四夜,华一方郭子建与林陌等人再度决战,竟生生败给了卿旭瑭与林陌之间无懈可击的合作,既惊诧于卿旭瑭的精于扬长和热衷提升,更惊诧于林陌饮恨刀法的精湛无匹和善假于物。

    他那永劫斩的作用,本就不止会干扰林阡与饮恨刀之间的交流!多年隐姓埋名,他们都忘了他才是林楚江一手调教起来的双刀继承者!

    当是时,华惊雷和袁若已经深陷兵阵很难杀出,华一方远望着一身是血一脸杀气的林陌,惊觉主公乍现,却又截然不同。再不停手,林陌必会挟大胜之势,覆灭定西,吞噬陇陕!一夜之间,西线分崩离析!

    “林陌,听我一言如何?”身经百战的华一方,那时还想着以道理侠义最后一次唤醒林陌。

    “华一方,是你要听我一言。”林陌却在他开口前就命人将一个熟悉的身影押到阵前,试图对他作最后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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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4章 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小师弟?!”“登峰……?”阵前被缚的熟悉身影,竟是华一方的独子华登峰。

    被阻断在兵阵内外的华惊雷和华一方二人,完全没想过本该在战场外的无辜会出现于此,猝然重逢,这一惊都是非同小可。尤其身为华家拳大弟子的华惊雷,一边正与袁若等人奋力地左冲右突,一边却心不在焉气喘吁吁担忧着师父。

    还用多想吗,林陌的不战屈兵,根本建立在某人攻心之计的基础上——金军那条名叫轩辕九烨的毒蛇,最是善于挖人隐私抓人软肋,怎可能不清楚华一方最疼爱的就是他这个习武天资一般、可是性格讨人喜欢的儿子。

    这些年来湖南华家既在江湖也入官场,华一方的门生可以说遍布西陲,但凡品性优良的,都默认了会对他们德高望重的师父报恩、支撑并保护华登峰在华一方百年之后守稳家业。华登峰虽然武功平平,却极懂享受和利用父亲荫庇,待人接物八面玲珑,作为一个合格的守成少主,他还长得英俊潇洒,小小年纪妻妾成群。

    刻骨铭心,就是在他华登峰娶第八个妻子的婚宴上,南宋武林所有人不约而同把不白之冤扣到了林陌的头顶——“哪里来的奸细小人!这里不欢迎你!”“抗金的领袖,居然有个通敌卖国的亲弟弟?!”“亲兄弟,怎地区别如此之大!?”“放了我岳父!”“还有同党!”“杀了他,偿命!”刀枪剑戟,羞辱谩骂,全都对准了陌,无一例外地要将他逼出林阡的世界;就是他华登峰这张英俊潇洒的脸孔,那夜却如同一头受了伤的狮子,为了他那个痛哭流涕要林陌偿命的新妇,华登峰恶狠狠地第一个朝林陌扑:“好!我帮你报仇!”

    华一方几乎和林陌同时忆起这场“血溅婚宴”,对往事耿耿于怀的苦主又岂是林陌一个?不容多想,华一方爱怜地注视着眼前魂不附体的华登峰,这孩子明显本来在兴州自由自在却被抓来战场九死一生……这一刻华一方不得不说服自己:林陌为了复仇雪耻,根本就是筹谋已久、不择手段!

    想通之际不由得又是担忧又是鄙夷又是痛心疾首,冷笑一声,手气得颤抖却不能教任何人看见:“林陌,口口声声主公不义,你何尝不是拖无辜卷入?”但大敌当前众人平等,他纵使再爱惜华登峰,也不可能为一人舍千万人,因此不管接下来是战是退,他都已做好了忍痛牺牲登峰的准备——是的,无论是战是退,就是不可能投降!

    “父亲……”华登峰养尊处优惯了,虽不至于毫无气节,却也面露痛楚之色。才刚要喊疼动摇军心,便被华一方厉声喝斥:“华氏子孙,不披介胄,便披骸骨!”华登峰未及开口,便听得林陌的笑和华一方的态度一样冷:“哼,无辜?介胄?骸骨?”每说一词,每冷一分。

    “爹,大师兄救我——!”当林陌一刀蓦地架在华登峰脖颈后,那少年慑于父亲威严却还是本能地惨叫失声,华一方脸色大变:“混账!”果不其然这小子怕死连累宋军,不远处华惊雷首先就挨了敌人一刀,顷刻间他腿脚血流如注却还不顾自身:“林陌你待怎样!?”

    “就从这个人开始,与你华一方算总账,教南宋武林全都看清楚,他们所谓的德高望重,是怎样一个伪面君子……”林陌对南宋武林的恨,无疑源自于华一方,复仇之路当然从他走起。

    “还要我解释多少次,当初你蒙难流落到大散岭,追杀你的确实是我的弟子们,但我的二弟子华冰虹十年前便已被战狼策反,日前襄阳之战他已确定是金谍‘朱雀’,他故意篡改了我将你抓回短刀谷万尺牢的号令!”华一方忿然打断林陌,他不懂林陌为什么不可理喻到这地步。

    “是吗,可我看到的令牌,是你大弟子的啊,怎么、连他也是金谍吗?”林陌说的时候华惊雷还在金阵搏杀,一言一行都证实了华惊雷忠于师门忠于南宋。

    华一方一时语塞,正待要说当初华惊雷可能是被华冰虹鼓动得激进,忆及华冰虹变节降金,忍不住心里又是一恸:冰虹,为师何时起……竟什么都往你身上推……缓得一缓,解释太慢,被林陌占尽先机——

    “为何这华登峰纳第七个妾而已,要你华一方远赴兴州亲自操办婚宴?吴曦无理关押我父亲那几日,密切监视秦府的是吴曦,但暗中追杀我和我娘的他没认,当时当地除了你华一方主使还会有谁?门生遍布官军义军的你,那段时间常常与吴曦把酒言欢,几分真假,有否合谋、共同祭出个张怀远对设我连环骗局?林阡对此知情几何,授意多少?!”那是林陌与南宋武林的决裂开端,从那时起,那些所谓的侠义之士循序渐进变本加厉地残害了他的养父、他自己、扶风、母亲、崇力……

    “那日亲赴兴州办婚宴,我明明是听说吴曦大肆肃清、为了策应你才……”华一方回过神时,只觉好心救蛇反被蛇咬,气急之下赶紧开口辩驳,然而林陌却听不下去,直接变势,一刀冲他急斩:“‘策应’到把我逼出南宋?!”

    华一方虽是始料不及,遽然发拳却能呼啸生风,气势犹如排山倒海,直朝林陌激荡而去。曼陀罗眼疾手快举剑来挡,伤势未愈竟径直被他拳风震退老远,纵然如此她还是帮林陌这失败的一刀顺利归鞘。仓促间紧随她迎向华一方的两个金军新秀却没那么好运,他们被华一方双拳分掠,一个叫抹捻尽忠的直接被华一方打到身后被宋军俘虏,另一个若非徒禅月清拉了一把也必定相同宿命,饶是侥幸无碍,也觉筋拆骨裂。

    “是宋匪爆发还是你们太差!”移剌蒲阿真没想到快要全面大胜了还有这么一出意外,一边痛骂战友们扛不住宋匪爆发,一边傲然上前与林陌、曼陀罗刀剑合击,上阵了才知道,是你们太差……华家拳名不虚传,刚柔阴阳融会贯通,既可先声夺气又能后发制人。

    华一方在这以一敌三中行云流水,瞬然激励了一部分被困宋军突出敌阵,第一战区抗金联盟这垂死的一口气陡然间越呼吸就越长。华一方见势大好、不再犹疑,以拳拒敌时继续回应林陌的四句质疑:“其二,吴曦没有无理关押你养父,秦向朝确实是与控弦庄接头时人赃并获;至于那几日暗中追杀你和你母亲的人,吴曦既没认,那就很可能是金军!”“父亲一生忠君报国,至今仍被你们冤枉成细作,教我如何相信那几日就在追杀我的不是你、甚至林阡?”林陌声音虽轻,却无情得刺人。

    “那几日我忙于婚宴根本不知情,主公更不可能如你猜忌的那般先于吴曦对你动手。信不信由你,我已说清楚。其三,我与吴曦把酒言欢,不过是官场觥筹交错,哪里来的暗自合谋?而张怀远,是你养父授意你去找寻、并非吴曦或旁人推动,难道从这里你还看不出,你养父和张怀远才是同党?!”说话间华一方拳法更盛,刚劲敏捷,干净利落,打得移剌蒲阿、曼陀罗、林陌分合数次。

    徒禅月清一直“苦于”难以插手,只能负责看管人质顺带着指挥战局,然而“指挥能力有限”,不久袁若便从他身旁金阵中成功杀开一条血路——不完全归功于月清若有若无的放水,袁若麾下这支南宋官军本身就训练有素,最擅长破坏金军的阵型并对女真骑兵包纲,一旦杀开,一通百顺。

    然而,先前被徒禅月清从华一方手中救下的那个金军新秀竟也有谋,立即调度其麾下精锐再度合拢上去,并指点金兵们当先毁坏袁若等人手中的蒺藜、抓钩、斧棒鎚,一时间金宋包围和破围的两路兵流生生战出个犬牙交错,原是夜晚,整个定西会宁一望无际的白热。“竟救了个有才干的……”徒禅月清暗自悔恨,刚刚应该救抹捻尽忠的。不过那新秀倒是对他感激得很:“徒禅将军,您这救命恩情,赤盏合喜必铭记在心!”

