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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阡     南宋风烟路txt下载     南宋风烟路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58章 剑者,百兵之君也(1)

    信。千钧一发,万命皆悬,岂能不信!

    天还未亮,宋恒便率领宋、寒、曹三家全体精锐,一面极速靠近凤州金军的防守弱点,一面则从上到下都做好了赴死准备。

    万幸“灭魂”给的情报无误,金军果然对彼处关注有限,待到发现宋军先锋偷袭时已来不及,被郝逍遥等高手从城外挖了数十地道,一旦畅通众将士便可鱼贯而入。

    罗洌虽然恶毒,却也不失将才,赶在最后时刻指挥完颜瞻从城寨内部及时地掘出壕堑,宋军先锋一旦从地道出头,金军当即将他们乱刀砍死,其后他又下令由内而外放烟火熏,“教他们白挖了地道,再也不能暗度陈仓!”

    血溅飞沙,浓烟滚滚,宋军一时伤亡甚众、攻势锐减,虽有争先恐后之心,亦不可能随意送死。

    “宋恒,你敢强攻,不怕我杀了城中人质?!”城头上罗洌问宋恒时,语气与眼神皆是满含杀机。

    “罗洌,我本以为你是金军最有才华的少壮武将,却没想到,你的绝地反击打得如此可笑!”宋恒原先很敬重罗洌,此人虽然官职一般,却是楚风流身边首屈一指的勇谋兼备,其实这一战,罗洌他完全没必要以狗急跳墙的方式打,明摆着他能正面破解宋恒的大多招数……

    “我会守住凤州,打回成州、西和、阶州……”罗洌忽然答非所问,喃喃往成州方向,道出他深藏心中许久的执念。

    “此我大宋国土,岂容你来打‘回’?!”宋恒义正言辞,却是色厉内荏,因为他知道,城中无辜宋民真没多少时间了……

    初战失利,回到阵前的临时帅帐,宋恒想尽了水攻火攻之法,都无法保证城内民众的安全,除非……把罗洌这魔鬼消灭在一个瞬间——

    然而罗洌有薛焕的楚狂刀相护,横看竖看也不可能亲自迎战宋恒的玉龙剑啊!

    宋恒只恨自己忘了多问灭魂一句:“这地方为何是金军的‘防守弱点’,真的只是‘关注有限’而已吗?”

    一定不止这一点,这是转魄牺牲前用命凝聚的情报,是整个凤州最脆弱的地方、没有之一……等等,脆弱?

    苦思冥想,灵光一现,记起罗洌答非所问时适逢宋军试图以石轰城,当时当地,虽然金军居高临下以牙还牙、令宋军的投石十有九失,但那城墙本身的土石似有比预期更为大量的坠落。难道说,此地的弱点在于城墙的结构或质地弱,禁不起较大力量的破坏,就跟成州的隘形一个道理……

    然而,罗洌显然也清楚这个弱点,所以才交代金军时刻留意勿被轰砸。单是宋恒回来冥想策略的这段时间,宋军为数不多的投石车就全都被金军的弩石锁定距离不得进入射程。当然了,宋恒也不可能再那般强攻,因为民众们冒不起险。

    “堡主,金军有人近前叫阵!”这时帐外禀报,来者原是薛焕。

    “好,我去会他一会!汝等如此如此。”宋恒嘱咐宁孝容,在自己与薛焕刀剑相争的过程中,由她带领部下们重新从地道潜入——前路浓烟甚重,故而不必入城,到城墙边即可,站定位置后悄然从土下扎出梁柱,贴墙而上纵火延烧,如此,火烧会起到投石效果,城墙的根基会因为柱断之力而坍塌。

    “包在我身上。”宁孝容一知半解却令行禁止,她家寒尸总算可以派上用场。

    之所以紧贴城墙之侧、以“火烧断柱”的形式破坏,是因宋恒看透了金军的视线盯紧了远程投石从而灯下黑、也看准了罗洌误以为宋军地道彻底荒废不敢再暗度陈仓……所以金军注意不到,城墙才是地点、梁柱才是攻具。

    宋恒千叮万嘱,动作一定要快,不能再让罗洌发现,否则他必有对策。

    

    罗洌却注定发现不了,因为他在目睹宋恒和薛焕比武之际,致力于动用那份双保险对宋恒攻心、好让这位宋军主帅不攻自乱、无功而返甚至战败战死——

    陈采奕。

    之所以在这里就用到她这个杀手锏,是因为罗洌适才在城楼听宋恒说“绝地反击,如此可笑”时,发现宋恒的眉心一度漾起了微澜。

    再怎样,宋恒也是个容易浮躁,容易动情的少年人!

    这一战,罗洌比任何人都想要速战速决,于是用陈采奕加速薛焕的胜势,在城楼上高声放话:“宋恒,你眼前的薛焕薛大人,不用比,武功绝对在你之上,重创过你许多次了。然而他一向是个惜才之人,不忍你淹没在凤州城下。倘若你弃械认输,此战便饶你不死,怎么样,给你一个人生完满的机会……”

    宋恒心知罗洌此言非虚,薛焕向来是陇南之战压在自己头顶的一座大山,其“黄河走东溟、飘忽不相待”的刀法,金北第一以及岳离亲传的内功,确实有五成的可能对凤州金军力挽狂澜,协助这个有无数人质在手的罗洌站稳脚跟,害盟军唾手可得的凤州不翼而飞……

    边打边觉焦灼,忽听己方大躁,正要喊“稳住阵脚”,忽然间,透过密集的刀光剑影,猛见到城墙上被罗洌推到风口浪尖的一个……再亲近不过的人。

    “采奕……”原来她才是罗洌“人生完满”所指?

    一别多日,总算重逢,怎料竟在这兵临城下生死一线!

    她此刻双手被反捆在背后,小腹只是轻微地凸起,离得较远,火光折射,他又因为楚狂刀的关系险象环生,因而一时间没有过多地注意。尽管如此,她身上脸上的伤痕已经教他刻骨铭心:“罗洌,打不过强者就冲无辜下手,你竟是这般地看轻自己……”

    “或许你作为武者不愿放下兵器。也罢,那就退避三舍,我会放了她,给你夫妻破镜重圆。”罗洌置若罔闻,意识到宋恒神色变化,立即就冲他乘胜追击。

    “堡主,别听他的……啊!”陈采奕拼死大声劝,话音未落,便被罗洌一剑顶在她的后心,虽然隔鞘,力道毒辣:“宋恒,你没时间再考虑了!”

    “采奕!”宋恒大惊,在薛焕的连环攻势下手忙脚乱,余光里,陈采奕负痛而面容惨白,只能一口口喘着虚气。

    被薛焕强劲的一刀劈开数步,宋恒打了好几个盘旋才勉强站稳,心知薛焕适才并没有全力以赴,也许他也在历经人性的考验?宋恒又气又急,不知狂笑狂哭:“偌大一个凤州城,金军还剩几个‘人’!”

    一旁,指挥着寒泽叶旧部的郝逍遥见陈采奕不支,急问:“宋堡主,我军……退后?”郝逍遥与陈采奕无甚交情都有所不忍,更何况宋家堡大部分兵士都跟随她已久?慌张大乱,情有可原:“堡主!夫人她……”

    宋恒却含泪不允,沉默和薛焕厮拼。

    城上的陈采奕见宋恒没有像她担心的那样关心则乱,欣慰一笑,眼角流出一丝泪来:“宋家堡将士听令,堡主不退则三军同不退!我们大家都见到了,这是堡主他最好的时候……”

    “贱人闭嘴!”罗洌看宋军本来已经有人打退堂鼓却因为陈采奕下令而重新凝聚,恼羞成怒,怒不可遏,骤然长剑出鞘,凶残划过陈采奕的臂,将她削得险些晕厥,罗洌冷笑,惨无人道:“宋恒,下次再伤的,可就不是手臂了,当真忍心看着自己绝后?”

    陈采奕不堪剧痛,掩饰不住低声惨呼,同一时间宋恒也因为震惊的关系,手臂被薛焕的楚狂刀狠狠擦过,登时就血流四溅:“什么?采奕?!”这件事,被徐辕谨慎措辞了……

    就在那时,金军里终于重获自由的奥屯亮冲上前来,紧张不已地禀报那个灭绝人性的罗洌:“大人,发现宋军有人在下面,想用火烧断梁柱来摧毁城墙根基!”

    “什么!几时的事……”为时已晚,罗洌这才知道,此刻宋军只要纵火,整个城楼立即坍塌,他却因为思绪被调虎离山、准备不足、连竖起木栅紧急避险的时间都没有。这当儿陈采奕的作用可不止逼死宋恒了,还有救下这整整一城的金军:“听不懂吗宋恒!你若下令烧此城楼,我必先当着你的面,将你的女人捅死、未出生的孩子刺碎!”

    “堡主,还记得你离开江西前,我们一起去看的溪上轻烟?你说你之所以去戍边,是为了让腹地不受侵略,采奕喜欢你说的话……所以,还请记得当年志,提剑一举夺下这里,给寒将军、曹大人、兰山、给我和孩子、给枉死在金军铁蹄下的所有人报仇雪恨!”陈采奕往昔红润的脸庞,苍白无血且无任何光彩,可在宋恒心里,那一刹她真是世间最美的女人,“别犹豫,在我心里,从来你是最强的——烧了这里,所有人都能破镜重圆,烧了它……”

    宁孝容及其麾下万事俱备,只等一句来自宋恒的发号施令。发号施令,谁肯发这样的号令!当他刻不容缓必须打下凤州,自己的妻子周围却全是残忍至极的敌人!!

    “宋恒克服了过去的所有心魔,现在就是个完美的将才,未来只有遇到智谋超强的敌人、或是遭受切肤的惨痛,才会使他的征程受阻或状态倒退。只要宋恒记得求助轻舟以及坚守自己此刻的内心,那他就是无敌的。”耳边仿佛传来主公的肯定。

    切肤的惨痛?在他一帆风顺的顶点,说来就来……

    他这才知道,他哪里要什么无敌,他只需和心爱之人结庐溪畔,过着双宿双栖不问世事的生活。坚守内心?内心却有一个声音这般吟啸,怜我山河飘摇久,拍剑北去斩旧仇,会还朔风作春风,融血化骨绕神州……

    仿佛与生俱来埋在血中的执念,虽然,常常都如浮光掠影一般。

    风险最高的一战,心最不安的此刻,民生的疾苦,战友的坚持,妻子的期待,全然如潮水般倒灌,他原是那个最心思单纯最不堪重负最不想狠心决断的少年,竟要又一次当着金宋近万人的面作出一个冷血无情的抉择:“烧上去!烧上去!”

    他只知道他后来只是机械性地喊“烧”,同时,狂吼着,几乎是用同归于尽的打法去与薛焕拼命。

    有那么一个瞬间,宇宙中仿佛只剩他两个平静遥望,

    那个瞬间怎就这么长,天际飘的是雨还是血?

    从前他还是个吊儿郎当的少主的时候,采奕她作为宋家堡副手,多少次都是亲自领着一个力竭的他奋力朝外围突击,后来他终于下定决心奋发图强,她也没有一次不是紧跟在他身边支持,他打到哪里她追随到哪里,南征北战,生死不离……采奕,采奕,只有这一次,你和我的方向不一样,你,居然出现在我的剑下!

    可是你说对了,你太了解我了,我这把玉龙剑,我握上它的时候,做任何决定都不后悔……

    “找死!”城上那个名叫罗洌的恶人滔天愤怒,一见宁孝容得令纵火,便猛然提剑将之刺去了陈采奕的心窝,火光中模糊不清的下一幕,依稀是罗洌拉动刀刃凶悍地向她的腹部剖……

    便那时,城楼上所有人的惨叫,凄厉地混杂在一起,

    轰然一声巨响,凤州城最后一道堡垒,因突然间的地陷而被烧倒,

    沙石飞旋,烟尘弥散,血肉分崩,宋恒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

    主将生死未卜,金军阵脚大乱,薛焕惊愕之余哪还恋战,正待去那断壁残垣里搜寻罗洌的踪影,便被玉龙剑中的“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景象封锁:“还没打完!薛焕你走什么!!!”

    泪水充溢宋恒视野,这凤州城,他夺定了,但也万万不会再踏进去半步!可他必须听采奕,采奕说他是最强的,那他就要为她打赢这个他总是打不过的薛焕!

    “宋堡主,节哀……”薛焕不是无情之人,类似的生离死别也曾发生在他和子若的身上。何况,他本就担忧着凤州金军,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武斗……

    然而,宋恒那化悲愤为力量的后续十几剑,就算薛焕渐渐地不再心软手软,也并不能轻而易举地化解,甚而至于玉龙剑有好几招都打穿了他楚狂刀的防线,使他的右臂很快也血流如注。

    好一把玉龙剑,比往常意境更美、内涵也更杀伤,薛焕力有不逮,心念繁复:宋恒他,当真无敌了……

第1558章 剑者,百兵之君也(2)

    雨初歇,朝露与时光一并流过青草地。

    晨风中宋恒独自佩剑伫立在凤州城外,寂然将视线移向天际的浮云和隐约彩虹。

    当耳边传来陇南百姓迎接王师的阵阵欢呼,他本该在嘴角流露出一个不负信仰的微笑:泽叶,曹大人,兰山,这几个月,我做了很多从前无法想象自己能做的事,总算不再脆弱、任性、自私,相反变得坚强、镇静、狠绝,如果你们泉下有知,应当也会欣慰我的成长吧……

    可是一想到那个被他下令给金军陪葬在废墟里的女人,他嘴角的笑容虽然还停着,眼眶的泪却忍不住崩落,情不自禁地为她缓缓跪倒在地,就连捧起身后断壁残垣里一抔土的勇气都没有。

    恍惚间,兵马声、刀剑声、雀跃声尽皆远去,他的世界里充满了那女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去吧,去陇陕,见主公。”“够了!别砸了!玉龙剑,你敢砸,我今日就带兄弟们全部回江西,对着众位父老们的英灵哭诉:堡主才刚提剑向中原,就自戕于女真铁骑前!”“别犹豫,在我心里,从来你是最强的。”

    还有那句痛彻心扉的承诺:

    “采奕,这半年来,不,这些年来,我就像个不停找悬崖、迫切往下跳的孩子,你便一直在后面给我拉着,三番四次地将我拉回头。如今这悬崖不再是死地,我要将它变作巅峰,你会愿意换个身份陪我看吗。”

    “会,会一直在。”

    心肺忽然疼得无法呼吸,充斥在胸腔里全然是恨,恨苍天无眼让他和采奕才刚重逢便又死别,恨采奕在危难关头竟然一句罗洌所希冀的动情求情的话都没有,更恨自己对采奕的生死冷眼旁观、以至于戎马倥偬的未来不能再与她分享:“陈采奕!!你不是说要看着?!”

    “我看着呢。”悲痛欲绝,竟好像出现幻听,他怔怔转过头去,更还看见了幻象。

    此刻几步之外,安然无恙站在他面前的,不是陈采奕是哪个?可他想到采奕本该是这样的容光焕发,想到罗洌已经将她刺心剜腹,想到在那之前她就已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一时之间更增痛苦,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忍不住放声悲哭:“采奕,我要你为我受这么多苦!”

    她急忙上前几步,关心地将他扶起,一边顺着他的气,一边笑中带泪回答:“我不苦。看到你好,我吃了蜜一样甜。”

    如此实在的肌肤触感,怎么可能只是幻觉?他震惊、哑然、惊喜地凝望着她,是奇迹?是真的?!苍天原来是开眼的,它并没有将你收走?!!

    他就这般眼睛都不敢眨地望着她,生怕眨一下就不见她,久矣,斗胆尝试着眨了一下,欣喜若狂地发现她还在。雨过天晴,阳光柔和倾洒而下,在地上投射出她淡淡的影子,他一把握起她的手,发现从腕到臂确实有鞭打过的新伤旧痕——但她俨然没有受到罗洌那致命的一击、她活了下来并且平安无事地出现在他身旁!这,这是怎么回事!“跟做梦一样!”他虽满腹疑虑,但在询问之前先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讲,缓得一缓,不由得为这旗开得胜之后的破镜重圆泪流满面:“采奕!我日夜都在思念你!我怕,怕我的功业没人看见……”

    功成名就的今天,仍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还是那个宋家堡的无用少主,像一个泼皮无赖似的哭着喊着没人欣赏我没人关注我。

    “傻子。”陈采奕虽也喜极而泣,听到这句却破涕为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知道这几个月的陇南全都靠你撑着,大家都在称叹宋堡主江西一剑封天下。你的功业,很多人都看在眼里。”

    “不,那个人必须是你……”宋恒原想亲吻她,忽然忆起她有身孕,脸上瞬间就添了一种将为人父的喜悦,低声笑着补充道,“和孩子。”动作幅度不敢太大,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浑然不顾周围来往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老部将、新麾下、无关民众,全都聚拢近前。

    “那就是收复四州的骁将,咱们的救命恩人,宋堡主啊。”“了不得,一表人才!”“总算这么近一睹咱们将军的真容!”“咦,那个女子有些眼生,她是……”

    宋恒听见了,揽住陈采奕,自豪地一笑,对新兵介绍:“是你们将军夫人。”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宋恒带着陈采奕一起进入凤州城。能攥紧她的手,比什么都满足;失去她失去所有,赢得她赢得一切。

    

    三月将尽,去年年末被吴曦公然献给金朝的阶成和凤四州终于全部收复,几个月来宋盟与金军在此间并存、拉锯的情势一去不返。南宋境内,除大散关之侧再无外敌留存,局面明朗、真可谓海晏河清。

    一如天骄与盟主所说:“下一步,便要利用我军在定西、静宁和秦州的优势,重新部署先前被举国大战耽误的盟军扩张。”

    为了呼应这一号召,陇南宋恒、川蜀腹地的风鸣涧等人,都开始着手把守成的任务交给官军,自己则筹谋着在不远的将来动身北上,或帮助东北面的厉风行攻守兼备,或襄助西北面的主力军进击陇右。

    譬如陇南一带,西和托付李好义治理,阶州则由刘昌国管辖……各地都恢复到吴曦叛变前的气象,万物复苏,欣欣向荣。

    

    翌日,金军的传闻和宋军的仵作一起证实:罗洌当场便被坍塌的城楼砸埋而死。

    废墟中发现的尸首早已四分五裂,但伏尸的位置、尸体的衣着装饰、以及贴身的佩剑都属于罗洌。几乎可以肯定,他终于和他的王妃楚风流一样,一腔鲜血都留在了宋土——却可惜晚节不保,她流芳而他却遗臭。

    宋恒应了当初对寒泽叶和曹玄的誓言,在这场陇南之战中接连打败术虎高琪、完颜瞻、完颜纲,杀死司马隆、完颜力拔山、罗洌,再加上由主公和莫如分别手刃的楚风流和完颜乞哥,这些有份参与害死泽叶和曹玄的金人,凡是能带上头颅的,他全都带去了他们的灵前祭拜。

    除了祭拜泽叶曹玄之外,还要祭拜一个人,那就是转魄。虽然交情不深,但这位无名英雄是今次战役的奠基者,并且是居功至伟、值得永世铭记,所以宋恒同样也为他立碑洒酒:“泽叶,曹大人,转魄……你们看,这就是我们的陇南,阳光甚好,风景秀丽,民众安居乐业。”

    陈采奕一直被他带着寸步不离,这会儿就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面庞柔和地注视着这个成长起来的男人——

    他终究不再是那个忝列九分天下却与短刀谷群雄不熟、旁人忙着寻找饮恨刀而他却宁可去天下第一美女家小住、明明被天骄嘱托正事却会错了意前去对蓝玉泽提亲、被柳五津等所有元老公认为“不成熟”、后来自认为被林阡雪藏而郁郁不得志、浑噩着和四五个小姑娘在短刀谷里过家家的大男孩了……

    便这么回忆着,突然噗嗤一笑:还是别想劣迹,免得孩子知道。

    “采奕?”他好像是听见笑声转过头来看她,关切的脸上带着一丝狐疑之色。

    “嗯?”她一怔,正色。

    “昨日,是谁救了你?”他从激动的心绪中平复过来,忙不迭地问她,这件他早就想知道的事。

    就算罗洌一剑对她的要害刺下去只是角度问题、他看错了,可是被火柱轰塌的城楼,所有金军连罗洌都未能幸免于难,她一个双手被反捆的伤病是怎么逃脱的?

