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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五章 孤身闯城

    宽刃长刀劈在猪面大汉的脖颈上,却让甘斐露了怯,刀锋梆的一声被弹开,那猪面大汉的脖项却全无反应。

    乡农皱了皱眉,有些诧异的斜睨了甘斐一眼,手中长剑横向一抹,猪面大汉的脑袋扑通落地,身体也直直的倒了下去。

    “娘的,都被刺死了身体还那么硬,倒没割下首级来。”甘斐啐了一口,出现这样的结果却也并没让他意外,妖灵还没完全丧尽,那时分妖魔残留身上的灵力还有效应,所以以自己这全无力道的身体而劈下的刀刃自然无法给对方造成伤害。

    乡农从甘斐的长刀直看到甘斐脸上,凝视了半晌,才缓声说道:“你的招数似乎远没有你的眼力高明。”

    从甘斐介入的一开始,这就是一个行险弄巧的计谋。他已经看出那猪妖的修为,却也担心当真施展起妖法来,这个只能凭借武技的乡农难以招架,所以他立刻发声,看似在提醒那乡农小心妖魔近身,却是给了那猪妖一个暗示---对方更惧怕你的近身抓扑,所谓掷剑遥取云云,不过是混淆视听的信口开河而已。头脑简单的猪妖立刻上当,立刻止了欲行妖法的念头,还自以为聪明的打算将计就计,再次飞身冲来。而这种妖魔分身掩袭的小伎俩哪里瞒得过甘斐的眼去?他现在打是打不过,但是用言语干扰对方还是得心应手的,况且这几下提醒都挠在了猪妖痒处,让猪妖大感谋成计售,更是放松了警惕,却在最终一声关键的提醒,准确的说出了猪妖真身所处的方位,那乡农倒是心领神会,更兼剑术着实迅疾高明,竟是一招命中,那猪妖直到剑锋透脑之际,方才醒觉,他上当了。

    如此凶恶可怖的怪物被击杀当场,经过的人流不自禁的便是心中一宽,看向那乡农和甘斐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之色,却倒底没有放缓脚步,熙熙攘攘的从两侧奔逃而过。

    甘斐没在意那乡农的言语,抹了抹还在隐隐生痛的鼻子,目视那乡农:“竟然还有你这样有破御之体的人在,大好!跟我一起杀入城中,砍死这帮妖魔,放心,我会出言提点于你,就像刚才这样,也让你轻松些。而且……我相信绝不是我们孤军奋战,城里应该还有别的人在抵抗着妖魔,会降妖捉怪的人。”甘斐又补充了一句,他想起了昨晚见到的天青会主,也想起了他跟自己说的话,不出意外的话,那号称伏身方圆百里之境的天青会飞剑门的门人弟子也该当能赶来了,想到这里,甘斐又不禁觉得成功有望,语气也有些兴奋起来。

    那乡农沉默的收起长剑,忽然说道:“你过去不是这般的,若非体态兵刃依旧,我几乎都不敢相信是你了。”

    甘斐顿时一惊,听这话,难道这乡农认识我?反复端相那乡农,颧骨高凸,面色微黄,双目虚眯,颌下一簇干巴巴的髭须,一张平实无奇的普通面孔,看起来约有四十余岁年纪,再配上麻衣短衫,赤胫草屣的装扮,若非身后斜插着一柄长剑,几乎就和一个山野乡农一般无二。甘斐反复思量,却怎么也想不起见过此人来,难道和那天青会主一样,也曾慕名见过自己?

    “我们见过?你高姓大名?”甘斐有些迟疑的问。

    乡农没有回答,自顾自迈开步子,却是夹在了人流之中,看样子是欲待离开。

    “哎,等等,不是要你随我一起……”

    “抱歉,我只是凑巧路过,城里那种东西太多了,我不想枉送了性命,再说,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你的忙我帮不上了。我也奉劝你快快离开,别去送死……”乡农的声音从人群中飘了过来。

    “大人,大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城头的队率对甘斐大喊道,“大司马可有令谕?如何应对此间变乱?”

    意外碰见的不知道在哪里见过自己的乡农就这样走了,眼见少了一个臂助,甘斐心下烦恼,没好气的回道:“我却哪里知道?”一转身,却向城中奔去。

    队率脸一苦:“大人,你是大司马大人门下,却告诉我们怎生区处那,哎,大人,大人……”连声呼唤之下,甘斐头也不回的去远了。

    乡农却在听到队率的喊话之后,略有错愕的一转头,望向甘斐渐去渐远的背影,心中暗道:“他也投入了大司马门下了?”

    ※※※

    甘斐还识得路径,这也是他们进城之后走过的路,沿着居中的长街飞奔向前,这是通往市集的道路,也是这广良镇最为热闹的所在,然而没跑得几步,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极目所至,散履遍地,屋舍零落,一片纷乱凄凉之景,零星有人影晃过,惨叫哭喊声络绎不绝,哪里还有半分昨日的繁华气象?

    初时仗着奋勇血气一路奔跑,现在已经有些心跳气喘,手中的宽刃长刀似乎也越来越重,甘斐咳嗽了几声,强自拖着渐渐虚乏的步子,却也离闹市集镇越来越近了。

    已经可见残缺不全的尸骸横卧街心,眼前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募的一阵女人轻微的呻吟传来,还伴着男子粗重低沉的喘息声,甘斐一凛,握紧长刀,开始放缓步伐,心下警惕,可恨不能如昔时察气觅魔,只能靠着双脚一步步找寻妖踪。

    在一座墙破顶残的屋舍前,甘斐看到了令他睚眦欲裂的场景,屋舍中一堆断肢碎肉,一个青面獠牙的小妖抱着一条人腿,正自啃嚼的郭啅有声,而旁侧的案席上,却是个一身黑肉的魁伟身形搂着个女子在疯狂交媾,那魁伟身形一顿一顿的粗重喘息,那身下的女子便就一声一声的轻微呻吟,从甘斐的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那女子垂在案下白生生的腿。

    明知自己出手必然无幸,可甘斐却没有丝毫犹豫,轻放下长刀,反手取出腰间长弓,搭上箭矢,觑准了那魁伟身形的后背。

    箭矢飞行了短短十余步,便即无力的坠落,啪嗒一声掉在屋中。甘斐叹了口气,自己真蠢,既然早知弓箭没了力道准头,还不如突然冲进去一刀砍下,也许还能有效些。

    箭矢落地的轻响惊动了那啃食人腿的青面小妖,一抬头,便见屋外的甘斐,顿时喜上眉梢:“嘿,又来活肉了,是个胖子,肥腻腻吃起来最香了。”甩手扔下啃了一半的人腿,身形一晃,已经站在甘斐面前。

    甘斐一箭未中,早已换刀在手,不等那小妖站稳身形,恶狠狠一刀斩去,那小妖不闪不避,长刀正中肩头,甘斐虎口一震,感觉像是硬生生砍在了生铁之上,长刀几乎脱手,那小妖嘻嘻笑着张开了血水淋漓的大嘴,一口就往甘斐的大肚腩上咬去。

    生死关头,甘斐也不知哪里来的力道,急急一翻,身体骨碌碌的转进了屋内,那小妖一口没咬着,却不着急,好整以暇的转身,慢慢走了进来,今天吃了不少人肉,肚子早饱了,正好拿这胆敢反抗的胖子消遣,也享受享受猫捉老鼠的乐趣。

