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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章 埋骨

    当嵇蕤面色凝重的将家尊乾道元遇难的过往经历一一道出之后,许贯虹已经是眉头紧锁,心里一阵阵惋惜痛挽。他和乾道元相交不深,但也知道乾道元一身出神入化的斩魔造诣,如果说术宗几大名门各有所长的话,那么这乾道元便是无可争议的力宗当世第一人。虽说许贯虹对于近身相博,格斩妖魔的路数颇有不以为然之意,但以他心下推算,自己与乾道元相较,实无必胜把握,而昔年同宗师伯孤山先生何等心高气傲,却在说起乾道元时,亦多有推重之语。这般说来,乾道元自是无愧于他一代宗师的身份。

    连他也倒下了,许贯虹叹息不已,算起来,这已是伏魔道近一年来失去的第三位宗师高手了,眼看大战将近,伏魔道却已遭受了这般巨大的损失,孤山先生、衔云子、乾道元,尽管乾道元的死迷氛重重,诡谲难断,可许贯虹却已经可以肯定,此事与妖魔必有关联,只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这样轻描淡写间令一代宗师离奇丧生的。

    嵇蕤接着又将如何因此见到桓大司马,又如何受托剿除晋燕战场上出现的那一支鬼怪军,种种情事,一一道来,只是对于韩离的雷鹰化人身份并没有提及。

    许贯虹的视线转过山石下正聚拢一处,人头攒动的骑兵大队,不住点头,看来伏魔之计倒和人间军争有了密切了关联,大好,伏魔道改弦易辙正是此次共盟之会的一大议题,既然那氐秦国已经出现了专事降妖除魔的鬼御营,那么无论晋国还是燕国,在经此一事后,就再不会对妖魔之事熟视无睹了吧,虽说凡人力量有限,但多得一分是一分,况且人间有了准备,则像今天这般妖魔临城,杀戮肆虐的情事再发生的话,也不至于措手不及。

    许贯虹心中转念,目光又掠过池棠面上,心里总算稍稍一宽,对于池棠,他的观感一向是极为复杂的,有些艳羡,甚至有些嫉妒,却也很肯定对方的能为,或者也有些恨此良才不为鹤羽门所用的憾意,但至少,此人的出现大大增强了伏魔道的实力,使两方角力的秤衡不至于太过向妖魔一方倾斜。乾家的乾道元战死,传说中的二弟子甘斐适才所见,却也成为废人一个,而据说骎然已经青出于蓝的三弟子汲勉也随家尊一齐遇袭重伤,恐怕现在只剩得这一个池棠能够撑起整个乾家及至整个天权星文曲部宿的实力来。至于文曲部宿的副主事锦屏苑,许贯虹根本就不作此想,公孙复鞅毕竟是妖仙得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能指望这些妖灵真正伐魔诛妖呢?人的事还得靠人自己来解决。

    “乾家家尊遇难,尔等身在此处,倒也情有可原。”感叹思忖之后,许贯虹顾不上宽慰哀悼,立即说道,“既然如此,七星盟乃作如下调整,命文曲部宿乾家驻留此地,待总盟号令一下,便即转战虻山之境。”

    这是让乾家接替已经覆灭的天青会和飞剑门,再做那暗藏的奇兵了,嵇蕤却是一怔,踟蹰道:“盟主有令,弟子自当遵从,只是一则本宿主事大师兄尚不在此,弟子不可僭越接令;二则家尊之难尚且成疑,一日不解,我等弟子便是一日不安,还望……”

    “好办,那文曲部宿主事处,我自使人宣令,乾师侄自然奉从,至于令师之事,你们身在此处时一样可以查究嘛,不独你们,便是我门弟子,亦当相助一臂之力,这一节不必担心。转战虻山之境的号令,总还要等些时日,届时江南还有援军源源到来,而你们将是攻伐虻山的先锋军。”

    许贯虹说的在理,嵇蕤再无二话,和池棠、薛漾、董瑶齐齐躬身领命。

    职司调配停当,许贯虹微一颌首:“今日虻山袭风众大举来袭,却是被我门大部聚歼,只还有三只妖孽流落于外,不知所踪,我本意是让本门弟子巡视查探,终可一网打尽,现下既然你们来了,此事就交给你们了。我当速速回山,筹备攻伐之举。”

    乾道元死亡的消息打乱了许贯虹的步骤,他感到要加快作战的步伐了,再不开始对虻山的征伐,还不知将有多少伏魔道高手在妖魔的鬼蜮伎俩下横遭毒手。这样一来,更多了调度统筹的诸般事项,时不我待,宜当早图,这里虽有余孽未清,但想来有火鸦化人在内的乾家弟子在,搜捕那三只漏网之妖总也不是难事。

    “弟子遵令!”

    “顺便记得转告那位大司马,妖魔蓄意,其势汹汹,不能总是让伏魔道七星盟单独挑起应战妖魔的重任,各州郡不可掉以轻心,当严阵以防。别再以为妖魔鬼怪只是怪诞传说了,眼下形势已经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分。人间藏龙卧虎之辈不可胜数,三千年前刀耕火种之民尚且可御妖魔,今日利刃铁甲之军却又怕他甚来?”

    许贯虹说的简略,大体上是为人间军旅鼓动打气之意,山石下一众军士却听的表情不一,几位公府剑客则是暗自咋舌:“这白衣仙者般的人物倒是好大口气,好像那些妖魔鬼怪都不在话下。”再看池棠、嵇蕤这几个在他们眼中神通广大的伏魔之士在许贯虹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便愈加不敢小视,而沈劲并整个吴兴部曲甚至都不自禁的在马背上拱手躬身,响亮的应了一声:“诺!”

    “城中狼藉,惨不忍睹,这便有劳你们了。”许贯虹这回却是在对那些官兵说话了,仙者一语,众人岂敢轻忽视之?沈劲一点头,反手一招:“速速进城!”

    百余人的骑兵部队齐齐催马,蹄声隆隆的向广良镇驶去,并且在经过许贯虹身下时,都不自禁的欠身行礼,崇仰敬畏之情溢于言表。

    “你们也去罢,按说城中在我气决阵之下,本不该再藏有妖魔,然那三只妖魔行踪当真蹊跷,还是小心为上,有你们操持着,也可护得那些军兵。”许贯虹对山石下恭聆听命的几位乾家弟子挥了挥手。

    ※※※

    看着乾家弟子上马追随在骑军大队之后,径奔向城中,许贯虹侧头对裘立宗吩咐:“待他们入城,便让四下里的众弟子都收了罢。”

    “当真把此间善后交给那些乾家弟子?”裘立宗疑惑道,“不是弟子信不过他们,只是力宗擅战,却不精诸般神术之道,锁妖气决阵这等天罗地网,尚且寻那三怪不出,这些力宗弟子却如何搜查?”

    “他们有他们的法子。”许贯虹望着渐行渐远的人马,忽而一指:“见到那只黄犬了么?”

    裘立宗点头道:“适才弟子见来,那黄犬颇透着些诡异之气,倒像是玄灵之属。”

    “他是诛魔妖仙念笙子的摄踪仙犬,自有嗅气察踪的超绝能为,依我看,或许比我们的法子还管用些。”

    裘立宗是知道念笙子的名头的,听说那只不起眼的草狗黄犬竟是那声名赫赫的摄踪仙犬,不由大为惊诧:“师尊何以知之?”

    “我听师字门吕师楚转述过那犬在落霞山的旧事,况且,此次共盟之会,我也曾见了他来。”许贯虹慧目如电,那时节无食趴在池棠脚边,抓耳挠腮的情形早就落在了他的眼里。

    许贯虹收回远眺的目光,总结似的说道:“既有摄踪仙犬的觅踪之法,又有火鸦化人的玄奇之力,可能真的会比我们做的更好吧,所以我就不负责任的把这件事交给他们去做了。”

    裘立宗不便接口,头一低:“师尊言重了。”

    “因为我们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他们进城了,让各处弟子回来吧。”

    裘立宗立刻举起手,腰间长剑自行脱鞘而出,泛着一层白光在半空中鸣啸,这是鹤羽门的召集号令,不一时,光华点点,白气纷纭,一个又一个的鹤羽门弟子现身,渐渐汇聚了百多人,齐齐向许贯虹禀礼躬身:“师尊。”

    最后到达的几名鹤羽门弟子身前,却都搀扶着几个白衣人,看白衣上血迹斑斑驳驳,几个人也都是神情哀恸,面色委顿。

    “飞剑门弟子,拜谢许大先生相救之恩。”白衣人挣扎着向许贯虹拜倒,他们只有四人,这也是飞剑门仅剩的幸存者了。

    许贯虹长袖一拂,自生一股柔和的劲力托住几个白衣人行将下拜的身躯,口中幽幽一叹:“除魔卫道,虽死犹荣。”

    飞剑门弟子拜不下身,又想起满门同袍尽遭横死,忍不住的便啜泣起来,所有鹤羽门弟子都是静静侍立,他们心中同样难过。

    “就在这里罢。”许贯虹忽然道。

    裘立宗一怔,他还没明白许贯虹的意思。

    许贯虹展手一拂,将四周青石嶙嶙、苍木巍巍的情景都包括在这一拂之内:“青山可埋骨,莽林堪寄魂,把他们都葬在这里罢。”

    拂袖方收,地面便隆隆轰响,山石蠕动,齐齐从中分裂,顷刻间便形成了一个硕大的土坑。

    白气笼罩了山野,一具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从时空虚境中传送而出,被白色烟雾包裹着,然后异常轻柔的放置在土坑中,飞剑门弟子悲声大作,扑在土坑边,肩头剧烈抽动。

    “尸首大多形貌难辨,难以一一竖字立碑,只能都葬在一处了。”裘立宗语调低沉,向坑中的尸身低头垂悼。

    当路朋腹下一个血洞,双目怒睁未瞑的尸体被放入时,飞剑门弟子的哭声变得尤为强烈,情绪激荡的便要往土坑里跳,还是幸亏几个鹤羽门弟子死死拉住。

    “掩土落葬。”许贯虹面无表情,玄气催动,坑边黄土若倾盆雨泄,越注越满,及至越堆越高,最终形成了一座坟丘。

    “愿身化为高洁气,英魂常佑不休山……”这是鹤羽门惯有的悼词,弟子们齐声诵誐,虽然用在天青会和飞剑门门人的身上未免显得不伦不类,然而痛伤哀悼之情,终是一体。

    最后一抹夕阳没入了地平线,好像一丝殷红的血痕被渐渐消去……

    ※※※

    “老子就知道看到这帮小白脸准没好事!你看看,一转眼,就变成你们留在这儿了,那大脑袋还真会指派人!”无食在马背后不满的嘀咕着,所谓大脑袋自然指的是许大先生了,他眼睛毒,一下就看出许大先生的脑袋大的和身体不成比例,所以立刻精确的给他取了这个外号。

    不等薛漾说话,嵇蕤已经出声斥道:“不要胡说八道!他是盟主,我们是属下,自然要听从号令,还有,你那些不干不净的话少说,这里到处都是鹤羽门弟子,听你这样说他们的师尊,一准给你好看!”

    “就是说说嘛,说说又不会死!”无食还在嘴硬。

    队伍刚刚驶入了大开的城门,一股血腥味直扑鼻端。很快,队伍有了骚动,所有的军士都在街口停下了,战马开始不安的打着响鼻,马上骑士的嘈杂声也越来越大了。

    “出什么事了?”池棠一夹马肚子,赶上了队列,冲当先的沈劲喊道。

    沈劲一脸激愤和不忍,虎目含泪:“是死人,不!是骨骸!”

    池棠打马来到队前,张目望去,董瑶急急跟上,刚到池棠身边一抬眼,便是啊的一声。

    猩红一团在街口前积成了高高的一堆,血迹干涸,嗡嗡的聚着苍蝇,竟都是尸骸内脏,有的尸体还能辨认出人形,却已经是咬啮不全的残尸,更多的却是碎骨烂肉一片,脏腑器官累累杂陈,几颗骷髅头骨上还连着血淋淋的皮肉,看起来犹为可怖。

    这已经是鹤羽门弟子整理之后的情形了,先前满城满街的血肉骨骸更为触目惊心,饶是如此,却已令这些晋国官兵看的睚眦欲裂了。

    “真惨……”董瑶捂住嘴巴,她还是不习惯看到这些妖魔施暴后的惨景。

    沈劲忽然一声吼:“发什么愣!速速收殓归葬,毋令遗尸曝野!”

    无食探过头来,狠狠的啐了一口:“娘妈皮的,那帮子畜生真敢干那!”忽的仰头吸了吸鼻子,眉头一跳:“老子闻到股怪味,他娘的就是这帮畜生的味道,离这里不远!”

第四十一章 藏身之所

    无数道白光嗖嗖的从城中升起,又飞速的向城外扩散而去,这异象很快引起了一众骑士的注意,还是嵇蕤及时开口解释:“无需心惊,这些就是刚才我们所见鹤羽门门人弟子的化身之气,想必是看见我们进城,他们便把这里留给了我们了。”

    众骑士一脸惊奇,倒底还是啧啧称叹了许久,化身如光,纵影若仙,果然都是些神仙中人。只有韩离喃喃自语:“鹤羽门……”,似是又想起那晚云舞晴的过往来。

    池棠却被无食的话语吸引,侧首问道:“你说甚来?”

    “娘妈皮的那帮畜生的味道……”跟着乾家弟子久了,无食的精气神比之过去已不可同日而语,尤其在说起妖魔的时候,不仅绝没有平素那种惫懒犯贱的模样,甚至还隐隐透出一股嚣戾寒肃的气势来,“血灵道的,决计没错!不过这小子藏的很深,难怪那些小白脸没查出来,不过却瞒不过老子的鼻子,身上那股怪味太他娘刺鼻了!”

    “指路!”池棠没有丝毫犹豫,在看到城中尸积血汇,惨绝人寰的场景之后,他已然义愤填膺,听见还藏着一个妖魔,更是恨不能马上将对方立毙于剑下,才算出得这一口恶气。

    “在哪里?我们也去!”叫嚷的是几位公府剑客,犹以那戴着铜面具的伊貉喊的最凶,那场在颍水支流对鬼将的恶战被池棠阻止,早让他憋着劲了,此际目睹惨景,豪情激奋,岂有不奋勇争先之理?

    无食利落的从马背上向前一跳,黄乎乎的身影像是奋力急奔的小豹子,口中大吼:“跟我来!”

    这般在街闾巷陌间穿行,骑马自然不便,几乎是同时,池棠、伊貉、超节豪、况飞雄四条人影唰唰的纵身离鞍,迅疾无比的跟上了无食,韩离想了一想,却忽然向半空中一跃,伸足在街闾侧旁室墙上一点,身形一翻,早攀上屋顶,踏着房瓦罩檐,借助地利,倒冲到了头里。

    嵇蕤薛漾和董瑶都没有动,董瑶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池棠行动太快,她便想追也没能耐追,欲驾马跟从而去时,却被薛漾拉住了缰绳,他和嵇蕤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有池师兄在,对付一个妖魔已是绰绰有余了,他们不必画蛇添足般的前往帮手。

    几个吴兴部曲的军士还有些跃跃欲试,沈劲已经大声喝止:“自有人去诛杀妖魔,你们却去帮什么倒忙?众军依前令,掌起火把,收殓城中遗骨尸骸!”

    ……

    这是一条凌乱残败的长街,残衣弃屣随处可见,血迹斑斑驳驳,遍洒与路。奔不多时,在一座毁损极重,只留下了半爿断垣的屋舍前,无食停住脚步,冲着屋内一阵汪汪汪的吠叫。

    韩离忽的一声从屋顶跃下,几乎是与无食同时赶到,而紧跟着无食的四条人影中,倒是身形短小精悍的况飞雄第一个行至,他毕竟以身法轻功见长,短距冲刺向来是他这个遁影灵雀的强项;在他手一挥,拔出两柄蓝湛湛的短剑之后,才紧接着现出池棠和伊貉一前一后的身影,他们身后数步开外,汲血天鹰超节豪犹然还在迈步疾冲。

    就在这里?池棠并没有急着拔出背后的云龙剑,双目谨慎的扫视四下,街心处分明便是一头硕大的野牛尸体,看那尸体上一片血肉模糊,当是被鹤羽门诛杀的妖尸。又顺着无食狂吠的方向看去,室中一堆碎石败砾,横卧着一团模糊的血肉,依稀可以分辨出,这是一只豺狗的尸体。

    “在什么方位?藏在何处?”池棠小声问无食,可伊貉已经迫不及待的冲了进去,枭唳剑执在手中,一脚踢开那团血肉,口中恶狠狠的道:“在哪儿呢?滚出来!”

    仔细看去,池棠才发现室中不仅是那团豺尸的血肉,累累断手残肢,却都是属于人类的,看来是被那些妖魔残忍嚼食所剩,心中更是愤恨,冲无食又比了比手势,要他说出妖魔藏匿的确切所在。

    无食龇着牙道:“那股子恶臭就盘旋在这房子里,那小子肯定就躲在这里,不过具体藏在哪儿,我可说不准。哎,娘妈皮的,我说这地方就这么大,你们自己不会找啊!”

    室中杂乱,似乎处处皆可藏身,但毕竟占地不大,真把这房子翻转了过来细细搜索,在几大高手面前,也不是难事。几名剑客立刻步入室中,翻开瓦砾,检索墙根,确是不放过任何细小的所在,根本没把此处其实藏匿着妖魔放在心上,池棠心里却微微一动,他总觉得妖魔的隐藏不可能像人那样,如果真的可以那么简单的发现,那么他也不可能在鹤羽门那么多高手的眼皮子底下幸存了。

    难道是变化成了什么?池棠不敢肯定,这个办法对伏魔道来说实在太过寻常,仔细搜查的鹤羽门弟子没有道理不注意,那能在哪里?

    已经排查过了,竟是全无异样,无食在屋子里东闻闻,西嗅嗅,除了肯定那妖魔还在这里之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倒怪了。

    池棠暗暗皱眉,无食说的没错。这地方就这么大,妖魔能藏在哪里呢?心中发狠,便刨地三尺,也要找出你来!想到刨地三尺,池棠忽然眼前一亮,脱口而出:“地下……”

    地下或许有暗道!池棠只说出两个字,几名剑客也立刻想到了,伊貉性子急,一身雄浑力道无处发泄,几下便把那堆砖石瓦砾尽数翻开,刚刚见到地面时,伊貉就是猛的一震,眼前赫然便见一个小小洞口,深不见底,绝不似人力开掘而出。

    几名剑客神色立时一紧,俱各拔剑在手,死死的盯着那小小洞口,只有韩离依旧泰然自若,淡淡的看了池棠一眼,身体却不声不响的挡在了屋舍的拐角空阔处,这是封死了最后一条可以脱逃的道路。

    无食精神抖擞的蹿了上去,凑到洞口一嗅,立刻现出闻之欲呕的夸张神情,小声提醒:“这股子味太他娘臭了,就在这里!”

    “那还有什么说的?”伊貉昂步上前,枭唳剑飞速一转,就要往洞口狠狠刺下。

    无食忽然大叫:“出来了!”

    陡然间便有隆隆震响从洞底传出,无食浓重淮西口音的叫声尚未落下,霎时泥土飞溅,洞口开裂,一道黑影卷着一阵拂刮迅烈的劲风破土而出。

    无食离的最近,反应也是出奇的快,黑影刚刚现出的一刹那,他便灵巧的向后一弹,早退开了数步之地。伊貉则是见机极速,枭唳剑挟风聚势,迅捷无伦的刺向了黑影之中,当的一声,剑尖如击生铁,伊貉只觉得一股狠恶巨力从黑影处反震过来,枭唳剑几乎拿捏不住,身体晃了晃,胸中气血翻腾,烦恶难当。

    那道黑影却全无停滞,似乎是对伊貉的进击浑然不觉,烟雾缭绕中,仿佛一道黑光,径往室外方向射去,超节豪与况飞雄有心截住,却又哪里追赶得及?

    两柄长剑宛如蛇信吞吐,悄无声息的横在黑影所向的方位,内中一剑忽的烈焰升腾,剑身赤红,滚烫的热风顿时蔓延开来;而另一柄剑看似乌黑无光,却忽然滋啦啦一道蓝光闪烁,瞬间透溢出几丝电花。

    那黑影觉出厉害,再不敢硬闯,身形在避无可避之下不可思议的打了个转,向后斜飞开去,无食觑出便宜来,看准时机,猛的纵身飞扑,恶狠狠撞向那道黑影。

    两个身形砰然相撞,无食顿叫糟糕,本以为是借着对方退避之力顺势进逼的,哪知道对方的身体当真如钢似铁,自己一撞上去顿时眼前发黑,身子倏转坠地,好在他打架的能耐不大,扛揍的本事却向来了得,这般巨力反震竟也捱得住,在地上打了个滚便已爬起,摇了摇颇为晕眩的脑袋,骂道:“娘妈皮的!”

    无食这一扑倒底还是有了效果,那黑影虽未受损伤,却也因为这一撞滞住了身形,在半空中翻了个身,稳稳落在室中桌案之上,现出黑黢黢的昆仑奴形貌,森森白牙一龇,口中沉吼:“昆咔!”

    狸狸儿倒底没有逃出去,在城中剑气纵横的一开始,他就察觉到了异动,舍下正厮拼甚紧的野牛怪巨锋,避身一侧,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躲闪不及的巨锋和醒觉方起的豺妖幽目被数剑穿体,横死当场。

    狸狸儿的修为本领毕竟比他们高了太多,初时的剑气倒也勉强可以周旋抵御,可是当发现这些剑气渐成铺天盖地之势,即便以他再颟顸刚鲁的性子也知道,这绝不是他可以抵挡的。他没有蠢到真的不自量力的去螳臂挡车,而是开始考虑究竟如何逃脱此劫的方法。

    剑气是跟着妖气走的,但抑制妖气,躲藏一时的做法只能是权宜之计,狸狸儿不认为这种术法的施放者会留下如此显而易见的破绽,一定还有更为狠厉的后招,所以他必须想出一个真正安全的做法。

    情急智生,狸狸儿很快就想到了自己为兽时节的本能,狸獾可不独是凶暴而勇往无前的体质,善于钻洞也一向是它们的拿手绝技。既然在地面上已无容身之所,那就深藏于数丈之底的地下。狸狸儿现出本相,飞速的钻出了一条狭长幽深的地洞来,同时暗运念力,将一地的砖石瓦砾掩在洞口。

    狸狸儿动用的妖术很快引起了剑气的反应,然而呼啸而来的剑气最终却只射到了砖石瓦砾之上,并在觅而无获之后最终转向飞开,狸狸儿赌对了。

    正如狸狸儿所料,这剑气纵横之术只是个开端,鹤羽门炼气士很快又开始了风卷残云般的肃敌之举,甚至还有末了的那一场九天落雷的轰噬,这一切,狸狸儿都凭借着在地底的潜伏而得以幸免于难。可是这也只是暂时的,他可以感受到遍布满城的炼气士气息,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他再自大也知道,绝不可能在这么多炼气士的监视下全身而退。他只有在地洞里蜷起了身子,静静等待合适离开的时机。

    狸狸儿是异域之妖,对于鹤羽门炼气士之名也只听说,今天总算见识到了鹤羽门的厉害,他总觉得以白狐的本领,或者真可以逃脱也说不定,但是其他那些妖灵,主要就是袭风众那帮没用的废物,恐怕很难活命了。难怪我那尊贵的骐骥王对于攻取人间世界这样的谨慎小心,人间,真的有很可怕的人那……

    狸狸儿转着念头,直到他发现,那些盘旋于城中的炼气士竟然都已离开,顿时又惊又喜,几乎不敢相信,这些气势汹汹的炼气士这么快就放弃搜索了?

