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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27章 剑与天地,主客难分

    误以为眼前是八卦阵的吟儿,自恃跟随林阡破过无数阵法有的是经验,拔起剑来就冲压根没想过那是由两个八卦上下组合而成的六十四卦阵。

    误以为曹王府叛变的吟儿,铁了心要把完颜永琏带去盟军,同时心里难免也掺了一丝对林阡的忧,既然这些歹人不听父亲号令了,那他们对林阡会怎样说起她的失踪?

    结果可想而知,什么冲阵啊,几步路而已她就始料未及重心不稳一头栽进阵,惊惶失措手忙脚乱忐忑不安恶性循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调整心境来对付起那八个金兵,脚下漩涡里就齐心协力地将她向下拖拽,不对,是往四面八方……

    怎么回事,明明只是身处乾、坤、震、艮、离、坎、兑、巽位置的八个寻常高手罢了,怎生脚底好像还有天、地、雷、山、火、水、泽、风在轮转?!

    好在吟儿已不是七天前刚入地宫的吟儿,蕴含这般巨大能量的六十四卦阵就算完颜永琏看了都面色凝重,她却在被五光十色淹没了六十四回合后身影重现,人毫发无伤、剑流光溢彩,只可惜用光了招式她无奈地退回王爷身边:“爹,破不了!”

    “内涵、内力都够,不会破不了。你之所以闯不过去,不过是没能切中肯綮罢了。”所幸完颜永琏清楚柳月的设计、知道该该怎么破阵,适才的六十四回合只是在掂量吟儿的现阶段实力罢了。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也觉得很神奇,这就是他想给吟儿纠正的第三点,招式太乱、贪多不实、务必精炼,稳、狠都有了就缺个准……本来还盘算出了地宫后还有没有空教她,没想到神秀主动送上门代柳月来帮吟儿一把。

    “师父,且教徒儿怎么切准……”她握紧剑,斗志满满,是的,手还火热,气息源源不断,按道理还能打很久——但不能杂乱无章地打,招式只能让敌人感觉乱而不是让自己……

    “这七天来你所悟的‘大音希声’是遵循天道、化入招法。今日为师命你从中精炼出‘周易六十四剑’,一边抢掠眼前每个阵位,一边自创以及获得妙处。”王爷的破阵之道正是要吟儿先发制人、预知下一刻的阵型并抢占到最关键之人或物所在、对其以剑夺气将其驱赶尔后侵占其地盘。实战中,预知可以靠他旁观推算,但抢占必须靠她自身速度、夺气则完全依赖她的剑法发挥。

    实在梦寐以求的际遇,她完全受命于父亲为他而战!

    “六十四卦分别对应的阵型,你可以在多长时间内记住?届时我命令你到哪里,你一定要反应得出来。”他将那些人和地底机关无论虚实都画给她看。

    “这个好说,过目不忘。”吟儿不知其所以然,但死记硬背是擅长。

    “至于六十四剑,你且随心行动,临阵我给你全部记录,日后你将之多加巩固。”他说,这六十四剑你可以不必创出就忘,因为你也许会更好,但它们是最实用。

    她本来想问父亲来得及记下吗?转念一想,还用废话?他可是剑圣啊。

    “坤卦将盛,打至柔至静之招。”敌人才一拥而上,王爷便一声令下,她顷刻携剑到他所指定的阵位,抢在即将主攻者前面打出“地势坤厚德载物”之效,立竿见影倏然就干扰了他们的阵法运转,争如对着一个躯体的颈部动脉狠狠一断。

    拏懒神秀却不是省油的灯,只见她迅速挥展令旗调兵遣将,六十四卦阵非但没继续露怯反而比适才更快,接下来吟儿连续几个回合都吃她大亏,剑打的门路再对也毫无用处——她的调度之快竟钻了曹王与吟儿交流的空子,使吟儿的抢占无法及时、惜音剑威力不足,也逼得曹王不得不加紧推算免得耽误吟儿害她受损:“离卦将盛打如火如焚之招!”

    火招看家本领,吟儿求之不得,霎时出手血色满溢,剑如明霞艳丽、火光冲天,被欺已久骤然回敬实在说不出是怎样的一个辉煌灿烂、光照万物,神秀的手下猝不及防连伤数人,被迫把守阵者一次性大换血顶上。然而候补怎及先锋?他们配合一慢,曹王旁观更加容易:“恒卦将盛打雷风相与之招!”

    吟儿愣了一愣,剑倾之际如血雨,疾风穿云惊雷破天。

    “理解有误。招式虽不错,力道大了些。”王爷逮住金军阵法停滞间隙,远远对吟儿演示他所希冀看到的雷风相与之招。

    “如此……”吟儿依葫芦画瓢努力学会,蓦然转身,极速一剑现学现卖,径直将那个原还盛气的候补打飞老远。

    便这般连打三十个回合,她对此地金军各个击破而神秀则排布着他们前仆后继,川流不息,热火朝天,这场车轮战却毋庸置疑随着战线向上方开拓而宣告着即将由吟儿大获全胜——吟儿在王爷的指点下剑法飞升,就像个曾经嗷嗷待哺的孩童吃得香喷喷……

    谁料就在三十三回合左右,给她投食的王爷突然没了声音……

    

    吟儿再不能得意忘形,一惊醒悟,余光扫及,父亲竟好像累得晕了过去!

    “爹怎样了!”她大急,本已势如破竹,忽然寸步难行。

    “没关系,是羊肉吃多、肝火太旺。老夫开一方白芍来泻肝火,而不用黄连这泻心火之物、黄芩这泻肺火之物、知母这泻肾火之物,是因肺肝脾肾心五脏,分别对应金木土水火五行,不同属性药物,自是针对不同脏腑。有的放矢,王爷无碍。”张元素滔滔不绝。

    她快急死了才等到他说王爷无碍,正想说你这老医生怎么这般啰嗦,听到那“有的放矢”忽然把话都咽了下去。张元素好像另有所指?这,是代父亲继续指教她?就凭他一个完全不懂武功和兵法的医生?

    张元素捋白须笑,好像在说,这就是小姑娘你不懂了,医和道也是有着无比密切的关系呢。

    她望见这笑,忽而定了心,不管他是不是指教的意思她虚心都受了这教,是的,有的放矢,眼前这些残兵败将大半都是候补,有时候下一刻要打哪个位置不用父亲提醒你自己都看得出来,方向找得准,怎么就不能打?

    可惜,破阵之术勉强有,力道还是有偏差,差之毫厘仍然谬以千里——这阵法实在强悍得紧,又或是拏懒神秀指挥得当调度有力,吟儿不遗余力向前推进十步仍然被众金兵齐心合力挤回了头,这架势:一朝回到三十二招前。

    如何是好!父亲半昏半醒,不可能在旁给她指点用力强弱,她该怎么补全接下来的三十二剑?没想到方向准了力道却不准,方向也不是她凭自己就悟出来的、换个阵可能就不行了……

    正感觉挫败,那张元素又在不知有意无意地啰嗦:“药有四气五味厚薄之不同,故药物作用会出现升降浮沉……”换平时她一定嫌吵要他闭嘴,此刻病急乱投医,心想反正也打不全父亲希冀的六十四剑,索性就投了这老医生——

    是这样的吧?他说的厚薄,不就是她的用力强弱?假若不把眼前当阵把她当破阵人,而只将她惜音剑当作是药、治眼前这些金军的不服之病证?

    闭上双眼,听风辨位,以心观道,以道观物。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有云:其高者,因而越之;其下者,引而竭之;中满者,泻之于内;其有邪者,渍形以为汗;其在皮者,汗而发之……”张元素还在引经据典,她愈发觉得他不是土地公公他是天神爷爷!

    她瞬然更觉得自己不是惜音剑而是药,人世间血肉脏腑全都消失只剩下五行的紊乱,亟待着她来因势利导、驱逐魔邪、治愈沉疴!

    “病势上逆者,如肝阳上亢,应选用石决明等沉降药来潜阳;病势下陷者,如气虚下陷,应用黄芪、升麻等升浮药来升阳;病变部位在上在表,如外感风热,应选用薄荷、菊花等升浮药来疏散;病变部位在下在里,如热结肠燥,应选用大黄、芒硝等沉降药来泻热。”张元素说时,吟儿彻悟,无怪乎适才她觉得力用大了、想改小些但效果却越来越差,原来敌人不是分强弱两种,而是分他话中所述四种!并不是病趋上药物就得向下压……

    神医说时,她再度杀进战圈以长剑挥扫排宕,每每抢掠阵位遇到守阵之兵,气焰实高、愿死战者,全部以重厚之力强行打服:“这便是石决明潜阳!”气焰实低、不想打的,全部以轻扬之力给以好处:“这边是黄芪升麻升阳……”气焰虚高、只充数者,全都以浮华之招瓦解:“这便是薄荷菊花疏散!”气焰虚低、看形势的,全都以沉稳之招威慑:“这便是大黄芒硝泻热!”

    父亲直接教她“周易六十四剑”,就连她用多大速力都给她算准了;谁想中途他昏倒在地教了一半,好在她因祸得福,在张神医的指点下自悟这“素问三十二剑”,超出他希冀地补齐另外一半、不仅居中把金兵们打散,而且还……竟把这阵法给打炸了……

    是的真的炸了,当她剑法越来越快越来越强一步八杀,金军陆续上前填补却接二连三折戟,导致地面固有八卦阵不受控地能量蓄积过多却无法排解,终于气流爆沸空间膨胀不堪重负……到达极限轰一声响,阵中所有人都被那巨力冲斥开来震飞老远一瞬间漫天兵刃打架。

    除了漩涡中心的吟儿,在横七竖八的金军里安然无恙地飘降落地。

    片刻前她想问父亲,到底该用几成力打他们最切中肯綮?曾也雄心壮志自己来反复试验,待真将这阵法破开才知,剑法的准确度不仅在于对武功、还在于对人心的望闻问切。

    阵法外的王爷醒转惊奇,他本来想以先授之以鱼、后授之以渔的方法修缮她的准确度,没想到她临阵横扫之际超额完成任务……

    “爹,事不宜迟赶紧走。”她趁着金军大乱叫苦不迭之际,扶起完颜永琏和张元素就走。

    “哪里走?”神秀却从这群伤兵里不慌不忙地站起身。

    

    吟儿携老扶弱运轻功走了数十步远,明明那几丈高的飞瀑就在眼前、只要成功飞上去了就是枯井,奈何神秀等人执拗地从后追来,前面亦有接近三百弓箭手的拦路。

    “秀儿,我适才不杀你,是看在你三个兄长面子上……不过,你和这群反贼,对王爷这般不敬还不死不休,看上去是没有留活口的必要了!”吟儿持剑怒喝。

    “死到临头还咄咄逼人。”神秀冷笑。和以往伺候吟儿时的低眉顺目判若两人,令吟儿愈发确定了她是控弦庄里的。

    “暮烟……”女儿为了保护自己宁可豁出性命,王爷当然发自肺腑地感动,但他看得出来,这些人其实只是在阻碍他出去、仍旧是他的部下也绝对保证他的安全——但他们被她逼急真的会杀了她。危急关头,解释给吟儿听也未必听懂,他不假思索,干脆就用他的命来捆绑她的安全,“若是暮烟去了,爹也不独活了。”

    他这话表面对吟儿说,实际却是给金军听,神秀等人闻言脸色果然大变,想必是立刻就在战狼的严令和他的狠话之间折中,这下他们无论如何都要留吟儿一条生路了。

    吟儿大受感动泪水涟涟,冲动之下直接飞身上瀑,开战:“打完这一仗,爹随我去盟军吧!”

    神秀等人脸色继续变,变得花了,面面相觑:什么意思?!曹王当真叛了?!

    回神瞬间他们都觉得此女有害必须铲除,所以三百余人刀枪剑戟一并发出,集结合阵将这个胆敢孤身冲闯的宋军盟主剿杀。瞬间之后却又想起王爷的话来,起码两百个人内心陷入矛盾,一边打一边撤刀收枪未尽全力。

    饶是如此,她挟新学的大音希声和周易六十四剑闯关仍然觉得不够,是说这三百多人的考验比适才更严峻?!对啊,她刚刚还说,破六十四卦时之所以找准方向也不是靠她自己而是靠爹,“换个阵可能就不行了”……

    “暮烟,静下心来,跟为父再弈一局?”棋盘并未带出水下,王爷索性就地画了个简陋的。

    可是再简陋,她也能看出,其中纵横各十九道平行线,总计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其中有九星,正中央是天元。

    “好熟……”她微呼一声,突然发现,眼前不就是三百余人排布?其中也有九个武功特别高强的,“这是叫……天元九星阵吗?”

    “下棋是你的强项了。”完颜永琏的目的只是画棋盘而已,对弈是她跟眼前三百多金军的事,“一个人抢掠三百多棋子,对速度和体力的要求……”

    “不碍事!我可以!”她甘之如饴地飞山走瀑。

    “以后不管是什么阵,你都记得,它们是同一个破法——认清本源,以一代万。”王爷说,无论当时六十四卦,还是现在三百余棋,都是一个道理,元气未分,混沌为一。懂得那道理之后,抢掠阵位是方向之准、对症下药是力道之准。

    “好哎,万能破阵剑!”她如获至宝,因为她被父亲点化通顺之后,发现虽然换了个阵法她的破阵剑法也换汤不换药、果然还是对周易六十四剑万变不离其宗的,难怪父亲硬要她记住这些招式、说这些最实用要她别忘呢,将来练熟了,什么阵法都不怕!

    “先前赏王爷剑法,感觉如水墨流淌倾泻,连天地都在您造出的卷轴间浮沉,而今看公主剑法,不论似棋似药剂似无声之乐,都同样使万物在她造出的空间内生灭。”张元素看她一点就通、一通百顺,笑着对王爷说。

    “那是我的第五层了。”完颜永琏正色说,他的第五层剑境,剑与天地,主客难分。

    七天而已,她完全没辜负他的期望,他也把战狼说的“指点她进步、为除魔准备”全都做了,或许一不小心教多了,也无妨——

    最先深化理论,促之稳狠;尔后强化内力,促之厚实;同时调整脾性,促之平和;继而引导分寸,促之至准;最终打通思路,促之归一!当是时她以天道为基,以《松下卧》为辅,以阴阳为气,以五行为柄,以惜音为锋芒,上断天光,下绝地维,别说三百多人,就是三千她也不惧,在她脚下都跟瀑布里的水花无异。

    “这些哪里是来封锁的,分明给我家暮烟练剑的,虾兵蟹将。”王爷看吟儿一把剑在飞湍瀑流和刀光剑影里穿梭自如出神入化,由衷地笑了起来。

    “王爷,用‘虾兵蟹将’形容自己的麾下,是否不太好?”张元素面露窘色。

    “倒也有不弱的。”王爷缓过神来,知道出地宫在即、敌我将要变换,叹了口气,正视战局。

    虽然吟儿几乎攻无不克摧枯拉朽,但也有例外,比如此刻还一边灵活躲避她打击、一边借水瀑掩藏踪迹、常常突如其来向她反击放箭、速力角度皆是变幻莫测的两个金兵,都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模样之相仿、配合之无懈,看上去该是兄弟二人。

    “我军何时起出了这么厉害的神射手?还都是少年。”他只觉山中一日,世上真已千年。

    “王爷好眼光,那是会宁人,名叫郭蛤蟆,前几天在前线射伤过赫品章。”终于有个死忠到他身边,但还没有向他请罪。

    “好你个小蛤蟆,敢射我赫将军,小心我把你烤熟吃!”吟儿怒极,大发神威,剑浪迭起逼得郭蛤蟆兄弟俩无路可去,眼看他二人就要血溅当场,发话的那人却及时从王爷面前抽身、纵身一跃持戟到她面前拦挡。

    

    难怪她觉得耳熟,原来是凌大杰,此间主帅不是战狼而是他?!

    “凌大人,连你也背叛爹!?”她先觉得难以置信,后来立刻醍醐灌顶,“好啊,藏得这般深!你才是香林山陷害我爹的幕后元凶!知人知面不知心……”

    凌大杰却忍辱负重不置可否:“还没到时间,王爷和你都不能上去,对不住了。”

    “什么叫没到时间?!上面发生了什么事!赫将军受伤了,林阡他怎样了?!”吟儿向前回忆,霎时心乱如麻,一旦顾上了盟军哪里还顾得上王爷。她不敢联想又不得不想,林阡该不会也受了伤?其实这七天来越往上走,关于人间的兵荒马乱就听得越清楚,吟儿怎能不害怕,那战鼓、兵戈、马蹄都越来越远!

    “段炼何在,谁准他自作主张?你又扮何种角色?!”凌大杰长钺戟才和吟儿单打独斗,王爷便在他身后厉声问起,既是为吟儿削弱凌大杰,也是真心实意的愤怒。

    “回禀王爷,段大哥已去了东线,这决定虽是先斩后奏,但计策终究还是依靠林陌完全成功……”凌大杰被他父女俩逼问着非答不可,上次他带吟儿下地宫看她出剑劈箭就觉得她可能在他之上,今次明明她大战过两场好几百人,竟然还能接下他二十戟不露败迹,他心一惊,差点被她反守为攻,赶紧加大力气驱雷掣电又一次占据主动。

    “跟林陌又何干?!”吟儿一愣,剑风略减,和王爷同时想到了香林山上林陌劫持金帝的事实,心中都隐约有了一个关于阡陌之伤的念头却不能乱猜。

    “段大哥为了推动全局发展,不得已封死了王爷和公主。金宋全盘颠覆,阡陌之伤爆发,林阡一落千丈,林陌一日千里,”凌大杰言简意赅。

    “胡说八道!”吟儿气急,顿了一顿、剑意陡升,势如狂风骤雨裹挟着凌大杰的雷辊电霍,竟来势汹汹将他连人带戟往山壁推压。

    然而,即便她武功今时不同往日,也毕竟折耗了大半此刻只是虚飘,故而这猛然的爆发虽将凌大杰刺伤,却被他瞧准了薄弱于是也全力以赴反手一拳打在她左肩上。

    高手堂实力岂是虚妄,她从未被他尽力打过,突然被打,才知过去凌大人对她留了多少情,却来不及动情……

    “你失踪三日后,他入魔暴毙,段大哥才放心离开,临走前嘱咐我们,至少要等宋军彻底覆灭,才可放王爷和你出去。”凌大杰见她吃痛退后,即刻拾戟,攻防兼备,“王爷,我会留她性命。”

    “如此岂非不义?圣上又当如何?”完颜永琏惊愕地站在原地,吟儿不是他们俘虏的,是他们向林阡恳求来的,而且林阡把完颜璟的性命压在了天平的对面,这些事情完颜永琏当时虽浑噩但都有所了解,如今完全清醒却岂能认可!

    吟儿眼中全然痛恨,咬牙切齿边骂边打:“走火入魔暴毙?我怎可能相信!他才不会死呢,你们休想骗我!我懂得很,攻心伎俩而已!”剑戟冲突,血火四溅。

    “王爷放心,圣上无碍。”凌大杰温和回应王爷后肃然回答凤箫吟,目光里也都是对她的愤怒和痛心疾首,“那是个弑母恶魔,你何苦执迷不悟,像这般陪在王爷身边不是很好?!宋匪,不过是一帮不讲道理的亡命之徒,林阡那恶鬼已是天诛地灭,他们还死死给他撑了四日,是了,他们也是与他一样的穷凶极恶!完颜暮烟,你睁大眼睛看看清楚,他们昔年就是在这里逼死了王妃害苦了你!!总算他们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你应当和王爷一起解气地看着这复仇……”他二人虽一时半刻杀不死对方,但每招每式都极尽凶狠和猛悍,对方步步紧逼,自己打得更厉。

    “现在这地宫是谁毁坏的!恳求我来却扣押了我算什么道理!这些武功秘籍我都不要了还给你们可不可以?!”吟儿听闻玉紫烟去世,而且好像还是林阡杀的?晴天霹雳当头劈,她既震惊又凌乱,这才信林阡真的可能入魔,可是,暴毙,会是这样吗,盟军又当真都在死撑吗,这就是她最害怕的、“第二个盛世”出现了……百转千回,全然悲恸、惊疑、恐惧,思绪屡屡从躯壳中支离,忍不住泪流满面手臂又被刺了一道。

    “大杰。随我上去,将她放了。我们与宋匪之间的恩怨,大可以堂堂正正地解决。”完颜永琏以不容辩驳的语气。

    尽管打斗一时趋停,凌大杰却并未就此罢休:“段大哥临走前说,‘举大事,必慎其终始’。不轻易开始,不轻言放弃。说是要宋匪覆灭,就必须宋匪覆灭为止。到那时,小牛犊也可回到王爷身边。”凌大杰也是恨的,恨当年他们没能保护好柳月;凌大杰最想看见的就是吟儿永远留在完颜永琏身边,如果连抗金联盟都被连根拔起了吟儿还有别的路选?那么,凌大杰就一定要在地宫下拦住吟儿,确保外界林陌对林阡的报复、金军对宋军的雪耻顺利进行。真能那样发展到结局,想来也是皆大欢喜。

    “举大事,必慎其终始。这可是你们说的。”吟儿冷笑一声,回看一眼王爷,“我和他们拼命,曹王不必两难,各凭本事而已。若是我一个人凭惜音剑杀出去,自当记得这几日的恩对曹王报偿,但必定会给林阡收尸为他报仇;若是杀不出去,死在凌大人戟下,还请曹王将我送回盟军与他葬在一起。”拭干眼泪,休息片刻,气息一旦恢复,立刻朝着凌大杰举剑宣战,示强,“来!”

第1528章 火力全开,冲云破雾

    说什么给林阡收尸为他报仇或是与他葬在一起,那根本是吟儿用来激励自己决一死战的!今次地宫之行从一开始就是金军暗算,她宁可认为他们鬼话连篇,也不愿相信林阡真的死了盟军真的不行了。纵然心态受影响情绪变波动,她也决定立刻撂下这狠话示强。

    可当四面一片寂静、敌人不再开口之时,她对林阡的担心忽然前所未有地汹涌。是的林阡不会轻易就走火入魔,但万一他真的亲手杀了玉紫烟呢?凌大杰向来是个老实人不说假话,现在这般真情流露理直气壮就跟确实发生了一样!是啊如果林阡没事、盟军还好好的,为什么这些天不来救她,反而兵荒马乱的声音离会宁越来越远呢?

    更可怕的是,凌大杰说她失踪三天后林阡成魔暴毙,现在是第七天,四天前确实地宫里发生过二次震荡,她在水下和父亲对弈时险些被琴砸伤,回到楹联群后张元素又一次躲到了一堆乱石里惊魂未定说“比三天前还厉害”……除了林阡走火入魔,还能有谁惊得起这般的地动山摇!林阡他该不会是真的出事了!!

    吟儿原还在对凌大杰霸气宣战,却因这乍惊乍悲的关系,才刚拔剑向天,突然晕厥在地。

    这架势真是空前绝后,前一刻威风大喝挑衅,后一刻直接送上人头……金军从上到下面面相觑,表示完全没见过这个风格。

    张元素赶紧到最先冲前抱起她的王爷身边,替她看过,转告王爷:“胆虚心悸,待我以人参、枣仁入药,为公主补胆兼以宁心,再以肉桂温补命门……王爷不必担忧。”

    “张神医,这最后六个字,能否放在最先说?”凌大杰收回戟来,看王爷这般紧张,自不可能趁人之危。

    “原是个胆子小的。”王爷忽然想起,接近外界应该避嫌,因此无奈放下了吟儿,“且让她多睡片刻吧。”

    拏懒神秀等人都是喜出望外,他们巴不得她在这里多睡几天,这应该是不杀她也不让她出去还不费一兵一卒的最佳办法了。

    可惜吟儿满腹心事怎可能睡得了多长时间?众人正在疗伤,张元素正给她喂药,她猛地睁开眼睛一跃而起:“凌大人,来战!”好一个好战分子!

    皮外伤包扎完,也养精蓄锐过了,吟儿感觉状态比适才求战时更好。话音刚落,惜音剑凌厉挥斩,出手便是风劈花砍雪崩月撩、中途变风洗花格雪截月刺、终化作风搅花压雪挂月云,一剑万式在凌大杰眼前缤纷盘旋华丽飞舞,若非他向来以高强膂力著称,只怕连强行压散她招式都没资格,“这丫头,真是爱耍‘花招’……”

    吟儿虽然受挫,却是越挫越勇,“一剑万式”、“一剑万万式”、“一剑无式”层层递进,不过就花了十回合时间而已。接下来的惜音剑法脱胎换骨,就算岳离在也不能笑说华而不实,凌大杰陡然色变,只因看出那是她站在云蓝基础上又继承了王爷的衣钵——

    “大音希声”虽是王爷传授她希望她将来压制林阡的,却先行提高了她招式的稳狠程度;而据此精炼出的“周易六十四剑”,则正是增强了她招式的用力准确度;加之内力因琴谱《松下卧》补充,她现在单打独斗完全不怯凌大杰。

    凌大杰原就不敢怠慢,见到这样的满状态更加心惊,手中戟不得不为她提升到接近最高的对敌水平。

    当是时,远近隐约风起云涌,似乎又听见了摐金伐鼓之声从定西到静宁此起彼伏,吟儿好像再次看到那个男人带领着盟军旌旆逶迤山海间,剑境随心,情难自禁:“林阡还活着!是吗!你们是骗我的!”

    “他死了,尸骨无存,大逆不道的报应。”凌大杰语气冰冷,戟势却热,对吟儿施展出的每一刺、每一铲、每一砍,对任何一个一流高手都可追魂夺命。

    “哼,尸骨无存,可不就是没死吗!?失踪而已,会找到的!”吟儿大约猜到了那夜到底发生过什么,林阡既没留下尸骨,他就真的可能死了但也可能没死——那么自然没有死!

    “我知你们都经历了太多的九死一生,但这次他是折在了段大哥手上,必死无疑……”长钺戟大开大阖,招式刚烈而内涵惨厉,若非对手是一把大幅提升的惜音剑,只怕现在飞瀑里已全是血腥。

    “我要打出去,自己看!”吟儿声音比他更大、气势比他更凶,一剑劈刺,空前精湛,挡住他戟的下一刻,竭尽所能将其中力道化为己用,猛然出击将之连同自身内力一同反向横扫,霎时,浩荡不竭的血色气波与凌大杰又一戟轰然相撞,巨响声落竟生生把他压退了一步。吟儿眼里现在不剩凌大杰,而只有一条阻碍她通往林阡的巨石群。

    凌大杰看她不讲道理、冥顽不灵、六亲不认、穷凶极恶,和外面的宋匪有什么区别?咬紧牙关,明知道王爷的心思他也不能再留情,于是对着这廿五年前就不该救的小牛犊斜削了一戟“腰斩”,被她飞速后退躲过以后,又追上去狠辣地直刺出一戟“剐心”,吟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剑迅猛格开他时,他虽被剑锋伤及,她左肩伤口也牵扯,两个人都停了一停。

    完颜永琏在侧观战,心情一度繁复,所以长时间都没有开口。

    他原先并没有这般思想斗争,直到适才看到吟儿晕倒在地,才知吟儿不过是外强中干。此刻见凌大杰和她斗得厉害,虽然凌大杰有所吃亏,但吟儿怎能不受损伤?心急之下,脱口而出的竟是一句吟儿始料不及的劝降:“暮烟,若是林阡真的死了、他的麾下四分五裂,你确实可以考虑留在父亲这里。”

    说这句话时,他不是以曹王身份,而只是作为一个平凡的父亲。他不希望看到她像林思雪那样辛苦,明明没表面那么坚强,还要死死撑着一个群龙无首的“盛世”。

    吟儿先是一震,本来希望他斥退凌大杰、没想到连他都对战狼妥协,后来理解了他的苦心,笑,把心急和崩溃努力往内敛,把镇定和果敢使劲往外抛:“适才打了几百人,太累了才晕过去的。”刷一声重新把剑亮出来指着凌大杰:“不分胜负!再行比过!”

    休憩的这片刻,她记起来凌大杰不是那巨石群,而是曾经给她割肉喂血的救命恩人——恩?情?那些在林阡受害而她受困的条件下怎还可能存在?!

    “大杰……”劝吟儿失败,转头劝大杰?完颜永琏忽然语塞,不知道该下什么命令。

    凌大杰当然懂,王爷既想放手又不愿小牛犊走……既然王爷不坚定,凌大杰当然不听他的,不再不忍,痛下决心:“是她逼我!不得不出绝招!”他的最高戟法名曰“凌迟”共含千式,可令接招者有零刀碎割、极尽痛苦之感,只有躲过所有招式的杀伤后才可免于不死,若是重要穴位不幸受伤的,则会真的受尽凌迟之苦三天三夜后才死去。这套戟因为过于毒辣所以自损良多,凌大杰已经很久都不曾对谁用过。

    吟儿初生牛犊不怕虎,冷笑一声飞身接招:“什么绝招我领教领教!”那一瞬众人只觉她一袭白衣和眼前瀑流融为一体,手中白虹也随着水汽奔飞而显得光怪陆离。王爷还来不及担心、才刚反应过来要劝阻凌大杰时,凌凤二人便已经交接过十个回合,两个人脸上全是溢于言表的痛楚难当。

    “王爷,众人都无力插手,是否只能让凌大人自己停手?”张元素看得眼花。

    完颜永琏没有回应,既是觉得这十回合下来凌凤二人势均力敌、他并不用太担心他们你死我活,也是顾全大局、想清楚了他不能偏帮女儿影响麾下的军心,更是被凌大杰说得动心、不希望女儿再回对立面去捱苦。这短短半刻的功夫他居然罕见的百转千回优柔寡断,他承认他有些自私,希望吟儿留下,不愿给林阡及其抗金联盟一丝一毫的机会。

    然而便在那时,原先的平手渐渐拉大,不经意间差距悬殊——原来凌大杰一时愤怒战力暴涨,适逢吟儿达到瓶颈难以突破,罡风起,令她猝不及防的一戟突然杀到,迅捷凶猛、威势无双,最棘手的是到吟儿身前还变化繁复,好像一戟就能刺到她任脉上的全部穴道……

    换往常剑招,吟儿要想发挥“快、变、幻”小事一桩,但这一阶层的剑招刚学会不久实在很难游刃有余,可若是抛开这一阶招式不用那就达不到“至稳、至狠、至准”……所以,怎么才好两者兼具!?

    可惜现在不是打巨石,不是打拏懒神秀,而是打父亲的知交挚友,父亲怎么可能继续指点吟儿?而且也怪吟儿适才心急,一声“曹王”又把父女情给误了。

    吟儿狼狈地在凌大杰戟下滚了一圈才没受伤,勉强接他下一戟时督脉也开始饱受威胁,余光扫及,贴着自己跑了一路的电光和火花。

    张元素好像看出她要败了,忽而又开始坐地配药,唠唠叨叨:“唉,某些药也奇怪,我原以为只是沉降泻热,谁知它酒制则升,姜炒则散,醋炒收敛,盐炒下行,所以我后来懂啦,‘升降浮沉’本身就不是一成不变的。更别说少量升浮药与大队沉降药配伍,会随之下降,少量沉降药与大队升浮药配伍,会随之上升了。”

    吟儿一愣,他说什么?细细回味,是说药物的性质并非永恒不变,它在一定的条件下可相互转化?那么,我这些看似至稳至狠至准的超强剑招,也应该去和原先快变幻的去以少量与大队比例地“配伍”?如此便可打凌大杰吗?

    她本来还在沉淀身心默念父亲写的“非忘象者无以制象”“至神者寂然而无不应”等道理,忽然想起当时父亲写在地上的字体繁多,她原以为父亲和她一样爱显摆,原来不是?是父亲在暗示她,某些东西,随手万变,而只要心有所向,万变也不离其根本……

    又想起棋经上父亲考自己的审局篇第七,原来他不仅想教她切忌心浮气躁,更是想提醒她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那句“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她剑法本就变幻莫测,通过最近七日的封闭训练,原也深化了许多,不料就在这一息之间因为张元素一句话再次突跃,令旁观者忽而有“从浅变到深变,自小幻达大幻”之感。哪还是王爷的第五层,这分明介于王爷第六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到第七层“击水三千,扶摇九万”之间!

    “今有佳人英姿飒爽,一舞剑器惊动四方。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拏懒神秀到王爷身边站定,“恭喜王爷,收了这样杰出的徒弟。”

    这婢女和楚风流一样都是完颜永琏身边长大,并且在孤夫人担负唐门远赴川蜀后接任他的暗卫,能力超群,勇谋兼备,早在去年吟儿身世揭穿之际就由他亲自出面消解了三个哥哥为国捐躯的仇恨,还去狱中照顾了吟儿许久以德报怨……所以他了解得很,她和凌大杰、战狼都不可能背叛他,充其量只是对他不敬而已。

    此刻神秀之所以到他身边说出这句真心话,是因凌大杰亲自出马、她不需要再与王爷为敌,是以如释重负地置身事外、向王爷对吟儿做出公平评判。

    可她这句是否也带着些心机,希望王爷认可他们的行为,甚至帮助他们一起来拦吟儿?

    心念繁复,纠结两难,唯有在看到那丫头剑法时,才如阴霾里看到明媚阳光般温暖,她当真是个习武奇才,这么快就参透了天道之“简易”,所有招式如精灵般在她剑法里鲜活跳脱;天道之“不易”,所有招式如音律般在她剑法里系统规范;天道之“变易”,所有的跳脱或规范招式都在自然变化、发展和自我否定着。

    他终究对神秀摇头,不可能跟吟儿打:“我不能容忍你们不义,也不想我的暮烟不孝。”不入局做她的敌人,何况他剑已教张元素收起来。

    “翻脸无情凤箫吟,喂不熟的白眼狼!”凌大杰猜到吟儿剑法飞跃很可能因为王爷授意张元素指教,平心而论,王爷确实算很公允了,可是他想过吗他只要多教一点就打破平衡!凌大杰受伤连连后退的同时,一想起吟儿从怒气冲冲到粲然一笑就花一瞬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越是气愤走神,越是手忙脚乱,这凌迟之戟看样子是打不赢她了……

    这一刻,大骂“凤箫吟”“白眼狼”也只不过是引起王爷面露苦色而已,凌大杰心情沉重,再怎么希望他入局,也实在是不敢再逼一个病重的他,无法苛责王爷,只能宁可自己受苦,唉。

    

    “凌大人!”那时枯井外似乎有人察觉凌大杰耽搁太久都没回去,遂移开顶层石板往下面探看,一道并不强烈的天光随即撒落在瀑布下,令众人意识到这大概是二月廿三的夜晚了。

    “教完颜纲和蒲察秉铉来。”彼时,正值林陌和轩辕九烨筹谋着对华一方郭子建一举歼灭,这种关键时刻必须要把吟儿拦在地下!凌大杰心一横,既然打不过这个被王爷加强的她,那我就找外援好了。豁出去了,我也没理,王爷也没理,谁都没有理。

    不过,真可惜那两位行军打仗厉害、打架真不是现阶段吟儿的对手——蒲察秉铉和完颜纲来是来了,却唯有和气喘吁吁的凌大杰以三打一,方能完全钳制住也已不在满状态的吟儿……

    便这般死气沉沉地纠缠了一晚上之后,外界的阳光射入井下越来越强,吟儿争如被光照后破土萌芽的春草,突然就先于他们抢掠来头顶上方的新鲜空气——真就是这么轻轻地举剑一引,源源不断的光与气都不受控地往她剑上来,继而令行禁止波澜壮阔地涌荡向她正对面,怎一个天光云影共徘徊了得!

    凌大杰有生以来第一次恨他们的曹王,为什么把“周易六十四剑”都对她倾囊相授!这堪称万能破阵剑的绝艺,非但在单打独斗时能增强她用力准确度,更加在破围攻阵时能增强她方向准确度,从而将她的单体攻击和群攻能力都提升了一大截!

    本还寄望于外援来帮,这下车轮战也用不了了。一旦不能集结合阵,渐渐地两个外援就拖了后腿,若不是战局里有个凌大杰,他们真不知会被凤箫吟怎样欺辱——蒲察秉铉倒还算了,和凤箫吟本就没什么过节,完颜纲,吟儿那个爱记仇的怎么可能放过他,去年六月到九月他在监狱里对她动过多少刑?!好得很,新仇旧账一起算!

    这二人倒还算有骨气,被她打疼一声都不吭,都想着既然打不过那就拖住她,所以战局中四个人继续这么打打歇歇,从白天到晚上,从晚上到白天,逡巡往复,都打到精疲力尽了还是在地宫里没出去。

    打到最后,吟儿也一样脑子缺氧,完全不知道这接近三日的功夫她把会宁留守的金军将领都拖在了小小一个枯井。

    也正是这三日功夫,定西、静宁、陇南、川北各大战区都在鏖战,宋军惊险历经了“华一方自刎”和“天骄归来”的否极泰来。

    

    廿七清晨,总算有人带来了吟儿出去的希望,只听一金兵对现在能主事的却都在地底下的主将们禀告:“宋军天骄徐辕,来与我军交涉。”

    “徐辕……”枯井下的这些人全都瘫倒,又饿又累,委实不知徐辕二字是对谁的拯救。

    “廿四才归来,竟就撑住了?”完颜永琏在这几天时间内,早已向神秀问清楚了战狼的部署,虽控制着神秀等人不围攻,却也一直关注着外围的所有战势。他知道徐辕归来时就明白宋军灭亡不了,却也没想过仅凭几日功夫宋军斗志全都回升、即使还没回到顶点……可不就是在等暮烟回去?想到那里,心不禁一寒,原则和感情在他心里激烈冲突。

    “只因廿四那晚,我军浮躁走下策,背信弃义了却还打输,这才引起了后续几日的军心不稳、战将连失。反观宋军,见徐辕归来便破釜沉舟,扬言‘能坚持多久就多久’‘能带走几个是几个’……”那人远远强调,“如此可知,‘道义’是血性和士气的基础,往后的每一战都不能缺少,否则只会赢得眼前而失去日后。”

    “说得好。”完颜永琏心念一动,原则才是最重要。

    “知道便好!把我扣在这里,便是你们不义之始!“吟儿汗流浃背双耳轰鸣,一时只觉得那人声音熟。

    “徐辕约定与我军交换俘虏之时,只是问了四个字‘曹王何在’,便引得当时当地我军人心惶惶。当务之急,我军需要曹王现身、重掌大局,才不至于像宋军先前那般士气走低。”那人说,徐辕这四个字一针见血,开门见山地要求直面曹王,直接给了金军军心狠狠一击,提醒那些军心无轴的金兵们,当战狼不见踪影,自作主张的轩辕九烨等人必须证明曹王活着、请曹王出来发号施令,方能收拾摊子和安定军心。

    那人又说,徐辕名义上要曹王,实际上却更是想引出吟儿:“不过,徐辕的弦外之音,俨然是想抢在战狼大人回来之前放出宋军盟主……”

    “王爷,别放她!”凌大杰说得太急,肩上伤口迸裂,蒲察秉铉和完颜纲赶紧一起上前给他止血。

    “流了这么多血,受了这般多伤,也算将我这几日多教的那些,尽数交还在这里了。”完颜永琏到吟儿身边俯下身来,出人意料地亲手给她裹起腿上的伤,这段时间金军旁人都在相互疗伤,她在这里又怎没有亲人?

    “王爷……”蒲察秉铉最先听出话外之音,叹了一声,他知道王爷要放人了,确实他们从始至终都没道理留吟儿,现在徐辕扳平局面亲口来要人他们更没道理留,但金军本来可以找一个吟儿偷学禁地武功的借口……可王爷却在他们还没想到之前就否决了。

    “放她走吧。”王爷苦叹后,微笑拍吟儿肩,“归心似箭了。”早在徐辕二字传下井来,他就发现了吟儿的眼前一亮,或许是因为,爱情亲情之外还有信仰和理想?她的同道,毕竟都在那边。

    “王爷,但从大局出发,宋匪士气不宜再涨,不放她是我军首选之策。至于道义,战狼大人扣留她确实不义,但我这里有一个她不能回宋的理由。”他们鱼贯而上,原以为尘埃落定,谁料井口的金军主帅并没有就此放弃,而是告诉完颜永琏,徐辕和他的谈判中止了。

    “什么理由?”光线倏清,完颜永琏看清楚他是何人,忽然完全懂了,为什么他有那样的远见卓识,以及贴近自己的某些想法……

    这个人,这段时间一直是他完颜永琏的替身,战狼说,王爷被锁地宫,我军不能群龙无首,所以必须有人过渡。这些日子以来尤其最近几天,王爷也惊诧地发现了,战势其实不完全依赖自己了,新秀们也全被这个人拔擢或收服。因为这个人在支撑金军,往常善于反败为胜的宋军,便连扳平都是勉强。

    “夫为妻纲,我虽曾是短刀谷主帅,如今却效忠于曹王府,她林念昔便也应该在此。去年九月我们在环庆未完的婚宴,正是林阡那恶鬼抢婚先对我不义。”这人还能是谁,与林阡有着相同命格、相同身形、相似面容的那一个。他口口声声,说要借助林阡抢婚一事让金军占领道义。

    吟儿才刚上井,还未站定,怒不可遏:“好个林陌,原来是你!强娶亲生哥哥的妻子,你倒还有理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有?凤冠霞帔,旗锣伞扇,他可有给过你?谁都没见你们拜堂成亲,你们算哪门子的夫妻?”林陌冷笑,既是讽刺他二人无名份,也是对王爷暗指林阡配不上吟儿,王爷一怔,蹙起眉头。

    “都有,我和他拜过漫天的星汉、满目的河山。”吟儿噙泪倔强。

    “若非林阡出现,此刻你与饮恨刀皆是我所有;而今林阡已死,你与饮恨刀也该回我手。”环庆婚宴,他对林阡说,我什么都可以不追究,只要念昔一个;而今打算把什么都抢回来,更加希望她能在侧看着。尽管对她的感情在建康就掺杂进了怨怼,但如果她留下来做完颜暮烟,一切不就又回旋了?渐渐地,也不必这么爱恨交织了……

    打定主意,看向曹王,语气清冷却斩钉截铁:“还请王爷定夺。”当坚决遇上优柔,当然是前者赢。

    “王爷,确实是个好提议。”凌大杰喜出望外,既然父女关系敌不过夫妻,那就干脆铲除了林阡和凤箫吟的夫妻关系,再次用林陌把吟儿拴在大金!

    “好什么好!近墨者黑!”吟儿强行站稳,却是一瘸一拐。

    “我倒要看看世人眼中,林阡与我谁才是你的夫君,关于你的归宿,金宋到底哪一方师出有名?”林陌说的时候,对她极尽胁迫。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他身上竟暗暗透出些王者之气,使吟儿看到的那一刻心惊胆战,只恐敌人们说的“阡陌之伤”都是真。原想继续冷笑或大骂,却终究因为林阡的生死未卜而忐忑沉默。

    就在那时,不远处的围墙外传来短兵交接之声,她心念一动,想起昔年从地宫出来,林阡和她好不容易逃出枯井、却被十二元神紧追不舍,那时林阡遍体鳞伤,而她却是毫发无损,林阡护着她上围墙时,还不小心被一支流矢射伤了腿,只是这么一想,自己腿上就使劲地疼。

    “王爷!驸马!是……是那个徐天骄,和咱们天骄打起来了。越打就离这里越近,看来是故意打到这里的……”兵卒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到这里,发现这里的所有高手也都没剩几口气。

    吟儿猛然记起来,当年连林阡都“力亦有时尽”的下一幕,是盟军众人“将帅豪气凌”,此刻,天骄是那样笃定地要来代林阡来迎她回盟军——山东之战开始,甚至更早,他二人就是林阡的左膀右臂。一瞬间她神魂便飞回了昔年的泰山,眼前是天骄的语重心长:“凤箫吟,替盟军选了你,我曾后悔,曾怀疑,曾制止,曾接受得勉强,但是如今别无他想,主公说得对,你是盟主不二之选。这次徐辕绝不反悔。”

    “王爷,请您决断……”一墙之隔的那边,轩辕九烨似乎略有不敌,寻常士兵迎上去后,却听得出在徐辕冯虚刀下兵败如山。远近数里的金军精锐一时间全在枯井此地,都等着王爷肯定林陌的提议。就算气力耗竭,只要王爷点头,他们也会帮轩辕九烨一起把徐辕也扣押在这里。

    徐辕显然是拼了命在赌,赌完颜永琏和吟儿的选择。

    完颜永琏不得不佩服徐辕的胆识,望着他和轩辕九烨身影浮现渐临渐近、两个人的身上都难免血迹斑斑,完颜永琏心里暗暗有了选择,转过头来平静看着吟儿:“暮烟,自己的路自己选,爹尊重你的决定。”

    “谢谢爹……”吟儿感激不尽,众金军却大惊失色:“王爷?”

    说是说得大度,可一看到女儿立即往冯虚刀徐辕那边走时,示意轩辕九烨等人停战的完颜永琏还是没忍住不舍,如鲠在喉:“暮烟……”

    那时,林陌也五味杂陈地当即冲上前去,情之所至一把拉住吟儿衣袖:“念昔……”欲言又止。但凡她有一丝动容,他都可以忤逆曹王!

    她名字真多,责任也真多,可她在环庆那晚的火楼上,一次只能端药喂一个人。

    狠心没回头,同时坚决拨开林陌手,对他们回应了两个字:“吟儿。”铿锵有力,独一无二。

    短短两字,她听得见亲情之弦的崩断,感受得到林陌一颗心降到冰点,之所以敢说,无非是看到徐辕肯定的眼神。

    从前在外颠沛流离、无论她吃多少苦,只要想起林阡在前面等着,她都会乐观积极对待,如今,林阡真的可能没了,抗金联盟或许也千疮百孔,她还是选择一步步踉跄着朝徐辕的方向走。虽是愁眉,却仍带笑,目光始终凝聚,相互给以希望。

    三天前天骄的扶危定倾,她虽没能在场,却能用心看到:胜南,你暂时不在,但是你放心,我会和天骄一起,撑过盟军的这场山雨欲来。

第1529章 心有所向,何惧路长

    残月隐高树,长河没晓天。

    望着女儿单薄的背影跟随敌人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于铁甲刀兵之间,完颜永琏纵是有万般不舍都只能将后面的话强行咽下。晨风之中僵立太久,刚想移一步便摇摇欲倒,惊得众将纷纷上前相扶,个个都是如昨般忠诚:“王爷!”

    “王爷只是饿了。”张元素诊脉后示意众将无碍,没多久,便有奴仆匆匆赶来奉上王爷最爱吃、他们也常备的会宁羔羊肉。

    “适当吃一些,荤素要搭配。”张元素唠叨。

    “不好吃。”王爷就地吃了两口,便蹙眉要奴仆撤下去。

    阳光越来越充沛,战事不能再耽搁,顾全大局的完颜永琏终究还是花了最短的时间收拾心情。自认为杂念全部摒除后他立即就起身往军营方向走,已经暌违十余日,不能让其余将士等他太久。

    凌大杰、林陌、轩辕九烨、完颜纲、蒲察秉铉等人尽皆簇拥着他,目的地虽一致,心情却是各异。

    不同于完颜永琏是真的舍不得女儿走凌大杰、轩辕九烨等大部分人全都是纯粹地不想宋军迎回盟主、士气继续攀升至于林陌,这颗冰冷到极致的心实在已说不清楚,他是不肯放盟主还是舍不得妻子?或是两者都指向了对林阡的复仇?

    值得欣慰的是,这次被林念昔抛弃、伤害、侮辱,林陌终于不像昔日那般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他终于不再是昔日那个被她的虚伪蒙骗、对她唯命是从、为她赴汤蹈火的傻子了。

    离开地宫范畴,王爷再度驻足回望,令人意外地停了片刻。旁人或还一时发懵,凌大杰却立即懂了王爷脸上的痛心何故:“王爷息怒,段大哥虽然决定得仓促,但放石堵路时掌握好了分寸,不会破坏当中的楹联和书画……王爷如果实在担心,我这就命人将它们取出来……”

    “战狼这落井下石的决定,不知牺牲了多少人?”完颜永琏答非所问,好像自顾自地长叹一声,“我到底是被他逼着,和亲人、和圣上都疏离了。”

    闻听圣上二字,凌大杰脸色倏变,呼吸一滞,凌迟之戟当即对准了自己的死穴,轰一声响,完颜永琏早有预料眼疾手快,全力一掌将他长钺戟掀翻开去。强弩之末的两个人都用力过猛,分别倒地皆因内伤而嘴角流血。

    与此同时,拏懒神秀等人正要自刎,被领会王爷意思的轩辕九烨一剑横扫,将他们的武器无一例外从手中断去。一眨眼整整一排兵刃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听在耳里清脆,砸到心中沉重。闹剧结束了,是时候领罚。

    “凌大杰,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完颜永琏一边由林陌扶起一边狠狠骂凌大杰,脸上全是抑制到极限的愤怒,“谁准你一次次自作主张,你的命只能我说了算!”适才他提到圣上,既是真的想问罪,也是试探凌大杰的想法他就猜到凌大杰“背叛”他之后会选择“自裁”来顶下所有罪名!可是凌大杰,谁准你自裁的,你又想背着我?!

    凌大杰倒地不起,一瞬泪流满面,却是打定主意要扛下全部责任:“地宫的事,和深陷其中的曹王完全没有关系。如今曹王既已顺利出来,理当处死我们这些逆臣……”

    神秀等人一同跪地,忠肝义胆:“求曹王处死!”

    “你们是我的知己、战友、麾下,你们为了我能对宋军反败为胜,情急做出这交换林阡与圣上性命的举动,与我完颜永琏怎可能没有任何关系?!”完颜永琏岂会抛弃原则、由旁人为他背负不义之名而他坐享其成还心安理得!?