    “那时罗洌剑锋直朝我胸口撞,所以后来我一直都半晕半醒,醒来时就已经在安全之地,喜出望外赶紧过来找你……不过,我在恍惚中似乎听到有人对罗洌说,‘结束了,我就是你要找的灭魂。’”陈采奕努力拼凑出个记忆来。

    “……灭魂?!”宋恒身体一颤。

    如果说青鸾的宿敌是转魄,那罗洌的心魔不就是灭魂?无论如何也找不出灭魂,那是楚风流战死沙场前的唯一一个遗憾。

    先前,宋恒之所以“几乎可以肯定”尸体是罗洌而不能“完全肯定”,正是因为尸体上除了有砸伤还有利刃的伤口……

    这下恍然大悟——

    原来,罗洌是被“灭魂”补刀?采奕是被“灭魂”所救?!

第1558章 剑者,百兵之君也(3)

    同一时间,被凤州坍塌的城楼“砸成重伤而不得已退居二线”的某个金将,正作为宋谍“灭魂”当面与徐辕进行着一场迟到的对弈之辨。

    “为何会出手救宋夫人?”徐辕问。

    “一则,因为主母曾经下令:‘灭魂’一脉,不管仗打得多厉害,务必全力保护宋夫人归来。”灭魂回答,“二则,事发时,我临时找到机会、与宋夫人恰好靠得极近。”

    “为何你会知道凤州金军的布防弱点,那本该是‘转魄’打探到的。”徐辕又问。

    灭魂一脉并没有接到“打探金军布防”的任务,所以灭魂不可能自发去越俎代庖;而转魄牺牲后的整整一夜,其第三级下线都未联系宋恒,这说明布防弱点是转魄自己发现的。

    但转魄是个人精,一般会在有效情报之外加一层干扰信息,这样一来即使敌方将之截断在手,也不会在一夜之间就轻易破解;然而天亮时到达宋恒手里的情报却只有最有效情报而没有干扰信息、目的很可能是灭魂想帮宋恒节省时间,这也使宋恒第一眼就意识到那不是转魄的原情报。宋恒那时当然会蹊跷、事后也不解地问徐辕:这个署名灭魂的细作,怎么会看懂转魄的情报?

    “说来也巧,虽两脉不互通,但转魄意图传达给我军的情报、正巧是以我‘灭魂’的暗号勾画。情报落在了我的手上,我来送。”灭魂说,那不是奇迹,只是徐辕安排得巧。

    “那么,为何你本人曾一度失去联络?”其实,当初徐辕之所以安排月清向自己传达情报时采用灭魂暗号,一则为了保护月清的转魄身份,二则……就在那个时间段,长期在凤州周边活跃的灭魂本人忽然失去了踪影,为免灭魂一脉的下线们惊慌,徐辕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眼下,这个疑问,灭魂不用回答,撕下面皮即可。

    而当徐辕看见他在金军里的身份时,立即验证了自己早有的猜测:“你是最后一个见到转魄的人?”

    灭魂点头:“像他那般的精明能干之人,原本绝对不会暴露身份。就算民众受害、一时情急;即便没了盾牌,也顶多五成危险。而事实上,今次青鸾所谓‘逮个正着’,也不过是‘莫须有’罢了。”

    “那青鸾又是如何将他罪名坐实?”徐辕问。

    谁都迫切想知道:凤州之战前晚,究竟发生何事?!

    

    “瘸狗,没证据也敢敲定我?可知我徒禅月清是段大人和仆散驸马共同看重?!”月清被青鸾及其心腹一起押解回狱中时,虽还拼尽全力昂首挺胸横着走,却同样在心中困惑不解:到底是什么缘由,驱使着青鸾对自己作出了十成肯定的预设、战狼都保着自己他还死咬不放?

    月清不可能想到,青鸾表面上对战狼唯唯诺诺,内心却极度想要超越战狼;再加上视转魄为私仇对象而宁枉勿纵,先拿月清下手只不过是因为他行动自由……

    然则,也正因为月清是战狼绝对信任的关系,青鸾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抓他去牢房——怎可以暴露心机公然和上级唱反调?力求万无一失的青鸾,想着至少等月清供认不讳后再到战狼面前宣布不迟。故此,“抓捕转魄”这一事件的参与人数极少,金军一开始很少有人知情;而“秘密处理转魄”的过程中,青鸾更是只带了一个心腹,鬼祟偷摸、拐弯抹角地送他下狱。

    “喂你倒是吠一声啊瘸狗!可事先说好了,我皮肉嫩,万万不能上刑的啊!”月清看青鸾面色阴冷只是沉默,心中固然念着外界战势,却装成一副既气愤又害怕的软骨头。当是时狱门打开,他发现又回到了先前被关的牢房。

    “哈,几位大人实在英明,我便说了他是宋谍,快将我用过的刑具都套他身上去!!快!!”几乎是才开牢门的第一时间,人不人鬼不鬼的奥屯亮便扑了过来,睚眦尽裂恨不得将徒禅月清撕碎,可惜没扑多远便被锁链拖了回去,搬石砸脚疼得龇牙咧嘴。

    “哈哈哈哈哈哈,狗吃屎!!”月清继续以小人嘴脸,冲着滑稽的奥屯亮嘲笑,不多时却又紧张起来,两只眼睛贼溜溜望着青鸾,“瘸狗,你该不会真的敢!你吃了豹子胆了你!!”

    “你,先去给奥屯大人松绑。”青鸾对心腹说。擒杀徒禅月清的事,事成之前当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但奥屯亮除外,这个人,青鸾可以通过给他好处而拉拢他,毕竟,如果以后要接战狼的班做金谍第一人,他还得有值得信任的、容易驯服的、来自各行各业的拥趸。就从这个开始吧。

    回过头来,青鸾冷冷望着周身要穴被封的徒禅月清,向他宣告,游戏结束:“转魄,我当然有证据,要你心服口服供认不讳!近来我深入探查去年你在东线的行踪,你可知被我查到什么?!原来和州的雪夜攻防、堡坞大战、六合的水柜之战,你每场都身在前线,那么巧‘转魄’也次次都参与,不过你狡猾得很、借着你纳兰兄弟的盾牌轻易障眼,所以一次又一次骗过了仆散驸马;然而建康城宋民刺杀东方大人那件事,你却失误没有带上你的纳兰兄弟一起——那一战只有你,没有奥屯,没有纳兰,而那一战偏偏又有‘转魄’!”

    难怪青鸾滴水不漏,原来他是有备而来?是,那是月清在东线的唯一一个破绽,因为苏杭、秦天那些自发刺杀东方文修的市井中人并不在盟军的原计划内,所以那一战徒禅月清为了保护他们,参与行动极其仓促,没能成功拉上纳兰,事后靠纳兰扯谎才逃过仆散揆的肃清。

    那是月清和纳兰绝无仅有的一次不在一起,堪称一直伴随月清的一个污点。以前没人敢对他深入调查,如今却……

    “没话说了吧转魄。你可对得起那个临死前还在护你的糊涂纳兰?!”青鸾语带愤然。之所以首度出现在台前,青鸾一则是急于向战狼争功,二则,只要确定徒禅月清是转魄,那就是帮助抗金联盟将他剔出了小秦淮、害他不能潜伏在宋军报效国家、而且还失了一条腿给李君前的宿敌!他才是恨不得撕碎转魄的那一个!

    “不是说过了吗!?西线转魄就一定是东线转魄!?”徒禅月清仍然拒不承认,脸上全是不甘被冤的激动。

    “至少你做过东线的转魄!那晚建康民众顺利逃脱,你解释不了你的擅离职守!”青鸾冷笑,语气比平日激烈。

    “那天我没有擅离职守,纳兰他腹痛,所以我代了他,具体都已与仆散驸马解释了!”徒禅月清内心冷静而面容急切。

    “死无对证!”青鸾不再迟疑直接伸手来扒,权欲和仇心使人疯狂,“既不承认,那就搜身!看你此刻身上有无要送宋军的情报——”轮椅高度所限,扒的先是下面。

    “你做什么!臭匹夫,你再动手动脚,我可就要叫了!”徒禅月清大惊,一脸娇羞地阻拦。惊却是真的惊,被捕前他虽来得及销毁下线暗号保护下线,却来不及、也舍不得销毁自己将要传给徐辕和宋恒的情报。

    “贱人!再敢叫我就将你阉了!反正你也不需要!自凭一张小白脸谄媚成那么多人的面前红人……”青鸾怕旁人听到,怒不可遏骂道,手已然触到月清想送出去给宋军的布防弱点。

    那一瞬,流经月清心头的只有一个念头:金军是有人会破解我方暗号的,破解只是个时间的早晚,万一他们发现了自身的防守薄弱处,对宋堡主将计就计,那我军在凤州只怕会内外交困……

    师父,助我!暗想着师父的仙风道骨,情急之下月清的潜能爆发,成功逆行真气强行冲破穴道,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腰间所束……平日里看着是腰带,实际却削铁如泥的软剑!

    “去他娘的总算可以握剑了!!”一刹之间徒禅月清形同变身,不再是平日里阴阳怪气,而是浑身上下散发出阳刚之气。原来他的看家本领不是刀而是剑?好像还是……玄门正宗的劈空剑法?!

    “庄主小心!”青鸾心腹原是回来复命,见此剧变当即冲前推开青鸾,却被徒禅月清登时削得身首异处。

    “来……”青鸾跌倒在轮椅边,正待唤人来救,“人”还未发出声,忽而发现月清身子晃了一晃吐出一大口血,此情此境,月清赌输,暴露了身份却体力不支也没杀得死青鸾,看来用不着青鸾去兴师动众了:“好得很,果然转魄,你去死吧!”

    青鸾虽行动不便,但手上章法还在,趁人之危一拳掠去,正中还在喘息的月清胸口,然而月清吐血倒地时青鸾冷不防也手心一热,不知不觉掌心竟被月清的剑割了一块:“好快的招……”眼前一黑,岂止血流,手掌都快要断裂的疼。

    “奥屯亮,愣着作甚,杀了他!!”青鸾动弹不得,怎能放过战机,因此忍痛下令。

    “好!”话音未落,一声巨响,一把利刃从后捅进他血肉之躯从前贯出……

    但这个被捅的“他”,却不是月清,而是青鸾!

第1559章 不爱封侯,偏爱封喉

    “你……”青鸾口中喷出尺高的血,心脏被刺穿当场就毙命——这是青鸾第一次允许旁人在他背后出刀,不擅长做的事当真还是不做为好。

    “这……”月清原已心冷赴死,陡然之间惊醒回神。

    “去年河东之战,您是灭魂,我是您的下线之一,代号天狗。”奥屯亮将刀抽出,上前扶起他来,低声自报家门。

    “果然是狗。”月清松了口气,笑起来,原来除了纳兰小弟之外,我还有个……真正的小弟吗。如此甚好,四海之内皆兄弟,哈哈哈哈哈。

    “泰和南征,您调职后,我便升做了灭魂,您去东线而我来了西线。”奥屯亮此人相当谨慎,他适才一直察言观色,生怕青鸾和月清的互殴是金军演戏对他下套,所以在月清流露出劈空剑法后才下定决心出手和相认。

    月清一震:不是吧!互咬的这位,又他娘的是自己人里的王牌!?我徒禅月清造了什么孽这样的因果报应!

    他这才知道,天骄为什么要求他这几天用灭魂的暗号,原来这几天天骄凑巧也失去了与灭魂的联络、猜到有可能灭魂和转魄一起被金军关了起来……

    天骄是有多辛苦又有多了不起,既要装作外面的转魄还在里边受苦,又要假装里面的灭魂还在外围活动……

    所以,当时金军只要宁枉勿纵地将奥屯亮和徒禅月清两个一起关起来便真的一劳永逸……多亏天骄临危不乱、不动声色,否则控弦庄潜伏在盟军的金谍发现端倪,南宋这一战早就输了!

    月清正自思忖,忽然心口剧痛,喉咙不断有血往上泛,这时牢门外不远处已有异动,原是狱卒们闻讯赶来:“出什么事了?!”“去看看!”

    奥屯正要给月清疗伤,月清一把将他推开,压低声音拒绝:“今次的教训,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你要低调,可以爬高,但别耀眼……小弟,你,一定要活到最后。”

    “上线,您……”奥屯亮习惯性叫他上线,其实他俩早就已经平级。

    “这情报,你交给天骄……”月清一手执剑割大了青鸾身上的致命伤造成是自己所杀的假象,一手却在交托情报后、握紧了奥屯亮的刀锋、决然将它对准了自己的胸口,“这里死了青鸾和他的下线两个人,只能都是我杀的,情报才能最顺利地传出去……”适才在狱外抓捕月清的控弦庄人虽少,却有四五个,相对于月清,奥屯亮才是最安全的那个人,而且罗洌会因为曾经冤枉了他而觉得愧对于他、疏于防范。

    奥屯亮噙泪摇头,虽然会意却下不了手!此情此境,外面的金兵已越临越近,他知道可能已别无选择,却还是控稳了刀不肯对月清下手……他争分夺秒想着两全之策,想拖延时间,于是迎合问:“上线,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心愿……”

    徒禅月清内伤严重,即使不刺那一刀也已油尽灯枯:“有……我想骂,那个青城派的糟老头子,他,是个骗子……骗我学剑,却只能用刀……”

    “什么……”奥屯亮一时没能听懂。

    奥屯的心情,月清再了解不过,刚相认就必须由自己手刃上级,何其苦!月清此生最后悔的是,即使那一战亲手送走了丰枭,自己还是没能阻止仆散揆从八叠滩渡淮,没救得成成千上万的淮民害他们流离失所。可是,奥屯小弟,我们这些天生爱冒险的人,会因为怕一场空就不去做吗!?

    “来不及了……”危如累卵,月清呼吸一滞加大气力,趁其不备抓紧刀尖刺进胸膛,与此同时他一剑横削过奥屯亮的喉咙作苦肉计,两个人分开的电闪之间,金兵有人当先冲了进来。

    “还是剑快意!!”他笑着大喝一声,恍惚间,好像又和师父一起去西湖观赏那里的灵山秀水。

    “抓住他,他是宋谍转魄!青鸾大人在狱外有人证!!”奥屯亮被迫做戏,歇斯底里地喊,喉咙火辣辣得疼——好快,飞星般的剑……

    那少年的身影终于在他面前残忍地沉落下来,那少年的双眼却一直没有合上、而是轻蔑地望着那群怎么也不敢上前的金军,那少年起先还能笑着断断续续背诵岳武穆的词:“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那少年没有力气再说完。

    “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剩下的,奥屯在心里默默念。

    手中攥好了这份月清用命凝聚的情报:细作这条路,大部分人都不会走完,没关系,前仆后继,月清且放心,我今日,与你同名,与你同命!

    凤州城春雨连绵,民众却水深火热,他一步步经过那些毫无人性的禽兽,暗暗答应了月清今后他会继续以他不起眼的个性、做一个容易让人觉得他可以被利用的莽夫去扮猪吃虎,尽可能地撑到金宋之战结束、带着所有人的英灵荣归故里。

    当务之急,辅助宋堡主,剑履凤州城!

    

    “转魄即徒禅月清”这件事,青鸾本意不想放大,却在军中引起无数传闻,正是因为青鸾也荒唐地死在狱中。

    然而,“转魄已死”虽给宋恒示警,却使这份情报的可信度在宋恒处下降。

    一夜之后,做完了奥屯亮这个躯壳该做的事,他仍然还是给宋恒传达了那份最关键的情报——

    宋堡主,请相信,放开打,狠狠打,你们在前线乘风破浪,我们自会在前哨披荆斩棘!