    他原是想等确定了安全之后,再脱身而去的,可没想到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伙不知好歹的人,居然发现了他的藏身之处,逼的他不得不立即现身。

    狸狸儿忌惮炼气士,却没把眼前这几个人放在眼里,如果不是心急于赶紧离开这里,他认为自己可以很轻松的把这些人变成一团肉泥,只不过现在不是再生事端的时候罢了。然而现在他才知道他错了,这几个人甚至比那些炼气士更可怕,尤其是那面孔半黑半白的褐衫男子和那一身黑袍的高瘦剑客,他们身上究竟是什么力量?

    “我说怎么味道那么臭,敢情是个黑炭头,虻山什么时候多了这样子的家伙?”无食哇哇的叫嚷开来,如果不是昆仑奴身上那种气味异于中土,他也没那么容易察觉到狸狸儿藏身的所在,说到底,终究还是那万中无一的狗鼻子发挥了大作用。

    池棠韩离没有说话,他们身上焕发的火鸦和雷鹰神力渐渐蕴满了整个屋舍之中,几名剑客掠阵于侧,分外显得威势炯然。

    是没什么好说的,在看到这满城遭戮的惨景之后,现在要做的就是立即诛杀这些作恶的妖魔,对人类做下的血债要用血来偿!

    狸狸儿现在再没了逞勇一斗的心思,他在找寻可以逃出的路径,没错,这些可怕的人确实把所有的退路都封的死死的,可他们似乎忘了,我是从哪里出现的……

    狸狸儿忽的跳起,室中氤氲的神力立生感应,池棠和韩离两柄长剑飞电般刺出,一出手就绝不容情,然而两道剑光却只穿过狸狸儿濛沌的残影。

    没想到我是从地洞逃出吧?昆咔,图鲁姆恰吉瓦什卡!狸狸儿用本族的土语愤恨却也不无得意的咒骂着,虚晃一枪之后,真身则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飞入了地洞口。

    一股阴灵的寒意却使狸狸儿忽然打了个寒噤,心中刚一动,便发现胸前穿出一段巨大的剑尖,然后,他惊愕的转过头,看到了那高大的身影和那双属于鬼灵的腥红双瞳……

第四十二章 挟制之局

    巨大的剑尖倏尔一收,狸狸儿胸前蓬然炸裂,血浆混合着零落的碎肉像是喷洒了一层黏稠的红雾。

    “昆咔……”狸狸儿咒骂的声音带着抽搐,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猩红色的双瞳,高大身影上前一步,巨剑在暮色下划出一抹银光,然后,挥过了狸狸儿黧黑细长的脖项。

    头颅在半空中翻了几转,头颅上的眼睛依然圆瞪如铜铃,硬愈生铁的躯体终究没能抵挡住这柄硕大的铁剑,而更令狸狸儿死不瞑目的是,他死于措手不及的突袭之下,没能让这个鬼灵体会到自己的厉害……

    源出烈炎荒漠之地的异灵狸獾精狸狸儿,殁于华夏中土的广良镇上。

    高大身影将巨剑插在了背后的剑鞘中,微微侧头,露出了狰狞铁青的半边脸来。

    出身室中的几大剑客却对这个高大身影的出现没有半分意外,伊貉甚至还耸耸肩,夸赞了一声:“好一个巨锷剑。”

    “只要亲手杀了这种东西,我心里便觉得欢欣鼓舞,却是为何?”高大身影的表情有些迷茫,眼瞳中的腥红光芒也随之暗了一暗。

    遍布室中的焰浪电花顿时消散,池棠很亲热的拍了拍那高大身影的肩膀:“干的漂亮,义节。”

    豪勇五士,如今这小小室舍中便已聚其三,只是这名震天下的三大高手里,却有一位再非人身。

    巨锷士张琰,尽管还没有回复记忆,却也终究一直遁影随身,紧紧跟着在他看来总有一种故识之感的池棠身边,在月朗星稀的时分,便时常现出身形,或抱头苦思,或踱步沉吟,这许多日下来,别说是早明就里的几位公府剑客,便连那些流民军里胆小的流民也早就见怪不怪了。

    狸狸儿勇悍鲁猛,全副心思都放在提防池棠韩离两大神兽化人的手段上,哪里能想到刺斜里杀出这么个剑术冠绝天下的厉害角色?猝不及防之下,便被张琰巨剑穿透身体,斩下首级,成了鬼身张琰剑下第一个毙命的妖灵。

    张琰对池棠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的动作一个友好的回应,却没有作声,信步迈出室外,仰头望向已然昏黑一片的天际。

    城中已然掌起星星点点的火把,如同天幕中同样稀淡的星光,半轮明月斜挂,张琰忽然长长叹了一声:“黑夜总令我蠢蠢欲动,似乎浑身的劲力都无处施展,而在白天,我却畏惧日光如同胆小的地鼠……”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找回你自己,我跟你说过,这是血泉鬼术在你心中作祟。”池棠跟着张琰走了出来,语气轻柔的宽慰道。

    “这股气息……”张琰说的是弥漫在半空中蕴积,久久未消的血腥味,“明明是这么的诱人,但我心底却在告诉我,这是决计不能忍受的气味……”

    “我懂滴,我懂滴,我太娘理解你咧……”这回是无食踮着小碎步晃了过来,嘴里咕咕哝哝的,“你身子是鬼,心里像人,鬼当然觉得人肉味道香啦,可是你像人的内心却在阻止你这种想法,总之是娘妈皮的很讨厌啦,我不是说过吗?我也是这样,娘妈皮的闻到屎味还觉得香,看到母狗还会硬……”

    池棠轻踢了无食一脚,让他闭上絮絮叨叨又脏话连篇的嘴,同时看着张琰迷惘费解的脸,心里也是一阵阵难过。为了让这个昔日的同袍好友能够尽快回复为人时的记忆,他一直在踌躇着前往裂渊鬼国的时机,只是变故一桩接着一桩,让他踟蹰难决。

    张琰盯着斜挂空中的半轮明月愣怔了好半晌,眸中光芒倏的一闪,头偏向了东南方向,似乎是在远眺城外已经一团漆黑的憧憧山影。

    “总觉得在晚上应该多动一动才好,介意我出去一会儿么?”张琰迷惘的神色转瞬消失,代之以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神色,在刚刚手刃狸狸儿的时候,他也曾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怎么了?”池棠有些奇怪,倒是才从室中走出,心思更为缜密的韩离察觉出端倪,插口问道:“是发现了新的妖魔么?”

    “妖魔?”张琰微微皱了皱眉,抬手指向东南方:“不!城外那个方向,有一丝很轻微的,对我来说却是极为熟悉的气息流动,我想,一定是我见过的某种东西散发出的气味。”

    ……

    室中碎石瓦砾旁,狸狸儿精瘦黧黑的身体已经蜷成了小小一团,跌落数步外的头颅也变作了若狗若獾的形状,室中再不见一个人影,涣浮的妖灵轻轻飘散……

    薛漾大步而入,看着空空如也的屋舍不禁一怔:“哎,刚才不是在这里的么?人都去哪儿了?”忽然发现狸狸儿的妖灵,顿时眉开眼笑起来,从怀里掏出聚灵壶就往妖灵上凑:“别浪费……别浪费……”

    ※※※

    小小的队列点起的火把之光在远处山道上蜿蜒曲转,渐渐没入暮色,而在这方山谷之中,两个人还在对峙着。

    泽慈先生嘴角带着漫不经意的冷笑,双目森森的斜乜着那乡农,似乎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然而他自己清楚,自己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轻松。他的注意力更多的还是放在远处传来的炼气士气息上,那些炼气士不离开,他就不敢动用自己的真实本领,因此也只能别扭的被那乡农逼在了这里。而对方身形凝如松岩,手中一把纹饰古朴的长剑遥遥相指,无论自己的身形转向哪个方向,长剑剑尖总是预机在先的相随一封,令自己不敢轻举妄动。

    却是哪里来的家伙?泽慈先生心下暗自犯嘀咕,他并没有看见这乡农前番在城门口诛杀猪妖的一幕,所以并不知对方虚实,然而那剑尖上透洩而出的肃杀剑意终非泛泛,倒让他也不得不小心起来。

    “想要等你单身而出的机会可真是难得。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在一大早便潜入了那胖刀客处,一路跟随着他们启程的吧。”好像是感觉到甘斐一行已经消失在视野里,乡农忽然开口。

    泽慈先生心下一动,对方连这个都知道了?他确实是受殷虞之托,在清晨便寻到了甘斐和洽儿所在之处,恰也是甘斐带着村里后生启程上路的时分,出于谨慎,他选择了与路相随暗暗观察的方法,并且还特地留开了一段足够安全的距离。只是这个计划在跟踪了不久之后便戛然而止。

    虻山妖魔的现身闹市令他大感诧异,暂时抛下了甘斐的队伍而转回城外看看虻山究竟在弄什么玄虚,待到妖魔大肆屠城,他发现自己也一时难以脱身了,因为大量的炼气士布下了天罗地网,而令他庆幸的是,幸亏他是在城外观望的,而且潜藏的足够隐秘,没有被炼气士发现。也正因为如此,他隐身山野许久,直到虻山妖魔大部被歼,炼气士渐渐分散的时候才小心翼翼的现出身来,借着天色昏黑的时机,辍上了正藏身山谷中等待甘斐归来的洽儿一众。

    如果他不是盯着洽儿,而是跟从甘斐的话,那么他就不会得出先前那样的结论了,他可没有想到那个不起眼的胖子竟是曾闹得屏涛城坞大乱的斩魔士,由于对炼气士的畏惧警惕,他错过了探知真相的机会,即便在与这乡农的对峙中,也颇有些如坠五里云雾的摸不清头脑。

    “你的气息隐藏的很好,似乎连那许多神仙一样的人物也没有注意到你。但是你的气息却瞒不过我,我留意你很久了,从韶岭殷家一直到这前往洛阳的路上,现在终于等到了你我单独相见的时候了,披着人皮的恶鬼!”

    乡农的一番话令泽慈先生兀然心惊,尤其是末了披着人皮的恶鬼几字,更使他神色一紧,死死盯着乡农看了半晌,冷笑道:“你居然已经留意了我那么久,我却一直没有察觉,佩服佩服。既然如此,想必你也知道我是什么了?”

    乡农木然相视,手中长剑轻轻一挑,对准了泽慈先生的眉心,这举动无疑说明他已经心知肚明。

    诛除厉鬼者,当以破颅穿脑为要。这家伙看来倒是知道其中诀窍,泽慈先生双目厉光一瞬,却好整以暇的抄起两手:“既知我身,却在暮色昏沉,行将入晚的时分找上我,你不觉得是在自寻死路么?恕我直言,你的剑术或许很不错,可你身上似乎并没有伏魔之士的玄灵之气,而好勇斗狠,向来不适用于凡人与厉鬼的较量……”又看了那乡农一想,故意笑吟吟的补充一句:“……即便你有破御之体也不行。”

    “我知道你的厉害,也见识过你们的手段,哪怕我另修了功法,但以这半年来还未臻大成的功力,也确实不是你的对手。”

    乡农的坦陈倒令泽慈先生有些意外,顿时笑道:“你也知道,那又何必……”

    “而现在却是千载难逢的良机……”乡农冷冷打断泽慈先生,“……说起来,今天那么多怪东西的出现导致了现在的局面。你不怕我,却怕那些人,那些像神仙一样可以降妖除魔的人,而有这些人在,你就不敢暴露你的真面目,一旦让他们知道你的存在,你的下场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泽慈先生原本有些得意的神情渐渐变得冰冷,对方完全看破了自己的顾忌所在:“你说的没错,那些炼气士,一个两个我并不惧,可架不住他们人多,我并不想以寡敌众的枉送了性命。但并不代表我会畏惧你,虽然不知道你出现在我面前想做什么,然而只要我抬抬手,就可以要了你的命。”

    “这话恐怕你自己也不相信吧,如果真的是你抬抬手就能对付得了的话,你就不会和我僵持到现在。”乡农对着泽慈先生偏了偏头,脸上现出一股傲然之意,“你说你不知道我出现在这里是想做什么,那么我来告诉你。我是为了杀了你们这样的东西,谈不上复仇什么的,只是我知道你们这种族类不应该和我们并存于世,只可惜,我对你们这种东西知道的太晚了……”

    “想杀我?不觉得是在说笑吗?”泽慈先生身形忽然一晃,转眼间就出现在那乡农面前,戟指如锋,直点向乡农的喉头。这是他现在能施展术力的极限,谨慎的控制着身法,确保不会被那些炼气士发现。

    乡农长剑一转,精准而迅疾的反割向泽慈先生戟伸而出的手指,显然早就对泽慈先生的身法了然于胸,这一招后发先至,竟像是泽慈先生把手指直接送到了剑锋之上。

    泽慈先生心中暗凛,变招退身,身形刚刚滑开,乡农的剑尖又跗骨之蛆般缠绕而上,泽慈先生不敢怠慢,只得退回原地,又成了先前的相峙之局。这是一次试探,泽慈先生对这结果倒并不意外,对方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还不明白?要么你用现在的状态与我交战,要么就现出真身,但我可以保证,一旦你现出真身,在那些……你所说的炼气士赶来之前,你绝对杀不了我。有趣吗?我让你自己选择对付我的方法,你应该感谢我没有事先告诉那些人,而给你提供了一个一对一了结的机会,我觉得还是亲自手刃你才更快意些。”

    “你究竟是什么人?对我们你又知道多少?”泽慈先生承认这乡农又说对了,对方利用这样的形势来挟制自己,对自己来说,实是极为凶险的局面,便想用个拖字诀,看看有没有可趁之隙。

    乡农却不上当,再不答话,长剑如银蛇吐信,直刺泽慈先生面门。

    这一番倒把泽慈先生弄得手忙脚乱,对方的剑术着实不凡,以自己刻意隐忍的身法还真有些应对不来,只办得连连退避闪身。

    交斗良久,天色如墨,斜月西升,映亮了这片山谷,唯见剑影烁烁,银光飞曳,裹住了泽慈先生矮小的身影,乡农手上加速,身法却沉稳异常。

    泽慈先生身上黑气猛的一盛,电光火石间竟反身迎向了剑锋,乡农似是略感意外,剑锋一扫,泽慈先生这回却是不闪不避,探手一握,当的一声响,已然将长剑剑身抓在手中,乡农急待抽剑时,却浑如铁钳牢箍,错愕中,泽慈先生浑身青黑色光气旋绕,已经贴在乡农身前,那张属于中年人平平无奇的脸庞从中诡异的开裂。

第四十三章 鬼杀

    “你……”对方巨大的威压使乡农语声一窒,只能看到青黑色光华缠绕中,泽慈先生面上的皮肤寸寸碎裂开来,身形也开始暴涨,再不是先前矮小的模样。

    “你好像并没有发现,那些炼气士已经走了。”肌肤零丁散落,却露出一张青灰色的可怖面孔来,双眸泛着灰晶色的寒光,鼻弯如钩,唇下支出长长的獠牙,正嘿嘿笑着:“不自量力的家伙,你所倚仗的局势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在我现出本相时,你又凭什么抵挡于我?我根本不必用法术,只需要用这具厉魂锤炼,水火不侵的躯体,就可以让你那可笑的剑术变成三岁稚童的玩具。”

    可怖面孔伸出了巨大的手掌,指尖赫然便是锋利异常的鬼爪之形,点在了乡农的眉心,从上往下一划。

    血水迸发,溅在了可怖面孔的脸上,可怖面孔伸出舌头舔了舔,却犹疑的皱起了眉头,新鲜的血水应该带着滚热的温度,绝不该是这样冰冷,他的手指也感觉到了异样,这一点一划,却不像刺中了血肉之躯,轻飘飘的无处着力,预想中开膛破肚的情景也没有出现,眼前的只是离奇分作两爿的人身,和那滩怪异的血浆。

    几乎是同时,手中握着的剑身突然一松,可怖面孔甫一察觉,猛的便是长剑带风,直刺面门。

    叮的一声脆响,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柄银环护在可怖面孔的脸上,火星一闪,长剑被震开,现出立在侧边的乡农身形,蹬蹬后退了几步。

    “瞧你不出,竟有尸解遁身的本事。“可怖面孔放下银环,站直了身体,现在看起来,这身体高度几达丈二,头顶暗灰色兜鍪,浑身披挂着亮银色的甲胄,犹为雄威凛凛,与先前的泽慈先生截然不同。“倒不能太小看你了,好吧,按照血泉一族的习俗,我得先介绍一下我自己,鬼皇驾下,瘟灵将军。”

    乡农站稳身形,长剑挽了个剑花,指向那瘟灵鬼将,表情倒没现出什么意外,只是啐了一口:“你真敢现形了?”

    “你对炼气士气息的感应可不像对血泉一族的气息把握那么出色啊,难道你就没有发现,那些炼气士已经离开了?”瘟灵鬼将大有扬眉吐气之感,灰瞳直看在乡农面上,“我是在确定他们走远了之后才现出本相的,放心,我的鬼气没有全力释放,他们没有那么容易察觉的,不过这点鬼气对付你却是绰绰有余了。你刚才好像是说,那些炼气士赶来之前,我绝对杀不了你吗?很有趣,你倒是让我看看,你怎么与我抗衡?”

    那些神仙一样的人物竟然全都走了?乡农暗自懊恼,他无从察觉那些人的动向,所以炼气士离开的时候懵然无觉,只沉浸在与厉鬼厮斗的快意之中,若非自己有独门绝技相傍,只怕刚才就已经被这瘟灵鬼将尸分当场了。这些鬼将,确实不好斗。

    瘟灵鬼将现在有恃无恐,鲜红的舌头冲乡农戏谑似的一撩,阴测测的道:“话说回来,尸解遁身这招我可是很熟悉呢,你也是神杀剑士,是那个姓邓的派你来的吗?都是在公子身边的同僚,他好像完全不顾大计那,我应该怎么惩罚他呢?”

    乡农轻哼一声:“你对大师忌惮很久了吧,不过事情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我会找上你,与大师无关,你与其在这里自作聪明的故示威胁,还不如好好想一想,怎么能杀了我才是正道。”

    “徒逞口舌之利,那我可就要见识见识了,我可没有从你口中逼供的心情,我会回去亲自去找那姓邓的。”瘟灵鬼将手中银环一挥,喀嚓一声,从银环边沿陡然生出一圈锯齿,“我要用我的磔魂锯饱咥你的血肉。”

    锯齿银环倏的升起,发出暗灰色的微光,带着幽幽的破空之音,快速的旋转起来。

    “顺便告诉你,尸解遁身的套路对磔魂锯可不管用,它会一直跟着你的血肉气息,直至让你的血肉浸染了它的锋沿为止!”

    乡农木然的神色没有因为瘟灵鬼将的恫吓而有丝毫变化,就在瘟灵鬼将冷笑着将手向那磔魂锯一指的同时,乡农却先动了,毫无畏惧的仗剑纵身,径向瘟灵鬼将的面门。

    自来取死,我便成全你!瘟灵鬼将哈哈大笑,手指一勾,悬在半空的锯齿银环呼啸着便向乡农项间飞去,眼看锯齿边沿将近,乡农猛的吐气开声:“唵弗如切吽!”

    淡淡的青光从乡农身上显现,与行云流水般的进击剑招连为一体,锯齿银环与青光相触,发出嗤的一声,径自偏转了方向,呜呜轰鸣着远飞开去,乡农更无稍停,长剑已然直刺瘟灵鬼将眉心。

    乡农身上的青光虽然稀淡,可看在瘟灵鬼将眼中却似是金光万道,仿佛蕴含着太阳金乌之力,心惊之下不由自主的向后一闪,转瞬间出现在数丈开外,恶狠狠的盯着一招刺空的乡农:“你也会佛家梵语?”

    乡农不答,又一声:“唵弗如切吽!”不依不饶的跃身刺来。

    这个神杀剑士竟有这些层出不穷的招数,瘟灵鬼将觉得自己还是太过轻视对方了,对方既然敢只身一人寻将来,总要有所凭恃的,自己再这样漫不经心的应战下去,只怕当真被他伤了也说不定。

    念及至此,瘟灵鬼将再无小觑之心,收敛起轻蔑神色,凝身蓄势,黑气在全身缭绕,冲开了仿佛扑面卷至的万道金乌之光,阔口一张,对着冲来的乡农哈了口气,一道黄烟反射而出,乡农猛然间浑身一震,淡淡青光如雨沁雾开般飞散,冲势顿止,跌跌撞撞的扑地便倒。

    残灵鬼将毕竟不是凡人可以抵挡的,一旦郑重相敌,一身不俗艺业的乡农终究远非对手,一招之内便即惨败。

    瘟灵鬼将晃了晃脑袋,毕竟这一下冲开梵语佛光让他的脑袋有些晕眩,好在此佛法只是出自于这破御之体初成,也没真正修炼过玄灵之道的乡农之手,还是破解的颇为轻易的。

    瘟灵鬼将刚才那一口哈气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蕴含了他血泉修炼的行瘟布疫之术,常人受之立即骨酥肉烂,而刚才那乡农多赖身上佛光青气略抵此术的毒性,未致丧命,可他也经受不起这等鬼术,倒底还是被迷晕倒地了。

    接下来,就取了他性命吧!瘟灵鬼将不打算再在这里耗费时间了,手指一招,远飞开去的锯齿银环兜然回转,眼看就要冲晕厥不醒的乡农身上割去。

    一柄巨剑悄无声息的从暮空夜影中穿出,对准的却是瘟灵鬼将的头顶天灵,看似轻柔无力,实则暗含绝强劲力,更带着一层鬼灵之气,瘟灵鬼将一激灵,还算他能为非凡,间不容发之际竟自硬生生一缩头,剑锋擦着头顶而过,将兜鍪一削两半。

    瘟灵鬼将揉身打了个滚,顾不得取那乡农性命,急速一勾手,那锯齿银环立有所觉,忽的向那巨剑飞来,当的一声,将巨剑剑锋撞偏。

    一头散乱的长发垂下,愈加显得瘟灵鬼将狼狈不堪,此刻又惊又怒,目视那巨剑尽处,嘶声吼道:“是血泉的哪一位?竟敢暗袭伤我?”

    暮色沉沉中陡然多出一个高大的黑影,猩红色双眸一霎不霎,盯在瘟灵鬼将面上,冷冷的道:“久违了,瘟灵将军。”

    锯齿银环嗡嗡的飞回,瘟灵鬼将一把接在手中,眼神亮了亮,语气凶狠的道:“是你?”

    月光映照分明,张琰青面獠牙,神色淡然的昂立于前,巨剑横架在肩头,更显得别具威势。

    “你不是地灵手下的先锋绝剑么?你竟敢偷袭于我,是什么居心?”

    张琰冲瘟灵鬼将龇了龇獠牙,猩红双眼却很仔细的在查找他的破绽。

    瘟灵鬼将还不知道张琰已经叛出血泉的情事,却很清晰的感觉到对方的杀意,不禁觉得颇为奇怪,不过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担心,虽说这绝剑是地灵上将的心腹,可毕竟也只是个鬼卒而已,鬼卒和鬼将的差距根本不可以道里计,真斗将起来,自己就是稳操胜券。他只是奇怪这绝剑对自己的杀意从何而来,不过不管刚才的行为是不是那地灵授意,他也决定要给这绝剑一点颜色瞧瞧了,纵容属下,暗伤同侪,这一条便在鬼皇驾前分说,地灵也抬不过这个理去!

    “本将军问你话,你没听见么?”在一脉同族面前,瘟灵鬼将自是架势十足,然而便是这个架势使瘟灵鬼将胁下露出破绽来,张琰身形一动,巨剑早裹着劲风鼓荡而出。

    瘟灵鬼将想不到这绝剑一声不吭的又自杀来,论鬼术灵法,他自是胜过张琰多矣,但短距内身法趋动的格击之道,他却逊了不止一筹,昔日张琰厉魂初成之际,一招之内便连托大的地灵鬼将尚且不敌,更何况这残灵九将中列居尾末的瘟灵鬼将?