    “王爷免你们不死,还不速速起来?”最该自裁的轩辕九烨,始终在旁抱剑微笑,此刻还云淡风轻地代为下令。

    “可是,王爷和圣上……”旁人都遵命起身,只有凌大杰摇头拒绝无罪释放。他怎会不知,地宫封死之前就是香林山事件,圣上对王爷本就猜忌!找不到替罪羔羊,王爷就会再一次变成圣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把年纪了骨头还这么硬……”完颜永琏将他连抓带扶地撑起来,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又好气又好笑,“凌大杰你是还想继续抗命!?”

    “我……末将……唉!”他被王爷这炽热的目光融化,完全没法继续抗命赖在地上,硬着头皮支起身,支支吾吾不敢问,王爷您有对策吗?毕竟,我们全都欠圣上一个交代……

    跟随曹王慰劳三军将士之后,战将们各归各位继续与宋军交戈,凌大杰则紧随着王爷去西吉觐见不知何故还没离开战场的圣上。说实话,圣上在这里对军心也没太大用。

    那一厢,完颜璟听说曹王来面圣,竟远道来接笑脸相迎,一改香林山上的阴险狠戾,令凌大杰见到他时,总觉得说不出的诡异和不安圣上这是真的被打服了,还是在装阿斗呢?

    完颜璟非但不计较当日战狼把他架在火上烤的事实,更还一边走一边慰问、优待、安抚曹王:“皇叔伤好些了吗?”“皇叔,当心台阶。”“皇叔从头到尾都在地宫、完全不知道外面兵将们是怎么乱打。朕没能耐救您出来,怎么好意思反过来怪您呢?”

    “诛杀林阡的过程里,委实未经皇上同意便害圣上冒险。好在皇上无忧,可是,臣还是难辞其咎……”王爷绝口不提那是谁的自作主张。

    “皇叔,莫要过于介意。朕是一国之君、大金的领主,若是诛杀林阡必须付出代价,朕不入地狱谁入?”完颜璟以大无畏的语气回答,“皇叔,经此一役,林阡暴毙,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再造谣您与林阡暗通款曲了,谁再乱嚼舌根,朕第一个饶不了他。”

    “林阡虽死,徐辕已归。日后陇陕战事恐怕会更加繁复,皇上,不如尽快回京、远离这凶险之地?”王爷虽还是那个倾力为国的王爷,可对圣上说话都已开始注意谨慎措辞。

    “唉。”完颜璟忽然重重叹了口气,真真实实地满腹心事。

    “怎么?”完颜永琏与他说完正事后,才留意到他案上有张画墨迹未干,回忆起适才他们对话的过程中他也时不时地瞄回去……不禁一怔,远望一眼,那画上原来是个美人,面若芙蓉,纤腰楚楚,却似乎不是完颜璟后宫的妃子,反倒更像是汉人女子的打扮。

    乍一看以为是完颜璟先前心心念念的燕落秋,却并不似四然居士那般的清逸倜傥,然而,却和她一样的风情入骨,比她更多出些艳媚感觉。完颜璟精于绘画,故而uu小说能呈现出那美人八分姿色,真人想来也是个鬓若刀裁、目若秋波的尤物。王爷不由得心底叹了一声,圣上还是老样子,为了美女连自己命都不顾。这一刻,却不得不关注:“这是?”

    完颜璟比曹王更懂怎么鉴别女人,相比之下,燕落秋是极具女人味的少女,而这一个,是富含风尘感的熟妇:“先前完颜匡在中线给朕掳来一大群鄂北的美女赏玩,便属这柴氏最是极品,而且她啊,实在是太懂朕的心思了……”他一回想起她的袅袅娜娜就心神荡漾,久矣,才在曹王和凌大杰的忧虑目光下注意收敛,“可惜,当日林阡为了威胁你们放凤箫吟时、气势汹汹疯了一样杀到西吉,朕为了躲他,惊慌之中,与柴氏等十余美女失散……”

    哦,原来还是我们的错。凌大杰心里暗暗鄙夷。怪不得圣上对王爷这么客气,原是有求于他。

    “原已经答应回宫后便封她为妃,怎料,怎料!”那女子出现在他对燕落秋求之不得、因林阡受辱而大病一场的落魄期,不同于其他战俘或唯唯诺诺或刚烈不屈,她真是巧伺人意他恨不得把她每时每刻拴在腰带上,那天实在是因为太怕林阡太怕何慧如,没想到林阡不过是虚晃一招,他丢了她,悔不当初!

    “皇上不必过于担忧,那女子想必只是躲藏,待西线战事趋缓,自会循天威而来。”完颜永琏实在不想再听,与其看他在这里为个女子失魂落魄,还不如见到他阴狠地听信谗言对自己兴师问罪。

    “皇上放心,臣等自会留意寻觅。”凌大杰帮完颜永琏抓紧机会离开。

    “慢着,皇叔……朕还有一件事,原还担心您的身体接受不了,现在看您好了,不能再瞒您了。”完颜璟原就忧心如捣,忽然眼中全然悲苦。

    “中线和东线,都打不下去了?”完颜永琏终于听到他讲天下大事,转过身来,大概猜到完颜匡和仆散揆都挺不住,战狼也未能力挽狂澜。

    “驸马他,他没了……”完颜璟两眼通红,“完颜匡,也已撤到长江北……”

    完颜永琏只觉脚底一塌双耳轰鸣,后面的话全都和他的思绪一起支离破碎:“临喜?!”情难自禁,本已复原的身体竟不受控地往后就倒,凌大杰险些没能将他扶住,竭力拉起王爷时,看他满头大汗:“王爷……”回看完颜璟,凌大杰心里怎不惊恐:“皇上?驸马他是怎么没、何时没的……”便连凌大杰也觉得五雷轰顶眼冒金星。

    “瘟疫。朕已派了不少太医去救,可惜无力回天,廿二那日还是去了……”完颜璟叹息不已,“国之栋梁,不世出之战将……皇叔节哀,养好身体,朕已缺了左膀,不能再断右臂。”

    “我还未曾同他说,对不起,我悔不该不听你的劝阻……”完颜永琏想调运气力站起身,可是起了两次都没起得来,胸腔里好像有什么破裂了一直在流血他原是从鬼门关前捡回的一命,没想到仆散揆那样健壮的一个人竟先他而去!仆散揆走这么早,会否因为对他失望,还是那是上天对他排斥仆散揆的惩罚?!

    眼前,全是河东之战结束时他拜祭岳离归来、一路上眉头紧锁“吾之明月,随黄河东逝,不归沉碧海矣”时、仆散揆在旁边想方设法逗他笑的样子:“王爷,你的近身,还有和尚、大杰、焕之、九烨。再不济,还有临喜啊。”

    是啊无论怎样都还有你临喜,我的近身,何时连你都没了!

    那年陇陕春风卷帘,你我二人心仪已久初次相见,煮酒论道,擐甲挥戈,好不快哉,何以如今唯余我一人站在这风雪之中由它割面,剑舞千遍都再也看不到那个洒脱不羁睡地观赏的微醺少年,浮生功名,黄粱一梦,好不痛哉……

    或许我也不得不服,我已是发花鬓白、剑钝刃乏。临喜,薪火确实会一直传承吧,可这早已不是我们的时代了……

    “通天下之志,定天下之业,断天下之疑。”那原是他们的共同目标,可惜,守备南宋和北疆的担子,竟不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挑

    临喜,你放心,我将正视自己的错误,继续你和我最初的理想,守护住这个千疮百孔的大金。

    既然短期内圣上不会再猜忌,我站在什么位置守护,又有什么分别?

    “什么?王爷!?”回会宁的路上,凌大杰听到完颜永琏表露出退隐的意思,实在怀疑自己情绪失控听错了,还是说王爷接受不了仆散揆去世的打击?又想起完颜璟在香林山上的所作所为一时激动犯糊涂?!

    “段炼虽然行事激进,但选择林陌为主帅,自有他的高明,你们便跟随他去,像对待我一样的对待他。”完颜永琏郑重地对他说后,又将拏懒神秀、蒲察秉铉、轩辕九烨等人分别叫到跟前,千叮咛万嘱咐。

    神秀骤然回想起,王爷在地宫说过一句,不能容忍你们不义……原来,弦外之音是,“事已至此,我除了退隐之外,竟再无路可走。”

    他们没想到,这一战铤而走险降低底线,竟彻底把曹王给搭进去了!一片肃穆和寂静里,只听得曹王继续说:“我之退隐,既是为你们的不义付出代价、给圣上和世人一个交代,亦是,我本就要有三个月时间复原,不可能再像过去那般游刃有余地指点战局。”

    “可是!”凌大杰死死否决,“末将从参军之初,便跟随王爷您出生入死,怎可能现在投了林陌那乳臭未干的小子!”

    “你们都是为了保卫家国,才跻身于我曹王府,跟不跟随我,又有什么关系?”王爷微笑,“何况,我只是退居二线罢了,会扶助林陌从初来乍到到羽翼丰满。”

    众将脸上这才有些接受之色,接连点头:“王爷说的是。”“王爷只是在幕后……”“王爷身体复原便回来了!”王爷没有回答,凌大杰看着,心里无比忐忑:王爷才被香林山之事伤得体无完肤,现如今就要为我们的自作主张降罪于他自己,还想为仆散揆的死救赎……凌大杰怕啊,怕王爷根本不是暂时退隐……

    那时神秀斗胆问:“可是,那林陌终究是宋人出身……”三缄其口。

    “他不会再回去了。”完颜永琏摇头,“何况,他引领大金,不就是一种变相地金宋共融?”

    “接下来,金宋战场,竟将成为驸马和公主的对垒?”神秀恍然。

    “岂止。”完颜永琏转过身来,“九烨,你可知道还有谁?”

    当然知道。不知道怎么辅佐林陌。轩辕九烨修长手指为王爷展开地图,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徐辕和凤箫吟毕竟刚回陇陕,收拾林阡遗下的烂摊子还来不及,完全顾不上他们的川蜀后方了。”

    完颜永琏失神了一刹,又想起吟儿狠心头也不回的背影。或许,孩子都比父母狠心,他了解得很,父女关系虽然回暖,却恐怕也到此为止了。

    当时当地,多留半刻都难过,只能头也不回就走。明知父亲不舍,吟儿又何尝舍得。

    “暮烟……”父亲如鲠在喉,想问她的是“知道你这一去,接下来会有多难?”

    她却明白,父亲早就猜到她的答案所以才没问出口,她会回答他:“弃子认败,重下一盘,心平气和,不计时间,便算世上已千年都不问它。”不难,盟军既然输了这局,那就心平气和重下一盘好了。

    “念昔……”林陌欲言又止,想继续说的应该还是那句:“你一个金国公主,如何为那恶魔洗雪冤屈?”

    林陌之所以欲言又止,显然也是因为被她拨开太多次手:“无论旁人怎么说,总之我都不后悔。”

    “吟儿。”那是林阡这么呼唤她。尽管前面一片黑暗、迷惘,她有天骄并肩同行、循林阡之所在进发,心有所向,何惧路长?

    离开盟军十余日,直到站到徐辕身侧,方才确信“阡陌之伤”是真。原先一直由完颜永琏统辖的陇陕,即将由他二人暂代林阡与林陌逐鹿。

    徐辕并不是一个人来金军交涉的,众多十三翼都随他来到会宁,分批接应盟军日前被金军俘虏今日被交换的武将,包括何勐、蓝扬,前者伤势尤重。道旁,他们一队队望见她时,虽都无暇与她说话而只是沉默同她点头,目光中却无一例外地露出喜悦激动之情。但并没有惊诧,是的,他们除了接应任务以外,本就是来迎她走的,怎么会惊诧?他们相信她一定会选择南宋,更相信天骄一定有能力将她带回。她忍不住再次慨叹,这些年来太多危局,都是因为有天骄在,盟军才没到最坏的后果。

    行至一处,满目荒芜,明明距离金宋战场的交界还远,一干将士们忽然脸色全变,悲恸驻足,气氛肃穆,吟儿原还不解何故,环顾地形蓦然猜出什么,缓缓低下身来,噙泪触碰起地下尚未完全消失的血痕……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得到了徐辕的亲口证实:“主公他,二月十八当夜,便是在这里中箭失踪的……”

    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地泪盈于睫,却不能任由眼泪落下阻挡视线,她只想用自己这双已经功力大增的手,推走面前每一尺血腥的土,挖开脚下每一层冰冷的石,去找到他还活着的证据和轨迹。

    “主母,镇定……”“盟主节哀!务必振作!”“宋军盟主,休要胡作非为!”她虽无声无息,举动却近乎狂乱,激起周围敌我的更大反应,这天生的四战之地再一次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先回去。”徐辕当机立断按住她肩,不愧是三足鼎立之首,在她和林阡每每绝望的时候都有他给予镇定,“不承认他死按他死了打!”

    “是……”她闻言不再跪地,颤抖着身体拄剑立起,此刻她还有为林阡痛、为玉紫烟苦的资格,但只要跨出此地一步,她就要去面对三军将士面对世人,她应该换一个面目走否则她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回去了又有何用?!徒有悲添而已!

    天骄说得对,按他死了打。她早已不再是黔灵峰上那个悲从中来能对林阡生死相随的小女子,继承夫君遗志的事,从前杨门女将能做,过去懦弱的莫如能做,甚至迷糊的思雪都能做,她怎就不能做!?

    何况,不承认他死。她记得她在地宫里才和凌大杰打起来时,曾听到过盟军的摐金伐鼓之声,而那时林阡其实就已经失踪了。对于吟儿来说“盟军气还在,林阡便活着!”

    不错,盟军气还在,他们就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的林阡。虽说华一方的阵前自尽总是令人听见了感伤,可那自尽不失为英雄壮举为盟军占据了道义制高虽说郭子建的誓死不降为他自己带来了数月难愈的创伤,可那不降实在是硬汉风范为盟军传递了血气方刚。如今天骄回来了,她也正回来,盟军的士气一直在涨,只缺一个林阡回来,一回来,就会将二月十八那晚戛然而止的胜势续上。那她和徐辕就该做到把战势恢复成那一天的模样。

    诚然,士气的点燃靠三足鼎立,但光靠他们还不够。回去的路上徐辕便对她说:“盟军和主公一样,实力虽越来越强,心态却越来越差。虽不至于虚弱到一失去主公就一盘散沙,但确实受了极大的影响、一度出现过调度不力的情况。”

    “所以今次胜南失踪,对盟军的心理素质和将帅的调度能力,也不失为一种磨练。”吟儿努力平复心绪,往好的方面想。

    “不错。好在辜听弦、孙寄啸、宋恒、厉风行,他们没有辜负主公的期望。”徐辕点头,“我到场的时候,他们四个都守得极好,面对强敌各显神通、每一个都独当一面。”

    “还好有他们。”吟儿泪中带笑,虽然今次林阡突遭不幸,好在,从前西线总给林阡拖后腿的曹范苏顾没有了,换成了如今常给林阡排忧解难的辜孙宋厉。

    正是在徐辕对战轩辕九烨的这几日,辜听弦以他的饮恨刀法助阵、与金军来攻打静宁的旁人抗衡。他虽战力及不上师父、却不像师父那般被干扰就易入魔,何况马术过人、体力也盛,故而在接近两百回合的五人混战中,帮徐辕把林陌和轩辕九烨击败、并一把就将抹捻尽忠从对面拖过来生擒,以此解气并激励盟军将士:“大家打得这么糟糕,是想把主公逼回来救?可主公怕是早就看透,因此气得不肯回来。不妨换个思路,像我这样功高盖主了迫他回来!?”

    “不对,姐夫,是像我这样!”孙寄啸依葫芦画瓢,更短招式内就依徐辕之令掳来了赤盏合喜。

    宋金阵容都有重排,战局早已不可逆转地集中到第二战区,不过,第一战区的华惊雷、肖忆、郭傲、史秋鹜等人,仍是在金军背盟还打输的振奋之下破釜沉舟,与被军师调来相援的赫品章、宇文白一同,死死抵住了有伤在身的高风雷和卿旭瑭……

    作为金军背信弃义始作俑者的赤盏合喜,比那平凡无奇的抹捻尽忠更加犯宋军众怒,好在辜听弦虽然素来脾性急躁,这次却未曾动怒动粗,反而指教着麾下们“将战俘们合理对待”另一方面,也正是他那炉火纯青的双刀并用,使原本在战场上呈现出林阡杀气的林陌都难以辩驳自己的双刀不再是一时无两,辜听弦仿佛在宣告,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借了师父的威势来动摇我军军心。

    吟儿听着辜听弦孙寄啸等人的表现,心里实在是欣慰之至,说话间已经能远远望见盟军旌旗飘扬。这些人,这些少年,不枉她这几日几夜的不眠不休。

    “散关一带,近日来,忧吾思、薛焕和术虎高琪始终纠缠,陇南的罗洌、完颜瞻、完颜乞哥地盘相邻也能及时增补,所以这两大战区的战将,不曾做过任何变动。”徐辕继续对她说战势。

    “嗯,满状态的他们三个,需要独孤大侠和天哥夫妇合力对付宋堡主、飘云和莫如姐姐,也不得不留在陇南,继续压制完颜瞻那几个。”吟儿意识到这两大战区也本就随时互融。

    这些金军二三线兵将不容小觑、各有所长,或善于排兵布阵,或武功远高于常人。在无数次摸打滚爬中,宋军的二三线将士也换来惨痛却值得的成长,虽群龙无首,却越挫越勇。他们这种背后相托的隔空合作,委实早已碰撞出激情四射的火花……

    临近她的终点,终点亦是起点。

    “主母!”“盟主!”盟军将士们早就闻讯在辕门外相迎,她虽是刚打完不久越休息越感到体力透支,却在看到他们的第一刻就觉得战斗力重新蓄满。

    她正待下马,忽见道旁有个熟悉至极的柔弱身影,原不应该存在于这群冰冷的战甲之中,下意识地一惊:“军师?!”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这些天来西线哪能少得了她柏轻舟,作为军师抱病筹谋了原该是林阡做的一切部署,全力支持着徐辕、辜孙宋厉,只为给吟儿的归来和林阡的重生奠定基础。

    “主母……”轻舟原是来扶她的,脸色苍白没站稳,反而被她落地时托住,那时她满心都是愧疚和痛惜:“军师,你受累了。”她怎会不知道,军师的咳疾本来都已经大好了。

    “无碍,主母。”轻舟摇头,示意无事,与她一同相扶入帐,“我今日来,是有要事与主母和天骄商量。”

    “何事?”徐辕吟儿都是一愣。

    “主公入魔一事,川蜀和陇陕同受震荡,我近日一直关注着当地战况,风鸣涧、戴宗等人原也不负所望。”轻舟取出海上升明月的最新情报,“然而,主公的意外弑母终究给了吴曦挑战他威望的胆量吴曦等人一旦闻讯,便酝酿着借题发挥、大做文章、制造舆论,短刀谷周边的士气、民心,都难免受其影响,如此,不仅我军后方会乱,吴曦也极有可能控制川蜀。”

    “他想得美。我军哪那么容易乱,川蜀尽介胄之士。”吟儿和仆散揆想到了一起。她当然比谁都有底气,自吴曦叛变以来,林阡便认可并采取了荀为军师的“分辨忠奸,拉拢贤良,加强威信,孤立吴曦”十六字方针,与此同时,川蜀各方义士们也恰好都不约而同地自发组织起反吴诛吴势力。早在二月初,她就已经奉林阡之命前去、整合起以杨巨源和李好义为首的最大诛吴集团。虽然她后来因为担心林阡精神状态而北上,但他们的行动显然还在进行着、没有因为她的走就中断,把吴曦铲除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轻舟却立即摇头:“主母,迟则生变,夜长梦多。川蜀五十四州民众,一直以来全视主公为保护神,他们的心理素质不比盟军,主公失踪多一日,他们便会多一日被吴曦蒙骗的危险。”

    “是了。要赶紧提上日程。”吟儿被一语点醒,“前线有战士们以行动帮胜南解释,后方也急需有人用舆论给他辩白……”

    “后方军民,需要一个与孤夫人所组建的吴曦护卫队相抗衡的高手队伍,方能成功刺杀吴曦。”轻舟比她想的更狠,什么辩白,是吴曦该死了、而且是立刻死“主母,用不着谁去辩白,杀死吴曦,是最佳最快的阻止他继续丑化主公的手段。”

    “不错,此一时彼一时。过去诛吴可能还要稳扎稳打,如今川蜀面临大乱,需要主母去加一把火,越早、越快、越好。”徐辕同意轻舟的看法,川蜀也需靠行动而非辩白。既然要诛杀吴曦,铁腕作风的吟儿比他更合适。

    “劳烦天骄一人,撑到战狼回来。”轻舟说,看情形,战狼会比主公回归更早。

    吟儿从来就是个行事火急火燎的人,先前之所以对林阡说诛吴的事情急不得,更大缘由是她觉得:林阡才是重急、吴曦根本轻缓。便算这次回到盟军之后,她察觉自己现在没什么体力,想更多的都是“若不能立刻上阵反击金军,那我就先和妙真、闻因一起,寻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胜南”……但听到这里,才知她除了安定军心之外,下一步作用不是去找林阡,而是先杀吴曦!?

    轻舟说得固然不错,干掉吴曦也是给林阡洗白,徐辕说的她也清楚,爱情固然重要,但是对苍生的承担也不能抛弃。可她总有一种错觉,她这颗心和灵魂,都留在了刚刚经行的反伏击圈、林阡失踪的地方,等她身体合并,林阡在哪她寻到哪。就算吴曦不是轻缓,林阡也是重中之重……

    见她失神矛盾,轻舟和徐辕都知道她心系林阡、不想刚回就走,人之常情,遂都闭口不劝。原就在帐内的西海龙却起身要走,临行前对吟儿留了一句:“我和火麒麟就在外面,等你半刻,过期不候。”

    “龙前辈……”吟儿一震,如何不知西海龙用火麒麟是有送命风险的,但西海龙此举是最有利于吟儿快去快回的办法了。

    “川蜀离得近。百姓们要紧。”这妖娆女子难得一次正经,“若是不幸生了病,盟主煮汤给我喝。”

    吟儿看不出她到底是对林阡情深义重,还是被濡染到一些保家卫国的激情?还是说她喜欢上了喝自己给她煮过的美容汤、献殷勤?

    大概也是保家卫国的自觉吧……

    忽然间,吟儿感到手上的剑在燃烧,怔在原地,是的她的魂是属于林阡的,但惜音剑的魄却始终未改:守千城,护万民,淮南川蜀均如是,作为盟军最高统帅,她岂能没有这种觉悟

    “不用等了。成都的汤最好喝。走。”

    曾经,林阡应该是不希望她与曹王府正面冲突,所以才把相对较轻的诛吴任务给了她,她勉强完成了大半就立刻赶回陇陕,当时想的是,她是为了胜南才从前线回后方的

    前线?后方?陇陕是他的前线,却是她的后方川蜀是他的后方,却是她的前线!

    “胜南,等我回来。此去我必诛杀吴曦,还川蜀百姓太平天下,消除你与盟军的后顾之忧。”

第1530章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

    “等我回来。等我下次回到黔西的时候,定要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吟儿带出寒潭,带去短刀谷里、住进我们的新家。这一生,你我同度,这天下,你我共打。善始克终,永不相负。”

    “吟儿,邪后的事,如实告知逐浪,不必对他隐瞒。等我回来。”

    “吟儿,等我回来。”

    ……

    当吟儿面对林阡消失的方向道出一句“胜南,等我回来”时,一滴眼泪划破脸庞,悄然落进脚下尘土,刹那,便唤醒了分散在这片流沙中某些血污的前世记忆。

    不错,前世……

    

    当它们最后一刻存在于那个叫林阡的男人躯壳中时,他已是个自知成魔、迫切求死的白发妖邪,被战狼当胸一箭射得四分五裂对他而言根本是正中下怀。

    血肉喷得漫天四溅,形骸掉得遍地都是,神魂瞬间就分裂到了穷天极地,

    华一方太了解他,他确实有精神洁癖,凡事不肯伤及无辜,每一战都竭力把流血牺牲降到最低。“宁教天下负我,我决不负天下”不是说说而已,这十年来纵使双肩挑担苦走曲径他也从来不愿降低底线……

    可那晚清醒状态下他却杀了无辜、而且还是他亲生母亲!再算上他脑子里记不清楚的文县四村血案,这很可能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滥开杀戒,什么保家卫国开疆辟土?可笑!像他这样罄竹难书十恶不赦的罪犯,多一日都不能留存在人间贻害!

    素来信念都是他唯一的坚持、就算频繁走火都能拉他回来,可今次入魔却不是因为不堪重负而恰恰是因为信念先死……如此,即便那晚段亦心和杨妙真都在一步之遥,任是谁也挽不回他的“暴毙”……

    明明他剩下的躯壳也被那一箭裹挟着炸开来爆燃着飞出去了,却为何迟迟都不曾撞到地面彻底坠毁?什么悬崖,这么深吗……

    对自己痛苦绝望、对盟军歉疚遗憾的最后一息,林阡心中几乎充满了对文县四村以及其余世人的赎罪和解脱感,太好了,总算有人为民除害……我这般危险的祸患,就该是这样的下场……

    接下来,一片混沌,好像直接被放逐到宇宙的最偏远,

    破碎虚空中,唯余一把剑,一块玉,一滴泪水,紧紧追随,久久动荡——

    那是谁,我好像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没有完成……

    再也没有意志,何苦还有牵挂?

    

    “活着,还没完!”这声音,却始终无法传进他意识。

    这句话,是他正月上旬在兵书宝剑峡救起这声音的主人时,见她失去信念主动放弃生命,情急之下以命令口吻吼出来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晚她的陪伴在侧,正是他始终没有坠毁和确定死亡的原因。他二人被飓风掀落的高处,与脚下山林的落差实际并不大,有这功夫,早该撞进地下好几里了。

    必死之局,侥幸逢生——无论是林阡还是战狼,都没想过陡然入局的段亦心,会害战狼走神射偏这致命一箭;也正是她,拼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转移走了一旦强光消失谁都触手可及的林阡“尸体”。

    “主公……”当她负起他残躯时,只感觉负起一大摊血,甚至都还没那饮恨刀重。心中一恸,不知他是生是死、是整是零,却唯恐战狼第一个发现并追赶过来,于是强忍住自身被震的痛楚,毫不犹豫要带他逃得越远越好。

    雷电交加,云迷雾乱,第一刻她还是慌不择路,远离后却坚定选择向西——既然林阡是因战狼才半死不活,那么有且只有战狼的师门能救!

    什么半死不活?他根本就是死了!待她鼓起勇气转脸看他,只觉他唯有头颅完整,虽然还是她熟悉的剑眉、棱角分明的轮廓,可双目紧紧闭着、脸上也到处血伤,纵然她素来冷厉坚韧,见状都忍不住边行边哭,西陵峡里才不是这样,那晚月华倾泻在他身上时他对她微笑回眸,那样清隽美好的少年人,为何上天要如此残忍对待他……

    不对,不是上天,是她的父亲,战狼……

    好不容易挣脱战场,刚想为他清理伤口,她一见他便惊得跪倒在地,放下他之前他就已僵冷她其实早有心理准备,可现在咬紧牙关斗胆去探他在血泊里的心跳脉搏呼吸时,都没有……悲痛欲绝,伏尸痛哭,落满山川的大雨仿佛也在呜咽。

    “主公,你答应过我的,怎么能食言,你要活着,钻研武功、努力打败和生擒我爹,给他与我私下释怀的可能……”段亦心痛彻心扉,颤抖着抚去林阡脸颊一道道血痕时,念念不忘的全都是林阡对她承诺时的温润沉稳。没有林阡,所有她曾构想的完美都不复存在。

    泪流满面,却总觉得他还没有走,是她过于期望所以出现幻觉吗,就在她万念俱灰的那一瞬,他胸口忽然出现一次强烈搏动……她一惊,半昏半醒,乍喜乍悲,才说服自己那是错觉,停滞了少顷正待起身,骤然她手肘下面又一次……“怎么……”她又惊又喜,找准那力量的根源正是心脏,于是死死盯着那里不敢移开视线,一分,一炷香,一盏茶,终于发现停了那么久之后他心脏又神奇地跳动一次……虽然慢,虽然怪异,虽然若有若无,却……凶猛得可怕。

    “还活着,还活着……”原就不愿放弃,何况有此激励,她拼命寻找和揉搓起他的四肢让他重新暖起来,恍惚间,竟能亲眼看见他心脏附近血管里原还淤滞忽而流窜的那丝颜色,根本不是属于人血的红……

    幸存的一丝气血,也好像不属于他自己?可无论如何都还有希望……她情不自禁地边哭边笑,满是他血的手竟直接去抹自己眼角的泪,这样的段亦心,哪还有平日里人前的半点高傲情态?但只要他身体还温热,她就什么都不再管,当即将他又背在身上,朝着外祖之所在艰难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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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干天前,段亦心对林阡说两位师叔伯忽然不见踪影、她想找外祖问清楚父亲的旧事、因此特意向林阡辞行说回大理……其实,那不过是因为深陷情网不可自拔而给自己找的离开林阡夫妇的借口。她当然没有真的回去,只不过打心底里不想再看到他和凤箫吟的琴瑟和鸣,终究又抑制不住对他的思念之情,所以就只能将自己隐于暗处,在西线盟军的外围若即若离。

    然而,真庆幸她没有去大理,因为外祖早就和师叔伯们一起来了陇陕,只不过先前一直停留在定西县境。这晚,也正是他派人来对原本不在前线的她说:“可否带林阡来见我?”

    是的,本来就只有外祖能疗父亲给的伤,何况她情绪恢复时记起了前因——正是外祖教她来林阡身边的。对于外祖这样的通晓天机之人,所谓天命,不可直言,但能暗示以及推动。

    她因资质有限未能拜入目前由外祖执掌的“天衍门”下,但听母亲说过,他们门规极度森严,最严格有二,“切忌算门下弟子个人命途”,“永不以一己之身改逆算定之局”。前者或许强调了既要救世便应该不顾小我,后者却一定警告着他们,天命能算但不能悖逆。

    然而,为什么他们明明算到林阡有此灾劫还教她来?段亦心去定西的路上便想通了: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留一。如果那局是算定之局,比如林阡必死无疑,那他们当然不能亲自干预;但如果那局算来“未定”,比如林阡并非一定死去、仍然留有一线生机,那自然能救他一命,所以师叔伯们本也可以来。不过涉及战场,怎么也及不上她段亦心方便,外祖这才派人传信给她。

    十多年前她去金国寻父,问外祖“父亲将要到何处”,外祖只回答了一句“天机不可泄露”,即便她以母亲去世的噩耗去旁敲侧击,外祖都不曾为个人的亲情打破过半次门规。所以她难以想象今次外祖竟冒着和门规擦边的危险,主动对她说起他所预测到的即将发生在会宁战区的一切。她敢肯定,这是因为外祖他知道,主公对天下的重要性远甚于她或父亲,主公不是“个人”。

    避人耳目,长途跋涉,却在见到外祖之前她就已精疲力尽。期间林阡不再僵硬,身上血又开始流动,伤口破裂后一路落洒不止。她根本来不及为他高兴就又满心忧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那丝莫名的气血虽然能驱使他血液循环,却同时又妄图着对他所剩无几的血量断续排挤。她那时已完全顾不上自己,决意先给他包扎、止血和过气,希望能使那怪异气血的活跃和他本身血液的流通达到平衡……

    却不知是她体力渐渐耗尽还是那气血越来越强,起先还能制止,这一日,她才靠近他胸口竟就被一股巨大力量反弹开去。几丈外她艰难起身,不依不饶还想上前继续,却发现他经受这般剧烈的震荡都还不醒,所以这力量虽强,却不能证明他还活着……“求求你,别再睡了……”她捧起他毫无生机的脸,看他满头银发散披肩上、面容平和安然沉睡,俨然就是死很久了而且还被冤魂附体……她一时间伤心得无以复加、千言万语都如鲠在喉。这一生也曾痛苦也曾矛盾,却从未感到过这般的伤心欲绝。

    “小师侄女真是辛苦,为了师父一句话,拖了具尸体百十里路。”忽有人声,才远便至,一袭黑衫入余光,她急忙回神拭泪,所幸来者不是敌人:“小师叔!”

    不刻又落六个黑色身影,也都是她师门中的叔伯。多年前除了小师叔常常接济母亲外,其余叔伯都与她无甚交集,她自己也是冷漠如冰的人,故而相见场景冷冷淡淡,不过只是几个称谓。

    见她不支,小师叔赶紧给她过气,其余人等全都聚集在林阡身侧:“是他。”“师父一直在等他。”

    “外祖……他老人家呢?”她只记得定西的方位,却不知这具体是何处。环顾四周,风景萧森,人烟稀少,好像所立之处曾发生过多次激战,被绝顶高手打斗时生生在地下砸出无数窟窿,当时掩埋了无数等闲军兵的尸体和攻具防具,此刻踩到哪里哪里就开始下陷。一失神,还能看到山头伫立一个玄色身影,但应该不是现在的场景,而是若干年前或若干年后的模糊影像,像极了……他……心中一紧,还未再问这是哪里,便脱力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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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到神智逐渐清晰,映入眼帘果然外祖,多年不见,还是如昨般松姿鹤质,仙风道骨,甚至容颜比过去还年轻得多。

    她正想唤一声“外祖”,猛然一惊焦急四顾,这偌大一个山洞,竟见不到林阡身体:“主公他?!”

    “亦心,莫慌。”外祖原还伫立在侧,都不见他手指抬起,段亦心便被按回去没从石台上摔下来。

    “外祖,您知道该怎么救他,是吗!”她望见外祖的这份淡定从容,愈发肯定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至道无名,至人长生。我已看过他,你放心,他无需我救,本身就死不了,只不过离复原还早。”外祖说时,她才放心:“那就好……几位师叔伯应当也会保护好他……可是,到底该怎么复原?还有,他在哪里?”

    说话间,她忽然感觉到身体里一股暖流流过。先前为了救林阡她一直没管被父亲震伤的脏腑,如今被外祖隔空运功时才觉疼痛,一时根本没办法立即下地去找寻他。

    “亦心,他没事。倒是你,为了救他不治自己,险些死在亲父手上……”外祖不放她走,继续给她疗伤。她因为这句他没事才放下心,勉力坐回石上、接受外祖输气、调匀自己内息,毕竟她好了才能去照顾他。片刻后,感到脏腑舒缓不少,心情也不再焦虑,便借机询问外祖:“外祖,我想知道,父亲和母亲……到底发生过什么?”见外祖仍然缄默,她决意问出究竟,对父亲必须知己知彼,“从前涉及门中弟子命途,外祖总说‘天机不可泄露’,如今,那些都已发生成了既定事实,说出来也无妨了吧……”

    “观星占卜,预测未来,你师叔师伯们和父母都擅长,不过,功力也免不了有深有浅,看到的自然是有近有远。”外祖权衡过后,还是告诉了她。虽说天衍门中人大多冷酷,却终究不像父亲那般绝情。

    “天衍门中最强的几位,包括外祖和父亲在内,当时能看到的最远都是‘曹王是明主’;柏轻舟那位神女,能看到的最远是‘主公是曹王的变数’……”段亦心猜出一二,“那么,母亲呢?”

    “我不知你母亲究竟对天下大势掌握几何,但她不堪情爱之诱惑,竟不惜打破门规,去算你父亲的个人命途,这也是她自身悲剧的开始。”外祖说起往事,面容语气皆不含悲喜。

    “她……算了父亲的?”段亦心一怔。

    “亦心,我没想到、更不曾来得及去制止,你母亲竟想抛弃云泉剑,妄图同你父亲抢夺湛卢剑的使命。”外祖收掌,吐故纳新,“事情发生了才意识到,她恐怕是看见了你父亲的最终结局不够好,于是想从最初就将他的湛卢剑夺走,结果……”

    “结果,天命不可改逆?”段亦心噙泪听着母亲连续打破两条门规被逐出师门,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天命不可违”……是啊,母亲不仅没有抢到剑,更还促成了父亲一心去效忠曹王,后来几十年,做过的所有争取和反抗都徒劳。

    “不错。你母亲自小就被我宠着,娇生惯养,脾气刚硬,早年她对许多事情的计算都并不准,对国运的计算又与众人相异。固执己见一旦不被认可,便会气得绝食三日三夜,因此常常被众人一笑带过……”外祖难得叹了口气,却好像在说着百千年前的人物一般的情愫,“如今回想起来,国运这方面,或许是我们错了。她所见其实最远,却可惜是个痴人。为了一己情爱,竟能置天下苍生不顾。

    “或许云泉剑的使命,从来便不是天下苍生?”段亦心极力为母亲辩护。

    外祖忽然回过身来看她一眼,冷厉无匹,稍纵即逝:“她本不该去打扰你父亲的入世,打扰得多了,你父亲的结局便提前地来了。”

    “也是在这开禧二年,师叔伯们发现先前算定的天命竟然出了变数,原该最早意识到的父亲却迟迟未曾察觉,所以,东方和颛孙二位师叔伯才会前去将父亲相劝……”段亦心忽然有些懂了,为什么师门中人也凑巧在她寻父期间现世。

    “是,我们只会做循天道、依天命的事,既然天命归了林阡,自然要随之而变,承认和改正先前的局限。你父亲,或是被与曹王几十年的袍泽之谊障目,居然对天数的改变不以为然。”外祖摇了摇头。

    “若是我,也宁愿障目。几十年袍泽,岂能说改就改?”段亦心咬唇,以己度人地猜,“父亲的个人命途,很可能是因为不肯改变初衷而走上弯路歧路,降魔者反而心生魔性,做了灭世的魔……母亲知道,那对于以救世为理想的父亲极尽摧毁,于是才想代替他受这种‘择主错误几十年,改也错,不改也错’的苦……”

    “糊涂,曹王个人,岂能代表初衷。你们一家三口,都是同一副刚烈而又自私的性子。”外祖冷厉训斥,“尤其你父亲,明知自己承仁道之剑,居然不顾劝阻杀害了你东方和颛孙两位师叔伯,更还一意孤行逆天而为、生生将林阡拉下了巅峰,‘阡陌之伤’,开始了……从此,变数因他而变得无穷、不绝——我天衍门、柏轻舟与当世的其余人物,过去所见,分别曹王、林阡、铁木真等等,而今,却很难再算,就像被‘阡陌之伤’阻挡了视野。”

    “阡陌之伤……”段亦心一愣,反复回味这四个字,“主公,当真被亲生弟弟阻碍命途?”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始终被他弟弟阻碍。谁想这江湖上的谶语,竟影响着天下大势?目前所见,天命暂不在他,更加早已不在曹王,本该伺机而动,你父亲却还执意灭宋,所作所为俨然不受控。亦心,你接下来就留在我身边,与你七位师叔伯一同将之阻遏。”外祖肃然对她要求。

    “父亲竟真是下一个魔,下一个他最厌恶的渊声……”段亦心难免哀苦,“那么主公……他该怎样复原?他的魔性要怎样祛除?他在哪里?我去找他!”一旦气力恢复,关心溢于言表,动身迫不及待。

    “你随我来。”外祖尽收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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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她休憩的洞窟继续下行,百转千回似经过十七层,阴寒、腐朽与血腥之气越来越浓,终于再次见到师叔伯们以及被他们守在巨石之上依然无甚起色的林阡。

    “众位师叔伯……为何不救他?!”她原以为他们会像救她一样慢慢将他治愈,没想到除了将他挪到地底下之后什么都没做!

    “他不需要我们救……”师叔伯们连忙说,她蓦地想起,外祖适才说:他无需我救,本身就死不了,只不过离复原还早。

    可是,哪怕清理一下也成啊……

    他们与他之间却保持着特定距离,她倏然记起他身上的诡异气血,或许已经伤害过他们。

    电光火石间,听得那白发之下发出一丝异响,惊得胆子最小的小师叔慌忙持火把向后跳了一步,其余人等除了外祖之外均有不同程度的脸色变化,久之,才分辨出——“那是有瘀血卡在那怪物的喉咙里使得那怪物发出来的声音……”小师叔指着林阡连声惨叫。

    “是主公的声音!他当真没死!”段亦心喜不自禁冲前去看,然而他虽发出声音却仍昏迷不醒,她将他翻过来抱在怀里时,看见他原该勾起自信微笑的唇还是惨白得近乎没有血色,心中一颤,毫不犹豫地,连可能会中异物之毒的危险都不管,给他把那口瘀血从喉咙里吸了出来。

    师叔伯们全想不到她会有这举动,一张张冰脸哑然在侧看得呆了,小师叔作为唯一的鲜活之人诧异不已:“小师侄女,这魔……”话未说完,被外祖眼神制止。

    “外祖,既然他还活着,该如何让他尽快复原?!”她又被那流过他身躯的诡异气血弹开老远,时隔不久它已不再局限于他胸口,她愈发觉得不能让它侵占了林阡,但似乎林阡只能靠它活下去。

    “你也发现了,他体内有异类之血、伺机借助他躯体成活。你父亲那一箭虽能将他杀害,但下一刻或许会激发出更多未知莫名之事,天下苍生冒不起险。”外祖说,她恍然,难怪他这次冒着忤逆天命的风险“救”林阡,恐怕是不想战地给林阡陪葬更多人,“这气血是邪魔外道,不知他从何处获得,总之与他身体不得互融,既能保他不死也让他只能作为行尸走肉。”

    “外祖,您有办法,让它们互融?”她泪光点点,柔声问道。

    师叔伯们都是三缄其口,外祖似是思虑片刻,终于点头,先对那小师叔说:“你将《无上秘要》、《太始经》、《上清经》等等,全都放在这里吧。”转过头来,对段亦心:“你且休息几日,在此间给他诵读净化,竭尽所能授这些魔物以道。过后,我会合你师叔伯七人之力,为他以阳气打通全身经脉,使他能以自身之血反制魔血,控制以后方能将其化为己有……”

    大师伯紧随外祖开口:“届时他将恢复一丝意识,是心无杂念、身心放松的悟真之境,紧接着,便由十个女子,各自将他所需的十成、九成、八成……一成纯阴之气输给他,便可使他意识完全复原,甚而至于功力大增。”

    “当真……”段亦心一喜,痴痴回望林阡,“我愿将自己的内力都给他,其余练就纯阴之气的女子,盟军也比比皆是……只要他复活,便可以了!”

    “小师侄女啊……”小师叔流露一丝痛惜。

    “好,你且与他在这里,一起休整几日吧。”外祖既去,师叔伯们也把正要说话的小师叔连拖带拉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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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亦心与林阡在那阴湿洞窟足足呆了三日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抓紧时间为他诵读外祖留在这里的所有书卷,生怕林阡不能受教,所以还想多读数遍。

    自己虽然浅尝辄止,到底也是心无旁骛,她大概了解到,诸如《无上秘要》等书,总论老子的道德概念;《太始经》《上清三天正法经》之语,论宇宙生成变化;《上清经》、《三皇经》等述,则论上清、三皇诸家的传授系统。其余道书,涉及诸家气法、符图以及仙籍语论等。

    三天来林阡一直如被冰封一动不动,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她望见他手上被她咬出来的牙印似乎还在,轻轻触碰,眼圈一红:就算救活他,他也不属于我,反倒是现在这样,我能完全地拥有着他……唉,段亦心,你在想什么,你到底和外祖说得一样自私,他是林阡,怎能离开他的战场、他的理想?略有杂念就岔了气,一口鲜血吐出来的同时,听得斜坡下方好像又传来水滴之音。

    “怎地,这下面还有一层吗?”她避过身去不看他,计算着下一层应该是第十八层,暗暗有不祥预感,于是短暂地离开他、一步步蜿蜒步入其中,忽然就被眼前景象惊得定在原处,手中的火把,霎时也被阴风扑灭。

    费尽力气擦了三次火折子才再度点燃,稀薄的空气和光线里,她分明看到一只特制的铁牢笼,和其间繁复的枷锁……这里,原先关过人吗?

    定西?

    黑山……

    渊声!?

    为什么外祖他们预见到林阡发生不测后会选择这里?段亦心一瞬间全都想通了,因为这里,是三十年前浣尘居士关锁渊声的旧地!

    倒吸一口凉气,所以,外祖他们,根本不是要救林阡,而是……

    -“师父一直在等他。”

    -“我们只会做循天道、依天命的事”“目前所见,天命暂不在他……”

    -“你父亲那一箭虽能将他杀害,但下一刻或许会激发出更多未知莫名之事,天下苍生冒不起险。”

    -“小师侄女,这魔……”

    还有外祖发现她痴迷林阡之后的“冷厉一眼”,还有她问怎么救林阡时师叔伯们的“三缄其口”,还有小师叔听闻外祖和大师伯那些胡说八道之后的“流露一丝痛惜”以及“正要说话却被师叔伯们连拖带拉”。

    还有那些笃定的“他不需要我们救……”“他无需我救,本身就死不了”……她真糊涂,天衍门这些人,他们确实是不方便闯到战场上所以才寄望于她,但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林阡可能有一线生机、最好靠她来干预灾劫;而是,他们根本就“算定”了林阡死不了、只不过不再是人主而是魔……他们没有打破门规悖逆天命,而根本一直都在依循天道,林阡确实对天下来说很重要,但他们不是要救他,而是站在苍生的角度对林阡给出一个最契合大势的处理。

    那么,怎么处理,还用再想吗。

    不管他们认不认可父亲、和父亲是不是一伙,不管他们对主公有几成的恶意,很显然他们是为了他们的使命、帮父亲收拾起一片狼藉的烂摊子,也就是“如果林阡成功入魔但未死”:既然林阡注定命不该绝,那么接下来战狼的几箭都不管用,不如一生一世囚禁于黑山死地,他们看见他之后发现他身有异血,都想着在摸清那丝气血的规律以后将他关锁。

    原本,段亦心对他们而言只是个媒介罢了,谁想,就在山洞里她冒死给林阡吸瘀血的忘乎所以,令他们发现段亦心可能会对他们的摸清规律形成阻碍,所以,故意用这几日的诵读经文消耗她的体力,并即将骗她散去这一身的内力?!

    彻悟之际,赶紧回到林阡身侧,再度将他负到身后,吃力上行千余台阶,艰难地推开每一道封闭洞门:“天衍门这般,焉有侠义……”她素来是个坚守底线之人,心中只有江湖没有国家之分,不愿见不平,不爱见不平,所以宁可守着方寸院落也不要什么家国大义。或许她格局不像天衍门、主公主母那般大,是啊,主公和她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一样,他天生就能减少甚至消除不平之事。

    主公他,从来就不属于我……她心里既酸楚,又甜蜜:就算如此,主公与我,都还有交集……

    忽然承受不住,膝盖往前一磕,正在吃痛,不察他从背后掉落,在台阶上散了一地……她知道外祖都害林阡的话,真的没人能救林阡了,将来最好也不过行尸走肉,这天下将到处都是他的敌人,含泪低身,固执地将他再度揽进怀中:主公,我说过的,我便是同道,我永不负你……

    不出所料没走多远,师叔伯们便追了上来,她明知走不远,索性停下脚步,转身提刃赴战。

    剑锋响,杀气荡,风沙迷离蓝衣翩然。

    平素她是妩媚凌厉的美人,一旦执起云泉剑,更加是大气沉稳、不让须眉。

    天衍门一干冷血无情的老者,见此容光都觉不可逼视而险些忘记敌意,迟了片刻,才喊“别管这魔”“放开这妖邪!”

    至此,她背上负着的林阡,不管她怎样深情告白或尽心诵经,都没有自发地表现过生命迹象,全程都是一具尽出幺蛾子的尸体。

第1531章 昆虫至微,蝼蚁至贱

    追赶段亦心和林阡的这几剑,全然是赤霄、泰阿、龙渊、鱼肠、纯钧、承影这等传说中的神器,剑招如剑名,或气势凌人,或磅礴激荡,或缥缈深邃,或刚韧勇决,或雍容清冽,或精致优雅,若非剑主并不想置人于死地,别说只是划破了林阡的后背衣衫,就算把段亦心顺带着削砍成泥也绰绰有余。

    天衍门七大高手武功不比段亦心低,加之她原就被消耗了大半体力,故而无论袖中长链、腰间软剑、身侧战刀,都是掷出去便弯、绕出去便乱、斩出去便卷,十回合后武器便失大半、自身状态也到极限。这些年来,很少有像今日这般摸打滚爬处境,她委实不愿背上的林阡受害,索性将他仓促放到几步外山路上,随即以仅剩的一把云泉剑横封在前守护,最先打出的招式正是母亲所传授的“清光犹为君”。

    小师叔素来对她疼爱有加,早就想对她说实话:“小师侄女……既成事实,不妨透露给你……你父亲的使命,是制伏渊声和林阡这些魔,拯救天下苍生天衍门其余门人的使命,是制伏林阡和你父亲这些魔,拯救天下苍生……”

    “好一个拯救天下苍生,天衍门可曾算过我段亦心的使命呢。”她语气寒峻冷漠,姿容端严不怒而威。

    “听我说!先前几十年,我们预见明主是曹王,去年年底预见林阡和铁木真,这二人都是极有可能……日前预见阡陌之伤、现下也都发生了……林陌已将林阡取代,你不必为了你这主公,白白地……”小师叔不想她无谓送命,忙不迭地劝。

    “可是,柏轻舟那位神女选择我主公,会否正预示着她所见到之更远未来,林陌并不一定影响主公?主公他是可以抗争命运的?”她堪堪接过几个师伯的招,却是在小师叔有意无意的帮忙下。

    “柏轻舟未必算得比我们远了,以前或许能,但今次她连林阡活着都没算到,我们却算到……”小师叔边劝她、边拦架,“林阡既已成魔、随时为祸人间、陪葬太多无辜……不同于你父亲对他的强杀,我们的关锁是最合理的……”

    “合理在何处?将他半死不活地关在那不见天日的十八层地狱?”她不忍、而且不能代抗金联盟做这样残忍的决定。

    “小师侄女,对不住了,天衍门弟子只能顺应天命!”小师叔见她冥顽不灵,不得已也提升了剑速。

    “哼,顺应。我父亲杀害东方颛孙二位师叔伯、逆了当时你们所见的天命,却直接引起现今的阡陌之伤,不就是顺应了当时柏轻舟就已见到的天命?你怎知道现在所做的一切是推动还是改逆?你所见终究你所见而已!”段亦心愈发觉得,天意若定,只能服从但天意中的变数,正是因人改逆而变但你所谓的变,对他人而言是定,天衍门怎么能够保证他们在天命指导下的舍小义求大义就一定是正确?