    不负所望,宋恒信他,全军突击,兵临城下,鼓角争鸣,弩石纷飞。

    不经意间发现,当那座最脆弱的城楼危在旦夕,丧心病狂的罗洌竟拿出宋夫人这个杀手锏,妄想抢在最后一刻先去动宋堡主内心的根基。

    奥屯亮这才意识到,他不仅要为家国完成转魄的任务,还要为宋堡主完成灭魂的小任务——

    还好,还有机会!虽是急中生智,但他终是寻到了一个最无可疑的契机。尽管他本来不该出现在城楼上,却还是慌慌张张上去禀报罗洌说:“大人,发现宋军有人在下面,想用火烧断梁柱……”

    虽然那加速了罗洌的狗急跳墙,然而,世人全都不知道的是,危难关头罗洌“刺去”陈采奕的那一剑,意外地被咫尺之外的一道内力阻滞。

    人在极端紧张的时候说话做事有时并不经过大脑,兽性的罗洌亦是如此,自以为已经刺穿陈采奕的胸口、立刻就心急如焚拉动刀刃往下腹剖。

    那时,不得不说奥屯亮也是吃力的,罗洌的武功本就不低,更何况他已发疯。

    可就是那仿佛定格的一瞬间,凤州城楼的彻底坍塌!那一瞬,罗洌等人立竿见影被石柱砸中,没被砸中的其它人则几乎全都在躲避着继续砸埋而下的尘沙与火,没人会留意到,奥屯亮早就瞧准时机、滚了一转过去将陈采奕从石柱下抢夺和护住、并带同半昏半醒的她一边下落一边闪开了数道致命袭击。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漫天遍地都是黑沉沉、灰蒙蒙的颜色,透过废墟的瓦砾只有偶尔零星的火光透过来,那又如何,就像去年某个类似的夜晚,他与主公当面交流时,他担忧那个想要在大散关和陇南双线迎敌的主公:“我若蛰伏,主公岂不是要摸黑判断?”主公却指着天月淡定一笑:“不黑,有光。”

    “奥屯将军吗……快,救我……”这密闭空间除了陈采奕和他之外还有一个人,正是罗洌,竟还未死,苟延残喘,尚未发现原来奥屯亮居心叵测。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眼下薛焕应该还在城外抵抗宋军、完颜瞻忙着指挥城内兵将撤离、而搜救城楼金军的后援还都没有到……

    确认身侧再无其他人,奥屯亮当即趁人之危,一刀将还未死透的罗洌击杀,低声宣告,游戏结束——“结束了。我就是你要找的灭魂。”

    谁说宿敌就该像青鸾和转魄一样同归于尽?罗洌和他灭魂这对宿敌,必须是不一样的结局。

    

    接下来,奥屯亮在宋军的旗开得胜和金军的沧海横流里“九死一生”、“历尽千辛万苦”地寻到大部队去治伤,并“惨呼”罗大人当时就被砸死了……他相信,宋军的仵作不会说出,罗洌的致命伤被谁补了一刀。

    至于金军的传闻,源头都是奥屯亮,其他人全是人云亦云。然而谁都不会查出源头,因为大家都被带了节奏,信誓旦旦他们“目睹”到了罗洌被砸死,声音比第一个说话的奥屯亮还要大。

    “灭魂,这一战,徐辕代宋堡主和陇南百姓,谢谢你努力保证了两全,接下来大家还要继续合作。希望在不远的将来,我等能够一同凯旋。”下完棋,听完来龙去脉,本来就无甚疑虑的徐辕,自然是完全信任奥屯亮。

    “多谢天骄信任!也多亏了宋堡主的信任……”奥屯亮受到肯定,难免心中火热,“对了,转魄他临终前,让我转达青城派的一个糟老头子,说他是个骗子……”

    “哈哈。”徐辕悲恸之余都被月清逗笑,“他说的糟老头子,是青城派的程凌霄程掌门了。”

    “原来转魄是程掌门的嫡传弟子……”奥屯亮难免惊诧,还有人这么说程仙人的吗!

    “转魄原姓阳,他的父亲是个落榜的武举人,所以他自幼习武,被寄予厚望。偶然一个机会他被程掌门剑法吸引,终于说服父亲跟随程掌门去了青城。”徐辕说。

    “他的剑,当真快得超逸绝尘……”奥屯亮赞叹时,不禁回忆月清那把极度快意的剑……

    身逢乱世,偏有少年,不爱封侯,只爱封喉!

    

    回到伤兵营中,他和身边的人们说,要尽快好起来,继续去前线迎敌。

    身边的人却都是他的敌,心中的人才是他的战友——

    上线,巧得很,我虽与你出身不同,却和你是相同爱好,

    你是剑侠,我是刀客,谁不爱刃快?

    也曾并肩作战,而今,你已伫立烈日下,我仍站在黑夜里,

    我们还是一样,自身没有影子,无法拥有姓名,

    我们,却都是一群身陷深渊、心向光明、甘之如饴的人,

    准备好了吗,我们的下一战,大散关!

    南宋风烟路

    南宋风烟路

第1560章 怕应羞见,刘郎才气

    开禧三年三月末,吴曦伏诛后不到一月,被他献给金朝的阶、成、和、凤四州尽归宋土。

    对于南宋而言,这自然是乘胜追击的最佳时机。因此,在李好义杨巨源等人的建议下,安丙增派川蜀官军,由都统孙忠锐率领,取道凤州进军大散关。是日,杨巨源亲自来见徐辕,代表官军来与盟军互通情报。

    “孙都统大军已在途中?具体行程可保密了?”徐辕不得不关注这一点。多年前,短刀谷就发生过宋恒才刚北上就遭泄密、在南宋境内遇金谍伏击、不得已全军打道回府的惨剧……

    虽然如今金谍“鸿鹄、鹓雏、朱雀、鸑鷟、青鸾”五大杀手锏都已被宋方击杀,仓促进入了青黄不接的“后青鸾时代”,但青鸾的第三级下线还剩两只比较活跃的鸟,虽说能力一般,毕竟还在盟军,接下来很可能会由战狼直接管控,依旧不容小觑。

    一系列残酷谍战到此告一段落,抗金联盟虽然暂时还有优势,却也只是多出“灭魂”一个活口,不管接下来“转魄”“掩日”由谁接任,徐辕认为,事不过三,今后他得掌握王牌们在金军里的身份,杜绝类似于徒禅月清、完颜丰枭、奥屯亮的互指情况再次发生……

    回过神来,听杨巨源回答:“天骄请放心,川军定会小心防范,务必在初八之前顺利抵达凤州。”

    “孙都统此人,能力如何?可否胜任攻夺大散关之职责?”徐辕原意是由宋恒协助厉风行驱逐敌寇,但考虑到义军连战辛苦、理应休养生息,心想确实可以换官军冲上前线,但前提是,必须是像李好义、李贵那般能征善战的才行。

    “天骄尽管放心,孙都统骁勇善战……”杨巨源的回答虽充满肯定,却带着一定程度的敷衍。徐辕看他欲言又止,猜测他必有其它来意,问:“杨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原先他们都称呼杨巨源为杨监仓,近来却显然没关注他已升到什么官职不过按理来说应该升官了,既然如此就改叫大人吧江湖中人,更愿意笼统地把文官武将唤作“大人”“将军”,简单,方便。

    “天骄,还请为巨源做主……”杨巨源面露苦涩,总算透露来意,却是立刻要行大礼。

    “杨大人……怎么?”徐辕一愣,赶紧将他拦住。

    “诛杀吴贼成功,是巨源和李兄弟策划和卖命,盟主和陈门主从旁策应……谁料,那个前期一直观望不定、最后几日才被我拉进来的安丙,几乎没出过什么力却被外界说成是首功!原先我和李兄弟以为,安丙他只是暂时代职四川宣抚副使,待真实消息传到临安后自有公道。然而,据说安丙写给朝廷的奏报中竟对巨源只字未提,仅是给他自己的亲信申报功劳!只怕不远的将来,要由他安丙接替吴贼在川蜀的所有权力了。”杨巨源忿忿不平。

    “有这等事?”徐辕难免心惊,他原以为,苏降雪、郭杲、吴曦之后,川蜀后方会有一段时间的和衷共济和风调雨顺,没想到这么快就又生隐患,赶紧先安抚杨巨源说,“杨大人,待大散关之战结束,盟军会调查此事,或许只是一场误会。”转念一想,或许真是误会安丙的名气之所以会抬得这么高,很可能是金人为其张贴最高悬赏令的缘由,未必是安丙自己居心叵测野心勃勃窃取硕果。

    “天骄所说也有可能,战狼当初是为了煽动单行寨内乱、诋毁我的信誉,才会四处宣扬吴曦不是我杀而是安丙杀,一不留神,让宋廷错误地以为安丙才是首功……至于安丙给朝廷的奏报到底怎么写,杨大人只是据说而已,道听途说未必是真。”吟儿虽然和杨巨源更熟悉、更愿意站他这边,但她初听此事委实有些生气前线的战士或间谍都死伤惨重,后方居然已经开始争权夺利!

    “我之所以觉得安丙不是奸险,是因为今时今日在川蜀,杨大人虽然无名、至少有实。”徐辕说,诛吴之后,杨巨源在安丙面前很有说话权,并一直掌握前线的重要军机。

    “他的担心倒也情有可原,毕竟不患贫而患不均?”吟儿静下心来,努力试着去理解,“杨大人也怕,万一日后名的差距悬殊,渐渐地连实都没有了……万一安丙真的不是好人,川蜀岂能托付给他?”

    “既然巨源本意是来向天骄诉苦的,那么孙都统未必如他所说骁勇善战。”林阡则从这件事衍生出另一个角度的看法。

    这几日,林阡上阵的频率不高,因为周边没有大仗打……因此逐渐尝试着自己来分析战势、制定方略、然后再拿到轻舟面前去给她评价。

    轻舟多半都是鼓励:“主公说得不错。厉帮主夫妇与独孤大侠,对战金军的忧吾思、卿旭瑭以及其余残兵败将,原本至少是势均力敌的。怕就怕官军非但不能锦上添花、反而拖了后腿。轻舟认为,不妨由主公前去大散关助阵。”

    “我……可以去?”林阡一喜,语气却令在场的轻舟和吟儿皆一愕,怎么忽然又感觉他回到了青面兽?唉,这般的不自信,源于凤州之战他虽然战得酣畅却没能帮得上忙吧。

    便因如此,才更应该鼓励他。毕竟此一时彼一时,对面主将不是罗洌,而且也会吸取罗洌教训,应当不会再有狗急跳墙的事发生……轻舟点头:“当然可以。”转头看向吟儿,“不过,还要麻烦主母的惜音剑继续相帮。”

    “没什么问题。”吟儿的大音希声比刚出地宫那会儿精湛不少,随着时间的推移,对林阡的压制越来越得心应手。另一方面,林阡自己也正在被渊声所授治愈、各种新学的战技正在和固有的心法相融,所以这几日吟儿在制约林阡时的“吃力”越来越少见。

    “只要主母能抵住可能出现在阵前的林陌,其它不会再有让主公失误的事发生。”轻舟仔细地又为林阡考虑了一遍所有的变数,最后说。

    “唉,真要带臭小子去大散关打兔子吃么。”吟儿心中暗笑,本来还被小牛犊骂言而无信,没想到欠下的承诺竟近在咫尺。

    他俩见轻舟体力又有些不支,便从她营房中退出给她休息,临走前,林阡再三叮嘱帐边的慧如除了守护轻舟之外诸事不问。

    “王既下令,慧如莫敢不从。”何慧如原本一直在训练着凤州一带的毒兽,此时一边答应林阡,一边将意图攻击他的那类轻松按回自己肩后。

    一如轻舟所料,在灭魂传回盟军的第一手情报里,林陌正是金军这场决定命运的大散关之战的主帅。

    大散岭,这地方林陌比包括林阡之内的任何人都熟悉,不仅因为父亲在他小时候常带他到这里讲述吴氏兄弟的抗金往事,更因为……这是去年这个季节、南宋武林为了保护林阡的功名、精心给他林陌安排的绝路……

    思及日前凤州溃败,罗洌违背道义还惨死,同期青鸾也意外身亡加之秦州等地早就大势已去,一时间金宋边境的金军竟只剩寥寥几支、且还都因为厉风行和独孤清绝的关系多半阻滞在大散关北的二里驿……西线金军眼看完全失去了与宋军争锋的资格。

    被完颜瞻和薛焕尽可能保全的凤州残兵,北撤后与前往救援的完颜纲、林陌等人会师,一同奋力在凤州东北角的黄牛铺开辟出最后据点,可惜却与二里驿的忧吾思卿旭瑭距离遥远,勉强才算地盘相连,可以说是“夹缝生存”。

    唯一的好处只是,各地的残兵败将全都拥挤在了现如今锐减的地盘里,弹丸之地竟然人才济济,不乏有志之士有绝地反击的潜意识,只是需要有人来激发和聚拢。那个人,舍林陌其谁:“危如累卵后全盘推翻的战斗,十年来据说林阡经常对我军打,好不容易被他占了上风一次,正是上天给我军体验那种猝然推翻他的感觉。机会就在眼前,众将可愿尝试?!”

第1561章 时有幽花一树明

    地势险要的大散关,历来控扼南北交通,既是金军的“定要到手”也是宋军的“务必收复”,双都不能容忍近年来的胶着共存之态。

    今时今日,金军在关南关北唯余黄牛铺、二里驿两处据点,一旦它们失,便算连大散关也丢了。眼下,守妥这两处俨然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

    尤其完颜纲、林陌所戍的黄牛铺,多面受敌,危如累卵。为防这部分兵力重蹈不久前封寒和孤夫人的覆辙、同时也是为了做好他们绝地反击的掎角之势,二里驿一带,情势稍缓的忧吾思、卿旭瑭和金军大内高手们,都主动担负起“帮他们将独孤清绝、厉风行、杨致诚牵制于大散关以、以北”的任务,不遗余力,甘之如饴。

    然而,即便伤势未愈的完颜江山和战狼先后投入了二里驿的战斗,宋军难道就没有孙寄啸、莫如等人从秦州和陇南调出增补?鏖战到四月初八,报国之血再如何沸腾,金军都宛然超负荷运作,即将到达极限。

    南宋官军首领孙忠锐按照计划刚好在前一日抵达,真正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仿佛他一来就能拾捡黄牛铺的烂摊子一样。却可惜,现实给这批川军初来乍到的热情狠狠浇了一盆凉水:整整一日,在四劲敌都被抗金联盟众高手包揽的情况下,孙忠锐还是没能正面攻克完颜纲所守金寨。

    然而那场战斗林阡和吟儿一开始就在从旁协助,亲眼所见孙忠锐确实如杨巨源所“骁勇善战”,只不过遇见了一个“平时战斗看不出什么特点、每到险地或苦战时都能出色发挥”的完颜纲……换而言之,抗金联盟眼中的他,就是那种考试时只会答最难题目的怪生。

    孙忠锐何其不幸,碰到这个危难关头懂得占据秦岭之险、守得固若金汤的完颜纲,再加上陈仓道气候莫名恶劣,此外还有金军誓死御敌众志成城……宋军想强攻的心虽坚决,却欠缺天时地利人和。

    “不能正面强攻,是否只能靠侧路奇袭……”吟儿匆匆回到帅帐问时,林阡已然在地图上描画多时,一看见他沉静认真的侧脸,她忽然心一停顿,话也不想再多,只是感激地凝望着他好半晌。

    “我的吟儿,来像个统帅。”林阡回过头来,微笑认可她的奇袭。

    “可我,知奇袭而不知怎么奇袭……”吟儿脸一红,低头谦虚。想奇袭,哪儿还有路?这边的山大多陡峭、而且到处都是,光是地图就差点把她给看吐了。

    “这条如何?”他手指径直由南向北,穿千岩万壑,为她勾勒出一条出乎意料的道路,直达金寨。

    “嗯?”她望着这条“路”,心想沿途必定充满龙潭虎穴,能过去的只能是高手或勇士。

    “吟儿,你去对孙都统,我们帮他出奇道、破金寨,若能顺利夺下大散关,在阵前吸引敌人注意的他是首功。”林阡还是不太愿见人,比早年要自我封闭得多。

    “我们盟王也不缺那点战功,可就怕厉夫人不高兴了。”吟儿巧笑流眄,应言而去。

    林阡一愣,也笑起来:“陵儿好话。”

    阡吟二人谈笑风生,好像大散关已被他俩探囊取物,然而他们还是高兴得太早,北移数里,此刻另一个人的视线也从地图收回,洞若观火:“孙忠锐久攻不下,林阡会从松林取道,妄图帮宋军出奇制胜。”

    海上升明月和控弦庄并非每场战役都能及时反映,更何况遇上的对手是林阡、林陌这两个当过细作、擅长反侦查的高手?“松林金军斗志确实略低”“林阡失踪突然不知去向”才分别到达阡、陌耳边,林阡早已率众从松林披荆斩棘杀出,林陌业已派遣郭蛤蟆于高处暗伏:“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汝等强弓劲弩只管招呼”。

    “不好,有埋伏!”千钧一发,箭如蝗集,宋军虽措手不及,好在多半眼疾手快,十三翼退而不乱确保伤亡者少,林阡和吟儿皆是不动不移刀剑先行向上毙敌。

    出奇制胜遇上将计就计,万籁俱寂、杀声四起,不过转瞬。

    “有人看穿我的计谋和路线,顺着我的心意与孙忠锐在正面演起了拉锯的戏,却把锐都事先摆在了这里。”林阡心忖即使有情报也不会那么快,所以此战应该是他被对面洞察和算计,却不知是他退步还是敌人变强了?总而言之,他对盟军感到极其抱歉。

    “哼,算什么锐!是虾蟹。”十年来,每次乱箭环伺的凶险际遇,她都和他背后相托,早就已经家常便饭。当是时,惜音剑攻势不绝威风八面朝埋伏圈挥斥,她因为饮恨刀在身边而不自觉地释放出轻狂之气。

    “吟儿……”“嗯?”“得太对了!”林阡笑起来,歉意一扫而光又没输,道什么歉!

    “宋军中计,已是瓮中之鳖,我等即刻……”“兀颜将军心!”一声啸响,金军尚在发号施令的巩州钤辖被状态大好的林阡杀贼先杀王饮恨刀离了大约三丈远隔空追过来一道罡风而已,那个兀颜将军连带身边好几个武将都没得成遗言。

    藐视兵法,临阵逆势,专凭武功欺人太甚。

    吟儿怕林阡又这般打过了头,赶紧转身与他并进了片刻、再重新向后或直接与他交换对手,便这般一边配合他一边压制他,自觉比凤州要轻易一些,然而终究还是吃力。吟儿尚在调匀气息,冷不防地,斜路便有一人杀进视野,吟儿大怒一剑再提“秦川宇,又是你!”