    也幸亏这小妖打的这主意,未用任何妖术身法,倒给了甘斐转寰的余地,现在身处屋内,恰在那魁伟身形侧边,那魁伟身形只顾大施侵挞,对甘斐竟似浑然不觉。

    甘斐已经看见了那可怜女子的脸,这是个美丽的胡女,然而双目似睁似闭,表情痛苦不堪,这般气若游丝的呻吟,却连稍稍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

    “操!”甘斐咒骂一声,长刀径直的砍向魁伟身形的后背,这一刀当真是鼓足了全身力道,只希望在这激怒攻心的情势下能够有奇迹发生。

    没有任何变化,长刀在魁伟身形的背上一声脆响,甘斐被震的向后踉跄一步,身后那小妖已然大笑着张手过来,甘斐身形不稳,已是避无可避。

    小妖的右手把甘斐抓了个正着,甘斐反手挥刀乱砍,奋力挣扎,很快便觉得腰间的大手越箍越紧,渐渐的快要透不过气来。刀锋落在小妖的脸上,臂上,噗噗闷响,小妖浑然不觉,正想一口咬开甘斐最肥美的肚腹,才凑过头去,便忽然轻噫一声,却将鼻子挨近了甘斐的长刀,用力的抽了抽鼻子。

    “怪了,巨锋,你闻闻,这人的刀上有魂戾之气,好像杀过不少圣灵哟。”小妖右手使力,甘斐顿时满脸涨红,身体一窒,小妖左手一把夺下长刀,放在鼻边反复闻嗅。

    被唤作巨锋的魁伟身形转过头,腰下还在剧烈的递送,不以为意的嘀咕了一句:“管甚么魂戾之气,这家伙不也是你嘴里的肉了?莫烦我快活!”

    这一转头,甘斐看的分明,那巨锋阔鼻大口,尖角斜生双鬓,正是只野牛怪的形象,再仔细分辨下抓住自己的小妖,鼻尖牙利,却是只豺狼精。

    豺狼小妖幽光闪烁的眼睛狐疑的看向甘斐:“话是这么说,可此人却怎么会用这样的兵刃?若说是伏魔之士,这身本事也太稀松平常了。”

    甘斐闷哼了一声,双眼不服不忿的反盯向那豺狼小妖,纵然无力反抗的落入敌手,可爷绝不是认怂的人!

    豺狼小妖嘿嘿笑了起来:“嗯,这眼神倒有些伏魔之士的气象,凡人看到我们,早就吓的魂飞魄散,哪还敢用这种眼神看我们的?”左手将长刀扔下,食指上锋利的指甲倏的一长,抵在了甘斐圆滚滚的肚子上,指尖上下划动,“不管你是什么人,只消我这利爪一划,管叫你肠子肚子都涌了出来,让我想想,先吃你哪里……嘿嘿,人肝最是美味不过,我就先吃你那里。”

    甘斐一口唾沫直接吐在了那豺狼小妖的脸上:“放你娘的猪瘟屁!爷……爷当年最爱吃……吃烤狼腿,你他娘……娘的怎么不下条腿也让爷来……尝尝!”腰间强力的大手已经使他呼吸不畅,便怒骂出声也是断断续续的。

    甘斐的话令两个妖魔同时笑了起来,豺狼小妖一脸讥讽:“你不会是鸭子精吧?都这种情形了,嘴还那么硬?”那巨锋则转过头颇感趣味的看着甘斐,舔了舔嘴唇:“这家伙好玩,说好了,我干完了要吃他的嘴!”

    “操!牛口条更好吃!你怎么……怎么不……”甘斐反唇相讥的言语没能说下去,豺狼小妖大手催加力道,差点便让他背过了气去,而那锋利的指尖也已经穿破麻衫,刺进了肚腹上。

    甘斐只是刚一感到腹下刺痛,猛然间一阵劲风扑来,一团黑气从天而降,擦身而过,撞得那豺狼小妖踉跄跌倒,手中一松,甘斐扑通掉落。然而那黑气的目标却是前方的巨锋,巨锋方觉有异,便听蓬的一声,魁伟的身躯已然斜飞而出。

    黑风散去,露出一个黑肤昆仑奴的模样,急吼吼的便去探看那桌案上四肢大张的裸身胡女,见她已然气若游丝,奄奄一息,顿时开口大骂:“昆咔!我看中的女人,你也敢抢!”

    巨锋也不知撞翻了多少墙体壁垣,带着一阵喀喇喇的碎裂之声,直飞出数丈才坠落于地,身体甫接地面,便即弹身而起,鼻中呼呼出气,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那昆仑奴。

    边厢的豺狼小妖稳了稳身形,脸色也是一变,对那昆仑奴喝道:“狸狸儿!你做什么?”

    狸狸儿龇着白牙,翻弄着那胡女,见她下体肿破,血迹斑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我早就看上的女人,寻了她半天,倒被你们夺了去,昆咔!我跟你们没完!”

    “今日是袭风众行事,这满城凡夫尽是我们的战利品,与你们异灵军何干?你们异灵军的倒欺到我们袭风众头上来了?”豺狼小妖恶狠狠的道,嘴边的獠牙越伸越长,口中亦是嗬嗬发声。

    甘斐侥幸得脱,未及起身,却是先看腹下伤势,好在那利爪只是刚刚破肤,肚腹上一个浅浅的血坑,并不算大伤,心中稍定,便听得妖魔间争吵,他眼光一扫,正看见那昆仑奴,顿时想起,在那阒水撷芬庄后的榉树林旁,不是曾见过这狸狸儿来?

第二十六章 气贯长虹

    一看到这卷发黑肤的狸狸儿,甘斐便又想起了那个俊逸书生般的白狐,当时他轻描淡写间便让自己和徐猛动弹不得,还捎上了那个阒水的金发小美人儿,当真是好不厉害,现在这狸狸儿现身当前,只不知那白狐是不是也在左近?

    甘斐正自心下思忖,忽感风声一紧,觑眼看时,便见那巨锋浑身上下黑气翻腾,仿似离弦之箭,恶狠狠直向那狸狸儿身前撞来。这边厢豺狼小妖也是扭身一晃,绿幽幽一团光气径射狸狸儿当胸。

    “砰砰”两声震响,巨锋身上黑气顿逝,身体像断了线的纸鸢又自斜飞开去,再次重重的坠下,不过这次却没如前番立即弹起身来,而是瘫倒在地,口中哼哼叫唤个不停;而绿幽光气与狸狸儿身体一触之下更是仿佛流星飞曳,先撞塌了半边照壁,才现出豺狼小妖狼狈不堪的身形,狸狸儿则恍然不觉,仍然雄赳赳昂立于案,精瘦的黑手在那胡女胸前不住揉捏,嘴里兀自骂骂咧咧个不休。

    刚才他对于巨锋的强力冲撞不闪不避,候个正着,头却迅疾异常的撞在豺狼小妖面上,以他那憨鲁心性,绝强体质,在虻山大力将军以下,便以雄力撞击的圣王卫统领,犀兕辟尘公也未必及得,这两个袭风众小妖又何足道哉?二妖吃不住狸狸儿神力硬功,一招之下便即双双落败。