    “无妨……”细作的心理素质向来强大,徒禅月清虽也敬爱主公,却对林阡之死的触动极浅,近日仍然在争取金军信任的任务上恪尽职守,一心一意地等候着盟军恢复原状。

    

    间隙,又听林陌漠然开口:“张怀远虽是我父亲告知的可求助之人,我父亲却不可能是他的‘同党’,因为那晚婚宴之前,张怀远的玉佩始终在我手里,我仔细观察过那当中根本没有暗格,可是那晚才刚交还给张怀远、就掉落在地给你们这些抗金义士看见当中有泥丸。毫无疑问,有问题的不是我父亲而是张怀远自己,他早已被吴曦或你华一方在我秦府外监视的人发现并抢在婚宴之前收买。”

    “你,仔细观察过玉佩吗?这么说,是张怀远当场掉包的……”华一方一直没有考虑过这一点,他以为林陌对秦向朝关心则乱才没关注玉佩、从而直接掉进了秦向朝和张怀远这两个金谍的合作陷阱,可是听林陌这么一讲,才意识到,秦向朝和玉佩没关系,张怀远确实存在被别人收买栽赃陷害的可能性,难怪林陌总是这么理直气壮信任秦向朝了……然而,不对劲啊,“可是秦向朝确实是金国奸细——就算张怀远和他是两个独立的存在,天骄在宋恒驻地的细作链上都已经确定了他的身份……”

    “徐辕宋恒就清白?!”林陌冷笑,“无论你们和吴曦有否合作,你们短刀谷,都是最希望我身败名裂、死无全尸之人不是吗,否则怎会婚宴第二日就迫不及待明目张胆连续不断地来追杀我?那时候,我可没见到你们说过的半个‘金军’。”当初,短刀谷还猜测过张怀远的事是吴曦布局或秦向朝本身不清白,谁想到林陌一直都猜是他们短刀谷设计?华一方听到他说“徐辕剔出秦向朝这件事也站不稳脚”时完全愣住,一想到现在身败名裂死无全尸的是主公则更增苦恼,沉默片刻,又听林陌笑道:“毕竟,玉佩暗格里掉出来的宋恒驻地地图,只有徐辕给得出来不是吗?”

    “你!金军在暗而已,你为何就是不肯信我们?”华一方愤怒不已,华家拳劲随气动,林陌对短刀谷群雄的猜忌,越来越具体化,也越来越教他伤怀。

    林陌呼吸一滞,不知何故精神紊乱,笑容是不符合他的狰狞:“我没信过你们?!那时的我,绝境下还在为南宋武林苦寻理由开脱,不想给抗金义军留下污点,不想为短刀谷添乱影响北伐,不想猜忌你们所以只能推测全是金人干的。我信你们只是表面追杀我实际会救我我才拼尽全力吊着一口气,因为我早就放弃一切甘愿隐姓埋名对他林阡没有半点威胁……可你们又对我做了什么,我已一无所有,还要赶尽杀绝!直到逃到金国,在这些金军的帮助下才勉强苟延残喘!”

    “该解释的我都已经解释,主公他才是真的无辜!林陌,你被蒙骗是你的苦衷,但你一意孤行宁可被蒙骗……便是你的罪过。”华一方环环相扣的短打猛攻,鼓舞得华惊雷也化伤痛为战力、一跃而起帮袁若打破现有僵局。

    “这句话,我同样送给这些视你为恩师、泰斗的人们。”林陌凌厉一笑,眉梢眼角一瞬全然是恨,恨到心扉,恨到骨髓,“华一方你老实回答,华登峰的婚礼,为何会请一个与谁都没任何关系、官位卑微且不在当地任职的张怀远?他不是吴曦带去,不是金人安插,是你华家亲自请的!”

    华一方一怔,拳势有所放缓,他们当然不会追究这样的细枝末节,但林陌却是一路追着张怀远的行踪才去了华府婚宴。

    “是让我来回答,还是让你的宝贝儿子回答?”林陌的面容和语气均恢复冷酷,原来他之所以一直以来都不信南宋还有这层关系?原来,他今夜也一直等在这里,揭穿华一方前面的所有都是废话、借口甚至谎言……

    华一方发狠将战局硬拆,与一众敌人泾渭分明之际,顿然将目光投向华登峰,无声询问。华登峰连连摇头,苦涩至极:“父亲,那时我初到兴州,张怀远便来结交,十分热情,除此,真没有别的任何关系!”

    华一方这才放下心来,他当然不允许华登峰结交细作,参与了逼迫林陌叛宋的策谋。

    当是时,战局中轰然炸响,兵阵里到处火苗飞蹿,东南角上金军惊慌失措人仰马翻——原是宋军有增援善用火器?赤盏合喜等人忙不迭地前去阻遏,却拦不住袁若、华惊雷等人的借势涌出。赤盏合喜的铠甲和那些带火铁罐擦过,险些被透入,不禁上了心:“好厉害的震天雷,是叫震天雷吗……”

    风喧烟沸,巨大火球在背后疯狂地吞噬,背脊上霎时全是畏死的汗……这一幕当然不在这里,触景生情的林陌,忆起的正是自己将要提及的兴州秦府大火,当初映入眼帘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在这一刻不知不觉就印染在他双目:“那你再告诉我,婚宴结束后,你华登峰去了哪里,做过什么!?”

    华登峰当即噤声,一张脸刷一下惨白,正自惊恐,被父亲的声音吓得心都差点从胸中蹦出来,只听得华一方严厉追问:“做过什么?!”

    “我……我,我是一时失心,父亲……”华登峰表情支离破碎,“我……去了秦府门外,我,要为岳父报仇……”

    郭子建一直在外围作战为此地宋军后撤做准备,听见这惊心之语,不由得醍醐灌顶:好一个先胜而后求战的轩辕九烨和林陌啊,这些,他们早就调查出了,就等在今天祭出攻心……

    果然华一方震惊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

    去年,兴州秦府大火发生后,华一方曾对林阡气愤推测:该不会连玉紫烟“被火烧死”都被不识好歹的林陌算在我们头上?华一方始终以为,秦府大火是金人或吴曦主导,原来不是吗!原来真是我们自己在当中起了推进的、甚至是主导的作用?!那么那几天发生的事到底还有多少隐情是我不知道?所以,林陌走到今天这一幕不完全是不识好歹?

    拖无辜卷入?华登峰哪里是无辜?

    真的没有先于吴曦对林陌动手?兴州大火,不就是赶尽杀绝?!

    “一个人干不出,还找了谁帮忙放火?”林陌的永劫斩冰冷地抵在华登峰后心,那小子登时被吓得胆战心惊,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还找了小秦淮云老香主的部下,还有,还有红袄寨和慕容山庄的一些……”那些都是参与婚宴的抗金义士,信誓旦旦要为死在林陌手上的云之外报仇。

    华一方哪还有心情再听华登峰讲?这一年来自己一直仇视林陌,可阡陌之伤归根结底竟是自己引起?思绪凌乱,不堪回首。

    “华一方,我被砍下大散岭的时候就在心里立誓,我要为父亲,为母亲,为自己,讨回公道,洗冤雪恨,有朝一日,必将亲手揭穿这场乱局的真相!所幸苍天可鉴,这一日来得不晚!正是你们短刀谷,正是林阡和他的麾下,正是抗金义军里的宵小败类,一同策划了陷害忠良、杀害无辜、戕害亲人。”林陌的声音在耳膜边忽远忽近。

    华一方机械性地继续去接移剌蒲阿和曼陀罗重新挥来的兵刃,视线里忽隐忽现的却还有主公的怒喝:“为了所谓信仰,就扔弃原则、剥蚀底线?!我不需你们这样做!”尔后,是自己对主公的据理力争:“那不是底线,是后患。”

    后患?那时你华一方还给自己慰藉说即使做错也给主公除了后患,可事实证明那是你华一方一手造出来的后患!谁的宿命能逆?越摆脱,越陷入!

    “尤其林阡,第一次弑母就是他干的,未遂,第二次,又故技重施!”林陌呼吸越来越重,华一方陡然惊醒:“川宇,这跟主公无关,他……”

    “我原也会排解说他御下无方任由奸人当道,可最近愈发相信了,那恶魔和你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林陌绝情地笑,还在继续辱骂林阡。

    此情此景,盟军声誉怎能再低,主公声名怎能再降,华一方不得不下定决心高声将罪名全揽:“川宇,你之失路,主公之失心,全然是我父子二人的错,我便当先还了你母亲在大火中毁容和你被迫叛宋降金的债。”

    “师父!”华惊雷才突围到华一方身后站定,根本来不及阻止,就看他一拳击向呆若木鸡的华登峰,光芒暴涨,正中心口,穿心之痛使华惊雷只是哑然叫出一声“小师弟”泪就禁不住地被震落,华登峰本就是花拳绣腿,一拳下去俨然当场气绝。

    “华前辈这是做什么!?”郭子建生生抛开高风雷的追打,忍痛抢前一步到华一方的身边,意图制止接下来自己预测到的一切不祥。

    “华家不出不义之人,不义之人,死。”那时华一方不必转头看,也知道郭子建、袁若、郭傲、华惊雷、陆静、孙琦等人,个个都拼得一身伤血,这一战很难再打下去。他作为首领和祸首,必须保护他们全身而退,那就应当抓紧这战机、竭力扑灭林陌心头的怒火邪火——既然林陌是因为他华一方才到今天这步,那好解决得很。