    瘟灵鬼将又闹了个手忙脚乱,总算手中磔魂锯泛灵自醒,抢在头里堪堪一架,才将张琰震退,这一下瘟灵鬼将回过神来,心知对方已存必杀之念,当下抖擞精神,黑风大盛,与张琰斗在一处。

    鬼将远胜鬼卒不假,然而张琰并不是普通的鬼卒,如果说鬼将至少都有力敌千众的能为,那么张琰亦有阵斩百鬼的艺业,单从杀伐之道上说,与排名居后的几大鬼将差距并不悬殊,更何况他跟从地灵麾下多时,对瘟灵鬼将知根知底,巨剑不放半些空处,根本不给对方施展法术的余裕,瘟灵鬼将有感自己贵为上将,只恨不得几合之内便拾掇下对方,这一来心浮气躁,舍长就短,与张琰缠斗起来,一时间竟未能分出高下。

    巨锷剑与磔魂锯频频交击,罡风啸烈,劲气四溢,当当震响不绝于耳,却令晕阙于地的乡农悠悠醒转,看到眼前情景,不由一怔,都是一般的厉鬼魔身,却怎么倒厮拼在了一处?

    正错愕间,便听见远处马蹄声纷沓,似是有人向这里赶来,乡农一个警醒,除了头脑还有些昏沉沉的,身上倒无大碍,当下拾剑退身,让过了激斗正酣的双鬼,隐在了一旁的树丛中。

    马蹄声同样传到了瘟灵鬼将的耳中,而那乡农醒转逃开的情形也落在了他眼里,偏偏张琰剑招催逼甚紧,自己竟腾不开身去,瘟灵鬼将心下焦躁,气得哇哇大叫起来,豁尽了全身力道,磔魂锯银光大亮,张琰看出厉害,不敢直撄其锋,掩身一避,手中巨剑却从相反方向刺来。

    瘟灵鬼将这一奋发本就是想运起鬼术法力的,哪知道这绝剑对自己的术法太过熟悉,竟还是抑制住了自己,原本瘟灵鬼将倒也不惧,每一招交击都是威灵交撼,时间一长,自己凭借深厚的功力便可稳占上风,然而现在未省来者虚实,又见那乡农行将逃之夭夭,怎由得他不心急如焚?

    马蹄声已在近前,猛可里一阵炽热滚烫的劲风扬起,瘟灵鬼将只来得及偷眼一瞥,便看到一人纵身仗剑而来,浑身烈焰滚滚,直如展翅飞扑的神鸟,而剑身赤红,一样蹿闪着幽蓝的火苗。其势滔天,其势可畏……

    居然是火鸦神兽?怎么竟出现在这里?瘟灵鬼将听说过落霞山紫菡院的那一战,心神大乱,他可没有信心和曾大战几大鬼将的火鸦化人交锋。

    怯意一起,便思退身,瘟灵鬼将也算得见机极快,扭身一晃,早脱开张琰的剑气笼罩,方待反向逃开时,募然便见眼前电流闪曳,仿佛结成了一道电网,瘟灵鬼将撞在电网上,震噬连连,大声惨叫。

    还有……还有雷鹰神兽?这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瘟灵鬼将吓的魂飞魄丧,迷迷糊糊的欲待转头飞遁,张琰一声闷喝,硕大的巨剑又是当头斫来。

    ……

    这是池棠第一次看见残灵鬼将死去的场景,一道道黑烟卷缠着瘟灵鬼将的身躯,渐渐扭曲成了哭号的鬼脸,披头散发的头颅骨碌碌的沿着地面滚出去很远,颈腔上并没有喷薄的鲜血,而是同样翻旋盘绕着的黑气,齐齐涌向了暗阒幽墨的暮空。

第四十四章 济世者

    “呵……”殷虞闷哼,表情瞬间变得煞白,在他面前是一脸笑意盈盈的安婼熙,尽管只是两个人独处一室,却没有再像往常那样宽衣解带的狎亵孟浪,相反殷虞略显拘谨的挨着榻沿正襟危坐,而安婼熙也是服饰周整,只是面上的媚光更为炫目了。

    闷哼声方落,窗格便是一响,露出邓禹子和几名神杀剑士炯炯生威的眼睛,在安婼熙脸上审看几遭,确定她没有对公子做出什么危害之举才罢。

    “唉哟,你们这些个高手在这里,还怕我能对亭霖哥哥做什么?再说了,往日里我与亭霖哥哥恩爱交颈,抵死**时也不见你们吭过半声,现下倒大惊小怪起来了。”安婼熙嗲声嗲气的故作嗔态。

    殷虞垂着眼睑轻轻扫过安婼熙面上,却对邓禹子一众摇了摇手:“无妨,安小姐必不害我,大师勿忧。”

    邓禹子略一颌首,窗格落下,和几名弟子立时隐去了身影。

    这是在前往洛阳的馆驿中,只有殷虞的房间还亮着灯火,在确定重伤未愈的王纮和迟来晚归的谢玄都已经睡下之后,一直装作平静的殷虞决定还是和这个透着种种古怪的安家小姐好好谈上一谈,殷虞才落座不久,面对着那可俏佳人,再不见昔时风光旖旎之景,只能是心事重重的悸然相向。

    安婼熙已经吃吃的笑了起来:“还是亭霖哥哥懂人家,知道人家没有坏心。”

    殷虞的脸色仍然没有好转,喃喃的低声道:“刚刚忽然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总觉得是……是……”

    “是那个你称作泽慈先生的人么?”安婼熙看破殷虞的犹豫何在,索性替他把那个名字说了出来。

    殷虞涩然苦笑:“你果然知道,不错,我担心是泽慈先生出了什么事。”

    “如果他够聪明的话,就绝不该在今天泄露行藏,那些炼气士可不好惹。就算他是……”安婼熙忽然凑近殷虞,附在他耳边,用只有他才能听见的虚声说道:“……鬼族的将军也不行。”

    殷虞浑身一震,他知道泽慈先生是鬼灵,可完全不知道他竟然是什么鬼族的将军,这个安婼熙,却是从哪里知道了那么多?

    “你也看见了,房舍外有那些人在,稍有风吹草动就全落入了他们耳中,这让我们的对话很不方便,你为什么不用那个办法呢?你不是很精擅此道的吗?”安婼熙吐气如兰,都吹在了殷虞的耳垂上,让他觉得酥酥麻麻的甚是异样。

    震惊的事情太多,所以殷虞这次没再现出吃惊的神色,长长叹了一口气,目光深深的所在安婼熙的明媚双眸之上,似乎是在愣怔出神。

    然而,一股奇怪的气氛在整个室中开始蔓延,所有的声息仿佛从茂密丛林中渗过的轻风,一丝一丝的透洩而出,直至整个房舍进入了一片死寂,而铜灯上的灯火也变得恒定如画,再没有先前微微跳动的迹象。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殷虞忽然说到,这次并没有刻意的压低声调。

    安婼熙却好奇的左右顾看,目光中透着兴奋:“这就是肃音静空之法?很不错的法术呢,没想到亭霖哥哥别的法术不擅长,这个法术却是信手拈来,嘻嘻,你一定也对那些如影随形的神杀剑士们颇为苦恼吧,所以用这个法术来给你可以自由议事的机会。”

    “请回答我。”在这片宁寂的室中殷虞仿佛又恢复了自信,说出此话的时候带着一种不容违忤的语气,人也极为放松的负手站起。

    “对嘛,这才是我喜欢的亭霖哥哥应该有的样子,无论是妖是鬼都令你面不改色,何必在枕边人面前那般的局促不安?”安婼熙夸了殷虞一句,却也跟着殷虞站了起来,轻轻靠在他身后,“亭霖哥哥,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还是说,你对一个女子对你毫无来由的投怀送抱已经习以为常了呢?”

    殷虞心里一动,他听出安婼熙话里的意思了,说实话,他一直觉得安婼熙黏着自己多是因为自己英俊的外表、显赫的家世,或许正是这种太过良好的自我感觉,使他一直没有想过对方的真实用意。

    “世上绝没有全无目的的投怀送抱,而我虽然不是什么好女人,也不是见什么男人就会把自己的身子交出去的。”安婼熙从背后搂住殷虞,把自己玲珑的身体毫无保留的贴在殷虞身上,“我说过,我只喜欢漂亮的男人。而且,你那里,也确实很让人家回味无穷呢。”安婼熙忽然戏谑似的探手到殷虞的下身,挑弄了某一个部位,令殷虞不自禁舒服的轻哼了一声,不得不承认,这个安家的小姐在这方面倒是颇有手段,绝不是寻常的大家闺秀可以企及的。

    “然而这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原因。”安婼熙忽然停止了挑弄,扳过了殷虞的身子,让他面对着自己,尽管她仍然是语笑宴宴的神情,殷虞却明显的感觉到了一种威厉,“我也是奉命来和你接近的……想要倚仗鬼族的力量回复家族荣光的殷氏一族,你问我究竟知道些什么,那么我先问你,你对你的父亲---那位殷涓殷泓若大人,又了解多少?”

    殷虞一时语塞,他只知道父亲殷涓一向愤恨于桓大司马贬黜祖父殷浩殷渊源的旧事,誓与桓大司马不共戴天,既要平灭了这谯国桓氏一族,又致力于殷氏一族的中兴之道,殷家本就是中州陈郡长平的世族大家,只是在殷浩被贬后,才以韶岭为邑。这一番由盛入衰,皆拜桓大司马所赐,便连殷虞也受父亲耳濡目染的影响,故而才对桓大司马愤愤不已,那位泽慈先生虽为鬼灵,但一力主持殷氏复兴之举,对父亲更是忠心耿耿,殷虞和他相处时也不觉得有何骇异可怖处,对他的来历却不甚了了,便偶有问及,那泽慈先生也讳莫如深的语焉不详。

    “扶持权臣,以控宗庙社稷,这是虻山的老路数,没想到血泉一族倒也来拾人牙慧。可惜,这个圈子绕得未免太远,真想成功,无异痴人说梦。至于你那所谓大计,也太过可笑了。你想制造出洛阳故都的先帝神迹,作为你殷家的股肱之证,从而使殷家重入朝堂,是谁给你出的这主意?”

    安婼熙说的平静,听在殷虞耳中却不啻平地震雷,如何所谋种种尽在对方言中?偏又这般不以为然,全无惊诧之意?

    这是殷家家主殷涓一个异想天开的决定,让那泽慈先生跟随长子殷虞前往洛阳城中,乃施玄异鬼术,在洛阳先朝的宫室中创造出世祖武皇帝关于殷氏一族为社稷股肱的神谕遗迹来,在众家王孙公子面前适时而现,一旦这个消息传回建康天子处,以晋人多崇鬼神之说的风尚,殷家必然不可阻挡的再回朝堂,担任煊赫要职,及至成为一众士族之首,甚或昔年王与马共天下的盛景也大有可能在殷家头上出现。

    殷虞对此举倒是颇为期待,此番前来可谓雄心勃勃,而由于牵涉神鬼之术,唯恐被天下能人异士看出破绽,也就对种种玄异之士留上了意,昨晚那会定身邪术的尽管只是一个小小女童,却因为据说她那父亲是桓大司马门下之士,便使殷虞郑重其事起来。

    如果他知道因为他这个多此一举的做法,竟令得那位泽慈先生丧命于斯,只怕要后悔的以头跄地了。

    “这种事情,虻山不久前才做过,知道氐秦那个独目的皇帝吧?正是虻山一位不世出的奇人相助他以巫筮之道得以继位,可结果呢?朝野群起而攻之,那独目皇帝才坐了多久龙椅?不也被反逆给推翻了么?一国之君尚且如此,而况你那一个失势士族?所以说,家族中兴,由鬼神之谶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加强自己的实力才是正道。”

    殷虞初时微皱双眉,对安婼熙一口一个虻山颇感不解,他并不知道世间两大妖魔的族群之谓,然后再听了接下来的话,面色顿时红一阵,白一阵,觉出这思谋的浅薄可笑来,只是这等定计,父亲利令智昏也就罢了,怎么那神通广大的泽慈先生还为此连连呼赞,一力促成呢?

    “这帮子血泉的恐怕没安好心,他可不仅仅是想搅得人间朝堂大乱那么简单……”安婼熙粲笑着替殷虞解释,“不过现在既然说开了,总也是好事。考虑一下,舍弃掉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血泉鬼族,让虻山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殷虞抬眼:“你说了这么多,可我还不知道,血泉鬼族是什么?这虻山又是什么?”

    安婼熙格格娇笑,方待说话,却陡然神色一凛,看向了殷虞的身后,殷虞一怔,转头看去。

    一匹白马像是从凭空而现,在室中的照壁上露出了雄骏的前半身,并且缓缓踱步而出,直至全身尽出,四蹄萦绕着银白色的气雾,如梦如幻。

    而更令殷虞吃惊的,是那白马上端坐的精瘦身形,一领灰色的蓬衣将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只能看见那双金光湛然的眼瞳从蓬帽下逼视过来。

    安婼熙立刻身体一紧,一向烟视媚行的神态少见的露出了警惕之色,死死的盯住了那灰蓬之人。

    “很抱歉打断你们的交谈。”马背上的灰蓬客说起话来倒是彬彬有礼,从他眼瞳微微缩起的样子可以判断,他似乎是正在微笑。

    “啊,不必担心,我可以保证完全没有破坏这个肃音静空的术法,那些戴着斗笠的剑客根本没有发现我们这里的任何变化。“灰蓬客轻巧的从马背上跳下,还做了个摊手的手势,他的个子很高,站在当前,比身形颀长的殷虞还要高了半个头。

    殷虞顾不上答话,他已经目瞪口呆,只能木然的看着那灰蓬客从怀中悉悉索索的掏出一幅卷轴。

    “真是意外的惊喜,这里名单上的第一个竟然离我这么近。”灰蓬客打开卷轴,指着卷轴上的文字,看向安婼熙,“而更让我意外的是,第一个化魔之身居然是个这么美丽的女子。”

    安婼熙一怔,很快便笑的宛如花枝乱颤,掩着口道:“见面就夸人家,嘻嘻,你又是谁那?为什么拿着吾族的卷轴呢?”

    灰蓬客还是照着卷轴上所写一字一句的读了出来:“荥方安婼熙,嗜爱人血,最喜杀生,戊申年七月飨食之会所遇,汝虽为人,却有成魔之性,堪为吾族臂辅。乃赐汝神体护身,寻常刀枪不入,等闲人莫能伤,日后吾王兴复,汝当全力以效。”

    安婼熙冲灰蓬客抛了个媚眼:“这你也知道?”

    “这里恐怕得做个小小的改动,你效忠的对象是我,我会带着你们,和虻山平分天下,我为人帝,而你们,将是主宰人间世界的我忠心的属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神。”

    灰蓬客的语调平静,说起来就好像一切尽在指掌之间的安素肯定,殷虞心中狂震,好大的气魄,这……这又是谁人?

    “还没请教,如何称呼……人帝陛下呢。”安婼熙对着灰蓬客盈盈一福。

    灰蓬客看了安婼熙一眼:“叫我济世者,我只是个普济世间苍生的人。至于你,美丽的姑娘,你好像对我的到来毫不意外。”

    “是的,盈玉姐姐都对我说了,她告诉我,我将要跟从的,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只是我没想到,这么快我就见到你了。”

    “啊,请替我向你那位盈玉姐姐表达谢意,尽管我不是很记得她是谁了。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听她告诉你的?”

    “今天……今天上午。”

    上午?殷虞听的又糊涂起来,从他与安婼熙在榻上**直至那个蛇妖现身,接着又是诸多事端,几时曾见过她与那什么盈玉姐姐见过来?猛的心中一醒:那妇人!那个行走于途却又离奇消失的妖妇!

    “今天?可不是个好时间,虻山今天吃了大亏,我尊敬的骐骥千里王应该知道,对付人的最佳对手,只能是人。好吧,不说这些废话,欢迎你的加入,安婼熙小姐。”灰蓬客向安婼熙微微一点头,安婼熙却像臣属参见君王一样,对灰蓬客跪倒参拜。

    “而你嘛……”灰蓬客忽然转向殷虞,在他肩头一拍:“……只要你和你的家族也同样效忠于我,我会令你的家族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荣光。”

第四十五章 顾虑

    瘟灵鬼将一定觉得自己死的很憋屈,一场漫不经意的追踪却导致了身死魂丧的噩患,种种阴差阳错不可思议的巧合,使他毙命在了这里---这方远离血泉故土的中原山谷之中。

    不过,他也许应该感到荣幸,虽然最终是死在鬼族先锋绝剑的剑下,但毕竟有两大神兽化人协同出手,这样的阵容即便是冥思道仙圣也未必能够抵挡,何况乎他这血泉中叨陪末座的小小鬼将?上古五兽,玄灵化人,不仅是妖魔深自忌惮的克星,对付鬼怪,一样威力非凡。

    黑气最终盘旋飞散的时候,策马狂奔的几大公府剑客才刚刚赶到,看着眼前的情景,残目鬼枭伊貉不禁又一拍大腿,恨恨不已的叹道:“下手也太快了,又没赶上!”

    一个时辰之内,张琰连斩异灵狸獾和瘟灵鬼将两大高手,可谓战绩斐然,不过他也只是仰着铁青色的面庞深深的吸了口气:“好像心里更觉得舒服些了……”

    这次池棠倒没忘记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玉小瓶,凑在缓缓凫升的黑气之上,这是用在封魔瓶吸取厉鬼元灵,据说鬼死成魙,真正要让这样的厉鬼灵神俱灭,却还要经过封魔瓶的这一道蚀噬工序,对此池棠还有些不甚了了,只是下意识的按乾家要义照做,看着黑气渗入瓶中,在堵上了瓶口的顶塞之后,犹然还能听见封魔瓶中悉悉作响。

    “我赶到之前,曾见一人与这鬼将交战了来……”张琰看向乡农藏身的山林,只感到对方依然深隐林中,匿而不出,显然是有意回避。对此,张琰没什么兴趣探究,总之是与鬼怪为敌的人物,不是自己的敌人就行。他的自言自语也没有引起池棠的注意,在确定了四周再无妖鬼气息之后,池棠决定还是返回城中。

    池棠自然也没有想到,就在不久之前,这里就是久无音信的二师弟甘斐驻身所在,而如果他顺着这个山道方向径直往前追赶半个时辰,就一定可以看到甘斐和山藏村后生们赶夜路的队列。

    然而,终究是错过了,命运安排的重逢仍将是那个萧瑟凄冷的寒夜……

    张琰很快就隐去了身形,几骑健马再次奋蹄起来,只有韩离在离开前,似有所感的看了看山谷幽林的深处,那里好像隐隐有一丝自己似曾相识的气息,却又转瞬即逝,最终韩离还是摇了摇头,或许是由于妖鬼邪异的影响而使自己产生的错觉罢,那个人,早就不在了。当下一声呼叱,驾着坐骑赶上了前方的队列。

    乡农探出半个头来,望着渐渐远去的身影,却讶异的皱了皱眉,用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喃喃自语:“刚才那是……惊隼?”

    ※※※

    昔日每到晚间便是灯火辉煌的广良镇此际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只能看到城中零零星星的松明火把光亮和不时传出的干呕声。如此惨不忍睹的场景即便是见惯了死人的许多晋军士兵也一样有些忍受不住。

    池棠伏在城头,一直凝视着远方,那是堂妹池婧和她堕后的流民军赶来的方向,按照行进的速度推算,他们也该赶到了。城头的火把映红了池棠半黑半白的脸,似乎是带着一种焦虑。由于牵涉到了自家妹子,池棠关心则乱,浑不见平素沉稳若定的气度,生恐他们遇上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危险。

    韩离轻拍池棠的肩膀,温和的笑了笑,宽慰道:“放心,令妹胆大心细,荒山野岭的这许多年也闯过来了,这么一条径直衢道,决计无妨的。”

    除了韩离,另几位乾家弟子也都在这里,嵇蕤靠在城垛上蹲身假寐,董瑶则与池棠并身而立,只是脸色并不大好,看了城里的惨景之后令她很不适应,一阵阵的觉得反胃恶心,秀眉微蹙的捂着嘴巴,无食晃着尾巴贼眉鼠眼的看着她,像是要表示一下关心,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盘在城楼火把下的薛漾吸引。

    薛漾的神情颇为兴奋,手中不住摩挲着那个青玉小瓶,这是池棠回来后,交到他手上的那个据说是封锢了瘟灵鬼将元灵的封魔瓶,池棠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真正消弭厉鬼元灵,便只有让薛漾代劳了。

    薛漾只是晃了晃封魔瓶,并没有太多的动作,口中却一直在碎碎叨叨:“这里竟然还有残灵鬼将潜伏?真是想不到,这可抵得上大半个一等妖灵啦。我们什么都不必做,只等着封魔瓶自己去销蚀就好,不过鬼将的元灵可没那么快就能完全化解,也许得好几天,甚至几个月,不过没关系,他已经是一只魙灵了,再也不可能像血泉厉鬼那样的去作恶为患了……”

    甲叶声铿铿作响,沈劲蹬蹬的奔上城头,向池棠和韩离分别一拱手,表情很凝重,无论是谁,看到这么多黎民百姓如此的惨状,都不会好受。

    “大体收殓归葬停当。准确的数量不好说,我不知道那些妖魔怎么吃人的,只能通过还能辨认的头骨来计算,死难者三千七百二十二人,真实的数量应该更多,太惨了。城里还有些兽类的尸身,应该就是那些妖魔的尸体了吧,大致计点了一下,大概一百多具。”沈劲一五一十的禀报道。

    韩离回首反顾,看着空荡荡一片漆黑的城池,除了星星点点的火把之光,这里简直就是一座死城,不由慨叹:“这广良镇一向是繁华之地,素以美酒闻名。往日里商贾云集,人口过万,现而今,却是三停中殁了一停,如果不是那些鹤羽门的仙长们来的及时,只怕便是一场骇人听闻的浩劫惨祸了。”

    池棠也心情沉重的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越来越觉得情势紧迫了,今天妖魔对人间城池的屠戮是第一次,却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与郎桀的那番对话犹然在耳,再不往裂渊鬼国一行,只怕与妖魔战端一起,就不会有这个机会了。可是心中几番顾虑,却让他迟迟无法开这个口。

    “明日一早,联络本地驻军,收拢从这里逃出去的难民,还有火速禀报桓大人,看他如何决断,这些妖魔比胡人可凶恶多了。”

    沈劲的话语被一阵扑啦啦的振翅声打断,一只雄硕的猎隼从夜幕半空中现形,矫健的落在了韩离肩头,喉头咕咕作响,韩离爱惜的拂过那猎隼的翎羽,浅笑着对池棠道:“跟你说不必担心了吧,力儿一直跟着令妹他们呢,你看,这不就赶来了?”

    城下的昏沉夜色中渐渐现出了一群稀疏的人影,当先一匹健马上一个拢着冲天马尾发束的女子分外显眼。并且在发现了城头远眺的池棠后,还招了招手,遥遥招呼:“哥!”

    池婧来晚的原因是由于他们多是步行,百多人的队伍里统共也没几匹马,而夜路难行,一应军仗又大都被前军带走,他们也没有了松明火把,这一来走的更是迟慢。况且据说是又遇见了什么妖魔鬼怪的可怕情事,那些流民心中打鼓,走将起来也战战兢兢的没什么力道,直拖到子时初刻才赶到广良城。

    所有人中只有帖子精神最好,挺胸叠肚的骑着一匹青骢马,头上还是那顶无缨的铁盔,手中一柄金灿灿大斧,口中吆喊指挥个不停,俨然便是威风凛凛的上将军气象。

    无食四脚一颤,目中生辉,连说话都打了个哆嗦:“小咪……”

    韩离肩头的猎隼雎雎低鸣,拍着翅膀又往城下飞去,很快便被池婧身下钻出的棕毛大狗迎了个正着,一时嬉闹扑打起来,无食在城头看的心痒难搔,他实在是被那小咪总是对自己恶狠狠的做派弄寒了心,此际也只能带着艳羡的目光看着,嘴里骂骂咧咧的:“娘妈皮的,你说一只母狗跟臭头隼搞一块去了,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嘛!”