    “往常不是这样的,唉,一切矛盾都只因为,天象太乱,什么都是极有可能而又未定……能预见到的都太近,才算出立刻就发生……”小师叔满头大汗,段亦心记起来,外祖也对她说,阡陌之伤阻碍视野,使天衍门和柏轻舟都难以准确预测遥远的未来他们的能力都局限在“不超出开禧三年”,他们也同样认为变数无穷、不绝。

    “天衍门对这样的大势只能采取伺机而动,不过无论如何,这妖邪暂时要锁在这里,以免对定西周边民众不利!”大师伯最能洞悉段亦心外祖的心意,“待我们找到净化他的方法后再放出……”

    “……恕难从命!”她虽然知道她的性命对天衍门来说不算什么,但还是表现出了你们若想锁我主公就先杀了我的气魄主公怎能像渊声那样,被关进铁牢笼里折辱?你们找到净化他的方法又要多少年?!

    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谁教她是段亦心,坚守自我能和大多数人背道而驰的那一个:主公,说起来,这份至死不变的顽强,还是我在山东向你学来的……

    早就不再是兵书宝剑峡中丧失信念绝望求死的豫王府第五了,她因为他林阡的关系才焕然一新对未来重新燃起希望,此刻纵横交织的剑光中她决然为他一人而战,先以“松际露微月”“孤云独去闲”荡开三个师叔,又凭“天之道虚,地之道静,虚则不屈,静则不变”冲宕远了两个师伯。

    可惜勉强与大师伯单打独斗十回合后,她这好不容易提起的一口气便到末尾,大师伯毫不留情乘胜追击,这里除了小师叔之外,无人对她有过片刻通融。

    当是时,其余师叔伯全部调匀气息回头,或想参与围攻,或想绕道对林阡不利,她心里自然更怕后者发生,稍一走神,被大师伯一剑击中肩膀飞开老远,本身内伤便已极重,这下更是伤上加伤。

    更不幸的是,她在跌近林阡后背之时,意外又遇他身躯的自动防御。由于预见到这丝先前已伤过她数次的气血,她下意识地躲开半寸最终摔在他身畔,内伤发作、口吐鲜血、又生生耽误了半刻,无法再行抵挡大师伯穷追不舍的赤霄剑,唯有拼力抓住他正待一同滚远数步,陡然又发现身下碎石滚落万丈之深……

    这才在忽明忽暗的天光下看清楚,前面已无去路天意如此,这座原该是平路的地方突兀出现的悬崖,正是昔年林阡与薛无情水龙挂火龙挂之战造就!

    “我死不打紧,主公怎么办……”段亦心正自绝望之际,余光里蓦地飞出一把长刀,与此同时她身畔反手杀出的一条带血之臂,可算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大跳!见只见那黑衣“尸体”头都没抬突然就拔出刀来对外猛扫一圈又回旋入鞘,乖张暴戾,强悍粗豪,睥睨众生,一气呵成,这举动,不知出于自保还是保护身边人的本能。

    然而,他就这般背对着他们趴在地上、手臂向后轻轻抬起来一下而已,打一回合后,便又恢复尸体停在那里继续趴着……这情形,换在别的任何场合都很好笑,但在这黑山死地的阴风之下,骇得小师叔第一个脸色大变跳开老远,而包括大师伯在内的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缓得一缓,大师伯最先镇定:“偶然罢了。”二师伯最为急躁,一听就信,冲上前来迅猛以泰阿剑刺下,倏然间却被一道更快更强的刀风反向斥回,继而一屁股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三师伯和四师叔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拔出坑来……

    “这……”一时噤若寒蝉,这是诈尸还是……不对,他本来就没死,是他们预测出来的“行尸走肉”……

    乍见那妖邪持刀盘膝坐起,头发散乱,满脸伤疤,既威风凛凛,又形象可怖。

    他依然眼睛都没睁,似是被那些气血强行撑起来的,虽无神智却始终没有再卧倒,脊梁也慢慢从佝偻变得笔挺。

    没有人不为此异象瞠目结舌,但和师叔伯们的胆战心惊全然不同,段亦心心里全是惊喜、激动和期待:“主公……”

    他未回应一句话,一盏茶后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无声无息、活像个已经圆寂的得道高僧,但那双饮恨刀却代表他向天衍门挑衅:一起上吧。

    不管他是人是鬼,是魔是道,他们的任务便是带他回去关锁起来,此刻段亦心油尽灯枯正是最好时机,悬崖边他们也占据着最有利地形纵然本身并不好战,天衍门门人还是纷纷驱赶走悸怕和不安,除魔卫道,舍我其谁!瞬间段亦心笑容僵在嘴角,只看到连小师叔都已抖擞拔剑。

    她正想劝阻,还未发声,就发现……已经打完了……

    好像啪啪轰轰连串数响过后,七把同时上前的神剑齐被打飞,半空中横七竖八地混乱坠落下来……

    刚刚那一刻时空冻结了吗?对他而言那七个敌人的百千绝招竟毫无威胁……非但全然不沾衣,各自绝招都互喂!

    “设阵。”不容段亦心松懈,大师伯一声令下,全体拾回剑器,七曜之阵既成。

    如果她没记错,天衍门原有九曜阵,可惜东方颛孙已逝,只能以这种退而求其次的阵法除魔。

    “阴阳为之愆度,七曜为之盈缩。”“如彼七纬,细璧重珠。”素来阵法伤害都是远高过单体相加,更何况这七曜阵能结成七星连珠之能量,连续不断,循环无止,对付只会用蛮力的无脑之人自然是对症下药。

    果不其然,挡在她前面慢慢站起来的那个愚笨魔头,妄想用适才的粗暴方法对七大剑客集体攻破,一不留神,便置身在日曜、月曜、金曜、木曜、水曜、火曜、土曜的连环杀伤中,脱不开身。刹那,在侧旁观的段亦心肉眼可见七色剑光凝结于他的头顶、汹涌澎湃地自上而下疯狂笼罩,当是时,他身体里的魔血显然是想奋力冲破重重阻挠,可惜气力再大、方向错误也只能四下乱窜。

    “不要!”她生怕他被内外两股巨力爆体、经历惨无人道的二次死亡,奋不顾身冲上前,好不容易提起剑,便看师叔伯们的七道剑气,已然从他头、手、肩、肘、胯、膝、足七个部位分别压了进去,而他身体里的魔血节节败退连连失守,索性对他的经脉啃噬破坏起来……

    “啊……”来不及了……她惨呼一声泪被震落,剑脱手而去,人委顿在地。闭上眼,不敢看,那个她心中顶天立地的身影再次分崩离析灰飞烟灭……

    “惟洪陶之万殊,赋群形而遍洒,物莫微於昆虫,属莫贱乎蝼蚁,淫淫奕奕,交错往来,行无遗迹,鹜不动埃,迅雷震而不骇,激风发而不动,虎贲比而不慑,龙剑挥而不恐,乃吞舟而是制,无小大与轻重……”他根本没开口,这声音却从他身体里发出,她一震,睁开眼,惊喜地发现他好像离去了又并未离去。何以巨震之下岿然不动?似整个宇宙都在崩裂而他却是至微至贱反复生灭一直存在何惧之有……片刻后,她想起这好像是自己给他念过的蚍蜉赋……

    便在这里里外外所有人所有物全在压榨他的刹那,他当然早就失去了浅表意识,是饮恨刀代他感知到,那七道剑气借助他的这些最深感识,冲破了青龙白虎血对他经脉造成的堵塞,收拾得这些魔物服帖地与他本身血液互融并极速流动,从丹田回到头顶,又从头顶回到丹田,并和阵法能量一起在他体内连续不断循环无止……

    须臾,血流的通畅更加带动了饮恨刀的不服输,他“临死前”本就达到十层刀境,当时就有无穷气力可以使用,只不过他突然“丧命”它们才戛然而止、被迫尽数回到了饮恨刀内蓄积,现下既然他身体恢复,饮恨刀当然愿意全部奉还。

    “这是……”天衍门七大高手完全没有想到,七曜阵的剑气非但没能将他压制,反倒助他融合了那股诡异魔血,同时还帮他重新操控住了饮恨刀?!与此同时,力量陡增、意识却无的他,双眼遽然睁开,面目空前狰狞哪还是行尸走肉,却全然不是个人啊……

    “主公,太好了……”她在他身后,没见到他有多凶神恶煞,只欣喜地发现本该死去多时的他,身上阳气得以全面提振……

    乐极生悲,物极必反,这七人剑阵给予的阳气越涨越多,被他在自身基础上以倍增之速吸取,完全停不下来,更来不及消化,他才刚寻回一丝神智还没想起自己姓甚名谁,就眼睁睁望着又一场爆炸发生在他的视线,沸腾翻滚的熊熊气波,瞬然就把七大高手连人带剑击开几丈之外,他身后段亦心则被冲到了另一个方向的几丈外……

    他虽是背对着她,神游时却能察觉她的存在,赶紧向后跃出几步将她一把揽回头,陡然,发现他和她脚下空空如也,怎么,真奇怪,地面何在……

    完全想不通……最后一刻,他还是出于本能地将她往断崖上扔,自己却因此更加地回不去了……

    “主公……”一声凄厉惨叫,他才刚清醒稍许,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再度掉落悬崖。

    这次悬崖太高,很久才掉地上。

    这次没有旁人救护,所以他是头部着地……

    是地面吗?总之他感受到一种劈裂的痛,顷刻就蔓延到了整颗头颅,还有鲜红、发黄或泛白的液体喷砸得他满脸都是。

    双耳本就听不清楚,鼻子似乎也移了位,闭眼等候腐烂的一息之间,只觉得身边好像有无穷无尽的争执吵嚷和推挤。

    又出生了一次吗?哼。

    他冷笑着,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何年何月,也难测自己是掉进了另一个人间还是猪圈鸡圈?世间种种,在他心中,都是大同小异。

    神智却忽隐忽现,他想握紧时飘远,他放弃的时候又找回来,往复循环。

    接下来恐怕有足足一生的时间,他都在某个铁牢笼里度过,大部分时候都浑噩,所以记忆全断片,若是将上一个碎片和下一个碎片勉强拼凑,那大概是这样开始的

    “王坚!你从哪捡来这么个又脏又丑的怪物!”某天晚上,令他感到十分不适的浓郁香气里,约莫二十个女人一同对着他惊呼出声,却一个都不敢靠近他和身边小童,久矣,才有个身着粉色衣裙的女人移灯前来,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纤细的腰肢由花带约束。

    烟视媚行、媚骨天成,偏又颐指气使、霸道彪悍,令他想起记忆深处的一些印象,突然就有了力道抬起身将那白皙的手握在掌中……

    却赢回犹如**一般的厉声哭叫:“啊!死色鬼!嘤嘤嘤嘤……”紧接着就有一大群女子把那女子从他手中抢夺走。

    不用他们用力,他也放开了手,印象里的虽然也风华绝代,但不是这样的花枝招展,当时眼睛还没睁开完全,他已经看见了十余衣色红红绿绿浓墨重彩……所以这不是猪圈而是……妓院?

    “王坚!这什么人啊你往家里带!?哎呀呀呀,身上怎么还滴着血,把他,快!快把他给我轰出去!”发话的女子姿容在这些青楼女子中数一数二,不过当时他意识全无,就算能仔细看也只能看见皮下白骨,分辨不出这些女人的容貌美丑。

    “婧姿姐,息怒!我在后山砍柴采药,不料遇上一帮强盗抢劫,柴没了就罢了、药怎么能没?拼死和他们打了起来,可惜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眼看便要鼻青脸肿,突然从天而降这庞然大物,一下就砸死了那帮强盗的首领……”说话的小童名叫王坚,虽然年仅八岁,腰间却系双刀,“结果,我自己没事,可他就鼻青脸肿了……”

    “哦?这般说来,还是你的救命恩人?那暂先不轰出去。谷雨,他身上有伤,你来给他诊治看看,脱离危险了再轰……慢着,先把他搬到柴房里去!”这个名叫婧姿的美貌女子是主事者,唤来的谷雨则是个有医术的女大夫。

    “摔得可真不轻啊,若是从山顶那里掉下来的,那他没摔散架真是侥幸,所幸有坚儿说的强盗首领在下面挡……”谷雨给他敷金创药,才几个部位而已,便花光了她身上所有,不由得面露难色,“婧姿姐,这些药旁人还需要,只能先涂这么多了……”

    “可以了。仁至义尽了。已经报了救命之恩了。”婧姿捂着鼻子远远看他,眉头一直就没松开过。

    他大概是刚敷完药的关系,神智又被召唤回来,凝神观看和分析这里发生的一切,鸨母、童工、医者、姑娘们……怎么,乱世青楼里也一应俱全的吗……

    便这么神游体外,浑不觉自己的**已经醒转,蓦地那婧姿再次惨呼:“死色鬼,青面兽,才醒就盯着我好半天!”生气的同时自恋而高兴,素手若有若无拂过脸,娇滴滴又轻蔑地笑嗔,“如我这般的绝色美人,岂是癞蛤蟆可以吃的!”

    平素的他多半脸上一红就能化解尴尬,现在神魂和身体好像分离着,完全无法以思想来指导行动,值此头破血流蓬头垢面之际、涨红了脸继续盯着婧姿全身上下看遍,恶狠狠凶巴巴的样子生生把那女子吓得晕在地上,其余人赶紧趁着抬她出去的机会逃走:“左思!”“钟馗!”“尉迟恭!”

    婧姿醒来就嚷着要把他轰出去,众人晚上关门时却发现他还坐门口,傻子一样地问什么都不答,一头白发体无完肤实在是太惹眼……

    因为暂时无法交流又可能会给她们惹祸端,他被这些青楼女子商议后关在了牢笼中,被她们下令关锁的前几年,他居然打心底里的高兴,好像那就是他的希冀,他是那样的迫切求死和求惩罚。

    可为什么,每次他被谷雨和王坚敷了些药、喂了点饭以后,他一旦有了力气,总是蓄力冲开枷锁、扳弯牢笼?不知过了又几年,嘶哑着喊破喉咙的第一句话竟是“放我出去!”

    最终结果是,她们分别把他和后院里的鸡、狗、猪都关在一起过,然后这些动物无一例外全都被他放走或吓跑了。

    “这样下去,咱们损失太大。婧姿姐,还是将他放出来?”不同于别的男女怕他或欺辱他,那个叫谷雨的大夫对待任何人都是细声柔语、文文静静。

    “恩人大概是……摔下那么高的山崖,跌坏了头……可是,他也是娘亲生的,咱们不能这么对他。”王坚因为受他之恩、再三为他求情,小小年纪便极为讲义气。

    “呵,自身难保了还给别人求情。”婧姿不满,斜睨着他二人,听到一句厉声的“放我出去”之后还是无奈地决定放他出来,“王坚,你捡来的他,你负责到底。”

    “好!”王坚高兴地拍胸脯,“绝不出岔子。”

    当然“自身难保”。

    这是黑山与秦祁交界的一个小镇,不过早已不属于金国管辖,近几年来一直在宋匪治下,当地人也算太平了几年,没想到数日前发生动乱金军又杀回来,重整旗鼓之后宋匪再杀回去,反复数次,民众们都是颠沛离乱。

    天上神仙打架,下面沧海横流。原先归顺沈钧曾嵘、驻扎在这一带的匪帮,龙蛇混杂,有好有歹,比如首领是五胞胎的“临江仙”,和宋匪本就交情不深,当年是见势倒戈,这些天便趁乱出来单干。想必是被约束得太久,一朝放风如鱼得水,不少帮众都恢复烧杀抢掠的本性。

    才刚把这青面兽关起来,婧姿等人就打听到,临江仙的第十把交椅死了,生生被一头白狮子砸死的,确切地说不是白狮子,而是一只头生双角御风飞翔、额头还浮现虎印的庞大怪物……

    神乎其神,可不就是被王坚捡回来这个丑八怪嘛。她们只盼临江仙的那帮土匪被吓傻了忘记当时还有王坚存在,也希望别被人发现这怪物找上门来寻仇。

    “放心吧婧姿姐,经过这几天我发现了,那帮强盗不记得我。至于恩人嘛,清理干净就成,头发用染发膏掩盖,应该也没什么明显特征,他们再怎样也不会寻到妓院来。”王坚人小心细,知道她们的顾虑。

    “唉,又要多出一个累赘,咱们哪有那么多口粮?”婧姿虽答应收留,却还是颇为不爽,认为他不能白吃白住。

    “他力气大,可为我们干些杂活?”谷雨大夫提议。

    婧姿想想也好,否则,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妓院总共二十四女子,其中一半是上品,可惜门庭冷落无人光顾。

    乱世本身并不妨碍寻欢作乐,除非战车已开到家门口。这镇上的人现在闭门不敢出,说是怕环伺的兵荒马乱,实则,还不是怕那些近在咫尺的土匪强盗?

    当然了她们这些美女倒也能短暂过活,身边基本的生活用品和金银一概不缺,便连什么染发膏都是上等、全是昔日达官贵族所赠。然而柴米油盐相关的零碎杂活,尽皆需要杂役来卖力。王坚原是其中的童工之一,这几日为躲难而放假,青面兽也没法出门,他俩的所谓打杂基本就是劈柴烧火。

    婧姿姑娘自恃美貌,常对青面兽疾言厉色,也想过给他加重杂活、让他给她们洗衣物,不过那想法在被他把一盆衣物洗成一件以后作罢……

    这日,天气明明不暖,那青面兽却觉燥热,憨憨傻傻把上面全脱,系在腰间对身下柴木狂砍。

    “别说,恩人真是砍柴的好手啊!”王坚发现他力大无穷,没照着柴纹竟也能劈个干净。

    王坚这年纪的男孩,碰到力大无穷的就能一脸崇拜,于是看他做完杂活了便把他拉来看自己舞刀,小小年纪,居然能挥动百十斤重的两把刀,而且双手可以各自快慢。

    青面兽看得连连惊呼,半天才呼出两句人话:“厉害!”“好!”“双刀!”

    “这两把刀,我那天带你趁乱逃走时,在路边捡来的。”王坚举起手中沉甸甸的长短刀,“我觉得,它是天送给我的。”

    “嘿嘿,日后就靠你,保家卫国了。”认识四天了,王坚才听他说出这样一句完整的话,喜不自禁,循循善诱:“恩人,您叫什么名字?您还记得吗?”

    “名字……”他看向那双刀,不知怎的,像被吸引,仿佛那不是金铁,而是个不知其深的黑洞……“昔二仪未分之时,号曰洪源。溟涬濛鸿,如鸡子状,名曰混沌玄黄。无光无象,无音无声,无宗无祖,幽幽冥冥。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弥纶无外,湛湛空成……”

    “哪有人名字这么长的……”王坚悻悻听着,汗流如雨,倏然清风拂过,不知为何那双刀竟慢悠悠跑到青面兽手里去了,“呀……怎么回事!”王坚发现刀被青面兽拿走,不太高兴地赶快抢回来,“这是我的!”

    “这般精壮的男子,练武之人才有的肌肉……他该不会是某人的密探?”那时,婧姿远远看着他俩,问同在栏杆旁的谷雨。

    “我觉得……不是吧……”谷雨心不在焉地惊呼,前几天他在她眼中还只是烂泥一样的血肉,现在看来竟魁梧雄壮,极有威势。

    “算了,等躲过这一劫,咱们直接离开、把这青面兽留在这里就是。”婧姿低声说。

    “其实,他只是脸摔肿了,伤疤多了些而已……应该不是什么癞蛤蟆,相反,我见他身材魁梧,毁容前或许是个俊朗男子,待我妙手回春,送婧姿姐一个好夫君如何?”谷雨开玩笑说。

    “没见过男人么?再怎么俊朗,也抵不过彭副都统,送我我也不要。”说话间,一群杂工跑来看王坚舞刀,有意无意地往她二人这里偷瞄。婧姿笑而转身,冲他们回眸一眼,便散发出勾魂荡魄的魅力,一边走一边展现身姿,弱柳扶风,媚浪迭起,同样也是不知有意无意。

    见状王坚赶紧上来捂住青面兽的眼:“当心!别看!”

    “怎么?”青面兽不解其故,一脸单纯。

    “好些人见过婧姿姐之后,都走不动路……”王坚说。

    “哦。”青面兽一脸认真,尝试着走了几步,“还好,能走得动。”

    “好哥哥,你教我练刀,好不?我适才听见有口决?”王坚可以肯定,青面兽失忆之前有武功。

    “一气分为玄、元、始三气,而理三宝。三宝皆三气之尊神,号生三气。三号合生九气。九气出乎太空之先,隐乎空洞之中……天地万化,自非三气所育,九气所导,莫能生也。三气为天地之尊,九气为万物之根。故三合成德,天地之极也。”说来也奇,别的他记不住,这些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熟悉。

    王坚按他说的方法平心静气打出两刀,居然不远处应声而碎两个水缸:“好师父!一代宗师啊!”正待抱他,见他身上全是汗水、衣物也极为脏乱,心念一动:“好师父,我帮你洗澡,换身干净衣服如何!”

    “好。”他正享受着氤氲的热气里有人帮自己搓背擦身,忽然四声怒吼打破了妓院楼下原有的平静:“交出那头白狮子!”

第1532章 逼娼为良,占山为王

    王坚循声而去,原是有四个强盗粗暴无礼地破门而入,一边吼啸“交出白狮子”一边直接闯进妓院楼下。

    他们身后的数十匪兵原也意欲一字排开,可惜发现宽度不够,不得已而分成三行。

    喧哗声起,护院、杂工们都还来不及聚集到此,楼上的姑娘们闻讯不由得乱作一团。

    谷雨躲在楼梯转角,回头乍一望见王坚,急忙将他拉到身后:“小孩子家,赶紧藏起来别出头!对了,那个青面兽呢?”紧要关头白狮子可千万别自己现身惹祸。

    “在我房里,还在搓澡呢。”王坚焦虑地不时探头去看,“怎么被他们发现他在我们这儿的?谷姐姐,你不让我出去打,现下有谁在抵着?”

    伸头一看,不由得愣了一愣,见只见有人斜倚在楼梯中央骚首弄姿,娇颜似水,艳骨如花,举手投足尽显成熟风韵,不是他们的婧姿姐又是谁:“嗯,奴家好看吗?呵呵呵,眼睛都盯直了呀~”缓得一缓,又换了个姿势仰靠在栏杆,当众舒展起她诱人的躯体,“如我这般的绝色美女,你们啊,朝见,夕死,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王坚虽才八岁都禁不起这般柔腻绵软的魅惑,更何况那些血气方刚的大老爷们?四强盗三个都垂涎三尺停在楼下,盯着她神魂颠倒了足足半晌忘却来意。

    偏有个面相最凶恶的不吃这套,毫不识趣地一把推开她去:“白狮子在何处!”

    还好她争取够了时间,才刚跌倒在地,护院和杂工们便纷纷举棍抡棒跑过来、为了护花和那数十匪兵扭打在一起,双方人数算得上势均力敌。间隙,谷雨和王坚赶紧冒险下楼拉她去安全地带。

    妓院本就有武功不凡、百里挑一的护院,另外还有些身高体壮的杂工、相对于匪兵也吃得甚饱,因此冲突片刻过后,竟意想不到地把这几十个匪兵大部分压制……

    然而,四个强盗依稀是“临江仙”的前几把交椅,在这群匪徒中武功最强,纵使旁人全都受挫他们还在向上猛进,罡风激得最上面好几层台阶的楼板都飞落。婧姿、谷雨和王坚慢了几步,全都踩空了一时上不去楼,然而那宽度对于盗寇来说实在是跨一脚的事……事已至此,楼上姑娘们的危机还是没解除,楼下男人们仍然需要极力拼杀,婧姿谷雨王坚三人不上不下更是险象环生担惊受怕。

    “能人不少!我就说这里藏了这么多鸡狗有蹊跷!”“若非昨晚前来等猪,我又怎会在他家后门见到那小子!对了小子,说的就是你!那白狮子你藏哪儿去了!”“还用问吗,一定是教这些人给吃了!他们个个这么饱,我们饿得皮包骨!”“那可怎么办才好,说好了要将那龙角虎印的怪物抓回去血祭十弟,如今却被他们给分食了?”“那好说,就用他们来祭!”

    那四人你一言我一语,边恍然边恐吓边统一决策,婧姿谷雨也慢慢都听出个所以然来:难怪这帮土匪锲而不舍地寻那白狮子,想来既是要找仇家,也是为了吃顿肥肉——是了,匪帮们之所以还没开始犯掳掠美女的恶行,正是因为他们在金宋之间夹缝生存、并不敢大范围地作威作福,故而虽也抢掠过财物,却显然还没满足肚腹,如此岂会饱暖思淫(和谐)欲?

    所以,她们这段时间也放心地待在妓院里,和其他民众一样只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可。谁料青面兽引起的鸡飞狗跳还是暴露出了她们家附近藏有美食……继而被这些家伙发现了王坚的存在……

    “不对,十弟武功那般高强,都被那龙角虎印的怪物一眨眼就害死了。这群小娘们细皮嫩肉的,手底下虾兵蟹将合起来也及不上十弟一半,怎么可能分食得了那怪物?只怕是使出媚术、将它驯养起来了。”“是啊,一定还未死!”“听到没有小娘们!赶紧交出白狮子,锁好了送给我临江仙,否则老子就将此地铲平喽!”“小娘们,自己想想清楚,可怎么办才好。”那四人口口声声临江仙,匪气和帮派名完全不搭。

    婧姿登时转头向上,要她们把那脏兮兮的丑八怪交出去:“那个癞蛤蟆呢……还不快把他锁了交出去?不交出去死的可是咱们啊!”

    见此四盗来势汹汹,杂工即使得胜也不敢近前,护院们则竭力摸索各种战法,直到优化出最终的以七对四,才能勉强与他们战平。

    至于被杂工们打跑的寻常匪兵们,和主帅的优异表现不尽相同,有的还留在这地方不甘示弱蓄势重发,有的则逃到后院往后山方向放响箭求增援,有的却无耻地顺手牵羊了几只鸡溜之大吉,更有甚者,没摸到鸡,扛起个水缸就跑,里面却传来某个女子的惨呼,显然一开始在后院闻声后躲起来的……

    “喂!把王姐姐放下!”王坚大惊,正巧瞅见四盗七护院的交手有缝隙,便下定决心下楼要将同伴救回,可惜才刚溜过战局边上便被面相最恶的那个强盗逮住,骤然脖子一凉,面前混战趋缓。

    “放了他!”护院们原就艰难,这当儿投鼠忌器,立刻就被四盗各个击破,接二连三受伤滚落到楼梯底下,却有个护院首领武功最高,一人拦住两个要上楼的强盗,一面搏命一面向后喊:“夫人快走!”可是要怎么走?缺了几层楼板,只能爬到姐妹们能伸手够到的地方……

    “怎么他们还不回来!!”婧姿旁观得心惊胆战,站起身来娇喘连连,不想爬有失体面,急慌慌好像在等谁。

    “坚儿!”谷雨看王坚脖子上已有血痕,慌乱挺身而出,却感无力至极,“你们这帮强盗,一口一个白狮子,却又形容他龙角虎印,哪有这样自相矛盾的东西?我们,我们怎么交得出它?!”

    那面相最恶的乍一见到她就面露惊艳之色,明显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家伙,不忍看这楚楚可怜的清纯模样,敛了怒色回看其他几把交椅:“你们好好形容一番,别乱添乱加。”

    “哦,最大特征是浑身白毛……”“头上似乎有角,也有可能没有……不过,它一定会飞!”“虎印,不是额上的‘王’,而是……身上有玄妙的虎纹,可怕极了……”三盗比划半天,更加说不清楚。

    “奴家……真没见过这样的畜生啊。”婧姿水汪汪的眼睛冲着那三个正在说话的眨巴眨巴,时不时还送去秋波,成功地缓解了护院首领的性命之忧,然而那首领后退几步却累得筋疲力尽难再提刀。

    便在这僵持之际,几里外传来声声巨响,一震连着一震似要将这妓院揭瓦掀底。

    “六哥!”三盗神色全变,主动偃旗息鼓,站到面相最恶的那人身后商量对策。

    “该不会是神机营和虎狼团追过来问罪?这可怎么办才好?”有人怕得手脚发抖。

    “不会,沈钧曾嵘和金军纠缠甚紧,顾不上咱们的。老八,你总是这么胆小如鼠。”老七帮他们分析。

    “对,应该是他们双方在打。”老八这才放下心,不再胆怯。

    “悔不该叛出来,担惊受怕……”老九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后悔。

    “你懂什么,担惊受怕也好过束手束脚。最好金宋两边两败俱伤,咱们继续先前的好日子!”老七喝斥。

    “那今天,暂且不打了?”老八又问。

    问的同时,震天动地的声音已越来越大,脚底整片区域都不时有沉陷之势,真像有战车滚滚已经轧到了镇子上,尽管片刻前还应该在几里外……怎生这么快就有股死亡威胁迫近耳畔?

    “只能走了……”老七俨然是个最终拍板的军师人物。

    合计完之后回看一众女子,面相最恶的老六严词厉色:“既然拒不肯交,那就别怪大爷我不客气!这小子当日在场,用他去祭十弟也不错。”收刀入鞘,抓起王坚后心就要走,余光扫了谷雨一眼,随即披风一扬把她也罩到身后,连声惊呼中他移开披风只看到谷雨一张俏脸花容失色:“你,你你,你要做什么!”泪光点点,我见犹怜。

    “跟我回去,做临江仙六夫人。”老六笑着正待搂她,谷雨全力挣脱冲倒在王坚身旁,抬头看到他腰间刀鞘,陡然便想到要自裁。

    “这么刚烈做什么,小鸟依人不更好?”老六眼疾手快,一把拉开她准备抱进怀,与此同时注意力却被王坚腰间的武器吸引,直觉这是把绝世好兵器……就是这直觉,令他拥着美人的时候还不忘伸手去拔王坚的刀:“这刀也归我……”

    “这是我的刀!”王坚大惊失色,却毕竟年纪太小,才想抗争便被点了穴道,苦于对双刀保护不得。

    “闭嘴吵什么吵!”老六鬼使神差去握长刀,才握住,便连人带刀被一只热腾腾还在冒气的大手握在手心,一愣转头,看见自己竟好像小鸟依人地贴在一个束发黑衣魁梧男人的胸口,那男人穿得很单薄所以他俩贴得相当近,老六只觉得……自己随着他心脏一弹就远他一寸,随着他心脏一缩就近他一寸……

    少顷,那男人开口:“我的。”速如鬼魅,力如魔邪,举止如幽灵,令老六盗容失色差点没吓得叫出声,努力把心绪平复下来,才发现原本手到擒来的女子早已到了他的身后,什么时候发生的,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六夫人竟被强行置换成了他?!好像就是刚刚有个漫不经心的浮光掠影……

    我的?又是什么意思,刀是我的人也是我的,这些全部都是我的!

    老八瑟瑟发抖,老九瞻前顾后,两个都没什么指望;老七见状不妙,决定再次以那孩童为人质,一刀迅猛朝着正准备逃的王坚挥刺,不曾想,他速度远远及不上这黑衣男人快,此人在他出手刹那就从他刀尖下轻易拿走了王坚,并飞电过隙般将王坚和长刀一起抛掷到了楼上使其落地时穴道立解,说时迟那时快,老七的刀才刚转向杀到此人背后,便被此人反身一个掠斩、狠狠排宕到几步以外,势如鹰隼俯冲,害他撞裂栏杆,重重摔到半层楼下,虎头虎脑瞬间变歪瓜裂枣。

    此人,是何人?一众匪徒心惊胆战退后,谁都不敢去看七当家生死。

    然而,此人在上一刻霸气的行为和他这一刻傻气的脸、憨厚的话完全不配:“做甚呢?”

    “青面兽,杀了眼前这些人,婧姿姐姐给你穿衣!”婧姿见他露了这么一手大喜过望。

    “原来还有护院!厉害,厉害得紧啊。”老九早知这是个高手,只不过好像有点傻?明明最后到场,却还衣衫不整,应该不是没时间穿衣而是不会穿衣。

    “可怎么办才好……”老八又畏畏缩缩打退堂鼓。

    “抄家伙!”当老七倒在血泊,只有老六能统一所有土匪的行动,他倒是颇有威慑,一声令下,不管是一开始就在没走的、还是后来闻讯赶过来增援的匪徒,四十多人,一起往这台阶上冲。

    “怕吗……”青面兽双眸微微一凛,回望身侧的谷雨之际,竟是稍纵即逝的七分冷厉三分柔情,几日来的迷惘和愚笨一瞬不复存在……虽然,他的武器只是洗完澡带出来的一条湿毛巾罢了,在他手里拧成一股绳竟比刀枪棍棒还能杀人。

    谷雨见到这双深情眼眸,惊心动魄,尚不知作何表达,那青面兽不由分说就揽住她腰、冲进这四十余人中挥“刃”疾舞,一刹功夫,辗转总共十层台阶,四周遍布断肢残兵。谷雨闭上眼睛不敢看只能听到,腥风血雨明明扑面而来,却遭遇他真气如伞,全顺着伞沿飞溅开去……

    他好像没出多少力,造成的声势却如惊涛骇浪一般。揭瓦?他向上砍时;掀底?他向下扫时,所以刚刚楼板的声声异动哪是金宋战车开来?分明是他一步步走过来的动静吧!

    楼上女子有的还没缓过神来,就看视线里本来还一锅粥的乱,突然间锅炸了粥洒一地的更乱——

    顶梁柱似乎晃了几下,墙四面齐现裂缝,楼梯移位歪歪斜斜?鸦雀无声了很久很久,陡然间楼上下不约而同一声“啊”,忙不迭地化敌为友一起奔逃出去,只因为若再不走这地方就塌了!

    性命攸关,姑娘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一见土匪们死伤惨重先撤,便都不顾仪态接二连三爬下那几截缺了楼板的楼梯……其实也用不着楼梯了,尸体摞起来足够踩下楼。

    逃出生天,惊魂未定,彼时整座妓院都已经摇摇欲倒。

    “哎呀……我还有东西没抢出来!”婧姿气急败坏地望着那高楼犹如风中之烛。

    “没事,婧姿姐,人活着就好!”王坚喜悦地发现那些强盗落荒而逃,一边扶着他临危都不忘救出的结拜弟弟,一边清点人数,“只缺了被掳走的王姐姐……”

    “不对——”他们对视,同时色变,“还有他俩……”

    当时当地,青面兽一动没动,以握刀之姿抓着洗澡布,一脸迷茫地站在原处,他不懂,为什么所有想打他的都跑了?谷雨则是被这置身血海的处境惊得不敢睁眼,直到万籁俱寂,忽传一声裂响,她甫一醒悟过来还没喊出声,那屋子就轰然坍塌、把他俩掩埋在内。

    万千狂沙纷纷扬扬,碎石断柱从天而降,令青面兽想起来一些类似的景象,情不自禁地把那白衣姑娘护在他身下:“小事,不怕……”还没说完,一块巨石砸在他后脑勺。

    婧姿和王坚把他俩挖出来时,那里真叫一个血流成河,所幸谷雨毫发无损,青面兽竟也还活着——换个正常人的头,估计已被巨石砸得稀烂……

    “倒是条汉子啊。”婧姿念在他轰走了强盗保护了谷雨,一改先前偏见,守诺给他穿好衣服。然而,穿完衣服、兑现了承诺之后,婧姿又难掩对他的不满:“救人便罢了,至于毁人住所吗?”

    “咱们,接下来住哪儿呢……”女子们各自扶携,美貌的十个倒还对眼前的景象不甚在意,寻常姿色的十几个却对屋舍的倒塌不胜唏嘘。

    “待余大哥他们回来再议吧……”婧姿叹了口气。

    “瞧!偏这么巧,余大叔他们回来了……”王坚一直守在比他小一岁的结拜弟弟旁边,此刻刚好看到婧姿背后的方向、几个护院打扮的人往此地飞奔而来,不由得笑逐颜开。

    他们显然是听闻动静加速返回,然而这般大的动静,镇子上都没人敢出头。

    “夫人,我等来迟了!”余大叔站定,当即向婧姿行礼,正是强盗来时婧姿在等的人。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去你探到的地方暂住。”婧姿当机立断,不再寄身此间,说罢,便从袖中摸出些首饰、分发给那十余长相平庸的女子,“这是毁坏你们妓院的补贴——今后自己找地方躲起来,遇到谁都莫说见过我们。”

    “下一个地方,是哪里,还是妓院吗?”王坚背起结拜弟弟,青面兽则由女子们绑了个担架、帮着男人们轮换抬。

    “往西去,另一个镇,金军少一些,匪帮也算远。这次不住妓院,是个废弃寺庙。”余大叔边走边说,对这青面兽虽然好奇却不多问。

    “唉,又往西,何时才能离开这鬼地方。”疾行半日,婧姿也听不到谷雨像往常那般回答自己,找过去看,原来谷雨一直在青面兽的担架旁嘘寒问暖。

    浩劫既过,谷雨既心有余悸又感动不已,加之她本就是个大夫,自然双倍精心地照顾救命恩人。青面兽身体异于常人,被砸得那么厉害竟在途中就醒转了,除了脑子还不清楚之外好像没有其它创伤,一个鲤鱼打挺便从担架上跃了起来直接站着,跟睥睨众生似的叉腰望着下面一群男女,好像想发号施令,却组织不出半句话,面面相觑好久后,没头没脑地跳下来和他们一起走。

    谷雨颇为难受地踮脚去碰触他鲜红的后脑勺,柔声问:“怎么样?还疼不疼呀?”他只是沉默低头走,迈了一大步后看她在后面,于是就憨憨退回来半步。

    “唉。我看看,是不是又裂了。”谷雨轻轻把他拉停,替他把后脑的血擦去,先噙泪,后微笑,“还好,不是新血……”

    “谷雨,当真没见过精壮的男人是吗。先前对那衣冠禽兽抵死不从,如今却沦陷给这么个青面怪物?”婧姿完全不能理解谷雨对这个怪物含情脉脉。

    “婧姿姐……”谷雨羞红着脸。

    婧姿嘲笑之际,瞥了一眼不再肮脏也不是那么丑陋的青面兽:“现在看,倒还像个人样?不过,论勇武,还是及不上彭副都统以一当百吧。”

    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在陇西定西交界上安定了下来,暂时栖身的寺庙原先应该香火兴旺,可惜却位处昔年林阡和楚风流决战时一致划定的“交地”带上,当时之激烈和后续之荒废可想而知……

    太适合他们这群过客逃难了。

    王坚、谷雨原本都不介意向青面兽透露他们的来历,不过那青面兽听不懂人话,加之余大叔和婧姿姐都讳莫如深,故而就不曾与他作过交流。青面兽若是有些神智的话,大致可以发现,余大叔称呼婧姿姐为夫人、长期在外帮她探路,为此,竟顾不上照顾自己一度卧床不起的侄儿,所幸王坚对这个叫余玠的结拜弟弟一直关怀,房子倒塌时也不忘先将他抢救出去。

    说到余玠这个孩童,比王坚还小了一岁,却不似王坚那般清秀。先前他身上有伤下不了床,谷雨的金创药正是省着给他用,他也正是婧姿先前收养青面兽时,说“又多了个累赘”里的累赘。所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经过这妓院一战他竟能下地活动了。

    自身的生活条件好转以后,青面兽伤势恢复比余玠还快,一旦复原,便继续帮他们这群人劈柴烧火。有时,也能随王坚余玠出寺去砍柴狩猎。然而后脑被柱石那么一砸,他的话和逻辑比先前更少。

    除非王坚和余玠两个小兄弟各自追逐要练刀时,他才眼前一亮、脑热扔了手上活、兴冲冲上前指点欣赏和纠正他俩;经常不顾柴丢得满地都是,冒着他可能会被婧姿鞭打的风险,死倔地非要把他知道的心法分享给他们听:“至道无形,混成为体”、“变无化有,皆从气立”、“气之所分,生天生地”、“众类推迁,循环不息”……高深莫测,仿佛他生来就不会说人话,只会阐述道、气、天地人物、善恶、阴阳交隘……

    “师父师父,受弟子一拜!”余玠虽才七岁大,脾气却比王坚暴,故而刀法使出来较刚烈。

    “好师父,记着呀,我是大徒弟!常给您洗澡的那个!”王坚本身机灵些,双手并用似乎更协调。

    “一人一把,别抢,你们两个,一起保家卫国。”他的意识,只有在评判他们的能力时,偷偷地回来过。

    “师父,您总算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两个少年喜道。

    还有一次莫名其妙的意识恢复,是某一天的傍晚,他正躺在榻上服帖地任由大夫给自己脸上身上敷药,明明天色昏暗灯还未燃,忽然感到身边有两束目光,亮得就和天上星星一样。

    他自然不知,脸上伤疤消退后,相貌不再那么丑陋,谷雨只是轻轻拨开他乱发看见他的脸,想起妓院楼梯的一幕幕深情,便小鹿乱撞、害羞低头,正待要走,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幽幽叹。

    

    平静不了多久,阴魂不散的临江仙便又找上门来,这次可好,倾巢而出,敲锣打鼓——强手如云、刀剑林立,不再是前次的突然袭击,而是数百高手的有备而来。

    人多势众,勇谋兼备,在王坚等人发现的时候便把这破落寺庙团团围住了。

    “什么怪物这么可怕!我们五兄弟倒是想会上一会!”五胞胎首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五个,从让开一条道的人群里一同跨出。

    “这五个彪形大汉居然长得分毫不差……”王坚暗想。

    “真打起来,若是伤了其中一个,跟另一个打时,还以为刚才那人没受伤、刚才自己这一招白打……”余玠说的这句,昔年凤箫吟和孙寄啸把洪瀚抒从西夏带回、在镇戎州附近遇到这五胞胎时,凤箫吟也曾说过。

    不错,正是当初祁连山人碰到的这五胞胎,棘手至极的群起而攻战术,先后拖缠住了孙寄啸和凤箫吟,间接导致了洪瀚抒的彻底疯癫。

    倒真像宿命的轮回,这回又让他们碰上已疯癫的青面兽。只不过,在抗金联盟最外围的他们显然没见过盟王,万万想不到正在角落劈柴的披头散发之人就是风传已经死去的白发妖邪——

    白发?眼前人头发黑亮,就算临江仙的土匪们想对白狮子寻仇,都没法联想这就是那浑身白毛……不过,十弟的死早就被七弟的四分五裂和六八九的重伤将死障目,白狮子早已没什么吸引力——“杀几位当家的,正是这劈柴的傻子!他脑子不好,其余男女俱是主使!”逃出去的手下立刻指认。

    “一边抓主使,一边抓傻子。”五胞胎心灵相通。

    过程中傻子十分配合地傻,无论婧姿怎么使眼色都没发力保护,还是自顾自地在那边劈柴像个木头一样。

    “婧姿姐你们先走!”两个少年和先前乔装成妓院护院的高手们立刻分工,或殿后或杀开一条血路。

    婧姿原还想要卖弄风骚故技重施拖延时间,却看前次毫不动心的老六现在好死不死地半坐在椅、一双眼愤怒喷火似要把这里所有人吃了似的……打定主意,带姑娘们先逃:“好,你们当心……”

    “哪个想跑!杀!”五胞胎兄弟提举大刀,轻而易举地放手一挥,便把本就带伤的几个护院四下击飞;六七八九那四把交椅的手下们虽然鼻青脸肿却仍仇欲熏心迫不及待,想着不管那傻子此刻是不是真在劈柴,先夺几个人质护身总是没错,所以即刻大步追赶到那群姑娘的背后;其余自认为是强手的刀手剑手全都作为帮主的先锋,冲着据说武功高强此刻却只懂劈柴的傻子一拥而上……

    “师父救命!”王坚和余玠一人用一刀,分开打连滚带爬,偶然合作了一招,竟然呈珠联璧合之效,顺利砍退五胞胎之一还不及欣喜,另外四个的大刀便已经合力往仰倒在地的他俩胸腹架了过来……

    “乌合之众!”危急关头,劈柴人一手挎砍刀一手捏起柴棍,在所有明明有准备的人反应过来之前,便神鬼般左右开弓两路削割,一路削得四把大刀锋镝尽断、刀柄全成重物、挟风裹云压倒他们自身,一路割得几个败类头发全秃、头顶鲜血淋漓、没被点穴却自动定格在婧姿谷雨等人的一步之外……

    还用出第三路?靠这两路就已然妖风大起,正面袭击得一拥而上的临江仙强手们一崩而散。

    过百围攻,不堪一击,值此第一回合结束,土匪们提着刀枪剑戟杀人变成抱着刀枪剑戟救命,云迷雾锁,沙走石飞,冲塞得群匪眼睛生疼,可眼睛再疼,都还是忍痛睁大、望着他一身玄衣孑然而立,毕竟,他下一刻要干什么,跟他们全帮的生死有关。

    二回合始料未及地突然开始!一大群人被他想好了干什么之后一起往半空投抛、越吸越快越卷越多、再以他为圆心以每排为半径、一气呵成地甩开老远……搅动、冲洗、甩干,这场噩梦总算结束的时候,他们头碰头脚碰脚混作一团地摔落在地,就跟他洗完的衣服一样,全都粘连到一起了。

    好不容易拆分开来,能活着的都晕晕乎乎,主帅不敢发号施令,麾下更是噤若寒蝉。本该迎接第三回合当头降临,却看那男人挠了挠头,坐下来继续劈他的柴。

    “好汉饶命!”“下次不敢了!”“眼见为实,您是一等一的高手,恐怕当年莫将军也不及的!”“什么莫将军,盟王也不及,天皇老子也不及的。”“您要我们做牛做马都行,请务必饶过我们性命!”“讨口饭吃而已!”“好汉啊!”这些人不知他真傻假傻,前推后挤跪了一地。

    “不准跪。”他看着他们,忽然蹙眉,声音清淡,眼神竟有威严。

    “哦不跪了,不跪了!赶紧起来!好汉……”五胞胎踉跄站起,带动群匪拉拉扯扯。

    “叫大王。”他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说出这三个字来。

    五胞胎齐齐一愣:“大王!?”

    “还不懂吗。临江仙第一把交椅,能者居之。”婧姿计上心头,当即上前,忽然发现占山为王比藏身妓院还好,能帮他们这群人躲好一段时间的难。

    “……”五胞胎相视一眼,一同拜倒在地,下面的人先后匍匐,“大王万安!”

    “好了,带我们去你们的山头吧,乖。”婧姿笑着乘胜追击,朝这五人一人抛了一个媚眼。

    色(和谐)诱叠加在威逼之上,想不成功都难。

    敲锣打鼓来,锣鼓喧天去。本来想打架,被人一轮收。排场再大,竟是为了迎那魔头回去的……

    五胞胎心里说不出的苦,可又怎么办,实力悬殊必须认输。

    那魔头倒是不客气,才刚学会和人交流,第一把交椅还没坐热,就在那婧姿姐若有若无的指使下说了三件事:

    “对外不准提半字,你继续当土皇帝,我,做太上皇。”第一件,是因为婧姿思前想后,临江仙也算独霸一方的大帮派,上层若然变动,会一传十十传百,并不利于他们的隐姓埋名。

    “好说好说……‘临江仙’的名称似乎也用不着改?好像就是在等您们这群美若天仙的姑娘们来……”五胞胎一改霸悍,对婧姿阿谀奉承,有空细看,才发现这些姑娘们都是天姿国色……可惜他们已经招惹不起,还非得把前次偷水缸偷来的也奉还。

    不敢走神,又见他们的大王踱到洞窟最深,拍着上面供奉的一张画像说第二件事:“摘下来。”

    “这……”五胞胎虽然叛出抗金联盟,却一直对昔年恩威并施降服陇陕全体盗匪的莫非将军奉若神明,如今婧姿这么命令,显然是希望他们和旁人再无瓜葛、一心听他们这群人的驱遣,“好说好说……”毕竟,莫非早已不是莫非,林阡都已不是林阡了。

    婧姿还未授意,他们的太上皇就亲自说起第三件要求:“爷要喝酒,最烈那种!”然后就大摇大摆像模像样地躺在了可以同时躺五个人的那张虎皮大椅上。

    

    这几日,临江仙经历了惨酷却静谧的上层动荡;他们总坛所在的关川河一带,战鼓擂得震天响,呐喊厮杀不绝于耳——

    开禧三年三月上旬,据说本已群龙无首大势已去的宋匪再度扳平局面,不对,是还差那么一点就能扳平局面。这般关键的时刻,只要是能够联合的第三方势力,抗金联盟都竭尽所能联合,就算是临江仙这种趁乱出走的叛徒,沈钧和曾嵘都表示,“只要回归,既往不咎”,似乎还是看出些风吹草动、想趁他们内乱将他们一举收复。

    “那个抗金联盟,打输了就不要你们,打赢了就求你们回去?别去!”婧姿尽吹耳边风。

    “不是那样的啊……”五胞胎还没来得及解释,回看太上皇气得拍案而起:“不去!”

    “嗯?”谁都不知道他气从何来。

    “那种打了败仗要求人帮忙才能赢的,凭何去?!”他生起气来,愈发像个人了,甚而至于有点人主的样子。婧姿便这么随意一瞥,心中一惊,何时起他不再是癞蛤蟆……

    “可是,抗金联盟会不会强行来打……火将军郭子建可不好惹啊……”老八忍着惧怕来见他,其实又有点服帖,毕竟哥几个的伤势竟都是他入主后输气才好的。除了老六,他没肯救,所以老八还是有点害怕……

    “真要来打,我也不惧。不去!”这当儿,他居然说了好几句有逻辑的话……

    “好,大哥说不去,我们便不去!”临江仙上下齐心,坚决不投抗金联盟。

    婧姿蹙眉,看着这振臂高声、一呼百应的样子,怎生感觉,这威武气概、洒脱风神,彭副都统都不及!