    事关袭风众与异灵军的争衡龃龉,二妖明知远非其敌也咽不下这口气,豺狼小妖相对瘦小些,又受了狸狸儿头槌重击,自落地之后便即晕阙;巨锋却仗着魁伟体魄,哼哼了半晌便支撑着又爬起身来,看那狸狸儿不管不顾的调转了胡女身子,欲火难遏的就待挺勃送入,巨锋一声低吼,身形一转,现出本相,却是一头体态巨硕的雄壮野牛,鼻中喷着气,四蹄昂扬,腾腾的再次冲来。

    狸狸儿原是想趁着那胡女还有知觉,硬生生的就待一泄欲火,却不想身下那话儿被孔伯所伤,虽是零丁未断,却也创口颇深,这番兴奋起来,血水又嘟嘟的向外冒,他再怎么不怕疼痛却也是颇多不适意处,正龇牙咧嘴的好生不耐,不防那野牛奔势已至,这一下运力未满,那巨锋又是鼓足全身劲道,狸狸儿还哪里抵受得住?黑黢黢的瘦长身影倏的飞开,巨锋不依不饶,头顶双角尖利,直往狸狸儿肚腹处挑去。

    狸狸儿身形在半空中灵巧的翻了个转,哇哇大叫,揉身一纵,恰与那野牛撞个正着,俨然天雷碰地火,怦然巨响声中,两个妖魔厮搏扭打,搅作一团,直从屋中滚到了长街之上。

    这场狗咬狗似的妖魔内讧无疑救了甘斐性命,甘斐就手拾起被那豺狼小妖抛脱的宽刃长刀,悄然挨近那桌案上的裸身胡女,见她气息奄奄,凹凸有致的绝美身体上淤青创痕斑斑驳驳,可见在妖魔的摧残下遭受了怎样悲惨的境遇,甘斐心下悲愤,却也只能脱膊了上身的麻衫罩在她身上。

    衣衫及体,那胡女似有所觉,微微睁开双眼,碧绿的眼瞳光泽惨黯,看在甘斐脸上,泪水从眼角涔涔而落,嘴唇颤抖着轻声言道:“救……救我……”

    或许是因为莫羽媚的缘故,虽然这胡女不是莫羽媚棕发棕瞳的形象,但那褐发碧眼的异域样貌却令甘斐油然而生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再看她这番凄惨情景,更是别生了恻然伤痛之意,甘斐轻轻拍了拍胡女的肩头,口中安慰:“放心,我救你出去。”只觉得手下的**簌簌发抖,当真是软弱无助之极,不由得忿然豪情立生,心头激荡,握紧了长刀,语气坚定的重复:“……我救你出去!”

    话说的郑重,然而当真要脱出此地却又谈何容易?甘斐自己也是侥幸生还,除了那种习惯成自然的面对妖魔的勇气,他便连稍稍招架妖魔的能力也没有,现在若再加上这个动身不得的胡女,再遇妖魔横阻,他根本就是无计可施。

    可是甘斐却没有迟疑,这是脱身的唯一机会,狸狸儿和巨锋在街心纠缠正紧,那豺狼小妖昏迷不醒,自己正可带着这胡女从旁侧残垣败瓦的缝隙中悄然退身,先把这胡女送到城外,虽然城外也未必安全,但这已经是最周全的法子了。等救出这胡女,他还要继续返回城中,尽管他现在这样在全无力道的情形下只身对付妖魔看起来很蠢,可这是他的无法泯灭的本心,他做不到像常人那样,失魂丧胆的落荒而逃。当然,他也想的很清楚,如果在回去的路上再遇见妖魔的话,他就一刀先杀了这个可怜的胡女,给她一个痛快,自己则选择轰轰烈烈的战死,既不负本心,也或者能与羽媚泉下再会吧。

    甘斐让胡女伏在自己背上,然后解下腰间束身的麻带把两人牢牢绑紧,胡女两手无力的垂在甘斐胸前,甘斐则用长刀支撑着身体,吃力的迈开步子。

    其实胡女虽然身材高挑,但却并不算太重,至少没有甘斐想象中那么重,然而一个昏昏欲睡的人将全身重量都积在背后,却也是沉沉的,况且甘斐一路奔来,又和妖魔周旋了几个照面,原本就没什么的力道就更剩不下多少了,短短几步挪身移开,已经使甘斐满脸憋得通红,昨晚落下的创疤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甘斐当真是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总算小心翼翼的蹩入了屋角,从矮塌的半边墙垣穿身过去,那豺狼小妖晕厥在地,毫无察觉。

    狸狸儿和巨锋打斗的嘶吼撞击声响从背后传来,终于越来越轻,渐渐不闻,甘斐心下一宽,他知道,他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地段。

    一步一顿,一步一喘,心意甫松的情形下,甘斐也觉得自己更加疲累了,可他只能咬牙坚持,似乎已经看到了城墙的影子,应该是离目的地不远了。

    身后忽然感到微微一动,软垂过肩头的双手慢慢的环起,勾在了甘斐的脖项,而那无力的右手还轻轻抚摩过甘斐的脸颊,接着传来那胡女几乎微不可闻的啜泣。甘斐知道,这是她悠悠醒转,既是在表达对自己的谢意,却也在自伤不堪回首的际遇经历。

    “谢谢……谢谢你……”胡女的声音轻虚虚的像是飘荡在另一个世界。

    甘斐挣出一个淡笑,呼出一口浊气:“就快……就快到了。”

    陡然间,一个威严的声音从半空中传来,震得甘斐耳鼓嗡嗡作响:“许贯虹在此,岂容尔等妖魔肆虐!”

    甘斐扭头看去,便见半空中好一阵白光闪耀,影影绰绰,不知现出了多少鹤氅白袍的身形,这一下心怀大定,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手中长刀一松,扑地瘫倒。

    ※※※

    在甘斐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白狐也愕然眺望,白光银华仿佛在半空中结作了连延密布的云层,一个鹤氅白袍,飘然若仙的身影渊渟岳峙般悬立当先,方面阔颐,浓眉细目,神情威肃,双目湛放神光,环视下方城镇,胸前一对张翅扑展的鲜红鹤翼宛如跳跃炫目的火焰。

    嗷月士早已离开了这里,他又犯了老毛病,满城大屠的情势下,他看中了两个奔逃的美女,忙不迭飞身擒住,自去受用快活,而留下的白狐正指使着慕萤对小饭馆前残留的阒水气息进行辨认,汇流如渠的鲜血和从破碎的酒瓮中流淌而出的美酒参杂在了一起,形成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那小饭馆的掌柜店伙早就成了一滩残骨碎肉,这是厉公腾的杰作,在生擒了丁晓之后,食欲大开的厉公腾将身边所有能抓到的活人都变作了自己的血食。这样的惨剧正在城中各处上演,不知多少百姓被撕裂分食,也不知多少女子惨遭凌辱,兽性大起的袭风众妖魔把这处驰名中原的繁华市镇变成了一座血肉堆积的恐怖死城。

    这也是白狐对骐骥王建言的缘故,他从一开始就打算血洗这个城镇,既然虻山攻伐天下的征战已经开始,那么就没有必要再像过去那样藏藏掖掖的吃人杀人,尤其在一开始的时候,一旦攻占了人类的城池,那就只管肆意屠戮,让这个城池侥幸逃出去的人把虻山一族的恐怖传播于世间,而当恐惧的种子在凡人之间生根发芽之后,则在日后对人类的作战中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

    未战而先怯,自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奇效,白狐打的正是这个主意,也得到了熟读人间典籍的千里骐骥王的首肯,广良镇由是成了第一个牺牲品。

    尽管事先就做了应对伏魔之士的举措,可大批的伏魔之士出现的时候,还是令白狐惊诧了一下,然而事情进展的比白狐想象的还要完美,就在那么多凡人面前,那些他们以为是神仙般的人物一个接一个的死在了吾族圣灵的手中,让他们的希望在转瞬间成为了万丈深壑下的冰冷绝望,而在这之后再展开的屠杀,无疑又加重了凡人心中的恐惧,白狐简直太满意了,唯一的小小遗憾,就是关于那个美丽兔妖的踪迹还没有真正水落石出。

    就在他专注于向那慕萤打听之际,却没有想到,新的伏魔之士突兀的出现了,而这些伏魔之士的形容装束他并不陌生,这是不休山的炼气士。

    “许贯虹?”白狐有些吃惊的张大嘴巴,“那个炼气士的掌门?气贯长虹许大先生?”