    ※※※

    尽管城中的尸骸多数被安葬,再没有前番的可怖景象,然而这群流民还是提心吊胆的在夜色中四处张望了很久,在确定了没有那些传闻中的妖魔鬼怪之后,才在城门边的火把亮堂处安了营。

    池婧和池棠叙了会话,便执着名义上的嫂子董瑶的手到一边说女孩儿家的私房体己去了,这两个姑娘倒是一见如故,交谊甚笃,也令池棠觉得颇为意外惊喜。

    奔波劳苦了这许久,也终于到了该休憩的时分,整座城池都安静下来,只有几名乾家弟子聚在了城垛的边角还在小声交谈着。

    城头角楼楼顶赫然现出张琰朦朦胧胧的高大身影,似乎是看着空中斜月陷入沉思。

    ……

    这一路行色匆匆,诸般变故纷至沓来,几位师兄弟之间也一直没有机会好好的交流一番,而眼下迫在眉睫的局势,终于使池棠下定决心,至少是要把前往裂渊鬼国的想法向嵇蕤薛漾坦陈,听听他们的看法和建议。

    池棠的顾虑有三:一是家尊悬案未解,自己这做弟子的如果在这当口一走了之,未免不合师仪古道;二是重见族妹池婧,聚日尚短,尚未妥善安置,自己便走也走的不安心;三则今日那七星盟盟主许大先生已然传下令来,只让乾家弟子在此潜伏待机,眼看与妖魔大战一触即发,自己这一走似有擅离职守之嫌。

    “毫无疑问,今天那位许大先生的命令我们必然遵从,料想家中师父的丧仪也操办的差不多了。大师兄很可能在这几天就会带着其他几个师弟赶来这里,许大先生说的对,我们在这里除了等候出击的命令外,便索查师父的悬案也方便的多,尽管现在还没什么太多的头绪。”嵇蕤先替池棠分析了一下大势,然后又看了远处楼顶上的张琰一眼,“不过从你发现了这位好朋友之后,我就在想,你一定是想去裂渊鬼国一趟了。我赞成你去,不仅仅是为了让你这位不幸成为鬼身的好朋友恢复记忆。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妖魔闹出的动静越来越大,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去联络一下那裂渊鬼国呢?即将到来的大战将是牵涉所有种群族类的大战,我们有必要知道裂渊鬼国的立场,可以的话,甚至可以把他们发展为我们的盟友。”

    这倒是出乎意料的一个绝好理由,池棠眼前一亮:“这倒也是,至少他们绝不是妖魔的朋友,而四师弟的意思,就让我作为伏魔道前去通好的同盟使者,这样一来,此去正好一举两得……不,是一举多得了。”池棠没有解释为什么是一举多得,在按照郎桀所述真正实行之前,他还不能透露内中的深意。

    薛漾也插嘴道:“四师兄说的是,伏魔道龙虎山会盟,却忽略了天下族群的力量,也可能是对那裂渊鬼国所知不深之故,我倒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也赞成池师兄去,既让那巨锷士解脱出来,也可以借此了解裂渊鬼国的立场。”

    池棠神色一喜,旋即又复迟疑:“然而适才我所说……”

    嵇蕤不以为然的摆摆手:“刚才池师兄已经说了顾虑所在,说实话,我倒觉得池师兄在这件事上有些婆婆妈妈的,全无了往常的英雄气概。先说师父悬案之事,有我们在,也不争池师兄一个,大师兄更是通情达理之人,知道了内里详情,必也是一力赞成,岂会对池师兄有见责之意?至于令妹婧姑娘嘛,池师兄久无至亲,这番担心倒是人之常情,不过我们也是池师兄的一门弟兄,婧姑娘也如同我们的姊妹一般,你再看看九师妹与她投契的情形,难不成你不在,我们就对她不闻不问了?放心,我替池师兄筹算好了,等过几天大师兄来这里,直接告诉大师兄,让婧姑娘住家里去,家里有嫂子照拂,也算是给嫂子多了个伴儿,这可不是两全其美?”

    嵇蕤说的爽利,池棠表情如云开雾散,盘旋在心头的几个难题轻描淡写间尽数豁解,稍一思忖,便又不禁哑然失笑,是自己当局者迷,直愣愣的钻了牛角尖,倒不如嵇蕤看的通透。

    “倒是池师兄最后一条顾虑,却不是全无道理。不错,看当前情形,只怕大战一触即发,设若池师兄身在裂渊鬼国的时节,此间却得了盟主之令即时出击的话,池师兄不在,我们这里的力量自是削弱不少。这就牵涉一点,池师兄去是去得,却不可太过耽误时日,若能快去快回,自是最好。”

    薛漾轻轻一笑接上:“这一节我也想过啦,总之不能像常人那样行路于途,这万里迢迢,又牵涉玄异诡幻之境,只怕走上几年也未必能寻见。不过池师兄还记得在紫菡院那位锦屏公子所获四大奇宝否?内中不就有从裂渊鬼国夺来的物事么?正好锦屏公子客居乾家,便请他相助一臂之力,他又识得路径,又有移形千里的飞升之术,岂不是加倍的方便快捷?”

    “真蠢!何必舍近求远?我现在可也是锦屏苑中人了,不如我替公子带你前去。”清亮悦耳的女声忽然从身边传出,三名乾家弟子愕然回望,便见夜幕暗影中现出两个身形,当先一个体段窈窕,一身碧绿的袄裙俏生生的分外夺目。

第四十六章 线索

    池棠心里轻轻一颤,脸上却仍保持着平静,至少心情的波动没那么容易被别人看出来,这便是破相毁容后最大的好处了。

    夜影中现出的正是灵风,表情还带着惯常的冷漠。她的身后则是一袭白衫的烨睛,正用一种诧异的目光看向屋顶上方,而那里的张琰也停止了怅然若失的沉思,一双猩红色的眼瞳狠狠盯着灵风和烨睛两个,尽管他们都是慕枫道修行,并没有那些妖类的腥臭之气,可毕竟是虻山妖灵出身,对于这种气息,张琰总是觉得似曾相识,脑子里一片濛沌,心下却警惕起来。

    “义节,是自己人。”眼看张琰颇有厮并之意,池棠赶紧起身向屋顶上喊道。

    张琰的腥红眼瞳亮了一亮,很快便消黯下去,松开了已然摸到身后巨大剑柄上的鬼手,幽幽一声长叹,再复抱膝坐下,转头望向天际明月,身形在暮空之下倒像是朦朦胧胧的轻烟。

    “嚯,怎生我们不在的时分,你们又和血泉的厉鬼搅在一起了?你认识他?”烨睛吁了口气,他刚才感觉到了对方身上传来的那种下意识的杀意,对于烨睛来说,他自己可不是擅长杀伐的妖灵,像张琰这样的对手,自然还是避之则吉的好。

    灵风却只是冷冷的扫了张琰一眼,很快便发现了张琰身后的巨剑,眉头轻轻一皱,像是想起了什么。

    ……

    由于在须昌城那座宅院里所察觉的离奇慕枫道气息,灵风和烨睛即受乾冲传音嘱托,在前往虻山本境的道路来往查探,这任务只能交给虻山出身的他们去做,他们知道方位所在却又难以启齿以陈,几位乾家弟子便有心相助也插不进手去,况且不擅飞行的乾家弟子真跟去了,在行进速度上却也成了拖累。

    陷地与灰蓬客在他们赶到前就已经进入了虻山,而出山之际又是厉影魔驹神速的从另一个方向瞬间移形,灵风和烨睛却哪里能够察觉?在这一个多月里,他们只能是恪尽职守的在虻山本境的附近小心翼翼的潜伏巡查,毕竟他们自己也是虻山的逃犯,可不敢太过暴露自己的形迹。而这样放不开手脚,再加上时间相错,内情曲折,虽说是不辞辛苦,却也注定了劳而无功的结果。

    所以,灵风和烨睛错过了乾家弟子与鲜卑不死军的交锋,错过了池棠兄妹意外的重逢,也错过了火鸦雷鹰两大神兽化人击退了地灵鬼将的那一幕,自然也无从知晓血泉先锋绝剑伺身于此的真相。

    如果不是今天虻山界门大开,袭风众妖魔倾巢而出,从而妖氛弥漫的情景引起了灵风的警觉,或许一直不甘一无所获的她还将固执的留在那里。

    袭风众妖魔前往的方向就是这座广良城,谨慎小心的灵风烨睛自然也只能远远的堕后跟随,以至于在袭风众妖魔尽数覆灭的现在,他们才姗姗来迟。当然,灵风并没有急着现身,而是绕着城池仔细的观察了一下城中的情景,对于袭风众被全歼的情形,她并不意外,在来的路上,她就已经看见化气飞身而去的鹤羽门大队了,有那位许大先生亲自到场,还有这几乎精英尽出的炼气士百多门人,袭风众本就不可能是对手。她只是有些吃惊,一是因为虻山妖魔白日现身,进犯人间城镇的做法,这说明虻山攻伐天下的行动已经开始,所以才会这么肆无忌惮;二则虽然她知道袭风众必定大败,但没想到败的会这么惨,就好像阴霾重积中亮起了穿彻天地的电闪,就在等待即将到来的惊雷霹雳之时,却忽然云开雾散,晴空万里。袭风众被击败的太轻易了,这让灵风感到人间伏魔道的力量绝没有她所预想的那么弱小,这样看来,或许真的有可能抵御住虻山气势汹汹的侵伐,只不知当这一幕真出现的时候,算不算达成了自己那敬爱的师父---那位已然魂泯身殁的虻山守护神的遗愿。

    师父自然是不赞成妖族对人间的进犯的,可他同样不忍看到自己的同族死于非命,灵风渐渐像是体会到了大力将军心中的那种矛盾,可内中总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阻隔,让灵风无法再深想下去。

    然而当她遥遥听见池棠和几位乾家弟子的交谈之后,却终究自告奋勇的现身而出,不仅仅是顺手之劳,免致迁延时日的缘故。如果那厢的裂渊鬼国真的有可能与伏魔道达成联盟,御衡妖族侵伐之举,会不会也是消弭兵祸的一大利好呢?灵风用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了自己,而还有隐藏得更深的心思却有意无意的没去触碰---这代表着,她和那位火鸦化人又有了独处的机会,真蠢,为什么能与他独处便这么不可抑止的感到欢喜呢?

    ……

    灵风收回了看在张琰背后的眼神,克制着转望向池棠面上的渴望,也许是为了掩饰心中的波动,她就着先前的话题轻轻说道:“我好像见过这把剑。去岁飨食之会,虻山四灵带回来一大堆兵刃,内中就有这把巨剑。”

    这句话很成功的把池棠的心绪调转,没错,去年的飨食之会,张琰就是那时候遇害的,其后他的厉魂又被当成礼物交给了血泉鬼族的使者,这柄巨锷剑想必也是同时交付的……哼,人间豪杰,岂能成为鬼族爪牙!

    薛漾则一直在点头:“甚好甚好,灵风姑娘愿意带池师兄往裂渊鬼国一行,自是再好不过,既然如此,宜早不宜迟……”忽然沉吟,显然是思索何时动身最佳。薛漾却大有深意的看了灵风一眼,目光很快又转到池棠身上,再望望远处城垛下和池婧偎在一起早已入睡的董瑶,讷然的轻笑了笑,然后才开口问道:“对了,灵风姑娘,怎么现在倒回来了?这一月可探出什么消息没?”

    此问涉及家尊遇害悬案,池棠和嵇蕤都是立时抬头,颇含期待的看在灵风面上。

    即便是这样承受池棠的目光,灵风还是觉得面庞发烧,只能轻摇臻首,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好办法,既告诉他们自己一无所获,也避免了他们发现自己脸红的尴尬。

    几位乾家弟子面现失望之色,倒是烨睛跟着补充了几句:“不敢太过泄露行止,我和灵风只能悄悄在那附近观查,但是很可惜,没有什么特别的发现,如果不是今天一大早那些袭风众的大举出动的话,我们肯定还留在那里呢。”

    无食颠着小碎步蹭了过来,嘴里嘀咕道:“小母猫,小白鸟,你们回来咧。”

    看到无食,灵风才忽然想起,忙对几位乾家弟子道:“那时候走的急,一直没有交待清楚。这狗儿是说嗅到了老鼠的气味吧?”

    无食兴奋的插嘴:“嗯哪,我不是说过的吗?娘妈皮的我这辈子最讨厌两种兽类的味道,肯定不会闻错滴,一种是老鼠,另一种就是……”无食抬头看了灵风一眼,决定还是不说了,娘妈皮的小母猫脾气不好,惹恼她了她是会抓老子的,老子好狗不跟猫斗,省得吃亏。

    灵风可没在意无食肚肠里的弯弯绕,只是微微点头:“如果那是慕枫道的气息,那么我知道这是谁的气味了。虻山修习慕枫道的屈指可数,而鼠类成精的慕枫道更是只有他一个……他叫陷地,是千里生和茹丹夫人的心腹,但听说他一向深隐在人间世界,尤其是这些年,我在虻山统共也没见过他几次……”

    “陷地?啊!”烨睛若有所悟的拍了拍脑门,“我去年曾见过他来,跟四灵混在一起,嗯……对,就是去年那个飨食之会的第二天,看他后来行色匆匆,也不知去了哪里。”烨睛在虻山一向专司巡境之责,所见所闻自是比灵风要更广博些。

    “难不成又和去年那场刺君之事有瓜葛?”池棠皱起眉头。

    嵇蕤却摩挲着短髯缓缓道:“慕枫道鼠妖的气息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三师兄的病榻门外,这鼠妖定然与师父遇害有关系,也就是说,找到这只鼠妖多半也就解开了师父的悬案,难道他就是那灰蓬怪客?你是说他一向深隐在人间世界的吧?这倒是对上了……”忽而摇摇头,“这也不对,师父和三师兄何等修为,他一只慕枫道鼠妖怎有这等本事?陷地……陷地……”

    这是现在唯一的线索了,嵇蕤又陷入了苦苦思索中,似是要寻出内里任何关联的蛛丝马迹。

    一阵扑翅声打破了这片城垛边角的短暂沉默,那只雄硕的猎隼忽的飞来,却在离的最近的城垛上收翅降落,犀利的隼目盯着一身白衣的烨睛,喉头咕咕作响,也没见什么敌意,它只是嗅到了烨睛身上那股同类的气味。

    韩离一身玄袍,气度雍然的迈步走近,却在看到突兀现出的灵风和烨睛之后显得有些好奇,不过一向沉稳的他并没有贸然发问,只是微笑着对几位乾家弟子道:“总算一应事体安排停当,沈将军他们也都歇下了。这么晚了,几位怎么还不睡?”手一招,猎隼扑啦啦的又飞回了他的肩头。

    又一大团毛绒绒的物事捱了过来,正是池婧的那只棕毛大狗,无食眉眼一跳,悻悻的就想往棕毛大狗身上凑,哪知道棕毛大狗对着无食低沉的一声闷吼,无食立刻一缩脑袋,夹着尾巴躲到了一旁。

    灵风有些鄙夷的看着发情不成的无食,眼角却往韩离面上一掠,而烨睛明显对韩离肩头的猎隼更感兴趣,喉头微颤震响,雎雎成音,那猎隼精神一振,立刻回声以应,一时间声音此起彼落,悦耳异常。

    韩离欣喜的看向烨睛:“足下是何方异士?如何会发隼声?”

    烨睛伸出手,让那猎隼轻啄在指上,口中笑道:“这是西域矛隼,算是我的族类远亲,我自然会说它们的话儿。”

    韩离一怔,池棠这时才介绍:“韩兄,这是我们七星盟同道,皆为仙灵之属,可不是我们这等**凡胎之身。这一位灵风姑娘,乃是灵猫修炼得道,这一位烨睛小友,则是白鹰化身成人。”又一指韩离:“这是西平驭雷士韩离韩兄,也是大司马府首席剑士,一向与池某齐名江湖,更巧的是,也与池某一般,乃是上古五方神兽乾君化人,西方司雷疾鹰是也。”

    韩离对眼前的俏美少女和白衣少年竟是妖灵化身虽然略感意外,却也并不如何吃惊,微笑着点头示礼。灵风和烨睛却同时耸然动容,上古五圣化人竟在这里又出现了一个,灵风看看韩离,又看看池棠,心神好一阵激荡难平。

    “韩大剑客也不是外人,恕我打断一下。”嵇蕤思索良久,此际却向池棠突然道:“池师兄,我刚才想过了,既是要往裂渊鬼国一行,那便要从速从快,恰好现下灵风姑娘和烨睛小友都回来了,我的意思,干脆一大早你就出发,大师兄那里我代为分说,繁文缛节什么的不必在意,大师兄也不会见怪的。”

    “这么急?”池棠神色一动。

    “依我看,此去有灵风姑娘助力,顺利的话长则一月,短则十日,池师兄便能回转,时日上完全赶得及,如先前所说,早去早回,也不怕误了此间情事。”

    韩离奇道:“何事如此仓促?池兄这是要去哪里?”

    池棠低头思忖,没有立即回话,忽的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看着韩离:“韩兄想知道我去哪里?”

    池棠的表情令韩离觉得颇为诧异,好像是有什么话欲言又止一般,不过他却很稳重的轻轻颌首:“倒要请池兄赐告,怕只怕便对我说了,我也未必知道呢。”

    “那就跟我一起去!如果你想为保全人间世界贡献自己的所有力量,如果你想阻止那些食人无厌的恶魔厉妖,如果你想找回真正的自己……那就跟我一起去!”

    在场的所有人都怔住了,良久良久,才响起了韩离略显迷茫却又极为坚定的声音:“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第四十七章 缩身

    繁星似斗,苍穹如墨,阒暗一片的森林在拂过的夜风中簌簌轻响,夏虫在草木山石下不住的振翅低鸣,一条潺潺溪流斜傍林侧,曲折蜿蜒,月光洒在水面上,好像绽开了粼粼晶芒。

    忽听水声哗哗作响,不知什么时候忽然现出一个腰肢纤细,身形窈窕的妇人,正就着溪水往面上抹了抹,口中犹然在呼呼微喘,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在喘息稍定之后,那妇人才靠着岸边青石,对着天际明月轻轻一拂袖,几道与夜色几乎混为一体的微小黑晶洒然溅落,黑晶越变越大,渐渐像是黑气缭绕着膨胀开来,直至堪堪将坠入溪水中时,才倏的一转,稳稳的落在了岸边。

    黑气终于散去,却现出几个人影来,当头一人秀眉凤目,面容英俊,正是那未知所踪的异灵白狐。

    只是此刻白狐并没有穿着一向不离身的白色衣袍,而是一袭颇为褴褛的青衫,就像是经常能见到的那种潦倒贫穷的读书人一般,而他此刻的表情怅然愁苦,再没有平素半分的潇洒气度。

    白狐身边却是一壮一瘦的两个身形,壮的那个浑身是打着结的强健筋肉,眉眼间还透着不服气的恨意;另一个身材颀长的瘦子却是一身宽袍,头顶高冠残破,看起来犹为狼狈不堪。

    最末一个身影却在现形之后便即颓然软倒,双手抱头,长长的头发从指缝中垂落,浑身止不住的发抖,口中一片含混不清的哀吟:“……死了……全死了……他们全都死了……”

    白狐心有余悸的看向那妇人,嗓音涩哑的道:“如果不是盈玉,我们今天……谁都跑不了……”

    ……

    荥方安婼熙并不仅仅是得虻山授予化魔之身的魔性之人,事实上,她还是媚妖盈玉在人间收下的弟子。

    这一次南方士族的洛阳之行,倒给了安婼熙一个师徒重逢的机会,况且她早得了昔年虻山的授意,密切关注阒水及血泉的信息,江南是这两大妖鬼界的疆域,而她便是虻山安插在江南之地的棋子。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她一见之下,便立刻黏上了那个与血泉鬼族暗通款曲的殷家公子。

    总算难得的接近了虻山地界,安婼熙在一过江之后便向虻山盈玉施发了信号,而盈玉心悬于那灰蓬客与虻山的新缔之盟,这个人间女弟子也是化魔之身,在让她改换门庭之前,总有些话要叮嘱安排,因此盈玉自然是要去与安婼熙一见的,至于恰好是和倾巢而出的袭风众同行,那便是时日上的巧合了。

    所以安婼熙在看到那个色授魂与的蛇妖时,又怎么会惊诧惧怕呢?而在那蛇妖搂着安婼熙调笑之际,从广良镇潜形飞身而至的盈玉已然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了安婼熙的房舍中。

    不过蛇妖竟然被那神杀剑士邓禹子瞬间疾斩,这倒是令盈玉极为意外,好在在她谨慎而细致的观察之后,确定邓禹子只是个武技超凡入圣以至于自醒了破御之体的凡人而已,并不是什么伏魔道的高人,故而可以保证自己的气息不会被他发现,自己仍是安全的。

    盈玉用传音之术悄悄通知了正在屋外看热闹的安婼熙,那时节,邓禹子和孔缇冤家聚首,方自剑拔弩张,谁又能想到,借口返屋梳洗的安婼熙已经与盈玉相见,正自密谋。

    也正是这个来见弟子的盈玉给广良城中眼看在劫难逃的白狐们提供了一线生机。

    锁妖气决,万剑穿心,城中一片腥风血雨。精英尽出,又打了袭风众一个猝不及防的鹤羽门炼气士太过强大,强大到即便如白狐这样仅在三俊之下的异灵卿相也自承远非敌手。绝境之中,白狐只能想到一个法子……

    既然炼气士的阵法是通过对妖力的敏锐感知而发动的,那么逃出生天的方法就只能完全敛去自己的妖力,这一点,白狐倒是收发自如,可是自己身前吃过太多人的异灵厉公腾却做不到,为了救下他,白狐拼着一身玄力抵御了飞剑少时,而对厉公腾用了缚体缩身之术。

    这是白狐从阒水妖灵暮觉子处偷学来的玄异功法,并且自出机杼,却是更精进了一层。此术原是用于生擒敌手,逼住其灵力,使其决计无法挣脱,再将其身形缩小,便于随身携带。

    白狐自入虻山,便在千里骐骥王的授意下将此术大为推广,在攻打撷芬庄之役时,众多阒水女妖便是被此术俘虏,带回虻山的。

    现在用这个法术最大的效果就是抑制住对方的妖力了,可谓是针对锁妖气决阵的对症下药,用这个办法,白狐不仅缚住了厉公腾,顺手也把在自己身边亦步亦趋的蛾妖慕萤救下了,而后在一处残坏破蔽的民居中,又看见了心神大乱,面色煞白的嗷月士。

    白狐没有丝毫犹豫的将嗷月士如法炮制,异灵军也好,袭风众也罢,都是虻山同族一脉,白狐对此可没有什么门户之见,救得一个是一个。

    这是白狐最终救下的所有虻山妖灵,至于他很记挂的那个狸狸儿,由于抢女人而隔的实在太远,只能无奈的让他自求脱生之法了。

    就这样,白狐敛去妖力,如同寻常的百姓一样,故作惊恐状看着飞剑散去,看着鹤羽门弟子大举入城,看着少数几个侥幸生还的同族被一个个杀死在当场。并且在其中一个同族负隅顽抗的时候,偷偷运起轻微的功力。此举并不是为了救那个同族,而是利用同族妖气的遮掩,他可以向城外的盈玉传音求援,传音所用的功力并不明显,不是事先有心观测的话,很容易和其他的妖气混淆。

    白狐成功了,在一名炼气士飞剑回鞘,而那个顽抗的同族涣散着妖灵颓然而倒之时,白狐就已经停止了运功,脸上那种惊骇莫名的神情连那个炼气士也没有起疑,只是很同情的对他一点头:“快出城!这里危险!”