    “这英雄气,可真香啊……”狠狠往空气里嗅了一口。

    

    不过,就在这天晚上,令王坚谷雨等人欣喜若狂、觉得他很可能就快恢复记忆的青面兽,竟始料未及地忽然就像中风一样倒地不起。

    “气血逆乱……像极了卒中风,我,我听闻地黄饮子可以用,但是不曾治过谁……”谷雨越急,越不确定怎么解。

    婧姿见他肢体亢奋不敛,当机立断爬到他身上去压紧了他:“死马当活马医,按你说的,先去抓药!千万不能让那帮强盗知道,免得……”谷雨早已慌张离去,婧姿话未说完,就不说了……

    贴这么近,她看他脸色虽苍白却眉目俊朗,心神一荡,情不自禁就亲了他脸颊一口,终究他安稳得多了,她便安下心来,伏在他的身旁,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久矣,谷雨还没回来,青面兽倒是先醒了,转过身来,呆呆凝视着她没说话,脸上微微泛着红,似是做过什么好梦。

    “死色鬼,梦到我了吧~~那就来吧~~”婧姿柔媚一笑,发现他很亢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绵软躯体主动附上,一边爬进他衣衫一边给自己宽衣解带。

    青面兽望着这样的攻势居然本能抵触,为了躲她,不慎从石板床上摔下去,又一次后脑着地昏迷不醒。

    “婧姿姐……”王坚刚好一路小跑过来找他俩,见状大吃一惊,不由得涨红了脸,“这,这……”

    “男人家都是口是心非假正经!”婧姿扭捏着非常不悦,只能跟着下床,先把他抱回去躺下,再把自己的衣衫扶上香肩,待到谷雨来了之后,才把王坚领出山洞,“出什么事了?”

    “余大叔来找我们会合,本已到山寨外了,却和一群高手打了起来。还好是咱们的地盘,那些高手打不过只能跑。”王坚说。

    “行事如此不慎。”婧姿蹙眉。

    “还好那些高手没见到婧姿姐你们,所以不用担忧。”王坚与她说的时候,带她一路前往总坛见余大叔。

    “有伤亡吗,记得毁尸灭迹。”婧姿提醒。

    当是时,还在滴着水的阶旁,突然有一只手伸到石上。原就阴寒的地方忽而出现这等鬼祟,竟还有些许惊悚意味。婧姿和王坚都是警觉之人,相视一眼,王坚眼疾手快,即刻出刀去斩。

    那人应是借着外围混战混进来的,闯到此间不小心落下潭水,侥幸只是手上有些擦伤,才刚爬回高处就又遇到这小童挥刀……还好只是小童……

    那人长吁一口气,似是继续叹侥幸,未想这八岁小童这般厉害,过于轻敌竟然被一刀砍在臂弯,霎时整条手臂鲜血淋漓,那人发狠正要来追击王坚,余光一瞥婧姿在侧,陡然停手喜出望外,还未开口喊她,便见婧姿袖间掏出一把匕首,趁他失神倏然往他胸口狠插,那人哼都没哼一声,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婧姿姐!”王坚惊呼,没想到她如此狠绝,“看到丑的会吓晕,遇到狠人倒是胆大……”

    “难道你还想回到那鬼地方。”婧姿冷冷拔出匕首,从那死者身上搜到有关自己的线索若干,站起之后一边销毁一边对王坚说,“是要加强这‘临江仙’的把守了。”

    说把守不过关,把守真不过关,这不,才上行一段路,他二人便好像见到过两个身影,从道旁一闪而逝,向他们身后去了。“好像见到”,是因不确定……

    “是我眼花了吗……”婧姿虽说不懂武功,却也掂量得出,如果不是眼花,那这两个鬼鬼祟祟的不速之客比适才这人厉害得多也威胁得多,即使不利用外围混战,他俩也能混得进来。

    “我也不知,若真有两个高手,那是金人还是宋匪?来这里做什么……”王坚努力回忆,奈何很难断定。

    “不是金人,是金人都会冲着我来了。”婧姿忽然一惊,“死色鬼!他们会不会冲着死色鬼来!”

    “师父……”王坚也是一愣,婧姿姐对他何时改的称谓。

    “慢着,先把余大哥他们叫来一起……”婧姿建议先找外援。

    

    一干人等推开洞门时,谷雨正在一旁煎药,望见他们时赶紧向角落示意,众人这才看见,真有个黑衣人冲着青面兽来过,可惜碰上青面兽恰好清醒,一招就把那人给打得七窍流血。

    “不是说两个?还有一个,要彻查了。”余大叔说。

    “不用彻查,一定已被吓跑。不过,必会卷土重来,临江仙要加强戒备。”余玠摇头,颇有见识。

    “这武器倒是不错……哎呀,这么重……”王坚对地上的杖感兴趣,却发现比双刀重得多,起码两百斤。

    “怎样,是金人还是宋匪?”婧姿关心地问。

    “好像……都不是……”余大叔检查了尸体骨骼,说,“此人功力深厚,恐是当世一流高手,若我来接招,怕一回合就毙命。”

    “啊……”婧姿大惊,“不是说,你打败过彭副都统的么。”瞠目结舌回看青面兽,何方神圣,一回合让地上的一流高手毙命?

    “凶器是?”余大叔问谷雨。

    谷雨指着青面兽正抱着的一面染血铜镜。

    青面兽醒来久矣,并不觉疼,一直坐在铜镜旁,发愣紧盯对面的人,时不时地跟他龇牙咧嘴。

    左看右看,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遂自己动手,众目睽睽之下撕开了左边脸上一条本已结痂的疤,

    满意地越看越是喜欢,终于对着彼方微笑起来。

    :。:

第1533章 汝之后方,吾之前线

    数日前的川蜀,也有人曾手捧铜镜发呆,对着映现其上的人儿微笑,闭上眼却默然流出两行清泪。

    右脸上旧年的伤痕早已消隐,却总觉得它还在经受火烧,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若干年前会宁地宫里,有个黑衣男人提携长刀拼命护她,一脸是血地对毫发不伤的她微笑:“男左女右,刀疤双侠”……

    却可惜当整个天下都传他入魔死去,她虽焚心似火,却不能亲身去寻他踪影。嫁给他的时候她就已经对他暗暗立誓,你愿意为了我的爱而死,我也愿意为了你的理想殉身。

    他的理想是救世,那接下来不管他缺席多久,无论盛世乱世,都由她代他用这双眼去看、这双手去救。

    就可惜,你们都是双,唯独我单着啊……

    “盟主!李将军、杨监仓他们都已到齐。”塑影门在成都的据点里,吟儿照顾西海龙睡下、确认她没有生命危险后,只是回房小憩了片刻功夫,便从进门前的气喘吁吁,变成了出门后的气定神闲——

    集齐李好义、杨巨源两大集团,惜音剑剑锋直指吴曦诸逆!

    这是她原本被林阡授意、一月底就该完成的事。不过后来林阡精神状态堪忧,她对他关心则乱,于是任务完成一半就奔回了陇陕。

    那时她给林阡的理由是:“反正看着川蜀也没什么乱子,诛吴的事一时也急不得,交给他们有条不紊地组织。”她怎不知川蜀吴曦是林阡的后顾之忧?然而蛇鼠一窝、无耻小人而已,等打败陇陕金军后自然就树倒猢狲散,所以她压根就瞧不上眼,那些人的重要性和林阡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她更想着,对吴曦,就要这般让他担惊受怕着形同凌迟,才是为寒泽叶曹玄最佳的报仇方式。

    林阡也接受了这个理由:“你说得对。不过,也等不起。”林阡固然希望吟儿尽快把吴曦连根拔起,但也承认凡事不可一蹴而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后来吟儿反复回忆林阡的这句话里的“等不起”,冥冥之中似乎也暗示了他自己的不测……

    而林阡出事后,天骄和柏军师都对她说,主母,不应刻舟求剑。他们认为,对吴曦的处置方式永远都该随着大势来走——

    楚风流刚死的时候林阡不杀吴曦,是不希望信赖吴氏的川民大乱;后来林阡依循荀为的十六字方针稳定川蜀,暴露出真面目的吴曦渐渐已经被民众孤立,那么吟儿当然可以认为稳扎稳打的成功性更大;但就快完全架空吴曦的时候刚好发生了林阡弑母,眼看着吴曦就要脱离被孤立的处境。如此,焉能不急?

    急,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吴曦,既是后顾之忧,更是燃眉之急!

    

    一心要成为名副其实“蜀王”的吴曦,闻听“林阡弑母成魔暴毙”后,确实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小人得志便猖狂——

    原已逐步接受“被川蜀多数名流唾弃”事实的这位伪蜀王,先前是在孤夫人和封寒的内外保护下才勉强镇压一方,却一来深受短刀谷威胁、二来和曹王府貌合神离、三来被宋廷的策反渗透进麾下中高层,所以在公然降金后的几个月来始终芒刺在背坐立难安。逮住这天赐良机,便立即死灰复燃,争如蓄洪多时终于开闸,大肆捏造舆论做足文章。

    吴曦胆敢比战狼还嚣张地中伤林阡声名,虽然很合战狼和轩辕九烨的心意,不过算算日子,恐怕事情还没发生时他幕僚就已经写好了文稿;曹王府的授意还没到,他一听消息就自发散播起了谣言……

    “小人。”轩辕九烨闻讯后如是冷语。

    去年腊月吴曦公开以全蜀归附大金后,由于林阡在畔,始终不得人心。先是遍访蜀中名士,却遭遇“名士们能跑则跑、跑不了则装死装病装疯”的窘境,又接连发生“吴氏忠烈与之划清界限”、“中高层不少都被宋廷撬动”的丑剧,堪称众叛亲离。

    完颜永琏预料到了这一点,早在正月初在吴曦部将面圣之前,便差人去对吴曦千叮咛万嘱咐,川蜀发生的任何事都可通过孤夫人与完颜纲计议,希望能够帮助吴曦尽快安定川蜀,为此曹王府也不惜分兵深入川蜀。

    然而,吴曦没有重视这一劝告,其一他向来对身为“林阡岳父”的完颜永琏心存芥蒂,就算其和林阡没有暗通款曲他也怕曹王府另有所图;其二,他胸有大志,一心想联金灭宋,自己以蜀王为跳板成为长江以南的皇帝,如此怎可能愿意事事受曹王府牵制?完颜纲三天两头都是教他稍安勿躁,催他出兵帮金军稳固阶成和凤四州……吃力不讨好,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越是在川蜀四面受敌坐立难安,越是坚定着要当江南皇帝,那样也可算洗雪了从小到大自己在宋廷为人质的耻辱。所以一见完颜璟的圣旨里有跟中线东线相关的,吴曦便钻空子认为孤夫人和完颜纲都管不到也计议不了,故而正月下旬正式称王后立刻就将自己手下的万余精锐分付十大心腹来统帅,诸如禄禧那样的吴氏死忠,一心一意为他打下万州,继而与完颜匡夹攻襄阳……虽未如愿,终究与完颜匡搭上关系,随后香林山事件发生,进一步加深了他和曹王的疏远、以及对孤夫人的避忌……

    这般居心叵测地上蹿下跳,足以教金宋的任何一个军师都很难不去注目,所以即使陇陕战火纷飞他们也都时刻记得川蜀有这么个跳梁小丑。脑力一样强,借机下棋谁都会,只不过是看谁还能极速腾出手。

    “柏军师神机妙算,还好我来了,但愿吴曦还怕我。”吟儿落地后难免后怕,是的,小人总误大局。

    

    直到身临其境,才知柏轻舟的话是多正确——吴曦对林阡的恶意抹黑,自吟儿下了火麒麟后就不绝于耳:

    “林匪丧尽天良杀害亲生母亲!”“我早就说吧,为了个金国公主抗金不力,反倒杀手无缚鸡之力妇孺卖力得很,现在可好,六亲不认。”“十年前还算江湖侠士啊,怎会?”“唉,武功太高、走火入魔,才会越来越没人性的,你们没听说过吗,这两年林阡经行各地都引起血洗?”“这么说,吴都统先前说的话都是对的,咱们居然被短刀谷骗了,文县的血案是他干的……”“既然林阡和短刀谷都已不可靠,咱们别无他法,只能和吴都统权宜降金?”从进成都城开始,路过的茶寮酒馆、街头巷尾,到处都有这样的窃窃私语或乱带节奏。

    支持声虽有,却微弱、零碎而忐忑。种种谣言,令吟儿火大到忍无可忍,拳捏得几乎粉碎:好你个吴曦,冲着我的剑自寻死路!

    事已至此,为了林阡不被诋毁盟军不受牵连,为了川民不被误导蜀地不受纷扰,吴曦真是非杀不可,最好是立刻就一剑抹了他脖子!

    当是时,宵小们的“诛杀林阡”火乘风势,侠士们的“诛吴”也已水到渠成——

    曾任兴州中正将的李好义,和监兴州合江仓的杨巨源,各自领衔兴州都统司部队和文职官员阶层。两个志同道合的义士集团在交往数日后已然体现出了珠联璧合的效果。

    不久前李、杨等人已经商议好了刺杀吴曦的计划,这晚向当初整合他们的盟主如实禀告:“巨源已与安长史计议,三月六日,趁吴曦谒庙,合勇士刺之。”

    “安长史?”吟儿一怔,怎么多出个人。

    “那是吴曦最为器重的丞相长史,名叫安丙。”杨巨源回答,“日前盟主离去,后来又传失踪,我等一度不安。巨源认为,蛇无头不行,鸟无头不飞。李兄也说,人人都可诛吴曦,但人人也能做吴曦,吴曦死后,若无威望者镇抚,恐一变未息、一变复生。然而,我二人的资历和名望实在太浅,万万不能在诛吴后镇抚四川。刚好巨源的一位好友与安丙是无话不谈的至交,所以就代巨源去游说安丙,将他争取过来领头主事。巨源也已见过他了。”

    “安丙,那可不得了啊,吴曦的至信之人,曹玄第二了。若他振臂一呼,蜀地云集响应,大事必然可成。”塑影门门主陈静陪伴吟儿身侧,虽还是过去那般热情,却注意着不再嗓门大。

    “找安丙做内应,是否可靠?他心里,向着我们吗?”吟儿将第一反应脱口而出,她和安丙毫无交集,听他们说此人原先官职低下,仅仅因为一场有关梓潼神的梦而已,就被吴曦提拔到了伪蜀政府的二号人物。

    “日前巨源亲自约他密谈,质问他:‘我等生为宋臣、死是宋鬼,你不恢复宋室江山便罢,凭何要做反贼的二把手?’安丙对巨源痛哭流涕,说,当前他手下的兵将不听他的,他虽不愿屈服于吴曦,却没有办法与吴曦抗衡,除非有豪杰襄助,才能诛灭此贼。”杨巨源消除吟儿的疑虑,“巨源那时便哈哈大笑:‘豪杰来了,就在你面前,不是豪杰不来找你。安长史,我们有刺杀吴曦的决心和计划,只希望您能挂个名,其余的您都别管,冲锋陷阵的事我们来’。”

    “杨监仓是个痛快人。”吟儿情不自禁赞。跟随林阡久了,她当然也有些识人的本事,杨巨源的忠义和眼光都是可以相信的,那么那个安丙也能相信个六七成了。

    “安丙听巨源说完,答应了做领头主事,并对巨源指天发誓:‘若诛此贼,虽死为忠鬼,夫复何恨!’如此,便与我们结成了同盟。”杨巨源说,“今次盟主回来得突然,巨源未能来得及通知,安丙他职务不便,难以临时来见盟主。”

    “好说好说。”吟儿并不介意。

    李好义一改平时的爽朗,在侧倾听久矣一言不发,这时还重重叹了口气。

    吟儿原已放心准备详细部署三月六日的诛吴,见他郁闷,不免好奇:“李将军,怎么了?”

    “末将对这刺杀计划,原本是勉强才赞同,皆因若对吴曦除之而后快,这是唯一仅有的办法……但现在盟主回来了,末将想着,还是将不足之处一吐为快吧。”李好义先起身到杨巨源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以表歉意,后对吟儿诉说起自己的顾虑,“其一,安丙此人未必可靠,他,终究是接受了吴曦的任命啊……”

    “这倒可以理解。诸如王钺等人,表面接受吴曦任命,实际不正是在诛吴的组织当中?”吟儿摇头,“昔年曹大人,也是一样,是我们在吴曦身边的‘细作’。”

    “是啊,李兄,我对安丙说起你时,安丙他十分高兴,说‘此人既来,断曦之臂矣!’可见他心中也是想极了要诛杀吴曦。”不同于吟儿的中立态度,杨巨源对安丙赋予了绝对信任。

    “唉,我的意思是,其实盟主回来了,我们再也不是群龙无首,安丙的存在便相当多余——即便他有为国锄奸的心,却也确实有过踟躇摇摆,如此懦弱之人显得十分鸡肋,万一后面他与盟主争功而节外生枝?若他本就是吴曦的心腹、只是假意投靠却混入了我们当中,如此阴险之人便万分可怕,他时刻可能泄露我们的计划。”李好义的担心不无道理。

    “若他是歹,今夜便杀了灭口;若他是忠,便拥他安丙为主,我与你们一样,冲锋陷阵之人。”吟儿当机立断,一来不能节外生枝,二来她事后也确实不能留在川蜀,她还要回陇陕去找寻林阡。

    “盟主高义!巨源佩服!”杨巨源喜不自禁,转头对李好义说,“李兄不必过虑,巨源愿以性命担保,安丙他字字句句真情。”

    刚好石中庸把荀为军师带来见吟儿,他二人也可为安丙作保。关上门后,荀为说道:“我有旧友复姓宇文,乃蜀中望族,日前对我透露说,他有亲戚在朝廷为官,熟知安丙为人‘非附逆者,必能讨贼’,建议圣上暗中策反安丙。据说圣上和韩丞相也采纳建议,秘密写了一封帛书给安丙,劝诱他诛杀吴曦。“

    “如此,便和我想得一样,安丙是权宜才受了吴曦任命。临安那边,宋帝和韩丞相的条件必然也开得很诱人。安丙本就不愿上贼船,见到帛书必然被策反,所以才在杨监仓去找他时表现出了‘求之不得’和‘一拍即合’。”吟儿点头,宋廷最出得起的就是钱。

    “安丙一定站在我们这边,因为……”石中庸说起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伏羌城一战,宋恒虽被官军出卖,却还拼死保护了另一部分官军撤离,那之中,就有安丙的儿子。”三缄其口,是因为想到那一战义军从上到下无数战士埋骨,曹玄、寒泽叶及其副将捐躯,陈采奕到现在都还下落不明。

    “那就这般决定了,事成之后,拥戴安丙。既使川蜀临时有主,又能遥相呼应朝堂。”吟儿不忍回忆,立即作出决定。

    

    “好,盟主认可安丙,末将便无异议。”李好义点头,又说起第二点,“其二,末将以为三月六日不妥。吴曦谒见祖庙时,必会布置警戒,单是孤夫人的手下便多达千人,总计几千高手,我等很难下手。”

    “这倒不错。他虽出府,却必有备……”吟儿沉思。

    “今日我们在吴曦亲卫军中的内应传出信来,吴曦在熟食日那天将会祭祀东园,盟主,可否将计划改在彼时彼处?我手下大部分人都对东园较为了解,王钺等内应们也都受了东园之邀行事方便。”李好义说,“巨源,关于这个日期变动,我正要向你探讨。”

    “这般听来,东园比祖庙的成功性要大了不少。盟主,您看可行?”杨巨源同意,看向吟儿,她也没有意见。

    “其实,无论到祖庙或是到东园,我等都会与他数千护卫碰面交手,所依赖的也都是我们潜藏在内的内应。成功性是两成和三成的区别。有否想过,换个时间地点,依然依赖内应,但交手的不是数千护卫,成功性高达九成?”荀为忽然开口,意味深长地问。

    “荀军师有何妙计?”吟儿问。

    “吴曦到哪里都带数千人护卫,可见对我方的刺杀行动早有预料和防备,那我方就利用他的防人之心,事先流露出东园行刺计划,诱引他在祭祀之前就着手撒网捉拿刺客,一旦他的注意力和兵力都往东园去了,自己的蜀王府就只剩不到一半的护卫。”荀为最通人性,向来料事如神,“盟主、李将军、杨监仓,都担心两个集团里出内奸,不妨也借着这情报泄露的机会一起肃清,由塑影门负责盯梢。”

    “杀进蜀王府?!”李好义和杨巨源一起惊呼,是的,他们都思维定势等吴曦出来,为什么不能直接杀入王府去?不过就比他们的想法多了几砖几瓦。哪怕铜墙铁壁,在铜头铁臂之下都是虚的。

    “果然妙计。”吟儿笑,心想,出谋划策,荀军师可不输给柏、陈二位军师呢。

    

    计谋虽好,有得有失。

    好是好在,翌日清早塑影门就把两大集团里的害群之马划了出来;失却失在,两大集团人数本就不多,除去到东园做诱饵的、幕后部署和调度指挥的、蜀王府外一路接应和拒敌的、抵抗可能会增援吴曦的掎角之势王喜的、防御可能会从短刀谷前线抽调兵力回援吴曦的金国高手封寒的……诸如此类必须在外围的人之外,真正能够随盟主和陈门主一起杀进蜀王府的,便只能是李好义、李贵等区区七十四勇士。

    “吴曦的护卫,即使被调虎离山,也一定还有上千人……”那上千人中,大半都是孤夫人一手训练出来的劲旅。而七十四勇士,不得不说,武功参差不齐,硬拼未必有把握。盟军不是没有高手,却大多都被风鸣涧、戴宗领着,在北边钳制封寒等金军,维持川北与蜀中的稳定。

    这七十四人当中的最强高手,显然盟主凤箫吟无疑,但她虽说剑术大增,毕竟不在最佳状态,何况杀进蜀王府讲求团队合作,哪里能逞匹夫之勇?

    “避不开,孤夫人。”吟儿沉吟。无论祖庙、东园或蜀王府,怎么都会有一个孤夫人在吴曦身边,躲不掉。从前吟儿对林阡说急不得,既是借口,也是现实——因为孤夫人才存在的现实。

    如今却不是急不得、而是燃眉之急,好在,急有急的方法。李好义说:“我在吴曦亲卫军中的黄、赵、吴等几个内应,都说吴曦对孤夫人不无设防,哪怕在蜀王府里有时也会弯弯绕绕躲躲藏藏。届时,这几个内应可利用孤夫人对某些地带的不熟,拖住孤夫人一段时间为各位争取战机。”

    “真要战她我也不怕,怕只怕她会给吴曦带去生机。所以,能不遇上她是最好。”吟儿点头。

    “可是,即便孤夫人本人不及时应变,还是会有上百个金人高手和吴氏的亲卫军在……咱们,如何可以以一敌百?”杨巨源问。

    “可以。”荀为回答,“金人高手虽然棘手,主母和陈门主就可对付;吴氏亲卫军则不足为惧,他们本身就有不少是不明形势、摇摆不定、误上贼船的,若是李将军携七方关之胜的威名‘奉旨’去诛杀‘反贼’,第一刻便会对亲卫军起到震慑作用,使他们万万不敢抵抗,直接弃械投降和为我所用。”

    “不敢当,末将……”李好义不好意思在凤箫吟面前居功。

    吟儿笑:“确实是这样的。用李将军的威名去震慑,总好过我们这些不黑不白的。”

    “奉旨……那不就是要假传圣旨?”杨巨源很是缜密,“万一日后朝廷怪罪起来?”

    “非常时期,自要行非常之事,若能诛吴,朝廷论功行赏还来不及,不会在意这细枝末节。”荀为笑而摇头。

    “用不着伪造。我有。”吟儿说时,禁不住脸上一红。

    临安一行,她曾借林阡毕再遇上楼斗酒之机,对喝得八分醉的宋帝伸手讨要官职,宋帝在不清醒的状态下封了她一个“四川安抚使”的头衔,凌驾于吴曦之上。清醒后他当然不认,遭到她讨价还价,一来二去,宋帝无奈给了她道空白圣旨。

    宋帝说,待她想起来一个比安抚使更高的要求,再填上去不迟。

    她收到这圣旨时已经回到淮东抗金,不知道宋帝葫芦里卖什么药,私下里望着这金色绣龙图的卷轴,第一个想法是等天下太平了我这东西能卖多少价钱?

    然后才发现她好像被宋帝耍了,这圣旨没盖印!宋帝是知道她一定会回去找他呢?还是说宋帝知道她肯定不会回去了?

    “没盖印?不是问题。巨源身上有守仓库的大印,冒充就好。”杨巨源摸出他随身携带的仓库印。

    “用不着冒充。我有。”吟儿发现自己百宝袋里好东西太多,差点忘了,赶紧摸出那个林阡从金帝那里抢来送给她玩的传国玉玺,她想起当时在河东两个人的胡作非为,不由得脸上更红。

    “盟主真是什么都有啊!”李好义等人不得不服。

    于是,众人合力在诏书上写下讨逆旨意,最后加盖朱印,乍一望去,完全就是皇帝本人的御宝。

    诛曦诏曰:“惟干戈省厥躬,朕既昧圣贤之戒;虽犬马识其主,尔乃甘夷虏之臣。邦有常刑,罪在不赦!”

    

    开禧三年二月的最后一天,即吴曦称王后的第四十一日。

    李好义在兄弟李好古、李好仁、李好问、杨君玉等亲属和杨巨源的幕后支持下,以官军中与自己关系密切的李贵、李彪、张渊、陈立、刘虎、张海、禄袆等人为先锋,以吴曦的亲卫军黄术、赵亮、吴政、王钺等军官为内应,联同短刀谷塑影门不到十个一流高手一起,先锋七十四人,总计不到百人,黎明前一举杀上蜀王宫。吴政率领几个内应打开宫门,将他们轻易放进内宫。

    。九天神皇

第1534章 拨乱反正,拯其将坠

    “何人擅闯蜀王宫!”察觉异变、冲前阻拦的亲卫军,与七十四勇士照面之际,忽然露出喜忧参半神色,全因他们认得,打头阵的李好义曾被蜀王称为“我吴曦的精锐”,他,也是西线官军在武兴之变后唯一对金军有胜绩之人……

    所以亲卫军们接二连三颤声问:“李将军!您……”“您怎么……”欲言又止,是因他们很快想起,正是从那场七方关之战开始,李好义脱离了吴曦、追随在林阡左右,李好义更对吴曦派去劝他回头的郭澄明志:“都统逃遁半月有余,然而七方关此地、数千将士不动不移,不是因为腿脚走不动,而是因为立场不能移!”

    当日正气凛然,此刻身先士卒,这帮亲卫军当即气势就矮了半截。

    剑拔弩张之前,李好义直截了当地亮出他怀揣的“圣旨”,毫不犹豫地对亲卫军们乘胜追击:“李某是奉圣上密诏前来!还不速速接旨!?”掷地有声,铿锵有力,惊得邻近的亲卫军纷纷接旨,远处的不明就里也跟着跪倒在地。

    “皇上诏曰:惟干戈省厥躬,朕既昧圣贤之戒;虽犬马识其主,尔乃甘夷虏之臣。邦有常刑,罪在不赦!今我诛反贼,敢抗者,夷其族!”严词厉色,义正言辞,那些胆怯的、迷惘的或是还有人性的吴曦亲卫军,闻言全都被他震慑了片刻有余,先是呆若木鸡瞠目结舌,瞬然弃甲曳兵一哄而散——

    被荀军师料中了,原本他们就有大部分人是误上贼船或赶鸭子上架,完全看不懂这个被吴曦说“权宜降金”的伪蜀政权到底属金属宋,只不过他们官位低微、没有被宋廷看上和策反、所以才一头雾水不明真相。经过这一句敲打,他们原就薄弱的心态和意志被宋廷的旨意摧枯拉朽……“是了,圣旨说的很明白了,吴曦是反贼!”“再怎么也不能对抗朝廷做反贼啊!”李好义手下好几个内应都立刻就在人群里带起节奏,吴曦也可算尝到了他大肆制造舆论抹黑林阡的报应。

    “诛杀吴曦,恢复宋室江山,你,我,所有人,都将是社稷中兴的大功臣!”不刻杨巨源策马而来,假装成朝廷使者振臂一呼,立刻完成了荀军师在“弃械投降”之外说的另一点“为我所用”,瞬间敌阵中的护卫军竟然有倒戈过来帮忙的,诛吴人马轻易滚雪,杀出一条无血之路,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很好,听闻杨巨源仗义疏财、颇得人心。今日一见,他名不虚传,而且还有胜南那种从万军中轻取一半敌人、并立刻就化为己有的能力。”人群中吟儿先是被李好义说得热血澎湃,后又不免多留意了四两拨千斤的杨巨源一番,此人由于只是个仓库管理员的缘故,自认为在事成后不能镇抚川蜀,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政治才能恐怕妄自菲薄了。

    当吴曦的亲卫军或跑得干净或锦上添花,李好义等七十四勇士很快就陆续得到拥趸,纵然如此,他们仍不骄不躁、从容不迫地接受着石中庸的幕后指挥,兵分数路各司其职,团队合作相辅相成,最终从各个角度封锁住了吴曦可能的逃亡之路,里里外外包围得蜀王宫水泄不通。既然吴曦已插翅难逃,再有滥竽充数的也不怕了。

    此刻孤夫人还未赶到,显然是被王钺和黄术等内应拖缠,勇士们于是极速从宫殿东角的小门进入世美堂,一院之隔便是吴曦今夜下榻的地方。夜深人静小院里假山流水,精致得和临安郡主府别无两样。吟儿想,但愿此地的芳树与春流,能还给川蜀五十四州民众。

    不过,毋庸置疑接近成功时总是最难,众将士才刚闯进院中,水流声、叶落音都立即就被刀兵取代,见只见近百吴氏死忠非常及时地聚集到了吴曦门口守护。刚好和他们在一块的两百金国高手们,由于没有孤夫人统帅、故而暂时还群龙无首。

    “上。”陈静一声令下,当先率领塑影门十位高手一起,揽下那支集结合阵、训练有素的金国劲旅;与此同时,李好义、李贵等勇士应战吴氏死忠,其中包括吴晛、姚淮源、郭澄等等,在义军听来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字……这些人或心思狡诈或身手不凡,和七十四勇士单打独斗竟然不怯。

    “呵,不愧将门虎子啊,竟然有两下子。”李好义的刀被吴晛闪开后,正要追赶,生生掉进姚淮源事先设好的陷阱,幸好李贵飞身来救、一把将他捞了回去、才免于被吴晛姚淮源合起伙来算计。惊魂未定,勉强站稳,李好义远远望着吴晛,思及他适才的敏捷身手,禁不住地气恼,也难免有些抑郁。

    李好义和对吴曦有私仇的杨巨源不同,心里更多是出于公义而憎恨吴曦降金,所以他见此情景也难免惋惜而神伤了片刻:若是吴曦集团能恪尽职守,开禧北伐真的会有另外一种结局。

    “将军不必在意,世事总不完美,有英雄便有宵小,各自有各自结局。”李贵站他身侧持刃,为他挡住了趁他走神向他袭来的所有刀枪。李贵杀得兴起,语气却兀自淡然。

    想不到,看似粗豪的李贵其实看待某些事情心里跟明镜似的。李好义平复了心情,不再对吴氏死忠有丝毫的惋惜:“你说得对,李贵,多谢你!”“哪的话!”李贵哈哈大笑,李好义不假思索,与他并肩杀过一个又一个吴家军:“咱们尽快杀完,好去策应盟主和陈门主!”

    不远处,黑衣铁甲中最为亮眼的十余白衣飘然,正是来自短刀谷最大家族塑影门。他们向来以守卫川蜀为己任,昔年,他们持剑合阵曾击败金南群雄的杀手锏“鬼蜮”,此战依旧秩序井然配合高明,在数倍于己的金国高手中交错穿插,虚实并济,一人多影,人影交叠,玄妙至极。

    “盟主,边角咱们占,腹地靠你了。”陈门主一边领导剑阵一边指挥门徒,略显臃肿的身材竟也显得那般英姿飒爽,她坚毅而执着的眼神似乎在传递给阵中央的吟儿一句话:开禧北伐泰和南征,九分天下几乎都立了功,我侄儿羽丰死得早,但他的塑影剑怎能不留一笔!

    虽然在地宫里和凌大杰交战时的腿伤还没好,但是,被父亲指点后大幅提升了稳狠准三大特性的吟儿,哪怕不能那么灵便地腾挪辗转,一个人要挑一百个不到的金兵金将也不难——虾兵蟹将,刚好帮忙来练熟我那个堪称万能破阵术的“周易六十四剑”!

    再一次平心静气、寂然忘体,以心观道、以道观物,以惜音剑为媒介置身于颠倒混乱的五行阴阳之中,她不仅能感觉到自身招式不再受到形体束缚,纵连身边近百血肉也消散成气流、向着四面八方有序地升降浮沉……医道相通,所以可以用“素问三十二剑”弥补父亲传授之不足;万物都通,所以对付所有的阵法都是一样思路,认清本源,抢掠阵位,自由侵占和调度起他们无论单体还是群体的元气!

    进退攻防,血气赫然,彼时只要有人有闲暇观战都会惊呼,盟主的惜音剑竟有“星列斗野,势雄楚越”的壮阔威严,就好像把天道放肆地拉开裂缝,再将其中道理一条一条、源源不断地往她剑中汇入……

    随着金军高手的越倒越多,交战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才可见那女子身若惊鸿、剑似飞凤,至于气势,说来也奇,旁人这般血染双手都是纵横修罗场的魔,而她以一敌百过后竟教人心服口服她那清爽无比的剑法是在除魔卫道……

    “杀啊!”七十四勇士到此都只是体力下降却无一伤亡,见金国劲旅在盟主面前不堪一击,士气愈发振作,战线极速向前推进。冲杀时,吴曦寝室边上刚巧有人一闪而过,正是在睡梦中被室外哄闹惊醒的吴曦,他仓惶而起,俨然审时度势已久,但是越想见势逃跑就越是难以见到他想见到的“势”……恰在此时,见大势已去慌忙抓住这最后生机、想要借人多眼杂浑水摸鱼,只可惜这夜晚再暗、哪双眼睛都盯紧了他!“逆贼休逃!”吟儿一声怒吼,蹑云追风最先飞剑而上,一道血光裹挟万千杀机冲灌过去。

    斜路却扑上一个身影,不顾一切护在了吴曦身上,只听得闷哼一声显然发自那人口中。

    吟儿一愣,拔出剑来鲜血四溅,吴曦一把抱住怀中人嚎啕大哭:“仕儿!”原来是吴仕替父受死?被惜音剑一剑穿透身体,吴仕显然是活不了了。

    “父亲!快跑……”那少年满口鲜血,却执意推吴曦走,吴曦哪里肯走,只是泪流满面。

    “遇上我谁跑得了?吴仕,这一剑,便算邓唐之战和阶州之战,你欠我抗金联盟的。”吟儿虽然动容于这父子情深,却谨记着今晚的首要任务,眼神一厉,再度举剑,“逆贼,受死吧!”

    “呵呵,逆贼?冠冕堂皇!自从五年前我到兴州任命以来,林阡那小人为了监视我的一言一行,往我身边安插了多少间谍!撬动了我身边多少亲信!?”吴曦不肯放下吴仕,悲从中来,恼羞成怒,索性摊开说心中不忿,反而触动了吟儿心中在意,吟儿最在意的就是林阡不能被人恶言中伤。

    惜音剑停在半途,忍不住为林阡辩白:“逆贼!厚颜无耻!所谓我们在你身边安插的,哪个不是为了监督你不让你走错路?所谓我们对你撬动的亲信,哪个不是给你居了功甚至是头功!还有五年前你到兴州任命,还不是我给你铺的路,还不是他给你救的命?!结果,你这白眼狼又干了什么?是不是每次都居心叵测要给我们后院起火!远的不说就说去年,你屡屡去短刀谷滋事,每去一次每惹一次惨祸!”

    “我做错了什么!!”吴曦哀嚎,抱着闭眼的吴仕痛不欲生,望向吟儿目露凶光,“我铲除金谍、造福于民,怎么就比那些金谍还可恶?你这悍妇疯妇,非要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杀死我战友一个又一个!我、我、我和你拼了!”

    “谁又还我战友一个又一个!”吟儿刚巧怒不可遏,一剑猛刺朝她扑来的吴曦。然而两人正要冲撞,蓦地侧路飓风掀起,硬生生将他们拆开两边,泥沙散去,借着火把,可以清晰看见那是众人出战前费尽心机、让内应们事先移开的孤夫人,哼,可真是好事多磨,她还是来了。

    “蜀王,您防我防得好苦。”孤夫人不曾回看吴曦,甚至语带苛责,却是极力护在他的身前,面对吟儿以她为敌。

    “不合作的两路还不如一路。”吟儿虽然吃惊,却是轻蔑一笑。

    吴曦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连日来他为了避免孤夫人监视自己,但凡在王宫中活动,都对她和她的手下弯弯绕绕躲躲藏藏,完全不像住到蜀王宫之前那样让她对自己寸步不离保护。对于过河拆桥的吴曦来说,行宫的砖瓦就是他对等闲之辈的屏障。至于那些会飞檐走壁的高手?他则以不停地换地方睡来防。谁料,今夜却变生肘腋、祸起萧墙!叛人者人必叛之!

    孤夫人不是个糊涂人,早先看不出吴曦对她有所避忌,久而久之哪能没发现吴曦在防着自己?所以闲暇时也会想尽方法悄然打探蜀王宫地形,免得自己在某些重要时刻因为不熟悉方位而误事。未雨绸缪,真是对了。

    荀军师的计划对旁人都成功,偏巧在遭遇谨慎细心的孤夫人时受挫,王钺等内应虽然拖延了她片刻,只可惜比预定时间要少得多,此刻众人杀到极限她正好抄近路赶到这里,反倒像这边打得差不多了她来捡漏。

    甫一见到主帅赶赴,原本群龙无首的金国高手们瞬即有了主心骨,无论鼻青脸肿的,或是游散在外的,都接连聚集到她的身边来,意图继续对吟儿设阵招呼。

    “回去吧。你杀不了他。”孤夫人清冷地对吟儿下令。

    “何以见得?”吟儿色厉内荏,只因恶战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一口气提不上来堵在胸口。因小见大,七十四勇士杀败蜀王宫几百人后,明显也都到强弩之末。别的倒不怕,怕只怕,某些墙头草的刚投过来的吴曦护卫军,在孤夫人的胁迫下又一次倒戈相向……

    “因为我在这里,所以,你来得不是时候。”孤夫人一如既往霸悍,手上长剑和袖中暗器结合,论实力全然不逊凌大杰,何况她还有唐门的毒术支持……唐门……

    吟儿一惊醒悟,侧耳细听,果然不远处又响起那种沼泽泛泡的声音……好一个孤夫人啊,她才到场而已,唐小江等人便也潜伏到了暗处,悄然而然、出其不意地在虚空中设了个更大的阵法,吟儿居然到现在才意识到!

    接下来,吟儿和陈静、李好义、李贵等人,宛然将要在染毒的天罗地网中应战包含孤夫人的数百金兵。说实话,以卵击石,太难抵挡,现在撤还能全身而退,若再不撤,那些护卫军必将反戈一击……

    少顷,石中庸的“事变,撤退”命令便也传到宋军阵前,吴曦见状则大喜躲到了柱子后面苟延残喘。李好义李贵等人经受不起这样的功亏一篑,第一感觉都是“难道安丙真靠不住”?吟儿倒是宁可相信,安丙不是内奸,吴曦等人原先也全不知情,之所以能力挽狂澜,只因孤夫人有这个本领!

    吟儿虽点头同意体力不支和受了些伤的勇士们先撤离,自己却还不想走,不想放过这个和吴曦近在咫尺的机会,故而一边殿后,一边调匀气息。可惜那口气越想提就越是堵得胸口疼痛,她不免又想起父亲说的切忌心浮气躁。不过,“投子认败、再下一盘”对父亲可以,对吴曦这种小人?她可不愿意——

    回忆地宫之内和父亲下棋,下之前她也觉得难受,可下完之后却理顺了气息……如今想来,是因为父亲当时的棋路对她疏导?此刻,她是否也能顺着当时的棋路,打一套可以对自己内息因势利导的剑法?

    想到就做,原地不动地临风起舞,只为化解那团堵在胸口的杂气。孤夫人初还一愣、提剑待应,发现她只是自我修复时才蹙了蹙眉、停留原地。敌我双方都呆呆望着这少女剑气贯长虹,招惊千堆雪,势翻万顷血,一时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可哪能就这么看着?孤夫人未曾发号施令,唐门门徒和金国高手们都不敢贸然上前,却有郭澄和姚淮源左右两个不怕死的宵小上前袭击。还未近身,就被她剑风一个吸牢在内分解、一个排宕开外爆裂。巨响过后郭澄只在她脚边留了一摊血水,姚淮源则摔在院内桥栏上身首异处。

    “这一剑,静宁之战和北天水之战,你们欠我抗金联盟的!”吟儿冷笑一声收剑,舞到极致总算有些恢复,丹田处气流越来越热。

    “所以还是要打?凭你一个人吗。”孤夫人看出,她这般舞剑既是要恢复体力,还有一个目的是夺人眼球,可以掩护其余宋匪全部撤出危险区域,而金军就只知道这么恍然若失地、看着满满一个院子的春水与秋叶飘来荡去。

    孤夫人想,好狡猾的丫头,算好了旁人不敢偷袭她、而我不屑偷袭她。

    当是时,陈静等人大半都离开了世美堂范畴,凤箫吟身边只剩等她一起后撤、愿意为她掠阵的李好义、李贵两个。

    “我来得就是时候,来打赢你孤夫人的。”吟儿大胆亮剑,时刻准备以无形之象落于无形之身。

    “和王妃一样,轻狂极了。”孤夫人漠然一笑,面对挑战竟比凌大杰还有大家风范,出手怎一个轻快、潇洒、飘逸了得!电光火石间,她便与纵身跃前的吟儿剑斗了十个回合不相上下。

    孤夫人本身擅长剑术与暗器,故而速度和准确度都是高手堂中的上佳,原以为对付吟儿只是二十回合不到的事,谁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惜音剑的虚静、永恒、和谐意境比往日提升了至少两成,平和之气愈发深厚,稳狠程度今非昔比,三十回合左右孤夫人终于敛起笑容:“你……见过王爷了?”

    这些剑法,明显是王爷冥灭剑里的,而且已然不是雏形!!

    身处四川腹地,孤夫人还不知吟儿武功升级,皆因火麒麟飞得比信鸽还快。

    “已经打赢凌大人了。”吟儿不堪回首,答非所问,不料刚好捧了孤夫人一把,无意中把她形容得比凌大杰更高,反倒使得本来对吟儿横生愤恨的孤夫人又把愤恨抛到了九霄云外,笑了笑:“待到我们帮王爷平定天下,再把你这小丫头带到王妃坟前数落。”

    吟儿没心思去纠结,只因为丹田的热气好像是《松下卧》在生效、迫着自己必须心无旁骛地吸收融合,加之实在理亏,于是只能边默默对攻、边黯然提升,五十回合左右,竟凭着比孤夫人高一些的内力占得上风。

    孤夫人虽难以攻入她防线,却也守御得滴水不漏,吟儿目前该是王爷的第六阶“空中之音,相中之色”,孤夫人作为王爷的暗卫,不止一次和王爷切磋过剑术,知道怎么以最小的消耗来拖缠她。是啊,孤夫人又不用赢她,只要给吴曦挣得一线生机就好。

    “不好!吴曦要逃!”柱子后面那人见机逃跑,李贵李好义一同喊出声来要追,孤夫人一声令下“拦!”唐门弟子令行禁止,当即以毒蒺藜、断魂砂、金银血蛇、裂刃针、九寸叉、铁莲子、七煞镖、雷火九龙筒、暴雨梨花针、上天入地大搜魂针一共十种染毒武器,汇聚成夺命巨网遽然朝整个院子笼罩和倾轧。

    吟儿大惊,果断弃下孤夫人退后,一手拔出王者之刀远远投掷、仓促将想逃的吴曦钉在柱后,一手推开李好义李贵决然提剑相护,飞身上挑招式迭起有化成无左冲右突,再度以她出神入化的周易六十四剑开始破唐门毒阵和金军兵阵的联合大阵。

    当机立断,先打毒阵!她手中的变化多端、波云诡谲,全化作众人视野里的流光溢彩、美不胜收。随着所有暗器的分崩离析,天空中华丽四散的是被血色驱逐、凌乱不堪的紫气黄雾红雨白烟,接下来就是它们几乎同时的定向倒流……

    后打兵阵!随着唐门中人全数惨呼,金军兵阵的高手心态有变,阵法配合明显顿了一顿,杀伤力立竿见影地减轻不少,被她惜音剑择强而攻后立即择弱而攻,整个过程几乎和“一次性强势砍瓜”转身再“轻松把菜切成一段段”那样流畅。

    孤夫人想,你赌我不屑偷袭,我偏不令你如愿,毕竟这是战场,怎能对你放水?瞧见吟儿破绽,挺剑趁势而来,说时迟那时快,吟儿才刚得胜正待转身,腿伤不灵,被这个与她平手的孤夫人伤在左肩,所幸李好义奋力冲上前来,为吟儿拼命抵住了孤夫人大半力道。吟儿刚好身体回旋,飒沓一剑直接削向孤夫人右肩,霎时战局血肉四溅,说不准到底何人所有。

    倏然院中全是吟儿手下败将,当真是诛杀吴曦的最好机会,吟儿正待上前追歼,却看孤夫人一掌打来,她不得不一掌对上,两人内力厮拼手掌立刻粘连到一起……孤夫人明显是殊死一搏,吟儿被吸住动弹不得,一时半刻很难抽身,而李好义被适才交手伤倒在地,虽竭力把孤夫人长剑也砍脱,却血流满身还没爬得起来……

    “李贵!”吟儿厉声下令,“给我砍死吴曦,为北天水、伏羌城惨死的战士们报仇!”

    “何止!还有西线、中线,所有深受其害的无辜。”李贵虎目噙泪,得令带刀冲上,所行之处毫无阻挠,说这话的时候,他想到原先的上级莫非、从前的好友宋恒,都多半受过吴曦集团的累。越是这么想着,越是说得激昂。

    吴曦大惊,见状不妙慌忙躲回寝室关门,李贵晚了一步被他闩门,却是毫不迟疑地以身撞门,恶狠狠将门闩撞断。

    惨呼声中,吴曦绕室而逃,李贵大步追上,一把揪住他头发,刀直接冲他脸颊上刺。吴曦平时就膂力不小,一旦负痛狗急跳墙,竟然蛮力发作将李贵反推在地,所幸七十四勇士闻讯回头,接连冲进吴曦寝室,最先杀入的武将王焕原想砍吴曦几斧,但见吴李二人在地上翻滚,唯恐误伤,不敢下手,陈静紧随其后,冲前照准吴曦腰部就是一剑,吴曦被迫停手之后,王焕骤然又砍两斧。吴曦双手失力,不得已放开李贵,李贵猛然翻过身来,一刀反劈,正中吴曦脸面。一声骨裂过后,吴曦的头被斩落。

    “……”吴曦寝室内外,突然万籁俱寂。

    下一刻,全场约莫数百人,齐齐脸色大变,有惊喜,有震撼:“吴曦他?”“死了?!”

    “吴曦已死!”“逆贼已除!”不多时,李好义部将、塑影门陈氏一众先锋,簇拥着李好义和李贵把吴曦的人头带了出来。

    “天恩浩荡,皇上万岁!”环伺宋军无论真心假意,见此情景都山呼万岁。

    “我等……先撤。”孤夫人内力拼不过吟儿,虽然见吟儿也满头大汗筋疲力尽,可真没想到自己负责保护的吴曦竟然这么简单就被杀死,心乱如麻,唯能先撤。

    “盟主……”“主母。”众人本也无心去追,看吟儿不支,急忙上前来,却看她虽然疲累却一笑粲然:“我们赢了,一击即中。”

    说起来可能谁都不相信,尤其宋廷,本还沉浸在策反吴曦集团中上层不利的苦闷中,谁想到吴曦竟被这么一群下层军官里应外合地成功诛杀?原本稳扎稳打都不一定办妥的事,因为燃眉之急他们剑走偏锋而一次成功!吴曦小人虽只是金宋棋盘夹缝生存,但诛杀他以后必然对全局起到反作用。

    大乱既定,吴曦在蜀王宫内的亲属和死党都被当场击毙,李好义和杨巨源等人依计行事,派人驰赴丞相长史安丙府上禀报情况。

    安丙来到后,立即以四川宣抚使的身份向城中民众宣读假诏书,一面派人持吴曦首级抚定城中军民,一面派人逮捕吴曦幸存的几个亲信,抓到后便责令当场处死;水洛之战的罪魁祸首吴端从后阁被搜出,同样也被处以极刑;诸如徐景望、禄禧等吴曦心腹,原先在各州郡为吴曦镇守,也被下令分别逮捕后诛杀。随之,万州之危缓解,襄阳愈发安稳。

    

    那几日是川蜀拨乱反正的重要关头,吟儿虽退居二线,却没有立即就撤,既要防止还有余力的孤夫人杀个回马枪,也必须支持着前线的风鸣涧把封寒彻底赶出川蜀,还给老百姓们一个真正的太平天下。

    “对了……”清点战局时,吟儿望着吴曦诸逆的名册上、一个个被划掉的姓名,忽然视线停在“王喜”身上,问李好义,“他,怎么不杀?”