    这次曼陀罗不在,给林陌掠阵的是薛焕,他是同一时间从另一侧跃至。林阡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薛焕给吟儿对付,吟儿也不忍心林阡被林陌干扰,所以两个人都是毫不犹豫第一时间选定了各自对手。

    天色向晚,金阵因主将入局而射箭趋停。不过,来他们就已经被扫荡和震慑了大半……

    以二敌二,公平对决。

    前三十回合,胜势完倾向于阡吟,一则薛焕身上有剑伤、刀法不济,二则林阡多日未战、真可谓求对手若渴。这两者叠加,薛焕体力难支,使吟儿能够心力冲着林陌砍杀,国仇家恨刚好都找到发泄点。

    这一切却在夜幕降临、火把燃起的一刹出现转折。

    明明最不会被环境干扰的林阡,竟突然因为光线的切换而失误了一招,被薛焕冒死从他刀下一闪,瞬然插入陌吟的战局将吟儿连人带剑排宕老远。虽然薛焕分了心神不慎被林阡划中肩背,但却立刻等到了林陌的到来和合作林阡立竿见影就被那克星削弱大半,薛焕的楚狂刀终于得以再度滚雪。

    几步之外,吟儿察觉不妙正待赶回战局,郭蛤蟆会意立刻朝她放箭制止,虽十三翼也有人以箭挡箭,却吃了人数和装备的亏,吟儿压根儿过不去。

    接下来的十回合,阡吟两个都是……心里有多急,战得有多苦。

    尤其林阡,只觉左边是黄河之水天上来,右边是万丈裂谷地下陷,真正是“青山缭绕疑无路”……真像这一战,山重水复,无路可走,他努力平静心绪,反复告诫自己:区区战,不能动怒,不值得犯规,我先立足于“不退”“不败”,物我两忘,再做打算……物我两忘,怎么忘来着,师父教我的,师父又是谁……

    吟儿对那个箭法超群的蛤蟆真是恨得要死,心想秦川宇真是捡到宝、才刚出道就拥有这般惊世骇俗的猛将……但此情此境,眼看金宋的优劣只悬于林阡之心,她不敢再有丝毫的心猿意马,立即凝心聚气施展开她的周易六十四剑,三下五除二地将那些箭矢扫射开去,总算赶在第四十一回合时拼命回到了林阡身侧。

    令她欣慰的是,死撑了多时的林阡,饮恨刀竟还是恬淡如水,就好像专等着她的剑“忽见千帆隐映来”。

    她狂气再度被燃,只觉自己一把剑就破了五把刀的死局:“嘿嘿,剑圣来了!看好!”惜音剑来了,永劫斩、楚狂刀靠边站吧!

    接下来,这对夫妇就再也拆不开。

    刀出“夜深篱落一灯明”,剑行“星斗阑干分外明”,身处幽暗昏惑,抬头漫天繁星。

    刀攻“高松漏疏月”,剑守“落影如画地”,从天一落千丈,就地蔓延滋长。

    刀劈“径暖草如积”,剑挑“山晴花更繁”,初时衰微如草,豁然山花烂漫。

    岂止一百回合,就算一千回合都是相得益彰,无懈可击。她补他的意境,他充她的内力。

    根据薛焕的经验,从前林阡在这种气力下,稳扎稳打能慢慢打到第八层甚至第九层境界,可今日,早就进了第十层,霸道无匹地生生不息着!

    吟儿气喘吁吁,渐渐却意识到,自己无需再绷那么紧,因为,好像惜音剑停下来也没事了,饮恨刀就像已经一辆被带入正轨的、车轮永远不停转的战车,千山万水、日月星辰都自动自觉地奔来注入,势要以拔地倚天之力,将薛焕和林陌强行关锁。

    “这还打个鬼?!”金军不知哪个兵,冒着被认为是宋谍的危险,突然大声怒骂了一句老天。他没想到,这句可以算妖言惑众的话,竟会救了薛焕和林陌、使黄牛铺的金军可以有命继续北撤

    “谁骂我!!”因为就在那金兵话音刚落时,林阡忽然又像青面兽一样地怒斥了一句,没入魔,却疯疯癫癫,一看就还有后遗症在,吟儿猝不及防,当场一头雾水。

    时迟那时快,薛焕和林陌趁机赶紧逃脱死境,吟儿急忙冲前补剑却已然不及……好在,林无用虽然又一次送给了金军残喘机会,这些苟活的金军却不敢恋战,认败部撤出黄牛铺。

    战绩总是和统帅的官职挂钩。

    由于完颜纲丢失黄牛铺,巩州钤辖还死在那里,完颜璟闻讯后下诏对完颜纲削官一级,降兵部侍郎,代理宣抚副使,还派户部侍郎照章惩处完颜纲以下将吏。此为后话。

    战后,金军却并不完颓丧,其一,仍有卷土重来之能力,其二,敌军并非无缝可钻。

    他们的这两点,动力或证据,都来源于林陌。

    当然具有卷土重来的能力:林陌识破了林阡的奇袭之计,只不过败给了林阡的武力。

    敌军根满身都是破绽:林陌曾在川蜀官场任职,那个名叫孙忠锐的都统他认识得透彻,“虽骁勇善战,却居功自傲、容易目无尊长,还有个天大的特点是贪财。”

第1562章 绝胜南陌碾成尘

    还是那句老话,能不能平步青云和私德没什么关系,但谁想让你一落千丈绝对从你的私德抓起。

    只不过,先前锤死陈铸的完颜纲是自己人,今次算计孙忠锐的林陌是敌人而已。

    于是世人都见到,攻夺黄牛铺没两天,作为首功的孙忠锐就本性毕露,在凤州、大散关、徽县各地四处敛财——但杨巨源、安丙等人都不知他有这等陋习,很显然平日里这种“贪财”的缺点并不显著。

    需要有个看透他的人来激发他,先主动给他送礼让他半推半就,一次两次三四次,从此一发不可收。

    除此,林陌还指教那些被金军收买的财主或下层官员故意给兵士们看见“疑似行贿”的一幕幕。如此,一则孙忠锐滥用职权引起下属离心、传到宋盟耳中更会引起盟军对官军不满,二则,孙忠锐不知克己,反而会推卸责任,一旦听见风言风语,气急之下势必寻找理由惩处那些眼见他犯错的下级、但那些人却很可能是先前从松林奇袭大散关的功臣……最后,孙忠锐定会被世人指责“嫉贤妒能、赏罚不明”,从而进一步加快这支南宋官军的空中瓦解。

    “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之者不胜。”可惜孙忠锐来时还算清澈,走进大散关后就被林陌按住手脚、彻头彻尾地过了一遍污水。

    “驸马,咱们这就……!?”完颜纲担心自己官职,迫不及待要趁热打铁。

    “真要战起来,孙忠锐这支官军必拖后腿。不过,我军若想胜得彻底,还需林阡也出差错。”林陌摇头,劝他耐心,“等。”意思好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好。”完颜纲胸中火热,却依言自控。不知怎的,虽然才认识没多久,林陌说什么都有种令他完全信服的力量,这种感觉,似乎从前只有楚风流有。

    当然好,太好了,上天在我军羸弱时候,又送来一个可以与林阡平分秋色的对手!

    

    四月十一夜晚,凤州西南民居。

    闻知孙忠锐复大散关、宋军所向披靡、形势一片大好,因病重而转到此地休养的柏轻舟自然欣喜。是夜,她觉得不再那么昏沉,便自己下了床去开窗观景,月色虽好,夜气清寒,万壑秋风,满阶落叶……

    今晚,不知主公是否还在前线拼杀,主母有未觉得寒凉添件衣衫?

    微雨过后,明明传来一阵蝉鸣,提醒她适才恍惚了季节,这季节根本才是初夏,还没到秋天怎就体验?轻舟叹了口气,强忍着胸闷不适,苦笑将窗合上了些:大概是“病身最觉风露早”吧。

    便那时,庭前有七八小孩追逐打闹着路过,好像在骂彼此“大魔王”“混账”“林匪”之类,她一愣不由得回过神来,怎么,主公的声誉竟没有半点回升?为何?不应该啊;可若真那般,该怎么帮他?她蹙眉,暗暗觉得不妙,却一时不曾想通。

    正自思忖,忽见那群小孩哭嚷着被原路打回……不禁哑然:此刻站在她窗前不远的魔门圣女,一边轻松收拾着五毒造就的残局,一边嘴角是一丝不易觉察的狠绝。

    “慧如,这些孩子在说什么?”她赶紧问。

    “他们说,王亲手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又说,王在文县犯下了四村血案,滥杀无辜,罄竹难书。”慧如面无表情,目光冰冷,“我便对他们说,若你们要继续冤枉他,我就代他坐实这‘滥杀无辜’。”

    轻舟一愣,慌忙制止这魔女胡来:“他没有做,莫要坐实。”

    “哦。”慧如清冷回头,将她的紧张尽收眼底,稍稍敛了适才的杀机,“说说而已的。”

    “奇怪的是,这舆论怎会深入凤州民间?”轻舟放下心来,难免蹊跷自语,这恐怕是战狼命令控弦庄在凤州和大散关一带散播的谣言?然而用意何在?虽然战狼为人歹毒无所不为、绝对做得出这样的事,可是——“如果想发起舆论战,应该集中力量对付大散关才是,为何会渗透到凤州来?”

    毕竟林阡有吟儿在身边就算听到谣言也很难疯魔,这般情况下战狼还分散力量只会眼睁睁看着大散关失去,除非……

    猝然有一个阴冷的声音在她背后升起,令她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愧是天命之女、林阡的最强军师,足智多谋,神机妙算。”

    那人不知何时潜入她房中,存在就已经教她万般惊恐,待到她手足冰凉转过身去,更发现那个冷静拊掌、脸有伤疤的男人,不是明明已经死了吗,是鬼?!一惊更甚,险没站稳。

    伤疤男不再迟疑,冲前一把将她抓住,厉声喝:“然而你可算得到自己的命?!”

    “放了她。”何慧如震惊之下正待施展五毒救护轻舟,陡然发现,无论怎样她都施展不出任何指令,这一身与生俱来的本领竟然转瞬就再次被全部废除!怎么回事!?

    “你们干的……”慧如当然立刻就想到,林阡在青面兽时期恐怕被这些暗处的宵小搜集了不少头发,这些他不以为意的东西,却是她,魔门圣女的致命伤!可惜她对此没有丝毫的应变能力,遇到情蛊她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下一刻她立即就被肩头的毒兽冲开束缚肆意攻击、先于轻舟倒在地上生死未卜,“先杀了她!”伤疤男带来的其余人得令立刻就要上前冲她补刀。

    轻舟知道眼前人的功业也算因自己而失、对自己有着刻骨仇恨,但在那电闪之间,心忖那人虽对她举止粗鲁、却不曾立即对她索命,很可能因为她是“天命之女”他潜意识不敢冒犯……心念一动,毫不犹豫,拼尽力气:“若是伤她毫厘,我便咬舌自尽。”

    伤疤男一愕,转头冷笑:“自身难保还想救人?你倒是比我想象中有魄力,却怎知道,我必会留你性命?”

    “战狼想对凤州避实击虚,可惜这里到处都固若金汤……”她止不住剧烈咳嗽,仍极力地保持清醒,“不管你们想打哪一处,我都是你们的……不战屈兵之利器。”

    “哈哈哈哈。”伤疤男笑得丑陋,狰狞地脸都走了形,“你太看重自己,也太高估凤州,曹王他根本用不着你,是我自己要复仇雪耻!”一把揪起她头发迫她站稳,看见她气喘吁吁的痛苦样子他感到无比解气,一边大吼一边拔刀就要将她刺死,“柏轻舟,掌控生杀的你,可想到也有今天!跟她一起去吧!”

    “敢动天命,你活腻了。”轻舟虚汗淋漓,仿着慧如的语气开口,希冀以那条伴随了她一生的批语,慑得此人色厉内荏。

    然而遇到一个一无所有只想找垫背的疯子,她说的咬舌自尽和你活腻了非但都威胁不了他,更还自相矛盾暴露出了她自己的求生意志,令他临时改了“就地戕杀她”的主意:“求生意志这般强?好,那我便遂了你的愿,将你带回去好好对待,且看你能活到几时、到底是天命长还是我命长!”

    “什么声音!”“有奸细?”“军师?!”当是时,院外十三翼发现有异前来探看。他们之所以没有离太近,一来军师适合静养,二来何慧如一人足够、五毒也不需世人靠近。

    “撤!”伤疤男擒住轻舟就走,同时下令为数不多的部下们遁逃,临走还不忘朝尚未醒转的慧如狠刺了一刀。

    “慧如——”轻舟见状大惊,只觉心脏一紧,吐出一大口血,其后便失去了知觉。

    

    这一日的同一时间,有个不速之客来到秦州城外,行色匆匆说要找徐辕。

    守城将士们见他面生,原还想多盘问他几句,但见他鹤发童颜、和光同尘、不像歹人倒似仙翁,猜测这是个世外高人,便一边与他交流一边立即前去通报。

    徐辕听描述还以为是程凌霄不请自来,然而亲自去城门口迎接之际,困惑顿解,新疑却生,原来那仙翁不是应该在别处驻守的程凌霄,而是……曾一度病入膏肓、原本留在淮南养病的浣尘居士。

    “居士,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徐辕即刻对他行晚辈之礼,邀请他与自己入城的同时,正待对他说起渊声就在凤州。

    “徐天骄,渊声是否在此地?切莫让他与盟王有过多亲近!”浣尘却先开口,脸上全然焦虑。

    “……什么?”徐辕心里咯噔一声——过多亲近?亲近得都快一体了。

    “渊声虽然魔性已除,却又患上了呆证和健忘……我们谁都没想到他会不告而别,老朽不济,晚了数日才从淮南动身找他……”浣尘后面的话,徐辕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在想,枉他们以为渊声是给主公的解救,可是一个老年痴呆的病患,要怎么对主公传道授业解惑!

第1563章 谁遣神州陆地沉

    暌违多日,敌我双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林阡身上,最多只会留个心眼去关注渊声是否疯癫,谁曾想,那个糟老头子居然又患上了间歇性的呆症和健忘!

    换而言之,渊声正常起来,确实能帮林阡把各种新学的战技梳理和融汇、哄得吟儿一高兴就把林阡全托给了渊声还附赠一个小牛犊;

    但一旦渊声病发,便会出现“执念加深、记性错乱和行为颠倒”等问题,譬如,他会强行要求林阡学会他的鬼道“万敌不侵”,却记混了心法口诀乱讲一气。可惜金军宋军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不妥,反而全部沉浸在“渊声解救了林阡”的悲喜里。

    一方面这也归因于林阡那超强的领悟和极高的自控力。就算渊声教给他的都是邪恶的魔血、妖功、鬼道,他原有的一身正气也能尽可能地把它们往神、仙、侠的方向消化,所以大家这些天来看见的他八成都是林阡、两成才是青面兽……

    然而,终究有两成是兽……某些事在发生之前,你永远都不会想到原来前期充满了提示却被忽略!

    这一晚的早些时候,黄牛铺北,夏风不止,山雨欲来。

    沉寂多日的金军突然作动,先遣部队由薛焕率领,欲对宋军趁夜突袭,却因为宋谍“灭魂”对金谍“比翼鸟”的棋高一着而功亏一篑卷甲倍道的精锐们才到指定地点、尚未陈力就列,便见斜路里雪光如电,力蕴千钧迳取薛焕。若非薛大人内力深厚,怕是光影流散时他人头也落。

    饶是如此薛焕也被削了一片头盔头皮发麻,最开始的时候竟还忘记了对来者应变,而是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一骑跋扈,那一刀霸悍,那一人嚣张。

    “薛焕,滚回去告诉你驸马,再敢觊觎大散关,我便将他埋在这儿!”那人尚未说话,有女子先行开口,火光下、刀丛中、狐假虎威。

    那人没说话?为何手中刀震耳欲聋!

    谈笑风生说,薛大人,你的一年不出三刀,要被我林阡逼成弹指出三刀;

    不怒而威说,去告诉你家驸马你被我灭了,不过,是已逝的仆散驸马;

    云淡风轻说,你们准备好了?我要开始铲了。

    一个都别露怯,生做我刃前人杰,死当我刃下鬼雄。

    直到身旁有人鲜血浇淋,薛焕才从魔怔状态走出,匆促以楚狂刀出鞘接招,可是勉强招架了几回合以后,他的惊愕程度却不减反增。

    他当然蹊跷,林阡这充斥煞气的攻杀之法,按照常理和经验,早就已经走火入魔了,可给自己的感官是外表似火、内涵如水

    是,如水!无尽,生生不息,混混;勇猛,千仞之壑,入而不疑;善化,不清而入,洁清而出……

    林阡是怎么做到才刚照面就打到第十层境界的?明明远远不够的气力就能支持饮恨刀的最高意境,那他要是再加把力还不搅得天翻地覆!?关键林阡他是通过什么方法,完成了“手还没打热,血就已烧到极致,心却同时可以冷得极端”?!

    难道他已明心见性、自达圣境?!在名师渊声的指点下?!

    若能如此,也算苍生之福啊……薛焕渐渐刀法难继,虽因家国之分而对此感到心悸,却也同时因为武无国界而为林阡这个对手和朋友觉得高兴。然而毋庸置疑,他还对林阡的心理状态有一些担忧,很明显,眼前人不完全是过去的那个林阡眼神不对……

    当然担忧,其一,明心见性只是薛焕的猜测,是属于林阡的最理想状态,可那是“理想”未必是现实;其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薛焕怕状态最好的林阡突然就承受不了、心境一落千丈后又发生令人不忍卒睹的入魔,如果真是那样,能压制得住吗。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那便是

    “主公主母,徽县告急!”“据说是被当地官军与金军里应外合!”成县内应偷开城门给宋恒的现世报?