    半空中许贯虹已将满城的悲惨景象尽收眼底,饶是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沉稳气性,目光中也涌起一股浓烈的杀意。妖魔居然已经猖狂到这种地步,乾坤朗朗,光天化日,就这样堂而皇之的现身闹市,这可是轩辕黄帝以来的头一遭,难道这些妖魔当真视伏魔道七星盟为无物么?

    许贯虹打定主意,今日要尽歼所有在此为恶的虻山妖魔,这场惨剧发生在他七星盟贪狼部宿的境内,身为七星盟总盟主,治下却发生这等骇人听闻的情事,鹤羽门颜面何存?七星盟颜面何存?又岂可容一个妖邪逃脱?

    白光一闪,一个面如冠玉的鹤羽门门人在许贯虹身边禀道:“师尊!已然查明,虻山妖魔在此共一百三十二只,多为虻山袭风众部属,由那苍狼怪嗷月士统领,天青会飞剑门百余门人弟子都已大部罹难,只有四名飞剑门弟子侥幸生还,刚由众师弟救下。”

    这鹤羽门门人唇上留着一抹淡淡的髭须,俊美之中却也透出雍然老成之气来,只是表情沉重,声音低哑,眼角也微微发红。他正是鹤羽门立字门的大弟子,更是七星盟贪狼部宿主事裘立宗,亦是许大先生的衣钵传人,一身养性炼气玄功已臻化境,然而骤见这般惨景,无论他再如何超然出世,总也是感到凄楚悲愤的。

    这样的情绪对于炼气之士是大忌,裘立宗只道素来传道极严的师尊必要对此斥责,却见许贯虹面沉似水,双目一霎不霎的盯着下方城镇,似是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心潮涌动,裘立宗强自驱开心头忿郁,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现在众多妖魔分散城中,锁妖气决阵已然布陈,何时发动,还请师尊示下。”

    许贯虹双手忽然朝天一举,瞬间白气憧憧,如云层翻涌般从天际滚滚而来,烈阳炽日透过云层罅隙,射下一缕一缕的耀眼金光,霞生万道。更多的白色气流从城镇四周浮现,越积越厚,渐渐形成了氤氲涌动的一圈白墙,空中无数鹤氅白袍的身影化作白光激射而下,如同烟花迸放,拖出了一条条光影飞寥的长长曳尾。

    化身的白光转眼落在白墙之后,现出了一个又一个鹤羽门弟子的身形,人头攒动,声势浩大。

    许贯虹威严的声音再次如天神般响起:“此城中妖孽,一个不留!”

    白狐一直看着天空中许贯虹的身影,光华影耀,炫亮夺目,自己竟一时揣看不透对方心意,直至此时方才略察端倪,白狐一看之下,顿时色变,不顾自己嘶声大喊的嗓音甚至已经变了调:

    “快走!”

第二十七章 以气御剑

    跣足剑客斗笠下灰闪晶亮的眼瞳冷冷的扫过孔伯魁杰刚毅的面庞,尽管还不知道这老者是什么来头,可对方眼底深处一股凛冽肃杀之气,却使他心中暗生警惕。

    孔伯并不是那种收敛不住脾性而形之于色的暴烈之人,事实上他把那种仇恨掩藏得很好,在携着谢玄赶回院中时,那几个闪身截击的麻衣剑士已经让他有了心理准备,只是乍见死仇现身于前,心意激荡之下,终究还是透洩出几分杀气来。

    二人都是不世出的武学高人,心态稍有变化便即遥生感应,不过跣足剑客却也有些奇怪,不知对面那老者对自己的仇视究竟从何而来。

    谢玄初时颇感意外,他是知道内情的,然而此刻危急险恶之际,可不是寻仇厮斗的时分,当即开口催促:“亭霖兄,却不可在耽搁了,那些妖魔好生凶恶,怕是不多时便要赶来这里,你我宜当早离此间。”

    殷虞嘴角一扬,泛了个淡笑:“彼等妖类,竟是这般猖狂,不瞒幼度,方才此间已有妖类现身。”说着,冲前方地面一指,那里蛇尸盘蜷,身首异处,碧汪汪一滩腥血。

    谢玄一惊,目光在蛇尸上反复端详,蛇尸旁分明还有一爿古时宽袍,空荡荡颇显古怪,便知殷虞所言非虚。然而真正令他震惊的,却是妖魔之能为可惧可怖,想那黑肤昆仑奴,自己与孔伯联手尚自占不得半点便宜,那还是对方没有施展妖术的情形下,好容易才觑机夺路而脱,怎生到了这里的妖魔倒转眼间殒命授首了呢?

    似乎是看出谢玄心中疑窦,殷虞又是一笑,抬袖指向那跣足剑客:“这是我族中门客邓大师,一身剑术天下无敌,却是家父使他来近身相护于我的,哦,幼度昨晚当已见过了吧?今日妖类现身此处,欲行不轨,正是这位邓大师一剑诛之。”

    谢玄更是大惊,不由得看了孔伯一眼,心道孔伯的仇家当真非同小可,便连他们束手无策的妖魔竟也能轻易击杀,这般相较起来,岂不是这邓大师要远胜孔伯了?不过谢玄对此还有些不敢确定,毕竟孔伯亦有震古烁今的武道修为,若说凡人之身当真有远胜过他的本领,那恐怕也到了成圣如仙的境界。

    这一点却是谢玄多虑了,虽说二者都与妖魔交了手,但此妖非彼妖,想那狸狸儿异灵修炼,一身强筋铁骨冠绝虻山,便是伏魔道上,有把握胜过他的也只是寥寥几位宗师人物而已,又岂是这色迷心窍、托大轻身的袭风众蛇妖可相比的?

    殷虞也略显奇怪的看了孔伯一眼,他能够感受这老者身上传来的雄荡气势,以至于连身侧的邓大师都少有的露出了郑重之色,不过眼下情势,自然也没有询问叙契的闲暇,房中又传来安婼熙甜腻腻的嗲声召唤,殷虞只能对谢玄笑笑:“既然目下妖类肆虐,大异寻常,我等自然不可轻忽,适才已经说过要离开此地了,你看,王公常已经被抬入车驾,我稍事收拾,幼度也准备准备,大伙儿这便离开。”

    殷虞对邓大师使了个眼色,这是准备出发的意思,又冲谢玄礼貌的拱了拱手,这才返回屋中。不管怎么说,他对谢玄倒是诚心结交,又哪里能知道对方的真实用意。

    吕通已经站在大宅外,指挥着众门人仆厮打点行装,安置车马,眼看不必多时便能收拾停当,启程出发,谢玄倒是颇为满意这些王家门客的反应迅捷,抬头望向远方天色,一回头对孔伯道:“我们也准备走吧。”

    孔伯微微欠身:“但凭公子吩咐。”他此刻早收回了直视邓大师的凌厉目光,故意像个老仆家丁般佝起身形,双臂垂下,低着头跟在谢玄之后。

    “等一等……”一直默不作声的邓大师忽然开口,孔伯恍若未闻,径自向前迈步而出,倒是谢玄心领神会的扭头一怔:“邓大师喊我?”