    解铃还须系铃人。华一方心中立即有了决定:只能这样做,这样做是临时灭火,为盟军挣得哪怕为时极短的残喘期;也是釜底抽薪,或许能唤醒林陌、换来西线战场的和平演变……

    “接下来,便赎了这连累你误入歧途背父伐宋的罪——林陌,既然你因私废公,那今夜战斗也私了如何?你只需答应放他们走,我立刻便在这阵前自裁。”不假思索,华一方以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语气果断开口。

    林陌果然被这私仇一叶障目,脸色微变:“应该的,多行不义必自毙……”正待答允,郭子建当先噙泪怒喝:“不答应!大伙儿同去同留!”“我军同气连枝,说要一起等主公回来,华前辈可千万别食言。”袁若回应得温和,却也一样内涵坚硬。

    “驸马,这帮宋匪狡猾得很,万万别被他们拖延了时机又耍出什么阴谋诡计!”金军被宋军适才这么一拼、不少也受了伤精疲力尽,唯有那个赤盏合喜还有余力,跑到林陌身边来建议继续猛攻。

    华一方自然要将林陌逼停在这迷惘的状态:“杀我一人就够,否则再打下去,汝等强弩之末,我军破釜沉舟,必定两败俱伤,都是无谓牺牲。”

    移剌蒲阿远看华一方身后那些面色黧黑的宋匪,一个个咬牙切齿气急败坏的样子,实在不好说会不会发生传说中山东之战祝孟尝赤膊上阵死战到底的情节。他素来敬重宋军的拒降气节,也最担心宋军凭此打出翻身之仗:“驸马……我认为可以答应今夜偃旗息鼓,刚好将抹捻尽忠那些适才被俘的换回来……”他知道抹捻尽忠那些人没什么本事,但怎么说也是同僚吧。

    “好,我答应你,他们撤军我不追击,各自休整两日再战。只需你自裁谢罪,并为我全家人平反昭雪。”林陌作为第一战区的主帅,于公于私都觉得这是今夜最好的结局:于公,金军经不起继续耗,于私,他就是想华一方死。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华一方察言观色,深知林陌还有良知,移剌蒲阿高风雷等人也因为袁若和郭子建等人的精彩表现而认可了穷寇勿迫;卿旭瑭因伤不在,就算在也不会制止;战狼,万幸应当还在东线,离开西线前留下的也并非激进打法……

    “华前辈,千万别!”郭子建情急正待劝阻,忽然之间胸中一堵,极力掩藏也没藏住内伤,反倒令华一方更加坚定了态度:“子建,若主公回来还请转告他,华一方教子无方,恨毁了主公的基业!万望主公、卷土重来!”他是真的无颜再见林阡,出于愧赧他只是侧身相对而没有直视这里的任何人,却教所有人都看见他眼中明显也全是泪光。

    “师父……”华惊雷虽然就站在师父身侧,苦于无论如何都不能比他出手更快,数遍这第一战区又有哪个战力会在他师父之上,静如山岳巍然,动如流星赶月?只是这惊天动地的一拳,却打在了师父自己的头颅死穴……

    “师父!”华惊雷踉跄跌倒在地,腿脚伤口迸裂一大片血,与郭子建袁若一起拼尽全力,也仅是吊住了华一方最后一口气,却听他断断续续说:“惊雷,往后的华家,靠你打理了,子榆,也拜托你,照顾……”

    “徒儿如何能有资格……”望着师父毫无血色的脸,意识到一切不可转圜,华惊雷不禁放声大哭,郭子建边救他自己也边吐血:“华前辈,这不值得!!”

    听出金宋的千军万马已经往南北两个方向撤,华一方知道暂时给盟军续了几日命,不由得如释重负,惨笑一声,意识逐渐模糊:“最可惜,我们,努力去逆天改命,最后却总是努力去顺应了天命……”

    郭子建这才懂,华冰虹变节降金、华登峰行不义之事、叠加在华一方间接害主公入魔的基础上,使华一方骤然生无可恋、赎罪才反而得到解脱——今夜一战,他若不死,则抗金联盟继续沦丧道义,于日后战场大不利也;既有罪,最应立死阵前!

    

    林陌没有立即离开,亲眼看着华一方的生命一点点地枯竭下去,确定他口中渗血气息渐渐断绝没有作假。

    复仇,就是要这样残忍,才显得爽利干脆。

    他并没有如华一方上策里的那样,因为手刃祸首就被唤醒,毕竟这才是第一个。远远不止一个。

    “楚江,怎地每次喝酒我都输?是不是紫烟使了什么诈?!不行不行,这套拳法再教给阡儿,他就得对我拜师了!不能白教啊!”刀光剑影里模糊的小时候。

    “对不起,楚江,对不起,主公,对不起,川宇……”血雨腥风里清晰的现在。

    “华前辈……”“师父!”眼看华一方的手渐渐垂落,不同于华惊雷的声嘶力竭悲痛欲绝,郭子建顿时攥紧了拳,在心里对着他死去的前辈、战友发誓,他一定会领着身后这支死里逃生的定西军,打出真正的绝地反击来告慰其在天之灵。

    林陌冷眼旁观到这一步,终于转身离开。

    怎会没有触动?但是,越来越少了……

    既然华一方还完了债,私恨少了,公仇上升,那你林陌还背父伐宋吗。

    伐。金宋既然想要共融,又管什么以谁融谁?只能领着我身后的女真铁骑继续我的理想了,事已至此,难道此刻那些对我恨之入骨的宋军,还会包容我回头?

    

    当是时郭傲、陆静、孙琦等人已然领着宋军残兵败将安然撤退,只剩郭子建、袁若、华惊雷收拾残局以及殿后。金军亦然,林陌本就是最后才走。

    孰料就在这谁也意想不到的凄凉时刻,走在林陌前一脚的赤盏合喜突然杀了个回马枪,来势汹汹竟似要立即就撕毁盟约一样:“驸马!多好的机会啊!他们的主帅死了,正是战狼大人最想看到的‘分崩离析’,而且此刻他们正在后撤,我军必能打他个出其不意,耗费的只是我军极少的气力,不存在什么两败俱伤……”

    “不可,我才刚答应……”林陌立即摇头,这是华一方以命换他做的承诺,遵守了才有利于他凝聚人心打接下来的每一场仗,否则他日后每一次都会是不义之师。

    赤盏合喜虽然职位不高,却恃才傲物无比刚愎:“驸马,一个宋将,为您的叛宋赎罪,跟我金军攻城拔寨有什么关系?怎么就成了该信守的盟约了!您若想君子,大可不必打,我违令打的就是!”

    他这番话强词夺理,可就这么振臂一呼,引得一大群与他一样要为最近的战败报仇雪耻的金兵响应。

    郭子建等人齐齐大惊,尽管他们想为华一方报仇,可不是现在,时机不对!难道说华前辈的中策也达不到吗?还是没能保全第一战区,只不过是完成了下策,把华家和林陌的私仇给两清了?

    “原来金军个个都是战狼那样的无耻。”郭子建叹,过去那个奉行曹王原则的金军业已和主公一起荡然无存。

    华一方的中策是停战,金军的一样;但金军的上策,是“一部分违令的兵卒”背信弃义赢,战胜后再文过饰非。

    寒气凛冽的清晨,阴风悲啸,日色凄清,飞蓬折断,野草枯萎,似乎预示了宋军极速被血洗成满目荒芜的结局。

第1525章 扶危定倾,存亡继绝

    赤盏合喜一声令下,战野骤返千乘万骑。

    “不可!”林陌这句尚未出口,心中片刻三千念头。此刻背盟败约追歼宋军当然不合道义,他最该做的就是以主帅的身份强行制止;然而这些金兵尚未完全听命于他,激进者这般众志成城要宋军覆灭、对他们来说这确实是个再好不过的战机;他若想阻止,只能率领听他号令的人将他们镇压,可是大敌当前他让麾下们分作两派互相斗殴自乱阵脚?

    虽是驸马,毕竟寄人篱下、新官上任,他与他们才磨合十多日,一方面急需提高自身的威严不假,一方面又应当爱惜这些拥趸,事事从他们的最大利益出发、从他们的需求着想。平心而论,赤盏合喜的那句强词夺理对金军而言理直气壮,华一方只是赎了你叛宋的罪而已,和现在的金将林陌伐宋有什么关系?我们也是为了驸马你能立功,立功才能更好地立威服众。

    加上母亲的无辜惨死、以及眼前这些宋军为给林阡脱罪而反咬一口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不停闪回,使林陌在出口之前一度曾满心愤恨。

    然而,全身血液都在强烈支持着他打的时候,喉咙里为什么偏偏是不可两个字?好像那两个字是早就镌刻在心头肉上的,当血流经行过那里时发生了激烈的排斥和冲突。

    这一息之间,他哪里没有过思想挣扎,不记得何年何月,耳边有个声音说,古往今来最不该涌血的都是咏雪的人……可为什么,今夜他还是走到了过去自己的对立面?难道说所有的林陌结局都是东方文修?