    徽县?!突如其来的一个地名,横插、崛起、鲜亮于凤县与大散关之侧。它不是不重要,而是,它的四周到处重要。

    猝然一瞥,西南果然四起火光,待到这边渐渐安静了,那边的刀兵鼓角才越来越大,越来越急,越来越重……

    “康县、略阳皆有金军入侵……”以徽县为坤维之裂缝,即将仓皇北顾的金军突然向南再度长驱直入。

    “西和、成县亦有稍许动乱……”紧接着,徽县以西,才刚被收复不久、百废待兴的几大城关,虽有盟军镇守亦难免受到波及。

    薛焕的趁夜突袭,若成功,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不成功,也只是做了另一路人马的石子,投石问路,调虎离山。

    几乎所有人都以为黄牛铺和二里驿要紧,金宋双方都这样说:“眼下守妥这两处自然是当务之急、重中之重”。

    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要将,就算金军也没人在战前知道,完颜永琏顶层设计的这出“避实击虚”,表面重兵压在大散关,实际打击重点却是陇南,

    但不是阶成和凤为主的新陇南,而是逐渐被世人淡忘的“旧陇南”!

    二十六年前的陇南

    “陇南之役,重要的战场涉及了五个县。在西和县镇守的是楚江与田罡将军,成县为辜屺怀将军、徽县为杨丹青将军、康县为寒恩将军、略阳县为顾震所率官军。以主帅区分,是这样的布局。”

    当年完颜永琏所率的金军铁骑,对这五个县可以说是泰山压顶之势,遍寻女儿不着的曹王在冲动之下给了五县民众和武林人士一次全体大换血,后来,也曾为了补救声誉而在此间恩威并施……不错,他曾作为五县之主统治过、管辖过,数年后它们才被越野或林楚江趁他不在一点点地收复回去。

    二十六年,说长也短,他在他们心中的痕迹不可能淡,只不过前不久一直被林阡一叶障目。

    今次他要对徽县做的事非常简单,正是将林阡在彼处的声誉下降,唤醒民众们对他完颜永琏的黑暗的或温暖的所有记忆

    西和、成县,都是抗金联盟近来的重点防护;康县、略阳,都处于陇南南部,而且是短刀谷门户;徽县,便是最适合的缺口,林阡和凤箫吟的关注最少。

    曹王这计策早在看到伤疤男时就已成型,那男人的死而复生,提醒了曹王,可以有渠道与徽县的吴氏旧臣联络。

    这样一个声东击西的顶层设计,既利用了林陌来牵制林阡在大散关,又在事成之后反作用于林陌,毕竟,林陌一直就在等林阡闻知剧变后的心态受扰、自身出错,趁此机会可教完颜纲卷土重来,事先林陌还移开了体能保持最佳的孙忠锐,杜绝南宋官军力挽狂澜的可能性。

    吟儿听到徽县失守的消息才反应过来,这些天来的所有战斗,几乎每一场都是林陌出招而他们来破,林陌他,正有条不紊地对抗金联盟一步步采取主动!而今次,曹王和他翁婿俩的合作竟然对盟军占尽上风!盟军在越来越高、走到陡峭的顺风之路上猛然就栽了个大跟头!

    不过,完颜永琏只需在徽县周边散播谣言,并不必刻意在大散关也打舆论战。

    然而他没发觉,战狼根本还没死了那颗想要逼林阡入魔的心,故而他没能发现和制止战狼在大散关的自作主张。战狼的主意打得很好:林阡有渊声帮忙化解戾气,一年半载恐怕都很难再入魔,我便从这一战开始,将文县血案在他心中扎根,一点一点地将他的好状态愚公移山。

    说不清是否战狼太了解林阡?林阡最耿耿于怀的文县血案,还没对盟军说出口那就是他的症结所在,就被战狼近乎歪打正着地给挖了出来旧事重提。

    此外,曹王更加不需要去掳走柏轻舟和何慧如。那确实是伤疤男自发的复仇雪耻。

    然而,谁也不曾想到,在此刻曹王与林陌的妙计已将林阡夫妻击败的关头,战狼和伤疤男的多此一举,竟然给本来尘埃落定的战局强行生出了枝节

    “去问军师,我这般部署,可还……”半刻流过三千个心念的林阡,回到帅帐后强行镇静下来,很快就结合情势对康县等地作出部署,然而却竟然迟迟不敢决断。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年来他好像出谋划策越来越不济,并不是他自己退步也不是敌人增强,而是因为……他太依赖轻舟了。

    这些日子以来,依赖轻舟的又岂止他一个。

    “主公!”那时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惊慌禀报这雪上加霜,“军师和何教主……出事了!”

第1564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柏轻舟被掳下落不明,何慧如重伤昏迷不醒。

    屋漏偏逢连夜雨,吟儿怎么也不敢在这种危急关头让林阡听了火上浇油!

    可她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不给林阡听……正千回百转地寻找借口支开他,林阡已焦灼不安问来人:“谁伤的她们?!怎可能!”怎可能!慧如她作为五毒教教主,赤手空拳都能打一个满状态的渊声啊!

    “十三翼未能追到凶徒,但找到一个受了惊吓的小童,刚好事发时躲在庭前树后……”来报信的知无不言,“据说是个长相丑陋、面有伤疤的中年男人,他一到场,何教主的五毒便全然失效,军师为了救何教主便以天命之谶威胁他,他却笑着说我倒要看看是天命长还是我命长,当着军师的面亲手刺了何教主一刀,还说要把军师带回去好好‘对待’,且看她能活到几时……”

    “那是何人!连天命都不在意?居然还敢对着干!?”吟儿在记忆里搜了一圈也没找到谁面有伤疤与盟军有深仇大恨,之所以想不到,是因为那在他们看来已经死了实际却还活着,死过一次所以才无所谓天命。

    “何教主可有性命之忧?”林阡强忍痛苦问,双手控制不了地发热,他一听何慧如的五毒失效,就猜到很可能她又中了情蛊,完全是受了他林阡的连累!

    “回主公,何教主还未苏醒,樊大夫说,因为刀伤离要害太近而她又身体孱弱,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报信者在吟儿近乎威逼的眼神下渐渐噤若声,吟儿果断回身,故作轻松对林阡说:“吉人自有天相,慧如暂且交给樊井,我们先……”

    她自己忽然也诹不下去,我们先做什么?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多了,首先凶徒是谁、往哪里去了、怎么救轻舟?其二,大散关要怎么守?眼前仗该如何打?其三,凤州西南已经造成恐慌,因小见大,徽县等地的百姓,又一度的水深火热流离失所!其四,趁着近几日孙寄啸对大散关的增调,金军应该是往秦州神速重夺了一处要道,否则曹王府无处取道进击徽县、冲垮缺口之后一举南下,也就是说,秦州的最东部很可能又有一小批金军混入!其五,一旦入侵康县、略阳,则短刀谷守军首当其冲!

    区区一战,盟军闪电般从巅峰跌入谷底,原先形势一片大好,陡然前线后方濒危。

    区区一战?曹王、林陌的构思和部署,想来也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曾经,类似的四面受敌、危如累卵,吟儿经历过太多回,每次慌乱到大汗淋漓,都坚信林阡能力挽狂澜,因为有他在身边而放一百二十个心。如今……他不是还在身边吗?他只是有些不自信而已。他已经被渊声解救了。他到现在都是正常的!吟儿努力说服自己不紧张,当务之急就是镇静下来、极力保全林阡的心态,保全他才能使天下大势转危为安不是吗!

    “胜南你放心,大散关还是我们占上风,天哥和陵儿会策应好;天骄和宋堡主必会对秦州陇南等地应变;风将军也会带着大家守好短刀谷,你相信大家,像相信麾下那样地相信自己——把你的详细战略都告诉大家可以吗。”她一口气说了很多,看他迟迟没有反应,又给他分析和劝慰,“我听轻舟被掳的来龙去脉,猜那个歹人的潜意识确实是想拿她造势的,因为就算天命对他无用、他也可以将她献给金帝谄媚、好赢得他自己的功名利禄……他当时没受轻舟威胁,只不过因为眼下曹王不需要用她造势、目前这一战她没有任何用处,所以他一时恼恨、冲动罢了。但他仍然听从了潜意识、并没有立刻伤害她……”

    “那人的言下之意,不立刻杀轻舟,是看她求生意志强,想要折磨她,看她几时死……”他摇头时,痛苦难忍,不敢再想,久病不愈的轻舟,哪还经得起半点伤害!?又是他害的,又是!他的天之咒越来越危险了,明明离得没那么近也要害她们遭殃!

    “不,那人虽然一时失心,但轻舟搬出来的天命之说未必一直都无用——随着事态的发展和改变,必会在那人的心中扎根生长。我们如果一直找不到她,就只能力挽狂澜、屡屡胜仗,只有战胜了,势不可挡了,轻舟作为天命之女的价值才会高,处境也会变得好!”吟儿不仅是为了劝服林阡这么说,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要想让轻舟要挟得了伤疤男,那抗金联盟就得把曹王正面打败!

    她自以为说得热血澎湃、林阡也会为了轻舟重拾斗志,谁料猝然之间他推开她直冲帐外,浑然不顾天地间已然夏雨瓢泼——

    “天命之女?魔门圣女?全都被我生生折磨死了!亲生母亲也是我杀!文县血案怎可能不是我犯?我这样的人,合该天诛地灭,不该留着遣祸!”那动作太过癫狂,那喊声愈发疯魔,这些天来大散关一带关于文县血案的窃窃私语,原来打中的不是周边民众,而是他自己的内心?

    “什么鬼!文县血案不是‘莫须有’?!”吟儿完全不知道文县血案是林阡勉强回归盟军的症结,正待追赶过去,忽然百步穿杨军有人往这里送信,她一边追一边打开信件借着火光一目十行,突然步步趋停、真是惊心动魄——

    难怪林阡比她想象中要顽固、更爱钻牛角尖、想不开!他根本就没好!甚至一直就在恶化?

    “一边配合他一边压制他,自觉比凤州要轻易一些”?那只是你凤箫吟自己的剑法进步了!不是你自以为的林阡融会贯通臻入化境!

    回忆起那天她问渊声:“如果他拜你为师,你会怎么教他找自己?”

    渊声兴趣盎然,说得眉飞色舞,长篇大论天花乱坠,哄得吟儿深信不疑,可是吟儿独独忘记了,渊声回答的所有话都是在说“怎么加强林阡”,而不是回答她“怎么帮林阡找自己”!

    “糟了!”吟儿遍寻不着林阡所在,忽听偃息了多时的旗鼓又起,远远望去,阵前纠缠着薛焕和林陌的,正是一身泥泞的林阡——“别打,千万别打!”

    她既感激徐辕的提示,又悔恨徐辕误了她的事,明明已经能看见楚狂刀、永劫斩和饮恨刀的厮拼,怎么这条她想制止他入魔的路这么长这么黑仿佛永远都到不了尽头?!可他再打下去,就是自寻魔路!

第1565章 魔影重生斩妖邪

    所幸,那时林阡身上泥泞所限,刀法才刚发挥到第六层阶,“翻龙凤而散星宿、激云水以扬风烟”。

    很好,吟儿攥紧剑:还有机会制止!

    当是时,薛焕的楚狂刀在林陌永劫斩的辅助下掀起“牛尾乌云泼浓墨,牛头风雨翩车轴”的浩荡声势,仿佛有雨雪滚滚而来卷起疆场千吨黄沙,又恍若那九曲黄河从天而下啸鸣声压过了十万大军……

    林阡的饮恨刀却在这极限压力下从容地回击一招“卧看千山急雨来”,双刀妙然化作团团云雾,清淡地在千岩万壑之间卷动、推移、反侵、渗透……便以这万顷缥缈而厚重之杀意,轻易将四面八方的风云雷电粉碎成道道烟岚。

    吟儿又惊又喜,匆忙策马驱前,还未松一口气,却看林阡刀法眨眼就已跃到第九层阶,“大千世界,尽在微尘”——正是前一战他把完颜江山打得找不着北的那一刀。那一刀的根是侠义、正道,可长出来的枝节,怎么横看竖看都像邪魔外道?

    八成是、两成非。上次吟儿无暇看见这一刀,没有留意到这样的一刀到底算不算“正常”,今次在徐辕的提醒下总算看了个清清楚楚——那不对,那不是真正的林阡!

    “给我掠阵,你自己别打!”吟儿大惊失色,奋不顾身惜音剑出鞘,拖着长长一道血光强闯过去施展她的“大音希声”。可是,在还差几步的时候,她忽然被一股强悍的巨力斥得再也无法靠近,甚至动弹不得、眼睁睁望着面前的如水意境遽然坍塌成熊熊烈火!

    第十层境界,这样快,到了?到了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金军如薛焕、林陌、甚至曹王、战狼,哪个能料到林阡会在这里直接就狂躁入魔?要知道,他们对渊声患有呆症这信息缺失、只会把林阡当成最佳状态来计算!这对他们而言只是循序渐进的开端而已,谁想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轰然一声巨响,视线里原先清爽的画面全然变污浊,随着薛焕刀中的飞湍瀑流被饮恨刀火强势地垂直地送去天边,方圆几里的金军宋军,不分敌我地被永昼之光淹没。一时间,红雾漫天,砂砾弥空,战场上到处是足以令他们窒息的风霜与血,以及令他们睁不开眼的在空中自相残杀的断刀残枪……

    “停下!胜南,你停得下的!”吟儿直接被斥得摔下马去,拼尽全力才在飓风中站稳,一边艰难地摸打滚爬着重新靠近,一边苦苦地抵御那些追魂夺命的风沙。适才她已经准备好的想要压制他的“梨花溶溶,柳絮淡淡”,现在却只能拿来扫外围,真好比是个笑话——惜音剑近在咫尺竟无用武之地,林阡他还是完全不能受控!?

    她不禁暗骂,渊声那糟老头子,委实是一把双刃剑。不可辨驳他曾经加强了林阡,可他传授的方法偏偏是蛮干!林阡的第十层刀境“终则复始,极则复反”原就极度不稳,本该以无欲无求之心打出这至强一招,临阵偏偏却被调教得极端暴戾、凶悍……

    思及林阡回归盟军的这不到一个月,盟军的所有人都为了唤醒他竭尽所能。如果樊井说一句他吸点血就能好起来,谁都恨不得挽起袖子给他吸血,可是,为什么不偏不倚吸到了渊声这样的剧毒之血!

    狂风暴雨下,吟儿心一抖——再不制止,他就真的彻底入魔了,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薛大人,你想见到生灵涂炭?!”粉碎边缘,她急中生智,想起柳闻因说过,薛焕有副侠义心肠。

    “别听她的……段大人很快便会到此,林阡有渊声指点,绝对不会入魔!”林陌立即动摇起薛焕,决不能允许她冲过来破坏他的胜局。

    那时林阡已神志不清,正气势汹汹地主宰着战场。几尺之隔,只见他宽松的衣袍恣意飞舞,眉梢眼角都充斥着杀机,饮恨刀上也反常地散发着赤红光泽,整个人就是一副不可一世的魔王降临的表现。纵然如此林陌都口口声声说林阡没入魔,很可能林陌自己也被影响得意识模糊、失去了判断能力……

    “薛大人,渊声没有解救他,你看他现在……”吟儿气极,高声狂吼,只觉嗓门根本不够用,不仅林陌处处与她作对,林阡的饮恨刀更是一**攻势将她声音盖过,她匆忙举起剑来一边自卫一边放弃说服薛焕、转头苦劝林阡,“醒来啊,别睡了!!”林阡却充耳不闻,一味要饮血嗜杀。

    “救他……”冷不防地面前压力一空,薛焕竟然在她和林陌之间选择了听信她,不仅允许她、更还帮助她冲进战团!好一个薛大人,冒着他自己赌错、以一敌二的危险,推远了林陌、换作她在他身边!她始料未及,却求之不得,来不及感谢薛焕一句,急忙调运气力,将周易六十四剑全都汇入剑中——

    “去!!”仓促之下别无它法,她当即将惜音剑一实化作六十四虚,迅疾以全身真气驱动它们成六十四卦阵——

    剑阵不负所望,巧然集结、有序排列、高速运转,不刻,锋芒、气流、意境全然汇聚,由她气势如虹地推斩而出,以俯瞰之姿纵横跌宕、源源不断地朝着被楚狂刀拖缠住的林阡及其双刀倾轧。整个过程严丝合缝一气呵成,就像她偷师的完颜永琏和柳月一样……

    然而,精致华丽而又凌厉无匹的惜音剑阵,才刚闯入核心处饮恨刀自筑的结界,便被林阡的彪悍内力不由分说地化整为零,丝丝缕缕,无一不是从饮恨刀的边缘如切而飞,陨为灰烬……

    “这……”她这才发现,力道不足!也就是说,她和薛焕的内力加起来也不够压林阡!

    这时候多希望战狼在?可战狼在也没用,战狼就算愿意抑制林阡,也因为林阡的关系重伤未愈……

    陆海剧震,风雷乱涌,饮恨刀威几万重,刀内刀外总是烽。

    下一刻便是三刀一剑离手而飞、在世人的头顶你死我活地起伏交缠。换往常,时间久一定代表拉锯,今次,刀光剑影太一目了然:不过是楚狂和惜音被饮恨拿捏着玩!

    僵持多时,忽听得占据攻位的惜音剑一声微鸣,失控地先于楚狂刀从半空中跌落,原先鲜活的光色似乎尽被饮恨刀吞没干净,其后,便掉进茫茫然一大片浓厚的黑云里消失不见,仿佛……已经祭了饮恨刀……

    “主母/薛大人危险!”霎时金宋两军一起大喊,原是林阡感觉腻味,冲着薛焕和吟儿发起最后一击——这传出去还有些荒唐的一幕谁都不可思议!

    “不要走!林胜南!你是胜南,是要带我们冲破黑暗的那个人啊……”吟儿不退反进,泪水控制不住,簌簌落在应急的王者之刀上,她感觉得到,林阡就快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是她空前吃力地、死死拦在他前面、喊破喉咙都没有用,渐渐地更和薛焕一起体力不支,眼看就要比万千兵卒稍早一步地,直接被他的毁天灭地之力摧枯拉朽——

    没错,不识好歹的他,一旦感应到了她的“敌意”,这次竟把她也置入了他刀锋造就的漩涡里……

    天崩地裂,天昏地暗,天旋地转,她慢慢失去知觉,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无助,完全看不见光阴的彼端……

    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醒来,在满目疮痍的战场惊慌坐起,头痛欲裂,浑浑噩噩,下意识地还以为走进个异度空间——

    这是哪里?尸横遍野,血流漂杵,没有人赢,没有人输,大散关几步之遥却恍如蒙在雾里,林阡和饮恨刀都没有了,她的惜音剑也不见了!