    “唉,他虽可恶,但那晚诛杀吴曦,他戴罪立功,所以……”李好义忽然意识到,伏羌城一战,王喜出卖宋恒,是吟儿的不得不杀。

    “怎么戴罪立功了?”吟儿问时,想到那晚王喜是吴曦蜀王宫的掎角之势,所以她派薛九龄等诛吴义士去牵制住王喜。

    “那晚我们冲入蜀王宫的同一时间、外面薛九龄和王喜兵戎相见,安丙说,他可以说服王喜不动,不费薛九龄一兵一卒。”李好义如实禀报,“王喜此人见利忘义,目光短浅,安丙与他会面,说会替他向朝廷请功,他果然就被利益说动,当真不曾从外围杀来救吴曦。”

    “撇开立场不看,王喜这种行为,甚至还不如忠于吴曦的姚淮源、郭澄、禄禧等等。”陈静边给西海龙喂汤边说。

    “如此小人,竟要遵循与他的承诺,饶他狗命,然而……”吟儿叹了口气,不无顾虑,“李将军,日后要多多提防他。”

    “好。”李好义离去之后,西海龙喝完汤,看吟儿起身要走,赶紧坐起:“哎呀……”吟儿转过身来,她又躺回去,哎哟哎哟地叫:“好喝,还有吗……”

    “龙前辈身体这么虚弱,还能带我及时赶回陇陕去吗……”吟儿面露愁容。

    “能!”西海龙一跃而起。

    吟儿和陈静皆露出悻悻之色,好嘛,你装的!

    “昨日收到风将军和戴……老先生打败封寒的消息。等风将军驻扎进来,我们就撤。”吟儿微笑。

    “算算日子,明日就到了吧。我去给他们张罗些好酒。”陈静风风火火出去了。

    吟儿难掩欣慰:封寒,总算不再是父亲插在我们心腹的大患。

    这几个月来风鸣涧的九章剑与戴宗合力,与封寒的逆鳞枪对敌堪称平分秋色,久之也摸索出了对封寒“湮灭之道”的逃避方法,战场上短刀谷义军和金军本来就能拼个势均力敌,而“孤夫人败于凤箫吟之手”和“吴曦之死”打破了这一平衡,使得金宋在那一夜此消彼长。

    随后,川蜀周边官军义军百姓同仇敌忾,封寒再怎么精力旺盛,在感觉到四面八方近乎满溢的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气氛后,都难免大打折扣,加之担忧孤夫人安危,连输几战不小心受了戴宗一掌,重伤之后更是恶性循环,一时间竟流窜于戴宗、厉风行、宋恒驻地之间……至于孤夫人,当然是由从万州归来的越风先行封锁了。

    风鸣涧大胜而来,沿途便写信说要和石中庸斗酒,席间众人都喝了个酣畅淋漓,他们说“各大战区都大胜,眼看着主公就会回来”,所以吟儿受了这安慰也很宽心。庆功宴结束后,吟儿送走李好义杨巨源一干人等,却看风鸣涧一个人醉在据点后院的池边,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情景似曾相识,不就是当初为了兰山醉酒的寒泽叶?

    只不过,真没想到“翻脸无情不认人”的风将军也会有这般动情时刻?

    “风将军?”她原本不想扰他,不料侧面看过去,风鸣涧眼角竟有泪光,她身为主母,不能对下属们的心理有所怠慢,所以没有视而不见。

    “啊……主母。打扰到您了。”风鸣涧没想到她会关注,稍显狼狈地爬坐而起,却是一站就愁容消除、泪也全无。

    “风将军……是在担心主公吗?”吟儿关切地问。

    “没有。主公那样的神人,他是不可能死的。”风鸣涧老实交代,“末将入城后,去看过结拜弟弟王钺,他……伤得太重,与我见了最后一面,便……过世了。”

    “什么!”吟儿一直是以七十四勇士无人战死为荣的,乍一听闻,不禁大惊,“李将军和杨监仓怎么没告诉我,原来有人受了重伤的吗!”

    “不是,他不是那晚受的伤,他啊,是第二天早上被民众误当作了吴曦的亲信,在巷子里被不明真相的人给捅了一刀……”风鸣涧苦叹,“那时人人都在欣喜,他不想叨扰李将军他们,加上自己没太在意,所以没告诉旁人,无奈,他低估了自己的伤势……我正巧去看五加皮,否则,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怎会有这种事!”吟儿又怒又悲。可是怎么不会有这种事,还没来得及彰显真实身份就被自己人杀死的卧底还少吗?

    “我与王钺在打雅州蛮时相识,起先有所误解,后来是过了命的交情,他有出奇的谋略、一腔报国热情,我在他身上学到很多,我……当时为雅州蛮的宁死不降悲痛,他在我身边吹芦管宽慰我……”风鸣涧越想越是伤感,“我们结为兄弟,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可现在,他竟这般无谓牺牲,我原本,还想剿除吴曦之后,就带他去主公身边……”

    这种感情吟儿懂,唯有英雄能让英雄落泪吧:“可惜了,我听胜南也说起过,胜南听闻雅州之战来龙去脉,说王将军是个罕见的勇谋兼备之才……”

    “唉,能和我喝酒的,真是送走一个又一个了。”风鸣涧叹了口气。

    “别难过,风将军。会回来一个又一个,比如主公;会崛起一个又一个,比如五加皮。”吟儿知道王钺和风鸣涧有个共同的儿子,他也将会是官军义军抗金的交集和延续。

    “主母,您说得对,那孩子我会好好教养。您放心,末将必守妥川蜀,不教它再受动荡。”风鸣涧眼前一亮。

    

    川蜀这位不得人心的吴曦总算死了,他的麾下们树倒猢狲散,不论真忠假忠都受牵连,所以震惊朝野的“吴曦之乱”在短时间内竟出人意外地被迅速根除。

    吴曦本人的下场自是最惨,示众数日后,他的尸身被撕裂,头颅以及谋反物证被安丙派人报捷时一并送往临安。随后,安丙贴出安民告示,宣布川蜀再无动乱,一时军民拜舞,欢声震天动地。

    闻讯后,宋廷实在喜出望外,算算日子,他们策反安丙的帛书可能还在路上,没想到安丙告捷的消息就传了过来。朝堂上下交相庆贺,宋帝和韩侂胄当即决定:“安丙居功至伟,加封他为端明殿学士、中大夫、兴州知州、安抚使兼四川宣抚副使”,嘉奖一如帛书中所承诺的那样。

    另一厢,宋帝下诏处死吴曦的妻子,除去吴曦所有亲兄弟的名籍,取消他们原有的资格和官职,吴璘的子孙都被迁出蜀地,而吴玠的子孙则免于连坐、不受处罚、负责祭祀吴璘。

    身处东线的民众感同身受,与川蜀军民同样欢天喜地,八十多岁的陆游老爷子诗兴大发,作《闻蜀盗已平献馘庙社喜而有述》:“北伐西征尽圣谟,天声万里慰来苏。横戈已见吞封豕,徒手何难取短狐。学士谁陈平蔡雅,将军方上取燕图。老生自悯归耕久,无地能捐六尺躯。”

    川陕总算保住,宋廷虽架开了悬在脖颈旁的大刀,却又必须回顾刺向腰间的利剑——仆散揆已去世多日,金国据说也政局动荡,故而接替仆散揆的完颜宗浩近日来一直和宋廷采取“且战且和”战略。

    先前韩侂胄宁死不降,是听闻仆散揆执意要摘他脑袋;而今,既然仆散揆和吴曦接连死去,南宋在谈判席上的筹码越来越多,自己项上的这颗头颅应当能保了,这当儿韩侂胄哪还管停战对自己的权位稳不稳?立刻一门心思地筹谋着与完颜宗浩重启和谈。

    至此,宋金的举国大战总算告一段落。

    

    吴曦的伪蜀政权在瞬间覆灭,令金帝的策反行动竹篮打水一场空,非但不能再对南宋灭顶,甚至南宋方面在西线占尽先机。

    金帝闻听这一噩耗,立即派人前往边关,责备负责和吴曦联络的完颜纲说:“吴曦投降之后,你应当将主力人马全部进据仙人关,和吴曦一同控制住川蜀形势。可你既不占据关口,又撤去部队,才会使安丙那帮人无所害怕,终至于今时今日这般恶果!”

    完颜纲被骂后暗自垂泪,一来孤夫人没提过吴曦的安丙有异心,二来——我也想和吴曦一同控制啊,可是吴曦他肯跟我交心吗,况且,仙人关大半时间都在百里飘云的手里,我的大部分精锐又都折在了宋恒手上,圣上您不是知道的吗……只能在心里骂,圣上是糊涂了还是哀伤过度?

    人死不能复生,吴曦终究没了,安丙取而代之,南宋西线空前团结,众志成城要“把滞留于边关的金军们全部拔除”、“尤其阶成和凤四州要尽快复原”……金军遭受的震荡越来越大,完颜璟总算从失去柴氏的浑噩里振作、重新做回了一次聪明人,下诏追封吴曦为太师,命人对吴曦招魂、葬于水洛吴氏墓地,并把吴端之子指定为吴曦的儿子以继承吴曦香火,尔后,下诏对陕西金军安抚道:

    “汝等从去年冬天开出边境执行命令,穿戴着铠甲、头盔,不顾经历艰险,直取山外数州,比起中线、东线各地军马,实在是尽力效劳。边界外驻扎时间长,遭受劳苦,恩赏却没有拿到,是有司报告得不明白才导致这样。我已令赠给赏物,用来酬报你们的辛劳。然而余贼未灭,还需经营谋划。眷念我军士,长久服役没有解除,深怀怜悯思念,日夜不忘。你们更应想着对国家的忠心,发扬抗击敌人的勇气,齐心协力,建立功勋;给高官厚禄,我是不吝惜的。”

    不得不说这些举措和这道圣旨还是很重要的,诸如完颜纲、术虎高琪、完颜乞哥等边关将士,接旨后都含泪坚定了这颗要抵抗宋匪到底的心。

    不错,“宋匪”。

    诛杀吴曦的功臣们虽非义军,却全都心向抗金联盟;即便最后一刻才被拉过去的安丙,也是口口声声要率领官军抗金保家卫国。

    这些人,不是过去的苏降雪、郭杲、吴曦。

    一旦川蜀落到了这些人的手里,官军便不再是从前被义军裹挟,而是两方势力无间合作。吴曦既已消失,西线战况简化,没有三国,只剩金宋——针锋相对,你死我活。

    故此,金军的泰和南征各方面趋于终止,唯独陇陕和川蜀,非但有永无止境之象,更还有愈演愈烈之态。

    三月初,凤箫吟先于战狼回归陇陕,那时才发现,或者说确定了——她的对手再也不是父亲,而是……林陌。

    她进入地宫后,其实就已经山上三日世上千年,而她去川蜀诛吴的短短几天时间,父亲把原属于他的权力一点点地让给了林陌,这也是最高限度的信任,必然换回林陌的死心塌地。林陌不再像战狼认为的那样只是过渡,他彻头彻尾成为了完颜永琏的替身和继承。

    “不该是他……”是有多不可思议,还是多不肯接受?未来林阡吟儿的最大敌人,怎该是他!

    她忆起这十年来他和她短暂却深刻的每一幕画面,每次惨烈交锋都是她冷漠伤害而他不战而退,包括上回见面都是他热切拉住她衣袖而她狠心地拨开他手……她忽然心生一个动之以情的念头。从短刀谷内战开始,她就对他冷血地机关算尽。

第1535章 旧时月色,几番照我

    春夜微冷,霜落无痕。

    有黑衫女子微笑满足地睡卧在高处堆满“泰和通宝”的钱币中,时而左手举起银子掂了掂,时而右手按着钞票数了数,时而抱头望天翘起腿来晃荡享受,既开心自由,又惬意得意:甚好甚好,凌大杰比仆散揆还大方,本姑娘离凑够钱财举办武林大会更进一步。

    可为什么却没有以前那么激动?只是囫囵掂了掂、数了数而已……她忽然叹了口气,从钱堆里一跃而起——之所以在这里等好久,还不是为了看她腰间玉佩的原主人路过吗。

    她也不知为什么,从何时起,居然恨不得自己能受伤赋闲,然后就有机会悄悄地躲到高一些的暗处,透过密集的人群看他一骑当先引领大军凯旋……大概是心里一旦有了人,便不会再像过去那般轻松了。

    就如今夜这样,守在他必经之路的角落,不出声也不出面,已经有好几次。这么做,是因为只有趁这个场合她才能非常仔细地安静地凝视着他;不打扰,则因为不管有无军务在身,迎他回来的人里都必有另一个女子,他的妻子,扶风公主……

    “我曼陀罗,从未在他眼里出现过……”就算战场上给他挡了好几次刀枪,她都从未见过他对她勾起过唇角,像他现在经过她眼底时,对扶风公主流露出的那样……

    明明只是很含蓄的笑,可是,偏生那样温暖,教失落的她也不忍去不高兴,反而被感染地跟着他一起傻笑起来。

    不过,现在的他只能这般含蓄地笑,哪怕对扶风公主表示感谢和欣慰。毕竟他还戴孝在身,明天便是他娘亲玉紫烟的二七……

    “娘亲……”曼陀罗在想到娘亲二字的时候,模糊的印象里总是会浮现出一群穿着奇特的人、嘴里嘟囔着她听不懂的话,除此之外就只记得,自己的娘亲也很端庄美丽……

    哎怎么会走神,她一惊,怎把公主和驸马的车马给错过了!正待再看,斜路寒光一闪,她来不及拔剑相应,情急只得将地上钱币踢作武器。叮叮数声,钱币们被那个发现她之后立刻翻身而上的侍卫连着掩蔽她的草木一并打落,速度之快,力道之猛,足以见其身手不凡,不过……离她曼陀罗还差了一截。那侍卫虽挡下她第一波攻势却无暇再对付她出鞘长剑,被她一招锁在喉咙边上的时候,侍卫的那句话还没问完:“什么人鬼鬼祟……”

    “自己人,是自己人……”她赶紧收剑放开这侍卫,发现那是曹王爷的暗卫之一,拏懒神秀。

    “曼陀罗?怎么是你?你为何躲在这里?”神秀蹙眉,别告诉我,你是海上升明月。

    “我……在数钱……”曼陀罗脸上一红,赶紧顾左右而言他,“你,你怎不陪着曹王?”

    “曹王抱恙,我代他参加明日秦夫人的二七。”神秀说时,仍狐疑打量她,“数钱哪里不好,这里荒郊野地,黑灯瞎火,看得见吗?”

    “我,我,我就是在……”曼陀罗一改她武斗时的凌厉,捉紧了衣襟不知如何开口,脸顷刻间红得不用借光也能看到,“我在……”

    其实她有很多借口可以找,可是却支吾说不出半句,并且还手足不协调地慌慌张张去捡地上的钱币,神秀这才发现,曼陀罗适才竟难得一次把她最爱的东西朝自己踢,所以曼陀罗的意图是要保护心中更加珍惜的念头?

    什么念头?能改变一个人?还不是“情思”?映入眼帘一只天真烂漫的大苹果,回头再看山下林陌的后续队伍一眼,拏懒神秀立刻就懂了,笑叹一声,回剑入鞘,帮忙来拾:“谦谦君子,淑女好逑。别不好意思开口,别做没有意义的举动,更别干那些他永远不会知道的事。”

    “好,好啊。不过我得再琢磨琢磨,毕竟驸马他已经成家立业……”曼陀罗匆忙把所有新赚的钱财全收到一起。

    神秀望着曼陀罗直言不讳的样子,难免想:这年头,像她这般单纯之人委实不多了。走了几步,摇头苦笑,拏懒神秀,你倒是会说别人。

    离开曼陀罗后,神秀运起轻功极速追上大队人马,到达目的地后,远望着众人进出玉紫烟的灵堂范畴。

    

    虽然要到明天仪式才会正式进行,但作为玉紫烟的子媳,林陌和扶风今晚便在布置。

    尤其身为儿媳的扶风。由于林陌一心对林阡复仇、日夜都在打击南宋联盟的前线,殓葬玉紫烟、设立其灵位的事都是扶风一力承担。每日哭拜,早晚祭奠,今夜更不例外,谁都见她她不顾公主之尊亲自准备纸钱、摆放供品、焚香点烛、与道士们交流明日的还受生事宜。

    远避人群,相对静谧的内堂,微弱摇晃的火烛下,林陌一人跪倒在母亲的灵位前,背对着世界,眼含悲泪,一声不发。

    久矣,才从喧嚷的战争记忆里抽出少许有关玉紫烟的碎片,可是拥挤在视野里更多的都是她最后苍白的脸、深刻到指尖更多的都是那晚她逐渐冰冷的手,至于她和他二十多年来的相依为命,她的慈爱,她的好,他竟然到哀恸到伏地不起的时候都想不起来。

    潸然,不仅因为母亲的枉死,更加是自感身世凄凉,真的回不去,越来越回不去了,连留恋、愧疚、不安的情绪都那么少。夜半站起,腿脚发麻,视线模糊,不经意往天中一瞥,不由得更加伤感,江山寂,家国灭,旧时月色,几番照我?

    父亲、崇力、思远、阿财、母亲……难得几个不那么泾渭分明的故人,都一个接着一个地离他而去了,最后仅剩的慰藉,是骤降的夜雨里他还能够和扶风相扶,扶风已经是他的唯一仅有……

    他虽然早已认定自己的感情是荒芜的、自己的世界是冰冷的,也难免因为无论落难还是辉煌,无论一蹶不振还是重整旗鼓,无论被冤枉离家去国还是解恨地公然复仇,自己身边都有这样的一个红颜知己陪伴支持而大受感动。

    或许以后他真该好好地珍惜他现在的妻子,孱弱的身体陪着他一路从兴州到环庆到淮南再到陇右,辗转流离,执意相随,无怨无悔。他知道她正在一点点地走进他的内心,即便如此他现在还是会想,为何这个与我并肩在风雨中走的人就不是你、林念昔?说不清是爱意里掺杂了强烈的恨,还是恨意里残存着微弱的爱,这藕断丝连的感情真的苦涩。

    收起伞来走在廊上,未留意扶风说了些什么,勉强回神,才知她一直在记诵着玉紫烟从前的一些菜谱,都是他最爱吃的食物做法,她说:“少爷,您放心,还有扶风在,学做这些菜……”

    这一刻,他心里,那个将他伤得体无完肤的“林念昔”被铺天盖地的惭愧、感激和内疚淹没,烟雾散尽后化作眼前温柔贤惠、小家碧玉的扶风,情之所至他揽紧了她的腰决定继续同行:“扶风,谢谢,谢谢你还在。”

    “少爷……”扶风受宠若惊,眼角垂泪还脸上一红。

    他努力回忆起,扶风在他走神的时候说的是:“夫人真的很疼少爷,每天给少爷做菜,怕自己忘,还把菜的做法记在纸上……”

    “母亲的菜谱,我能看看吗?”他赶紧去和扶风要这些纸。和扶风从头开始看不同,林陌情不自禁地从最后一页翻起,是下意识地想从末尾看她最后几天的心路,他总觉得那几天才是一个真正的玉紫烟、以前他见到的玉紫烟都是伪装的。

    “咦,我才发现,她出事前的三日,做这几道菜的方式,和先前我背的那些不太一样?”扶风陪他一起看,忽然间愣在那里,凭她当然只看到变化,而统计不出变化的共同点在何处。

    “说起来正是出事前的三日,老夫人在厨房里遇到暮烟公主,两个人还说了好大一会儿的话。”扶风的婢女多了句嘴。

    “什么话?”扶风一怔追问,林陌脸色大变:“你说什么!”难道说母亲的性情大变源自于此!

    “驸马息怒,公主……”婢女眼见不对赶紧跪下,心惊胆战边跪边向后缩,“奴婢,奴婢离得远,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只是,只是能看到和老夫人说话的正是暮烟公主,但几乎都是她在说、而老太太只是在听……”那个能说会道的林念昔,最擅长的就是道德绑架,所以母亲在出事前的三天内遭受了无数的良心谴责,后悔得辗转反侧,愧疚得夜不成寐,因此才不惜性命也要给她认为她对不起的林阡通风报信!?

    “林念昔——”他油然而生后悔,不,是骨子里的厌恶,憎恨!对她,更是对自己!原还寒凉的手,陡然就变得火灼,心肠阵阵牵痛,身体如同失重,他怎就那般不孝,那般卑微,那般愚蠢,在母亲出事后还在地宫外对那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拉住衣袖挽留!明明是这女子直接杀死了父亲、间接害死了母亲、从始至终都在算计着自己!!

    

    同一个夜晚,同一片春雨。

    吟儿从火麒麟中跃下时,西海龙由樊井的人搀扶走,而她则立刻和徐辕会面,听他讲述这几天的陇陕战况。

    “主公依然没有音讯,军师病情反反复复。”徐辕毫不避忌地先对她说坏消息。虽然他没提,吟儿却明白,林阡和自己都不在,柏轻舟重病缠身,凝聚军心和坐镇调度真是全靠徐辕一个人撑住了。

    “郭师兄、蓝扬、何勐一时还无法上阵,沈钧、肖忆、品章和郭傲挑起大梁,定西一带还百废待兴;听弦、寄啸和我,与林陌、高风雷、卿旭瑭交锋,双方互有胜负,静宁秦州一直胶着;宋恒、飘云和莫如,却是对金军屡战屡胜,陇南战区值得欣喜。”徐辕说,辜孙宋厉等人辅助他将局势苦苦将平衡扳,“海上升明月方面,灭魂和转魄已展开合作,不过,青鸾此人以一敌二也不容小觑。”

    “我走之前,静宁秦州并非‘胶着’,我记得天骄和听弦寄啸生擒了赤盏合喜和抹捻尽忠……”吟儿记得,她刚出地宫时,由于华一方以死赎罪、郭子建宁死不降、徐辕归来扶危定倾,形势分明就要恢复林阡出事前的盟军优势。

    “唉。”徐辕苦笑,“是那个人奋发图强。他不愧是主公的弟弟,遇弱不弱,遇强则强。”

    曹王府和短刀谷的无主阶段,林阡的入魔和宋军的重振,金军的毁约和林陌的奋起,使得情势总是起起伏伏浮浮沉沉。

    “果然,麻烦都在他吗。”吟儿微微皱眉。

    说话间已经走过很长一段路,经行的每个士兵和武将都斗志尚存、各司其职、恪尽职守。令她相信,并对徐辕述说,有多少待解决的麻烦,就有多少会实现的希望。

    不错,虽然雨越下越大,可毕竟是贵如油的春雨啊。

    靠近营帐,她忽然驻足,望着不远处几个冒雨还不忘嬉戏的盟军嫩芽。

    其中有个她最爱的小暖男,见到跌倒在地的小姑娘哭泣流泪,竟是在愣了一愣之后,立刻上前去拉了一把还亲手给她抹眼泪。哈哈,年纪相仿,杨致信和李沁的女儿,可以做我大儿媳妇。吟儿不禁笑出声。

    “盟主娘亲!回来啦!”小牛犊听见她声音,喜出望外,远远奔过来到她伞下。

    “咦,那个丫头,先前没见过,是谁……”吟儿抱着小牛犊往回走,看到孩子们当中有个初来乍到的九岁女孩,她虽也在孩子群里,眼神却有些迷茫。

    “是我从中线带回来的,吴当家夫妇的遗孤。”徐辕说时,吟儿恍然:“她的眼睛有疾,难怪了。不过,樊井一定会治好的。”吴越是林阡的结拜大哥,吟儿当然有治愈和抚养这女孩的责任。

    “说得不错。前次你回来得仓促,因而没有见到她。这几个月在中线,遇到的人和事使我感触极多,官军里的赵淳、赵万年、孟宗政、孟珙……就连那位最后才参与襄阳之战的彭副都统,都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不过,他比起一心为国的前几个,还是差了一些。”徐辕叹。

    “怎么?”

    “上个月万州丢失,就是因战狼绑架他的妻妾、他关心则乱被金军和吴曦算计。虽然后来妻妾大多数都找回,却还是给襄阳防御造成了威胁,所幸他最后及时赶回、将功补过。”徐辕回忆。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吟儿说到这八个字时,联系到现目前的症结在那个同样痴情重情的林陌,忍不住把心生的残忍念头告诉徐辕,“天骄,我想……对林陌尝试釜底抽薪。”

    “什么?”徐辕一愣,想起若干年前的武林大会,林阡还没出现的时候,自己所辅佐的林陌才是吟儿的未婚丈夫。

    “那日我从地宫出来,发现林陌还有人性,未必不能劝回,毕竟我们和他的一切都是误会。”吟儿因为自知被爱,所以有恃无恐、胜券在握,“我本来等着吴曦之死还百姓安居乐业、给我军提升士气,现在想来还有第三个好处:吴曦是当初把林陌诬陷到金国去的罪魁祸首,若是将他的死讯带到林陌面前,再由我亲口答应帮他林陌平反昭雪?天骄认为如何?”

    “如果他能回来,我军也少了无谓伤亡,对大局自是再好不过。”徐辕当然希望林陌是洪瀚抒那种人、永远把江山放在美人的第二位。

    “那便要连夜收集一些当初冤案的线索了,明天一早就去。”吟儿满足不了小牛犊又一次对胖兔子的需求,甚至连看望柏轻舟、郭子建、何勐都没时间。

    

    翌日,玉紫烟的灵堂,驸马府的仆人一身缟素分列两侧,随主公主母一同回拜前来凭吊的客。

    赤盏合喜、抹捻尽忠等新秀还在前线拼杀,而诸如郭蛤蟆这种同样在近期崭露头角的少年,尚未能开疆辟土,却足以看家护院。

    拏懒神秀代表曹王前来,原还一切正常,忽觉光线一暗,远近树木轻摇。

    她虽武功一般,听觉却异于常人,分辨出那人驾临后就屏气凝神,误以为那还是宁可暗恋的曼陀罗,心底暗笑,决定帮曼陀罗一把,所以立刻高声说:“出来吧。”

    那人似是没想到会有人发现她、发现后还这般直截了当地叫她出来而不是暗中擒拿,所以迟疑片刻,还是选择应言露面。

    神秀蓦地愣在那里,表情和让开一条道的其余金人一样惊诧——出来的那个人虽然腰间也挂玉佩,却哪是曼陀罗?根本是暮烟公主,不……凤箫吟。

    神秀意识到自己的误判引起了主人家的尴尬,再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一刹之后,原还庄严肃穆的灵堂,金人们剑拔弩张战意滔天:“宋军盟主!”“又来作甚?”

    “林夫人也是我夫君的娘亲,我来凭吊,有何不妥?”凤箫吟敢单身负剑而入,是因她素来一身是胆。而徐辕之所以放手给她这样做,显然是有海上升明月在给她规划和策应,除此,徐辕还通过宋谍们明确地知道灵堂附近没有高手、从这里给高手们报信来回也需要很长时间,所以吟儿有的是时间对林陌策反。徐辕没想到的只是阴差阳错居然这么快,吟儿竟要现身于大庭广众之下……

    “杀人凶手的妻子,何来资格?!”灵位边传来一声冷嘲,声音极为耳熟,吟儿循声而去,忆起那是尉迟雪曾经的婢女扶风。

    想到过往种种,吟儿不禁自傲:“评判林阡,你有资格?”

    正待上香,面前却罡风一紧,一个熟悉的身影拦在她身前,那人居高临下望着她的冷漠样子,十年前在建康也一样有过:“别太过分。”

    

    “川宇。”她难得一次对他柔声,自是带了不少心机,“去年腊月吴曦公开降金,早前被他定罪的你和娘亲,本来就很可能是金人授意他陷害的;可惜他在后方蒙骗军民,说他是权宜降金,我们一时也不能为你平反;不过,那个通敌卖国的小人日前已经被我干掉,他的亲信们对于构陷你的事供认不讳——当时确实是吴曦和轩辕九烨勾结,我今日到此是祭奠娘亲也是为了救你,川宇,别再被骗,越陷越深……”

    拏懒神秀心中一凛: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子,继对曹王釜底抽薪之后,又一次,想对驸马也……

    “胡说八道!九烨从未做过这等事,休要乱指!”轩辕九烨刚好有妻舅在场,闻言勃然大怒。

    “宋军盟主意在挑拨离间,我等立刻将她瓮中捉鳖!”紧跟而上的全是驸马府亲兵,提刀携枪,忿忿不平,都是亲历了环庆婚宴她随林阡的离席私奔。

    人群中吟儿淡定自若,这般的杂碎都不需要她动手,自动自觉地冲到她身侧一丈左右就停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都不敢冲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滚滚洪流刚巧碰上了她这块疏水的顽石,立竿见影地形成了一大片真空区。

    她当然也不想在灵堂内动手,那是对玉紫烟的不敬。闭眼倾听,四境都是些色厉内荏的等闲之辈,棘手的反倒是灵堂外负责保护秩序的弯弓搭箭的郭蛤蟆等人。

    “吴曦若真覆灭,以宋廷之斩草除根手段,亲信焉能幸存?”林陌终于回应,旨在一针见血。

    此情此境,当吟儿已明言吴曦败死、吴曦确定与金军勾结、吴曦当年诬陷林陌是轩辕九烨授意,林陌也想起了去年他到延安府后想出逃却被轩辕九烨向扶风下毒而阻拦他回宋的种种,却来不及去相信吟儿,因为他本能地排斥她、他对自己说他再也不能被她欺骗!所以漠然以对,第一时间撕开她言语的漏洞,“即便有幸存者,也绝非吴曦亲信,或见风使舵,或屈打成招。”

    “是吴曦的儿子,吴仕。宋廷以为他被我当场击毙,故而我给他留了一条生路。”吟儿微笑,“只要你答应回宋,与他对质,我们会还你清白。”她知道,他神色虽无变化,却一定有所动摇。清白二字,总是咏雪之人的最在意。

    “只还我一人清白?”他虽示意众兵将散开,也多半是不愿殃及灵堂,他的潜意识从她出现后就在告诉他,林念昔一如既往在骗他,她再怎样理直气壮,他都牢牢记得,这女人连念昔这个名字也不肯承认了!

    “……”她一愣,本来到这里她就应该胜利了……片刻后,才想起他可能在意的其它方面,“娘亲、崇力原就是与你共荣辱,平反了你自然就是平反他们,但是秦向朝……”她想起兰山的死,不能在这里答应林陌,却比过往要松了口,再也不是一口咬定了:“关于他是不是细作,你回去自己调查就知道。”

    “这般毫无诚意,如何可能接受。”林陌凄然一笑,一颗心降回冰点,“平反是一说,赎罪是另一说。罪魁祸首是吴曦,兴州大火是华一方,推波助澜的是柳五津,他们都已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或报应。那么其它人呢,宋恒呢,徐辕呢,杀害我父母和崇力的林阡和你林念昔呢?!尤其是你,要怎么赎?!”

    她心也一寒,不知何故林陌对她的态度斗转,脑筋一时半刻也转不过弯,索性继续坦白她所知的真相:“你总是纠结着秦向朝,可是天骄在短刀谷里截获的证据早已证明他是控弦庄的奸细;完颜丰枭也就是转魄,帮我们发现当时你是不知情的,你是被秦向朝利用和推动才误入了华府的婚宴;至于宋堡主和天骄他们,完完全全是无辜……”

    “说来说去,这些还不是你们的一面之词?”林陌冷笑,闭心不听。

    “你就这么不肯相信我们!”吟儿不知,她说的华一方临死前都说过,听到这些话以后林陌本该联想到,掀天匿地阵也是轩辕九烨骗他打的,金军从那时起就一直在逼他或引诱他合作……然而他是被什么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他只记得金军收容他照顾他对他好了?

    “是!因为我了解得很,对于你们来说,谁都排在林阡之下,你们会为了他赴汤蹈火,不择手段,颠倒是非黑白善恶,环庆那晚我看得清楚!”他噙泪回忆着环庆的一幕幕残忍,那晚他对念昔舍不得可又不得不放手,因为他发现包括云蓝在内都把他林陌当作棋子,不值一提,不堪一击。

    “那天我在婚礼出逃,是我自愿,跟他重要与否没有关系,他就算不是主公,我也……”吟儿也不得不回想环庆林阡对林陌的抢婚,那晚他眉眼的狠绝和林阡的一模一样,所以从那晚开始,他身体里和阡一样的血脉就已被激发出来。既然那时起他就决心做个王者,那他当然只会把金军当作浮木,只会发现金军在雪中送炭,否则还能如何?寄望南宋?南宋容得下一个会阻碍林阡的他?!形势引导着他不得不效忠曹王府甚而至于取代曹王……

    “可他林阡配吗?你们为何非要心心念念着一个魔!?”见她语塞,林陌乘胜追击,“如今他很大可能是死了,如此也算苍天有眼。若然我答应与你回去,你何不也答应我,他欠我的你们无一例外还给我。万里河山,万人拥戴,原先就都属于我或该是我所得。将来,我也不介意让这个无主的曹王府和短刀谷不流血地合二为一。”

    这种复仇求胜的心念,原还被那一腔对故土热爱的热血紧锁,却恰是在崇力死后如脱缰野马,随着林阡走火入魔数次后他也丧心病狂地开始了计划,那么香林山事件他对元凶的截胡根本就是处心积虑……吟儿想通的一刹满眼悲愤,好啊,所以现在你对我反将一军,想对我抗金联盟也釜底抽薪?!答应回去的唯一条件是做主公,而且是代表金人入主!

    “林阡才没有死!他会回来,我会等他!”她瞬即打断林陌,继而又拼尽力气平复心绪低下头来,“建康发生的事,害你无路可走,终至于今天这步,这些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是我太冲动,我对不起你,除了嫁给你之外,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可以救赎……你回来辅佐林阡就好,金军自有金人可做主。”

    “那个心高气傲的林念昔,居然对我低头了。呵,我可真是荣幸。”林陌脸色倏然惨白。她的示弱第一次在他这里无效,只因她的示弱到处都充满示强。

    “你听我说,正是轩辕九烨,提醒吴曦害你、推动华前辈抛弃你,为吴曦和华前辈收拾完了摊子抹干净了有关张怀远的细枝末节,还收买华前辈的二弟子和宋堡主的副将、教他们故意策划了对你的赶尽杀绝。还有,参与了对秦府放火的华冰虹和云之外的徒弟孙放,以及慕容山庄的一部分败类,近期都在淮南陆续证实了他们变节降金。”她一口气说了很多疑点,都是她连夜调查所得,“你怎就不仔细想想,婚宴上为何偏是黑衣女救了你?大火里娘亲明明已经逃遁,怎么还会被搜到‘尸体’,是谁帮娘亲掩盖了行踪、指引娘亲去延安府与你重逢?”

    吟儿曾经想过,这些证据只要她来对林陌摆,那将会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些话换任何一个别人来说都有可能打动林陌,偏偏她说的此时此地,林陌只看到她到这个地步了还在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林阡……这一刻,林陌双耳近乎失聪、全被扶风婢女指证她害死玉紫烟的那句话填满,林陌只能看见她的嘴唇在动却不想听半个字,不敢听、听了一定又受她害!

    “说这许多又有何用,娘亲被那恶鬼所杀,你又要给他怎么洗白?!”他拨开她试图挽他衣袖的手,玉紫烟死在饮恨刀下是个不争的事实,你林念昔又要如何巧舌如簧去粉饰?

    “娘亲……失误错杀而已,根本情有可原……”她看他到这一步还不信她,难免也有些失望,所以劝说大失水准。其实原本她还想说,娘亲根本是自己撞上饮恨刀的,娘亲她根本不是被林阡所杀,而是心甘情愿为林陌挡了一刀,娘亲的遗言如果深入剖析,哪里像世人以为的对林阡赎罪?完完全全是帮林陌向林阡求情!求林阡放过林陌别杀林陌!娘亲对阡是亏欠,对陌却是溺爱……

    可是,只是这区区十几个字,都已烧热了林陌的眼:“失误错杀,居然‘情有可原’?而且还是‘而已’?你是多毒的心?”

    “那根本是战狼的阴谋!一定是他对娘亲说了什么,才逼得娘亲从后方走到前线,否则娘亲怎会来对我们通风报信?!”吟儿觉得幕后必有蹊跷,指不定是战狼派人对娘亲说过什么,可惜她没有证据……正自顾自地说着,冷不防面前一道强风,紧接着右脸一阵发麻,她没想到所以没来得及躲,就被林陌当众扇了一记耳光。

    始料未及,脸颊生疼,眼泪差点被他给打出来,片刻后整个头都有点疼。她还没来得及发怒,只是错愕地站在那里,想不出自己哪儿引起了他的暴怒。

    就看他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还在诬陷别人?你配叫她娘亲?娘亲的死,他是凶手!你是祸根!”

    你是祸根?!这样一个不听劝阻、恶语相向的陌生人,当真是建康那个淡漠如水、清隽出尘的少年,当真是那个在林阡血洗平凉时自身难保还舍己救人的善良的陌……

    她不知林陌以为她造成了玉紫烟的死,故而被他打得莫名其妙,下一刻只觉得盟军都随自己一起受辱,气不打一处来,刚好扶风上前来劝阻,挡住了吟儿对林陌的还手,吟儿怒不可遏直接一耳光还在她脸上,“啪”一声响,打得扶风嘴角流血也震惊当场。

    “盟主打我,是何用意?”扶风那般娇滴滴的身体哪经得起她暴力,才说完就半晕半醒地倒在林陌怀里,众人惊见这凤箫吟坐实了“悍妇”“疯妇”,纷纷谴责却只敢窃窃私语。

    “我就打你了!有种打回来!”吟儿心里只觉痛快,也好,谁教你是这里身份最高的,打了你,金军也受辱,我也不丢人。

    “带公主下去。”林陌把体力不支的扶风交给婢女,下一刻永劫斩便已为了妻子出鞘,“为免打扰娘亲,你随我去外面战。”

    “你能打得过我?先确定已凑齐帮手!”她不得不从解气和酣畅的情绪里出来,看他完全没有动容,只能提剑硬起心肠。

    “侍卫们守妥灵堂,勿被海上升明月劫持。其余人等,尽数封锁此院,不准旁人能混入此间接应她。可疑者格杀勿论。”林陌一声令下,院中已被弓箭手堵了个水泄不通,鸣镝迭起,竟似战备。曼陀罗作为高手已然第一个向此地赶赴,身在会宁的凌大杰等人应该也是随后就到。

    她虽还有五成把握突围,却难免感到心灰意冷:林陌,只不过认为我们对不起你,所以你就宁可当金人,而且还是主帅?!如此,你和苏降雪、郭杲、吴曦有什么区别?

    他望着这个一刀两断的昔日恋人,心中也全然被阴霾填满:林念昔,你的心真大,想策反我这个主帅,结果单枪匹马自投罗网,你早该为我父亲的死赎罪,今日就把命留下。

    

    刀剑相向才明白,他们早已不是同道。

    和她并不愿与林陌反目成仇不同,这十年,对他而言像是一场噩梦,他一直在等着今时今日的清醒:

    我一定会回宋的,不过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回,

    从前,我有南宋武林,有你,

    从今,我要毁了南宋武林,灭了你。

第1536章 举戈林竦,挥锋电灭

    刀如深渊,剑若疾电,若是相近内力,必然可见一番势均力敌的激烈单挑,那场景必是一道道闪电往深渊插满,一座座深渊将闪电折断,闪电上下跳脱,深渊旋转分裂,非但画面惊险,而且响遏行云。

    可惜林陌毕竟起步太晚,非得靠郭蛤蟆兄弟射箭掠阵,方能将这场与凤箫吟的对决平衡到三十回合,那时整个院子都已被他们的腾挪辗转光顾过、砖石草木一片狼藉凌乱,神箭手们也整体位移了十余次。

    但吟儿再如何武功高强身形灵活,毕竟不像林阡那般善于一心二用,每每招架林陌两回合,就要躲近身数十根箭,如此一来,既难对林陌追打,也无法平心静气因此一时破不了围攻阵……久之,她被数百金军封锁在院内,虽对陌占得上风,却时刻性命之忧,满头大汗,急中生智,次次祭出奇招绑架林陌也身陷箭阵,终于迫得郭蛤蟆等人箭势放慢:“战局太紧!”“莫要误伤了驸马……”

    “这小蛤蟆不愧是神箭手,赫品章败给他,不稀奇。”她暗暗称奇,一旦有了闲暇打周易六十四剑,第一个就想把郭蛤蟆移除,却就在那时一袭黑衫及时入局,一剑“拂水飘绵”向她飞袭,内力惊人招式精湛,不是曼陀罗又是哪个!

    说来也奇,那女子虽没和林陌练过夫妻配合之术,却总是能给林陌的刀法弥补缺憾,好像是刻意要跟他心有灵犀并肩杀敌似的。吟儿一时半刻当然没意识到曼陀罗暗恋林陌,鉴于曼陀罗武功接近宋恒、是这小院里的最为强悍,故而惜音剑层出不穷的“一剑无式”“大音希声”全朝她那边推。灵堂外原还是拂水飘绵的盛况,顷刻被风花雪月的奇景取代和占满。

    “她武功进阶真快……”曼陀罗叹为观止,只帮林陌撑了又四十回合,衣袖便被吟儿剑削斩了一大截。本能后退之时她察觉林陌不敌,还没调匀自己内息就又为他回冲凤箫吟,不幸被惜音剑的真气外沿震伤心脉,真可谓为了林陌把命都豁了出去。好在她拼命搏出的一剑角度刁钻,逼得吟儿不仅杀不了林陌,更躲不过剑和箭的前后夹击,不慎被郭蛤蟆一箭成功地擦过后背……

    吟儿背上一疼,剑势顷刻趋缓,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凭郭蛤蟆的箭法之准,这一箭本来可能直中后心,不知被谁暗中打出的一粒石子击偏海上升明月里的高手来了?还是说,是父亲的人?又对我留情?

    “林念昔,你也尝到了寡不敌众、无物以相的滋味吗。”战斗稍一停歇,众人各自疗伤,林陌眼中再无怜悯,而是复仇雪耻的炽热,“你今日必死在这里,抗金联盟也会分崩离析,林阡早先已失去的大半,将要因你全部沦丧。”

    冷血无情至此,愈发激怒吟儿,一剑挑来角落一坛酒,不过当然不是喝而是砸:“我会把你们都杀完,然后全给他夺回来!夺不回来,我如此酒!”

    “你想杀我多少年了,我还不是活到现在?林念昔,有我林陌在一日,你都小心,终成此酒。”激怒从来是相互的,他打到现在刚好进入了状态。

    而她从上回地宫之战、诛吴之战几乎就没歇过,哪次都是以命相搏,难免受伤,不曾痊愈。打到此处又受箭伤、而且那上面好像沾了软骨散?!所以她渐渐发现了她正成强弩之末……

    冷笑一声,握紧惜音剑坚持:“别自称林陌,你不是!好好珍惜你这久不了的驸马之位!”

    当她越打越疲,而他渐入佳境,并且还在继续不停地此消彼长,不得不说那软骨散实在厉害、她体力下降得过于迅速,很快就从对他的极大优势演变到负隅顽抗。即便她费尽心力将此战扳平,亮色还一直在他的永劫斩,刀光剑影,渺空烟四远,今夕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

    战局,倏然变作众人眼中精彩绝伦你来我往的单打独斗,可在吟儿的眼中,却是最不能接受的失败……

    “将她拿下。”见她就快落入颓势,一隅的懒神秀忽而发话。

    “不必了,就地正法,首级扔给抗金联盟。”林陌杀得满眼红热,为了扶风这一耳光和曼陀罗的连连吐血,竟将她凤箫吟当作了非杀不可。

    “抗金联盟来了,你扔给我看看。”从天而降一个青衫男子,二话不说站到吟儿身侧,核心瞬然变作三足鼎立之象。三足鼎立?十几年前南宋的“三足鼎立”,不正是他们三个人吗……

    林陌眼中杀气顿然消隐不少,后退一步神智有所清醒。当是时,原就在此的千余驸马府兵士,和闻讯最早来援的几百金军精锐,把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却还色厉内荏:“是那位徐天骄!”“他怎也来了!”

    “原来接应凤箫吟的不是海上升明月,而是徐天骄本人吗。”懒神秀只觉意外,这里大概没人是徐辕的对手。

    “倒有这空暇,不怕前线失利?”林陌也未想到他两人竟一起剑走偏锋、铤而走险、以寡敌众。

    “我二人心中,你比前线重,想要带你回去,制止你再犯错。”徐辕甫一入局,冯虚刀立即将吟儿护在身后,“制止不了,那就打。”本该激昂的句子,在他那里说得厚实,却一样,无人可以辩驳。

    “天骄,小心那些箭,都有软骨散。”吟儿见到天骄,心中自然不怯。话音刚落,就看徐辕御风箭离弦朝四面八方迸射,三下五除二就把靠得最近的一圈箭矢都削了锋镝。第二排神箭手自以为保全上前来替补,惊见自己才上弓的箭矢尖头犹如即将熄灭的火折,风一吹,星如雨,藕断丝连随时断裂。

    “我们先回去。打也是在战场。”徐辕低声对吟儿说。适才他接到外围海上升明月的报信,得知凌大杰和轩辕九烨就快到场,所以立刻赶来此间掩护吟儿撤退。

    “好。”吟儿只剩下跑路的力气,换往常还能助天骄拒敌,今次却只能先吃了眼前的亏,“这次的辱,我要他们原原本本还给我!”

    “别放跑他们!”偌大一个院子,谁都懂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可是谁又能敌得过徐辕刀箭的横扫千军?

    “走。”无需烟幕弹,被徐辕打折后混作一团乱撕鹅毛的兵器,便是徐辕和凤箫吟最佳的撤离屏障。

    又走一遍从会宁到静宁的路,吟儿同样是和徐辕风雨同行,不同在,今次他们私下潜入、不占理、只能逃,一路策应他们的宋军太少,宋金的交界似又比上回更南……

    虽然早就由海上升明月规划退路和精选战马,却因为这意外的软骨散渐渐完全地生效,吟儿别说像来的时候那样调运轻功、就算连正常的策马都是妄想,故而她和徐辕在迂回避开几道关卡后仍然被紧随不舍的追兵赶上。

    “是轩辕九烨……”徐辕一把将吟儿拉到自己马上,掉转马头时分辨出追兵何许人也。

    发现吟儿气力耗尽时为时已晚,否则徐辕就把她藏在会宁据点、独自一个人先过关回去,那样也可达到一定程度的保全;可惜现在接近边界,两军交戈几里之外,此刻想找个隐蔽之处都很难,躲不掉的那道最坚固城关更是近在咫尺。徐辕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因为吟儿是累赘就抛弃,更何况她不仅是同伴而且是主母?

    “还有……”吟儿看见轩辕九烨轻骑简从原还松了口气,陡然,又发现另一路兵马旌旗飘举、铁甲扬尘,“凌大杰!”

    “此地离我军只有一关之隔。”徐辕似要带她硬冲过去。

    “我会保护自己!”吟儿言简意赅,她知道,现在不该说什么自我牺牲的话来动摇天骄决心,她一定要答应和他一起回去!天骄且全力以赴,我即便握不动剑,贴在马背还是会的。

    前有雄关,后有强敌,徐凤两个毫无惧色,交流结束后一骑二人便冲进了守关金军雪亮的刀锋中。

    陇岐兵锋,人人奋勇,他们谁不识他徐天骄冯虚刀、谁不知她凤箫吟惜音剑,却终究还是争先恐后杀上前来,之所以誓死作为先锋阻拦,俨然是为了尊严而战。

    金军的铁血战志,纵是他俩武功绝顶亦不能完全覆灭这些刀枪虽然十有五六都被徐辕排宕、还没等接触到二人近身就分崩离析,却有四成与徐辕的攻势擦肩,其中小部分能穿过他的防线,虽凤箫吟勉力能躲,战马却难免深受其害,最终冲到半途便倒毙地上。

    “杀啊!”“将此二人剁成肉酱!”“慰藉父兄在天之灵!”煞气即刻从天地八方席卷过来。万军之中徐辕当机立断带吟儿一跃而起,越奔沙,辗流霜,半空中强势划开的一刀,形如潜龙出渊,沛然奇气充塞,与众金兵以及最先赶到的轩辕九烨合力斩出的气波轰然一撞,便在他们的头顶凭借这飓风反弹之力轻易上得城关。

    城上守卫明显武功及不上城下先锋高强,原是准备趁徐辕力竭远程射箭,见他突然上来纷纷大惊失色,正待近距出箭,才知班门弄斧罡风一紧,御风箭当先扫射,立时有金军应声而倒,虽即刻有金军回过神来射箭,却只见徐辕超群的箭法裹挟着己方箭矢纷涌而出……

    这才明白,果然啊,寻常之辈确实不该在他体力充沛时直接朝他射箭,不然就只会得到这样的一个结果……

    “汝等内力不足,勿用箭对付他……”凌大杰见势不好,一边命令金兵别给他送箭,一边准备亲自上城关去阻杀徐辕。

    “凌大人。”轩辕九烨立刻阻拦,暗示前面城门之外,“他要回宋军,总是要下来的。”

    对付徐辕这种人,瓮中捉鳖远远不如守株待兔。

    一边说话,轩辕九烨一边在城门下面弯弓搭箭,蓄满气力,屏息凝神,时刻守着第一个主动跳下来的人。

    “也好。”凌大杰点头,不错,徐辕只是想逃罢了,我们要的也不是擂台比武,牺牲最少的方法当然是“趁其不备”,打定主意,也取弓来,笑,“天骄大人,我同你一起狩猎。”

    城上,虽不至于血流成河,却也已伤亡甚多,徐辕拉着一个毫无建树的吟儿,居然还能来去万军毫发无损出入自如,教一众慑于他刀箭的金兵避闪开时亦难掩赞叹之意。

    “盟主,跟着我。”徐辕并非嗜杀之人,一旦察觉到金阵空隙,立刻要带吟儿跃下去,但因这城关过于高耸,他委实也没有十足把握直接跳。

    “慢着……”吟儿总是很能理解轩辕九烨那个小人的心思,赶紧拉住徐辕,眼神示意轩辕九烨在正下方、箭头正对准城关前头的任何位置。否则,轩辕九烨为何到现在还没杀上来?