    一念犹豫,未及开口,金军先锋已然冲着殿后宋军击杀,倏然利镞穿骨,惊沙入面,天地变色,山川震眩。那时盟军的军心或许还在一蹶不振和物极必反的一线之间,可正在撤退的阵型哪可能经得起这般突如其来的追剿!原先军师派来的那帮善用火器的杨妙真麾下还能一战,现在,纵使援军也被困住,怎么打怎么都输,注定要越打越输——他们心理素质再成熟,也经不起巅峰期主公失踪和主帅自尽的暴击。

    尤其主公……盟军也曾想过一鼓作气报仇、以全胜战绩候主公归来,可一想到林阡弑母入魔,他们军心就很难如昨凝合。现在的林阡之于盟军,就像轮回剑之于东山国,他们既视其为精神象征盼望他归,潜意识里又害怕再次看到他胡作非为。

    当此苦寒,天假强虏,凭陵杀气,以相剪屠。措手不及的郭袁两支精锐,半刻功夫就倒下了数十人,鲜血遍地,尸体枕藉,刀剑折断,战旗残破。

    “合喜。”林陌终于拿定主意,就算不为自己的威信考虑,也必须规范麾下们接下来的每一场仗,是以策马上前劝阻,“战争素来讲究师出有名。适才已然盟誓,言必行,行必果……”

    “驸马,师出有名但兵不厌诈。”赤盏合喜执拗摇头,“战狼大人也跟我讲过,汉人自己都说‘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不必对承诺死板遵守,只要符合自己心中的道义就行。”

    “哈哈,好一个‘自己心中’的道义。”郭子建冷笑鄙夷,战狼那样的卑鄙小人居然能在金军中有这么多信徒。

    “假惺惺装什么劝停,不过是想一边屠杀一边粉饰!”华惊雷认定林陌和赤盏合喜是一伙在演戏,林陌作为主帅怎能不为赤盏合喜的行为负责!华惊雷也不可能任凭自己的师父白白丧命,悲愤之下,宁可弃了近身强敌不管也要远程拉满弓弦,话音未落就朝林陌和赤盏合喜所在放出仇恨一箭。

    林陌本能推开赤盏合喜之际,这根利镞也不偏不倚透入了他的右肩,原属于华惊雷的穿心之痛当场便传给了林陌。本是肩膀受伤,为何穿心感觉,全身在疼在裂在烧?华惊雷还在谩骂羞辱、不顾自身性命冲他射第二箭,口口声声“大金驸马,既撕破脸何必还充好人!”他不忍再听,不堪回首这一年来他的忍让和优柔令他失去多少,情绪激动之下另一只手顷刻拔刀冲向那暴怒箭矢,一刀两断,立刻开战:“说得不错!那就来吧!”

    你说得对,我已经在领导和救助金人而被越来越多的宋人仇视,我没能及时制止这场战斗那么就算我背信弃义杀了抗金联盟这么多人,我既然解决完了宋事下一步必然是彻底变成金人的领袖。唯能以敌之名,斩我前生,对己挥刀,不留余地!

    你说得对,我应该学她林念昔,选择了一个立场就铁了心不再眷恋另一个,数典忘祖和认贼作父总好过徘徊不定动摇反复!

    你说得对,你是大散岭追杀我的人之一,你随你师父去死如何!

    华惊雷这一箭离弦无悔,但当场就被林陌报复得满身是血,若非郭子建奋力相救,势必紧随着师父赴了黄泉。而那一瞬,林陌脸上全是远高于华惊雷的怒气冲冲甚至丧心病狂……

    郭子建怒斥一声“糊涂”,挡在华惊雷前面与林陌拼刀,然而与对华家不同的是,林陌对他的仇怨几乎为零,郭子建自然懂何故——若干年前师父教师弟练饮恨刀,郭子建是唯一仅有的陪练……

    林陌不是无情之人,所以在见到郭子建的第一刻,情绪恢复稍许、刀势有所放缓,然而这改变不了金军声势的毫无停顿和愈演愈烈。虽然宋军原已撤走的兵马在郭傲、孙琦等人的带领下先后回援了两支,但很快轩辕九烨从第二战区紧追宋军增援而来的那一部分金军也加入了混战。

    事实上,这第一战区的金军高手包括高风雷在内多半已强弩之末、卿旭瑭更是一早就负了伤退下前线,所以郭子建作为这里的战力最高适才一直在调匀气息想过要力挽狂澜,可是这别无他法的办法在看见轩辕九烨到场的第一刻就化成了泡影……

    轩辕九烨虽然才刚赶赴,却是沿途就知悉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不得不说,赤盏合喜的决定符合他的希冀,但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林陌不能驾驭此人。既然林陌是天定之主,那轩辕九烨的底线就绝对只为他而设,故而毫不犹豫一到场就对着赤盏合喜狠狠抽了一马鞭,立威:“承诺是驸马所作,只能把宋匪全杀死,方能够不负驸马。”

    “是。不全歼就提头来见!”赤盏合喜却好像在他到来之前就服从了林陌?徒禅月清在侧旁观,心想很可能是适才林陌眼疾手快将赤盏合喜推开还保护……这样一个十年来一直存在于林陌梦中却始终无法对宋军做出的简单动作。

    听得这全歼之令,金军愈加意气风发,宋军全是倒吸一口凉气,征人的命和小人的诺一样都是这般轻贱!

    

    “你若退后,我不杀你。”林陌一字一顿,他眼中,郭子建是过去自己最亲近的师兄,也是此刻内伤极重难以再战的败军之将。

    “给大伙儿歇息片刻,先同我阵前单打独斗十刀如何?让我看看,你这些年有多少进步。”郭子建和适才的华一方一样为麾下争取生机,但由于金军注定了不会守诺,他不寄望于此战能私了,而只能拖延时机等军师知情后的下一步调动。

    徒禅月清看得出郭子建眼中尚存斗志,也知道那维系于自己情报的及时度,在心里暗暗说:你放心,郭将军,军师在第二战区应当已经知情……

    “师兄,你伤成这般,还是别再逞能……”林陌左刀尚有余力,终究下不了手。

    “什么逞能。心中道义,华前辈以命殉,肩上责任,郭子建以身守!”郭子建脸无血色却目光澄亮,双颊通红还语声洪亮。

    他了解,华一方如果不死,宋军先前对林陌和玉紫烟的不义无人承担,所以华一方既是为自身赎罪也算为盟军揽责。这些日子盟军确实一直在坍塌,华一方既用命给盟军撑起来,他郭子建就得以身给盟军顶住了!

    “驸马,送郭将军一程。”轩辕九烨掂量得出,郭子建现有体力不会捱过林陌四刀。

    林陌知道轩辕九烨一心希望自己能立功造势,确实,若杀死南宋西线赫赫有名的火将军,会令自己的功功发生质的飞跃,自然而然就把这一战的不义掩盖在了细枝末节……

    狠心对自己说,不要有情,不该有情,他们不配你有情,至少不值得你有情——你已给了师兄机会,是他自己宁死不要!你既凤凰涅槃,便不能白受欺辱,该按着你重生后的轨迹坚决走到底。

    说这些的时候,世上的一切仿佛都消音了,身旁的风景全部模糊成泡影。

    毫不留情的前两刀,与郭子建的刀交汇在一处时,进退起落翻转擦磨得熟稔,他俩相同的招式撞击后近乎湮灭,只剩一星半点兵刃切割后的碎屑往反方向不停地飘逝着。和旧情一样,打完就不会再回来了。

    第三回合开始,郭子建的嘴角便已流血,平素再如何睥睨群敌,今夜的他也打不出比林陌更快的招式变换速和比林陌更强的双刀协调度,破绽初还细微却很快积少成多,接踵而至的第四刀“泽国江山入战图”才出,郭子建右胸便完全暴露给了林陌的永劫斩。

    但当林陌一刀“南风吹山作平地”长驱直入正待切中肯綮时,郭子建不知是厚积薄发还是情急走险,忽然间全身能调集的所有真气都汇聚彼处,生生以内力把险些砍上他身体的林陌弹开数步,林陌打了几个盘旋好不容易站稳,胸口发麻强行忍住了那口鲜血。

    郭子建这第四刀和前三刀完全不同,刀如明炬般葳蕤,砍出满战场的亮热,源自于胸中火不灭。

    “火将军名不虚传……”金军有人窃窃私语,这些年来郭子建坐镇定西,有他参与的战争都炽烈非凡,连楚风流都不敢小觑。

    然而再对攻一刀,见郭子建难掩虚弱神色、脸上全是豆大汗珠,才知郭子建方才是孤注一掷、只为把林陌耗得体力下降。林陌如他所愿受了些许内伤,可惜体力仍然在他之上,第七刀时便以深渊埋火之势将他完全压在了下风,此情此境十刀下来郭子建非死即残,金军既赞叹又笃定,他又不是林阡,怎可能连着爆发两次?

    看他边吐血边继续打,勉强撑到第十刀毕,还踉跄拄刀立于阵前不退,林陌不禁叹了口气:“不惜命又何苦。”

    郭子建哼了一声,笑:“郭家哪有怕死之辈!”以回应华一方的“华家没有不义之人”。

    郭子建向来爱兵如子与兵卒同甘共苦,听得这话,挣得喘息之机的袁若等人皆是大振,纷纷站起冲到这摇摇欲倒却偏伫立的主帅身旁:“袁家也是一副肝胆!”

    “好,往常每次危急时刻,都是主公一人来救,我们习惯了依赖他,所以今次才害了他。”郭子建笑时硬汉风范,只是动情而不曾噙泪,却说得众人心潮澎湃,“今次,自救!大伙儿各取对手并肩杀敌,刺血割肉给主公接风下酒。”

    “到那时,一起喝。”袁若历来是郭子建的最贴心副手,袁若所想自然就是郭子建所想:就算第一战区保不住了,我们的死战到底还能帮其余战区调整部署,以便主公日后能重整旗鼓……是,主公那种神人,他一定还活着!