    “谢公子恕罪,不是唤谢公子,而是公子身后那位,不知是谢公子的什么人?”邓大师嘴上说的客气,然而语气举止却不见什么谦卑之意,双足不丁不八的站稳了架势,视线也一直盯在孔伯的后背之上。

    谢玄正要说话,孔伯却轻轻将他一推,同时转过身来,神色淡然的迎上了邓大师的目光:“大师是殷公子的什么人,我便是谢公子的什么人,这一节何消说得?”既然彼此都能感应到对方的内息玄劲,孔伯也没打算隐瞒自己的身份。

    斗笠遮去了邓大师的大半颜面,只能看到斗笠下方露出的花白髭须微微颤动:“足下倒是好身手,转眼间便击退了邓某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子,有此能为者,天下屈指可数,倒要请教足下尊姓大名?”

    适才二人心急赶回,报之妖魔之事,孔伯未及多想,一击而退几个拦阻的麻衣剑士,却是那几个麻衣剑士认出了谢玄来,方知是误会,故而退身而下,没有拼死力战。只是这一击倒底显露了孔伯的高明身手,倒被邓大师看在眼里,再联系到孔伯看见自己后那份蠢蠢欲动的杀意,邓大师越想越是觉得蹊跷。

    孔伯索然一笑:“老奴一个,不过会几手粗浅的功夫罢了,怎比得大师转眼间便诛杀了妖魔?平白贻笑方家而已,贱名何足挂齿?没得污了大师的耳朵。”

    谢玄心里有些紧张,莫非对方已经认出了孔伯来历?听孔伯答的轻慢,只道那邓大师还要追问下去,不料那邓大师却侧过了头去,口中喃喃道:“妖邪频生,原不该节外生枝才是……”陡然声调一扬:“……可我觉得你像一个人!”

    这一声变的突兀,谢玄刚一怔,便觉得一股劲气卷地而来,一道剑光闪电般刺出,身边孔伯的动作却也快的异乎寻常,肩头一动,转眼便即拔剑在手,迎着剑光反撩而向。

    热风一荡,带着喷涌的劲气四散而溢,直到这时候,谢玄才刚刚反应过来,定睛看去,孔伯和邓大师双剑交错,仿如定身般僵立于前。

    屋门打开,殷虞穿戴整齐的步出,看着眼前情景一脸诧异:“怎么回事?自家人怎么打起来了?”身后露出了安婼熙大感兴趣的脸,云鬓结鬟,一身绫罗纱裙,显然也已梳妆停当。

    啪啦一声,孔伯头顶的弁冠掉落,那条可怖的创痕赫然可见。

    滋的一声轻响,斗笠从中现出一条裂纹,霎时断作两片,便见那邓大师光秃秃的头顶和一圈带卷的花白头发,还有隼目鹰鼻的森然面容。

    “邓禹子,五十年了,你的剑招还是老路数那……”孔伯的声音像是揶揄,也像是感叹。

    邓大师的眼角余光掠过孔伯头顶的创痕,隼目一寒:“果然是你,淮南孔缇!”

    就在此时,天空中突然传来隆隆震响的话语,使院中的众人不自禁的举目远望,那话语字字清晰,声犹在耳:“许贯虹在此,岂容尔等妖魔肆虐!”

    ※※※

    鹤羽门许大先生到这里却是有备而来,在整个七星盟紧锣密鼓的准备展开对虻山突袭的同时,他发现虻山妖魔的出没却更加频繁了,分属阒水前哨的撷芬庄和颍水野寨在短短时日内就被虻山轻松拔除,更得到消息,在燕晋两国交战的前线,虻山群妖甚至毫不掩饰的现身而出,直惊得两国数万大军止戈息兵,一派浓重的恐惧气氛在战场上空蔓延。

    这一切,使许大先生决心一定要加快攻击虻山的进度了,眼下在江南的七星盟大部正对阒水妖界展开一次又一次声势浩大的进攻,自临江离宫之后,阒水的另一处要塞累骨幽涧被攻占的捷报又已传来,数以百计的水族妖魔被诛灭,阒水节节败退。

    然而许大先生知道,这只是一场欺敌的佯攻而已,七星盟真正的进攻方向早在龙虎山会盟之时就已定下,他们首当其冲的目标却是妖王已丧,新主方立的虻山。

    飞剑门和天青会在许大先生的授意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开到了中原地界,只等诸事齐备,他们就将成为两路夹击的先锋军。而在这里潜伏了那么久,许大先生也觉得自己应该去看一看这些盟友,这些自己虽然有些瞧不上却也颇为赞赏他们勇气的力宗门派。

    就在行至半途的时候,许大先生察觉出了异常,两具残缺不全的尸骸被抛落在颍洛之交的山涧旁,他立刻看出这是妖魔食人后留下的骨骸,而通过对现场碎裂的衣衫和残留气息的辨析,赫然发现这竟然两名飞剑门弟子的遗骸,这就让许大先生警觉起来,凭借炼气士卓绝感知之力,立刻感应到了远处妖气的汹涌异动。

    于是,许大先生立字门下全数尽出,追索着这股妖气来到了这里,却终是来迟了一步,两派门人尽数覆亡,满城亦惨遭蹂躏。而现在,该是到了让这些妖魔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

    白狐嘶厉的大喊并没有引起其他妖魔的注意,这些袭风众的妖魔总是不经意间对出身异灵军的白狐有着抵触之意,全然没有察觉从围城一圈的白墙中,正有一道道利刃般的气流凝结而起,并在气流氤氲交缠的白墙墙面上渐渐突出,就像一排排尖利的牙齿,而随着气流缭绕翻转的速度加快,这一排排利齿却又变成了形制分明的长剑之状。

    “决气御剑,放!”裘立宗的声音含着深深的悲切和愤懑,在半空中激荡回响。

    霎时间,那一排排长剑遽然蓬炸,如同飞晶流萤,向城中激射而去,恰似万箭齐发,却又煊然夺目,整座广良城转瞬被一层雾蒙蒙的白色光气所笼罩。

    鹤羽门三大支,每一支所修术法皆不同,孤山先生的师字门专精凝气窒空,这是扭转时空之法;衔云子的文字门主修化气念力,这是另生时空之法;而许大先生的立字门则擅以气御剑,却是以绝强炼气玄力化作摧神败体的利剑之形,以妖气所源为引,穿透时空,对妖魔本体紧跟不舍,务必将妖魔刺杀当场方才休止,实是厉害之极的一桩降妖之术。

    很快,原已渐渐稀疏的惨叫和嘶喊声再次响起,而与先前相比,所不同的是,现在的惨叫嘶喊,来自于那些已饱餐人肉,施虐逞凶的妖魔们!