    当然危险,我又怎能不知?可我却怎么出城?白狐心说道,他很清楚炼气士锁妖气决阵的厉害,只要自己还在城里,那么终究会原形毕露的,然而自己也出不了城,城边那圈白墙也似的气流可以清晰无误的分辨出经过者是人是妖,而毋论是否运用了妖力。看起来,现在自己颇有些一筹莫展的意味了,好在盈玉的回音已到,他所要做的,就是等待那个盈玉弟子的进城接应。

    只能是安婼熙来接应,化魔之身倒底还是人身,那层锁妖气决阵的白墙不会对人身有任何反应。而安婼熙跟着谢玄殷虞进城之后,趁着谢玄殷虞与许大先生说话之际,就遥遥用传音的方式通知了白狐,所以她策马看似漫不经意的拐入了旁侧的岔道。幸好人身运用传音之术是不会有妖气流洩而出的,藉此可以避过炼气士天罗地网似的搜索。

    就像是天不绝我,白狐一阵阵暗呼侥幸,他当然不敢再以传音回话,而是依言向约定的汇合地点走去,不过他也没想到的是,他被甘斐认出来了,并且远远的辍上了他。

    白狐在发现有人跟踪之后,机警的躲进了约定地点旁侧的暗室中,在安婼熙到来之前,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观察跟踪者。

    这一看之下,却又令他心中狂跳,这……这不是那个胖汉么?掌柜结结巴巴的话语又在他耳旁响起,难道她真的和这胖汉在一起?

    “我快到了,你在哪里?”一个轻微的女声打断了白狐的心绪,白狐从暗室中张眼看去,长街一端转角处,一个少女骑着一匹胭脂驹越来越近;而在长街另一端,那个袒胸露怀,执着长刀的胖汉也越来越近。

    少女和胖汉于街心相汇,令白狐出乎意料的是,虽说那胖汉看向少女的神色并不善,但这两人竟然好像也认识,还说了几句话。

    不能等了,白狐已经确认这少女正是盈玉的人间弟子,于是在这座广良城内,他最后一次运用了法术。对着自己轻轻一点,黑气旋即缠绕周身,直至化作小小一团黑晶,滴溜溜的飞入那少女的衣袖之中。

    安婼熙神色一动,悄悄的笑了起来,也停止了东张西望。

    “便在此处!”许大先生的身形在安婼熙和甘斐之间现出,一脸凝肃。

    白狐又成功了,虽然他因为冒险对自己施展法术而立刻引起了炼气士的注意,但这一纵即逝的妖气却令炼气士无从下手,更因为甘斐那古里古怪的身份打了岔。

    就在甘斐与许大先生交谈的时候,安婼熙袖中的黑晶好像水滴一般悄悄分解,分成了更为微小的晶粒……

    而后,这些黑晶随着安婼熙有惊无险的出了城,没受到那层气决白墙的任何影响,直至在远离城镇的地方与乔装成逃难民妇的盈玉相遇,安婼熙悄悄按手一触,黑晶顺着皓腕流向了盈玉臂上。再然后,利用城中九天落雷大起,炼气士无暇分心旁骛之机,盈玉立刻隐身悄遁。

    在隐身盘旋了大半夜,确定已经安全之后,盈玉才在这片山林溪涧处现了身,同时放出了几个缩身缚体的虻山妖灵。

    ……

    从广良镇逃出的妖灵一共是五个---白狐、盈玉、嗷月士、厉公腾和慕萤,并不是鹤羽门所预估的三个,那是因为死在城外的两个妖灵的气息让炼气士计算错误了,蛇妖的涣散妖灵掩住了盈玉的气息,直至许大先生身处其室中才蘧然发觉;而白狐是慕枫道修行,在一开始就没有被炼气士计算进去。今天抵达广良镇的妖魔不是一百三十二只,而是一百三十五只。

    而这其间出入剩下的另一个数字,则落在了那个颟顸的异灵狸狸儿身上,即便白狐现在还不知道狸狸儿已然被鬼族先锋张琰一剑斩杀,却也可以料定他的下场必然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全都死了……全死了……”嗷月士还在哀鸣之中,慕萤相顾默然无语,白狐的目光却又落在了溪流之上,那里仍然有一道黑晶在盘旋回绕。

    “先回去吧,至少此次不是全无所获。”白狐惨然笑了笑,“骐骥吾王还在等着我们的回报,无论降下怎样的罪罚,由我一力担当便是。”

    ※※※

    东方渐渐放亮,血腥漫长的一日已经过去,迎来的,是全新未知的又一天……

    池棠和韩离一身劲装结束,在城头向众人拱手道别。

    董瑶眼波盈盈直盯着池棠,显然颇为不舍,池婧有些狐疑的看着哥哥身后那个俏丽冷媚绿裙女子,她总觉得哥哥的神情因为这个绿裙女子有些不自然。

    池棠对董瑶宽慰了几句:“用不了几日就回了,凡事你多听几位师兄的,莫使性子。”董瑶嘟起嘴,轻轻嗯了一声;韩离则很潇洒的对几位公府剑客团团一揖,然后对池婧笑道:“婧姑娘,告辞了。”

    前往裂渊鬼国的去途就在这个清晨启程了,当灵风烨睛分别拉着池棠韩离化身光华倏然飞去时,又使那些守在城头的军兵和城下张望的流民发出一阵哄然喧嚷,当然,少不了无食汪汪汪凑热闹似的吠叫。

    晨曦在山谷林叶间洒沐而下,仿佛斑驳炫目的流光溢彩……

    甘斐一骨碌爬起身,虽然身上还在腰酸背痛着,却仍然长长吸了口气,精神百倍的喊了声:“天亮啦!动身出发!”

    后生们揉着眼睛,似乎是对甘斐如此干劲十足颇有些意外,黛丝莉却很快随着甘斐站了起来,身边躺着的洽儿早就睁开了眼,看向甘斐,调皮的吐了吐舌头。

    “跑!跑!”甘斐背着大刀长弓,身形在清晨山雾中若隐若现,瘦马驮着一大堆物事轻快的踏足跟从,再之后,便是一群村里后生簇拥着黛丝莉和洽儿的身形。

    嘹亮的山歌声又在山峦间响起,像是在为奔跑的甘斐呐喊助威。

    霞光万道,映红了这一片巍巍山河……

    白狐一众低垂着头,步履沉重的缓缓前行,天地间陡然仿似画轴般掀开了一角,在这掀开的罅隙中,他们看到了辟尘公黯无表情的脸。

    “骐骥吾王都知道了,宣……尔等上殿!”

第四十八章 问罪

    托……托……托……

    每一记竹履缓慢而又沉重的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就好像鸣钟震鼓般敲打在白狐的心头,而旷大宫殿中同样沉重的气氛,却又令他更压抑了。

    他没有去看排列两旁的臣工,可想而知,无论是圣王卫、天军营还是异灵军的首领应该都在这里了,然而他真正在意的,只有那个端坐在正中丹墀王座上的清癯男子---那个智谋深远,明识聪睿的王。

    千里骐骥淡然的裾坐在被称为王座的软垫胡床之上,似乎根本没有在意白狐一众的到来,只是捧着手中一卷书册看的津津有味,桌案上茶炉水响,热气腾腾,茹丹夫人皓如白玉的纤手捧起茶盏,正轻轻送到千里骐骥的口边,一向妖冶媚荡的笑容竟也显得清雅端庄了许多。

    千里骐骥就着茹丹夫人的手浅啜了一口清茶,目不稍移的盯在书卷上,不住颌首,还是茹丹夫人轻笑着提醒了一声:“他们来了。”

    “哦。”千里骐骥这才抬起眼来,看向白狐一行,白狐与他目光相触,唯觉明澈若水,却也看不出喜怒之情,更不敢再对视下去,趋前几步,在丹墀前跪倒。

    没等白狐说话,紧跟在身后的嗷月士却已经扑通软倒,不住嚎啕哀丧:“陛下!陛下!臣无能,臣无能,都死了……他们全都死了……”

    桀骜不驯若苍狼嗷月士竟在这虻山圣王大殿上痛哭失声,涕泪纵流,这可是自他成精得道以来从未有过之事,两侧妖臣俱各侧目,同为四灵之属的辟尘公和镇山君也都露出了诧异和不忍的神色,而一向与嗷月士不和的异灵军统领足舞魅甚至暗自哂笑起来。

    白狐这时才用略显涩哑的嗓音向千里骐骥叩首道:“虻山罪臣白狐,叩见吾王陛下。”

    盈玉、厉公腾和慕萤跟着齐齐跪倒,内中以慕萤的姿势最为虔诚,身体一伏到底,屁股高高撅起,四肢匍匐,头却半晌不敢抬起,看起来甚是滑稽可笑。

    千里骐骥缓缓合上书卷,又止不住的咳嗽了几声,茹丹夫人关爱备至的在他背后深抚轻拍几下,咳嗽声才渐止。

    “咳咳……起来说话,吾族尚战,却不尚圣纲礼教之道,卿等又是吾族股肱之臣,此等繁文缛节省去便罢。”千里骐骥毫不在意的拂了拂袖,话是这样说,那慕萤却还三拜九叩依足了礼仪才罢,倒让千里骐骥又多看了他几眼。

    白狐依言起身,默默无语的和盈玉几个退到一旁,他知道今天的事才刚刚开始,丹墀下只留了仍垂首顿足,嚎啕不已的嗷月士一个。

    “嗷月,如果孤没有记错,这是你炼化横骨,列身虻山以来,第一次哭泣罢?”千里骐骥温声说道,好像是在闲话家常。

    千里骐骥的语气使嗷月士哭声一顿,他怔然抬起头,抹了抹眼眶下的泪水,又疑惑的看了看手指上的湿润:“是……是的,吾王陛下。原来这便是哭泣,小妖……小妖此时方知。”

    千里骐骥点点头:“自你成精得道算起,已过千五之数了吧?魔狄?”

    魔狄二字立刻令嗷月士心中一紧,眼中幽光倏乎一掠,却又重拾起昔年的记忆。

    魔狄是他修成人身之前的名字,而这个名字,则属于纵横在河西高原的凶恶狼群的头狼。

    河西中山狼,源出于河西中山国之境。似乎生就来便是妖异狠厉的种族。若遇落单的旅人,中山狼总是百般周旋挑逗,直至落单旅人精疲力竭心胆俱裂后,才自生生撕咬嚼食,往往旅人将死之时的惨叫声闻数里,最是凶残不过。而孤狼遇敌时,便即伏地长嗥,片刻间就能引来成千上万只中山狼,群起而攻之,任再如何厉害的猛兽也抵受不住。久而久之,中山狼群就成了那一带唯一的霸主,即便是当时纵横无敌的人间铁骑也不敢招惹,以至于终春秋战国之世,河西高原一直人烟稀少。而“河西山地莫相去,险路更防中山狼”的谚语也一直是流传了数百年之久的行路警训。

    就是这令人闻之色变的中山狼群,在群聚的一开始就拥有了一个头领,一个狡猾凶狠却又强大无比的头狼---魔狄。这个名字不是嗷月士自己起的,而是那些在凄冷月夜远远听闻过那声声长嗷的猎户们口口相传的名字:食人贪猾若恶魔,疾猛凶戾如胡狄。

    魔狄在河西高原带着狼群啸肆了数百年,终于在太多人类血肉的浸染下参悟了血灵道,更汲取了月中阴华,修成了别具一格的高强法力,如此修为很快引起了近邻的虻山一族的注意,并由千里生出手,收伏了这个不可一世的狼族妖王。

    魔狄成为了虻山自三俊以下最为了得的四大高手之一,他的名字也统一制式般的被改作了嗷月士,然而千年以降,他体内属于中山狼的那股凶戾的血依然流淌着。

    这一切,现在想起来恍如隔世,嗷月士一时还没弄明白,为什么骐骥王会提起这个已经显得那么久远的名字。

    “孤记忆中的魔狄,嗜血勇狠,霸气绝世,便连虎豹见之都要退避三舍。那么,请你告诉孤,咳咳……为什么刚才却像个无能无用的懦弱之人嚎啕大哭?”

    嗷月士仿佛又被触动心事,一脸懊恼:“那是……那是因为臣之所属袭风众,全部……全部战死了,臣一想起这些吾族同侪……便是悲上心头……”他没有说错,在昔日化作氐秦广平王刑场受戮时,便让他装哭也是懵然不知所以的再所难能,可前番,却自然而然的鼻头一酸,心中凄怆,不由自主的泪如雨下了。只是在这层悲怆中,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想明白的悔恨和恐惧在内,一时随着痛哭一并发泄了出来,此际头脑也清醒了不少。

    千里骐骥深深一叹:“是啊……虻山袭风众,战功累累,绩勋卓著,却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尽作了灰飞烟灭去……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中,嗷月士又自跪倒,连连跄首,撞得地板哐哐直响:“臣有罪,臣无能,愿受陛下裁处!”

    千里骐骥在茹丹夫人悉心的轻拍下止住咳嗽,右手握拳抵在唇边,面无表情的看着嗷月士:“既然说你有罪,孤问你,罪从何来?”

    “臣无能,一时不察,致令袭风众兵败如山倒,全军覆没……”

    一股罡力在悄无所觉中忽然缠住了嗷月士周身,嗷月士只觉得喉头被这股无形罡力紧紧扼住,全身再也动弹不得,请罪的话却也说不下去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吾族也不是第一次遭受这样的挫败。从失败中汲取教训,到下一次连本带利的给敌人还回去!况且那些炼气士跟吾族纠缠了数百年,哪是这么容易对付的?你全军覆没本就在情理之中。”

    这话听的嗷月士心里一热,要不是身上罡力依然紧锁,几乎就要跪拜称是,然而千里骐骥接下来的话却使嗷月士方自微热的心头渐渐变的冰凉。

    “孤恨的是……袭风众吾族百数,尽都战死,你身为统领,却只身以还,更面有惧色,慌怯丧乱不知所以,你说,还要你这个统领何用?”

    “这书上说的好!咳咳……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千里骐骥举起他刚才看的书卷,当头《商君书》三个篆字赫然在目,“你先前领袭风众固有功劳,然此次丧师偷生之举亦断不可饶!”

    “陛下!”辟尘公和镇山君同时色变,他们看出了千里骐骥的杀意,急急闪出臣班趋前跪倒,两妖都是戎装,这一下带得甲胄铿锵作响。

    “嗷月虽然罪不可恕,但念他一向对吾族忠心耿耿,尚乞陛下留他一命,让他戴罪立功。”镇山君自执掌了天军营后颇看了些人间兵书,此际一脸正色,比之昔日凶蛮暴烈的模样倒是天壤之别。

    茹丹夫人又轻轻递过茶盏,目光盈盈的印在千里骐骥面上,看似是让千里骐骥饮茶,却在千里骐骥看向她时,微微一点头,意示恳情。嗷月士毕竟也是她的心腹得力干将,她可不忍见他被这样明正典刑,不过她伴随人间君王日久,深谙讨情关窍,并没有出声求告。

    看到茹丹夫人的目光,千里骐骥终是心内一软,却还是面无表情的转过头来,轻哼了一声:“忠心耿耿?他虽无异心,然贪欢爱色,恣意纵欲,早非昔日狼王之风,留他戴罪立功,岂非痴人说梦?”

    话是对镇山君说的,听在嗷月士耳里却更是心惊肉跳,这贪欢爱色,恣意纵欲八字当真形容的贴切,那时候若不是自己在广平王府宣淫终日,一无所觉,又怎会落入那炼气士的圈套?好在骐骥王阴差阳错之下将计就计,杀了那个衔云子,自己才算不曾误了大事。殷鉴不远,自己却仍不思悔改,且不说前些时日抓回来的阒水女妖就在自己寝室日日交欢,便是广良城中炼气士悄布罗网之时,若不是自己沉湎于人间美色,疏于提防,又岂能在措手不及之下被炼气士一网打尽?这一件件,一桩桩实则都在骐骥王心中记着,往日隐忍不发,现下问罪,便都倒了出来,嗷月士越想越是惭愧。

    “陛下,终究虻山歌所传,如今若四去其二,辟尘……辟尘心里难受!”辟尘公一脸落寞,他话说的简短,但谁都听出意思来了,也正因为听出来了,倒是更有了一层悲凉之意。

    虻山歌中所唱,便是三俊四灵之名,三俊丧了两个,那是叛臣作逆,犹还可恕;便是那四灵之中,卷松客下落不明,如今若真杀了嗷月士,那当真曾名震天下的虻山四灵只能算作烟消云散了。

    茹丹夫人已经把手轻轻放在千里骐骥的腿上,这不是亲昵,而是再次表达她的求恳之意。

    千里骐骥眉头微耸,却终于决绝的摇了摇头:“缘法而治,以罪而刑,不可更也!”手一挥,嗷月士身上的黑气猛的盛起,带着他的身形不住的打转,渐渐变成黑憧憧一团气雾。

    “孤不亲手杀他,囚入树牢,待大宴外使之日,当众惩处!”

    两名银甲近卫迈入殿中,将黑色气雾就手吸纳,躬身施礼后又自退出。

    辟尘公和镇山君求告无果,只能唉声叹气的退回臣班,面上表情犹然愤愤不已,千里骐骥却已经把视线投向了白狐。

    对嗷月士的治罪,白狐从头到尾没有说上一句话,他知道下一个就轮到他了,所以一感受到骐骥王的目光,他便一步迈出,跪下时依旧重复了先前说过的那句话:“虻山罪臣白狐,叩见吾王陛下。”

    “你是七窍玲珑心,想必孤不用说什么,你也该知道了。”

    “小妖后学末进,不过数月间便晋卿相之爵,位列众同族之上,全仗吾王陛下赏识提携之功,虽粉身碎骨,难报陛下厚恩于万一。然此番败军,却是因小妖一己私欲而起,擅离职守,反累同族受戕,小妖领罪。小妖深知陛下欲于外使相见之际立吾族虻山之名,慑叵测族类之心,小妖斗胆,自请于那一日当众受戮,乃彰吾王陛下之威。”白狐一席话说的绝无停顿,显然思量已久。

    千里骐骥的目光中明显带着欣赏,甚至还笑了笑:“你知道你犯的错,这便够了。思情念欲,虽是一己之私,却也是做完了正事顺道而去,算不得大罪,况且此次败战你已尽力,就不必与那嗷月一同受刑了,且留有为之身,共襄吾族兴盛大业。”

    千里骐骥又轻描淡写的跟了一句:“有过必罚,你那个卿相,就免了罢。就像你现在穿的那样,做一个虻山的布衣,殿前听用!”

    板子高高举起,却轻轻落下,白狐有些意外,急急叩首谢恩。

    “盈玉,此去功莫大焉,赠你甲子元丹两枚,赐虻山爵一进,仅次于茹丹之下。”

    盈玉笑逐颜开,想不到就她落得这般好处,忙出列盈盈下拜:“谢陛下,此番也不是全无所获,至少还擒了个俘虏来,总也叫陛下略感欢喜些。”

    手一伸,一道缚体缩身的黑晶在地面一扫,黑烟滚滚中渐渐膨胀张大,直至黑烟散去,地板上现出一个体格魁伟的青衫大汉。

第四十九章 沉眠之森

    青衫大汉的脸上还带着暗伤的淤青,不过他的表情却很平静,尽管他的两手还被一层看不见的劲气牢牢束缚在背后,可他依然执拗的挺直身体,双眼开始环顾这座妖魔盘踞的宫阙,直到他的目光牢牢锁定王座上的千里骐骥。

    “俘者何人?”千里骐骥同样在注视着这个一脸泰然的人间男子。

    “是……”闷声多时的厉公腾立即应声,可青衫大汉却抢在他之前,用雄壮昂扬的语调说道:“七星盟开阳星武曲部宿,天青会丁晓!”

    “……是我擒了他来!这家伙好生凶恶,身手着实不凡!”厉公腾迫不及待的接口,虽说生擒丁晓是他和狸狸儿联手的功劳,只是那狸狸儿凶多吉少,也不知还能不能逃出生天,自己独占其勋,也不为过。

    千里骐骥没有在意厉公腾的表功,只是迎着丁晓坦荡自若的目光默然凝视。

    他知道袭风众的所作所为,而事实上袭风众在人间城镇的大开杀戒也是事先得到了他的允准的,白狐有言,既然人间凡夫对妖魔的传说从来都是心怀悸怖震恐,那么为什么不趁这次机会将这种恐慌的情绪散步开来?让那些凡夫在与吾族为敌前便战栗溃逃,带着对吾族深深的畏惧之情从此闻风丧胆,千里骐骥听从了这个建议,并付诸了实施。

    现下对视良久,然而很遗憾的是,在丁晓的脸上他没有看到丝毫畏怯和恐惧,令他隐隐觉得有一种挫败感,没错,这大汉虽然是伏魔道的人,并不能说是完全的凡夫之体,但是在目睹了同类化作血食的累累惨景之后,又面对着自己这个至高无上的妖王,他却为什么还是这样镇定?

    方欲开言,千里骐骥便又扯动了肺叶,忍不住一阵剧咳,咳嗽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环旋震响,然后他发现,那丁晓的视线敏锐的转到了他的胸前,那个曾被大力将军一矛穿过的创口,居然轻轻笑了。

    “你就是那个刚刚篡位的虻山妖王吧?那个被我们称作骐骥千里生的虻山之俊?还真有模有样的装起天子皇帝起来了?有趣。”

    茹丹夫人连连在千里骐骥的背后轻抚拍击,又递过去一盏清茶,千里骐骥咳声稍止,一口饮尽盏内清茶,才清了清嗓子说道:

    “天青会……听说过,在江南的一个伏魔小门派。孤好奇的是,你所说的什么七星盟武曲部宿的,是怎么由来?”千里骐骥并不想和丁晓口舌纠缠,对于他先前一连三句颇带讥嘲意味的发问毫不理会。

    丁晓耸耸肩:“你比我想象的要虚弱那……看来你纵然当了妖王,消息也不够灵通,至少比不上我,比如我就知道你是怎么当上这个妖王的,弑君篡位这种也能做的出来,即便是你们妖魔之间狗咬狗的内讧,我也不得不说,你还真是个……”

    辟尘公忽然咆哮着冲了过来,两眼赤红,看来是心下沉郁,此番将气都撒在了丁晓身上,大手一把抓住丁晓的脑袋,恶狠狠的就要往地上掼去,丁晓全无反抗之力,眼看便是颅碎脑开之局。

    “住手……咳咳……”千里骐骥的声音并不大,却足够威严,辟尘公一怔,生生止住,目中红光微褪,却也将脑袋已然擦着地面的丁晓松开了,丁晓扑通一声,有惊无险的落在地板上。

    “身担重任,戒急戒躁,不过是个俘虏的胡言乱语,他就是要激得你气急败坏,方寸大乱,你便这么轻易的上了当?”

    千里骐骥温声轻语,辟尘公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倒底还是躬身退了回去,丁晓倒在地上,侧仰着头看向千里骐骥,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全然不以生死之危为意。

    “原本只是循例问个话而已,孤也没指望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现在看来,这一节大可省去了。”

    丁晓哈哈大笑:“知道就好!我说过,只管杀了我吧,生吃也好,粉身碎骨也好,这是我为我的无能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千里骐骥点了点头,面无表情的道:“孤很钦佩你视死如归的胆色,希望吾类同族都能拥有你这样的勇气。不过既然你我是势不两立的敌人,孤便只能成全你了。”声音忽然一扬:“厉公腾擒敌有功,然奉身私调,不遵军制,功过相抵!只此子血肉,赐尔为飨!”