    徐辕当即会意,骤然改换方向,由台阶大步飞跃而下走了回头路。城上众金军还来不及发声惊呼,就见城头一道清光飘然掠下;城下金军注意力还在门外,倏而那清光便一溜烟地“趁其不备”从轩辕九烨和凌大杰战马边穿梭了过去,整个过程快得一气呵成不可思议。

    轩辕九烨缓过神时如梦初醒,谁知会被那两个人精虚晃一招?眼睁睁地任由着他们在自己指缝间溜走了!气恼拍马而上,边追击边挑衅:“徐辕,如你这般久负盛名,竟也回避正面对决!”

    “好笑的鬼兮兮,你何尝敢正面冲突了?!”吟儿笑讽,说这话的开端,轩辕九烨那张令她讨厌的脸还看不清楚,这话说到末尾,一骑当先的轩辕九烨便已欺身而攻。

    那时徐凤二人已无战马,徐辕轻功再好也不可能比马匹强,加之鏖战数场,难免战力下滑,所以堪堪以冯虚刀招架住轩辕剑时只能与他势均力敌。接下来,徐辕和轩辕九烨两个人刀剑互斫、内力交缠了近十回合,徐辕俨然无余力再顾后续的轩辕九烨副将和凌大杰等人。

    “盟主先上。”徐辕终究身经百战经验丰富,虽处劣势仍然抢占上风,余光扫及轩辕九烨副将先到,竟不顾轩辕剑的返璞归真剑招,浩荡刀气强行冲灌去另一方向,径自将那金将击落下马并将吟儿先行甩了上去。

    “天骄,你受伤了……”吟儿望着徐辕的肩伤难免痛惜,天骄的不败战绩啊……

    “他内力虽逊,招式本就不输于我……”徐辕如昨般虚怀若谷,闪开轩辕九烨的毒辣一击、轻轻落到吟儿的身后催马,“何况他还居高临下?我们也不能输了高度和脚力……”

    “说得对。”吟儿察觉这匹抢来的战马日行千里,还不及喜,便觉左右两边全然死亡胁迫,转头惊见一剑一戟一同杀到,不由得脸色大变……

    徐辕却真是处变不惊,这般无解的以二敌一之下,他竟还是从容不迫地尽力而为,先是横刀左右架开凌大杰和轩辕九烨二人的三次合击、继而左斩右突挑倒了长钺戟和轩辕剑的连续七回车轮阵。并驾齐驱的三人四骑,遽然造就出或刚猛或柔和的内气团,整条路上亦纵横交织、交相辉映着清光玄色。片刻后尘土飞扬间他们遗落了无数废招,虽然这些招式到任何一个擂台上都会成传世的经典,可惜此时竟只能在凤箫吟的眼中稍纵即逝……

    徐辕虽是满状态来,此刻却只达素日七成,勉强能够战平轩辕九烨一人,却如何可以躲得过一个比轩辕九烨更强的凌大杰?前面十几回合的持平都是拼尽全力、奋不顾身。亏得吟儿提醒他“这是‘凌迟’之戟,避开重要穴道”,才不至于对着凌大杰的新鲜戟法手足无措继而把命搭上,饶是如此,徐辕也还是因为重视凌大杰而遭轩辕九烨见机刺伤三处。

    不过,实战中意外总是不少,正当徐辕告败垂危,胯下这三匹战马不知是否太过熟悉的关系,竟然不愿相互为敌,带同他们几个打起盘旋来,硬生生把适才全对着徐凤二人压榨的直线转成了圆弧。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生死一线,忽而前方烟尘滚滚,鼓声震天,旗帜倚风飞电影,吟儿大喜,本能喊出:“军师!”才刚出声,便被飞驰的战马掀落马下甩开老远。好在,她所滚落的地方已经有十三翼站。

    “柏轻舟……”“又是她……”凌大杰和轩辕九烨相视一眼,没想到金军得手之际,宋军竟还能派出未知人数的兵马来接应徐凤?!是的,突如其来,始料未及,未知人数这到底是宋军想绕过半里外的战圈先来对此地奇袭然后再回头夹击,还是说柏轻舟其实没有更多人手了这里只不过虚张声势而已?这该怎么猜?等烟尘散尽?等得起?!

    虽然正常情势一定是后者,可现在,明摆着宋军的天骄和主母都在这里啊!此情此境,凌大杰怎么看徐辕的负伤和吟儿的脱力都像是假的,是柏轻舟转移他们注意力骗他们开城的诱饵……身后的呐喊,竟还错觉是宋军的……会是这样吗,连环计,对驸马釜底抽薪的上策不成,就采取对金军攻城的中策?

    和柏轻舟交手这么多次,他们谁都猜不透她的虚实:眼前这些宋匪,若是来接应,那我军便该放弃顾虑、顺势倾轧;若是来奇袭,那我军便该放弃徐辕、据守城关。

    “虚张声势而已。这些天来,柏轻舟一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金军或有勇,或有谋,却总是缺乏决断之人,像昔年的曹王、战狼、楚风流一样,自信笃定,一锤定音。

    “即便真有奇袭的万一,也该在退守城关之前,擒杀徐辕、凤箫吟,令宋军偷鸡不成蚀把米。”那人率千乘万骑远道而来,还一身缟素,却大将之风,他的话语有种让所有人都不自禁信服和臣服的力量,连原本不看好他的凌大杰都不例外,心服口服。

    “何况,没有那个万一,徐辕和凤箫吟在这非常时期,不可能一起做饵,走险棋得不偿失。”那人说完,便号令在场所有金军对前来增援徐凤的宋匪围剿,杀伐果断,连柏轻舟察觉不测之后派人接应徐凤时、赌的“金军会有片刻迟疑”都没有。

    犬牙交错,腥风血雨,胜败渐渐清晰,景象一目了然十三翼果然只有造势,没有后劲。

    抗金联盟这场豪赌,终是输得一败涂地。虽给徐凤二人挣得了一线生机,灾祸却全被转嫁到接应的十三翼身上,以及……更多人……

    厮杀声中,吟儿忽然忆起,林陌在灵堂问徐辕,“倒有这空暇,不怕前线失利?”

    或许从那时起,林陌就在试探,宋军的空虚与否。从那时起,林陌就在对徐辕察言观色。虽然徐辕没有正面回答,可是林陌对于“宋军没有后招”的笃定显然从那时起就有。

    “我和天骄,当真是一起做饵,走险棋得不偿失了……”昏暗中吟儿不知是被谁强抢出了战团向南护送,根本来不及去顾徐辕和十三翼的生死存亡,眼泪便不自觉地为那些牺牲的战士们落下,也为他,林陌,但却是憎恨的、厌恶的、后悔的泪……是啊柏军师当然没在这里下饵,因为她凤箫吟自以为林陌会在灵堂就吃了这个命途的饵。

    那不知是林陌对南宋联盟的第几场胜战和血洗,意义太重大,他当场击溃了徐辕和凤箫吟两个人!战场不是武场,允许以多欺少,故而这一次大胜不容辩驳。紧接着那几个时辰的乘胜追击,他统帅千军万马接连打压徐辕原先所护的三座营寨时,虽然不再是人数悬殊,而是实打实的兵力相近、装备相近、武功相近……

    士气,却远远不敌。

    在徐辕和吟儿铤而走险深入金军之际,后方固守的是最近刚从平凉战区调来的杨致信李沁夫妇,除此,便是百步穿杨军和十三翼,若是没有发生徐凤二人被林陌击败的意外,凭众人坚壁据守委实可以抵住毕竟盟军不打没准备的仗,这次策反林陌的计划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漏洞,如果有,也只是对林陌的心计算失败而已……

    偏是因为这一失算,单刀赴会成了自投罗网,或许也怪吟儿高估自己是常胜将军,小瞧了郭蛤蟆,忽略了曼陀罗,被区区一箭就削除了所有战力,才引发这一日一夜一连串的兵败如山倒!

    那时,辜听弦、孙寄啸被完颜赛不、赤盏合喜、抹捻尽忠拖缠,抽不开身从几里之外回援,想必也是林陌抓紧战机发号施令、思想竟比柏轻舟还先行了一步。徐辕带伤和凌大杰、轩辕九烨对峙,残酷程度等同于风鸣涧与戴宗夹击下的封寒。吟儿好不容易气力恢复了少许奔上前线,却终究在拼到又一次体力不支时,遭遇林陌充满杀机的双刀当头落下。

    幽暗昏惑,无物以相。虽然胜败乃兵家常事,徐辕和她才是首败罢了,可她记得,林阡在时,几乎不败……

    忽然间,整个世界黯淡下来,兵马都飞远,声音都寂灭,时空中只剩下林陌和吟儿两个人,中间隔着一双陌生至极的霜刃永劫斩,它剧烈地燃烧出复仇之火,掩蔽了陌吟二人瞳孔里的光。

    “这场败,我会记得!!”她不敢看尸横遍地,却必须记得倒在这里的每个人,他差一点就是这里每个人的主公,他却引领着无穷敌人灭了他们!

    他躯壳里有无数个声音此起彼伏,却全部指向了他要立刻杀了她为所有亲人爱人报仇,激动挥刀,愤怒砍落:“愿你来世还记得!”他也不知这刀有否落下,没看到眼前是否血肉横飞,却知道它必然斩了流光。他,到底是用昔年的情谊来换得了日后的峥嵘……

    既痛快淋漓,又痛不欲生。

    忽然之间,时空交迭。

    明明在平地上,为何头颅忽然有种裂开的疼,他感觉自己好像正睡在一个冰冷的洞窟中、石板床上,好像是要躲避眼前的一团粉色,猛地整个人失去重心朝石板下面摔落,所以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地面上……再有的,除了晕乎便全是空白。

    其实像这样的莫名其妙头疼感觉,这几天经常出现,所以他才对凤箫吟说,林阡那恶鬼“极大可能”是死了。他是那样的不希望林阡活着,可事实证明,不止一次的突然失心疯、落崖失重感、情绪失控,现在又疼得天旋地转站不稳……恐怕全是拜他那个双胞胎哥哥所赐。

    众目睽睽之下,万军惊呼声中,谁都以为宋军盟主要命丧金军驸马刀下,谁料电光火石间这战地女神又奇迹般地化险为夷?她是身负什么奇功?不必出招,就让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驸马陡然倒地,此情此境,鬼神皆惊。

    乍见她赫然拔剑回敬似要置他于死地,曼陀罗不顾内伤冒死上前将他推开,巨响声中和凤箫吟双剑对攻各自损伤,金军赶紧把昏迷不醒的林陌和曼陀罗夺回,十三翼也立即有人上前把主母护到安全地带。

    泾渭分明。血流成河怎可能泾渭分明?!

    不得不说士气这东西真是再玄妙不过,哪怕只是仅仅一个人的在或不在。在此之前金军都把林陌奉若神明,看得越重就跟随他杀得越酣畅,突然见他倒地不起,便如失了主心骨一般,再不可能对这些宋匪赶尽杀绝。

    “还不感谢主母救命之恩?”徐辕当即因势利导、高声主张着偃旗息鼓。最擅长造势的他,当然要用吟儿来维系宋军最近好不容易才恢复到八成的士气。

    她不知她刚才是哪来的运气,原还以为是林陌对她放水,可是回想起来又不太像……原想对徐辕说愧不敢当,但徐辕说她确实是淮南、川蜀、陇陕千万人的救命恩人,“这样造势是对战局好”,因此她还是舔着脸接受了。

    但,再也不像往日那般欣喜,因为今日的赔了夫人又折兵非她所愿,因为这场战斗虽然如天骄所主张的那样,在林陌倒地后就偃旗息鼓了,却终究只是中止而已,还会继续的,林陌已经打出了属于他的威势,令整个曹王府都对他不可或缺……还因为,此刻金宋的交界比她去劝他回归前又往南推进了三分……

    难以欣喜,更是因为,“何勐他,快不行了!”这个噩耗险些将清点战局的吟儿击倒在地,原来,盟军危如累卵之时,何勐蓝扬等人原还在伤兵营里养伤,一听说前线凶险便不顾樊井阻拦而上阵……

    “主母……”伤兵营里,何勐原已涣散的目光,在见到吟儿时忽然重新有焦点。

    “谁让你上阵的!你是伤兵却不好好呆着!”吟儿风尘仆仆赶来,一见他失血过多、回光返照、便远远停在外面,不肯进帐,边哭边骂。

    “我……我答应主公的,要保护主母……”何勐惨淡地笑了起来。

    “何勐……”她心一恸,知道他还记得首阳山上她被苏慕然劫持走的保护不力,不由得泪如雨下,冲前伏倒在他榻旁,“你还答应我啊,北辰剑法和棍法,都要传授给我的……”

    “我,我……总算……做到了,主公他……”何勐没有说完。

    主公他,应该很赞赏吧?主公他,到底什么时候才回来?

    吟儿经受不起,伏尸失声恸哭,蓝扬徐辕等人在后,怎么也拉不开她。那时她脑中没有别的,都是林陌,都是林陌害的!她原本希望何勐上回的被俘和受伤是结束,没想到原来竟只是开始……捏紧了拳,几乎粉碎:“何勐,我会给你报仇!一定!”

    从伤兵营里踉跄而出,又听闻有金军使者奉命前来,她克制住自己心头暴怒,预料到那是林陌的不战屈兵之策,冷笑一声,直接将那人手中书信掀翻,看都不看:“不会投降,死战到底!”

    “盟主……”那使者却不卑不亢,将地上书信捡起,又递回,“这是我奉凌大人之命,代曹王转交给您的”

    “……什么?”吟儿泪眼朦胧,原还是为何勐等人悲痛、难过,突然间心情变得繁复,她不知要怎么去面对父亲。

    “盟主看了便知道。”使者说。

    她颤抖着接过那些书信,发现那上面不是信,一张纸只有一张画,总计应有六十四张。画中女子虽是简洁描摹,英姿飒爽却像极了她,之所以人像画得极为简略,是因为重点在于其持剑行剑的动作姿态……这是……“周易六十四剑?”地宫里父亲答应过她,会把她自创的破阵剑法记录。

    现在的场景不太适合感动,她的眼泪还是忍不住崩落:“曹王他,还好吗?”

    “曹王抱恙,一直在后方休养。”使者见她终于接受,满足地准备离去。

    “等等,您帮我转告曹王,这只是一半,后面的‘素问三十二剑’不对。”吟儿说,世事终究不完美。或许我该承认我自以为是还固执己见,我早该放弃了,父亲劝说不了我,凭什么我就能劝说得了林陌?

    “凌大人说了,素问三十二剑,其实就是周易六十四的后一半。”使者代曹王对她讲,其实是完美的。

    她一愣还未会意,使者已掀帘要走,陡然帐边风紧,原是十三翼没拦住宋兵里要来杀金军泄愤的激进者。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那使者急忙躲回帐中,吟儿惜音剑立即出鞘拦挡:“都干什么!?”帐边上十余小兵全都带着哭音:“杀不尽这群金狗!”“给何大哥报仇!”其中有几个正是她当年流落陇陕单行寨时的小弟。

    “不是这使者杀的,记住,是大金的驸马秦川宇所杀!”她眼中全是杀气,“记住这个名字,他是我们的头等大敌!”

    经此一役她完全确定,曹王已退居幕后,林陌是盟军最新、最棘手也最顽强的敌人。

    他虽崛起得晚,却来势空前、杀伤空前、危害空前几乎是一出面就要了华一方的命,连累得郭子建等短刀谷元老和越野山寨寨众甚至祁连九客和单行寨旧人死死伤伤残残,当吟儿和徐辕劝服无望反遭他击败和屠杀,陇右这片当初由林阡和吟儿建立的功业,遭他林陌接二连三地祸害、颠覆和推翻,世人全都亲眼目睹了“阡陌之伤”于开禧北伐的末尾爆发。

    林陌代曹王与抗金联盟逐鹿陇陕,才几日,就直接或间接地祸害了无数宋人,又两日,定西战区岌岌可危,静宁秦州风雨飘摇。因小见大,陇陕战区的金强宋弱,激励得解涛在环庆对祝孟尝打出漂亮的翻身仗;同时,近期由程凌霄沈絮如、胡弄玉于樵、萧溪睿陈坐镇的凤翔、镇戎州、平凉等地,亦被金军趁虚夺回不少据点;山西冯天羽、河北周元儿、河南鱼张二、山东杨鞍等人也不得不停止扩张。

    “金军为了雪耻,刻意攻上崆峒山的一处山头,毁坏主公和主母当年所刻丰碑,扬言‘天命归金’。”最激怒吟儿的情报,莫过于此

    “秦川宇,你与我不共戴天,我与你势不两立。”怒到极致,竟然冷冷淡淡,那时吟儿再也不激进,也发现自己的语气就是天骄当日的,天骄在灵堂之战原来就已经对林陌忍无可忍。

    天骄说得没错,制止不了,那就打。

    宋金西线乃至整个天下的战势几乎朝金国一边倒时,唯有川蜀和阶成和凤四州,由于吴曦死讯扩散和宋恒莫如等人稳扎稳打,给抗金联盟预留了一丝燎原之火。

第1537章 枪刀突出,吹毛剑在

    阡陌之伤引发陇陕板荡期间,川蜀吴曦之死终于传遍西线。

    吴曦从僭位蜀王到被杀身亡,总计只有四十一天。他死后,安丙因居功至伟,被众人推举为四川宣抚使,在李好义、杨巨源等人的大力推动下,号令全蜀官军“与短刀谷义军会师于阶、成、和、凤四州,将先前被吴贼引入而滞留其间的金军全部拔除”。

    一则后方再无动乱、川蜀一片清宁,二则从今往后的官军主帅全对义军亲和、将会同仇敌忾全心全意抗金……所以这些消息大大振奋了先前就辗转于四州各地鏖战的宋恒、莫如等人。原本他们和金军的地盘大约六成与四成之分,猛虎添翼自然是求之不得。

    

    三月初六,阶州。

    火把凄厉地亮彻了春夜,城下反攻的宋军源源不绝。面临着随时城破人亡的绝境,以战功授同知阶州军事的完颜乞哥,却还在坚持着据守不退。据守,既等援军,也护战友,更为保身后家国子民。

    大概是预见到会有这兵临城下危如累卵的情况发生,昨夜他写信给尚且年幼的儿子完颜陈和尚时,口吻全然绝笔,是自己的明志,也是对子孙的叮嘱:“在我脚下,便是我国土,必守之!”

    最终他身受重伤带着不到一百残兵,被宋军驱逐到嘉陵江畔。阶州城他虽还没镇守太久,其间山水他却领教过多姿:很难想象造物主竟能如此鬼斧神工,竟将缥缈、雄壮、险奇、娇媚、幽深等各种特点,同时融汇给区区一道边关河谷。

    “今宵难作刀州梦,月色江声共一楼。”他初见这首《宿嘉陵驿》时,尚不能体会其中离愁,今夜在水花四溅的激流外,忽然之间却有些懂。

    战到四面楚歌,竟有单打独斗,似是宋匪了解他、希望他输得心服口服?蓦然从高处杀到垓心的一剑,有“风飘万点正愁人”之观感,他持枪与之搏杀了三回合也没注意到对方的身形,全因为连人带枪都沉浸在剑法的“激中稳进”境界里。好熟的剑法,是我的对手!昔年陇右定西,他就曾和此人频繁交战,也曾对此人剑法称奇叫绝,然而这名叫莫非的人不是离开了南宋吗……

    寒亮的剑光一闪而过,映现出他对面的轮廓清秀,不敌、受伤、连连后退的他,意外发现那个剑法超群之人竟是女子!惊了片刻,又恍然悟,这不就是天靖山之战里金军们闻之色变的“母的莫非”?真正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妻子的剑法完全不比丈夫逊色。

    “输给莫将军断絮剑,倒也不辱没了我!”完颜乞哥哈哈大笑,虽满身是血惨不忍睹,却仍在休整了半刻后奋起再战。

    困兽之斗,难免疯狂,莫如挺剑相迎,与之翻飞交错,招式占尽上风竟都打得自己手上鲜血淋漓。随着枪剑缠斗得愈发白热,兵刃啸响声与鼓角声兵马声混合着直上云霄,荡气回肠又惊心动魄。

    气流一直在涨,膨胀似无止境?当见敌人超常发挥,莫如委实不敢怠慢,正待做与他苦战一日一夜的准备,却看完颜乞哥超强杀伤的一枪陡然停在原地,虽气势还在燃烧,虽目光仍旧决绝,虽脊梁如昨挺直,却终究在她发现之后就已经气绝多时。

    “将军!”有其主必有其仆,那时幸存的几十金兵,见状无一不殉了这座他们认为属于金土的阶州城。

    “完颜乞哥力战而死。”莫如撤剑,略带敬重,扼腕叹息,纵然那完颜乞哥一腔热血,终还是淹没在了她冰寒的断絮剑光中。

    抬眼望,月光也一样冰冷无情。哥哥你是否也在看着,可能只是几座峰峦和几道烽火的间隔,如儿为你对抗了又一个原属于你的对手。

    卸下盔甲,却不得不守在另一个男人的身边,照顾他。

    日前吴仕被带到她身边时,和雨祈一样失血过多,军医说,亏得盟主收剑快才留了他性命,不过他可能会不幸在醒来后痴傻,莫如摇头说,这或许是万幸。她印象里的吴仕,本该是那个身怀报国热情、成天来与她说前线战事的大男孩。回头看,许多事情,算来也不是他的过错。

    

    同日,西和州。

    青鸾来报:“宋恒副将郝逍遥率军偷袭。”近期刚调任西和的术虎高琪,闻讯后立即南下迎敌,不刻便将郝逍遥及其麾下寒家军绊倒在寨外二里。

    从黎明交战到午后,宋军终于不敌南逃,术虎高琪乘胜追击,宋军苦苦边打边逃,渐渐队伍却越拖越长。郝逍遥一边急匆匆指引麾下继续撤,一边无奈地亲自提刃殿后拦挡他,却可惜郝逍遥旧伤未愈,不是这位“平南虎威将军”的对手,又撑片刻,一身新伤地仓皇南奔。

    素来高傲跋扈的术虎高琪,毫不犹豫催军进击,再追一里,却越放越慢直至勒马,环视四周他心底雪亮,举手示意众麾下打道回营:“前面树木茂密,我等不宜再追。”他之所以高傲,也是因为恃才傲物——

    算来这也是楚风流一力挖掘和巩固出的专属于他的才干:就算术虎高琪未曾实地考察过而只是深入民众调查,只要他来了西和,这附近几乎每一处山川的地形特点、地理环境便都牢记在了他的心里。堪称过目不忘的他,可以说就是一本包含植被、动物、景观、人文的活地图。

    所以用不着探子先行勘查、用不着临阵找地图圈画计算,术虎高琪也知前面靠近独头岭,距此处一阔一窄两条路。窄处不仅地形复杂,而且其间树木与芦苇甚多,最适合埋伏以及火攻。“军行有险阻、潢井、葭苇、山林、翳荟者,必谨覆索之,此伏奸之处。”

    别的不爱、就爱读书和死记硬背的术虎高琪,自然选择在这场大胜之后见好就收。如此一来,郝逍遥等人不管是偷袭未遂还是佯败设伏,都必定偷鸡不成蚀把米,轻则竹篮打水一场空,重则弃甲曳兵全线败溃。

    “宋恒亲自来援……”却在那时,青鸾又来情报。

    “怎么……”术虎高琪始料未及,不由得蹙起眉来,“难道郝逍遥真是偷袭未遂?还是说本来他佯败设伏、一不小心成了真败,令宋恒坐不住了?”陡然心生一计:无论如何我军都不可能挥师进入这窄处犯险,然而这宋恒既然已离开了宋军本营,不妨由我从大路前往将其连根拔起?!

    期间,只要困住宋恒一个人就足够了,术虎高琪只需祭出薛焕一个高手!

    “传我号令,兵分两路,七百人随我杀上独头岭,端了宋匪老巢;两百人随薛大人入这窄谷之中,拖缠宋恒,将之反困!”术虎高琪当然心动,这是个消除宋恒、令我军在西和不再夜长梦多的绝佳机会!

    待薛焕将西和交托给日前从会宁调来此地的副将徒禅月清后,立即响应号召追出城来担负起术虎高琪传达给他的特殊使命——令他很是乐意的“战宋恒”!

    飞山走石,俯冲掠袭,映入眼帘果然是宋恒那令他熟悉的英姿,身为南宋九分天下之一的宋堡主,举手投足已名副其实的统帅风范。人是轻裘缓带、绿鬓朱颜,剑是万紫千红、瑰丽华艳,却具备“半夜龙骧去,中原虎穴空”之气魄。

    薛焕自从吸收了岳离的内力之后,足以重设“一年不出三刀”的规矩,却可惜先前在陇南总是遇到入了魔的林阡和杀疯了的宋恒……好不容易经过这些日子的休整和融合,终究可以向世人呈现出一个脱胎换骨的自己——

    楚狂刀和玉龙剑,正缺一次满状态的单挑分雌雄!

    狭路相逢,强者才胜。阳刚对激昂,威武对阴柔,真幻并存对柔中带刚,时而见黄河奔走与玉龙相绕,时而见美景含杀与时光互擦。百回合才见出高下,又百回合却还不分胜负。围观者但凡有武功高强的都看了个明明白白,宋恒及不上薛焕的委实只有内力,所以退避之际难免还会偶得些奇招妙招。

    可惜,终究是有高下的,薛焕内力,深不见底,薛焕实力,深不可测!

    “薛焕应该是和岳离合二为一了。”宋恒战到满头大汗,看薛焕也不过是流露些惜才之意,打斗明显比自己要轻松得多,“主公回来以后,怕是又要添一个劲敌……”

    “未知他和九烨,实战谁更高强?”薛焕游刃有余,想起术虎高琪对他说的,薛大人若能杀了宋恒再好不过,不然就帮我拖缠住他……

    心念一动:唉!早已不是江湖!薛焕不再动容,察觉到宋恒受了刀伤之后,即刻就下令携带火种的二百敢死队放火反攻宋恒,然而那时,一众金军才发现,术虎将军所说的这条路上有许多芦苇的情况……并没有!

    事实是,地形不会变,芦苇却会跑,恰在这傍晚时分,不经意抬头一望,独头岭宋恒本营一带,陡然只见红光冲天,与此同时传来人声鼎沸锣鼓喧响……

    “不好,中计!”薛焕大惊,不得不临时决定、改变计划穿过这狭窄山谷去救术虎高琪,“宋匪的伏兵不在这里!”

    为时已晚。宋恒原来没在这窄谷设伏,虽然这是最适合设伏的地方可是宋恒设计时就说了,“术虎高琪精通兵法不可能不知道。”于是宋恒变着法把易燃物大半都借着苏慕浛之手以嬉戏方式悄然搬到了此刻的本营附近……瓮换了,设伏因素小了不少,主要战法却还是“火攻”不改!

    一旦鳖也就是术虎高琪接近,谢云逸、宁孝容等守在空营外的即刻点火,火乘风势追着这群还没站定的金兵烧了个屁滚尿流,但这不会是结束,因为术虎高琪只要调整阵脚立刻便会灭火并杀回来——事前宋恒也分析过“此人警觉性高,牢记我上次在康县打回阶州的战斗用过火攻,今次必会时刻防着火、做足灭火的准备。”

    宋恒怎可能给他这个机会?术虎高琪灭火耽误了片刻,火将灭未灭,阵将成不成之时,一声炮响,东南忽然喊声大震,竟令金军意料之外地杀来一批宋兵,为首之人术虎高琪也见过:是曾在七方关大胜金军的李好义。

    其实这里的地形并不利于设伏,可他的注意力全在灭火,居然没关注……

    “唉,青鸾误我!”术虎高琪腹背受敌,在新一轮火攻中被打得灰头土脸,若非薛焕拼死救护,只怕此战片甲不留。堪堪回守西和,不得不骂青鸾给的都是无效情报!

    “好一个宋恒啊!”徒禅月清等副将都义愤填膺,估摸着这一战海上升明月都没有参战,因为,宋恒对术虎高琪,不需要。

    用间,间谍会给你术虎高琪报兵马变动,可谁会帮你兼顾地理环境?

    用计,吃透你术虎高琪性格缺陷,让你输在自信和当机立断,你反正用不着探子。

    用兵,宋恒敢铤而走险调虎,又藏妥了李好义这支奇兵。

    用火,悄移葭苇,拿捏天时,驾轻就熟。

    宋恒着实是很冒险的,窄谷里没有真设伏;但也并没有很冒险,因他料定了术虎高琪不敢闯!

    是以宋恒对术虎高琪一算到底,计谋的拼杀竟都没有个你来我往一波三折,赢定。唯一的失算只是薛焕武功。

    到底谁端谁的大本营?这天午后金军出城杀敌的是大半劲旅,却在傍晚时分,赢回宋恒先算而后发制人!

    同一时间,掎角之势的西南阶州,莫如所领的官军义军也已包围完颜乞哥,两地金军自身难保,如何可能相互援手?

    一夜过后,义军先锋见疲,官军精锐补上,那位名叫李好义的主帅率众攻城,亲犯矢石,激励得麾下们人人乐死,以少击众。术虎高琪、薛焕、徒禅月清等人拼死顽抗又半日,终究还是发生了“内奸私开城门”继而大势已去的惨景,不得已只能伤势或重或轻着弃城而去。

    “恭喜统制大人收复西和啊!”“宋堡主,同喜同喜啊。”城门口,宋恒和李好义相互玩笑着作揖,像初次见面那般地客气了几句后,哈哈大笑着携手同进西和州。

    李好义在吴曦伏诛之后已然升为中军统制,也正是他最先建议安丙夺回四州,并指出:“西和乃腹心之地,西和下,则三州可不战而复矣。今不图,后悔无及,愿得马步千人、死士二百,赍十日粮可济”……

    不负所望,大获全胜。

    伫立城关,宋恒远眺春山含黛,忽然喜悦凝结在嘴角,收复四州这样快,他既希望这样快,又不希望这样快。

    

    短短两日功夫,阶州、西和全被宋军占满。

    惊闻战况,完颜纲赶紧号令军队撤出四州退保要害:“民众若有愿迁内地的,将他们厚抚并聚集,用近侍局直长为四川安慰使。”说的时候连连冒汗,只因预料到了完颜璟会给他降职处分。

    “成县、凤县、大散关等地,还可一战!”完颜瞻、罗洌、完颜江山等人都对这一号令有异议。

    不错,完颜江山,他正是战狼从中线挖掘精锐后即刻置入西线的外援,也是术虎高琪和薛焕能够抽身调任西和的缘由之一。他的加盟,使得近来攻打厉风行和独孤清绝的忧吾思和卿旭瑭如虎添翼。

    “先把西和开城门的内奸找出来吧!”完颜江山言简意赅,一如既往老辣。

    “大家立誓要给楚将军报仇,难道都忘了吗!”完颜瞻义正言辞,仍旧意气风发。

    “不用怕宋恒,我手里有个打败他、并且剔出海上升明月的筹码。”罗洌阴沉着脸,和楚风流战死之前判若两人。

    “目前身处四州的海上升明月,应该有一个第二级,不是转魄便是灭魂。”青鸾接受失败后也传出重要情报。

    

    三月上旬,川蜀周边金军败势,争如陇陕一带宋军的镜像。

    除了阶州西和之外,还有兴州成都那几路——

    封寒早先就身受重伤流落在孙思雨、金陵、戴宗之间,好不容易和同样疲敝的孤夫人会师后,又多了一支从万州赶来的追兵,主将名叫越风。

    真正可谓四面受敌。

    封寒心里也估算到了,越风应该只是路过,意图提着他的脑袋北上陇右,去坐镇那个暂时无主的定西县。

    “高风雷、移剌蒲阿和蒲察秉铉他们,要是看到我这颗脑袋,还能保护得了王爷?”封寒本就因为香林山事件连累王爷而自惭,又因为没到十回合就被抚今鞭杀得臂中见骨而自觉有虎落平阳之屈辱,那时他身心俱痛,油然而生自尽念头。

    “封寒,你的死皮赖脸到哪里去了!”恍惚间,有一道强力将他的逆鳞枪击偏。

    力道陌生,因为很少有人比他强。

    声音却熟,那个旁人都叫她“孤夫人”的女子,他一直死皮赖脸叫她“夫人”。

    刚到川蜀的时候他问她,三十年都为了一个和尚守身如玉,蹑云啊,你的坚持令人费解。

    她笑讽,三十年你不也为了一个守候和尚的我痴缠苦等,封寒,你的坚持更令人费解。

    “蹑云……”人之将死,他忽然不想再占她便宜了,行军的担架摇晃不停,他认真地捉紧她手对她说,“过片刻就离大散关不远,若是,若是遇到金陵的毒阵拦阻,我给你挡着,你……从我们最初潜入川蜀的小路绕过去,去,去同和尚他们会合……”

    “我早说过,我不是那样的人。”孤夫人俯身含泪拒绝,不可能把幸福建立在他的痛苦上。

    “我,我真没关系,你回去,保护王爷要紧……”耳朵一动,封寒听闻异声,拼尽全力重新握枪,从担架上一跃而起。

    “封寒……”她才要追前就踉跄倒地,腿脚的鞭伤也很严重。

    “带夫人走!”他躺着的时候良心发现,一站起来又油嘴滑舌。

    可是这次,头也不回……

    几十步远,竟需要百转千回,因为瞬间就杀出了死尸堆迭,所以她只能听见一声声激响却看不到……

    “你们先走!”她推开那些还能保全的麾下,奋不顾身朝越来越小的厮杀声里追赶,她也说不上来她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殒身不恤?

    渐追渐近,终可见宋军百余兵马阵列于前,血肉横飞的却没有一个宋人,只有金兵。核心处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中年男人,死死抗衡着的五光十色庞然大物,正是无影派教人闻风丧胆的“日月晦明毒阵”……

    封寒精通“湮灭之道”,故而虽是殊死一搏,仍教那位操纵毒阵的金陵也流失了大半气力。

    然而可惜他早是强弩之末,她赶到这里的一刹那,目睹着他的身影缓缓下沉……所幸宋匪被他的枪势所惊,暂时还没人敢上前去看。

    “没多少人,还有机会……”孤夫人努力遏制泪水调匀气息,才刚冲到核心处要拉起封寒,斜路却传来又一轮的军兵呐喊,原是紫蝶剑孙思雨一骑当先。

    “不是……叫你走的吗!”封寒满口鲜血地倚枪站稳,回见她时怒不可遏,苍白的脸上俱是黑气,原来奄奄一息竟还中了毒吗!

    “原想带你一起走的……”孤夫人心中一恸,“走不了,大不了一起死在这里!”

    “弃械投降,可免一死!”孙思雨驰马厉喝,端的是英气逼人。

    “小丫头,械在骨血,弃不掉的!”孤夫人冷笑回应,扶紧半昏半醒的封寒,然而嘴硬心硬身体却不听话,两个人一个腿受伤一个濒死,竟不必别人逼迫就要跪地失节。

    “封寒,死之前我满足你一个心愿,你不是想娶我吗?就在这里,夫妻对拜如何!”一同倒地,瘫坐不起,孤夫人微笑捧起他脸,不去判断封寒到底有没有死,也不管四周的群敌环绕,当下便操纵着封寒对拜结为夫妇。

    “这……”这般千军万马中毫无惧色的神态,孙思雨只在师娘脸上见到过。

    金陵感同身受,不免长叹一声,却哪里可以心软?号令还是要下:“杀了他们。”

    宋军将士一拥而上……

    陡然却似黑云压城,伴随一声轰然震响,那突兀出现的黑云径直压往整个散关区域,霎时龙挂四起,席卷遍地尘沙,引发一连串的山石炸裂乃至雷电交加。原还被包围得水泄不通的封寒和孤夫人两个,竟在眨眼间被一道若有若无的血影裹挟走,非但如此,因为有骇人气流经过,冲在最前的南方义士团难免死伤。

    “这怎么回事……”孙思雨大惊赶紧持剑救护,一瞬功夫天色却恢复明朗。

    “战狼……先于胜南回来了。”金陵看出适才过境的是战狼的血狼影,暗叫不好,越风才归,强敌再临!

    孙、金二人才刚移动,冷不防地都是一口鲜血冲到喉咙,是的,适才那黑云跟人间强行一触,她们都感觉到身躯被什么压紧过,心有余悸:若非那杀伤力是群攻效应,只怕五脏六腑都压在一起了。

    

    战狼从中线折返西线,原也是众人的意料之内。他本就是从这里出去的,终有一日会回来。

    只不过宋军都无一例外地在心里默念祈祷:战狼被耽误了,回来得迟,比主公迟。

    除了默念,也有行动,譬如重建襄阳的赵淳、穆子滕,重返京湖的沈延、沈千寻,自动自觉、各显神通地或纠缠或拦阻过他。

    所以战狼终究没有在“林陌力压天骄主母”那样一个盟军最危险的时候归来,迟了三日,趁这三日,被吟儿诛吴而振作的宋恒等人刚好反过来激励了吟儿,令她在恢复精力后立刻就与天骄合作打出了针对林陌的翻身之仗。

    有天骄在,又何必惧怕那郭蛤蟆箭上的软骨散呢?听闻越风也已在赶往定西的途中了!混战中吟儿越打越是振奋,不自禁地嘴角带笑,胜南,虽不及你在,但我们相加,也算有你九成了吧。

    那笑容远远入了林陌的眼,不再眷恋,只是憎恶:“宋军此景,真似‘志犹存,薪尽火传’。”

    “不,是‘回光返照’。”无声无息间,那人出现在他的身侧,面容深沉,目光犀利。

    “……段大人回来了。”林陌初始当然没想唤他这个称谓,早年在建康,他叫尉迟和,是林陌的岳父大人。同样的一副五官,气质全是和蔼。

    林陌心里难免有个念头浮起,但想到回不去了便再也不想。

    “这凌大杰实在不力,竟连宋军盟主都及不上吗。”战狼才观战片刻,便皱起了眉冷肃。

    “她如今有诛杀吴曦和无招慑我的战功在身,是宋军士气高悬的最大因素,若再当众胜过凌大人,不知会是怎样的盛气凌人。”林陌冷哼一声。

    “吴曦是她杀的?”战狼一惊,他听到的是安丙。

    其实,吴曦之死本身就已经足够令战狼惊愕。

    宋廷原计划重用川蜀旧臣如彭辂、隔空策反吴曦内部中层官员,效果不大;又想以高官厚禄直接策反吴曦内部高层如禄禧,效果也不大;结果,下层官将如李好义李贵杨巨源等人不请自来,反而先于宋廷近距挖动了吴曦的二把手安丙,里应外合对吴曦一击即中……种种现实,都指向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那时还在襄阳的战狼怎能不惊愕,宋匪主帅俱灭的大好时机,居然教圣上口中的川蜀肥鸭子不翼而飞了!如此这般,西线又难免动荡不安!

    更教战狼觉得当头一棒的,是林陌帮他确认的另一个噩耗:“是。曹王与她经历了地宫一行后,也决定了退居二线。”

    他苦叹,他利用地宫事件杀死了林阡,不小心竟也搭上了王爷?王爷根本不是为了她凤箫吟退隐,王爷明显是用退隐在警告他战狼,别太过分,别再过分!

    所以,泰和南征发起之初,宋军原定的寒泽叶、林阡、吴越,金军原定的完颜永琏、楚风流、仆散揆,各自的三大主帅其实都无一幸存……

    “待我先解决了她,再去向王爷请罪。”战狼眼神一厉,瞧出凌大杰要败。

    血狼影不假思索出鞘,紧承着长钺戟迅猛入局,杀向凤箫吟腰间,转瞬间云回风烈。

    给予凌大杰喘息的这片刻,他原计划是要碾压凤箫吟,但在双剑对攻的第一时间,他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刻舟求剑——

    那女子虽然吃力,却是精准地一剑立即转到腰旁强行护体!

    而且竟是战狼自己的种下的因,是他对王爷说希望王爷指点她练就这“大音希声”!

    如今她的惜音剑法一日千里,竟敢直接涤荡他剑中梵音,更还当仁不让地往王爷冥灭剑的“大道至简”逼近。

    “那便更要解决了!”战狼顿起杀意,既然林阡已死,那她没有留的必要,就算打不死,他也得卸走她身上王爷多教她的《松下卧》内力!于是力道加深,剑招更狠,追魂夺命——正是连林阡都招架不了的“编愁苦以为膺”,“涕泣交而凄凄”,他的剑法之荒凉凄切程度,与卿旭瑭钩法惨人视野不同,是惨人之心。

    吟儿速度力道本就不敌这大金第一高手、心态比谁都更加容易受到负面情绪的影响,是以清爽的剑境立刻被这一大波无形无状的悲愁侵占污染,越打越急,越退越乱。另一厢凌大杰没再放水,见状就立刻要上前从另一角度擒拿她。

    危难关头仍是那青衫男人亲临阵前,一手抵在她背后隔物传功令她能从战狼剑下脱身,一手则以长刀挥斩开浩浩乎如冯虚御风不知其所止之气象。

    “怎么也该以二敌二不是?”徐辕淡静宣战,此刀已登过无数绝险,溯了千秋风月。

    “就算你们二老组合着打败了我,也不过是争了个云雾山第一而已,逃不了的天骄门生!”吟儿笑不饶人,招若星繁,光如散电。

    他们身后涅槃重生的南宋联盟和战狼等人背后焕然一新的金军一样,士气高涨,军旗猎猎。势均力敌的两国兵马,哪怕是夜幕降临,挑灯夜战,也不改戈铤射月明霜锷。

    那之后,因为凌大杰体力时有下滑,说是说以二敌二,不过是战狼单挑了徐凤两个的联手罢了,直到天明,才终以微弱优势得胜,但经此一战,金宋边界已不可能再往南推哪怕一寸——宋军口口声声说“战狼只是险胜”“天骄伤还没好”“主母剑法最强”云云。

    “呸,徐辕至于自降身份鼓吹凤箫吟吗?说什么他伤势未愈、连累了凤箫吟才输给你?!”凌大杰听见宋军可耻的造势,真正是气不打一处来。

    “宋军士气,虚高罢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既维系在凤箫吟一人,便好好地利用这一点吧。”战狼在打斗过程中已然形成阴谋,“釜底抽薪”,他将要代金军还给她凤箫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战狼回归,我军不稳。尤其定西百废待兴,越风虽然赶赴接管,却难免初来乍到,如若其间一些不坚定的匪帮横生事端,必会被一些细枝末节撼动大局。”徐辕回营之后便与吟儿商议,千疮百孔的定西将是人心的最大漏洞。

    “不错,据说不久前‘临江仙’、‘众神殿’等匪帮起了叛出的头,所幸并无投靠金军,然而影响极其恶劣。近日沈钧曾嵘等人极力收抚,‘众神殿’总算迷途知返,然而‘临江仙’却还冥顽不灵。”轻舟病情好好坏坏,听樊井说,她昨晚觉得好些了起来,就一直在帅帐里分析情报到现在。

    “那便不要‘临江仙’了。少他一个不少。”吟儿对临江仙那五胞胎可没什么好印象。

第1538章 露华霜重,刀锋微冷

    “临江仙”哪有空去响应抗金联盟?全在那儿伺候着他们的太上皇。

    说来这太上皇真是古怪,武功深不可测、脑子清可见底——喜欢不穿上衣拿把大砍刀噼里啪啦瞎砍柴,喜欢躺虎皮大椅上倒着灌酒半滴不肯剩给别人,还喜欢对着铜镜生生撕开左脸上的一条疤傻乐呵……

    就这么一傻大憨,却有十三个绝色美女前推后拥,心甘情愿地服侍照料或跟从他!临江仙的土皇帝五胞胎理不清头绪面面相觑只能叹气:唉,要不怎么说乱世中“能打”才是最重要呢!

    十三个绝色美女,最先倒是把那个名叫王坚的小男孩也误算在内了。因为乍看之下,清秀的他侧颜特别像个女孩儿,非得在脸上抹些泥巴变黑才能区分雌雄。

    尽管如此,王坚的内心却实在是个彪悍的小汉子,时刻以劈柴、打猎、舞刀、弄枪来证明自己不是外表那样孱弱,而且他是真的对各种兵器都有强烈的兴趣和收集癖好。这不,继在路边捡回一双长短刀后,王坚又将那件被青面兽一镜子砸得七窍流血的黑衣人武器据为己有,这几日总爱和结拜弟弟余玠一起琢磨着怎么练这把重达二百斤的杖。

    “师父师父!这武器怎么使?”琢磨不透,王坚余玠又把青面兽拉出来,一起到匪巢后面的大圣山上去边学双刀边练习杖。

    结果两个小兄弟瞠目结舌着发现,这需要他们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抬得动的重物,师父他老人家一根手指头就掂了上来!先还像模像样地压、盖、锤、挑了一番、令他们恍然大悟原来杖这武器是这么使用的啊,然后他就直接在手上像舞柴火棒一样地玩耍起来……王坚余玠看上瞧下瞅左盯右眼花缭乱,就这么眼睁睁地望着,他把那东西旋转脱手甩到了九霄云外消失不见……

    “啊!”王坚先还发愣,随即醒悟大急,“师父故意的!”

    余玠脾气暴躁,直接捶青面兽:“还我哥哥武器!”

    毕竟孩童,翻脸不认人,一起坐地鬼哭狼嚎:“赔我杖来!!”

    “哦……”青面兽察觉到两个小孩对自己的不喜欢,一脸难过地摸了摸后脑勺,确实是他的错、乐极生悲了,赶紧乖乖下悬崖去帮他们找……

    王坚和余玠从早等到中午,青面兽却一直没音讯。两人先是彼此坚定“师父一定会回来的”,久之呼喊不应,空山唯有回音,才担心和焦虑“师父该不会粗手粗脚摔在哪儿晕过去了?”不敢告诉婧姿姐并不是因为他俩欺负师父、毕竟婧姿姐自己也欺负……只不过婧姿姐千叮咛万嘱咐不准他们练刀杖以免惹人耳目。

    “怎么办,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啊!要不要找人一起下悬崖去寻师父?”余玠气早消了,苦思冥想对策,王坚也抹了泪,探头到悬崖边,可是才张望一眼就晕头转向:“也好,你且去部署,我在这守着……”

    忧虑之际王坚往北一瞟,不由得多嘴了一句:“对了,听说除了这‘大圣山’之外,关川河一带还有个‘聚魂关’,昔年那抗金联盟的盟王和越野洪瀚抒大战一场定江山……应该比此山高,不知离这里多远。”

    “咦,你也听过说书的讲吗!”余玠和他都既怕师父出事又恐婧姿姐责骂,却一样提起抗金联盟的英雄事迹就一头热、没良心地一聊起来就把师父的生死都置之度外!

    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孩,紫云镶盔、鎏金镀甲、座下龙驹、手上战刀、凌无垠疆场、碾万敌血肉,真正是此生最憧憬事。那些在茶馆里说书的老头们往往也投其所好,把盟王描述得三头六臂无所不能,回避了其少年白发以及家庭不幸的诸多悲情。

    “那当然咯!原先只是在家乡听过只言片语,到陇右之后才稍微多了些。盟王他,也是练双刀的大英雄呢!”王坚绘声绘色地形容他所知道的一切,同时双手举起刀来挥舞了几招几式。

    陡然间,山头窜出一道白影,毫无征兆将王坚扑倒在地,一下就把他连人带刀压在身下,随即那白衣男子朝山下喊了一句王坚和余玠听不懂的语言:“果不其然在这里!五哥、八姐九姐,快来!”

    “救命!”王坚才刚喊出声便被那白衣男子一扇盖晕,余玠脸色大变,却还强行镇定,一边给临江仙总坛发信弹、一边往后连退了好几步:“你你你,你是什么人?!”余玠心里委实也没底,大白天的,这临江仙土匪们自制的通讯工具,实在不知道几个人能及时看见。

    白衣男子一身便服,五官皮肤只能说不是宋人,却看不出是金还是西夏?余玠也不像叔叔那样具备辨人骨骼的能力,只知道他三十岁左右长相英俊,还有些公子哥儿的气质。

    然而他摇扇站起面向余玠时原还微笑好像准备回答余玠,陡然就合拢扇子如持铁棍急捅余玠胸口,歹毒至此,若非余玠年幼有谋懂得察言观色、在他变脸前就假装吓晕在地,只怕会被这一扇追着当场捅死。

    饶是避过要害,那扇子的风力在余玠头顶擦过,都擦得他昏厥了好一会儿。

    再醒来时,隐约看见又多了一个负刀男子和负剑双姝在那使扇男人的身侧,他们的对话余玠当然大半都听不懂,费尽心力才分出他们唤使扇男人为“脱里”,负刀男子叫“茂巴思”,负剑双姝依稀是称“阿甯”“阿宓”,此外还有十几个跟班模样的人,基本上都是一身黑衣便服。

    甯、宓二人应该是姐妹,因为有相似的鹅蛋脸、淡眉毛、微卷头发、麦色皮肤和水汪汪的狐狸眼睛,这般搭配竟然组合出了奇美的异域风情,姐姐高挑一些所以比妹妹更胜一筹。

    余玠只有睁眼闭眼的力气,脖子略动一动就觉痛,心想那个脱里真是好毒的手好狠的力。猝然一惊,不知哥哥怎样了?艰难看去,王坚到现在还趴卧在那四人脚边上、所有人冷酷的目光里。

    但这帮人明显不是关注王坚,相反,对他看都不看,而是嫌弃地把他拖移到脚边,一起研究起了他所遗落在地的长短刀……余玠一边长舒一口气“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一边看见王坚跟尸体一样软,忍不住心中悲怒“我杀不尽这群歹人”!