    她努力拼凑记忆,却记不清她昏迷期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分辨不出这是何年何月?她在人间还是地狱?

    久矣,她一个激灵,飞奔起来——

    这下可好了,其余一切都成了轻缓!林阡他恐怕已经变成了一个灭世狂魔!!!

    原来这几天他的从容,他的泰然,他的强悍,全都只是偶然?只不过是很长、很美好的偶然……

    她鼻子一酸,不知该怎么对二里驿的厉风行、金陵、杨致诚和独孤清绝启齿:

    林阡,这辆才被拉回来就又脱轨的战车,今次自身散架的同时,还几乎把大散关都拆了!!

    

    注:章节名出自古风歌曲《大荒往事》8)

第1566章 山北山南总是烽(1)

    含泪狂奔在这个与林阡玉石俱焚的世界,吟儿脑中空白,眼前发黑,慌不择路,呼吸困难,

    原想直接去二里驿寻求支援,怎料一口气跑停的时候她发现竟走到反方向,惊回神,腿脚发抖地僵在一个比适才更可怕的“遍地死尸”的场景里——

    适才在黄牛铺北,五雷轰顶的她一时忘记去清点战场,只记得金军和盟军有一同“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的景象,但无论如何都还存在空隙,留有生机;不像这里,人堆叠着人,而且几乎可以确定都是死人……

    明明这些年身经百战她自己手沾的血腥也不少,却因为今次这些人很可能全是林阡所屠的关系,她一看到半空那些盘旋不去、欲啄脏腑的乌鸢,便忍不住地呕吐起来。

    勉强打起精神后她更发现,这里死的都是官军,由于基数比北边的盟军多,场面当然比那里可怖。那么片刻前,到底是林陌的兵锋横扫过来,还是林阡的刀锋狂飙过来……心一痛,阡陌二人,何时起竟成了毁灭南宋的首选?!

    

    “主母?”“盟主!”总算不是空无一人,总算这个世界还有旁人!猝然回眸,循声而去,风沙间一拥而上的几个面庞染血的少年,都是不久前在黄牛铺北同她一起陪林阡上阵的十三翼。

    “发生什么事了!”吟儿乍惊乍喜,疑幻疑真:他们都还活着!?她愈发迫切地想知道,她昏迷时的那段空白是什么。

    “您没事就好!”不乏有年纪小的、容易动情的,一见到她安好就欣喜落泪。

    “昨晚的武斗,主公他又入魔……”“好大的一道漩涡将您吞进去了,我们还以为……”“我们在那漩涡的边缘,被硬生生地冲击走……”也有一些稍微冷静些的立刻回答她。

    虽七嘴八舌,却一个意思,他们和林阡的失散比她还早,他们之中最远的被饮恨刀掀起的飓风蛮横地斥到了数十丈外,仗还没打就被自己的主公全体打散!荒唐!吟儿听得瞠目结舌。

    “或是因为主公知道,自己人,留在近前会死吧……”还有人这般眼圈通红地尝试理解。

    “呃……”吟儿忽然有些尴尬,所以那一瞬林阡把自己当敌人,受到压迫,誓死反抗?

    “待我们好不容易醒过来、聚在一起,天已大亮,却见战狼、林陌和薛焕气势汹汹地杀到了南面来,因此推测昨晚后来坚持着回到原地抵御金军的兄弟们都已经牺牲。”十三翼说,总有些人被排宕得远、或是受的伤轻,立即就找回去、不由分说地保卫家国。那些盟军可能目睹当时当地发生了什么,却很显然大多都已经青山埋骨。

    “薛大人,还活着?”她一愣,心中忽然燃起了林阡没有入魔的希望。黄牛铺北的战场看似被夷为平地,其实大部分金军和宋军都转移此间,而不是给林阡陪葬?至于那里的尸横遍野和血流漂杵,都是两军之间的正面冲突,有没有这个可能?!

    可是这希望一瞬之后便又破灭,怎么可能林阡没入魔?纵然连她惜音剑都失败了!何况她昏迷之后,接踵而至的还是那个“厉害的时候巴不得林阡入魔,而现在身负重伤并无斩妖除魔能力”的战狼!

    “这里的官军,不是很骁勇吗,不是体力保持最全吗?怎生这般的不堪一击?”说老实话,这里的官军本该实力强悍却断肢残骸零零散散,更像被一个灭世狂魔徒手撕裂的。

    “主母,孙都统擅离职守,将守城的任务交给了庸才……”“就说他不可靠,四处敛财,官军早就怨言四起……”十三翼说时,她才恍然大悟:

    今次西线又乱,唯一能救世的林阡却先入魔,同样地,当黄牛铺北遭劫,唯一能救局的官军却被金军事先设计拖后腿!

    那孙忠锐,就是这两天被官军举报“受贿”“敛财”“赏罚不明”,义军听闻难免有所芥蒂,念在他是初犯、而且所属体系不同,吟儿只是斥责了他几句,他倒好,“目无尊长”,直接跑了,留下一支军心无轴的川军,如何抗击得了挟“攻夺黄牛铺”之胜绩而来的金军?然而,这支南宋官军初来乍到时是怎样的意气风发!

    哪个金将设计的?!

    还有谁,深谙吟儿的脾气,洞悉孙忠锐的劣根,熟知官军义军的隔阂?

    曾经,那个人还算南宋官军和义军之间的桥梁……

    可如今,他顶了楚风流的缺,和完颜永琏、战狼构成了金军决策层的铁三角。

    她不得不承认,此番林陌正面击败了林阡。这个可怕的敌人,和出生时一样,永远埋伏在阡的后面。

    

    步履蹒跚地与十三翼一起往黄牛铺的主城去,吟儿正苦思冥想着如何鏖战和重夺,一抬头,忽看见正午阳光洒射之下,从南到北满城都插宋旗,随风飘扬,直教她荡气回肠。

    天空的云聚如团簇,笼罩着城池离人太近,白亮得如同假的一样。

    “大散关……是怎么保住的?!”她蓦然分辨出这是第二天的午时,大散关一带的战役其实已经结束了;也意识到这几个十三翼并非她以为的残兵败将、而只是回去清点战局时凑巧碰上了她……喜出望外,情不自禁,问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抖。

    “凤箫吟,托你的福。”那时城上并肩二人,其中一个眼尖看见她,立刻下来迎她进去。

    “……天哥,是托你的!”昨晚她劝林阡放宽心的时候还说“相信大家”……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记得了。

    另一个抱剑在怀、闭目养神久矣,等他们上去还只给出一个背影,不知道的以为他高冷,熟悉的才知道他在打盹。

    “林阡他,又入魔了?”独孤听音转身,云淡风轻地说,“再怎么怕输,也不该是这样抢我的天下第一。”

    “谁的天下第一!”厉风行可来气了。

    吟儿愣神,这一觉,她当真只睡了一上午?

    还是,已经十年了……

    十年,长江边星火燎原的梦想,绝不止于区区一两个人的心中,

    泉州,整个南宋离大散关最远的地方,世人眼中衣来伸手的纨绔子弟,怎就没有纵横驰骋的边塞梦?

    蜀口,在漫天战鼓声中对酒当歌,别有一番逍遥与恢弘兼得的滋味,爷爷,玉儿,师父,你们说,是吧。

    “两个狂人,问过我了?”吟儿那颗濒死的心骤然暖和,“就算入魔,我们一起将他拉回来,到那时再堂堂正正论战。”

    救林阡,救天下苍生,昨晚仓促之下她和薛焕两个人当然不够,换一个场景,一次一次试,总会成功!

    当然,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就是救腹地。

    

    后知后觉,吟儿才知自己刻舟求剑——

    独孤清绝、厉风行他们,怎可能还都在二里驿?当战狼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高手位移,心思缜密的金陵自然而然地要紧随着金军落子。尤其是在听闻“徽县事变”“渊声呆症”之后,“策应黄牛铺”是金陵改选的当务之急、重中之重。

    虽然战狼本人善于反侦查而使“灭魂”有所滞后,但情报的真实性不可能错。别忘了,散关战区情报网占上风的可一直是宋军啊。

    林阡入魔、轻舟失踪确实令人焦虑,可谁说宋军只有林阡一个能打、轻舟一个军师?

第1566章 山北山南总是烽(2)

    夤夜,对大散关势在必得的战狼,由于动身前都对林阡以最佳状态计算,将忧吾思和卿旭瑭都安排在了为数不多的金军先锋里。

    这支主要目的在于“趁林阡心乱,助驸马夺城”的金军先锋,虽人数不足百,主体却全是先前护卫金帝的大内高手,实力堪称精锐中的精锐。他们在突袭途中闻知林阡入魔,虽出乎意料,仍不改策略朝黄牛铺进发,披荆斩棘,风雨无阻。

    以上,是“灭魂”一脉在事后整理出的完整情报。

    而根据厉风行和独孤清绝的说法,盟军后半夜才得到灭魂的情报,未能及时解救黄牛铺北的危局,直到一路追到南面,才遇上正对川军碾压之势的金军。那时,那当中已经没有了忧吾思和半数以上的大内高手;

    盟军更加没有一个人见过,林阡和他的饮恨刀……

    那段空白,终究只能成为所有人心中的谜。

    

    两大天才救局略晚,但,一出手便是力挽狂澜——

    当是时,卿旭瑭被誉为“群攻能力第一”的朔风刀在手,面对着不攻自溃的川军易如割草,危难关头却见有少年武将凌空一掠,身似离弦之箭般轻,拳如雷霆万钧般重,飞电过隙,风行草偃,短打长攻都是好手,时不时还辅以鬼魅暗器,出其不意、层出不穷。

    卿旭瑭刀法里的“险”与“多变”特色,继遭逢林阡之后再遇对手,继而发现这位棱角分明的厉帮主比林阡更为年轻,既大呼过瘾,又惊奇不已:“倒是人才辈出!”

    厉风行察觉出他内力在凌大杰之上,内心不敢怠慢,却听从陵儿的话、从话语附之战略性藐视:“我的对手,越来越老。”言下之意,金军需要用越来越强的对付我,可是后继无人就只能找老前辈出山。

    卿旭瑭出乎意料没气恼,虽有十丈才华,也敬旁人一丈:“老夫还有一剑,你且破了看看?”仅仅是为了多拆厉风行一拳,便临阵提速杀来新悟的一剑,擦身十几回合,与他彼此消灭也互相成就。

    厉风行不由得为这个新对手敛了些许敌意,心忖:若生在和平年代,卿旭瑭大概就是个武痴吧……

    若说卿厉二人的初次对决属于边打边了解、惺惺相惜,那么独孤清绝和战狼的第三回交锋,或许是出于太了解对方的缘故,从头到尾就没对话,甚至连一声都没吭。

    恨不得把嗓音都加在剑锋里,与对方一逐高下!

    该说的话,于是也就只能从剑表达——

    素来听闻:清水一般的江湖,剑客剑侠显然不少,炼狱一般的战场,剑神剑圣可以寥寥,混沌不清的宇宙,剑之霸者只能一个——

    那青衫男子的眼神从始至终只对战狼透现出一派舍我其谁的狂气:剑之霸者只能一个?那是你呢,还是我?

    与正月势均力敌的两战不同,今次,战狼对独孤清绝并无任何战力上的优势,所以大部分多出来的金军高手都必须给他掠阵。起始,倒也可以发挥出他湛卢剑高深莫测、百变离奇的“安禅制毒龙”“水月通禅寂”“编愁苦以为膺”“涕泣交而凄凄”等招法;

    然而连番啸响声后,却赢回残情剑“明月出天山”“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残情清绝”一缕又一缕湛然、肃穆、清奇之剑芒,无一像凤箫吟那般针对性地克制梵音,却无一不是高屋建瓴地荡涤开了他的血狼影……

    光影成弧,虚实相间,起落不灭,数十回合后战狼难免心惊:这小子年纪才多大?竟能在肖逝“方正无锋、大方无隅”的剑境约束下,参透出“世间万物皆藕断丝连”的神髓,回阳心法又已实打实地突破十层玄关,因此一剑便轻易融合残情、天山、京口三大神剑体系,未来前途,无可限量……

    那些大内高手虽竭尽全力给战狼补位,却不可能每招每式都默契地给他补到十足,故此,重伤未愈的他撑到百回合后终究气力难继;再加上薛焕林陌麾下的那些金军在他到场之前就已经折损许多、在他到场之后更是节外生枝走失不少……将与兵都不占优,他本以为唾手可得的黄牛铺和大散关,经过半个夜晚和一上午的鏖战,终究还是被宋军扼守,使金军功亏一篑!

    “海上升明月,野火烧不尽……”临走前战狼意识到了近身还有宋谍,否则独孤清绝和厉风行不会来这么快、他要想趁林阡不在杀孙忠锐绰绰有余。

    但给战狼和那些大内高手更多震撼的,委实是那个单凭一把剑就愣是没让他们这么多人再往南一步的骁将……

    不对……剑仙!

    如果说南宋剑坛人才济济,宋恒玉龙、凤箫吟惜音、洛轻衣岷山、孙寄啸青城、莫非断絮、杨宋贤潺丝、叶文暄紫电清霜……江河湖海,各具风光,那独孤清绝这残情剑,便是万流横溃直下东海,气势如九龙盘踞,崔巍到谁都无法望其项背……

    当黄牛铺宋军在金军逆袭的关头生生打出一个二次逆袭,同是这四月十二的正午,孙寄啸、莫如、杨致诚在金陵的调度下,将二里驿留守的完颜江山、完颜充等人一并驱赶。吟儿原以为会被金军南推的战线,被大家齐心协力地北移去了神岔口。

    最终结果是:四月上旬,大散关,竟然在盟军失去林阡的惨况下……令所有人惊喜地“克复”!

    

    吟儿休息片刻,当即北上神岔,找金陵商讨盟军的下一步“救腹地”——

    尽管独孤清绝、厉风行等人反败为胜把散关金军驱逐干净,给兴元府(即汉中等地)的民众带来了暂时的安宁;但不容辨驳的是,林阡入魔得太过仓猝,定西静宁鞭长莫及的越风辜听弦、陇南四州尚在休整和补漏的宋恒、秦州正自与术虎高琪交锋的徐辕,一时半刻再难全力救援徽县、略阳、康县……如此,四川腹地前景难定,风鸣涧戴宗所戍守的短刀谷首当其冲。

    “追溯金军此战,上策应是在散关和徽县两处兼得,继而东西两路双管齐下地开入川蜀;中策便是如今实现的这般,沿徽县、康县、略阳一路,洞开蜀口,直插兴州。”这个观点,金陵也早已得出,见到吟儿便同她分析,“当下我军最该希冀的,是短刀谷守军强于金军,顺利阻停这路金军的攻势、不教他们入侵我境太多,必要时可将他们关门打狗消灭。”

    “按理说,风将军一个人就能将他们收拾妥。天骄和我本已打算调他离开腹地、往北增援,谁料后方先出事,还好他还不曾动!”吟儿既庆幸又后怕。

    “凤姐姐,不可掉以轻心。”金陵神色凝重地摇头,说关门打狗的可能性极小,“其一,完颜永琏亲自指挥的这路金军,据说入侵康县、略阳的第一时间,并不是大肆开入,更别说烧杀抢掠,而是假借川军的衣装和旗号来蒙混民众。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民众全信,还屡试不爽,‘入侵’、‘融合’和‘征服’的速度远比我们想象中快……”

    “我知道原因,‘陇南之役’……”吟儿心中一颤,终于想起旧陇南原是被金军奴役过的。

    “其二,前些日子盟军为了诛吴和对付曹王府,一度在腹地和秦州南北双线开战,而戍守在徽县康县这些地方的多半都是官军。孙都统的事你也看见了,官军内部腐化,引致‘防御虽强却不能有效组织,战力不弱但临阵毫无纪律’。如此,现阶段风将军要想制止金军继续深入,就难免要经历一番苦战。”金陵睿智地指出问题。

    “又要重蹈他在雅州打蛮人的覆辙了吧……”吟儿叹了口气,去年在雅州的时候风鸣涧就被官军诸多掣肘,好不容易出个能力一流能与他合作杀敌的王钺,还牺牲在了诛吴的内耗之中。

    “其三……是民众自己怎么选择。”金陵三缄其口,吟儿闻言色变:“你是说……胜南……”

    那个对世人而言空白的片段,因为是空白,所以任由世人自己发挥。愚者,纯者,心有预设者,都必会被舆论带偏。

    “天哥对我提起,他赶到黄牛铺救急的时候,依稀看见,战狼的湛卢剑正在对已死已降的川军屠戮……凤姐姐,我推测,他来时虽然未必预料到胜南会入魔,却临阵想要顺水推舟、借力打力、把这些日子所有战争的惨酷都推在胜南一个人的身上,从而坐实舆论中的‘文县四村血案’,以求作用于以后的每一战。”

    “你是说……”吟儿隐约忆起,林阡很在乎文县血案,“还好没被战狼得逞。若非天哥他们到,后果更加不堪设想。”她想,冲着忧吾思等人被减除,战狼等人一定和林阡照过面,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金军挥师南下畅通无阻,并以黄牛铺南为起点大肆屠杀,若非厉风行和独孤清绝到,这屠杀会殃及更南面的更多军民,只要没有目击者幸存,责任很可能全推到饮恨刀身上!

    “纵然战狼没得逞,世人都必有一部分是这么想,这也是我担心的‘其三’——川蜀民众会自发地降金。”金陵蹙眉。

    “慢着,陵儿……”吟儿思绪较慢,还停留在她的上一句话,“既然战狼在大散关想栽赃嫁祸胜南,会否文县血案也是他犯的?仔细想来,他和胜南身形特征相似?”

    “那又如何?都是我的推测,天哥也是远远看见,我们没有真凭实据。”金陵摇头,苦笑,“难道仅凭他身形特征,就能指证罪犯、说服世人?”