    凛冽的寒风里,郭子建想起上次这么激动还是在当年的短刀谷,自己对主公请战去杀曹范苏顾:“我等誓死追随主公,斩杀奸贼,成就大业!”凝结的空气中,袁若想起上次这么动容还是在昔年的穆陵关,自己第一次见到主公,主公将才刚归顺的他扶起:“袁将军,生为同一战,死为同一业,已是同生共死。”

    猛鸷划破苍穹,天地一片肃然。

    轩辕九烨命人将林陌带下去治伤,转身就见千疮百孔的郭子建提刀站在自己身前,满身都在淌血完全不像个人。

    虽然心惊,还是浅笑一声:“求死之心这般重?”他自恃武功已直追林阡,对付这样的郭子建根本就是一招的事。

    郭子建却还是挥举双刀给他立即打到了第二回合,过去的这两回合,有他对手林阡常常爱打的“八十一刀”和“十方俱灭”。

    可惜还不是要跟着林阡去?轩辕九烨一剑蓄势已久,无论招式内力皆是郭子建无法匹敌,轰然出手就将郭子建击飞老远。

    不刻,却看郭子建以刀作拐杖直起身来,血像瀑布飞溅而他身形如山。

    “脾气比林阡还硬。”轩辕九烨微蹙秀眉,忖度起这个耐力非凡的郭子建,如果他在超常状态,可以接自己几剑?

    “问过战狼就知道,我一人能打多少个!”郭子建豪气大笑。多年前的兴州大战,主母怂恿他郭子建拐带尉迟雪私奔,那时化名尉迟和的战狼就在人群里,眼睁睁看着郭子建一个人单挑了一整支天兴军。当时还是为了私人感情,如今终究可以为国捐躯,也不失为一件兴奋的事。

    同样被人说成“勇冠三军”,郭子建的刀法和吟儿的剑法特色类似,都是一高兴就旺盛,一激动就爆棚。于是在这危急存亡关头,竟连人带刀地扛了轩辕九烨十几回合。具体十几回合他不记得,意识模糊只知道自己心满意足,他想,这一仗输得小一些,我军气数也没那么快就尽……

    那时,殿后回援的宋军随着他一起死伤了大半,鼓声愈发弱,箭矢已耗尽,枪戟全断绝,剩下的却还在欺身肉搏,不曾有一个屈膝求和。

    “真不愧我定西军……”失去知觉前扑面而来的最后一道强光,来自于对面据说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轩辕剑,哼,是吗,你这小人也配?!

    

    轩辕剑笼罩四野,黑云压城城欲摧。

    “郭子建,死战是为等谁来?第二、第三战区,皆是自顾不暇。”毒蛇再敬重对手也不可能杀人眨眼,漠然聚力意欲对郭子建一剑毙命。当是时,宋军大势已去,剑落片甲不留,女真铁骑将要挟收复定西之势横扫西线重发泰和南征!

    却就在这胜负既定之时,斜路意外地狂风乍起花树齐飞纵连天上的鸷鸟都被震落。

    下一刻,沛然一刀如天穹怒,强势劈分开金宋所在,声析江河,势崩雷电,照得宋军甲光向日金鳞开。

    “……”轩辕九烨心念一动,真气至柔,还好不是林阡,可他却是……

    “谁……?”定睛看时,地底的尘土还在往两侧掀起滚滚热浪,失血过多半昏半醒的华惊雷竟是此间的体力最高、所以第一个开始凝神辨认起来者是谁……

    谁?这些年把盟军带上巅峰的是林阡,可十年前存亡继绝的又是谁?

    纵然为人温和,行刀却是老辣,出手雄风飘举,过后耾耾雷声。

    “惊雷,切忌失心忘我,主公前车之鉴,还不吸取教训?”那人扶稳郭子建与华惊雷对话之际,战场上原还是万籁俱寂,一瞬后宋军士气回暖、大喜过望如久旱逢甘霖:“天骄回来了!!”

    天骄徐辕,原来竟是从襄阳抽身?这么快,显然是一得知林阡出事就毫不犹豫立即动身折返!

    轩辕九烨豁然开朗,听徐辕这句话看似归咎实际安抚还开脱,甚而至于是在对激进的林陌和金军敲打,轩辕九烨也实在是对他打心里地佩服。余光扫及呆在一旁望着徐辕爱恨交织的林陌,轩辕九烨一怔,微笑述说:“驸马,我帮你报仇。”这句话的意思是,别羡慕林阡,你还有我。

    林陌一震,身子一摇险没站稳,多年以前似乎就有人设定了今天的局面?由金宋两个天骄分别守护阡陌?轩辕九烨短短几个字,竟令林陌原还存有迷惘的心态骤然明晰。

    尽管金军依然势盛,毋庸置疑郭子建等人还是撑到了外援的及时赶赴,暂时只是这一个人,可这一个人近三十年始终是以一当万!武功、威信,全是南宋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论今夜金宋会否再战,不管金军怎样不择手段,都不会再发生金军不费吹灰之力的情景了。

    唯一的可能性在,满状态的轩辕九烨能将徐辕打成郭子建这般。

    怎可能呢,郭子建也不是轩辕九烨一个人打成这般,何况他徐天骄也是满状态!

    “徐辕和众位一同度过难关。”徐辕淡静一笑,持刀面朝金军,不回头对宋军述说。没什么豪言壮语,却使人深信不疑,在他的背后握起刀枪。

    十年前,他和气数已尽的林家军说过同样一句话,帮助风雨飘摇的南宋义军重新从无到有,带领所有英雄豪杰寻到了他们的主公林阡。十年来,无论他到何处都甘当二把手,不争第一,是因为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守,竭尽所能地用他御风箭保家卫国。但十年后他的主公蒙难,这一刻,他必须当仁不让地暂摄攻位,用他的冯虚刀代饮恨刀支在这将要塌陷和抬升的天和地之间。

    话音落,决战起,冯虚轩辕隔空交击,四面遽然飞沙走石,迷得所有人眼睁不开,战马主动带着兵将们连连后退。

    待习惯后拼死往那漩涡里探寻踪影时,只见得几丈内流光交错、上下飞旋,几丈外风云激荡、左右撕扯,难判断到底是旁观者先被轰上天,还是打斗者脚底先开缝。他两个倒是越打距离就越近了,可是气势和杀伤力越打就越教众人觉得,地方太小,施展不开……

    专属于两个天骄的战团,一阵阵刀势奔袭,赢回一道道剑气迸射,一招招剑意毒化,激起一次次刀锋摧折。袁若原还受伤昏迷,被震醒转,又喜又惊,这危如累卵的定西战区,总算等到了救世主以一己之身支柱其间,扶危定倾!

    是的,徐辕显然是至少能和轩辕九烨持平的,轩辕九烨的剑招“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刚好遇上徐辕的刀法“浩荡弄云海,沛然乘天游”,一个求真尚清,一个坦荡包容,一旦都发挥到极致,端的是几十回合还平分秋色;轩辕九烨的内力“温瑞祥和,正义凛然”,似乎已修炼到了其心法的第三层阶,但徐辕的心法“归空诀”经过开禧北伐和泰和南征俨然也更上层楼,郭子建不知何时醒的,高兴地血都无暇吐:“师弟的内功,悄然到第四层了……比毒蛇强……”

    虽然明知道轩辕九烨的第三和徐辕的第四不可以对比,但郭子建就是要比就是自豪,笑着说了一句又晕了过去。

    便看透明澄清的玄色剑气和浩瀚雄浑的冯虚刀意交织,前者精纯,后者广博,实在是一百回合都打不穿彼此防线也制不住敌方进攻,好不容易轩辕九烨虚晃一招诱敌深入打破僵局,却被徐辕及时发现立即刀走偏锋强行逼迫其假破绽成真,诡谲和狠绝的两个人兵刃在空中胶着了一刻有余,索性在过程中弃去锋刃隔物传功,便这般功力你进我退了十次有余,二人都是一样的满头大汗说不出话。

    

    “唉,他回来的可真不巧……”轩辕九烨怎能不悔,自己和战狼师兄都低估了徐辕,想到过徐辕但否定了他,因为若无林阡号令、他很难及时离开襄阳,结果徐辕却第一时间就自发地来了,而且还为了不影响襄阳战况而选择掩人耳目地来。这位三足鼎立之首,毕竟也当过海上升明月的细作,一路上没有留下任何行踪痕迹。当然徐辕的自作主张应该是宋军的军师陈旭给出了果断的决策,所以金军低估的都是陈旭,太重视柏轻舟才顾此失彼……

    这几日,西线宋军因“盟王盟主下落不明,军师病危”而虚,正是轩辕九烨帮林陌决断“我军趁虚而入”的好时机,实则今夜定西军形势危殆时,静宁、秦州、陇南、散关各地宋军也都在被金军钳制,柏轻舟即使有办法也很难有合乎她心意的调兵遣将。所以轩辕九烨在增援半途听说“华一方自尽”,就知道战狼想见到的分崩离析那一幕终于来了,只要他及时驰赴,则第一战区的宋军必亡,接下来西线只能靠辜听弦、孙寄啸、宋恒、厉风行四个首领挨下所有打击,一损俱损,一溃千里。

    可谁想到,关键时刻徐辕却回来了?他没来时,此地只剩斗志的宋匪是粉碎边缘回光返照,他回来后,这帮誓死不降的宋匪眼看就要打出一场破釜沉舟。

    轩辕九烨不知道,那就是仆散揆临死对战狼所说的,林阡虽死,其志犹存,薪尽火传!

    真的只需要一个人、一场胜,便能提醒抗金联盟,千万别懵,暂时失去主公我们也能战,而这个人,恰好是当年带他们撑过林楚江死、林阡逃避隐居的好几次严峻考验期间百战不殆!