    这群歹人,余玠不认得也听不懂语言是正常的,尽管身处定西县境内,他们却非金非宋非西夏——

    使刀的茂巴思、使扇的脱里,都曾在惜盐谷中为了争抢柏轻舟和林阡夫妇交过手,他俩在蒙古成吉思汗的金帐武士中分别位列第五和第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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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哥,我就说见过那人在附近出没!果不其然!”脱里激动低声,语气喜忧参半,“可惜日前十三弟与我一同潜入这贼窝时,竟一眨眼就死得不明不白、还没来得及判断是不是那个人……”

    “你是说,这双刀是三哥希望我们帮大汗杀的那个人所有?”阿甯若有所思,明显见多识广,“可那个人不是据说是南宋抗金联盟的盟王吗?而且听闻前段时间已经暴毙,怎会到这地方来而且还把刀给两个小娃娃?会不会哪里错了?”

    “没意思,大费周章杀一个人,哪有杀一群人有趣!”阿宓撅起嘴来,少不更事。

    “你不懂,三哥与他见过一面,算过他的命格可怖……”脱里对阿宓态度一般,却转头主动对阿甯说话,“追杀数日,不见踪影,后来才发现他是那么大的来头。”

    “虽说他不该在这山坳里,但这确实是他的兵器……”茂巴思蹙眉拾起这双刀细看,片刻后却突然耳朵一动,连忙眼神示意有旁人来。一干人等立即会意,默契退后各找掩蔽,一瞬散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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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玠一喜,以为叔叔和婧姿姐乃至整个临江仙的土匪都看到了信弹前来找人,谁料下一刻飞身而上的七男一女他并不认得。

    “奇怪,应该就在这里。”“我适才也听到了刀声……”“可刀在何处?”“唉,我就说哪那么巧?”“再从黑山起搜一圈试试吧……”“也可扩大范围。”他们个个都好像受了伤很虚弱,声音中气不足,谢天谢地总算说的是汉语、余玠都听得懂。

    不同于几个老者无甚情感,蓝衣女子从声音到面容都是忧愁:“他一定还活着……”“小师侄女,他应该是没有死。”只有一个老者安慰她。

    “怎么有两个男童倒在这里?”他们正准备俯身看王坚余玠,忽然领头的大师伯一声“谁?!”茂巴思等金帐武士正待现身,排行第二的老者已然挺剑向山下扫,原来发现的人并不是他们?!泰阿剑意磅礴激荡,竟从另一方向逮出六男一女七名不速之客。

    确切地说不能算“逮”,因为那七人是闻风主动现身的。带头大哥二话不说就以一剑“沧海游龙”朝这二师伯刺,二师伯虽然身上带伤,仍可巧妙变招勉力接过;但不同于二师伯只是要迫他们现身而已,那人连环攻他三式都恶毒得夺命,因此这场单打独斗在最开始并不平稳,二师伯很快被对方割得手上鲜血淋漓。

    三师伯见势不妙随即提携龙渊剑来弥补缺陷,那人的小弟也赶紧削来一剑“腾蛇乘雾”;几回合后四人以二敌二总算杀了个不相伯仲,但对方并不满足于打出平手,其中的三妹果断祭出一招“凤游千仞”加入混战,四师叔怎能继续旁观,当下持鱼肠剑跃前拦阻……

    “原是西夏一品堂,昆仑剑派中人?”大师伯仔细分辨,略知一二。

    但对面的带头大哥就不识好歹得多:“装什么糊涂!你们这群天杀的细作,在我西夏境内鬼祟便罢,作奸犯科得实在过分!”一剑挑撕了二师伯的衣袖,二师伯又羞又气又怒:“昆仑派如何!我跟你拼了!”

    巨石后面的脱里探头一看,果然对面是昆仑派二十八宿中人,原来是沿途追着金帐武士的行踪过来了定西。现在行剑的两个男子是青龙系、玄武系的第一,他们曾经和脱里一起在沙漠中围攻洪瀚抒,以至于金帐武士当场死了两个、昆仑派也被杀得只剩四个高手,同时却也逼得洪瀚抒走上不归之路……目前看来,昆仑派在场的其余人都是后来增补。

    “设阵。”那七个老者不太像善于解释的,也不说他们没做过,一言不合就设阵招呼。

    “迎敌!”昆仑派那几个脾气也不好,顿时摆出个七星连珠阵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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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七曜阵,一个七星阵。”石后,阿甯低声说起这针尖对麦芒。

    “八姐,不知有何区别?”脱里忙不迭地献殷勤。

    “前者更强,日月五星皆照天下。”阿甯一目了然。

    “八姐,懂得真多啊。”脱里笑着,继续阿谀。

    “这些年为了寻找公主,走南闯北难免知道些……”阿甯谦和一笑,阿宓不以为然地斜睨过来。

    茂巴思也对他俩一人瞪了一眼,示意他们声音小些别被发现:对方实力尚不明确,不能随便出去趟浑水。

    不过那时候一石之隔的战团即便有人能发现他们也无法顾及他们了——当七曜阵和七星阵的对攻极速进入白热,漫天遍地都是剑光剑影、紫气青气、斗转星移,视野里先是深幽的星辰被打翻,随后有宏大的日月被撞裂,不知道的还以为面前的气流和云雾铺出来的是路,不经意间环绕在侧的哪还是人间分明是宇宙。

    十四人争勇斗狠只顾自己不顾孩童,余玠王坚在他们的剑斗中心自然很难保全。余玠还只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不料却被那个多出来的忧愁女子拼死移出了战局。然而那被老者称为“小师侄女”的女子却精疲力尽,刚拖开他们两个无辜,自己就昏死在地上。

    “不是细作……你们是,天衍门?错了错了,打错了!”打了半天,昆仑派的糊涂大哥才意识到,对面七个老者所用全是古代名器。

    “你们说打就打说停就停的吗!”二师伯面红耳赤,还在纠结着袖子的耻辱不依不饶。但除他之外的昆仑派和天衍门因为知道是误会的关系,敌意骤然就降低了不少。

    可惜这二师伯话糙理不糙,确实不是敌意降低了就能停的,两大阵法的能量经过前期不停不断的积蓄攀升,到此时都已沸热并且还一同继续膨胀着,除非谁阵先死,否则无法骤停。十四人僵持不下,各自都内力粘连,虽已往回撤力,一时还分不开。

    此情此景,委实便宜了巨石后那些蒙古金帐武士。茂巴思一声令下当先现身,冷笑以汉语说道:“可笑的昆仑派,敌人都认不清。”

    “是你们!你们这群蒙古细作!又潜入我西夏偷行不义之事!”昆仑派大哥大惊失色,苦于撤阵还要好些时候,生死竟全由茂巴思这小人说了算。

    “蒙古?”余玠正咀嚼这两个字,发现王坚不知何时醒来,虽还难动弹,也侧耳倾听着。

    “是又如何?你们连我们的影子都追不到!这般没本事,迟早要亡国!”阿宓骄蛮跋扈,笑毕眼睛一亮,“五哥,趁他们胶着不休,不如我趁机吸取他们的阳气练功如何?!”

    正常人都该阻止,那茂巴思却居然点头,举止比长相残暴得多:“注意莫破坏平衡,你取完我便擒杀他们。”

    “好呀!”阿宓正要上前,阿甯赶紧提醒:“小心……”

    “知道了别啰嗦!”阿宓不耐烦,立即近前摸索。

    “什么妖法!”“想做什么?!”昆仑派和天衍门众男子都是大惊,尤其昆仑派群雄知道,近来作奸犯科的蒙古细作里,确实有女子为了练就纯阴妖功而专吸取阳气自补!闻言全体濒危,因为阵中只要有人惊诧过度气道走岔,全体都有真气受扰走火入魔之象。

    阿宓摩拳擦掌之际,茂巴思亟待将十四人或擒或杀,脸上肌肉透现嗜血狰狞,手中战刀业已泛出杀气。忽然间,几丈外草木后传出两个粗重呼吸,俨然是赶到这里发现混战后不敢出头只能躲起来的,茂巴思当然有自信将那两个等闲之辈铲除:“这山顶真是热闹,再多几人都站不下了!”眼神一厉,刀头刀身顿然分离,中间原有一根细细长链,径直向草木间以流星锤之法轰砸。却听啊啊两声女子惨呼,茂巴思眉头一抖,猛然减了力道将那两人一同卷绕到眼前。伴随着一阵沁人心脾的女子清香,果然是两个美人儿跌落在眼前地上。

    “王姐姐……”“谷姐姐……”王坚余玠皆是大惊,王姓美人才摔过来便晕过去,谷雨胆子稍大一些却也惊魂未定,半晌,颤声:“你们何许人也!竟敢擅闯临江仙!”

    茂巴思为她美貌惊了半晌,一句话都答不上来。脱里摇扇上前,一脸阴险地笑:“五哥,你又好色想抢美女,小心大汗知道……”

    “哪有的事,阿甯和阿宓还不够看?”茂巴思对敌人无情,对自己人倒真是惯。

    阿宓得意地受了这赞美,回头却看到谷雨不屈的眼,蓦地脸色大变,伸手直指着她:“这臭丫头瞪着我和姐姐!脱里,既然五哥不稀罕,那你把她眼睛毒瞎、脸割花了吧!”

    “好。”脱里笑意一敛,扇速遽然增变,应言侧打过来,谷雨还没回过神,迎面除了罡风就是利齿,只道是逃不开一死。

    

    兔起鹘落,却好像有一股强大而分散的电流,穿过头颅的每寸肌肤再从脸透出去!谷雨惊得定在原地任由这种无形体的巨力瞬间穿过自己,侥幸没死但是头痛欲裂——却哪敢闭眼?恐惧地盯着那电流在身前化作鬼手,捏住脱里的腕悄然而然就开始夺他的扇……

    鬼手先行,鬼身后来,中间却没链子只有鬼气森森,在谷雨还没来得及花容失色的那一刹,那鬼魅一样的男人居然已存在于她的身前挡护住她、抓紧了脱里的扇子就嚣张地把它往回路扇。脱里在这临危时刻本能打出来的狠戾劈砍和倾洒于扇中的黑色毒砂,全部都被那人轻而易举压到了脱里自己的脸上和眼睛里……

    只听啊一声惨叫经久不衰,脱里原本俊俏的面容霎时被毁,一只眼睛也被自己毒得看不见了……

    “是他!”茂巴思不敢肯定这怪物是不是自己腰间双刀的主人,印象里那人虽是敌人却辩驳不了的风姿卓然,可这位……衣服好像都没穿整齐……

    “杀!”金帐武士的所有跟班,或用蒙古语或用汉语一同杀上前来,青面兽嫌自己没穿好的衣袍重,转身抱起谷雨时就那么随意一掀,全体武士们刚想出手的刀枪剑戟齐脱,被裹去了他的衣袍下真真实实地掉出了手……

    “无聊。”他连看都不要看他们和他们的兵器,自顾自地把谷雨和王美人接连搬到王坚余玠身侧,忽然嘴角上翘,一脸天真无邪:“你们……不生气了?”

    “早不生气了!师父好厉害!”王坚余玠异口同声。

    “好啊!”他拊掌,超开心。

    茂巴思等他半天居然冒出这么些幼稚言行,回看脱里捂脸在地一蹶不振的样子,只觉金帐武士全体在这里受辱,大吼一声拔刀冲上。蒙古高手谁不知他这链子刀凶狠彪悍,推拉拦转可见腰腿灵猛,撩扎劈剁俱呈腕之迅力,他也记得去年惜盐谷里林阡和他限招比武时也曾对他的“惊上取下”流露惊奇……不过,这次他再没有任何表现余地了,他的刀法对于常人而言或许还能比喻作经典的墨宝、值得渲染和推崇,但对于眼前怪物而言就是垃圾的鬼画符、连描述都没必要——

    眼前怪物用的武器并非饮恨刀,而是一把重达两百斤的杖,慢慢悠悠打回来时,其面前上中下三路全是真气充塞,可叹茂巴思的万千刀芒明明是山崩海啸般砍杀过去,却一回合就被压榨得海枯石烂、打得再好都毫无意义!好不容易认出那就是他们的十三弟铁钼尔不花的兵器,茂巴思自己的兵器都差点迎刃而飞、险些也是一回合就死得不明不白……一恍惚,那怪物反守为攻早就打出第二回合了,他竟然还和静止一样任凭其杀进防线大半后才有意识。

    面临片甲不留窘境、平生第一次手足无措的茂巴思,不得已调运周身能用的所有内力,使得躯壳中九龙九象同时运行,才总算在此人面前挣得了第三回合。饶是如此,第二回合他被那怪物一杖拍苍蝇似的拍翻了身,退后时连打了几个盘旋才站稳脚跟,差点没把隔夜饭给吐出来。若然说他自认为站在人世高峰,那怪物分明在九天之上睥睨!

    “这虽是蒙古细作,却是个吐蕃高手,龙象般若功一共十三层,他已练得很高了……”天衍门大师伯说时,却忘了给此间人关于林阡的有效信息,一方面也是他自己不太敢肯定。

    茂巴思恨不得在这抢来的一回合里用尽推、拉、劈、撩、扎、抹、分、截的刀法,好把身体里所有的龙象全都朝对方施展和倾轧,却在好不容易打到这一生最完美最耀眼的一瞬,感觉迎面有百吨黄沙、千亩雷霆、万顷雪雨,轰然往自己所在的地方掩埋……

    绝望想哭,再难反击,只能自保,性命要紧!于是乎对方攻一次他就得用一条龙来金蝉脱壳,斩一次他就得耗一头象来苟且偷生,全无平素的操纵生杀之暴徒气质。对方不知是傻还是故意显摆,明明就一根杖,非要互相换手左右开弓着连续追打了他二十回合,跟玩一样。他躲到油尽灯枯,非但经行处山石尽裂摇摇欲坠,身上的内功竟也像被瓦解一空,甚而至于,是洗劫一空……恍惚间,他分明看见有一些气流,从自己身上主动往更为雄厚的对方那里去,只不过对方居然还嫌弃不要……

    “怕是不管多少层都没有用,简直就是给那怪物练的。”昆仑派朱雀系第一的女剑客嘲笑起来。

    好不容易安抚脱里等人的阿甯阿宓早就忐忑不已,听罢此句,阿甯立即就要上前给茂巴思助阵,阿宓则恼羞成怒骤起报复之心,立马就要施展妖术来汲取这些人的阳气:“那你们又有何用,都是给我送死!”冷笑一声就要运功,完全一派妖女作风。

    说时迟那时快,那青面兽刚好把茂巴思打残并掠夺走他腰间长短刀,电光火石之间,由于手中双刀和余光里的七曜阵组成了一些零碎熟悉的印象,青面兽顿然兴起撇下茂巴思和阿甯不管、径直往这充斥寒芒的剑阵里冲,阿甯的剑才碰到他身体就自行弯曲还正惊疑,就见他没头没脑地跑到对面人群里,好像是想要一刀打分那两阵的十四个人、一刀则对准了阿宓要把她拆除开去……

    不错悬崖上所有人单打独斗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但集结合阵不可能如他想得那般轻易——虽说轰一声炸开后他没受什么损伤也确实拆分了阵法,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稀里糊涂挡在中间的作用,竟是立竿见影地阻止了他们的阳气没被阿宓汲取但是却是由他取而代之!可是阿宓除了妖术能成功以外、内力根本不可能及得上他万分之一,导致的直接恶果就是阿宓自己身上的阴气全部都反方向地朝着他身上自然而然地奔流!

    这还没完,他体内原有的天衍门大部分阳气一见有阴气前来,便一边主动地求之不得地汲取和消化,一边开始寻找和容纳更多阳气来补充所失,最先找到的正是绕在他身边久矣的原属于茂巴思的龙象功……而一旦平衡再次被打破,就又回到片刻前的阳盛阴衰,如此,他对阴气的需求又怎可能局限于阿宓那小小的一副皮囊?不刻阿宓就被他吸得干瘪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扔掉直接换人,霎时这大圣山顶但凡是具备阴气之物,不管是十四人中的昆仑派朱雀系女剑客,还是明明几丈开外的段亦心、王姑娘、谷雨……统统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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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身都是兽血正在向人过渡的他,只要阴阳能平衡一些都可以恢复神智和记忆,可惜本就阳气过剩、这里还男多女少……非但不能如愿,反而变本加厉,使得他越来越不清醒。当是时被他吸过来的人和尸体越来越多越转越急,围绕着在他身侧的真气圈也就越扩越广,他本身热到极致难以承受,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引刀成一快,对着缠绕不止的气流强行劈开,也不管这些气流是不是属于他自己的……

    哗一声响,只见霜气倾洒如雨,活像他把这群人点了烟花放上天去,过程中不乏有人不幸落到悬崖下……

    阿甯站在这一片乱撕鹅毛的不是死就是昏过去的横七竖八下落的人当中,震惊多时,如梦初醒,她虽在金帐武士里排名第八,却是大汗亲口说过定力最强之人,所以没被这青面兽吸过去是这个原因吗?还没想通,就见那可怕的怪物似是燥热得极度干渴想找水泉滋润,一望见她站在那里就魔性大发要撕开她这唯一一个他还能看到的躯壳……

    惨呼无力,更没处躲,浩劫过境后悬崖上没一个清醒或能动弹的,竟止不住她苦练多年的纯阴内功全被他完全抢去……

    魔门兽血本来和他身体不容,日前却被天衍门七曜阵的阳气打通,可惜打通之后立即失散,没来得及给他以阴气弥补;他活在阳气太盛的状态下过久,总觉得他应该是那样的,所以每每正确地吸收阴气后,都要错误地再填阳气,看起来一辈子都会这般不平衡下去,如此不受控制,当然是更容易激发他和饮恨刀走火入魔!这一刻他疯魔到极致,更加无脑地冷血地狂收真气,除非所遇者强到可以抵抗他,否则必然恶性循环永无止境……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个阿甯不一样,虽抵抗不住他,却一阴能抵十阳——她身上比刚刚所有女人都精纯的内功实在是对缓解他过剩阳气的最大帮助,使得他在走火入魔到差点把她连人带衣衫对半扯开的瞬间、及时恢复了少许人性,继而触及了那心无杂念、身心放松的悟真之境……

    局部阴气的过浓,调和得他魔态倏停,使短暂而宝贵的平衡突然来到。存心养性以事天,聚精会神而合道,吸神气而蕴紫云,化日月光入五脏,一身之内,洞彻朗然,诸事完毕,神清气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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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山顶上的人浑浑噩噩,谁也不如打扫战场的临江仙清楚。

    虽然婧姿和余大叔严令禁止盗匪们泄露消息、教他们把死者合埋将活人关起,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土匪们交头接耳他们上山的时候只有太上皇一个人在练功其它全部都死死伤伤残残;他们毫不夸张地小范围传说着,太上皇一人就灭了四大帮派五国高手,碰巧分别来自大理、蒙古、吐蕃、西夏和金国——原来,在太上皇他老人家正要专心练功的时候,山顶上还跑来两个金国高手想要趁乱拖走谷雨王坚等人,不凑巧,打扰了,可惜告辞不了了,只能给这里填个零头……总之这大圣山一战的结局是男人们随机死、女人们丧失了部分或所有的内功或气力。

    细心的谷雨也发现,青面兽回来后和去之前完全不同,不再是那个时不时卒中风的傻大憨,他情绪稳定也安静了不少,眼神里很明显地有了光,她一喜,赶紧问:“好像是有些清醒了?”“大哥,你叫什么名字?”“大哥,吃点东西好吗?”

    他因为闻到酒气才回过神来,憔悴地打量了她几眼,眼眶里似乎有什么在闪:“我又杀了人?”“多少人?”“哈哈哈哈,为所欲为的魔。”他以为他把所有人都杀死了,所以没问更多,冲这一点谷雨感觉得出,他还没完全恢复,应该还缺点什么,但是……已经恢复不少,已经是个人了。

    是个颓废的人,虽然不知道为了什么而颓废。颠三倒四,疏狂凌乱。终日昏昏醉梦间,暮雨潇潇洒江天,夜深风竹敲秋韵,梦又不成灯又烬。

    婧姿却不像谷雨这么细致,又或者是存心忽略了他的改变,事后一边对群匪封口,一边频繁地来给他裹伤。这晚,更在给他肩后换药的时候突然就依偎在他肩头,樱~唇贴耳,吐气如兰:“原以为彭副都统英雄盖世,没想到你才是呢~~小色鬼,婧姿姐丝萝托了乔木可好~~”

    他满心抗拒却不敢动,怕轻轻一动就又起杀念,本能地推走她一寸,她却又重新贴上来,一双眼眸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声音也软洋洋的:“怎么了~~不认识奴家了吗~~”

    她等不及地用她柔葱般的手指来松他衣带,凝脂般的肌肤上如同有光泽在流动,他应对着这样的投送怀抱却感到厌恶,在她身体靠紧他后背时情绪达到极致,猛然又加了把力气将她推开,待发现她会重重落地时才伸手捞住。婧姿将跌未跌,双颊红晕仰面望着他,半眯着眼睛配合承迎:“大官人,妾身柴氏,从此便是你的了~~”

    他怕人靠近他身体,正是怕人接近他受害,因此把她放在地面上时他还是决定扫她出门:“还有酒吗。”

    “大官人真有情趣,是了,先喝交杯的酒!”婧姿高兴至极,立即要给他找酒去。

    他一个人呆呆抱膝坐在那不时滴水的洞窟石板床上,不止一次地环顾四周又重新低头埋起脸,体力充沛得前所未有,却感到空前的凄凉和孤单,黑暗中,历尽了潜龙在渊、刻鳞磨爪那般的痛苦。这是何处?我又是谁?为何眼见神灭鬼生之景,耳听星沉花开之声,舌尝药苦酒烈之味,身受真隐幻现之刑?

    柴婧姿再回来时,发现他竟然已经睡着,虽然面容里全是凄苦。

    “这……”柴婧姿走上前时,面中全然怜惜,给他把披风提上来盖全之际,顺带着,从他修长的腿到飘逸的发全然轻轻抚过,最终,幽幽地叹了口气,“唉,该不会嫌奴家不够好看……噫,看来只能靠药力了~~”一摸袖子,几乎没有,大叹失误:全下给了先前那个死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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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天来虽然生活在匪帮,但因为是太上皇的亲属,十二个绝品美人衣食无忧。

    宋盟的人原先还隔三差五地要来收复他们,碰壁了多次后可能战事太紧再也不来,总算让他们落得个耳根清净。另一厢,宋盟以外比较悠闲的四方势力几乎全军覆没,短时间内也不会有人能找到这里了。

    “可以放松些,但还得小心。”她自己也想出去买合欢散之类的东西,于是给美人们和孩子们放风,允许他们乔装打扮后在附近小镇上走走逛逛。像临江仙五胞胎说的那样,自由是最要紧的。

    余大叔一直跟在她身边重点保护,是因他知道风情万种的她,始终是金人们的头等目标。

    “在前面酒馆歇歇脚吧。”她遮遮掩掩买好东西,不忘给青面兽带了点酒,心道,这东西下在酒里面应该最好吧。想到那里,满意至极,笑逐颜开。

    “请问店家,可有见过这个人来喝酒吗?”这时,有个眼神清亮的束发少年进得店内,婧姿原先还没注意到他,抹汗时瞥见他衣衫略显宽大、肩膀有些瘦弱,虽玉树临风、英气不凡,却在低眉时传达出一丝半点的女儿家的娇态……婧姿心念一动,笑:原是个女扮男装的出来找男人了。凑过头去看,不由得一怔,正待想这么熟悉的五官是谁所有,那掌柜就说:“咦,这不是那位盟王、林阡吗?”

    “他来过这里?!”那少年喜出望外,眼中燃起希望。

    “不是,小店哪那么走运有盟王老人家大驾光临。刚好几年前楚王妃贴过他的通缉令,所以牢牢记住了!”他们所在的地方虽在郭子建辖境内却在近来毗邻前线,聪明的自然对林阡和楚风流都用敬语。

    那少年眼中的光瞬然灭了,匆匆卷起那画轴,以为没人看见她抹泪地牵马离去。

    “他们竟寻盟王到这里了……夫人,咱们从狗皇帝手里逃出来的那天,金兵不是防守出奇地不足?后来我打听,据说正是那位盟王去杀狗皇帝,才使得他们手忙脚乱,说来也是我们的福星……”余大叔没注意看画,说的时候眼圈微红,“那个英雄,慕名已久,可惜缘铿一面,竟还遭遇不测,可能永无相见之日……”

    “什么盟王,什么林阡,哼,哪个都没我的大官人厉害~~送我我都不要~”婧姿轻笑了一声。

    “啊?夫人?您?”余大叔愣在那里。

    “我和彭副都统倾慕多时,碍于世俗不能相爱,总算盼到成亲在即,谁料金人们到京湖烧杀抢掠?注定今生无缘无分。余大叔,我知你和他是知己,不远千里带着侄儿前来救我,不过,我真的已经想通了,日后就定居在这陇陕也不错。等形势太平些,你把坚儿、谷雨和愿意回去的都带回去。便对他说,我已经死了。”柴婧姿诚恳说。

    “唉,姻缘这东西,确实不能勉强。不过,婧姿姑娘还是三思为好,那个怪物,他太可怕……”余大叔清理残局时看见过山顶的惨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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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昏时,回到约定地点等姐妹们会合,却是到华灯初上还缺了个姓李的美人,左顾右盼还不来。

    “怎么搞的,不是叫你们小心、别落单?!”婧姿气不打一处来,再等片刻,心生不祥预感,“王坚余玠,回去山上把你们师父带出来。咱们在这里留记号给李姑娘,一起先找个客栈投了。”

    青面兽到他们身边保护后,余大叔出去搜寻了半夜,沿着李美人的可能轨迹,果然在个不起眼的树根下发现尸体,带回来时一干女子全都洒泪,毕竟都是同生共死过的姐妹。

    “是被人先轻薄后杀害的,应该是金人所杀,他们生性残忍,最喜欢在轻薄之后棒击后脑。”余大叔验尸后推测。

    “都怨我,早知道不下山。”婧姿捶胸顿足,后悔不已。“婧姿姐莫自责了,谁知道一下山就出事呢……”谷雨柔声劝慰。

    “这地方叫小青杏,算是个枢纽之地,东面靠着石峡湾的沈钧,北面靠着叶碾城的曾嵘,南面是御风营的刘铎,西面是乱沟的完颜璘……黑山秦祁等地,这两天金宋互有得失,所以还好咱们逃了出来。不过,金人愈发多了起来,是不是要继续逃?”余大叔的部下问。

    青面兽听着所有的地名和人名,一凛,居然觉得耳熟!

    “刘铎和完颜璘,听着是金人了?”王坚问时,余大叔点头。

    余玠立刻猜出:“他们的人出现在这儿,和蒙古人出现在西夏一样,是派间谍先探清情况,探清则是为了攻打……所以,他们是准备穿过这里去攻石峡湾的宋盟吗。”

    “不错……”王坚把地图蘸酒画出来,“石峡湾过去就是会宁,咱们就是从那逃出来的,当时狗皇帝就在那里,所以会宁的金军想和刘铎前后夹攻石峡湾的宋盟。”

    “白天犯事,岂不是夜里就要行动……?”余玠大惊。

    “两个小毛头,瞎操什么心。金人来了抗金联盟的人会不知道?金军有间谍在他们,他们也有间谍在金军的。”婧姿眼角还挂着泪,略带指责地制止了他们的热情。

    “未必。那个刘铎,说起来真了不得,他是林阡唯一一个没有打败过的人。可惜林阡英年早逝,虽然抗金联盟一口咬定他还没死,到处派人寻找他,不过我看也是徒劳……”余大叔叹了一声,说,昔年刘铎在武山深陷抗金联盟的包围,孤掌难鸣却还守得牢不可破,被林阡誉为“聪慧坚强”“擅长绝处逢生”。

    “什么!”王坚余玠都是脸色大变,“盟王死了?谁杀了他!”

    “怎么,还想给他报仇不成?”婧姿反问,冷冷开口,“不如给李姐姐先报仇,找到杀害她的凶手,搞不好就在这个镇子上。”

    “一样,反正是要杀歹人的!”王坚捏起拳,回看青面兽,“师父,你也加入我们!”

    “好!”青面兽踌躇满志。

    一丝半缕的神智告诉他,除恶扬善才是他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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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章节名出自古风歌曲《山河人间》

    。九天神皇

第1539章 笑靥如花,肝肠似火

    不管金军会否在今夜发起对宋盟的突袭,跟他们都没有关系。柴婧姿发话说,就算在刀丛里逆着挤、血海里浮上天,咱们也要做掉那区区一个凶徒。

    既做了缉凶的决定,众人便立即向临江仙要了帮手,以李美人被杀的老树为核心分批寻找蛛丝马迹。

    余大叔说:“那贼擅长用棍,应该是个惯犯。”为了缩短时间和加大胜算,柴婧姿铤而走险甘做诱饵招摇过市,反正有她的大官人陪在旁边她不怕!

    往西走到小青杏和乱沟的交界,沿途鸡犬逐渐少、人心也愈发乱。据说今日傍晚时候,金军还一如既往地朝此村射来招安文书,可惜他们的处境比不上那些在襄阳以多欺少的战友,因而对民众的收效还有待观察。柴婧姿捡起那些文书看时,发现其中掺杂了几张通缉类型的告示:“什么妖魔鬼怪,一个都不认得……”

    昔年除了楚风流之外,金军无人敢贴林阡的通缉令,大家更爱悬赏捉拿那些有机会捉得住的,比如越野、穆子滕、莫非、凤箫吟等等,虽然那些也没捉得住……

    今日依然如故,这些通缉令里描摹得都是大约六分像的除林阡以外的宋盟主帅。青面兽本来还凑过头来一起看,待她翻到倒数第二张时,他惨叫一声跳开一大步,没站稳差点往后便摔……

    “怎么了?”柴婧姿赶紧扶他,还以为他又病发。

    “好可怕!!”他一手捂着左边眼睛,右眼不敢看又忍不住偷瞄过来,另一只手则指着通缉令忙不迭地叫喊。

    “哦,‘黑寡妇’啊……”柴婧姿回过头,看到画上女子神情凶恶似母老虎,计上心来,咯咯笑着挽住他臂,以妇人对孩子的语气哄骗,“要乖乖听婧姿姐的话,不然就教黑寡妇吃了你~”

    “翻过去翻过去,不要看!可怕!”青面兽不停摆手。

    “哈哈你也有怕的东西?”婧姿见他真的畏惧黑寡妇,不得不将这张翻过去,看到最后一张愣住,冷不防地哇了一声。

    只见那告示上写着:“得丙首者,与绢银二万匹两,即授四川宣抚史!”赏赐比前面加起来还多!是个怎样大的来头?!拿到东边人多的地方去问,好像是金军恨之入骨的四川宣抚使安丙,诛杀吴曦居功至伟,事成立刻收复诸州。

    “杀吴曦的不是盟主吗?怎么会是这个安丙?”酒馆角落里,忽然有男人蹊跷询问,坐那么偏,戴着斗笠,一身浅色衣衫,灯火里显得不是那么清楚。他声音清清冷冷,看来是不爱与人交流。

    “可是,金军对盟主的悬赏没有对安丙多,可见安丙才真的是杀吴曦的人啊!”“那个盟主应该没做事,只是挂名而已吧。”“就算传言说是她杀了吴贼,也有可能是宋军刻意给她造势。”“也是。仔细算来,她也不可能那么快,几天之内就去而复返……”酒馆里大半夜的仅有十几个酒客,交头接耳起来却也自成一个热闹世界。久之,柴婧姿也懂了,黑寡妇、凤箫吟、主母、盟主、母老虎……是同一个人。

    那时,角落的男人似是一动想要发作,被他对面的恬静女子按住:“沉夕哥,莫要乱心。”“这些人颠倒是非……”“颠倒是非的是金人。”“阑珊,你说得对。”当那个男人一时失去理智,女子便充当了他的军师,不刻,他便不再那么困扰,点头认可这是金军的阴谋,“恐怕是故意抬高安丙、意图贬低盟主。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我即刻赶去才是上策。”说罢便与她匆匆结了账钱上路。

    他们出门时,青面兽刚好在店外蹲一边瞧马粪球细察其纹理,访物外之趣,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太过新奇,看愣了神,就连婧姿惨叫起来都险些没听到。醒来时,惊回头,乍见有个才进店的恶徒对着已经乔过装却掩不住妖娆身段的婧姿拉拉扯扯,婧姿虽然大呼“救命”,可是她的同伴都不急,那些个畅聊江湖的酒客们又急什么呢?

    青面兽呀然一惊,神定,便来捉人

    “放手。”青面兽才刚冲回酒馆内,一见到那恶徒腰间的棍、和婧姿已经发红的腕,便联想到了李美人身上的淤青和后脑的棍伤,自然断定那就是他要找的凶手,当即昂首叉腰堵在门口。

    “一边儿玩泥巴去!”那恶徒有几个跟班同行,适才进店时都见过他路边玩泥,于是认定了他是个可欺负的小喽罗,谁还会去注意他堵门口的一番动作?

    当是时恶徒厉声一喝,跟班们兀自剑拔弩张,原先还事不关己强装镇定的酒客们,刷一声翻窗爬楼躲桌子底下基本都消失成一溜烟……

    那恶徒阴冷一笑,目中全然邪恶,急不可耐把婧姿摁倒在地,手上的棍也同时蓄势待发;眼看他如狮似虎地当着众人面就要开动,跟班们不知是物以类聚还是习惯已久,居然围起来肆无忌惮地亟待观赏……

    突然间,那恶徒却被人小鸡小鸭一样地拎了起来,过程中完全无法挣扎或反抗除了变化太快来不及反应以外,还有个原因是他手上的棍被一股强力硬生生卸脱了手,脱手之后不肯放手的他甚至觉得自己蜕了一层皮,怎么回事!

    “说了放手。”那个拎起他的怪物揪住他就朝反方向跑,迈开一大步后意识到婧姿需要保护,遂一脚停在门槛处,转了一圈后把他当暗器一样地向远方郊外掷、了、出、去……

    以为喽,谁知王者?!嗜杀却被反杀,轰一声响,傻了眼的那群跟班却只能脑补主帅朝田野里砸出个巨坑的画面,看不到,是因为那怪物在虎视眈眈着吓得他们无暇探头看……

    “所为非人,何必为人!”青面兽大呼小叫之际,柴婧姿分明看见他一双眼射出凌厉的光,正想着他该不会是个什么阎罗王之类的鬼神?他的智力便又立刻降到了顽童:“吃吧!”估摸着他本来是想挥刀喂他们一个群攻的高招的,然而比较顺的那只手里偏偏紧攥着个马粪球……

    顽童?顽童哪有那般巨力,一个马粪球而已,就始料未及地横穿了这一列金兵的头脸,一球过境,寸草不生。

    “埋了他们!谁都不准告诉免得惹祸上身!知道吗!”见众金兵当场断气,柴婧姿当机立断,一边取出身上银子给店家,一边准备到店外去割那恶徒的头颅、带回去好祭奠李姑娘。

    “知道,知道!夫人饶命!”店家早吓得脸色惨白,有气无力回应时,都不敢从柜台下爬出来。

    “大功告成,缓过来吧~~嗯?大官人?”柴婧姿一笑,上前去轻轻捏了捏他的耳朵,相处这么多天她当然知道操控他的办法,自信自恋以及自豪。

    但他眼神却迟迟没有恢复正常,似乎还在为了适才的行为沉思。

    “他们死得好,你没杀错人。”她狠狠说,见他依旧沉默,怕他深受其害,故而决定不劳烦他。“原来那凶手被你甩到这里了。”虽然她有洁癖,却还是忍着脏污,在酒馆的几百步外亲自砍了那恶徒的人头。

    这里离酒馆甚远,俨然没什么人烟,一阵暖风吹过还不慎吹灭了手上的火,柴婧姿在打火折子的时候看到黑暗中默默抱住人头的他眼神清亮,禁不住满心的喜悦和喜欢:“大官人,你目不转睛盯我看,我就算死在这里都心甘!!”这个纵情声色的熟~妇,兴致勃勃险些把火折子给扔了,直接扑上前来就要脱他的衣服与他亲、热,哪有半点儿在酒馆里表现出的放不开!而他因为要抱住人头、没法腾出手推、糊里糊涂就摔了个四脚朝天。

    树丛的另一头却一闪而逝一缕光,柴婧姿骤生警惕,不得不停了动作熄了火折,搀起青面兽向他做出个“嘘”的动作、压着他的头一起拨开草木看彼方

    本来还是一两个人匆促来去,鬼祟得像极了盗寇踩点,一炷香功夫交错穿插过好几批人之后,终于在此地聚集了两百多人,而且还在陆续增多。

    “这么多人聚集在这里,像是要举行什么武林大会……”不同于其他美人都是良家女,柴婧姿是唯一一个出身烟花之地的,自然懂那些三教九流的江湖事。躲在暗处观察了没多久,她大致猜到他们可能是密谋要讨伐谁他们是宋盟,要讨伐金人?

    “四弟,你怎么也在?适才这里传出巨响,金军眼看可能攻过来,二哥和军师便叫我过来看看……”

    “三哥,你……我,我们……唉!”

    两个人虽称兄道弟同气连枝,却一个意气风发,一个面色凄清,居然不是约好的、而是碰巧撞在这里的两路人。

    婧姿一惊,蹙眉:不对。虽是宋盟,却不像是要讨伐金人,至少那个欲言又止的四弟不像三哥那样是循着巨响到这里来防御金军的。

    “出什么事了?你们没奉命、到这里来做甚?”三哥擎着火把走上前,问出婧姿的疑惑。

    话音刚落,林子那头来了另一个粗莽大汉,看上去才是四弟本来等候的人。果然四弟的脸色有些缓和,奔上前去迎那粗莽大汉:“七弟,我俩看来都把这声巨响误认成和对方到此会合的暗号了,也好,天意如此,一起撤吧。”

    “孙琦,胡三十!昔年说好一起上前线杀敌,好不容易上前线,才输几场就不想干了?居然约好要打道回府吗?!”三哥瞬然看懂,军刀当即提在手心。

    “吴,别激动,你听我说……唉,大伙儿都一腔热血想保卫家国不假,可是,主公不在了,大伙儿都人心惶惶的,根本使不出力,难道明知是死还要去送?索性一起回陇西去吧,至少还可以做些战备。”孙琦虽也抽出一对青钢宝剑,却明显不是为了杀人、而是自保。

    吴、孙琦、胡三十,正是陇西单行寨的三、四、七当家。

    虽说这些年来,陇西盟军由吴、孙琦、何勐为主,刘淼、胡三十、张鉴军师为辅,声势浩大,如火如荼……但是攻和守不一样,思虑再三的孙琦并不觉得陇西兵马到定西来能发挥所长,尤其是在主公林阡已死这万分可悲的大前提下。身为莽夫的胡三十更不必说了,谁都不服只服林阡一个,昔年林阡带着他打过无数胜仗,最大的莫过于泄崖塘大败楚风流那场。

    “主公暂时不在,可还有主母啊!不战而逃算什么!今日逃明日也一样会逃!”吴骠勇却不莽撞,素来对上级令行禁止,难以理解眼前的调度不力。

    “主母?那不过是个嗜好虚名、抢人功劳的龌龊小人罢了!”胡三十气急败坏。

    “住口,岂能这般辱骂盟主!”吴脸色一变,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柴婧姿不禁一愣,想起被自己落在酒馆里的黑寡妇通缉令和安丙通缉令,心底雪亮,金军哪里像酒客们说的那样是“贬低”宋军主母?根本就是要“诋毁”吧!

    她猜对了,早在战狼和林陌说起吴曦之死、惊闻吴曦是被盟主杀死而非世人相传的安丙时,就想到了以“将安丙功劳据为己有”当作削弱凤箫吟威信的敲门砖!所用方法,正是悬赏。

    双方沉默片刻,胡三十还是不以为然,吴愤然转脸向孙琦,见他一味回避,声音都气得有些变了:“孙琦,你呢,你也信胡三十信的那些鬼话?!主母诛杀吴曦有什么不可思议?当初主母诛杀单行,你我全都在场,那时候大家都说她‘勇冠三军’……”

    “此一时彼一时。”孙琦眼圈微红,“当年还不知道,她,毕竟是金国的公主。”熟悉孙琦的人都知道他和金军有不共戴天之仇,早在追随林阡之前他就在陇西占山为王对金军誓死不降。

    柴婧姿暗想,哦,金军看来还有别的谣言植入人心。“金国公主?”她微吟这凤箫吟的又一重身份,不知真假,饶有兴趣。

    她又猜对一半,战狼亲口说过:“凤箫吟的身世,其它时候都可以被宋方忽略甚至对我军有消极影响,但此情此境,一没有林阡庇护,二她自己是信仰所系、如何可以有半点不稳?可惜这身世是她终生污点,徐辕极力为她造势,恐怕要失算反噬了。”故此,当前的金宋战场两个精神领袖,竟奇迹般地是“林楚江的儿子”和“完颜永琏的女儿”这般的置换关系……

    “何必纠结血统,她为金国做过什么事?杀过什么人!算哪门子的金国公主?!”吴明辨是非,力劝回头是岸,“孙琦,没什么此一时彼一时的,输仗是因为胜败兵家常事,至于主公,他也不可能滥杀无辜,和主母一模一样是被金军中伤!你们擦亮双眼,竖起耳朵,听着看着,这定西战场不再是主公失踪时的群龙无首,主母和天骄已经及得上主公九成,风威越将军也将到来、助我等抗金一臂之力!这个时候谣言四起,显而易见金军急了!!”

    “自欺欺人!杀害主公的战狼和林陌,已接连杀伤华前辈、郭大侠、肖忆、蓝扬、袁若……否则怎教天骄和越将军才从襄阳抽身便又顶上来补?这还不算,金军怎会满足于此?曹王早就用了数日独处的时间说动了凤箫吟倒戈,父女勾结害死了何勐、打败了从未败过的天骄!甚至连主公都是她害的!”胡三十站在传言的基础上头头是道。原来,近来竟有言论说:凤箫吟前段时间失踪不见,直接导致了林阡入魔暴毙;而这段时间原本就是曹王利用传授武功的机会来策反她的,众所周知回来之后凤箫吟真的武功大增行踪诡秘判若两人;盟军从她回来之后的屡战屡败全都是因为她的变节,所谓的能与战狼抗衡也不过是表面的假象罢了!

    “天骄比你还糊涂吗!变节了他还留着她!?”吴怒不可遏。

    “天骄?或许已被她杀了控制了!吴,你难道不觉得可疑吗!她失踪回来不久,完颜永琏就宣布退隐,不正是因为说服她为内应了高枕无忧了才放心功成身退?!她与林陌在灵堂交锋,明明不敌怎就没有死在当场?分明就是为了诱引接应她的天骄败死!还有何勐牺牲那日,竟还有金军到她帐中给她送信,分明是与她暗通款曲,部将们想要杀掉那人,凤箫吟却还拦着不让……种种现象都指明了,她已经在给曹王给金军效力。或许是她觉得血浓于水,或许是她存心要报复主公……总而言之,就快结束了,盟军将面临灭顶之灾,我们,我们退回陇西家园,将来能守多久便是多久。”孙琦噙泪说,越坚定的人其实越容易多疑和脆弱。

    “糊涂啊,定西也是家园,从这里退一步,陇西就少十年……”吴说不下去,痛心疾首,“天骄他们说得对,千疮百孔的定西,最容易被这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渗透。”

    婧姿听得纳闷,暗忖:报复主公?为什么凤箫吟要报复她男人?是信了林阡滥杀无辜所以她要斩妖除魔呢,还是觉得林阡女人太多所以她因爱生恨?婧姿轻笑,差点出声。

    忽然又想起入夜前她斥责王坚余时说:金人来了抗金联盟的人会不知道?金军有间谍在他们,他们也有间谍在金军的可惜,这句话未必成立了,本该洞若观火的时候,宋军居然在内讧!原已被徐辕和凤箫吟提升到九成高的士气,竟被那战狼几个谣言就轻易击得粉碎。

    “我们愿帮他们又如何?他们连自家大哥都不信。无聊。”青面兽总算从魔怔状态下出来,打着哈欠边低声说边准备走。

    “是大嫂。”婧姿赶紧捉住他,示意继续听,并且告诉他,凤箫吟啊主母啊盟主啊是个女的。

    “噢。”青面兽呵欠连天,似乎很困。

    “谁真想临阵脱逃!三哥,你知道我脾气硬、战死沙场三生有幸,但若是执意留在这里被凤箫吟和金军夹攻,只怕连刀枪都没机会握紧就白白送命!我肯,我麾下兄弟也不肯!”孙琦言之凿凿,胡三十连连点头:“还嗦什么!走吧!”

    “不准走!”吴大惊拔刀。孙琦还存希望:“三哥,同我们一起走吧!”胡三十提刃相迎:“四哥你先,我来殿后!”三个人声音混在一起谁也说不服谁。

    孙琦一边坚定地引领逃兵,一边继续对吴陈词:“三哥,我原以为凤箫吟是个母亲被我军杀害的金国公主,心想她即使与主公有血海深仇,也早已化解成了夫妻之间的恩情。最近才知,她的母亲竟是冤死的,我军在洞庭围剿一个病入膏肓的无辜女人根本有违天理,事后发现做错竟也不肯承认还不了了之更加是有失道义。此外,当年她在襁褓,凌大杰那些人三番四次地救过她命!我要是她,我也被曹王感化,不可能再去杀自己的亲族,因为他们才是合情合理的那一方!”谁都觉得自己看得最清晰,众人皆醉我独醒。

    婧姿蹙眉:原来说的是这个报复?真不得了啊,凤箫吟这是要帮她男人杀她全家啊……

    “那么,你要是她,会抛下这个好不容易强起来的抗金联盟吗!任由像你、像我这样的无法逆转形势的寻常部下、在这里彷徨凌乱以至于刀兵相向吗!”一边辩驳,一边武斗,注定了吴以一敌二,渐渐忘却他的来意是防御金人;这般内讧反而更加便宜金人!

    下一刻,倒是青面兽耳朵一动先行发现了异类的存在,只不过那个脚步接近到三丈开外就立即远离,传到青面兽鼻子里的气味和手里抱着的人头相近……青面兽想都不想一手拉起柴婧姿就追了上去:“凶手同伙!”“啊……”柴婧姿还没听完呢,就被他带得飞起来了……

    原还不悦,可是在万水千山里腾云驾雾实在是太惬意,算了算了……久矣,却还是有些难过,靠住青面兽的肩膀,柴婧姿情不自禁哭了起来。

    “咦?!”青面兽发现她在哭,陡然刹住脚步,衣袖给她狠抹,一句话都没有又继续跑,跑了几步发现方向错了又回头。

    “大官人,你怎么不问奴家为什么哭?”柴婧姿没见过男人抹眼泪这么粗鲁的,差点把她鼻子给抹下来。

    “沙太大,我也难受。”青面兽回过头,原来也有眼泪。

    “哎,像你这样多好,没有烦恼。”柴婧姿叹了口气,轻轻给他擦眼睛,“我是听到他们诋毁那凤箫吟,想起从前听过的一句话,‘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之言,深于矛戟’。那般女中豪杰,竟要陷于流言,我要是她,听得难过了,或许会拿起刀来抹了脖子一了百了。”

    “她不会的。”青面兽忽然说,说的时候语带笃定,“她有林阡。”

    “……”婧姿一愣,“什么?”

    适才这两句话,他说时不像他,可惜那状态稍纵即逝,再回答时他像失了记忆,反过来问她:“嗯?”

    “嘤嘤嘤,婧姿姐跑不动了,你背一下好不嘛?”婧姿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来,看准机会立刻调~戏起他。

    “好!”他也察觉步速过快,便一手提着人头,一手把她扛到肩上飞奔过去……

    “哎哟哎哟,你个死鬼,懂不懂疼女人呐……”婧姿一路笑着叫唤。

    “到了!”他忽然说,她赶紧闭嘴。

    她带他躲藏到树后,看前方略显荒芜的战野上千余铁甲战士,在四个首领的带领下磨戟拭刃,整军待发。

    “二子还没踪影?莫要误了军情。”老大问。“老大,二哥恐怕打女人的瘾又上来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等他了吧!”老三说的二哥,看来头颅就在林阡手上。

    “真他娘的不分场合天天误事,迟早被我从‘六大害’里踢出去!”老大破口大骂。“还是再等等?”老四还在张望,却把老五先张望了回来,虽然青面兽和柴婧姿已经到了,老五这个被追的反而跑在后面,现在才气喘吁吁地站定:“各位兄弟,别再等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出什么事?”老六蹙眉。

    “那边宋军主力打起来了!咱们立即去吞掉他们,帮刘将军把石峡湾冲它个七零八落!”老五口中说的刘将军,正是金军的常胜将军刘铎。

    “可以,原就是约定半夜与会宁那边夹攻的,我们这些先锋打头阵,早片刻也无所谓。”老六点头。

    “对啊,还是头功!”老三喜笑颜开。

    “宋军该不会是假意引诱?”老四还有忧虑。

    “不会。听着更像我军的离间计起效了。这种离间分化的计谋,敌人一般来说不会将计就计、以免搬石砸脚。”老六分析完,老大立刻打定主意:“那就杀过去,吞一个是一个!”