    来自于伏魔之士的复仇竟是这么快,又是这么的迅猛激烈,幸存的人们惊魂未定却又喜出望外的看到,白色光华幻化的利剑循着城中每一处妖气传来的方向,如同跗骨之蛆般飞行、接近、刺透,一个又一个的妖魔哀号着倒下,利剑穿过了他们的身体,炼气士的罡力随之迸发,将他们的身体生生撕裂,妖魔腥臭的鲜血四溅飞散,洒在了屋宇楼幢、洒在了街闾巷间、洒在了那些被他们屠戮杀害的残碎人尸之上。

    嗷月士一手搂一个,正心怀大畅的受用两个美女,猛的看见白光利剑穿过了那两个凡人女子的身体,直冲自己身前而来。两位人间美女哀啭啜泣,却对飞剑穿身浑然不觉,可嗷月士只感得罡气袭体,劲风扑面,哪里还敢停身?急忙跌跌爬爬的从女人身上逃开,身形一转,化作一道黑气在飞剑丛中往来趋避,总算他能为不俗,运气也不错,在狼狈逃窜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后,紧追不舍的飞剑被一旁仓惶逃命的另一只妖魔吸引,转向飞射而去,那妖惨叫着被数剑穿身,成了半空中零落的血雨,嗷月士则疾速坠地,慌张的躲在了民居之中。

    先前尽歼伏魔之士和占取人间城镇的喜悦被一种深深惶恐代替,不休山鹤羽门,与虻山不知斗了多少年,其术之强大嗷月士自然深知,还记得自己曾败给一个鹤羽门的二代弟子,那弟子叫什么来着的?对对,是叫俞师桓吧,一个二代弟子都这么厉害,更何况今日这无数的鹤羽门弟子齐聚于此?连那许大先生都亲至了,嗷月士喘息半晌,屏住妖气,心中突突直跳,哀叹一声:“完了……完了……”在屋中抱紧了脑袋,颓丧的蜷成一团。

第二十八章 风卷残云

    满城的鬼哭神嚎,施凶逞恶的刽子手转眼变成了狼奔豸突的受屠者,妖魔们像是没头的苍蝇在城中乱冲乱撞起来,有的化身黑风,在白影玄光中辗转奔逃;有的蜷身缩避,在剑气纵横中簌簌发抖;而更多的,却已然身死灵弭,以炼气士超卓修为驾驭的飞剑绝无怜悯的把他们罪恶的身体穿透、震碎、撕裂。

    这并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以气御剑的进击,这是由鹤羽门立字门全体炼气士合力施为的一场浩然攻势。在看到了这座城镇的惨景之后,即便愤慨悲怆,许大先生也并没有草率行事,立刻下令,让弟子们沿着城廓四围,布开了鹤羽门的镇山绝技---锁妖气决阵。

    锁妖气决阵,顾名思义,这是一个以玄气罡力引发锁妖锢魔之效的阵法。既可由鹤羽门弟子单人运使,也可由数名乃至更多的弟子协力施展,其威力自然也随着施术者能为的叠加而水涨船高。在建康钟山之上,俞师桓凭借此阵,牢牢困住了宛月洞赤目姥姥,最终一剑斩首;在龙虎山会盟之际,鹤羽门亦是通过此阵,完整的展现了累累诛妖之数;而现在,则是立字门百数以上的弟子同时催发的阵势,又岂是心荡神驰,恣意屠掠的袭风众妖魔所能抵挡的?

    以自身修炼的玄灵正气连延成白墙一般,气蕴交织,可保妖魔难以透墙而出,将妖魔尽数困于阵中,再催发以气御剑之法,这一下威势倍增,飞剑激射而出,径循妖气所源,非中妖体绝不停止,而众气系出同术,泛连呼应,则一剑如有万剑之力,万剑却也如一剑之迹,委实厉害不过。

    甚或与那天青三环阵相较,那许多天青会弟子以本门心法密咒运使,竭尽所能,方才有与一等妖灵颉颃之力,说到底,总也是自身功力有限之故,可鹤羽门便寻常弟子的功力就与那天青会第一高手丁晓相仿佛,纵三环阵奇巧神异处或有过之,然而比之那许多已臻伏魔道一流之境的鹤羽门弟子催动的锁妖气决阵,其威力便不可同日而语了。

    飞剑在城中已然呼啸了半个时辰,妖魔嘶喊哭嚎的声音越来越小,终至渐渐湮没不闻,这代表着他们大部分都已经丧命,一缕一缕的涣散妖灵正从城中各处袅袅升起。

    许贯虹依旧悬在半空,鹤氅白袍无风自动,身后的云层缓缓消散,露出了移至天心的炽热日头,阳光垂照而下,尽是一团火辣辣的酷暑热浪。

    “杀进去!我说过,一个不留!”许贯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威严,声响在空中盘旋浮荡,振聋发聩。

    “杀!”裘立宗用力的向前一挥手,白光一闪,当先飞纵而入,与此同时,踞身于白墙之后的众多鹤羽门弟子齐声应诺,便见气霞纷纭,身影晃动,尽向城中涌入。

    这是肃清残妖的收尾之战,鹤羽门众弟子含愤多时,早已是群情汹汹,能得亲身入城,哪还有什么废话?当真如风卷残云一般,化气成光的身影不时在城中穿梭闪现,找寻漏网之鱼,转眼间便有几只侥幸在残垣败瓦下躲得了性命的妖魔被刺杀当场。

    自许大先生现身,鹤羽门结阵御剑,直至群妖束手,土崩瓦解,终于底定大局,重夺城镇,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半个多时辰,局势转易之快,委实令人咋舌不下,这就是第一流伏魔名门的实力。

    城中惨象连连,随处可见断肢残肉,碎尸烂骨,幸存的人们涌到满目疮痍的街头,哭叫着向飞纵而过的白袍身影跪倒膜拜,许多鹤羽门弟子降下身子,有的一脸沉重的向人群点头示意,有的开口轻语,柔声抚慰……炼气之士也是人,并没有真正抛却了七情六欲,人间遭受这般浩劫,他们的心里也不好过。

    “神仙……神仙……”人群中渐渐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很快形成了此起彼伏,连绵不绝的震天呼喊,在经历了那样骇恐惊怖的冰冷绝望之后,这些鹤氅白袍男子的出现,无疑便像是无尽黑暗中升起的一缕曙光,给人们带来了重见光明的温暖希望,他们一定是神仙,普救世人,怜我苍生的神仙!