    “不止身形特征,还有他的剑法特色、为人原则、行事宗旨……”吟儿认真地说,“如果说旁人的刀剑多半能看出些感情特色、施展的时候也经常会受到心态的影响。战狼的剑却几乎没有情感可言,很少能够让人看透他内心在想什么,甚至他什么都没有想。剑如其人,复杂而又冷血,介乎天地之间,游走于黑白两道。说他会栽赃嫁祸,我一点都不奇怪。”

    金陵一怔,点头:“总之,舆论战若要打,我们不能输阵仗,一边搜集证据,一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除了救腹地之外,其实有一点我还是很担心……”吟儿说完公事,难免纠结私事。私事?其实,林阡的行踪已经涉及天下苍生的安危,“他,不管到底有没有入魔,都已经是个极端危险之物,不知现在他在哪里、怎么样了,我又不小心丢了惜音剑,往后谁能制止得了?”说着说着,泪水便止不住地落下。彪悍的盟主原来是个爱哭鬼,只有一起经历青葱岁月的人才知道。

    “凤姐姐……”陵儿柔声劝慰的同时,理解地给吟儿拭泪,缓得一缓,压低声音,“他就在这里。”

    “什么……”吟儿一惊抬头,差点没有听懂。

    “只是……他不愿见任何人。”金陵回答。原来,就在天亮后不久,有个疯癫而孤寂的身影一头闯进了二里驿。

第1567章 太柔则靡,太刚则折(1)

    确切地说,在那头名叫林阡的青面兽眼中,大散关并不是什么要隘,而是足以将他落葬万丈的深海,所以他不是冲进来也不是闯进来,而是像潜水扎猛子一样地钻了进来——

    可哪有水给他钻?

    结果就是他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着来,鲜血淋漓、昏迷不醒地被抬进了中军帐……

    所幸此战的宋军主帅是金陵,虽也是心胆俱裂,却镇静不动声色:“此人此事,不准喧哗。”

    知情者是她的亲信,既令行禁止,也难以置信:这疯癫之人、这混乱之事,全与他们的主公有关……

    

    午后,金陵带吟儿去见林阡时,一路都在对吟儿讲:林阡清醒后不再躁狂,相反,他应该是陷入了巨大的悔恨、痛苦、矛盾之中;不仅没有像上次那样失去记忆,还好像对发生过的一切都刻骨铭心,这才造成了他无法自拔的消极与绝望;他一声不吭,不愿见盟军任何人,冷静地抬手示意着屏退了金陵。

    吟儿沿途一直都在尽力重组那些早已破碎的希望:懂忏悔,知底线,认识陵儿,这么说来,他应该没入魔吧……

    可是,言行举止,为什么好像做了天大的错事?要是没入魔又怎会做错事?那么他当真做错事了吗?在黄牛铺?

    “胜南,是凤姐姐……”驻足帐外,金陵说了三遍,帐中也无动静。

    吟儿等不及,立马破帘而入,林阡果然在,却怎是林阡?!乍看他蜷缩在帅帐一隅、被一堆酒坛子围在核心,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地想上去给他尽数没收:“怎么!有胆喝酒,没胆见人?!”

    然而风风火火扑上去,没意识到正上方有暗器——原是一把被遗弃的饮恨刀,被那家伙随手一掷悬在了高处却不稳,活像个机关随时对来者斩落,而她力气太大直接引发了那刀刃的劈下……

    可恶,又一刀?!吟儿眼疾手快,急忙滚了一转躲开,刚好到他身前,抬头见他一脸迷惘,不由得气急败坏恼羞成怒,蓦地借力将他反手别住按倒在地,之所以能这么容易就制伏他,好像是因为刚好她撞到他的头部伤口使他立竿见影地晕了过去:“给我放老实点!啊,胜南你怎么了……醒醒!!”

    整个过程电光火石间一气呵成,要是没看清楚,还以为林阡为了护酒被吟儿打晕在地……

    “凤姐姐……”金陵拉之不住,眼睁睁望着林阡再度头破血流,哭笑不得赶紧先找新的绷带,回过头时发现速度远不及吟儿撕衣服快,林阡也已经在她怀中醒转过来。

    “……吟儿?”明明近在咫尺,他伸手,却一副生怕触不到她的样子;明明她很气恼,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却悲中带喜,眼神渐渐变得明亮而清澈;明明她昨晚才被他打昏过,他却像大半辈子没见到她了一样;尔后,他如梦初醒,一跃而起,悲喜交加,凄声厉色:“吟儿,你终于回来了!还活着,和当年一样……”染血的手捧住她的脸,他血泪一起流满面,她忍不住在心里骂,这究竟是造的什么孽?!

    很明显,他为何抛下她不管自己一个人从黄牛铺跑到二里驿?不是他忘了她还倒在死人堆里,而是……他以为她早就已经死了?!

    “我懂了,这地方是神岔,当年你被越野抓走、世人都说你死了,他就是在这里为你殉情的……”金陵低声提醒,“看来是触景生情。”

    “不对……”吟儿摇头,绝不是在神岔触景生情的,她记起前不久她从东线刚回到西线时,林阡也是见到她就又惊又喜吓晕在地,后来他趁她泡温泉时从背后突袭她,就是这样一副“你不是已经死了吗”的神态,再后来他看她的眼神好像一直都把她当成一个缥缈的东西在对待……

    该不会他一直觉得她就是个幻觉吧!难道他以为环庆火楼上的她没救得回来!所以,他很早以前就有入魔迹象了,跟他们活在不同的时间,记忆分裂、紊乱而跳脱……

    后知后觉,毛骨悚然,这提醒吟儿,林阡他已经疯了……真正的疯子不是歇斯底里,而是,就像眼前这般,冷静地错乱着,把假的活成了真的……

    她一把攥紧他的手,强行按停在自己脸旁,狠狠瞪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既心疼后悔,也怒其不争:“到底要我怎样,你才会醒过来?!”

    “吟儿,不醒也好……不醒,便可以看见你,还能和你说真心话……近来我做了太多的混账事,再不是最初的那个林胜南,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缓得一缓,他终于从重逢她的狂喜中走出,又走回到他自己那个一望无际的黑暗世界,痛心疾首地对她阐述起最近发生过的事,“我杀了许多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戕害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还……亲手毁灭了大宋……罄竹难书,罪无可赦,多活半刻都不被苍生允许,多留半刻都会引起盟军受害……”

    他的意思是,他已无药可救,自愿不再醒来。

    她赶紧扳正他的头,逼视着他一字一顿:“此番盟军受害,不是你多留半刻引起,而恰恰是你不在状态引起!懂我的意思吗?赶紧醒过来,便是救自己,也是救大宋……”

    对牛弹琴,答非所问,他整个人都醉醺醺浑浑噩噩:“我该死,该离盟军越远越好……可是他们不愿我死,也全都离不开我,我不能死,不能走,我要好起来,好起……吟儿,对不起,我还是要醒,可到底该怎么醒,怎么醒……”越说就越麻痹。

    她一愣,渐渐松开手,原是这样的,她根本用不着说这些废话,他对什么道理都很自觉地懂。所以回归联盟后的这短短一个月,他哪怕死撑着也要让人看见一个和过去一般无二的主公。他强行控制自己每时每刻都醒着,假装她还活着还在陪伴他,告诫他自己要救人要行正道,还有就是,绝对不能临阵脱逃,必对盟军负责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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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正是这一个月,盟军为了救他而选择压迫他,软硬兼施地将他的责任感揠苗助长,浑然不觉他们在道德绑架,一不留神便适得其反——是的,听弦、品章、天骄、吟儿、小牛犊……一波又一波感人肺腑的劝解,虽然会感动他,却更令他负重。

    太刚易折,越强越脆,越脆越厉害,越厉害却越不受控。林阡的精神状态一直就不稳,他们对这样的一个病患施压,无异于变本加厉却不自知。林阡凭着极强的自控力好不容易回寰,谁料,那唯一一个让他轻松无压力的渊声,居然也是好心办坏事,一边大幅增强他的战斗力,一边彻底破坏了他的精神系统,最终帮对面的战狼成功逼疯了他……

    未来的路,没走过不代表不好走?结果呢,走过了还是不好走!!吟儿终于明白,这段时间他们的努力泡汤了、冒险失败了,

    她的三寸不烂之舌第一次无用武之地——还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故技重施?那只会对他再次折磨而且九成以上的可能又会无效,盟军用不起,她也舍不得。

    “对不起,对不起……”她泪眼朦胧地重新抚上他的伤口,道歉,既是为了适才这伤害他的鲁莽举动,又是为了这些天对他的心理折磨,“你只需答应我不要死,我会重新找方法证明你,让你醒!!”柳暗花明,她虽然暂时放弃了对他的感化,却也了解到他的症结是她的“死”、文县四村血案、玉紫烟受害和今次的大散关之战——

    她要证明她还活着,应该不算太困难;娘亲的死已有误杀定论,不停地对他灌输就可以;另外两件案子,一件一件查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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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当然相信他没滥杀无辜,这两件案子绝对都不成立,尤其是这场大散关之战——

    首先,天亮的时候他已经跑来北面,那么南边死状可怖的官军不是他杀的,这一点很容易就可以说服林阡。

    其二,与他产生交集的黄牛铺盟军,出现在她昏迷的那段空白。那些人最早是被他刀风排宕开的、却立即又找回去保卫家国抗击金军,而那时候的林阡可能入魔也可能还没有,所以他们有可能是林阡杀也可能是与金军正面冲突死——林阡口口声声说他毁灭大宋,不代表他们就真是林阡杀的,也可能他现在表达能力有限;而薛焕和她没受伤也并不能说明林阡没杀他们,毕竟他俩的倒下比他们要早。这一点,光是她相信林阡没有用,得找证据,摆给林阡看。

    想到这里,吟儿立即就去黄牛铺北寻访活口……

    不过可惜,无功而返,为数不多的他们,全都伤势严重、昏迷不醒着。

    “若我来推测,你与薛焕昏迷之后,轮到忧吾思与林阡对决,他两人下落不明后,战狼则与杀回的盟军冲突;再然后,就是金军对南部官军的长驱直入、战狼对胜南的栽赃嫁祸、以及后来天哥和独孤的增援到场。”金陵帮她分析着最有可能的可能。

    “发生在眼前的都只能靠猜,文县真相,就更难找了……”吟儿难免失落。

    “慢慢来。就像我制火毒一样,总觉难,总失败,总怀疑,不过最后,多半还是制得出来的。”金陵梨涡浅笑,大概是濡染了厉风行的乐观久了,她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凡事都容易忧心。

    吟儿一愣回眸,忽而茅塞顿开:“就像我想压制胜南、内力却远远不及,但最后,一旦找准方法,还是能压住他的吧。”转念,又叹了口气,“就怕我多用了力道,莽撞地不小心杀了他……”

    “不,你最要当心自己。千万别被他当成歹人、一个不慎被他杀了,那会教太多人都抱憾终身。”这句话金陵不是作为麾下,而是站在闺中蜜友的角度说,“凤姐姐,无论昨晚他混账打昏你,还是今天你还手打回去,类似的暴戾情景,真不想见你俩之间再有。”

    “……会注意,不鲁莽……”吟儿涨红着脸,点头答应,笑,“好在我知道他心里想回来,那就不怕他回不来。”

    “嗯。你集中精力查案,其它的事不必担心,控制舆论且交给我。天哥和独孤,既是他的证人,也是他的挡箭牌。”金陵一笑,目光狡黠。

    “好你个陵儿……”吟儿忽然明白,这位厉夫人夹带私货,公然要给她家天哥造势。

    “应该的。”金陵笑盈盈的,与她推搡打闹了一忽,倒是使她忘却了许多现实中的不快。

    诸事完毕,转身赴战——

    散关既安,战在陇南,没有多久可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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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溯全局,此番曹王和林陌的妙计,正面打败了林阡和徐辕;然而战狼的舆论战在渊声的基础上多此一举,陪葬给了林阡无数精锐,害得战狼与独孤清绝交战时,薛焕与林陌的麾下金军大多都已羸弱。

    所以,若非战狼搅局,金军很可能真的会趁林阡心乱、东西两路双管齐下;当然了,也许也会被正常的林阡迅速作出调整、两边都鸡飞蛋打。

    如今局面,不是金的上策,却更不是宋的。“战狼推动林阡入魔”在这一战虽节外生枝,对未来却可能以战养战甚至一劳永逸。

    当前,陇南、蜀口沧海横流,如果盟军不考虑收缩早年就已深入静宁定西的战线,那么,林阡作为西线六大战区难得的自由人,本该是与徐辕、宋恒、风鸣涧合击入侵金军的首选。

    可他现在就相当于瞎子,吟儿不得不先给他导盲。于公于私,都必须尽快救他,边战边救,近忧远虑一起解决。

    就可惜她高估了自己,她哪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她还要找惜音剑啊!

    在带他去徽县仙人关的行军路上,忙得团团转的吟儿忽然灵光一现:文县血案那几晚,闻因不是就在胜南身边吗?胜南对文县毫无记忆,可能是怕她无条件包庇才不信她,但总归还是会为她这个目击者留一丝余地、给他自己留一线希望的。

    把闻因调来徽县,让闻因继续查证和近身开导林阡,既能有闲暇,又站得住脚。

    吟儿打定主意,说做就做:闻因这姑娘懂事,总比渊声那糟老头子可靠得多。

第1567章 太柔则靡,太刚则折(2)

    几十年前,便有人这般指出南宋西线的重要性:“天下者,常山蛇势也,秦、蜀为首,东南为尾,中原为脊。今以东南为首,安能起天下之脊哉!将图恢复,必在川、陕。”也曾涌现出以吴玠吴璘兄弟为首的出色官军,在大散关、徽县等地大胜敌寇,成功牵制了金军对中游荆襄和下游两淮的进攻。

    谁料,如今的官军,怎就变得这般乌烟瘴气?不是公然割地称王降金,就是拖起了同盟义军的后腿!身在后方的安丙,万料不到自己层层选拔、派上前线的骁将孙忠锐也会是这等货色,不堪一击、全军覆没、丢尽了官军的脸。

    原以为孙忠锐只是好大喜功、目无尊长,孰能无过?所以安丙虽然私下早就对他不满,却想着用人之际,给自己树一个任人唯能的形象……怎料,孙忠锐还犯下大肆敛财、擅离职守的大罪,害自己落一个用人不当的过错!安丙对孙忠锐的厌恶之意可以说直达顶峰,从得知败报的第一刻起就想要将他废除!

    只不过,安丙才刚接手川蜀不久,虽有个诛杀吴曦的美名,却多半是靠金军贴悬赏令哄抬起来,对于知情人而言,敌不过李好义和杨巨源的实。所以安丙虽然身处高位,也必须对他俩言听计从,并且短期内绝对不能想杀谁就杀谁,给李、杨等人一种我安丙只手遮天的错觉。

    不能随意杀人,还有第二个原因是“维稳”,尤其对吴曦的旧部要安抚,免得他们滋事再乱、影响前线对金作战。孙忠锐虽不能吴曦集团的核心层,可谁知道他下面是怎样盘根错节?不能乱动,要慢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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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到吴曦旧部,就不得不提那个被吴曦一手提拔起来的王喜。安丙不仅要将他留任,还需为他向朝廷报功请赏,毕竟他在吴曦被杀那天被安丙说服弃暗投明,否则诛吴大计恐怕施展得没那么顺利。当然了,事后安丙才知道,王喜不是被大义感化才放弃了对吴曦的增援,而是看上了吴曦的某位姬妾想要据为己有……

    这样一个凶狠残暴、为了一己之私随时背主妄为的恶人,安丙当然想过要将他直接拿办,可安丙毕竟是个老成持重的文人,担心自己实力不够被他反杀,最终还是决定采用怀柔手段,先稳住、再分化、稳扎稳打一定更好……

    安丙表面唯唯诺诺,内心却是步步为营,一度打过这样的算盘:不妨借刀杀人,用与王喜有矛盾的仇敌去制伏他?这么巧,川军有个王喜水火不容的死对头,名叫李好义。没错,就是那个一身正气的、素来与抗金联盟交好、为了公理而聚义诛吴的李好义。

    李好义和王喜可以说是黑白之间的彻底对立,他俩是公然的相互仇视、势不两立。曾经就在安丙的面前,王喜一看到李好义就怒目而视、拔刀行凶,叱责:李好义诛杀上级,大逆不道!

    嫉恶如仇的李好义,听了差点没笑出声:为了个姬妾就背弃旧主,到底是谁丧尽天良!

    王喜比不上李好义战功卓绝,便想着从官职上将其碾压,所以趁李好义还在前线抗金,在后方近乎威逼着安丙、给自己在对朝廷的请功书信上写“谋戮逆曦,备罄忠劳”,不久前,安丙为王喜谋求的是一个节度使的官职,并且被迫将李好义的名字写在了他的后面……

    谁料,今日那王喜得寸进尺,竟对安丙直接要求:吴曦已死,沔州都统制(沔州即兴州)的位置空着,我王喜的资历想来也已足够,还希望安大人看得起我。

    言下之意,不给我你就是看不起我,等死吧……

    安丙战战兢兢不得不照做,又给王喜请了个这样一个类似于首功的赏。

    王喜走后,安丙一摸脖后,真是冷汗淋漓。若是真给了什么事都没做的王喜这么大的官,或许李好义本人淡泊虚名还不介意,但他集团里的那些人岂不是要闹翻了天?赏罚不公,不是和孙忠锐一样吗!

    原还焦头烂额,担心安抚了这边就得罪那边,从屋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焦虑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忽然之间,安丙灵光一现,结合到先前那个借刀杀人的想法——

    我何不“二虎竞食、猎人得利”?!

    安丙心中顿生妙计,欲在不久以后对朝廷上书,沔州“都统司”统领十路军队,权力太重,因而从吴王到吴挺、吴曦都有尾大不掉之忧,请求分设“副都统制”,使他们各不相属,前右中左后五军隶属都统司,踏白、摧锋、选锋、策锋、游奕五军隶属副都统司。关于这副都统制一职,下官推荐由李好义来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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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喜嚣张而满足地离开安丙府邸还没几步,想不到安丙立即就给他的要求设了个埋伏。

    更想不到,回到自己宅中后,正搂着吴曦的姬妾在自己怀里袒着衣服嚼着食物欣赏美人歌舞,陡然灯烛全灭,听得那姬妾一声娇喝吐血而亡,同时感觉到一把尖刀对准了自己的后背……

    “何人?饶命!”王喜向来色厉内荏,只敢吓吓那些文人;何况这尖刀已经抵在自己后背了,怎能不教他原形毕露!