    听见这话,厉公腾心思愚钝,只知道是陛下赏了新鲜人肉,大声谢恩。异灵军统领足舞魅却是心中一跳,他听出来骐骥王的不满所在了。此次出行,本不是异灵军职分,只是他与异灵军出身的白狐素来交厚,私下里派了两个得力的异灵随同前去,在他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此际听来,现在虻山等级森严,恪律周谨,而这军制私调,却正是犯了虻山的忌讳,自己多年山精野怪当惯了的,倒是疏忽了,看来还是要多多揣摩上意才是。

    足舞魅心下惴惴,白狐却是心知肚明,先前请罪时不说此点,就是不想旁生枝节,没想到骐骥王心中雪亮,直到此时才突然提及,倒让他更是惶惑,愈感骐骥王之深不可测。待看到厉公腾大嘴一张就要咬向丁晓腰身,急忙上前一步止住。

    厉公腾原想一口下去,肥腻腻吃个血鲜肉热,这一下却愕然一窒,张着个大口看白狐究竟闹什么玄虚。

    “吾王陛下。”白狐向千里骐骥告禀:“小妖的意思,既然飨食之会,外使相见之日将近,放得此等伏魔道高手在此,莫如在外使面前杀之,却不同样立我虻山声威?”

    千里骐骥似乎颇为意动,略一思忖,旋即微笑:“善,是孤一时不察,不错,彼时既有阒水之俘、人间勇者,亦有吾族罪徒,再加上这伏魔高手,所有虻山的敌人便都齐了,好,大好!这一下周全矣。”手一指丁晓,向殿前的银甲近卫道:“带他下去,囚入树牢!”

    ※※※

    奇形怪状,却又枝叶异常茂密的森森密林近乎蔽天遮日般将方圆数十里之境都变作了昏黑一片,裸露于地表,盘缠错节的树根在幽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团一团触目惊心的脏腑。

    两名银甲近卫把丁晓往一棵巨大的古树下一抛,古树的树根立刻像章鱼的触角一般蠕动起来,丁晓还没回过神,浑身上下便被树根一匝匝的捆绑起来,直到再也动弹不得,只露出了呼呼喘气的脑袋,。

    两名银甲近卫很快就隐去了身形,丁晓没有看清楚他们是怎么离开的,也不知道是原地遁形飞身而去,还是一步步走开没入了森林的暗影之中,他只知道体内的玄气罡力仿佛已被这座幽林完全吸取一尽,竟是提不起半分力道来,好在树根缠绕虽紧,却并不太过的压迫胸腹部,使他还可以正常的呼吸。并且气息也不算难闻,带着一种深深的潮湿味道,却没有寻常密林深处的腐臭。

    更妙的是,密林里尽管幽暗昏沉,却也没有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透过头顶横遮连延的叶幕穿下来的微弱光线足够他看清周围的情形。

    作为一个人,尤其还是伏魔道的人,能够有机会置身于虻山之本境,实在是一种绝无仅有的历程了。不过丁晓一路被擒来缚去,除了将骐骥妖王的宫殿仔细审视了一番,那虻山境地中的诸多神秘之景却无缘得见,此刻总算是定下神来,纵然是在这般阒暗的幽林之中,他也要好好看看,至少得知道,虻山的树木与人间世界倒底有什么不同。

    丁晓很快就发现,这里绝不止他一个人,他竟然还有遭遇相同境地的同伴。

    左侧十数丈开外的树下,缠着一个体格颇为高大的男子,他看不清那男子的形貌,只看见那男子似乎穿戴着铠甲,并且歪着头不发一语,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阙了过去,当然,他可以肯定对方还活着,因为那粗重的呼吸声即便自己远在此地也一样听的清清楚楚。

    正上方高树枝头,藤蔓枝叶奇怪的围成了浓密一团,好像是悬在半空中的蜂巢,而就在这个蜂巢中,隐隐有轻微的啜泣声传来,如果耳朵没听错的话,这里面应该是个女子。

    等丁晓转过头,猛的看见右边树根缠结中现出一个瘦削的身形,暗弱的光线垂落几缕,照在那瘦削身形的脸上,这是一张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孔,可以肯定,这张面孔的主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瘦弱少年。

    而瘦弱少年滴溜溜转动的小眼睛也对上了丁晓的视线,忽然咧开嘴一笑,露出唇下长长的利齿:“今天真热闹呀,一下子送进来俩。”

    原来是个妖精,或许也是个犯过了虻山罪条被囚禁于此的小妖吧。丁晓发现这瘦弱少年背后耷拉着一对结皱的翅膀,看来是蝙蝠妖,而且从对方唇下的獠牙判断,多半是个吸血的蝙蝠妖,不过这蝙蝠妖笑嘻嘻的神情倒不像有什么恶意,丁晓愣了愣,顺着他的话问道:“送进来俩?除了我还有谁?”

    瘦弱少年冲密林的更深处努了努嘴,哪里一片漆黑,根本看不见内里情形。

    “一只狼妖,叫什么嗷月,反正我是听那几个银甲卫士这么喊他的啦,就在你到之前不久送来的,不过他的规格显然比我们高,我们几个做一堆的被关押在这里,他却要被送往更深的地方,据说那里的眠森之力更强,可以保证令他无法逃脱。”

    “眠森之力?”丁晓没听明白,虽然前番处于缩身的状态,却也看到嗷月士被处罚治罪的场面,所以在这个话题上他没有深究,只是对这座密林囚境更生不解。

    瘦弱少年看了丁晓几眼:“你不知道?这里叫做沉眠之森,是虻山最古老却又最神秘的地方,据说这里生长的树木都有抑制灵力的功效,也不知生长了几万几千年,只要由虻山咒语发动,这些树木就会牢牢的用树根枝叶锢锁住任何敌人,或者是像我们这样可怜的囚犯。所以这里也就成了虻山的牢狱,他们叫这里为魔境树牢。但我总觉得,沉眠之森的本名更好听。”

    看丁晓连连点头,瘦弱少年来了精神:“你看,虽然咱们灵力不够到沉眠之森的深处单独囚禁,但好处是我们就可以有狱友同伴了,相互间说说话也不他娘的苦闷不是?初次见面,你好,我叫颜皓子。”

    这蝙蝠妖虽然唠叨,却挺可爱,就算自己行将受戮,然在这剩下不多的日子里能遇上这么个有趣的妖精,倒也不错。丁晓冲颜皓子笑笑:“你好,有幸识得,我叫丁晓。”

    “哈哈,看你这模样就是伏魔道的吧?”颜皓子是自来熟,倒不认生。

    “我是天青会的,临川天青会。”

    颜皓子侧过头想了好半晌:“好像……好像听说过。哎呀,还请见谅,我他娘是乾家护身乾灵,后来被支使成跑腿的了,奶奶的杂活干了不少,还在那什么修玄谷挂了个闲职,伏魔道上见识的却不多,这一时想不起来,老兄勿怪,勿怪。”

    竟然在这里遇上了乾家的护身乾灵,丁晓觉得这些时日来真是和乾家有缘,正要回话,却觉得这般被树根缠着说话极不舒服,便下意识的用力挣了挣,没想到这一用力,缠绕周身的树根顿起感应,喀喇喇的便向内收紧。

    “别用力,别用力!”颜皓子大叫道:“你越用力它就收的越紧,要自然而然的,放松放松,这帮子没睡醒的烂树根最他娘蠢了,你轻轻的动就把它骗过去了,你看,像我这样……”

    颜皓子边说边做示范,从树根里时而招手,时而扮鬼脸,甚至还凑过来往丁晓身上拍了拍,缠绕着他的树根却根本没有反应。

    丁晓立刻全身松弛下来,顿时感到身上树根缠绕的力道放缓,而等他轻轻松松的探出双手来时,身上的树根终于不动了。

    “看到了吧?只要你身子在内,别的随便你怎么动,反正轻轻的就行,幸好我发现了这诀窍,不然拉屎擦屁股都不方便……”

    丁晓没管颜皓子的絮絮叨叨,而是就着先前的话题道:“你也是乾家的?怎么到了这里?说来也巧,我被擒来前,也曾见了个乾家弟子,是你们那个二弟子姓甘的吧?我以前就见过他,他没认出我来……”

    丁晓没有注意到颜皓子的眼睛突然瞪圆,然后猛的向前一冲:“你……你见到咱家老二了?”

第五十章 囚徒

    颜皓子激动之下,一时疏忽了身上的树根,树根受到感应,立即加力收紧,登时闹的颜皓子手忙脚乱,急忙停止了向前的冲势,双手一摊,身子一软,一副予取予夺的模样,只等树根停止,方才松了口气。

    “你……见到了咱家老二?他……”再次发问的时候,颜皓子收敛了许多,尽管神情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奋,但声音明显放低了,并且说话时还紧张兮兮的注意着浑身缠绕的树根,“……他现在怎样了?”

    “你跟他很熟悉?”丁晓对颜皓子如此的神情也颇感意外。

    “废话,要不是为了他,我怎么会被抓到这里?我就是他的护身乾灵哎,虽然……现在暂时不是了……”说到最后,想起甘斐力蚀神消的情状,颜皓子又不禁有些黯然。

    即便是完全失去力道的甘斐,却也在不经意间搅动了妖人之战的暗流,在虻山沉眠之森的这两个囚徒,因为与甘斐直接或间接的关系,碰到了一起。

    源于此人,言于此人,关于甘斐及他们究竟如何陷身于此地的话题进行了很久,直到幽林中变得更加昏暗,穿过枝叶的光线也越来越淡,终至与阴影混为一体。

    丁晓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终于知道了何以那乾家二弟子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蹊跷模样,敢只身前往屏涛城坞,面对绝浪老怪和万千妖众而不色改的壮举令他深深折服,在共盟之会上他并没有听过这个传闻,这桩过往只流传于少数几个伏魔名门之内。

    而颜皓子的表情随着丁晓口中甘斐的历程忽而紧张、忽而愤慨、忽而舒缓,他只知道甘斐得以安然脱出那些王孙公子的启衅殴斗,至于接下来的事,鉴于丁晓与甘斐一夜阔别,他也无从得知了。

    但不管怎么说,能够在这魔境树牢囚禁数月之后得知老二终于安然无恙,总也是件大快人心的事,颜皓子嘿嘿的仰天一笑,浑身畅然一轻。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丁晓的沉思,当他遽然抬头看去时,才发现一个佝偻身形如同幽灵一般在密林中踽踽而行,越靠越近,而更为诡异的是,这个佝偻身形的身上竟然散发着微光,好像是黑暗中飘闪的一星鬼火。

    又来了一个妖魔!丁晓横眉冷对,颜皓子却神情甚是轻松,眼看那佝偻身形将近,甚至还喊了起来:“地爬子,怎么才来?”

    等到这个被称作地爬子的佝偻身形走到面前,丁晓才看清他的样貌,原本从他佝偻的身形判断,这应该是个貌似耄耋老人的妖魔,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竟然是个年轻人,看样子最多不过二十出头,只是面容枯槁,耸背豁腰,两条小短腿总是不自然的曲着,看起来蔫蔫的没什么精神。

    而地爬子臂弯里还挽着一屉食盒,闷声不响的取出食肴,碗盏托托的放在地上。

    “饽饽,山果,好,这个我喜欢,哎哎,我说,肉就别放了,我反正不吃肉,你也别给他,这他娘是人肉,他也不会吃的。”颜皓子辨析着食肴,嘴里一刻不停。

    而地爬子虽然默不作声,看似对充耳不闻,然而却很听话的将装着肉食的碗盏收了起来。

    “这里还管饭?”丁晓有些诧异。

    “既然把我们关着,就是不想我们这么快死;既然不想我们这么快死,就他娘得管饭。话说回来,哪儿坐牢不管饭的?放心,管饱。这里的饽饽不错,细粮做的,肉最好别碰,全他娘是人肉!”

    丁晓剔然看了那装着肉食的碗盏一眼,皱起眉头,地爬子还是一声不响的站起身,又向前走去。

    “他是这里的……怎么说呢,算是狱卒吧,反正就他一个,看人是不用他看的,反正我们也跑不脱,他就负责送送饭,打扫便溺,跟杂役也差不多。”颜皓子介绍着,“你别看他长的丑,却是正儿八经的慕枫道出身,是只大鼹鼠,性情不错,估计虻山的瞧不上慕枫道的,就把他发落到这里来了,哦,那时节就关着我一个的时候,我还跟他聊过天呢,好多事儿都是他告诉我的。”

    丁晓注意到那地爬子忽的一闪身,转眼悬在半空,向那断断续续传出啜泣声的蜂巢状的枝蔓内丢入食物,很快在空中向前一晃,落地时却正在那十丈开外的大树之下。地爬子弯下身子,分列盘盏,而那披挂着甲胄的高大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转,一俟碗盏放下便急吼吼的探手去抓,片刻间咀嚼声大起,却也没有去碰装着人肉的碗。

    这让丁晓想起来,这里还有两个囚徒,却不知是什么身份。

    颜皓子大喇喇的捡起一捧山果送入口中,同时指了指头上那蜂巢状的一团道:“顶上的是阒水的一个女妖,娘的我就是在她那里先被抓住的。结果倒好,她们后来也做一堆的被虻山给抓来了。其他的女妖都顺从了虻山的妖魔,做了他们的婢妾,算是当了阒水的叛徒,所以那只妖马王也就赦免了那些女妖,只有这一个,也不知犯了什么失心疯,死也不从,结果被那些虻山的轮暴了以后关在这里。”

    丁晓刚才听说了,现在也就很好理解,这是阒水撷芬庄的女妖,按说这等女妖色相引诱,专一吃人,绝非善类,想不到这里还有个这般对阒水忠诚的女妖,倒是一大异数。

    那蜂巢中似乎听见了这里的谈话,啜泣声更大了。但闻嘤嘤戚戚不绝于耳,再想想她的遭遇,抛却阒水女妖的身份,单以女子之身而论,实则已是极为凄惨,丁晓一时哑然无语。

    “至于那边那个……”颜皓子指了指那正大口啃着饽饽的高大男子,“……他只是一个凡人,听说是个什么将军,好像认识那妖马王,也不知怎么的被抓到了这里。这家伙在这里从不说话,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倒也坦荡。”

    颜皓子的话分明已经传了过去,丁晓借着幽林里的微光看向那高大男子,那高大男子却恍若未闻的大口吞咽,一头乱发随着咀嚼的幅度微微颤动,看起来别具豪迈之气。

    地爬子依旧佝偻着身子,向密林深处而去,看他前往的方向,显然是给那厢囚闭的嗷月士送饭食去的。

    直到这时候,丁晓才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那虻山妖王把我们关在这里,不立时取了我们性命,究竟是想做什么?”

    “因为一年一度的飨食之会……”颜皓子抬起头,声音低沉:“……而恰好今年的飨食之会,是各魔族遣使前来虻山朝贺的盛会,那妖马王要在那些使者面前把我们当众处决,展现虻山的实力……”

    ※※※

    丁巳年七月初三,奉七星盟主调令,接替了逝去家尊乾道元位置的文曲部宿主事,乾家新家尊乾冲终于赶到广良城中,和他一起到达的还有栾擎天、郭启怀和邢煜三大乾家弟子。

    乾冲额头的孝带未除,神情却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恬淡谦和。

    不过在城头迎接的嵇蕤和薛漾却都知道,这是大师兄,不,应该称呼为家尊了。这是家尊把丧父之痛和激仇之忿都深深的藏在了心底,君子温仁之道,动则迅若烈火,现在的恬退隐忍都是在为将来的爆发而积聚着力量。

    “父亲丧仪已毕,三师弟沉睡未醒,虽未见得转好,却也没有性命之忧,家里都有你们嫂子看顾,便修玄谷和锦屏苑的灵仙们也时常照拂,勿忧。”没等嵇蕤关切相询,乾冲便已寥寥几语带过,话不长,却备细俱到。“前日里才得了七星盟盟主函讯,说是调派我门弟子来此中州之地待命接应,还说你们几个已经到了此处,我不敢耽搁,带了所有师弟来此与你们会合。”

    无食摇着尾巴嚷起来:“乾家老大,我那少主呢?咋个没一起来哦?”

    乾冲微笑着摸了摸无食的狗脑袋,无食一脸贱样的好生受用,然后才听乾冲道:“小师弟功法未成,锦屏公子和灵泽上人两位又另有神技相授,却是我留下他来好生修炼,也给你们嫂子做个伴儿。”

    锦屏公子和灵泽上人,当世硕果仅存的两大冥思道仙圣,姬尧能得他们神技传授,进境岂可以道里计?无食听的心花怒放,早欢喜的舔了舔乾冲的手,一迭声的咕哝道:“娘妈皮的,这便好,这便好……”

    “况且……”乾冲还想补充一句,不过看到无食乐不可支的模样,就没往下说了。

    前日得讯,今日便至,很显然,单以乾家力宗弟子的身法是不可能有这么快的脚力的,薛漾侧首相望的表情也无疑说明了这一点。

    蓝黄橙绿的四色光影正从半空中缓缓消淡,又是雅风四姝的御风相助了,只是顾忌城上城下走动的人不少,她们不想引起注意,所以在一放下乾家弟子后便即隐身在侧。

    不过蓝色的光影似乎还悄悄的滞留了片刻,在薛漾身边轻晃了晃,薛漾村朴质讷的脸上俄而一笑,这一笑铭深清朗,大见快慰之意。

    薛漾和翩舞这小小的动作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因为栾擎天上前一步,将身后背着的一个老大的包裹扔在了地上,哐当作响。

    “从砺锋庐铸好的甲胄兵刃,都带来了。”栾擎天雄壮若铁塔,即便此时半蹲下身子也不显得比郭启怀和邢煜矮多少,而当他翻开包裹,露出了里面玄黑色的铠甲和兵刃器柄之后,几个乾家弟子都露出了郑重的神色。

    乾家古训,妖魔战端若起,本门弟子需被甲黥面,乃效沙场操戈之士,现下这批甲胄的运抵,就代表着即将展开的再不是往昔降妖伏魔的游走江湖,而是战争---征伐杀戮,铁马兵戈的战争。

    嵇蕤和薛漾凑过去,开始翻看包裹中适合自己的甲胄,而乾冲则环视四周,除了立在城头忍不住好奇回首觑看的晋军士兵,便是几个流民装扮的瘦弱男子,一脸惶恐的眯虚着眼睛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情状。

    香风扑面,董瑶已然笑吟吟上前见礼,银铃般悦耳的一声大师兄,便连乾冲也不禁莞尔微笑,不过他很快就看到紧跟在董瑶身后的那个身材高挑,竖着冲天马尾,英姿飒爽的姑娘。

    “是池师兄的妹子,是真妹子,一个族里的。”嵇蕤小声向乾冲介绍着池婧,手上却铺展束结,在褐衫外披挂了一领乌黑发亮的筩袖铠。

    乾冲对池婧温和的笑笑,池婧也笑了笑,虽然不知道这个气度雍和的男子是什么来头,但看他和池棠一般制式的褐衫短襟,以及董瑶对他亲切熟稔的神情,心里估摸着也不该是什么外人。

    “池师弟呢?”既然说起了池棠,乾冲又迟迟不见池棠的身影,便疑惑的问道。

    少不得又是一番解释,当听说池棠和韩离与灵风烨睛一齐前往了裂渊鬼国处,乾冲也不禁连连颌首,尤其在听嵇蕤说意欲让池棠作为通盟结好之使的意愿后,乾冲甚至微笑起来:“此议倒是大佳,无论如何,能知晓裂渊国的立场,总也是件好事。况且听你所言,池师弟不是突发此言,倒似是筹谋已久,或者此去另有深意也说不定,只怕非独为那巨锷士之事矣。”

    嵇蕤眼前一亮,乾冲笑着提醒:“要不然,为什么池师弟还要带那位雷鹰尊君前往?”

    不等嵇蕤做恍然大悟状,董瑶一连串不满的声音已经传来:“师兄,怎么没适合我的衣甲?”原来她与乾冲招呼后,立时兴奋的去那包裹里检视铠甲,结果挑了半天,就没一件自己能穿的上身的,不由嚷了起来。

    郭启怀和邢煜对视一眼,面带笑意,却并不说破,倒是栾擎天敦朴厚道,直接回了一句:“是没带你的哦,你得回去,可不能留在这里。”

    “为什么?嫌我能耐小?”董瑶觉得自己被小看了,别看她娇怯怯大家小姐的模样,性子却是要强,虽然知道自己这个乾家女弟子还远远不可与师兄弟们相提并论,可事到临头,还是受不得这份被小觑的气来,当下嘟起了嘴,显得老大不乐意。

    “误会了,九师妹。你必须得回去……”乾冲也不禁微笑着和几个知情的师弟对视了一眼,语气温柔异常:“……因为你父母和兄长都来乾家了。”

第五十一章 携飞并返

    董瑶盈盈琏光的大眼睛扑闪了几下,做了一个吃惊的表情。乾冲以为她还没听清楚,又微笑着复述了一遍:“你的父母和兄长可都在乾家本院呢。”

    “他们怎么来了?”董瑶当然听的很明白,她只是觉得这个消息委实太过突兀,突兀到令她不敢置信又大感意外。

    “是上月底到的,说是老夫人大半年不见你,心里想的慌,这不辞辛苦的风尘仆仆而来,只怕是董老先生也对你着实记挂着呢。”乾冲看来对董庄庄主董邵和路夫人印象不错,说起来满带笑意,“初时他们在那望月谷寻了好几遭,他们常人哪里知晓虚空存境的玄妙?只道是我们将他们的宝贝女儿拐带了不知去了哪里,差点便要报官,老夫人还哭了出来。天幸这哭声传入本院虚境内,七师弟和八师弟这才开了界门呢。结果嘛……”

    “结果你爹爹那一行看到这情景全都愣住了,然后齐齐下拜,说是遇上了神仙,恰好小师弟认得,几声招呼,这不,就让你爹爹他们都进来啦。这可是乾家立派千年来接待的最多的一批凡人,哈哈,便是过去的楚简王,也不得这番际遇。”郭启怀哈哈笑着凑过来道:“你那爹爹好大的排场,车马随从带了好几十个,送来的礼物都快堆成了小山,他却还一个劲的说些微薄仪,不成体统呢。”

    “吓,这可……这可给大师兄你们带来多大的麻烦,这爹爹也是……就这般不声不响的带了这许多人来,也不想人家方不方便。”董瑶已经反应过来,虽说作出埋怨的情状,心里却是又惊又喜,刹那间父慈母爱的温热感怀齐上心头,好一阵激动不已。

    “你那位哥哥也到了,呵呵,温逊知礼,人又生的体面,不愧是名门公子。”

    乾冲的夸赞更使董瑶笑逐颜开,她知道二哥董琥一向是最疼她的,大师兄夸他比夸自己还要开心,欢喜了片刻,忽又一怔:“却是怪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乾家的所在?”

    嵇蕤倒是想了起来,池棠带姬尧临行前,是给姬尧的母亲翠姑留下过地址的,那位董老庄主一问便知,不过这一节只怕偷跑出庄的董小姐就未必知晓了。

    果然,乾冲解释道:“那时候四师弟不是说过么?对了,小师弟的父母这次也一起来了,这些时日乾家可热闹呢。”

    都是认识的人,无食精神大振,一迭声的追问:“娘妈皮的少主他妈也来了?那个色鬼阎老头来了没?厨下的刘麻子呢?那个腿最白的小淑儿呢?”