    “神仙!神仙那!”东城上的队率远向着半空中许大先生的身形张开双手,激动的大喊,扑通一声,跪下了双膝。他身边的军士,城下还未远离的难民,都已经在叩首趋拜,人头蠕蠕而动。

    ※※※

    “你没事吧?”甘斐觉得脸上被人轻拍了几下,等他睁开眼来时,便看到身边蹲着一个鹤氅白袍的男子,剑眉薄唇英俊白皙的面庞紧盯着自己的脸,目光中满是同情。

    是鹤羽门的人,甘斐立刻心知肚明,在累瘫晕厥前,他还记得听到了许大先生威严的声音还有许许多多鹤羽门门人现出的身影。这就已经驱尽妖魔了吗?甘斐爬起身,先诧异的四下张望,心中微感吃惊。

    头转到后方,便看到那胡女裹着自己宽大的麻衫,裸着两条雪白修长的腿,正蹲身在一旁的屋舍门沿,一脸木然的平视着前方,眼神中痴痴愣愣。看来在自己晕阙的时分,这胡女苏醒过来,自己解脱了束身的麻带,倒呆坐在这里。

    甘斐心下一叹,转头对那鹤羽门弟子道:“她被妖魔糟蹋了,本是想把她救出城外的,哪知道我自己倒先累倒了,幸亏你们来的及时。由她回回神吧,常人乍逢妖魔,又遭了这般苦楚,原是没那么快释然的。”

    倒是一奇,这胖汉不仅对妖魔毫无惊惧之意,便对我也似乎毫无意外之感,倒像是早就知道我们来历一般,那鹤羽门弟子不无疑惑的上下打量甘斐,眼光自然而然的落在甘斐身边地面上的宽刃长刀,越看越是觉得奇怪。

    甘斐顿时反应过来,他现在这般狼狈无能的情状就更不能暴露自己是乾家弟子的身份了,抢先拾起长刀,呼呼喘着气笑了笑:“别奇怪,我也知道些这种妖魔鬼怪的事,不过没什么能耐,对付不了他们。恁们是伏魔道上的吧?我听说过,娘的,今天却是怪了,怎么这些妖怪倒这般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这镇子算是完了。”甘斐故意用了些山藏村的土白口音,听起来更像个憨憨的庄稼汉了。

    那鹤羽门弟子倒没在意甘斐前后大有出入的口音,不过听甘斐这番话一说,倒是将心中疑虑消去了不少:“确是大异常情,妖魔很少现身于人间城镇的,唉,只苦了这繁华市集……”叹了一声,又看了看甘斐:“你知道妖魔的情事?可要小心了,如你这般,原当是送往东海凝露城的。”

    “惧妖避世?现在这个法子还有用么?妖魔都这样猖狂了。”甘斐不以为然的耸耸肩,全没在意他这句话又暴露了他对伏魔道过往的谙熟,顺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这一抹之下,才发现那夹住断鼻的竹板又不翼而飞了,看来是前番与那豺狼小妖打斗之际掉落的。

    甘斐又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去先前之处看一看,因为自己的长弓尚且遗落于彼,反正有这个鹤羽门弟子伴着,也不怕出什么事。

    他看了一眼那怔怔出神的胡女,总算救了她出来,甘斐觉得非常庆幸,本想交待一句让她出城自去,但看她这般茫然情状,倒底还是没有打扰她,挥挥手中的宽刃长刀,转身径向长街内中走去。

    “你做什么?”鹤羽门弟子觉得甘斐的举动越发奇怪起来:“城中还没完全肃清,可能还有些残余的妖魔在,我的那些师兄弟正将难民向城外疏散,你还进去做什么?”

    “跟我来呗,我记得我逃出来的地方还有几个妖怪在的,也不知死没死,带你去确认一下。”甘斐指了指前方,晕倒的这些时间还是有好处的,至少气力恢复了些,况且现在心情大定,走起路也觉得轻快了许多。他现在的装扮有些古怪,由于将麻衫脱给了胡女,上身**,露着肥晃晃的胸腹,汗涔涔的泛着油光,胸前一道斜长的疤痕倒是清晰可辨。

    鹤羽门弟子快步跟上,看样子是准备随着甘斐一齐前往了,只是口中还在埋怨:“哎哎哎,你这人,讲不听么?我告诉你说,很有可能那些残余的妖魔化身为人,正打算混在人群里脱逃而出呢,你又不能分辨,也没降妖伏魔的本事,要是遇上了怎么办?”

    “笑话,这不是还有你吗?”甘斐扔下一句,倒把那鹤羽门弟子弄得愣了一愣,略一寻思,还真是这么个理,有自己在,还怕什么妖魔戕害凡人?

    “你叫什么名字?”甘斐侧首看了那鹤羽门弟子一眼,他见过的鹤羽门门人不多,也就俞师桓等寥寥几个,但个个都是眼睛生在脑门顶的倨傲做派,而眼前这个看起来倒是挺随和,不由得对他印象好了几分。

    “张立辉,鹤羽门张立辉。”英俊的脸庞脱口而出,在鹤羽门三字上还加重了语调,不过很快他便觉得自己应声的也太轻易了,这么个凡夫村汉没什么本事,还这样一脸狼狈相,却怎么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倒像是伏魔道上的前辈尊长似的,张立辉歪着头看向甘斐,颇感纳罕。

    背后忽然沙沙沙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甘斐和张立辉同时回头一看,却见那胡女拢着宽大麻衫,一步一步的跟了过来,见他们回头看向自己,那胡女一怔,停下了脚步,对他们瞠然而视。

    甘斐和张立辉默默无语,一起掉过了头,走了一小会儿,背后的脚步声却又响起,甘斐忍不住再次转过头看去,那胡女看到甘斐回头,便又停下脚步,木愣愣的呆看着。

    “哎……姑娘,出城安全,却不是这条路,你也别跟着了。”尽管听这胡女说过几个字的汉话,但甘斐也不能保证自己说的话她就都能听懂,不过看那胡女在自己说话之际还向后退了几步,甘斐便也没再多话,继续和张立辉并肩而行。

    “你不识得她?”张立辉有些诧异。

    “看她被妖魔糟蹋,着实不忍,把她救回来的,却是素不相识。”

    张立辉更好奇了,他却是怎么从妖魔手里救回这胡女的?他不是不会降妖伏魔的法术么?正想发问,背后的脚步声却又响起来了。

    “唉……怕是甫遭大难,神智还有不清,就让她先这么跟着吧,回头你把她送出城去。”不必再回头,也知道是那胡女又跟了上来,张立辉好心的提醒甘斐。

    甘斐没有说话,他已经走到了先前离开的地方,遍地狼藉依旧,只是街心一头硕大的野牛尸体,横卧于地,牛身之上千疮百孔,皮肉外翻。

    张立辉一个纵步上前,检视牛尸,口中道:“没错,是被御剑之术穿体而亡的,这野牛怪倒是好体魄,这般数剑穿体,也没让他身体爆裂。”

    甘斐很快就看到了自己遗落下的长弓撇在街旁一角,就手取起悬在腰后,回想先前抛弓换刀,力拒那豺狼小妖的情形,当真恍若隔世。脚下却移入了那座墙破顶残的屋舍之中,便见碎石瓦砾之上,那豺狼小妖已然现出本相原形,身体稀烂,血肉模糊,只豺首还保留的完整,双目微睁未瞑,依稀可见眼白翻起,长长的舌头探出了豺嘴,无力的歪在一边。看这情形,当是晕厥刚醒,骤觉飞剑袭体,未及奔逃,便被生生爆体,落得个死无完尸的下场。

    鹤羽门果然了得,甘斐心下暗自称赞,抬步转出屋舍,刚一抬头,忽然扑扑的脚步声疾响,面前一晃,竟是那胡女跑到身边,也不顾甘斐尚且摸不清头脑的愣怔之状,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宽刃长刀,转身就往那野牛尸体处奔去,双手举刀狠狠的砍下,这双手一动,宽罩着的麻衫顿时脱落,露出了**雪白的全身。

    甘斐和张立辉吓了一跳,两个人齐齐转头,把视线从**上移开。

    “让她出出气吧,看样子是这只野牛怪把她糟蹋了。”张立辉倒是推断的大致不差。

    甘斐却像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张看起来。

    “不大好吧,老兄,人家都这么惨了,你还有心思贪眼里便宜?”张立辉会错了意,只道甘斐看那胡女**,嗤之以鼻。

    “不对!”甘斐的声音却很严肃,“只有两具妖尸,可是我离开的时候,在这里明明有三个妖怪的,那个昆仑奴呢?”