    森冷而强烈的杀意下,王喜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白,来不及去考虑,自己府上明明守卫森严,什么飞檐走壁的高手能混进来?如果真的当世绝顶,为什么来对付自己区区一个小人物,而且还先杀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姬妾呢……

    夏风吹得诡异,灯火忽明忽灭,就在那时他发现有人降临他面前,透过稀薄的空气可以分辨,那人的脸颊上有一道他至死不忘的伤疤——可那个人,不是已经被李好义、杨巨源给诛杀了吗!“鬼啊!都统大人,千万别对王喜索命,王喜只是……形势所迫,身不由己啊啊……”

    王喜吓得腿脚打颤,尿都在裤里止不住地流,拼命撒谎想保住小命,不经意间转头瞥见气绝多时的姬妾,顿然明白怪不得她第一个死,所以吴曦什么都清楚、根本不可能信他的诡辩……一时心中大震,喊了声“别杀我”就直接晕厥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王喜被水泼醒,发现自己已不在家,而是被秘密带出、关在了一个荒村破庙。

    不管怎样,还活着,还活着就谢天谢地!

    王喜忙不迭地想脱开捆缚站起,尚未重拾晕厥前的所有记忆碎片,冷不防的一个声音响起在他背后,真像一箭穿了他一个透心凉:“王都统?给你也体会体会,这种众叛亲离、孤立无援的滋味。”

    王喜倒吸一口凉气,胆战心惊转过身来,借着亮起来的天色清晰地看见,那个脸有伤疤的男人投射在地上的淡淡影子……

    “都统,您……您……”这个人的重现人世,令王喜蓦地恍然大悟,为什么最近金军混入兴州后以川军旗号欺骗民众屡试不爽,为什么徽县内应和完颜永琏之间能够有沟通渠道,可是为什么啊,二月底那天李贵不是亲手砍下了他的头颅?头颅都已经送去宋廷,下场都已经写进史书了吧!

    “哼。我怎么还活着?是吗?不活着,怎么看我的好手下夺我位置、养我妻妾?”吴曦冷笑一声,不必正面回答,他身后的金军高手便已经给出了答案,诛吴那日,定是他们钻空救出了吴曦。不过王喜没有那样的好眼力看出,这些人并不是当晚护卫吴曦的孤夫人,而是当时藏在暗处的完颜匡的麾下。不错,吴曦那时候就已经对完颜匡和曹王左攀右附。

    “都统,王喜只是,只是权宜啊……”王喜厚颜无耻地跪地求饶,“都统,往后您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您看得起我,刀山火海我都为您去……”

    “哈哈哈哈。求生意志这么强,不禁令我想起了一个人。正是她指教凤箫吟尽早杀我,可她,大概活得不会有我长了。”吴曦猖狂地笑,目光中全是杀机,“便算我吴曦一无所有,也要教林阡痛苦一世。”

    “您说的,是那个姓柏的神女……”王喜恍然,他听说前几日柏轻舟在凤州西南被掳,还奇怪谁人胆敢藐视天命,原来是这个死过一次的吴曦吗……

    “不错。”二月底,王座还没坐热,突然遇到行刺。吴曦的上策当然是倚靠孤夫人守妥蜀王宫、正面平定李好义和杨巨源等人的“叛乱”;中策则是,替身假死、卧薪尝胆、伺机报仇。金蝉脱壳,就发生在李贵追他差了一步、他迅猛闩上了内殿门的那一瞬……

    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好在我吴曦命大真的逃离,可惜,忠臣如禄禧、无辜如仕儿,都受我牵连,或死或残。没关系,我必将为你们雪耻正名,夺回那个本就属于我吴氏的川蜀……

    “王喜,接下来你听我的,只能听我一个人的。若有违背,当心狗命。”吴曦当然不再相信王喜,只当他是一条可以利用的狗而已——不必杀他,他能力上只算小人物,官职上却能帮他对川蜀长驱直入,是天送他的傀儡。

    另一方面,吴曦也只能用王喜了。曾经他吴曦的所谓死忠,还有用的几乎只剩王喜一个。王喜,和诛杀他吴曦的川蜀最新当权者不是一路人,和抗金联盟更加不是,遇见他才能如鱼得水。

    “是!都统是王喜的知遇之恩,都统宽厚,以德报怨,王喜感动至极……听凭都统差遣!”王喜连连磕头。

    “你先回去,曹玄之于我,便是你之于安丙。”吴曦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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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送王喜这个新晋间谍走远,吴曦的脸色并没有丝毫改善。

    对川蜀长驱直入?唉,谈何容易?

    我把王喜当傀儡,曹王,也不过就把我当傀儡罢了。

    至于完颜匡,对于吴曦来说确实有救命之恩,也算是个利益相投可以互相利用的好友。可是,完颜匡本人诸事繁忙不能参与过多,麾下乍看之下似乎高手不少,但所有的高手其实都在这里了,所以,重夺川蜀的事大半还得靠吴曦自己。

    总之,宁可举步维艰,也不能全心为曹王服务,他不配。

    是的,吴曦表面重归完颜永琏,按照他的想法来攻陷蜀口,原也想过和曹王府一起兴致高涨地卷土重来,谁料,才做出一件自作主张的“掳掠柏轻舟”,便遭到了曹王府的斥责并被那孤夫人逼迫移交。果然啊,果然还是寄人篱下受制于人,果然曹王府还是给我一种一无所有的感觉,果然我吴曦在你们金军的胜战史上不配有姓名?!

    最让吴曦耿耿于怀的,正是曹王府一边斥责他不该掳人,一边又贪图柏轻舟的“得之即得天下”将她转移。否则,那女人他早就已经折磨死了,不至于这般被她逃出生天还成了曹王的座上宾。

第1567章 太柔则靡,太刚则折(3)

    不管是出于人性角度,还是对柏轻舟存在欣赏,抑或确实“得之即得天下”的批语太过诱人,甚至因为现阶段散关战区宋军占优、留住柏轻舟兴许还能有其它用处、比如可以令魔态林阡投鼠忌器、又比如可以更方便金军叩开蜀口大门……

    种种原因,促使曹王府与吴曦交涉,希望吴曦能将柏轻舟移交。

    “礼遇,善待。”在得到柏轻舟之后,曹王这般嘱托孤夫人,只因柏轻舟并非金军光明正大擒获的战俘。

    柏轻舟被抬到他面前时虽身无伤痕却奄奄一息,不知是本来就病入膏肓,还是受了吴曦那渣滓的暗害。而为了将这举世闻名的神女救醒,曹王毫不犹豫将张元素都贡献了出来。

    “其实,王爷恐怕只能把柏轻舟当筹码、当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而并不能寄望于她的批语能对圣上有用。”傍晚,他正在军营中巡查,孤夫人从后面追了过来,如是说。

    “怎么?她醒了?明志了?”他一怔,问。

    “还是半昏半醒,不过,就连呓语都是‘主公’……”孤夫人叹了一声,这感觉再理解不过,“我想,她和暮烟是一样的……”

    完颜永琏脸色微变,点头:“她们都受了情的累,吃尽了那疯子的苦。”

    “可不是吗。”孤夫人离开后,他没再继续走,在风中伫立良久,想念那个在会宁地宫里给自己煮羊肉的小牛犊:暮烟,你怪父亲吗?

    林阡入魔,非我所愿,却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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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适当的舆论战,不管他完颜永琏也好、林陌也好,都是擅长也愿意对南宋打的。然而,他们都不希望太过分、迫使林阡进入那个会身败名裂但也会毁天灭地的躁狂入魔状态。

    林陌可能更希望能逼着林阡消极入魔,而曹王由于算不准躁狂和消极的一线之隔,根本连林阡成魔的一丝风险都不敢冒,所以在静下心来的时候早已决定放弃诱发林阡入魔的举措。可谁想到,却有人巴不得,还成功推动了,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那个人,嘴上说我错了,骨子里居然还没死心——

    在部署“反攻川蜀”的进程中,完颜永琏曾对孤夫人说过,只要林阡一直像控弦庄说的那样处于温和消极状态,金军就有非常宽裕的时间来对宋军趁其不备出其不意……谁想,在林阡看似正常后,战狼又一次失控,害林阡再度暴走,累金军又成炮灰……

    如今已是战后,林阡有未在那个躁狂魔态逗留?大概只有他近身的凤箫吟一人知道,连一贯护卫他的十三翼都很难探求。而文县血案的舆论还在持续发酵,如果完颜永琏是抗金联盟的人,也不可能在这节骨眼上让林阡露面,所以金军很难通过阵前的情况来推测。不过,就冲林阡还能找到回盟军的路,完颜永琏心底还是抱有一份“林阡还没丧心病狂,天下苍生都能喘息”的希望。

    然而,如何控制林阡,本该是宋军头疼的事,怎能对他的金军掣肘?

    “此情此境,徐辕仍不肯收缩战线,宋盟依旧不改往静宁定西深入,这说明林阡在他可控的范围;他愿赌,我奉陪,川蜀必须尽在掌握。”既然目前代为坐镇西线的徐辕认为金宋的对决要一如既往地延续,那完颜永琏的兵锋奉陪到底、继续一鼓作气地插入川蜀。

    早在看到吴曦重现人世的第一眼,他心里就形成了那个反攻川蜀的计策雏形。那天,吴曦兴冲冲地把林阡的白发递呈金帝邀功:“臣听闻黔西五毒教有一秘术,我军许多高手都掌握;若能以此抓了那两个人,既能为圣上报仇,又可给我军造势。”那时,完颜永琏却淡淡品茶,微微一笑:“确实大功一件。不过,你可以做的事还不止于此。”

    在他心里,吴曦的作用可不止在这么龌龊的一件小事——

    不同于吴曦只着眼于私仇,完颜永琏想借吴曦之手去勾连川蜀吴氏旧臣,从而帮助金军畅通无阻地开入徽县康县略阳等地,从旧陇南撕开一条林阡等人意想不到的裂缝,最终火趁风势地奇袭宋盟的大本营——兴州短刀谷!

    与此同时,完颜永琏还为金军拟定了一条双管齐下的上策:趁林阡等人忧心陇南的关头,将大散关也攻夺到手。东西两路相辅相成,加速川蜀五十四州归附。

    为了这场全盘逆袭,他其实在命令林陌“闪电攻杀秦州”的那一战就已下棋,为的正是把宋军的注意力从大散关吸引走,不过很可惜,当晚他的谋略刚好和徐辕凤箫吟想要磨练林阡的计策撞在一起,既然他们派林阡前去救局、大散关的独孤清绝和厉风行便没有调动。不遂完颜永琏之愿,那一战完颜江山还被林阡打懵,他这才改变计划把战狼调去了散关战区,意图要战狼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帮助林陌硬夺大散关,同时也用战狼尽可能地吸引孙寄啸等人前来应付,以求进一步削弱秦陇宋军、便于他借道杀入旧陇南。

    难料,他把对面的心思全算,却独独忽略了自己麾下的。战狼越逼近前线,就越是着了魔地急于杀林阡,所以竟自作主张对大散关也散布文县血案的谣言……一直都被完颜永琏强调的伺机,便这么悄然而然换成了金军们的死忌。黄牛铺北一役,金军和宋军一样损失惨重,忧吾思到现在还生死未卜,战狼说不出他的具体下落,林阡更不可能告诉金军发生过什么,只能希望和尚他吉人自有天相。一想到当时当地的血流漂杵他就痛心,也难以设想那末日景象放诸天下该当如何!?

    事后他也叱责过战狼的多此一举,战狼却摇头否认:“不,我是给王爷锦上添花。”

    “渊声原是呆症,林阡意外入魔,你说锦上添花,你要如何除他?”完颜永琏难免质问战狼,今次林阡没有持续躁狂,只不过是苍生的运气好,但林阡他现在委实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你段炼的伤势养好了吗,他要是发起疯来,你来得及制止吗。

    “王爷不必担心,宋军不敢让林阡上阵,林阡暂时掀不起乱,我用不着去考虑‘除他’;我说的锦上添花,在于战势:陇南民众全以您马首是瞻、此间戍守的川军不堪一击,而舆论战一旦打完,更多的腹地宋民会对林阡临阵叛离。如此,我军‘反攻川蜀,先覆灭短刀谷,一举端去林匪老巢’,真可谓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

    是夜,完颜永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又将正在养伤的战狼召到帅帐,道出他对已经开展的“覆灭短刀谷”的思考和忧虑:“此战若再这样打下去,不会有你说得那样轻易,毕竟宋盟已然不再是最初的猝不及防,一旦他们准备好了反击,则‘天时地利人和’不复。其一,我军不占天时,即将入夏,蜀地多雨,深入敌境则粮草难继,不利于我军与他们持久攻防;其二,不占地利,我军精锐集中于旧陇南,位于宋盟诸路兵马的包围圈、进退两难,若不慎落到劣势,则随时多面受敌;其三,不占人和,谁知民心所向始终不变?”

    “王爷……”战狼愣在那里,“何时变得这般踟蹰?这不是您。”才刚进帐站定,便立刻给曹王摊开地图来增强他的信心,“人和,王爷且交给我,不远的将来,必教林阡失道寡助、彻底翻不了身;地利,王爷也说我军是精锐,精锐眼中没有进退两难,只有一往无前,况且术虎高琪筹谋重夺秦州,正是意欲破围之后与陇南掎角之势,我军并不会一直多面受敌。相反,我军已然洞开蜀口,位处短刀谷正北,若此刻遣一支敢死队绕道西南、凿壁开路、抢修便道、出其不意地抵达短刀谷侧后,‘给予南北夹击,实行战略包抄’,届时,多面受敌的不是我军,而是短刀谷。”

    “短刀谷西南?那是死亡之谷。”完颜永琏当然知道那里。数十年前控弦庄植入短刀谷伊始,便将那死亡之谷列为重中之重,但和大部分土著一样,金谍们对死亡之谷构造的了解程度便如同凡人对宇宙。

    “林阡昔年就是从彼处入驻。那地方并非绝对死地,我军也有从天而降的能力。”战狼永远是这般自信。

    “若是采取南北夹击,便会多出一支孤军入侵更深,他们所绕道的西南方岩涧险仄,到处都是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粮食供给比正面兵马更加难续,敢死队人数本来就少,不可能既打奇袭又‘因粮于敌’。”完颜永琏指出实际困难。

    “是的,天时确实不占,不可持久攻防,所以,王爷的正军与我的奇兵,都应该‘速战速决’才好。王爷接下来且集中优势兵力,适当借助柏轻舟、吴曦之名,正面倾轧徐辕、宋恒和凤箫吟;我与林陌则立即偷渡阴平、直取成都等地蜀民,尔后再从侧后对短刀谷守军攻心。短刀谷之失,必使宋盟分崩离析,到那时,赵宋王朝毛将焉附?”

    “你的绕道西南,原是这个目的?”完颜永琏这才意识到,战狼所说的绕道西南,第二步才是与自己夹击短刀谷,第一步是挟持南面腹地的所有蜀民,毕竟,三国时期的魏将邓艾取蜀正是靠那条危险至极的阴平道。

    难怪战狼不清楚死亡之谷的构造也敢说夹击,谁说战狼要真的从那死地走一遍了?挟持了民众、列阵于谷外,都足以威慑短刀谷守军说,我金军有从天而降的能力!

    “如此,你与罗洌有何不同?”完颜永琏凝视了战狼半晌才问出这句。罗洌是他最惋惜的将才,明明有大好前途却走错路。

    “……自然不同,我不会真的杀民众,只是要短刀谷义军不攻自乱罢了。”战狼也愣了愣,回答。

    “我不认同你的全部计策,只保留‘兵分两路、南北夹击、速战速决’,这足以使我军不至于毫无退路。”完颜永琏虽尊重他,却仍是最终决策者,“我希望能用最少的流血牺牲、完成对川蜀的和平演变,吴曦可以为我做的事不止一件,除了当前已成功联络的徽县内应之外,未来的川蜀,还可以有更大、更多的内应通过他来为我所用……”

    “王爷……看来是这几天的兵不血刃、不战屈兵,令您尝到了屡试不爽的甜头,可是,您也已意识到,这几天的徽县康县和略阳,是抗金联盟之力还没有涉及的徽县康县略阳……”战狼却敢于直言,“风鸣涧、宋恒、徐辕、金陵岂是等闲?我的舆论战已经遇到金陵的阻力,川蜀粮道正是被那风鸣涧把控住了,徐辕的情报网在我们身边无所不在,宋恒那骁将更扬言随时将您拖回北边去……”

    “但我不想陇南之役的生灵涂炭再发生……”完颜永琏打断战狼,他想在廿六年前他剥蚀底线的地方,重新守住他一直坚持的底线。

    “您是不愿与她正面冲突。”战狼冷笑,意外地将他顶撞,“才宁可找什么内应去和平演变。”

    “你……”他心中一震,说不清到底是不是有这样的潜意识,他确实不愿意见到他的小牛犊持剑立马挡在他的兵马前。

    “曹王,怀柔可行,但太柔则废。”战狼固执己见,“虽说‘攻城为下’,但有些地方,不靠战争夺不下。”

    这一次,他却比战狼还要坚决:“说来也是托你的福,这次绝对不必靠战争。我会通过吴曦找到那个最合适不过的内应,让不肯收缩战线的徐辕亲眼看见后方的‘权斗误国’。”

    “王爷……”战狼终于退让一步,“您的策略,愿闻其详……”

    便那时,孤夫人差人来报:“王爷,那位天命之女醒了,说……”

    “说了什么?”虽然柏轻舟是后辈,但碍于天命、神女之说,曹王和战狼都对她心存尊敬,也难测她到底在醒来之后的第一句会说什么,故而他俩异口同声。

    “素闻王爷棋法高超,想要与您对弈一局。”8)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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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风烟路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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