    乾冲也不知无食问的是谁,只能笑而不答,倒是薛漾老实不客气的赏了无食一个爆栗,才算中止了他的喋喋不休。

    “嘻嘻”一旁忽然传来一阵轻笑,虽然看不见人影,但也能分辨出这是女子的笑声,不问可知,必是那隐身在侧的雅风四姝发出的声音了,几位乾家弟子自然不以为异,倒是那池婧愣怔了半晌,左右看顾的寻了好一阵,一脸的愕然。

    乾冲心下了然的笑道:“几位锦屏苑的姑娘这是在笑你那位哥哥,一见了她们便手足无措又瞠目惊舌,倒是讷讷的颇为讨喜。”

    这一说,隐在一旁的笑声便响的更欢快了,董瑶红了脸:“我那二哥,素来风流自赏,见了那几位姐姐,自然惊为天人,倒这般失礼了。”

    众人哈哈大笑,薛漾的表情却紧张起来,促狭的无食看出薛漾心思,立刻贼兮兮的问道:“哎哎哎,那董家二小子看中了她们哪一个?都说浪荡公子招蜂引蝶,要我说,他看上的不是那只小蜜蜂,就是那只花蝴蝶儿。”

    又是拿翩舞来打趣自己,薛漾已经臊红了脸,正要给无食点颜色瞧瞧,无食却灵巧的一晃身,嘿嘿笑着:“娘妈皮的,小黑脸还想打老子?打不着,打不着……”

    话犹未了,一道绿光倏尔一闪,无食顿时被倒提了起来,在半空里翻了个个,然后像个皮毬一样嗖的弹落地面,无食摔的龇牙咧嘴,刚要不干不净的骂将起来,就听到嘤鸣脆生生的声音传了出来:“臭狗子,没事还带上我做甚?”

    “小蜜蜂,你狗日的偷袭老子,不要脸……”

    不等无食骂完,薛漾一步赶来,如愿以偿的给了无食一个重重的爆栗,无食捂着脑袋,呜呜连声的偃旗息鼓了。

    直到这时候,池婧才察觉出原来这空境里竟还有人隐身,饶是她这些日子所见所闻颇多匪夷所思之事,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骇异之色。小咪悄悄的踱到身旁,也是一副戒备警觉的神色。

    “所以我说,你得回去,不能留在这里。”时间紧迫,乾冲紧跟了一句,算是结束了这场颇显欢乐的交谈。“令尊怕是要在乾家住一阵,留小师弟在家里,也是熟人好照应着。况且他的父母也都在,也让他们多聚聚,这才不违人伦。”

    这就是留姬尧在乾家本院的另一个原因,前番乾冲只说出况且两字,并不曾说全。

    第一次远离家中那么久,董瑶这般听说,又岂能不归心似箭?回想这离家的大半年,几乎恍然若梦,不仅习惯了这种种的光怪陆离,甚至还寻见了自己真正的心上人。

    董瑶笑着甜蜜,笑着憧憬,笑着追思迷离,娇靥妍若明芳,清丽可喜……

    “和家里人多聊聊,陪好他们。令尊对降妖伏魔之事的接受倒是出乎意料的快。”乾冲向一旁的空境点了点头,“锦屏苑几位仙子姑娘一时未走,就是要带你离开的,要不了太长时日,最多两天,你就能见到父母啦。”

    “对了,我能和池姑娘一起回去么?也让她看看她哥哥身处所在?”董瑶忽然抓着池婧的手,向乾冲语带求恳的道。内中还有一层含义她没有明言,但每个人都听出来了。池婧是池棠的妹妹,嫂嫂小姑,虽是两人惯常的戏谑之言,却也未始没有当真,现在既然池棠不在,她总要让父母看一看这心上人唯一的亲眷。

    董瑶的要求使乾冲和池婧同时一愣,池婧有些慌乱,而乾冲柔和的目光注视了池婧好一会儿,最终仍是微笑:“是池师弟的妹子,也不是外人,本就该回乾家本院呢,此番倒是一举两得。就这样,九师妹,你和这位池姑娘同往,回去跟你嫂子说一声,就作自家人待,也让池师弟安心。”

    董瑶面色大喜,池婧还在懵懵懂懂,口中说话显得有气无力:“我……让我去哪儿?我还有兄弟们在……”

    “回家先看看,我们的新家。总得认个路吧?回头再带你那些舍不下的兄弟们一齐在那里安家。”

    这话正中池婧心思,看她意动,董瑶已经向行礼道:“那大师兄,诸位师兄,嘻嘻,还有八师弟……”她和邢煜视线对上,同时甜甜一笑,“那我就和池姑娘先回去啦,等送走了爹爹他们,我和池姑娘再回来。”

    乾家弟子俱各施礼道别,乾冲微微示意,空境中光华一闪,却露出了翩舞秀美绝伦的身形,先向薛漾深深一瞥,薛漾面色微红,讷然憨笑之际,翩舞已经带着董瑶化作一道蓝光,遁身飞去。

    池婧看的目瞪口呆,忽感手上一紧,却是个绿裙俏美的女子探出身来,对她调皮的眨了眨眼说道:“你是大英雄的妹妹?嘻嘻,你好,我带你走哦,抓紧了。”

    嘤鸣拉着池婧的身影转瞬间被一团青绿光焰包围,倏的飞转腾空,一旁的小咪汪汪大叫,就听到池婧的声音从半空中传下:“我那小咪,小咪……”青绿光焰甫一升空旋即兜绕而下,卷过小咪,小咪的吠叫戛然而止,却是被裹入光焰,同行去矣。

    无食悻悻大叫:“娘妈皮的,我也要去!”

    “你可不能走,还有多劳你仙鼻之处。”乾冲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同时对半空再施一礼:“有劳几位姑娘了。”

    黄光和橙光募然而现,这是依依和佼人向乾家弟子们道别,很快便跟上了已经远远飞去的蓝绿之光。

    看到当家的离奇的被光焰卷走,几个旁观多时的流民大惊失色,奔走而散,不多时便听到吵嚷声起,帖子带着几个流民蹬蹬的跑上城头,口中大叫:“婧小姐呢?你们把她送哪儿去了?我可告诉你,婧小姐要是少了半根汗毛,我可饶不了你!”

    乾冲一奇,小声问身边的嵇蕤:“这池师弟的妹妹什么来头?这些又是什么人?”

    “土匪强盗,婧姑娘是他们的头儿。”嵇蕤面无表情的说道。

    土匪强盗?纵是乾冲想破脑袋,也梳理不出这种古怪的身份遇合,只有找时间好好向嵇蕤薛漾打听下内情曲折了。

    帖子吵嚷了一会儿,先是熟悉的薛漾解释一番,又看乾冲一行和嵇蕤薛漾都是一路,兼且乾冲气度轩然,神情温善,料想总不会对婧小姐如何不利,也就渐渐住了嘴。无食蔫蔫的从帖子身边踱过,抛下一句:“你家小姐享福去咧,个没眼力见儿的。”

    乾冲向帖子及几个流民微笑示意,嵇蕤却迟疑的问道:“九师妹家里来了这许多人,略尽地主之谊也就是了,如何留他们在本院里这许久?不过是些凡人,这许多事体让他们看了去,却不是徒增他们的畏惧之心?”

    乾冲拍了拍嵇蕤的肩头:“忘了我说的了?眼下七星盟更弦易辙,妖魔之事便是要让天下人多相知晓,人间当与我七星盟携手共御妖魔。况且,许多凡人,未必便如你想象的那样不堪。就说那位九师妹的父亲,董老先生,不仅全无惧怯之意,甚至还大感兴趣,颇有心要资助本门呢。所以,我便让他们多留一阵,可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乾家淳风质朴,却不是不谙世事的古板之家,在与伏魔道七星盟大计不冲突的前提下,还有希望获得豪门大户的资助,何乐而不为?嵇蕤听这话说的合情合理,也不禁连连点头。

    乾冲一直淡淡微笑的温和面容一敛,代之以一种厉兵秣马般的刚肃,眼光看向城头四周,广良城生气未复,人影稀少,房屋残破,好一番凄凉之景。

    “听盟主许大先生讯函提及,前些日子,这里遭了妖魔屠城?”

    嵇蕤喟然一叹:“正是,虻山妖魔白日大出,屠戮残杀城中百姓数以千计,飞剑门天青会两派门人弟子奋身以抗,伤亡殆尽。”

    “所以由我乾家代替了这两个伏魔门派,在这里作为七星盟的接应先锋。”乾冲的表情因为同道罹难而显得沉重,“在江南对阒水的进攻倒是顺风顺水,不久前才传来攻克阒水累骨幽涧的捷报,阒水妖族节节败退,似乎不堪一击。”

    “阒水虻山向来分庭抗礼,又怎会如此不济?莫非其中有诈?”嵇蕤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蹊跷处。

    “阒水有意收缩战力,倒似在诱我盟轻敌深入的做派,那个阒水圣王未免做的拙劣,其实谁都看出来了,无论是俞副盟主还是那几位名门宗师,谁都不会中这个浅显的计策。况且阒水妖魔自然不会想到,七星盟这般声势浩大的进击,只不过是一次瞒天过海的佯攻。七星盟真正的目的,就在虻山。这也是我们留驻此处的意义。”乾冲小声的侃侃道来。七星盟的真实策略,只有他们这些身为部宿主事的寥寥数人知晓,不过他不打算在自己本门至亲的师弟面前隐瞒,况且已然身至此间,再隐瞒也没有什么意义。

    此计并不出乎嵇蕤的意料,他只是沉吟:“希望这场佯攻可以真正骗过虻山。”

    说话间,脚步声响,乾冲抬起眼,便看到沈劲正奔上城头,而沈劲在认出乾冲之后,立刻面现喜色,遥遥一礼:“乾先生,又见面了。”

    乾冲微笑回礼,口中却还在对嵇蕤道:“听说大司马就要回师了,有必要再和他见一面,出了这样妖魔屠城的惨事,我需要知道他的应对之策。他应该清楚,接下来,就当是人间与妖魔真正抗衡的时候了。”

第五十二章 一路向西

    向西飞行的第一天,除了能感受到灵风相执同携的那只冰凉而柔嫩的手,便只有呼呼的劲风灌入口鼻,直至日沉月升,在繁星密布的夜幕下驻身休憩,池棠没有和灵风交谈片言只语,只是在睡下的时候,他才偷偷看了正与烨睛喁喁私语的灵风一眼。

    ……

    向西飞行的第二天,韩离首先打破了异样的沉默,也可能是在天空御风飞行着实是从未有过的经历,他开始和带着自己的烨睛攀谈起来,从飞行的诀窍到鹰隼的习性,再说到彼此所见的各种奇闻异事,话题越来越广,气氛也越来越热烈,一向不擅与人相处的烨睛渐渐也自如了,俨然便像是与韩离相交多年的好朋友一般。他们说话的声音在空中被迅刮的强风吹得零零落落,传到这里池棠的耳中,便成了音节高低顿挫不一的轻语微声,倒是听起来颇为古怪有趣。于是,他轻轻转过头,看着灵风莹白如玉,却又不苟言笑的侧脸,微微笑着说了一声:“真冷……”,灵风恍若未闻,面上没有任何表情,池棠心里一跳,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孟浪唐突了,然而很快,池棠就感到灵风疾飞的速度明显放缓,而扑面而来的劲风也相应的减弱了。

    “现在不冷了吧?”灵风忽然开口对池棠说了第一句话,连正眼也没有瞧在池棠面上,并且说话的语调也是冷冰冰的。

    池棠笑了,半黑半白的丑怪脸上竟也荡漾开了一丝温柔。

    “不冷了,谢谢。”他说。

    这一天好像过的很快。

    ……

    向西飞行的第十天,烨睛已经现出本相---那只体形巨大的白鹰,翅膀大张,几有丈许之宽,韩离则骑在白鹰背上,揽着白鹰的脖颈,一边小心翼翼的张望着身下层层叠叠的云雾,一边又忍不住大感新鲜刺激的欢叫起来,这是素来沉稳的他极为少见的神情举止,也是自舞晴逝去后,他第一次真正无比欢畅的大笑。力儿相随白鹰身侧,一样的振翅翱翔,兴奋的雎雎声不绝于耳。

    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则是灵风与池棠携手并肩飞行的身影,池棠看着韩离,不由莞尔:“想不到璜剑还有这般孩子气的一面。”

    “都像是孩子,这算是玩到一块儿去了。”灵风浅浅的笑了笑,她现在和池棠在一起,表情已经从容自然了许多,当然,在他们视线交集的时候除外。

    “一块儿?你是说烨睛小友?”

    “嗯,在虻山他就是这样,性情赤诚,却也质朴天真,委实就是个孩子。也正是因为他这样,不管是师父和师兄,又或者是我,都很喜欢他。”灵风的目光印在白鹰身上,面容由于回忆而变得更加柔丽。

    “你是把他当弟弟了,正如我想起我妹妹的时分。”池棠微笑接口,说话的时候,自然而然的转过头来,盯着灵风俏媚明妍的娇靥,心潮好一阵汹涌澎湃。

    灵风又怎能感受不到这道炽热的目光?不过她只是淡淡的敛去笑容,目不斜视的似乎专心于飞行,脸上却一阵阵的发烫。

    “你是不是很怕我?”池棠脱口而出,“因为你们是虻山出身?而我恰好又是那五方神兽的转世化人?其实……虽然五方神兽是那些食人无厌的妖魔的克星大敌,但并不代表会危害那些善良的妖灵。你大可不必总是看到我就这样绷紧了脸,你看看嘤鸣他们,不也是和你一样的慕枫道修行?却不也常和我嬉闹玩笑的?”

    “不是……”灵风双颊掠过一抹不为人察的嫣红,想要解释几句,可话到嘴边才发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有些不大合适,所以她凝声止语,缓缓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一时间,只能听到擦过耳旁的风声呼呼作响。

    “……真蠢。”她说,声音小的只有她自己才能听的见。

    ……

    行程万里,旅途漫长,然而对池棠来说,这段旅途又是何其快哉!从未有过的寤寐好逑之意好像变作了撩动心弦的潮汐起落,他不是傻子,再怎么迟钝的男人也该发现了灵风那种似拒实迎的矜持心曲,更何况他毕竟有董瑶倾心相依在先。很奇怪,这些日子和灵风日夕相近,心中董瑶的影子就变得越来越淡,倒是念及池婧的时候还比董瑶多些,他却懵然无觉,也或者,他是在故意回避。

    这是向西飞行的第十五天,一行人在夜空星河瀚海极度清晰,并且几乎错觉可以伸手触及的山顶上落脚憩宿,空中圆月分明,将山顶映照成雪亮一片。

    山顶尚有积雪未消,盛夏季节身处此间,竟也觉得出奇的寒冷,池棠挽着臂膊跺了跺脚,从山顶看下去,远处一汪碧海也似的大湖,湖面粼光,闪耀若星,恰和天际星辰相映成辉,既不失璀璨绚烂之美,也不无广博浩然之气。

    自向西的行程以来,池棠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心有旁骛,这一路却错过了多少大异中土,平生难得一见的美景?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池棠自然不后悔,虽然错过了目中所见的美景,然而心中却已经展开了霁月煦风般的旷美风致。

    “这是到了哪里?”韩离同样看到了那片大湖,不过由于处身太高的缘故,说话时竟有些微微的气喘。

    烨睛耸耸肩,高山绝峰对他倒没有什么影响:“这里?我可不好说,我不是太清楚你们人间称呼的地名啦,不过这里还属于虻山的疆域内,那片湖我们一直叫它圣山银海,你看,这么大,像不像海?”

    池棠是江南人,倒也曾在入海口见过大海,此刻看那片大湖涟波荡漾,光影浩淼,一望无际,还真有些海水的瀚壮之气,不由点头:“怎知这西陲之地还有这般水天一色的景致,大奇,大奇。”

    韩离哈了几口气,寒冷使呵气化成了一团白雾:“我可是西平出身的,算是西陲本地人,不过却从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大湖,真是孤陋寡闻了。”

    灵风一直没有说话,却很悉心的拾捡起山顶的草枝残木,山顶颇显荒瘠,草木本就不盛,池棠和韩离都上前帮手的情形下,好半天也不过拾掇起了小小一堆。

    池棠取出燧火石,就待生火,灵风却摆手止住:“这里山高云稀,石寒地凉,取火可大为不便。”说着,纤手轻巧巧一转,往草木小堆上遥遥一点,玄力到处,蓬的燃起火光来。

    “还需施术以真火燃之。”灵风看了池棠一眼,见他略显愕然,不由嫣然一笑。

    “你倒是早说,若说施术之法,我可是火鸦化身,哪还用你费心?”池棠打趣道,火堆的暖意渐渐传来。

    灵风抿嘴轻笑,又待转过身去,池棠忙追问一句:“这里离裂渊鬼国还有多远?”

    灵风抬头看天,沉吟片刻:“若论距离,我们出发时如果径直向西,从鄢支草原方向,越过寒山雪岭和流沙荒漠,在那云峰绝壑之前,也就算到了裂渊鬼国,当真按我们飞行之速,原该十余日内便即赶到。只是这与路迢迢,皆为虻山疆界,稍有不慎,便会被虻山巡界之军发现,所以我便带着你们从虻山防备疏松处穿行,虽说是绕了点远路,却也安全。从此处推算的话,再飞个十天上下,怎么也能到云峰绝壑了。”

    “却有这般曲折,真是劳烦你了。”池棠听出此行的艰险,向灵风拱了拱手,看灵风点头一笑,再复转身欲行,不由奇道:“你还要去哪里?”

    “这一日饥肠辘辘,饮食未进,你们不饿?给你们弄吃的去。”

    烨睛闻言,顿时兴奋的一击掌:“就是,到这里哪能不弄吃的?同去同去!”

    “还有干粮存身,如何还要二位费心?便将就一晚即可。”这回是韩离说话了,看这般高山绝顶,又是天色尽墨,他可不好意思再让两个圣灵奔忙。

    烨睛兴冲冲的道:“不知道了吧?这片圣山银海里有一种鱼,无鳞少刺,最是鲜嫩美味不过,我和灵风以前便是最喜欢吃的,今天到了这里,也让你们尝一尝,嘿嘿。”

    鱼?池棠哑然失笑,他想起来了,灵风是狸猫而烨睛是白鹰,鱼类之属自来便是他们最为喜爱的食物,此番旧地重游,让他们再施渔猎之技一饱口福,又有何不可?只不知他们口中的那种少刺鱼类,又当是如何美味了。当下颌首称谢,看着灵风和烨睛纵身跃起,化作一道绿光一道白光,直往圣山银海之处而去。

    山顶寒风萧萧,刮的火堆焰光吞吐摇曳,不过毕竟是妖灵施术弄出的三昧真火,任寒风劲扫,却自炽旺依旧。

    池棠和韩离在火堆前坐下,力儿扑扑翅膀,乖巧的立在韩离肩头。

    “那个……裂渊鬼国,会使我起到怎样的变化?”韩离忽然轻声道。这些日子来,他已经知道此去前往的目的地,只是每次问起池棠时,池棠只说于神兽转世化人之身意义非凡,更有脱胎换骨之神效,再往下,又是讳莫如深的笑而不语了。所以韩离这句与其说是在问池棠,倒不如说是在极度的好奇之下自言自语。

    池棠仍然微笑,却问了另一个问题:“这几日参炼之后,可觉得更有进境了?”

    池棠没有藏私,自从和韩离同行之后,便将自己领悟的乾家功法尽都传授给了韩离,韩离依言自行参修,虽是对灵力运使不无裨益之效,但在基本上,却也不见功力大长之能。韩离只道自己资质不够,天分不足,故而终究不及池棠已臻化境的超卓修为,倒也不是很在意。

    池棠自己清楚,自己与韩离皆为天下武林豪勇五士,又同为乾君转世化人,从这一点来看,自己与韩离无论资质天分,都当在伯仲之间。问题的关键是,自己传授的很不好。想他火鸦神力焰醒之时,得那云龙之骨奇效,玄力增长比之旁人本就是事半功倍,也正因为如此,乾家的那些法门,自己自然而然的便会了,却不知其法催使之详,这般囫囵吞枣式的转授韩离,韩离又如何能精当领会其中要义?况且池棠自入伏魔道来,斗鬼将,诛魔君,净池沁灵,仙苑斩妖,不知经历了多少大战,比之韩离空有雷鹰之力,却自操持人间杀伐,少为降妖伏魔之争,其间灵能助长自是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了。

    希望能像郎桀说的那样……池棠想起那次不为人知的密谈,心神激荡,终于踏上了这段行程,并且也离裂渊鬼国越来越近了。

    月色清亮,照在山顶旷地之上,忽的一阵气蕴恍惚,片刻间现出张琰高大体格的鬼身来,对此,池棠和韩离倒是习以为常,这次前往裂渊鬼国的另一个重要目的,就是让他找回自己为人时的记忆来。

    然而今天张琰的现身却显得有些反常,至少他身上的阴灵之气特别的强烈,这一点连韩离都感应到了,他和池棠同时愕然抬头,肩头的力儿不住的雎雎直叫。

    张琰猩红色的眼瞳一直盯着韩离肩头的力儿,不住搓揉着青黑色的头皮,似乎是在对什么事惑然难解的模样。

    “怎么了?义节?”池棠关心的站起身来。

    “奇怪……奇怪……”张琰用力摇摇头,“为何今晚我觉得自己特别兴奋?浑身劲力像是要溢了出来,鼓胀得难受!而且……好些个莫名其妙的场景出现在我脑子里!”

    池棠一喜:“莫非是昔时回忆?”

    “不知道……但我记得,我曾见过这个场景来。”张琰指了指韩离肩头的力儿,阴气到处,力儿雎雎一叫,紧张的拍了拍翅膀。“一个奇怪的人……肩头也立着一只鸟儿……那只鸟……那只鸟……眼睛血红血红的,有三个头……”

    池棠懵然,他完全不知道张琰说的什么,张琰猛的拔出背后巨剑,阴灵鬼气缭绕之下狠狠的砸击到地面,积雪碎石翻飞,巨大的力道使池棠感到脚下微微震动。

    “身上好生烦恶,这一身劲力总觉得要宣泄一番才好!”张琰喉底发出低沉的闷吼。

    这是怎么回事?如何今晚张琰这般一反常态?池棠和韩离面面相觑,有心相助却又不得其法,好在张琰只是表现的异常烦躁,并没有凶性复萌。

    “因为今天的月亮。”灵风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池棠转头看去,她却抛下了手中水淋淋奋尾摇身的几条黄鱼,抬头望向了半空中圆月,“今天是七月半,鬼灵受月盈之光,今晚便是鬼气最盛之时。”

    七月半?池棠瞿然一醒,又到了七月十四之际?去年此时,那一场惨绝人寰的刺杀情景再次浮现在眼前,这便整整一年了?