    

    一声巨响,两人相互被斥落在地,惊起地面尘土飞扬无数,当轩辕九烨棋差半着、武斗也多退了半步之际,意味着今夜一战本该覆灭定西的金军竟不得不将旗鼓和声势戛然止住!

    “冯虚一刀凭风舞,敢赴青天乱星辰……”谁曾想,无需林阡复活,宋军也能纠正这消极状态,不管士气能回到林阡归来的几成,所有被震落的棋子都被这徐辕一刀掀回了局中。

    “天骄回来了。”毫无意外地,定西宋军在全军覆没的电光火石间死灰复燃,“郭将军身上几剑,我们便还他们几剑!”“我军有救!天骄会带我们寻到主公!”

    是的,回来了。

    这个南宋刀坛的灵魂,上次显露出王者气魄时,还是在对纥石烈桓端、解涛、束乾坤和杨鞍以一敌四的山东之战——因为被人背后偷袭而战力无奈停在那晚的徐辕,回来了。

    

    长夜漫漫,月色凄凄,山影沉沉,霜风淅淅。

    鲜血把大地染得赤黑,尸首将河流塞得凌乱。

    “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惟闻松柏声。”古往今来的战场都是如此,一寸山河一寸血,一抔热土一抔魂。

    徐辕搀扶着郭子建来凭吊那些战魂时,纵知马革裹尸是征人理想,却也是难掩心中悲郁。

    “华前辈。我会如你所愿,辅佐主公,卷土重来。”他给华一方洒酒,只恨自己回来得晚,没能阻止得了华一方自尽。再战两日到这廿六夜晚,虽然被他保全了最后的兵马,但定西军地盘仍然紧缩、难以复原,宋军的斗志之火,复燃和燎原终究不同;另一厢,辜孙宋厉四大统帅见他到来,发挥渐渐变得正常却不是超常,所以也只能将死战变作苦战。

    西线战况,一时扑朔,金军虽失落,宋军也委实不可喜。

    天下棋局,很难再动,南宋高手诸如九分天下的穆子滕、百里笙、叶文暄、杨宋贤,虽然当地再无战事,都还必须守备在襄阳、楚州、滁州、泰安等地以防万一;云雾山前十中的金陵、独孤清绝,都还在大散关一带有纠缠着他们的劲敌要对付。“除了我,谁都别动。”那是他闻知林阡出事后能做的最冷静决定。

    “廿六了……”至此林阡失踪已久,完全可以宣布死亡,纵是那个粗犷豪气的郭子建,也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继续提升战士们的斗志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反败为胜。

    “原本盟军危在旦夕,差一点就受迫崩溃,是因为天骄的关系才人人奋勇。可是天骄只能带来濒死强心的效果,时间一长,缺少胜仗,便很容易旧病复发。”樊井曾如是说。

    “夜长梦多,再无人打破僵局,我怕风师弟压不住那个擅长胡说八道的吴曦。”郭子建在华一方牺牲的战场说,林陌的变节委实和吴曦也脱不开干系,而那个宵小现在还在成都、威胁着他们的后方短刀谷。

    “向来我都得和另一个人加起来,才能及得上他。”徐辕说。还有一个人,是三足鼎立和云雾山前十的交集,和他徐辕是撑起林阡不在的天下的最佳战友,林阡的左膀右臂缺一不可。

    “主母?”郭子建记得,宋军的急转直下,可以从她失踪的那日起算,“她……还活着吗?”

    “今次谈判,我去将她要回来。”这两日,徐辕在战场上没少给宋军报仇,把赤盏合喜、抹捻尽忠等人接二连三掳了过来,只为与金军交换何勐和蓝扬。

    至于吟儿,本就不是战俘,他当然有底气对金军顺带着要回来。他深信,宋军因什么输,就会因什么赢。

第1526章 剑锋所指,心之所向

    对于外界来说,吟儿失踪的时间比林阡还长。曹王亦然。

    追溯到二月十五午后,她在拏懒神秀的指引下重新步入地宫不久,正坐在石桌旁一边托腮望着父亲尝她亲手做的水煮鱼,一边时不时地欣赏起母亲所布置的“帘动微风起,酴醾一院香”风景,轰然一声巨响,顷刻地动山摇。

    当是时,身处其间但凡是人都会难以找到重心站稳,便如个塞子被置入瓶中倾斜来颠倒去那般无力,好不容易摇晃减轻了不头晕目眩了确定抓住泥土了,却觉得整个地面都好像有了角度?定睛一看竟是真的,能够移动的花草虫鱼原还水平现在都在往一个方向慢慢下滑着,除此之外头顶尘沙忽停忽猛地撒落了足足半刻才罢休,画面渐静惊魂未定总教人觉得身旁梁柱内还有拆裂之声,待到大胆把目光放远,更发现有些建筑已然坍塌……

    “这是……”她以为她不小心触动了上回林阡和秦狮对攻的两仪八卦阵,还没忆起那阵法在画阵后面的假世界并不在此处,便本能地第一时间就上前护在了父亲身上挡住漫天尘土。

    “危险!”完颜永琏脸色骤变顷刻掀起披风反过来将她护在身后,原来浩劫只是起了个头远远没有了结,一旦上层剧变,这地宫下层不少机关都被触动,霎时狂风四起刀枪剑戟拔地冲天,杀伤力强势过境所幸都被他一把冥灭剑兼容并蓄。

    “爹……”缓得一缓,危机终解,她知道平素这种冲撞凭父亲的剑法要对付绰绰有余,但今日强弩之末状态他接下这打击必然耗费了九成气力,看他脸色苍白,更是胆战心惊,急忙扶他重新坐下,“可有事吗!”

    他虽精疲力竭,却更确定她真心,原还既因重逢幸福又因将要离别感伤,忽然间一颗伤透的心就被抚平:月儿和陈铸匹夫,在天之灵见这一幕,应该会很欣慰吧……

    突然他从百感交集中惊醒,只因为眼前发生的异变完全不在他的掌控,还没来得及回答吟儿,便赶紧在她的扶持下先行往楹联群外探看。才刚走出板桥范畴,惊见外围路径全被巨石塞封,这下无论是想去枯井出口还是找花园出口都是登天之难——这地宫明明白白的是再也不会有任何与人世沟通之处!心念一动,是上天听到了我不想和女儿这么快就分别的声音,所以安排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山崩地裂好让她多陪我几天?!

    吟儿还瞠目结舌脑子一片空白之际,忽然间石缝里钻出一个白胡子老头,挎着个药箱满脸焦虑呼喊“曹王啊……”朝这里健步如飞……他要是没出声她真相信这世上有土地公公了。

    “张神医,您怎在这里?”完颜永琏蹙眉,这是他所组建“盛京七修”中的医学家之一张元素,快八十岁的老人家了跑这么远还面色红润气都不喘,可是张神医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应该在圣上身边才对?

    手略一移,碰到桥栏旁边的干粮,脚再一挪,每几步就发现有食材挡道,他一边任由着张元素给他把脉,一边立即就明白了:段炼你好大的胆子。

    为了对付林阡,竟用我来抵消暮烟?!

    吟儿虽不像他那般洞若观火,却也看清楚了出路封死的事实,一惊之下即刻飞身而上四面寻找破绽,然而最终结果不过是在父亲眼前露了一手壁虎游墙的好轻功而已,想出去真是异想天开。

    “陈铸的后花园出口,昔年就已经封堵;这通向枯井出口的唯一路径,也被这无穷无尽的巨石填死了……”他根本没法从震惊、气愤和不解中走出——战狼大概给他们三个留了一个月的水粮,设定好的救他们出去的方法是一个月后由湛卢剑从外向内劈开一条通路,可是战狼如果和林阡拼个你死我活、他还怎么有充沛内力来劈,何况穿山凿路之际还得注意着不引发二次崩塌?

    段炼啊段炼,你简直是自信到不顾后果!

    “爹,这可怎么办好?!”吟儿因巨石过于陡峭而不慎掉落,后退了几步才站稳,慌忙转过脸来问他。

    “莫急。就算外面的人一筹莫展,等为父功力恢复,也必会带你砍路出去。”完颜永琏怎忍心见她焦虑,低声劝慰。

    “王爷,还砍什么路啊!您这身体,至少三个月都不能……”张元素作为医者好心啰嗦,反而被曹王不识好歹瞪了一眼。

    “那可如何是好!没我在他一定会疯!”吟儿当然更信医生说的,闻言不由得大惊失色,若不是为了林阡那令她担心的精神状态,她也犯不着从诛杀吴曦的前线退到会宁来。

    完颜永琏回过神来,终究因这“他”而心中一寒,片刻后才强颜一笑:“这自信,像你母亲。”

    她这才发现情急失语,脸上微微一红,父亲这句话既是嘲讽、也是劝导,是的她应该相信,林阡不会那么容易为了她就走火入魔。

    “可是……”她忽而泪光点点问他,之所以心急,是她自己不能离开林阡太久,“还有什么方法,才能比较及时地出去?”