    “大哥英明神武!”老三一边欢呼雀跃一边阿谀奉承。

    不错,离间瓦解,战场上素来都兵不厌诈。

    同类型的计谋,林阡对赫品章、楚风流都用过。战狼现在报复在凤箫吟身上,寄望于对抗金联盟釜底抽薪,这成效,当真比射多少招降文书都立竿见影。

    区区两日,有关“越野父子诬陷柳月”“凌大杰喂血救公主”“柳月洞庭被围剿致死”的传言满天飞,直接铺陈凤箫吟的前世今生恩怨情仇。传言故事里的反派还是越野山寨和短刀谷,现在正处于金军兵锋下的越野山寨和短刀谷,此情此境似极了曹王父女里应外合为柳月复仇,顺理成章,深入人心。

    “仆散揆,如此也算为你出了一口恶气?”夤夜,战狼预感到计谋即将成功,实力悬殊的大战就要发起,虽然身在会宁,不免望天冷笑。

    凤箫吟,她和徐辕的表现稳定不一样,本就锋芒太露,难免争论不休。战狼也知道徐辕的苦处,多事之秋盟军需要锋锐的精神支柱,可不就只能是铁腕作风的凤箫吟吗。

    不过,既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徐辕自然自知短处,故而日前再三对吟儿强调,定西作为最恐慌战区,人心是当先需要安抚的,尤其“临江仙”最好收复;另一厢,柏轻舟听到安丙和柳月的零碎传言后也立即提议,沈钧、曾嵘求不回来,那主母就亲自去一趟定西,一手镇压匪帮,一手也以借此功绩来向越野山寨那些可能会出现怀疑的人们示威

    来定西,吟儿是怕临江仙这些匪帮或越野山寨的旧部出岔子,没想到此间是陇单行寨先叛变!

    是的,没有错,陇西单行寨,是当年跟着她风七芜混的人,她原以为关系最铁,作为她的后盾会最可靠,谁知今晚他们会因为半信半疑而相互打起来!反倒是史秋鹜、郭傲、赫品章那些越野山寨的人,在她到定西后还没开始大刀阔斧就坦言相信她!这是为什么!?

    她后来也渐渐懂了,那些人,一定程度上和她同病相怜,都曾作为越野、郭杲、苏慕梓的死忠不被盟军接受;而孙琦胡三十这些人呢?正宗的抗金联盟,从未体会过那种不尴不尬……

    然而她当时是真的不懂,远远听到孙琦胡三十骂她害死主公天骄,又惊又怒又悲又郁闷,邻近听到吴为她辩白说她不可能抛弃盟军,既是感动又难免伤感、不久前还让她觉得到达巅峰的抗金联盟竟然一下就走到末路……至于孙琦胡三十说她不可能向亲族动刀兵,她厚着脸皮在耳朵里过滤得干净,还能如何,这立场怎么站都是错的,只能告诫自己,坚持林阡所坚持,守住那个和林阡相爱的最初的凤箫吟……况且她脾气真是不好,眼下林阡被害,她这悍妇就是把天掀翻过来都做得出,又怎可能去管什么千夫所指百味杂陈。

    青骢马一骑疾驰而来,眼见在胡三十孙琦武器言语的合攻之下吴已经流露出颓势,忍无可忍的她当即飞身一掠而下,一剑如虹将他们三个强行拆分。

    吴胡二人杀得白热,谁知突然被血光分割,正待再杀,一同受阻,与此同时四围俱寂。

    一声马嘶,火光齐飘,众人乍见那一袭白衣轻灵落地,先是震撼其剑法舍我其谁之魄力,后又迷茫她身世和身份的极端对立,所以齐刷刷地沉默和后退。

    “主母!”吴收起刀来,喜出望外;胡三十却还提着刃,恶狠狠地瞪着她,一副林阡不复活就绝对不会相信她的架势;孙琦双剑在鞘中将出未出,表情繁复流露出他心念千回百转。

    勾起吟儿的记忆,不错,这个孙琦,虽矛盾她身世,却欣赏她战力,所以可以拉回来!

    笑了一笑,即刻扬威:“昔年我诛杀单行,各位全都在场,无不见我一身是胆;后来我近交远攻去帮林阡粉碎楚风流单行的阴谋,各位也都随行,看到了我智谋超群。单是那场陇西之战,战功我认第二便没人能认第一。我倒要问一句,我凤箫吟要当盟主,谁敢说个‘不’字?!”

    “是!我军是因为见到您,才更坚信主公没有死!”吴站她身后,激动忘乎所以。昔年这位置,孙琦也站过。

    这威风一旦摆出,立即有人被收过来,她见孙琦迟疑,乘胜追击说道:“昔年单行叛变,反咬你暗通楚风流,你自己也辩解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孙琦,你怎可能不了解我这处境!”

    孙琦怎会不记得昔年恩情?若不是凤箫吟明察秋毫他早就丧命,何来他今日来猜忌质疑?这也是他一直没有底气的原因:“盟主,我也不想如此,然而那传言跟真的一样……”

    “传言就是真的,我就是金国公主,母亲确实是被上一代的抗金联盟冤杀,凌大杰曾给襁褓里快要死的我割肉喂血,他们全都是我的至亲。但不知身世的十几年,我都是云盟主养育长大,她授我以宋融金之念、根深蒂固,后来我遇到林阡、徐辕、厉风行、金陵……太多人数不清,他们和我理想相同,一起缔造了这个新的抗金联盟,他们是我的至亲至爱、甚至他们就是我自己。我若不能两者兼得,也就只能不负光阴。”她索性对战狼的毒计以毒攻毒,坦白身世,加以明志,既动之以情,又大乱大治。

    果不其然,孙琦或胡三十的麾下,再不是机械性地或被迫乖乖地过来吴这边站队,而是面色凝重、平静而认真地被她说服过来。

    不听话的只有胡三十那样的莽夫,因为他听不懂啊:“果不其然承认了,话说得再好听,她也是金国人!”孙琦脚步移动过,却是舍不得胡三十才没动,他这个七弟太不省心了。

    “我本载舟之水,风激必起波澜,覆舟非我所愿,奈何此身非我。若舟极力行稳,待我与风起落,管它风急水翻,不过清风好雨。”她望着孙琦一人,走慑服的最后一步,暗指那波澜是战狼这阵风引起,诸多巧合多半也是误会、自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孙琦被她一双眼盯得防备尽失,听罢情不自禁缴了剑:“盟主本就是陇西寨的寨主,孙琦唯盟主马首是瞻!”

    “中邪了吗!这金国女人念的什么咒!”胡三十愣在那里,拉不住也理解不了孙琦。

    “胡三十你跟金兵打久了,连汉人的话都听不懂了吗!”吟儿立马还嘴,对说到这份上还不动容的人,比如胡三十,比如林陌,都是深恶痛绝。

    “盟王说过的,你凤箫吟就是个巧舌如簧、嗜好虚名的小人!你辩再多也辩不了,何勐就是被你害死的!”胡三十这句话,令吟儿倏然懂了,原来问题出在陇西寨是因为何勐……

    “林阡说我巧舌如簧、嗜好虚名?他喜欢我才那样说的!你们这群蠢蛋还相信了!难道他随口说句话你都要奉信一辈子吗!”她本来还怀疑胡三十是细作恶意作乱,但看到他实诚地点头之后,她立即意识到,胡三十是因为太迷信林阡而打心底里不接受旁人……这些日子以来,太多类似的人了。

    “那林阡还称我守千城护万民呢,你怎么不奉信了!天骄是在他那句话的基础上才说我庇护了淮南、川蜀、陇陕所有军民,这名号又怎样?本盟主担得起!”至于何勐,她不辩解,确实有她连累的因素,她也能设身处地地想到,眼前这些人目睹过一个个战友牺牲,当逃兵既是失去信仰、也更是因为害怕吧!哪个人真的不怕死?

    不免长叹一声,昔年苏慕梓引发的定西之战里,被林阡誉为“其徐如林”的袁若、“动如雷霆”的何勐、“难知如阴”的百里飘云、“不动如山”的沈钧、“其疾如风”的曾嵘……那个组合,注定不全了。

    “七弟,你做什么……”大势既定,孙琦看胡三十等三十不到的人不依不饶转头就走,一愣,急忙喊住。

    “回陇西!”胡三十把刀横着扛在双肩上,“备战!”

    吟儿没有追,一来她有收服临江仙的任务在身,二来……春雨如膏,农夫喜其润泽,行人恶其泥泞;秋月如镜,佳人喜其玩赏,盗贼恶其光辉,天地都不能做到人人都喜欢,更何况她这个凡人?

    胡三十走后片刻,吟儿和孙琦还在疏散人群,吴的脸色忽然一变:“糟了!”

    “怎么?”吟儿转身,望向吴。

    “我原先是听闻有金军作祟才到这里的,适才打起来,竟完全忘了……”话声未落,东南山野犹如往地底坍塌,在场众人全都觉脚底一震而陷。

    “完全忘了?下不为例。”吟儿当然知道这里位于边界,却未料到吴等人因为出现内讧而完全没有设防,适才她自己也忙着收服叛将而忘却对外,此刻回想起来,才知不管自己出不出现在这里,都逃不开战狼的五指山,是的,她和她的盟军从头到尾都身处在被战狼算计的天罗地网里

    战狼这几日的攻心到这里水到渠成,却不是要挖匪帮或越野山寨的墙角,那些不过是外围的渲染和造势而已,那些徐辕和柏轻舟会算到那他自然要避开;战狼的终极目标是以何勐之死来落实曹王父女串谋,从而激化胡三十孙琦和何勐部下等陇西寨军兵叛出!在拉大那群徐辕柏轻舟意想不到的陇西寨众的破绽之后,立即由刘铎率领麾下借助这场内讧为跳板,完成和会宁金军对石峡湾沈钧的夹击!

    这妙计因为算人之不能算,故而对于战狼来说是稳的,即便凤箫吟这样的盟军主帅及时到场安定军心,也很难减轻损失

    虽说此刻出走的只是三十人不到,但刚刚内讧预留给金军战机的岂止百人!现在金军很可能已经杀过来,吟儿再说“进入全面战备”都为时已晚,因为盟军可能连阵都来不及摆!难道说,她又要败?连累石峡湾被金军冲垮、定西被金军铺占?这下可好,中伤她的谣言要落实……

    当是时,竟还有人双手合十默念老天保佑金军没杀来,吟儿把心一横,仗剑立于金军铁骑将要席卷而来的飓风之下,怒喝:“求天无用,只能求我!”竟似要在宋军羸弱之际以一己之力来对抗刘铎那未知人数的兵马。

    出走的胡三十,是最先遇到和目测到这些兵马的人,当看见黑压压的战甲如潮水般往这里冲杀时,他呆若木鸡手足无措竟不知何去何从。

    浩劫将至,最先有五个金军高手,同时以五种神功内力往胡三十当头击落,罡风下他动弹不得绝望透顶,本能喊出一句:“主公啊!您在哪里?!”

    戈挥天月皎,血洒阵云腾。

第1540章 长啸拍坛,痛饮千秋

    不得不说战狼太狠辣,计划环环相扣、实施按部就班:首先他让世人不相信吴曦是凤箫吟所杀,使“造假”和“抢功”动摇了她的威信根本;世人由此胆敢猜忌凤箫吟已经操纵舆论一手遮天,从而越来越相信曹王和女儿已经相认并开展了对南宋武林的复仇……几乎所有传言都是真的,没有一件前尘旧事被添油加醋,有且只有“安丙杀吴曦”这块诋毁吟儿的敲门砖是假……

    战狼就这样挖空心思一步步把凤箫吟驾驭力降到零,顺利拆毁了林阡死后的这一精神领袖,教徐辕和柏轻舟凝聚军心的所有心血付诸东流;战狼更不可能给凤箫吟死灰复燃的空隙,悄然拆毁之后便是闪电打击,所以他密令刘铎与移剌蒲阿,在舆论酝酿两日后的夜半时分夹攻石峡湾。那刘铎不愧是林阡都赞誉的将才,谨慎如他,直到行动前才对先锋说明情况和发号施令,故而杜绝了情报被海上升明月的宋谍窥探。

    刘铎的先锋“六大害”也是傍晚才知道,原来前两日有关“金国公主”的一切都是在铺垫和掩盖“何勐之死”,既顺风顺水又声东击西。金军的打击目标,表面定西越野,实际陇西单行!

    但老四瞻前顾后,私下提出过异议:陇西单行寨的寨主其实是凤箫吟自己,那些部下会叛变、内讧吗?正因六大害半信半疑,才教轻功最佳的老五先行打探。二哥美其名曰策应老五,实则又不知轻重地偷偷找女人去。

    最终老五打探到,这场陇西单行寨的内斗不仅发生,而且比战狼预计得还早!趁他们刚刚分道扬镳时打,自然比等他们静下心来更好。此情此境,“六大害”虽然缺了个人,还是选择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比计划早片刻出手,既增加胜算,还可抢先登之功!

    今夜,便毋庸置疑成了定西宋盟最危险的时候,当出走落单的胡三十首当其冲寡不敌众,一林之隔的凤箫吟,尽管那些双手合十祈祷的明显还不是那么信服她,仍然收拾心情蓄势待发也做好了被百倍劲敌围攻的死战准备——

    一分……两分……

    一炷香……一盏茶……

    等了半天,也没见敌人到!反倒先把孙琦搬来的救兵、刚到任上的越风给盼来了……

    鸣镝大作,刀兵四起,风起云涌,雷辊电霍,这些多半发生在他们背后,原是沈钧已率领石峡湾的宋军在对战从会宁冲过来的移剌蒲阿部金军。

    可是,原该与移剌蒲阿同一时间从御风营杀来的刘铎部金军呢!活生生给吟儿预演了一遍“雷声大雨点小”,两盏茶过去了也没有一个敌人来攻!

    为防有诈,吟儿寸步不移、就地攻守兼备:无论如何,东北在激战,西南要守好,不能令沈钧曾嵘有后顾之忧。

    虽说决定留在西南坐镇,她目光仍不自觉被东北方向的景物吸引:阵云自风沙中起,月光从血腥下褪,可叹那里的主客相搏、山川震眩,终究会成蔓草萦骨、拱木敛魂。

    “石峡湾的风沙,不像本地的泥土,倒像从沙漠里来的。”当越风率人往四面继续警戒,吴赟则一直在吟儿身边,循着她目光一起眺望。

    吟儿心念一动,回过神来:“是前年冬天,瀚抒从西夏带回来的沙,沉淀在石峡湾了吧。”

    众人皆是一怔,都想起,当年魔态洪瀚抒重返战场,就是当先对石峡湾发动了一次血洗,当时他掀来无穷无尽的风沙掩埋了临江仙五胞胎、昆仑派高手、孙寄啸、何慧如、红樱和吟儿,以及当年那个玩忽职守、自以为是的辜听弦……

    “盟主/主母,您瞧!”在他们凝神望着东北追忆往昔时,忽然间有好几个兵士颤声指着西南方向,彼处一道道拔地而起的气流比他们回忆里的更强劲,它们在冲上云巅的过程中形成了巨大而湍急的漩涡——

    所有人循声而去,全然是瞠目结舌,那些漩涡应该比石峡湾的风沙离他们更近,甚至就在他们的脚底下往这边卷土而来,可是怎么爆燃到这般剧烈的地步了他们才来得及发现!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所有气流都是烈火烧沙的一瞬间引发的,通红一片,炽热无限,一边自旋一边冲天,焚上云霄芒焰不绝!霎时,天中固有的光与气全然化为灰烬,原还沉寂的皎月顿时被染作妖日,整个时空都仿佛被那些涅槃之物填满、主宰!

    “发生了什么!”吟儿大惊失色,直到脖子发麻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盯着那景象愣神了极久,那离奇的景象却经久不散、光怪陆离、肆无忌惮、变化多端!

    “盟主,发现了胡三十,他还活着,正抬回来。不过,语无伦次,跟疯了一样……”不刻,越风回来告诉她那边情况,“他适才遭遇的金军大约三千人,均在距离我们的西南半里处……”

    

    三千铁甲瞬然冲驰而至,当是时,六大害之五同时出手,五件兵戈裹挟神功一同压顶,形单影只的胡三十眼看就要血溅当场。

    万念俱灰,向天哀嚎:“主公啊!您在哪里?!”

    话声刚落,一道流光,彷如不经意间淌过此间,却突如其来地扭转了光阴,

    以至于胡三十惊醒之际,发现泼洒自己一脸的不是自己的血腥而是——

    那五只尚且握着兵戈的、已经从主人身上断开的手臂……

    腾起的阵云原来不是那五件兵戈引起,而是那双若隐若现在这个时空中的刀吗!

    在那双刀的视野里,众生平等,不管你是否高手,都给你打成畜生。

    当那双刀冷酷地旋回那青面兽之手,虽他是黑发,虽他是憨汉,却和他们的主公一样魁梧彪悍,一样是刀法吞天沃日势极雄豪,最重要的是,一样会在危难之际阻挡在敌人和他们当中……恍惚间胡三十泪流满面,宁可沉浸在这种错乱的精神里,也要多留恋主公一眼:“主公,显灵了!”

    唯有六大害因为疼痛而确信眼前怪物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这他娘的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居然一过招就斩了五个人的臂!老大龇牙咧嘴不敢发问,老三不知退得躲到哪里,老四还在组织着要问的话,老五和老六却是一勇一谋最先再上,一个直接一个迂回,可惜,还来不及到他十步外,他俩便硬生生被飓风击飞,一起摔下来鼻青脸肿。

    “听说你们是六大害?”怪物发话,怎一个气盛怒发、星飞电骇了得!旁人尚在惊恐不定时,老大毕竟老大,最讲以身作则,壮着胆子飞身上来,以剩下的手聚集内力、一掌朝青面兽全力以赴。被老大那么一激发,老四维护团队声誉,也跟着扑上来不遗余力,不过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老三一直趴地上应该是装死……

    六大“害”,这就是他出手的原因吗!柴婧姿回过神来,赶紧提醒青面兽:“大官人,别太用力!”她怕他又像在大圣山顶那样失去理智。

    “哦……”青面兽倒是听她的话,原想放肆地对来者强行击杀,却忽然像对整个画面按了静音,选择安安静静地玩耍起他的猎物——他又一次像洗衣服一样地开始在头顶旋转那六大害,只不过和前次不一样的是气势:原该如火的红色焰流,骤然变作清逸的蓝色水涡,明明壮阔得前所未见,却又静寂得不可思议。

    “冲啊!”三千金兵怎能见主帅受辱,虽前面的都被那壮阔震慑、停在原地,后面的却全被那无声欺骗、争先恐后……

    三千人冲向那区区一个人,是多悬殊,

    悬殊?是真悬殊,恰如三千蝼蚁冲向鲲鹏,三千蜉蝣冲向灯塔水母,

    浩荡的骑兵,热血的步兵,密集的弓弩手,所有壮烈的种种都在进入那静音区的一瞬消除,使得一林之隔的宋盟都没人听到过这件事的发生……

    他们全部被那乖张的巨力俘获上天,继而由着那怪物一通乱转,生命随气流一起不断蒸发。

    大概是他们的内功有阴有阳,尽管不纯,他来者不拒!一边控制着不太嚣张,一边汲取得如狼~似虎……

    刹那间,如果后世有人看见会这样形容:那怪物便像一个具有大量正电的原子核,三千草芥则像电子云弥漫于它的周围;又像一块高温高压的大磁铁,六大害及其麾下的内力,或深或浅都无一例外地朝他身体里倾灌……

    渐渐地,他再次阳气过剩,脑子不清晰起来就把柴婧姿的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造成的最终结果是,越风带给凤箫吟的战报里:“那三千金兵,均在距离我们的西南半里处……伏尸!”

    刘铎麾下这支本该和移剌蒲阿一起攻陷沈钧的最强精锐,竟然在提早片刻发起先攻的一线之间于小青杏全军覆没,血流漂杵,死状惨烈。这样一个万分之一的意外,战狼根本没有预料。

    算到徐辕柏轻舟算到的越野山寨,算到徐辕柏轻舟没算到的陇西单行寨,却独独忽略了徐辕柏轻舟这些自己人才该重视的临江仙盗寇!

    金宋双方都是到天亮后才从幸存者口中探知,那个对战狼的妙计和吟儿的战功两面截胡之人,是临江仙的老大。

    “主公显灵,附在他身上!”胡三十等人虽然幸存,却是疯疯癫癫,语无伦次。

    “会是主公自己吗!”吟儿一喜,觉得这样的战力比林阡还强。

    “应该不是……”他们形容起那人,除了武功之外,和主公的风姿气度完全不同。

    “无论怎样都得去临江仙,会会这个人物。”吟儿想,临江仙老大,也有可能是想通过此战打出他的知名度,给金军宋军一个见面礼和下马威。又一个谢清发。

    

    小青杏的这一异象,当时当地,除了相互厮杀的金宋两军近睹,还有一直以来都在以各种方式寻找林阡的十三翼远观——

    入夜时,从刀和酒分别着手的杨妙真和柳闻因刚好碰面在大圣山北。柳闻因之所以找到这里,是因为这里的烈酒被抢购一空;杨妙真之所以找到这里,是因为在荒郊野地发现了一把疑似破铜烂铁的一分为二的破烂。它们都指向了林阡有可能存在。

    但杨柳二人互通过后,皆是失望憔悴。一时找不到旅馆或农家投宿,两个少女便准备在山林里囫囵休憩几个时辰。

    不知是野外杂声甚扰,亦或是心中杂念太乱,杨妙真本已非常疲倦,却辗转反侧睡不着,转过头来,看见柳闻因原也是一样魂牵梦绕。杨妙真看在眼里,不由得轻叹一声:“闻因姐姐,别太牵肠挂肚,师父他吉人天相。”

    “……嗯?”柳闻因回过神来,才发现心事好像被人看了出来?而且还是她没有设防的结拜妹妹。

    “闻因姐姐,喜欢师父,比妙真还早吧。”既然睡不着,又没力气赶路,杨妙真想,不如在这里交心。

    柳闻因的脸微微一红:“哪里的事,你这丫头,休要乱说。”

    “瞒不过我。你只不过是碍于师母,才不敢表露、只能藏掩;可我早就知道了,‘绝交’那晚就知道的。”杨妙真凑近她肩,一脸洞悉的笑,柳闻因更加尴尬,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杨妙真继续追问,柳眉凤目中除了笑意竟似还含着霸气:“然而,师母的时代终会过去,将来能争到与师父相配的好女子,天下间也不过妙真和闻因姐姐两个。”

    “妙真!别胡说……”闻因大惊,低下头来,“我只求他能活着,哪怕就是个魔,只要在我眼前、在我身边。”说着她低得不能再低的要求,完全不见战场上英气逼人。

    “为何是胡说,师母的身世有硬伤,并非最契合师父的那一个。我虽敬重她,却也想超越她,总有一日我能与师父比肩天下。”妙真的脸色微变,笑意也因为试探出闻因的心意而敛,宁可承认暗恋也要否认相配,不就表明了她其实有过这个想法并且十分在意吗,只不过她也许妥协了但妙真还没有,没关系有的是时间。

    “可他现在,仍是一点音讯都没有。”闻因敛眉叹息,眼眸清澈如许。

    妙真倔强摇头:“师父一定还活着,而且绝对不是魔。我懂师父的,他要征服天下,怎么可以、怎么可能真的成魔?所以他出事那天一直对我说要我杀了他……你知他为何不自尽吗,因为他在那自身难保的时候,竟还本能地要在金阵里保护我的退路!他是那样好的人,是我心里的战神,绝对不会变成魔。”

    闻因一怔,想起类似的“若我成魔,便教我死”林阡也曾对自己说过,心念一动:“若是师父真的成魔,你会听他的话、放弃他吗?”害怕之意油然而生,她怎会不知林阡承载着妙真问鼎天下的梦想、只怕妙真和林阡一样存在着精神洁癖。

    妙真身子一颤,尚未来得及答话,蓦地南面一声巨响引发出连串的地动山摇,紧接着她们是想睡都睡不着了,临近半夜,更是山林里风生云起,放目远眺山野间惨光阵阵。

    “出什么事了……”柳闻因对战斗厮杀倒是习以为常,然而这闪烁不止的明亮光芒又是什么……

    “师父的刀?!”杨妙真喜出望外,一跃而起,“往那里去,找师父!”

    天明之前与盟军在关川河的主力会合,杨柳二人才知十三翼在定西盲目寻了一大圈后,竟和大驾光临临江仙镇压他们的凤箫吟殊途同归,甚而至于盟主已经先行上山,准备对那位战力非人的青面兽一探究竟。

    “盟主见过金军伤口,胡三十等人也证实,那怪物不是主公,而是个吸人内功的邪魔外道。”孙琦告诉杨柳二人,“有兄弟称,可能是从西夏来的一些怀有妖功的异域人士。盟主断定那是个蒙古人,还说那人战力超群或许就是他们的首领铁木真。”

    杨柳二人自然大失所望,杨妙真却当机立断:“是真是假,探过才知。”闻知凤箫吟轻骑简从上山,杨柳二人作为接应跟了上去。

    

    那个短短一夜被外界疯传为蒙古金帐武士之首甚至铁木真本人的青面兽,一战成名却昙花一现,杀完三千金军差点死在当场,非得由柴婧姿和随后赶来的余大叔、余玠、王坚等人连拖带拉地带回了临江仙去,故而没能和越风、凤箫吟等人碰上面。

    出了什么事?谷雨跪下身来给他诊治时,只觉他整个人都鼓了一圈,各种乱七八糟的气流很明显地在他身体里乱窜、膨胀。

    “前日在大圣山上好歹阴阳调和,今次,这些内气大多属阳,使得他气血紊乱;不仅如此,还有些内气相互抵触,甚而至于本身就有毒……”谷雨和余大叔会诊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原来,那六大害的六个兄弟,分别习得蝎蛇功、老鼠功、苍蝇功、蚊子功、蟾蜍功、蜈蚣功……非但不是好货,而且还碰巧和茂巴思的龙象功抵触,使得青面兽才刚吸完就差点没吐个半死,全身上下都显示出中毒的迹象,这才停止了他和饮恨刀的走火入魔。

    亏得那谷雨虽半路出家却天赋异禀,到天明时终于给半死的他妙手回春。经此一役,余大叔余玠和王坚都觉得不能再任由青面兽再这么随便地杀戮下去,余玠说:“那日从大圣山上带下来的蓝衣女子,哥哥可有印象吗?”“当然记得。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这两日我都在给她送吃的。”王坚点头,那日天衍门昆仑派混战时对他们两个孩童不闻不问,是那个蓝衣女子把他俩抢救出了危险区域,老天有眼,当下天衍门的人或昏死或失踪,只有她一个最先醒了过来。

    “那日天衍门说,听到刀声才来找人,他们在找刀的主人,你说,这刀会不会就是师父的?你遇到师父那天刚巧在路边捡到?”余玠小小年纪却聪颖过人,能把诸多事情串联在一起。

    王坚一拍脑袋:“确实有可能!那便带师父去找她问问清楚?”

    见到师父时他还虚弱地躺在石上,口中反复不停喊“酒,酒……”王坚赶快应言给师父把酒拿来呷一口,师父他老人家倒好,咕噜咕噜把酒全倒完,过程中从躺到坐直到站起:“还不够……”

    “师父哪用喝药,喝点酒就好了嘛。”王坚悻悻地说。

    “事不宜迟,咱们把师父带去监狱看,留个人在这里和婧姿姐说就好。”余玠追上那个直朝洞外飞奔找酒的师父。

    迟片刻婧姿回来,看到青面兽不在,大惊失色:“你们太上皇呢!”

    “被带去狱中和蓝衣女子对质去了。”临江仙留在这里的人作答。

    婧姿走近一步看见酒坛全空,端着的药差点没洒地上:“这,这酒是他喝的?!”

    谷雨一愣,跟随上前:“怎么?”

    “莫便宜了别的女人啊啊啊啊!”婧姿惨叫着追上去。

    手中酒坛子上一次在她手上时,她一边唉声叹气“为何丰神秀逸却偏偏身体羸弱呢。”一边啧啧啧啧地笑“这合~欢散,先前让完颜璟走不动路,现下要教我自己起不来床啦~哈哈哈哈~~”

    

    柴婧姿原还宽慰自己,没关系的,虽然药性很烈,但是起效需要时间,而且他身边有王坚余玠,不可能和哪个女子独处的,不碍事,不要紧,我追上去能制止……因此跑得喘息连连还沿途休息了一会。

    待真到那监狱外时,她意外地发现,临江仙的土匪们七零八落倒了一地,虽然多半没死,现场一片狼藉。

    “出什么事了!”她大惊失色扶起余玠,注意到监狱里大半囚犯还在、这里没出现死伤说明青面兽没乱来、打斗的凌乱痕迹是别人留下的。

    “有人来劫狱、刚巧把那个蓝衣女人带走!我和哥哥不知他是好是歹是否要对她不利,于是便要阻拦……师父他二话不说就和那人大打出手,然后从这里打出去、一眨眼就不见了。我被那老头的剑风伤到,哥哥不放心师父、跟了过去、就是前一脚的事……”余玠忍着痛,极力组织语言。

    “怎会有人知道她被关在这里?”婧姿给他裹伤,裹着裹着,岂止心不在焉,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啦,“我找大官人去!”

    

    怎会有人知道?要想算段亦心在哪里,并不难。天衍门的门主、段亦心的外祖父,世人不知其真实姓名,都尊称他为北冥老祖,今日他正是来救她出去。之所以推算起她的存在,是因为她伤势严重、加之能牵制成了魔的战狼、他不能置之不理。

    一气呵成打翻了狱卒们寻到并救出段亦心,整个流程都是预想中的畅通无阻,谁料,他才奔到洞口,便猝不及防地遇到了那个他刚好算到就在这附近的林阡、嗯、怎么是个黑头发的有点儿胖的脸色忽青忽白的憨汉?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他还能算到林阡就在这“附近”以外,天衍门逃出去的其他人都是费尽心力都“不准”“不定”。

    憨汉?人不可貌相,就在北冥老祖一剑挑开前来拦阻的余玠之后,那个气质平庸的青面兽竟陡然朝他掀来一掌,口中嚷嚷着要惩恶扬善替天行道,北冥老祖手上威严无匹的上古神器,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削铁如泥切金断玉,结果在遇到他的手掌之后,险些就对他这么递交了上去……你该不是来送剑给人的!北冥老祖当然不服气这种半招就败的悲剧,天衍门一世英名岂能就这般毁于一旦,于是平心静气调运全身内力猛一发功,陡然整个洞窟里寻常土匪的刀剑齐齐被震出鞘飞上天,立刻围在那青面兽头顶的半空中旋绕成阵。

    “哇,好看呐……”那青面兽呆呆望着这琳琅满目流连忘返。下一刻,在剑阵迷宫里死不了却也不想出去的他,没制止得了北冥老祖带走那个一见到他之后就泪流满面失了声的蓝衣女子,但在仅仅迟了一忽之后便毫不犹豫地追出去还剑……不对,是追出去继续打。

    当然比较可笑的是那一圈剑阵他舍不得停还想继续观赏,所以一边追一边还时不时地自己运力让它跟着在头顶转个不停,一路过去就像顶了个光环在跑……

    北冥老祖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邪——非但素来给世人的威严感觉被青面兽一掌当众劈裂,而且现在边走边回头张望时,望见这傻不拉几的场景先是一愣突然笑岔了气,所以就算在外孙女面前,他的不苟言笑也崩了盘——这时候段亦心就很难想象外祖还是那个板着脸严肃地对自己说“天机不可泄露”的世外高人了……

    北冥老祖也不知是倒了几辈子血霉——青面兽一路狂飙过来,眼睛并不是一直在看路,也根本没想过要停步,刚巧北冥老祖停下来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失去防备被青面兽及其剑阵一起撞到了大圣山顶这悬崖下面。

    “主公……”那时蓝衣女子在北冥老祖怀中,自然被这巨力一起推下了悬崖,粉碎边缘,凄然对青面兽唤出一声。

    她终于看清楚这是她的主公林阡,他现在就如那魔门的神器破铜烂铁,曾经光鲜,千疮百孔!

    谁知好不容易确定他就是主公时,刚喊出口,她就和外祖一起被这恐怖的巨力卷下了山去,在他的耳边和眼前,轰鸣声和尘沙景象淹没了她千言万语和窈窕身影……

    他心一凛,不再玩剑,停下手来,任由着那些兵器纷纷扬扬擦过他身体跌在脚底,

    虽然不知道主公二字是什么意思,但他觉得那女人很熟悉,错不了,就是这声音,陪伴自己度过了混沌初开的日日夜夜!

    “……娘亲?!”他怎么可以杀了娘亲啊,一股悲郁得痛不欲生的感觉顷刻冲到头顶。

    就算杖掉下去了都得去捡,更何况娘亲呢!他疯了一样地赶紧俯冲下去救她、拉她、喊她、不能失去她!

    “大官人!”柴婧姿来迟一步,拉都拉不住,“你跑什么啊,奴家不是来了吗!”瘫倒在地,赶紧使唤着余大叔和王坚等人谁有胆子的背她下去——寻夫!

    

    注:章节名出自古风歌曲《快平生》。

    另外,最近被现实打击到了,所以可能会放慢速度、每周日的晚上更新一章。

    如果偶尔食言诈尸,想来是因为心情好吧。

    。m.

第1541章 山河别后,人间相逢

    大圣山这处悬崖原本陡得刀劈斧削,巧却巧在前日青面兽下去找杖、手脚并用着扒斜了不少石头,致使后来掉下去的人多半被这种歪脖子石挂住、即使挂不住也能挂会儿荡荡缓冲缓冲……故此,北冥老祖和段亦心终于有惊无险地荡到了半山腰一个稍微平坦之处,刚巧在这里还找到天衍门上次被青面兽扫下来的一个活口……

    北冥老祖刚要夸天衍门的人命就是好,豁然一个大物从天而落,他和徒弟还没相认就一起被撞昏在地,唉,命真不好。

    “主公……”段亦心陡然再见林阡,疑幻疑真,如梦如烟,奄奄一息的同时潸然泪下,双眼通红凝望着他,毫无素日冷漠刚硬,“是我也死了,还是你还活着……”虚弱如她,自上次与林阡失散后就没再疗伤,与师叔伯们辗转了大半个定西寻他,又在大圣山顶被他夺走了部分内力,今日伤上加伤还一时动情,此情此景如何能站得稳。

    “‘主公’,就是娘亲给孩儿起的名字吗……”青面兽喃喃自语上得前来,亏得段亦心半昏半醒听不太清,否则没准能被这称谓给气死。

    然而他上前看她时,偏是不管不顾地熊抱上来,一副完全不能失去和只愿重来一次的架势,教这个神在梦中的段亦心一瞬也时空错乱、忘乎所以地主动靠紧在他怀里、拼尽全力伸出双臂将他搂住保护、从今以后都不让他再离开自己:“如果是梦,那不要醒,不要醒……”这个时空多好,她活着,主公也活着。

    “娘亲……好多血!啊啊啊!……不对,我可以救娘亲的,我可以救她!”他不知是看到了过去的那些记忆,还是触碰到此刻她蓝衫下迸裂的伤口,手忙脚乱想要给她止血却不清楚该怎么止。

    (此处和谐数百字)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看她像是要死了,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转了成百上千转之后,突然好像灵光一现,出掌直接抵住她心口运送功力,好像以前也这么干过、很多次?

    可惜以往很多次他都知道运气法门,此刻他却只有阿宓一个师父!于是竟带着“要吊住她性命”的初衷,不受控地做出了“汲取她剩余阴气”的恶行。这,这不是要加速害她死吗!换别人他还可能不清醒,可面前这个毕竟是“娘亲”,最重要的女人,怎么可以伤害!

    他左手按住右手、右手按住左手地反复多次强制后,总算把手从她心口上上下下着强行收了回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突然一股热血冲到脑门——又是什么鬼!

    (此处和谐数百字)

    “造孽,造孽啊!”药力明示他应该顺势而行,阳气也暗示他赶紧汲取阴气,在这种双重的压迫下他忍得满脸通红快憋不住了就要炸开,天人交战得太久完全没意识到这半山腰多出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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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名叫杨妙真的少女在他背后站定多时,原是欣喜万分、想要再确认片刻的,谁料越看就越是不像,所以僵硬地伫立原地,错愕地望着眼前这荒谬景象。

    对过去的师父多敬重,对今日的青面兽就多失望,刚巧听到段亦心缓过神来本能喊了一声疼,杨妙真立马坚定了心念持枪上前去阻止:“放开她!”

    一枪打出“火龙挂”,直来直去地刺他后背——她出手就对他使绝招,是因为不想承认眼前这恶徒是师父!

    和柳闻因一样,杨妙真是这世上唯二能够站在林阡背后出招的,但原因却不一样:柳闻因是掀天匿地阵的第二阵眼,位置恒定、是第一阵眼林阡的背后之托;杨妙真是该阵法的第十二也是最后一个阵眼,可以收束从他这第一阵眼而生的煞气,完成一个足以生生不息的循环,因此林阡身上的任何部位包括堪称逆鳞的后背,她都有机会去靠近。

    可惜,有机会靠近不代表有资格阻止。

    虽说她枪法凌厉,志凌九州势越四海,然而遇到他持刀轻轻一掠,便如梨花凋零,飞雪与血齐溅。

    杨妙真被一股诡谲气力堪堪击落在丈外地上,嘴角忍不住地渗出一丝鲜血,却是赶紧一边发信弹给与她分头寻找的柳闻因,一边匍匐在地挣扎着想要去够自己脱了手的武器。

    “呀……”青面兽不再像上回在大圣山上那样不解风~情,是因为好歹有了些属于人类的鉴赏水平,“刚刚好……”

    开得刚刚好的花,来得刚刚好的人,眼前的小姑娘和柴婧姿、段亦心的成熟风致不同,

    (此处和谐数百字)

    他本来还肆无忌惮只求自己痛快,猝然一瞥,却正巧见到她满眼泪水的样子,一惊之下、意识到她不愿意:你这恶鬼,在干什么!心里这个可怕的声音又出现了——这个只要一出现就必然会指责他丧尽天良的声音!

    “啊!我是谁!我不该!不该!啊!”药效还在持续发作着,他用了各种办法抑制都于事无补,比如捂自己耳朵眼睛、捂躺地上这少女的耳朵眼睛,又比如站起来沿着这半山腰跑它个一圈两圈三五圈……心头的怒火始终无法压制,越压制越是要反弹上来,听到那少女痛苦的声音后还更增意念,满头大汗,忍无可忍,惨呼两声,飞奔到那山腰边上就纵身往下一跃。

    “师父!”王坚好不容易带柴婧姿探路过来,远远就看到了这个稀里糊涂的背影,然而制止不了他这突如其来的跳崖自尽,正握着师父的衣衫一角瞠目结舌,冷不防地身侧一个清新俊逸的身影也是才赶过来却紧跟着他直接飞身跃下——都是傻的、不怕死吗!

    不怕。多少次林阡遭遇不测,这束发少女都是一样地风里雨里殒身不恤地追随而去。

    杨妙真惊回神时失声叫道:“闻因姐姐……”

    王坚虽不像柳闻因那般毫不犹豫,却也下定决心要继续下行、跟紧了师父,(此处和谐几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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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父真是乱来啊……”王坚脸红,不堪回首。

    一路慢慢下去,不再听见适才的男女进退,反而传来诸多敌我攻防之音。循声而看,斜下方的刀兵似乎来自于七八个人,不过,其中并无师父和紧随他跳下来的什么闻因姐姐,因为他俩应该位于王坚的正下方、一潭景色正好的碧水之中……

    越临越近,却看出那七八人并非捉对厮杀,而是七个男人在围攻一个女人!真稀奇!那七个男人武功有强有弱,相互之间好像还有配合,然而围起来打白衣女子一个,居然都没有呈现出碾压之势。好厉害的女子,可以说是剑倾天下,王坚只是远远旁观数回合,就情不自禁为之折服。

    王坚路见不平,很想拔刀相助,不过想了想,如果余玠在此,一定会叮嘱自己审时度势、千万别帮倒忙……何况这些人谁金谁宋都不好说。王坚想起自己从邓唐颠沛渡江到襄汉、却又不慎被完颜匡部下当作女孩强掳的耻,不由得捏紧了拳,决定暂不出手。

    七打一的战团应该是平分秋色的,所以纠缠甚紧的他们几个,理应都听见了一声巨响却没能有闲暇看清楚刚刚掉下来的是什么怪物。久之,终于有个男人掉了链子,枪法不再无懈可击,被那女子窥探到破围之术,还连累得六个弟兄惊慌失措。

    不过他们武功堪称万里挑一,负隅顽抗时超常发挥,六个人又一次与那女子打成平手。那女子却也不虚,采取各个击破之法,须臾又剔出一个弱者,剩五人惊魂不定。他们却不肯兵败如山,遂极力再换阵去制衡她。形势反反复复,战团便腾挪辗转着离王坚之所在忽近忽远。

    王坚才刚落地,瞧着不远处又来了些人,好像是那七个男人的增援,王坚怕他们狗急跳墙拿自己迫那女子投鼠忌器,便机灵地躲到了一块巨石之后,然而没过多久武斗之声便渐渐小了。

    该不会!?王坚一惊,探出头去,好在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女子寡不敌众不幸战死,而是她被那帮增援带着绕到远一些的山石上去了。虽隔得远,越来越远,但至少还是势均力敌的……王坚还来不及为她松一口气,脖子上就一凉自身难保,原来好几个高手都留在这里查看适才异象,一见他探出头来便刀枪剑戟齐齐招呼。虽然他们不去追那女子了她危险就小很多,可现在危险的是王坚、那女子恐怕也很难知晓!

    别无他法,只能自救!

    王坚仗着自己是个孩童身体小,加上猜到他们会对自己轻视,故而毫不迟疑地身子一缩从他们眼皮底下滑溜出去。那些高手打不过那个女剑客却岂会打不过他一个小童?最眼疾手快的那个一发现就飞身向他夺命,枪如霹雳一招锁喉——

    王坚的勤奋好学总算没白费,本能转身提刀左右开弓,一手自卫一手反击,尽管力道一般、被对方蛮力撞倒,但却出乎对方意料地不仅没死而且还把对方手上砍得鲜血淋漓。

    “臭小子!找死么!”那高手以为只是意外,恶狠狠地再朝他劈头一枪,王坚迅速再以双刀同时举起格挡:“师父教的……一气分为玄、元、始三气,而理三宝。三宝皆三气之尊神,号生三气。三号合生九气。九气出乎太空之先,隐乎空洞之中……”念了很久,撑了很久,都没放弃,只因为他记得当时师父念过之后,他就能举着刀隔空震碎两个大水缸……

    一边背诵,一边却被那长枪不断倾轧拼了命地躲,快念完了,怎还没碎!王坚不懂自己要不要坚持到底,正要松了力气闭上眼放弃,陡然听到身侧碧潭被震碎的巨响,天啊……还未及想发生了什么,万千由水构成的碎片全往这里冲宕,同时那大浪中掺杂着一个径直叫苦的喊声:“冻死了冻死我了!”

    “师父!”“什么人!”王坚一喜,高手们一同变色,映入眼帘是个头发七成黑身上水淋淋的狼狈青面兽,他跌进深潭好不容易才游上来,胳膊下还夹着个全身湿漉、受冻虚弱的男装少女。

    愣了片刻,王坚才发现,刚刚那个堵在自己面前硬要杀害自己的高手,居然挡在自己面前救了自己命……不错,师父出潭时炸出来的碎片,全都扎死了这个人……

    “我先救她,你打……”青面兽因为这水比较冷的关系,找回来一丝半点的神智,想到谷雨平时对自己救死扶伤的教诲,便立即给这个瑟瑟发抖的少女搓起手脚。

    “我?怎么打?!”王坚啊了一声,意想不到。高手们果然又惊又怒,抢下那死者的尸体后,原想集结合阵地冲上来一起打青面兽,听得青面兽说这话更加壮胆,争先恐后对王坚以大欺小。

    “物我两忘,潜心入刀!”青面兽一边救柳闻因一边自我恢复一边观望战局,“右臂打‘朝避猛虎’从左绕出,打‘夕避长蛇’从右闪开!太慢!左手出‘大鹏一日同风起’上挑,不对,你那是大~~麻雀儿!师父索性给你一点力道好!”

    他一会儿工夫朝王坚的背后续一次力,相当于隔三差五地突然就放出去一招,这比他一直在战局里还可怕,那些高手们就像在上吊的时候被救下来然后又被吊上去,内心争如几百匹马踩踏而过,能不能给我们个痛快点的死法!

    “师父啊,我好像懂了,懂了……”王坚好不容易有点开窍,冷不防地一块石头被飓风掀落,直接砸在他的后脑勺上把他砸得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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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会!”那帮杂碎全要涌上前来,先锋总计三十,这有什么?青面兽放开手脚不再僵硬的柳闻因,一跃而上踢翻了他们的刀剑并夺走王坚;正望着这群被他从一排踢成一弧的高手们内伤吐血,陡然间,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和脑门又一次血气上涌:糟了!

    青面兽由于碧潭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点人性又因为血中的药力开始消散,不敢恋战,赶紧要去寒水里再泡上一泡,谁知那帮杂碎以为他色厉内荏、斗胆选择了敌退我进,哗啦一下一大拨人全都阻死了他想回归正常的路。“我要泡水,滚!”大呼小叫,可惜他们不依从,接二连三对他送内力……

    悲哉痛哉,大半都是阳气。

    这种状态下的他怎么可能明白他最需要阴阳平衡?刚好他适才因为汲取过阴气损失了不少阳气,他觉得现在应该填阳气了,于是一股脑儿地照单全收,如此,便继续阳盛阴衰了下去……

    正是那既救他又害他的神兽血,使他迫切地需求和汲取人气,如果说天衍门和阿宓助他“开始吸收”,那这次柴婧姿下欢散起到的作用是令他“无法终止”。膨~胀如他,一时无法消化,脑子愈发不好使,触发的饮恨刀魔性更是若隐若现,眼看着这一切恶性循环、很快他就将爆体而死。

    当然了,先死的是那帮杂碎……

    “师父……”王坚在他身后醒转,才刚起身喊出一声,忽然就被他转身冲飞开去,竟似要被他捉起来连人带衣地对半扯碎。四分五裂之前,身上的气流先行往他身上奔流,王坚的脸一下子吓成惨白……

    “林阡哥哥……不要再夺阳气……”柳闻因看清楚他身侧环绕的已经有形有状的紊乱气流,意识到他此刻的疯癫是因为阴阳失衡,这时哪还管他从何而来的收人内气妖术?她只知道,他复活了,可是却在经受着非人的痛苦,解决这一切的办法是把自己属阴的内力贡献出去,方能解救他于绝境、杜绝他走不归路,“不要夺阳气,夺我的阴气……”一边上前去拉开王坚,一边还指望对林阡讲理。

    (此处和谐几十字)

    又是个一阴抵十阳的女子,好,他真是受用得很!阴阳稍平,经身百转……立行合道,身神并一,腾身九天,耀景睹灵。视线逐渐清晰,火气慢慢降下,他感激地望着身下的素骨凝冰、柔葱蘸雪,发自肺腑地冲她一笑。

    (此处和谐几十字)

    柴婧姿不知给他下了多少分量的药,以至于他已经不再走火不再濒危的此刻,望着面前少女脱力昏过去了竟还想继续用她来缓解灼热。可是她眼角挂着泪水,是很难过很难过吗,那他该不该强迫?想找个见到他时不流泪的女子怎么就那么难!

    

    (此处和谐几十字)只要有一点人性他都有原则和底线,这般出奇的自控力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赶紧先跑到潭水边泡了好大一会儿,谁料无果,潭水都热了!再尝试用落了一地的刀枪剑戟自~残……快疯了的那一刻,又有数男一女进入了他的结界。

    再不发泄干净就又要炸了,他等不及,在还不清楚那群男女姓甚名谁在做什么的时候就猛然发力,把男的全都打飞出去并将那女子裹进了衣袍里,揽住她将她按倒在地时他也俯倒下来,潜意识里祈祷着这个女子能心甘情愿!

    眼前的眉眼无比熟悉,好像是个刻骨入髓的人?既然她没有抵抗拒绝,那用她来承受他蓄了大半身的热量总没错了吧!

    怀抱中的温度恰如清冷的暖玉,白得透明的肌肤上散发出淡淡花香,他决定了,再不能放过这个白衣女子了!又有人来扰那就全都打飞,不计后果地同她浴血奋战。

    本该是正午时候,可能是有雨要下,故而天色昏暗而湿濛,他无意间一抬头,好像看到纷纷扬扬的花瓣,堆得整个天幕到处都是,一时觉得那粉红色浓得很不祥,忽然间失魂落魄忘了要继续。

    “又喝酒了?还喝的是桃花醉。”那女子语带挑衅地微笑,翻过身来俯视他,主动索求下半场。

    他虽无比轻松,却不愿身处下风,故而忽略了其余景象,赶紧反击、必须在上。

    诸事完毕,身神俱是清爽无比,那女子身上阴气也失了不少,因此筋疲力尽,欹“枕”钗横云鬓乱。

    不知怎地,他忽然觉得头疼欲裂,脑子里从一片空白变得五颜六色,或许是前世的记忆太多太大,整整一个时空的故事居然能缩聚在区区一颗头颅之中。

    便那时,她爱怜地轻抚起他的黑发,一双杏眼倏然满是清澈,他发现她刚刚的顺从是慑于他威严是被他强迫的是假的?!原来她不愿意吗!原来我犯错了?!大惊失色站起,“对不起!我错了!!”肢体和脑子突然出现不协调,竟一拳出手将她打晕,刚巧看到山上传来求救信号,拎起王坚慌慌张张就跑回去。

    

    注:章节名出自古风歌曲《山河人间》。

    这章算给粉丝的福利吧,最近由于全网扫~黄,出于作者和作品的安全考虑,具体描写不敢发在网上,以后看情况再贴,不便之处还请见谅。想看完整版的可以去群里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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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如果天要给我们安排命运,那么首先就该问一问命运的主人我。
只是,当一个名字无可奈何地被两个人共用,命运是不是也会在刹那逆转?
故事开始于公元1196年,被辱人才荒芜的南宋江湖。闻名天下的抗金宝刀饮恨刀丢失,武林动荡,争端不竭,五湖四海,九州八荒,但为此刀,群雄逐鹿。
而,他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金人的计划,义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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