第五十三章 魔使

    丁巳年七月半,准确的说,是七月十四,亥时三刻。

    依然是那片没有星光月色的苍穹天幕,只是此时这片天幕覆罩下的山峦陵丘却漂浮着一层晶莹炫目的光晕,仿佛璀璨磅礴的银河星辰。

    整个虻山都亮了起来,原先略显陈旧的宫阙显然经过了术法的修饰,檐角流离生彩,壁柱金碧辉煌,云霞雾蒸,霓虹缭绕,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仙阆幻苑中的琼楼玉宇一般。

    千里骐骥就立在这美轮美奂的宫阙之前,头顶象征天子的冕旒,一身镶金嵌玉的华贵玄袍,而袍上则由锦线绣着神态各异的奔马,这是他的图腾。

    在他身侧,便是一袭缎锦长裙的茹丹夫人,花簪凤钗,淡抹额黄,朱唇中一抹丹点,玉颜边两颊嫣红,使她原本就美艳无俦的面容愈发显得雅丽绝伦,再不见风骚入骨的娇娆妖姬,却成了仪态万千的绝色贵妇。

    从殿前长阶往下,已然黑压压站满了虻山的妖众,一眼望去,无边无涯,虽是个个屏息静立,束手垂目作恭顺状,但这数以万计的妖众排开队列,聚于一处,仍然散发出一种沉肃嚣戾的弥天威势来。

    对于此,千里骐骥很满意,他就是要在今晚,用这样的巍巍之阵,来告诉那些魔怪的使者们,什么叫作实力!当然,还包含着一层威慑的意思,因为听说那血泉鬼族竟然背着自己,与阒水妖族暗通款曲起来,那么好,让他们看看,究竟是怎样的盟友,才更值得依赖。

    甲胄声哐哐作响,这是辟尘公大踏步向此走来,今天的辟尘公挺胸叠肚,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很衬他那身顶盔贯甲的行头,就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勇猛将军。

    在辟尘公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影,看看将至近前,辟尘公礼貌的伸手向前一肃,微微躬身点头:“请。”

    “缪库拉!缪库拉!”一个卷着舌头,略显夸张的声音响起,伴随着这个声音,从辟尘公身后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浮空晶光闪烁,将这高大身影映照分明。

    说这身影高大,委实不假,个头比本就极为高大的辟尘公还高出几乎半个头来,虽不如辟尘公魁梧,但手臂肌肉虬结,线条分明,显得十分健壮。而他金色卷发,白色皮肤,钩鼻深目,眸光湛蓝,竟是个异族人的模样。

    这异族人颌下无须,看起来倒是非常年轻,穿着一领深红色的宽大围裹长袍,露出了白生生的双臂和明显金色汗毛茂盛的双腿,束着腰身的带扣金光灿灿,雕成了一个生翅怪兽的狰狞模样。

    此际异族人正满面惊叹的神情,张开两手,腾腾的拾阶而上,在微笑相迎的千里骐骥面前,他并没有屈膝跪拜,而是好像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热情的一把抱住千里骐骥,不仅拍了拍千里骐骥的肩头,甚至还凑过嘴去在千里骐骥的脸上一边印了一记。

    “千里,我的朋友,我伟大的王,请原谅我的东方语言还不大流利,不过这并不妨碍我表达我的惊喜,你做到了!”异族人即便说着华夏语却还是改不了卷着舌头的毛病,听起来颇为怪异,不过他很快松开千里骐骥,又转到茹丹夫人面前,说话时眉开眼笑:“我尊贵的王后,你真是越来越美了。”不等茹丹夫人施礼回应,又是一把抱住,免不了又凑上了嘴,而这次他居然直接冲着茹丹夫人的樱唇亲了下去,并且还可恶的伸进了舌头,茹丹夫人可没想到对方来这一出,虽说不在乎这般当众亲吻,却也有些措手不及的狼狈,好在这异族人只是舌头一卷,便即哈哈大笑的放开茹丹夫人。

    千里骐骥自然对这种异族的礼节丝毫不以为忤,甚至连对方并没有向自己跪拜行礼也没有在意,因为他知道,从名义上来说,对方的头衔和自己大致相等,他能够亲自到来,作为贺礼通好的使节,已经是向自己表达了极大的尊崇之意了。

    这是来自西方大秦国的一个特殊的魔族使节,而这个魔族使节特殊就特殊在,他竟然就是大秦国妖族的首领,亦即是大秦国妖魔的王。

    他叫喀忒斯。自上古妖魔对人间侵伐之战以来,战场并不仅仅局限于华夏一隅,事实上在西方那片被高山和海洋包围的土地上,当时自称为圣山族的虻山和自称为海神族的阒水同样向那里伸出了魔爪。而由于西方土地水网密布,岛屿众多,却是更适合于阒水一族的大显神通,所以,在那里最终是阒水占了上风。那些流传中层出不穷的海妖水怪,正是源自于阒水的上古怪物,也正因为如此,引起了西方英雄的奋起反击,千年以降,阒水一族在西方的势力终于被西方那些具备破御之体的英雄们铲除殆尽,留给后人的,便是经久不衰的关于那些英雄的神话史诗。

    这个在华夏人认知之外的古希腊城邦的历史,一向身为虻山智者的千里骐骥却多少也知晓些,而由于昔年阒水的树大招风,在角逐中居于下风的虻山妖族在西方倒戏剧性的留存了下来,并且延续了数千年,成为了虻山的旁支,共同尊奉虻山沉眠不醒的古老妖王,却不再受虻山本境的辖制。

    对于这个留存数量不多,并且实力也不再强大的旁支,虻山素来便是听之任之,没想到在新君即位不久的现在,千里骐骥倒又想起了这门远亲。

    喀忒斯是鹰首狮身怪,用西方的说法,他就是一只凶狠的狮鹫之魔,也是率领西方怪物的首领,在发现脱出了虻山直系的统管之后,他就成了西方残余妖魔的王。然而即便他已称王,整个西方的妖魔势力却仍然不堪一提,这是西方妖魔的黑暗时代。无论是那些茹毛饮血,性情凶残的野蛮人,还是属于城邦武士的人间勇者,似乎都延续了祖辈对付妖魔的传统,总有些天赋异禀的英雄出现,却偏偏西方的妖魔疏于修炼,数千年来只会仰仗蛮力的好勇斗狠,在法术一道上再无进境,其衰落颓败自然也在情理之中了。直至当下时节,兴盛的大秦帝国取代了希腊城邦,而现在喀忒斯化身为人的身份,正是大秦皇廷中一位极为神秘的长老,虽说富贵一时,却也对复兴本族之道一筹莫展。

    所以得到千里骐骥的邀请之后,喀忒斯立刻兴奋起来,除了感受到了这位新王的重视,希望能从东方同族这里修习些更为精深的术法也是内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当然,他并不在乎那位传说中尊奉的古老妖王是如何驾崩的,不管怎么说,自己的自立为王从此也就名正言顺了。

    他和千里骐骥在三千年前曾经有过数面之谊,所以这次久别再会,倒是颇堪欷歔,他也一口一个老朋友,很透着自然亲切。

    “我看了那里,缪库拉!”喀忒斯对千里骐骥重复,看千里骐骥有些茫然,他又笑着解释,“缪库拉是我们西方的词语,用古老的华夏语来说,它的意思就是---哈哈,奇迹!奇迹!”

    喀忒斯口中的奇迹指的是尚未完工的圣灵殿,不知怎么的,原先对此嗤之以鼻的千里骐骥在继位之后,却决定还是按照大力将军的想法把圣灵殿的建造进行下去,因此宁可暂时栖身于陈旧的故时宫阙,一个融合了天下建筑之长,完全以妖灵的本力建造而出的宫殿,这将是流传永远的神迹,也同样配得上自己这个真正的君王。千里骐骥并不着急于圣灵殿的完工,就这样精工细琢的盖着,在他心里,等他夺取了整个天下,再让这座圣灵殿为他的丰功伟业增光添彩。

    不过在远来的客人面前,总还是要他们去瞻仰一番的,饶是圣灵殿现在只是初具雏形,却已经让喀忒斯叹为观止了,不住口的啧啧夸赞:“无论是罗德斯岛那座巨大雕像,还是那个纪念所谓雷电之神的神殿,恐怕都无法与这座奇迹一般的建筑相提并论,这是属于我们一族最伟大的奇迹……”喀忒斯忽的看了千里骐骥一眼,不无狡黠的笑了笑,“……而伟大的奇迹自然属于更为伟大的王,我尊敬的骐骥王,请允许一个老朋友送上他最诚挚的敬意。”说完,双手展开,弯腰深深一躬,这是大秦国最郑重的礼节。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看来吹捧奉承之道,东西方皆然。千里骐骥明睿的目光看向喀忒斯,却最终淡淡一笑:“贵我两方系出一脉,往后自然携手同进退。忒斯吾友,不必拘礼。”

    他与喀忒斯的交谈时间有些长了,以至于辟尘公身后又迈步而上一个瘦长的人影,抢在喀忒斯说话前向千里骐骥束手屈身。

    “美丽壮观的宫殿,在我心中,或许只有安美依迪丝花园才能够媲美,这是了不起的成就。赛伦部族的坎吉再次向伟大的骐骥王致意,并带来赫利柯特首领的问候。”

    自称坎吉的是个肤色黑黄的瘦长男子,厚唇宽背,鼻下穿环,头上系着发绺,说话时不卑不亢,双目炯炯有神,腰间更挎着一柄形制怪异的弯刀,分明就像是安息或条枝一带的装束。

    同样是异族,可他的华夏语明显字正腔圆,甚至还带着河洛口音,显然是在出使前下足了工夫,特地学会了华夏中原的语言。

    千里骐骥微一颌首:“多谢,也请向赫利柯特首领转达致意。”

    赛伦部族,盘踞在炎漠黑肤之地的一支残孽好杀的妖魔部落,出没于西域大漠乃至安息条枝诸国之境,而这部族的首领赫利柯特更有一身大异于中土的邪烈术法,即便强横如千里骐骥,亦无必胜把握。事实上,这不是他第一次和赛伦部族打交道,在他命卷松客搜罗天下异灵之妖时,便已和赛伦部族有了接触了。共据人间天下,兴盛妖魔之族的理念使赛伦部族和虻山一拍即合,狸獾精狸狸儿、角马怪厉公腾,还有那银背巨猩都罕,也都出自于赛伦部族的举荐。所以这一次各族遣使通好的飨食大会,赛伦部族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不过那赫利柯特并没有亲来,而是派遣了自己的心腹,锯鳞蛇化身的坎吉前来此地。

    有趣的是,尽管同为来到虻山的客人,喀忒斯却和坎吉互相有点看不顺眼,而看不顺眼的理由更为可笑,竟然是因为人类的征战历史,而使他们有些地域之见的互不相得。

    在游览圣灵殿时,他们已经小有口角,喀忒斯总算一王之尊,不能自降身份的与一个小小的他族使者较真,坎吉却心下耿耿,适才出口便是故意和喀忒斯唱了反调,你说圣灵殿无与伦比,我却偏说尚有可媲美者,也是他妖性乖张,不知收敛之故。

    身为东道,千里骐骥当然不会让他们真闹将起来,轻咳了几声,便吩咐落座安席。今晚的重头戏是飨食之会,既是飨食,便是饮宴吃喝之局,当下引入殿中,殿内红毯铺陈,桌案分列两旁,器具精致,饰设华美。

    两族落座,又看出区别来,喀忒斯带了几个袒胸露乳的姬妾,一般的金发碧眼,形容艳媚,体态丰腴,喀忒斯大喇喇坐下,先是看着桌案上精致的食具啧啧称叹了半晌,而后左拥右抱,放浪调笑,好不快活;坎吉却只是一身到来,冷冷的瞪了喀忒斯一眼,坐在下首席上,闷声不吭。

    喀忒斯调笑良久,却不见开席,大不符大秦食仪,不由有些焦躁:“我的老朋友,我们这是在等什么?”

    千里骐骥坐在正中王座席位上,眼神一扫丹墀下空荡荡的首席桌案,淡淡的道:“还有一个部族未到,咳咳……尚烦忒斯吾友,坎吉先生稍候片刻。”

    喀忒斯心中不喜,正要问是哪里的魔族这般无礼,忽的便听殿外风响,接着响起辟尘公浑厚的声音:

    “血泉鬼族使者到!”

第五十四章 妖宴

    千里骐骥似乎是要起身出迎,身形刚动却又坐了回来,捂着嘴轻咳几声,脸上的微笑神色则丝毫未改,举袖一抬:“有请。”

    这是个小小的告诫,定在七月十四子时宴始的消息早就传达过去,可过了这许久,血泉使者才姗姗来迟,这不是分明轻慢么?彼既轻慢,我亦慢待之,虽说出于大计,还是以礼相请,不过这亲出迎迓的大礼却也就免了。

    坐在千里骐骥身边的茹丹夫人显然察觉了他的用意,便也安坐未动,只是细心的替千里骐骥的茶盏缓缓续上热水。

    喀忒斯和坎吉也同时转头望去,倒要看一看这迟到的这什么血泉鬼族是何等来头。

    虻山为这次飨食之会做了周密的准备,在幻空虚境开启处早已安排下了由圣王卫组成的仪仗队,甚至还有异灵军身法快捷的高明之辈在虚境外遥遥相候,这般推算下来,那辟尘公报讯之时,当是血泉鬼族的使者刚踏入虻山本境的时分。

    然而千里骐骥有请二字甫落,辟尘公高亢唱诺之声吐字刚出,便听到一阵极为怪异的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骐骥王陛下,老鬼我可得向你致歉啦,听闻陛下相召,吾皇大肆安排,这番来的数众可有些多,偏偏江南伏魔道又闹得紧,这一来二去的,倒是来的晚了,恕罪恕罪。”笑声尖利,刺耳异常,而这声音由远至近,笑声方起之时似乎尚在里许开外,可说到最后恕罪的时候,却已然仿佛近在耳边。

    千里骐骥对这个声音很熟悉,事实上此次大会的提议正是源于数月前对方一次突兀的到访。这是血泉鬼族的鬼相,在数月前也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说是知信来迟,特来相贺自己新君即位。也就是那一次,千里骐骥感觉到了血泉鬼族的蹊跷,从几处的回报来看,他们似乎与阒水的联络更紧密了。

    有必要敲打敲打,不到万不得已,千里骐骥还不想放弃这个兴起年岁不长,却别具极强实力的同盟,至少在江南之地,他们可以很好的牵制住阒水的力量,让虻山放开手脚率先发起进伐天下的大计。

    心中虽不喜,面上要做足,千里骐骥索性一阵剧烈的咳嗽,倒让茹丹夫人抚背不止,一边咳嗽一边笑着应道:“咳咳……原来是鬼相先生……咳咳……孤待出迎,奈何……咳咳……这身体……”

    “哎呀呀,陛下染恙,何敢劳陛下相迎?可不是折煞老鬼了么?”最后一个音节刚落,大殿之上忽的人影一晃,一瞬间,殿中阴寒之气大盛,一个瘦削的身形向千里骐骥跪倒,依足了臣工觐见天子的礼节,直三拜九叩了方罢。

    “咳咳……孤与先生挚友论交……咳咳……当不得此礼,快起身,快起身。”虽然明知是鬼相惺惺作态,可千里骐骥还是觉得很满意。

    “哎,老鬼虽得陛下另眼相看,然陛下贵为虻山之王,便与我族鬼皇陛下一般,既是一般,便都是主,老鬼以臣见主,岂能不以臣子之礼?”瘦削身形站起身来,一头散发雪白,披于脑后,露出了惨白色的面容,双眼不见眼瞳眼白,唯有深幽漆黑一片,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鬼皇陛下一向可好?”千里骐骥不在礼法上纠缠了,而是反问道,虽说和血泉结盟,但那神秘的血泉鬼皇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这句寒暄却也少不得。

    “有劳陛下动问,吾皇陛下勤于修炼,未臻大成之际,等闲难出,便将一应事体都交给老鬼打理,然此番飨食之会,吾皇虽不能亲身以至,却派出了我族四大鬼将随同起行,更略备薄礼相赠,以示血泉重视之意。”鬼相说话的时候也是毕恭毕敬的,好像总是不自禁的屈着身子,一派谨顺之态。

    “咳咳……鬼皇陛下费心,愿虻山血泉世世交好。”千里骐骥逊然微笑,他人间典籍看的多,也多曾见过人间朝野的党争权斗,隐隐觉得这鬼相大有架空鬼皇之势,这等情事屡见不鲜,他当然不会说破,忽然显得颇感兴趣:“哦?四大鬼将同来?不知是哪四位?现下身在何处?”

    “既是表我血泉重视之意,自然来的都是族中股肱,血泉九将,天地日月风雨冰火瘟,此番前来,便是位列其首的四大鬼将,因恐唐突失礼,有犯陛下天颜,便在殿外相候。”

    千里骐骥本也就随口一问,万没想到来的竟是排名前四位的残灵鬼将,那地灵、月灵都是旧识,也还罢了,可那只有耳闻,几乎和深隐不出的鬼皇一样神秘的天灵鬼将居然也来了,这可大出意外,听说这天灵鬼将俨然便是血泉中割据一方的诸侯,素与鬼相不合,又听说他一身绝强修为,远在同侪鬼将之上,若如此说,岂不是将自己也比下去了?此等奇魂,不可不见,顿时抬袖喜道:“竟是这几位将军?如何拘束了?快快有请!”

    鬼相一声应诺,弯腰领命的身体还没有直起,陡然间一阵劲疾的阴风从殿外吹入,饶是四周都是修为至少千年以上的妖灵,却也被这股阴气弄得好不舒服,如喀忒斯、坎吉几个不大适应的,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皱起了眉头。

    阴风须臾散去,现出四个高大的体形,都身着精美的甲胄,却是两金两银,金甲烁烁生辉、银铠炫闪夺目,一时间映得殿上一片光亮。

    三将齐齐抱拳欠身,另一个银甲女将却是娉娉一礼,口中称道:“鬼皇驾下,残灵将军,参见骐骥王陛下。”他们不像鬼相那样恬不知耻的行参拜大礼,只用的寻常礼节,倒是颇见豪勇气概。

    直到此时,一直在旁冷眼相看的喀忒斯才收起了不以为然的神色,这些被称作鬼族的家伙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至少绝不比自己相差多少,而最左首排第一位的那个金甲将军就更可怕了,即便只是这么随意一站,可那股子深厚的阴灵之力仍然像是万古玄冰的寒气一样透洩出来,喀忒斯扪心自问,无论他再如何自负了得,也知道自己绝没有这样的功力。

    千里骐骥同样注视着这个鬼将,只是第一眼,他就确定了对方是天灵鬼将,金甲黑袍,威风凛凛,更有这一身浑厚已极的阴灵蕴凫,看来传言确凿,此将修为非同小可,而这样的威压,他只有在曾经的大力将军身上看到过。

    可惜的是,天灵鬼将见礼之后,便收手立在一旁,脸上更被一层黑色雾气笼罩,根本看不到五官面目,倒是那月灵鬼将笑吟吟说道:“陛下登基,我这做妹子的可一直没顾上来道贺,这可得向陛下赔礼了。”

    千里骐骥在鬼将之中,最为交笃的便是这个月灵鬼将阴悦婵了,或多或少也是异性相互吸引所致,所以便转目笑道:“咳咳……月灵小妹,是不该,如何过了这许久你才来?”一看之下,忽而一愕,阴悦婵虽是一身银亮闪闪的光彩照人,可左眼处一块幽深大洞,竟成了眇目之颜。

    “小妹,你这眼……”

    阴悦婵做了个咬牙切齿的表情,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似有意似无意的斜睨了一直闷不做声的地灵鬼将慕容衍一眼,才笑道:“不小心给一只小老鼠咬了一口,不过放心,这个仇已经报了。”

    “怎么这般不小心,唉!”千里骐骥适度的表示了关心,再看向慕容衍:“地灵将军一向可好?”

    “尚好,多谢陛下。”慕容衍回答的面无表情,他没有让千里骐骥看出自己情绪的低落,因为他进入虻山后仔细观察,并没有看到那个使他怦然心动的绿裙倩影,他还不知道灵风叛出虻山的消息。而这一阵日子以来,他也确实不太好,被那个雷鹰化人刺了一剑,伤到了厉魄鬼身不说,便连那柄运使起来无往而不利的炼魂枪也随着雷鹰化人的一击就此作古,不过这些没有颜面的往事,自然是不方便在这个场合说出的了。

    末了,千里骐骥少不得夸赞了一番日灵鬼将的威武雄壮,神勇不凡,礼数尽到之后,才发现水漏滴答,早过了子时之刻。

    “来来来!飨食之会将始,莫误时辰,落席安坐,静待血灵牲飨。”

    ※※※

    舞乐大起,饮宴开始。

    从王座丹墀而下,分两列摆开了筵席,上首一左一右,正是鬼相和喀忒斯,然后正数下来,乃是天灵与地灵相对,日灵和月灵并分,直至客席末首,便是坎吉,而在他对面则坐了娇笑相视的盈玉,再然后,虻山臣工俱各相陪,圣王卫辟尘公、天军营诸将、异灵军足舞魅,最后一个,却是自斟自饮,神态从容自若的白狐。

    席上杯盘罗列,多是些炙烤焖煮的山珍野味,竟是出奇的未见人肉,这是因为今晚飨食,讲究的是新鲜血肉,这些菜肴却只是衬垫的辅馐而已,重头戏还没开场,先让众妖鬼垫个底罢了。不过那喀忒斯两手不停的抓着菜肴送入口中,已然吃的大快朵颐,对东方美食赞不绝口,身边几个金发尤物便只是吃吃的笑,时而凑嘴上去接过他赏赐的酒肉。。

    不知什么时候,宫殿的屋顶处离奇隐去,好像是从中被削去了一半,直面向昏沉沉不见星光的天幕。喀忒斯稍停咀嚼,愣怔抬头,不知这是在闹什么玄虚,鬼相并众鬼将却都知道内中必有用意,只微笑遥望,并不言语。

    果然,千里骐骥轻咳了几声道:“月半之时,飨食之会,当空无月,岂非憾事?”轻轻抬手指天一抹,赫然便见天幕恍如纸张一般被划开了一道,裂痕启处,光华陡的大盛,唯感四下里玄灵之气奔荡若流,不一时,满月当空,照亮了大半个天幕。

    喀忒斯看的目瞪口呆,他自非泛泛之辈,也知道这是破开虚空之术,将虚空之外的月亮显现,只是设若自己运使此术,在知道破空密咒的前提下,犹然需要蓄势良久方可勉力为之,怎及这千里骐骥轻描淡写之间就开了这般巨大的虚空之隙?记得三千年前,自己与他各擅胜场,亦在伯仲之间,可现在看起来,一个裹足不前,一个更有精进,却已是相去甚远了。

    东方竟有这许多高手人物?喀忒斯从千里骐骥直看到天灵鬼将,暗生震悸,不由得将调笑的声音放小了。

    “以此月灵之华,以飨诸君。”千里骐骥行若无事的一舒广袖。

    一对对娇颜丽质的绝色女妖信步而入,在音乐声中款款起舞,口中轻唱。

    “人为灵兮秽河山,吾族为生兮源千古;月上中天,月上中天,秽河山者岂为灵?血肉为食兮飨吾族!吾王盛兮,吾族盛兮,虻山皓天彰圣灵……”

    这是虻山飨食之会的老歌,在众女妖的轻声吟唱中幽凄如诉,又有丝竹琴瑟为伴,别增悠响绵长之意。而女妖们腰肢曼妙,姿容娇媚,身掩轻纱,玲珑体态纤细毕现,更兼舞蹈时妖魅之术施发,忽的聚身拢为一处,只见一个女子在殿中翩翩起舞,随着那女子舞步轻摇,每一下动作便从身上泛出一个女子残象,影出身现,行舞弄姿,直至那女子拂转一圈,殿中又复成为一众女妖群舞的场景,蔚为奇观。

    喀忒斯久在西方,最尚男女欢爱之行,此刻双目只盯在舞蹈的妖女身上,看的如醉如痴。

    一曲舞罢,满殿击掌以赞,千里骐骥眼神一转,早看出喀忒斯心思,微笑言道:“诸姬舞罢,分侍来客。”

    那一众妖女躬身称是,也不见如何运身作势,霎时间现在几个饮宴宾客身边,娇怯怯俯身上前,做起了侍酒陪笑的勾当。

    “此皆虻山绝色,宴后自可服侍枕衾。”说这句话的时候,千里骐骥还特地留意了一下,那喀忒斯身边一下子便靠了两个,喀忒斯正自喜笑颜开,日灵鬼将早就迫不及待的搂着两个女妖上下其手起来,地灵鬼将似乎没有什么兴致,只是淡淡接过身边女妖递上的酒爵,而那坎吉虽然看起来既不抗拒也不如何兴奋,却也将手揽住了一旁女妖的腰肢,月灵本就是女子,自然身边无人,至于鬼相,则显然极为抗拒,冷冷的将投怀送抱上前的女妖推开。真正出乎意料的,竟是那天灵鬼将,不仅极为受用的将眼前女妖搂在怀里,甚至还主动拉过了鬼相身边那个女妖来。

    虽有滔天玄力,却是好色之性,千里骐骥看在眼里,面上不动声色。

    就在这时,茹丹夫人款款站起身来,看了看月色,又看了看计时的水漏,轻吐莺声:“子时将过,血飨之会……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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