    他微惊而动容,再怎样眷恋,他都该放她走。沉默许久,他的目光落到她腰间的玉剑之上:“暮烟,你也是剑术高手。”

    没人救那就自己走。

    

    这些年来,她虽是云雾山比武的第一也自诩为剑圣,却因为内力不够深厚、身体时好时坏的关系而一直被隔离在“绝顶高手”以外。待见到父亲这个真剑圣时,立刻就有种小巫见大巫、不、赝品见真货的感觉,所以直接把自己的惜音剑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突然听到父亲这么评价,她忽然愣在那里,“啊”了一声。

    “没怎么见过你的剑法,但既是我的女儿,想来也不会太差。”唉,这自信明明遗传自你完颜永琏吧。

    “父亲见过的,只是又提升了。”惭愧得很,山东之战她完全不在他眼里,静宁之战她又只是个战俘,环庆火楼更是才跟渊声打两招就晕过去了丢人……

    她本来就是个极度爱显摆的性子,刚好战力又在满状态,不用完颜永琏明说,就立刻把最好的自己在他面前展现了一遍。步伐轻盈,身姿灵活,先舞“风花雪月”,已有他第一层“天风海雨,浓墨飞扬”的雏形,刺出“一剑万式”,便见他第二层“举重若轻,绘风写云”的影子,斩到“一剑无式”,端的和他的第三层“妙到毫巅,无迹可求”殊途同归。

    “剑有灵气,至快至幻。”完颜永琏不吝夸奖,吟儿被称赞就高兴于是挥舞起来更加卖力,只差没自夸“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

    但她的缺点也一目了然,王爷没说,但看得出来,其一,缺乏系统性,并非每招每式都能至稳至狠,其二,内力不足,她很难将招式发挥到最大杀伤,其三,杂乱无章,会令敌人眼花缭乱不假,可是某些不合适的、没必要的、欠缺准确度的招法掺杂在有效招式内必然会耗费自身体力,造成的结果是她本来拥有着足以挑战林阡的绝世剑法却始终游走于他的下一级和下下级。

    “和父亲比试看看。”他自觉恢复了不少,看她也气喘吁吁,便推开了张元素来跟她简单地喂招拆招——看完优缺点,直接试潜力。

    她原先只是一个人耍,突然间来个对手实战当然求之不得,一时兴奋浑忘了父亲原是身受重伤的,便同他在战局里不遗余力地腾挪辗转了一百个回合,相互之间都想把对方招式套个一干二净,但两人都一样是招式杀手深不见底所以没能如愿。

    他惊喜地发现她除了固有剑谱之外随心所欲信手拈来的更多,分明是个善于创造也善于扔弃的剑主,而且这场交手令他立即懂了战狼所说的“大器晚成,大音希声”是什么意思,笑:“你不仅能和林阡平级,而且有机会和他平手。”

    她眼前一亮,高兴至极,当场拜师:“还请师父指点一二……”从脑热的状态回来,才想起父亲快没体力了,赶紧把惜音剑撤回:“爹……”完颜永琏也不再恋战,冥灭剑抛给正要上前给他看伤的张元素:“收好。”用不着他出剑了。

    从她舞剑到收剑不过半个时辰,他便给她量身定做了一套教程,旨在扬长避短,打通全部关节。

    “拜师的话,先做一道会宁名菜羊羔肉吧。”他知道她是个学剑天才,但也不能揠苗助长,所以先寓教于乐。

    “好!”她贪图剑法又想将厨艺献宝,高兴地马上去洗那些羊羔肉。

    完颜永琏脸色却一冷,就因为上面的人贴心地给了半熟的羊羔肉,锅碗瓢盆火折佐料一应俱全井井有条,他意识到凌大杰也上了段炼的贼船了:胡闹。

    可是再怎样怒不可遏,他也只能把快速出去的希望寄托在即将学剑的吟儿身上。

    

    烧水煮羊肉时,王爷问起吟儿:“可知你惜音剑为何能够涤荡饮恨刀魔性?”

    “……为什么?”吟儿当然不知道她的剑能舞出镇魔曲,对于她而言,音律应该是燕落秋琴弦里出来的声音。

    “我听战狼说起过你与林阡合力战他的情景。”王爷怕她不能理解大音希声,于是换个说法对她陈述,“林阡与战狼单打独斗常常神游过度,摒弃了诸我却也忘却了本我,然而那‘本我’是属于林阡的‘道’,必须固守并且与洗髓经相融才能到达饮恨刀的第八境界以上,可是,战狼剑境里的佛寺钟声却把他的道压制、搅乱、干扰,于是只能在空明和浑噩的一线游走、在抓住本我与全部忘记的左右摇摆,令他‘感觉得道倏然又在道之外’。”

    她见水好像烧开了,揭开锅等候汤汁发白,听着听着,感觉懂了倏然又不懂了。

    “你入局后之所以能顷刻就令他寻回本我,是因为你剑中的平和之气,能够与他的道互补。”王爷继续说。

    她一怔,想起先前风花雪月和反风花雪月在她剑上同时施展,却如阴阳、正负相撞之后明明应该湮灭却偏偏给她加强,当时林阡对她灌输:“阴阳相撞而生平和之气,阴阳是你之所失,平和之气便是你之所得。”林阡也提到过这个平和之气,其实她在河东冥狱里打白虎时已经获得。

    王爷见她失神,知道她开始懂了,不管那与林阡有无关系,立即给她继续说解:“‘平和’二字是《易经》和《道德经》的最重视和强调。我理解的是,自从你的剑法得到了平和之气,你的剑境便自然上升到了‘无声之乐’而接近于‘至静之极’,那是《庄子.天道》中所描述的虚静、永恒、和谐、通乎天地万物的境界。‘天人相和’,看来便是属于你的‘道’,不过,还欠些火候。”

    当他从阴阳平和自然过渡到大音希声时,她一知半解,忘了有没有给羊肉撒盐,所以又撒了一次。她当然迷糊,为什么林阡的道是他自己我却得跟天去相契?吟儿对剑法固然悟性很高,但听一些高深哲理时总是缺一根筋,这一点,单行寨主最清楚。

    “来,先劈一剑。”王爷指着巨石群说。

    “啊……”她望着不远处塞满的庞然大物没信心,但还是愣着头皮冲着山石挥斥了一剑,立竿见影……没有多远。

    “你且仔细回味琢磨,过片刻,边吃一边思考如何将我讲的这些道理化入剑法,吃完后再去劈一剑看看远了几尺。”在她做菜时他与她又讲了一些《易经》和老庄的哲理,到饿的时候,他便不再开口。

    寻常这道菜需要炖上三个时辰,不过托凌大杰的福很快又能填饱肚腹,尽管余震不断,他仍安之若素:“张神医,今日本王借花献佛,让你尝尝暮烟公主的手艺。”

    “好啊……”那老医生兴致勃勃地来,吃了一口差点倒……医者不能自医啊……

    这顿咸死人的会宁羔羊肉,令吟儿实在没法一边吃一边思考……齁得不行立刻就要去劈,却比适才远了没几寸。

    “你所理解,‘道’是什么?”完颜永琏却继续吃,一口汤都不想剩,一边下筷一边指点着这个气急乱舞的女儿。“道……”她搜肠刮肚,考试的时候一定要对考官投其所好,“《易经》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

    “我觉得魏晋有人解释得好。道者何?‘无’之称也,无不通也,无不由也,况之曰道,寂然无体,不可为象……”他提示说。

    她暗暗领悟,觉得这句话倒是深入浅出,点头:“道就是‘无’,寂然空旷,没有形体。”

    “所谓阴阳,在‘无’的状态下是一样的,阴从阳生,阳从阴生,你若能在一剑无式的‘无’字深化,便必将更熟练地掌握平和之气,从而使你剑境能真正的至静之极、大音希声。一旦你参悟到这些真谛,何愁不能具备除了至快至幻之外的至稳至狠?”他微笑,看她似有所悟,给她更为具体地深化剑法内涵。

    “那么,该怎样从‘无’深化?”吟儿忙不迭地提剑使了几招,回味之时依稀有了些手感。

    “一切事物的形体,是使它不能永恒的累赘,只有忘记形相的才能控制形相。”他简单以树枝在地上写出几个大字来,她看见“非忘象者无以制象”“至神者寂然而无不应”等等,不知是不是父亲也爱显摆?怎么字体还不一样呢?无暇再有杂念,她忽然记起这和饮恨刀的物我两忘相通相契:“忘……”

    一霎回到河东初见燕落秋的柳林镇上、她陪林阡一同在清河旁边观景,林阡对她说怀念长江三峡,形容说“呼吸都和江上清风融为一体”她能理解,可为什么林阡还说了一句“身体都被山间明月化为乌有”她匪夷所思……

    可现在,她好像体验到了这个化为乌有的感觉……

    “就像下棋也是一样的,地有形天无形,以无形之象落于有形之身……”吟儿倏然思绪飘远,浑不觉自己已无心又使出几剑,更没发现父亲的眼中显现出越来越多的欣赏之意,她一边舞剑,他一边定义:“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

    他刚念完,她倏然醒,剑气刚巧贯彻刃上,无需他下令“再试”,飞电过隙般直穿巨石群,岂是比先前长了几尺,分明几丈有余!

    他望着这把才将稳性狠性提升一小部分就如此威力的惜音剑,难掩震撼和安心:暮烟,我收了那么多徒弟,没想到会是你最贴近我冥灭剑,你惜音剑存在的意义便是除魔卫道。

    

    接下来在地宫里大概度过两日两夜,除了吃饭睡觉洗澡之外都能看到这丫头在无休无止地练剑,体力慢慢恢复的过程中他也无时无刻不去指点。当然了他也发现了,关于天道的某些参悟,非得用最通俗的语言给她讲才好,否则她必定听懂一半悟出双倍的意思来。

    张神医在旁看着,捋白须笑:“公主和老夫很像啊,老夫初学医的时候,也是资质愚钝得很……”

    “谁愚钝了?”吟儿正准备反驳,王爷已经不紧不慢地开口护女了。

    “咳咳,老夫,老夫!”张神医笑着说,“老夫半路出家,可是学医多年一个药方也开不出,后来有天晚上做梦,梦见有人拿斧头和凿子,把老夫的心凿开来放了几本书进来,醒来之后就大彻大悟……”

    “……从未听您说过。”“能给我也凿一下吗?!”王爷和吟儿都半信半疑。

    “若是真的,这恰恰不是愚钝,而是神医敏于思考,敢于推翻古方,和我的暮烟是一样的。”王爷笑起来,吟儿打出来的和他本想教的不一样,有好有坏。

    不管怎样,她的“大音希声”都已经给了他们出去的希望。有时候在她背后看着这娇小的影子,他想起的竟不是柳月而是……那个同样擅长在末路劈开荆棘、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林阡……

    缓过神时,避而不见,转头看张神医在给自己煎药,他倒也认出桑枝、桂枝之类,明明吟儿没在跟他交谈,他还是面向张神医顾左右而言他:“这两味药,是用来……”

    “他们是‘引’,将药引导到王爷的上肢,起着向导的作用。”张神医说得头头是道。

    “这便是您常说的‘引经报使’了。”其实王爷也在学习、思考怎么才能引导一个像吟儿这么大智若愚的学生。

    正思虑,只是半刻没看吟儿而已,便听一声惨呼她被劈剑后反方向弹回来的一块碎石狼狈砸倒摔在地上……

    “你这丫头……”他大惊急忙前去乱石堆里将她抱起,“谁让你劈了!”

    她不知是否太过心急练剑过度,神志不清脸上全是虚汗:“没事……”他触到她身上寒凉,脸色一变,太熟悉了:“张神医,您看这是否寒毒?”

    “王爷说得不错,不过相比王妃当年,极浅,王爷无需担心。”张神医给她看完,说无大碍。

    “怎能不担心,这地宫里未备火毒。”他焦虑时,她渐渐恢复过来,寒毒自然而然就压了下去,偏是这一刻见到他这副关心则乱的神情,她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得自己现在拼了命地要离开他真是太过分了。

    “张神医,你且在这里待片刻哪里都不去,暮烟,你随我来。”他忽然想起什么,揽住她往楹联群回。

    她原还不解其故,等到了池边就豁然开朗,这池塘虽小但水极深,下面别有洞天是爹娘昔年经常生活的地方。上次就在那里林阡给她画眉、与她一起对柳月的画像二拜高堂、然后还对追赶他俩的金兵们弹出一曲《战八方》……

    “我……不会游……”她想起当时是林阡强吻着她一起下水的就憋红了脸,对父亲的歉疚之情很快就被对林阡的思念之意冲淡了少许。

    “我带着你,你捉紧了。”他态度坚定,她猜,难道是那里藏有火毒?

    若不是仔细经历一次水下之旅,根本不知地宫有这般多的蜿蜒曲折,她听仆散揆说过母亲是为了金军安危才从地宫自行现身对宋军露面,但也听林阡推测说当年父亲的政敌出卖过地宫的一些细节似乎母亲本来就应该要暴露,身临其境的时候她想,就算政敌出卖,恐怕母亲也不会被宋人们寻到踪迹,更不会作为众矢之的被激进者复仇,所以,仆散揆对南宋的恨或许是对他自己的,恨他们为什么危难地反而需要她出面来救。

    若不是这般和父亲私底下相处了几天,她也永远不会理解父亲二字是什么意思,看着他给她找《花间醉》说可以治内伤、找《松下卧》说可以一边祛寒毒一边巩固内力、那一副挖心掏肺恨不得把所有武功秘籍都给吟儿的样子,她忽然回想起前几天她上去给他找水煮鱼食材的时候、凌大杰明明应该留在地宫里陪他却偏偏上去跟她一起,很显然,是他怕金军有激进者报复她所以宁可自己命悬一线了都要给她保护……

    “唉……”她又高兴,又愧疚,又安于现状,又七上八下……一开始只是机械性地弹了一曲《松下卧》,渐渐她发现那真是个宝,想来就是母亲创作的比花间醉更好的具有驱毒治伤双重功效的琴律。只弹半个夜晚的功夫,她不仅觉得身体受用,而且丹田有股热气在涌,比原先的要强厚得多。

    “琴弹得不错,与父亲手谈一局?”完颜永琏以出征回府考验公主琴棋书画的口吻问。

    “书画不行,棋还是拿得出手的,爹可要使出全力来啊。”吟儿发现父亲身体大好、恢复到了她最想见到的风雅状态,开心不已,连忙从琴旁起身与他对弈。

    “不过,要事先说好规矩,不准下输了棋就劈棋盘。”完颜永琏笑着说,她想起先前在河东之战的耍赖举动就脸上一热:“嗯……”

    他悄然放水了半盘,只为给她恢复气力,待到真正出手,发现女儿行棋依旧被他低估:“山东之战,你对我说,你读过棋经。”其实,棋道即天道也。

    “是啊。”她越想突破就越被压制,难免心急,囫囵回答。

    “审局篇第七,你给我说说?”他一笑,牵着她思路走。

    “……躁而求胜者,多败……”她一字不漏地回答,蓦地意识到她每次输都是因为求胜心切,就包括刚刚劈路失败反被砸亦是因为急于求成、就算没砸中估计也要自发地走火入魔。

    “弃子认败,重下一盘,心平气和,不计时间——便算世上已千年都不问它。”他知道《松下卧》给吟儿强化内力不可一蹴而就,现在在她体内游走的真气必须以这种令她忘却一切的方式才能最适宜地速成。

    她原本急着学剑学着出去,不知怎地越急就越觉胸口堵,反而不着急时身体舒服也不那么冷,于是便被父亲一步步将神智带进了棋局,加之父亲逼得也不太紧,于是两个人慢条斯理下了很久,很久,事后回忆这盘厮杀了将近一日一夜没吃没睡。

    胜负将分之际,陡然地宫下又一次剧烈摇晃沙石滚落,难道是会宁发生了激战,今夕何夕了!她原还不闻不问,只是刚好有把琴砸到她肩上……“打回去!”本来那琴应该砸得更狠,好在父亲将它拦下,从容不迫对她下令,她一惊而醒,内气运转恰到好处,当即冲着这些四面溅落的碎石兼容并蓄,瞬然又将它们无一例外地打回原位……顷刻间石不再飞洞不再塌空间不再倾斜,举剑看势,难以置信,这怎么会是我打出来的,这不是父亲的“星列斗野,势雄楚越”!?

    “可以上去了,张神医怕是吓坏了。”王爷一笑,把《松下卧》递给她,“不仅日后祛除寒毒用得着,你的内力也必须跟上你的招式。”

    “这琴谱,当真适合我吗?”她半推半就,其实她早就想开口要。

    “暮烟,你一定行。”王爷说。

    她一愣,眼前是邪后的满脸抱歉:“不换气心法?吟儿,你不行……”在收下这句来自父亲的“你一定行”的更强心法时,吟儿突然有一种满满的报复感和快意!

    正想着,王爷又把他手里的七弦琴给她:“这‘伏羲氏’原是五行五韵,昔年你母亲改作七弦赠我,听大杰说你与这琴有缘,或许对你继续参悟大音希声有助。”

    他真是巴不得把所有好的都给她,她百宝袋一时没法装,顾不上装,视线模糊。她本来想,她是来救父的,收点薄礼无所谓,这是她应该得的……可现在为什么还是忍不住想哭呢,爹你忘了吗,我是一条白眼狼啊。

    她忽然感谢起一叶蔽目不见泰山八个字,终究她可以暂时不去面对那些两难和纠结,带父亲离开这困境要紧。于是在父亲面前哭完又笑,挽住他臂,一起上去,珍惜这千金不换的光阴。

    

    便这般约莫经历了人世的七日之后,她循序渐进地参悟修炼提升巩固,终于带着完颜永琏和张元素二人从巨石群中提刃破开一条贯日白虹。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会宁战况越来越不着急,既是因为剑境反作用于心境,亦是因为该发生什么都早就应该发生,她必须靠自己才能救出父亲并赶紧回去辅助林阡——

    七天了上面还没有动静,很明显地,战狼叛变了!曹王府叛变了!

    果不其然,甫一走出巨石封锁临近枯井范畴,便看那拏懒神秀领着数十金军拦路,而父亲和张神医,俨然和她一样始料不及。

    “这是怎么回事?”完颜永琏厉声问时,看出先锋们排布出的是八卦阵,但他们脚底下还有柳月当年设计的八卦阵,所以一不留神就看不出这原来是个六十四卦阵!神秀跟随他身边多年,通晓阵法不稀奇,背主妄为不可能,身后主使显然是战狼。

    “王爷,对不住了!”神秀率众剑拔弩张,“若无战狼大人命令,奴婢绝不允许您走出地宫。”

    “段炼是反了吗!”完颜永琏知道段炼不可能背叛他,但是真有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不禁又觉好气又觉好笑。

    “秀儿!你三个兄长是我杀的,跟我爹没关系,要报仇尽管冲我来!”吟儿愈发肯定曹王府从上到下叛变,边拔剑边想,我一定要把爹安全带回盟军!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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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如果天要给我们安排命运,那么首先就该问一问命运的主人我。
只是,当一个名字无可奈何地被两个人共用,命运是不是也会在刹那逆转?
故事开始于公元1196年,被辱人才荒芜的南宋江湖。闻名天下的抗金宝刀饮恨刀丢失,武林动荡,争端不竭,五湖四海,九州八荒,但为此刀,群雄逐鹿。
而,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金人的计划,义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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