第二十九章 搜查

    人们的喊声震耳欲聋,一遍又一遍的神仙二字激荡着许贯虹的耳鼓,饶是许贯虹一直保持着不苟言笑的威严面相,心内却也一阵阵的烫暖起来:神仙……一旦伏魔大事终成,天下永无妖魔之患,那我也就真正成了世人眼中的神师仙圣,不休山鹤羽门之名亦将传颂千古。

    许贯虹决定从半空中降下身子,衣袂鼓风,鹤氅飘荡,便当真像一个仙人一般飞身而落,当许贯虹立在城中最高的楼阁之上的时候,欢呼声就更响了。

    人群从四面八方向楼阁涌来,像是要来一近神体仙泽,也像是要来顶礼膜拜,许贯虹身边白光一闪,却现出裘立宗身形。

    “师尊,城中还有千数活人,侥幸逃脱妖魔毒手,只是久驻遗患,是不是把这些人速速往城外疏散,我等弟子也好放开手脚,肃清余孽。”

    许贯虹微一点头:“让他们去办吧,还有一点,小心甄别,只怕妖魔化身为人,混在凡人之中。”

    随着许贯虹的嘱意,分散城中的鹤羽门弟子开始行动了,大声指挥,引领着各处的幸存者向城外而去,那环绕城池的一圈白墙犹然存在,但有妖魔混身人群,则必然过不了这锁妖气决阵一关,因此许多弟子悬身半空,虎视眈眈的盯在白墙左近,只要稍有异动便即飞扑而下。

    原本要涌向楼阁瞻仰仙颜的人流也被成功的疏导开来,纷纷攘攘的反奔向城外方向,直到这时候,裘立宗才能向许贯虹详细禀告:

    “先前依妖气所源,乃知此间妖魔一百三十二之数,现在计点尸首,却还有五只妖魔未见其踪,余者已尽数伏诛。然而奇怪的是,内中两妖的妖灵却在城外挥发,一只是在离城南七里之遥的庄院内,一只却是死在东城门外。这说明,除了本门剑阵所杀之外,还有两只妖魔死在他人之手。”

    许贯虹神色不变,口中轻轻哦了一声:“就是说还有其他人诛杀了这两只妖魔?是不是七星盟中人?嗯,此间不是有飞剑门和天青会弟子么?是不是他们杀的?”

    “正要回禀师尊,天青会五十三名弟子,飞剑门六十五位门人,除被我们救下的四人外,余者已经全部战死,刚才在城中还发现了飞剑门路掌门的尸首,天青会丁会主下落不明。而据我们救下的飞剑门门人说,妖魔突袭,猝不及防,他们也只办得游斗逃生,却是不曾诛杀任何妖魔。”

    经此一战,天青会飞剑门两大伏魔门派竟至全军覆没,许贯虹不由微微动容,叹了一声,旋即眉头一拧:“既不是这两个门派,难道还真有旁的伏魔之士在此不成?却是奇了,既为伏魔之士,当便是七星盟中人,何以我身为盟主,竟不知尔等动向?”

    他们所言及的两只妖魔,一个好色蛇妖在王家大宅被神杀剑士瞬斩,一个贪食猪怪在东城门外被灰衣乡农所杀,他二人虽有诛魔之力,却都不是七星盟中人,任许贯虹与裘立宗如何推敲猜想,却哪里能寻得半分端倪?

    不过许贯虹却又立即想起:“既说是五只妖魔未见其踪,内中两妖也已身死,那么其余三只呢?”

    “这恐怕就是眼下脱逃的妖魔之数了。”裘立宗补充道。

    许贯虹扫视城中正自向城外褪去的人潮,冷冷道:“锁妖气决阵稍有妖力触动,便即有感应,妖魔休想混在人群中脱逃而出,待人群散去,这几个小妖必然匿在城中,届时收阵行法,用九天落雷之术诛之,看他们何处藏身!”

    裘立宗躬身领命,却见许贯虹似是言犹未尽,便仍恭恭敬敬的垂首一旁,静听师尊示下。

    “那个……”许贯虹语气顿了一顿,似乎是在隐藏内心的情绪波动,故意用一种很平淡的语调续道:“……天青会与飞剑门门人弟子的尸骸,无论是否全尸,务必好生收殓。还有那位天青会丁会主的下落,也务必查明。”

    裘立宗听许贯虹这般一说,却也深有感触,向着前方微微欠身黯然一拜,这是在向战死的同道致意,无论伏魔道术力两宗的分歧隔阂究竟如何,然而今日天青会和飞剑门两个在七星盟微不足道的小门派都已然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战的英勇,死的壮烈,洒却了一腔热血,拼到了最后一刻,音容渺然已杳,英魂长存天地。

    忽然间,许贯虹似有所觉,目光一凛,往西南方向看去,那里响起了嘈杂声,几骑奔马逆着朝城外涌去的人流,蹄声踏踏的向城里奔来,还有几道人影晃身飞闪,倏忽片刻,便即大为靠近此地。

    裘立宗发现异动,便待化气飞身而出,身体刚一动,许贯虹却轻轻一拍他肩头:“无妨,不是妖魔,让他们近前来,看他们是何用意,再做计较。”许贯虹眼光锐利,那几道人影看似来的蹊跷,却只是极为高明的人间武学轻功造诣,无涉妖术魔法之流,只是即便身在此地,也能感觉到其中两人玄力深厚,竟似不在伏魔之士之下,倒要看看他们是什么来头。

    “哦,你刚才是说,有一只妖魔是死在离城南七里外的庄院内的吧?”许贯虹朝人影奔来的方向信手一指,“不就是那个方向么?”

    裘立宗听明白了许贯虹话里的意思,顺着许贯虹的目光看去,口中沉吟:“师尊认为,这几个便是诛杀那妖魔之人?”

    前方低矮些的房顶黑瓦轻响,仿佛只是一霎眼间,赫然便现出几名头遮斗笠的麻衣剑士,手中铜纹古剑烁烁闪亮,似有意似无意的斜指着许贯虹。

    对方来的突兀,可既然不是妖魔之属,许贯虹只是安之若素的淡然回望,倒没有任何反应,裘立宗却是脸一沉,竟敢以剑直指师尊,七星盟盟主之前岂容尔等如此放肆?

    几名麻衣剑士还未站定,身边忽然白光晃闪,只觉得眼前一花,却是几个鹤氅白袍的俊美男子悄无声息的站于身侧,戟指凝于麻衣剑士的死穴要害之上,虽未用力,那几名麻衣剑士却是悚然大惊,怎生甫一露面,自己便浑然不觉的为人所制?对方身法如神似鬼,饶是自己身负绝强剑术武道修为,事先竟也没有半点察觉,登时心中剔惧,身形却再不敢轻动。

    “来者何人?弃剑说话!”立在上方屋顶的裘立宗这时才大声斥道。对于这样的场景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再厉害的武学高手,在炼气精修几近仙资的鹤羽门门人面前,原本就是不足一哂的,麻衣剑士来的固是身法高明,却早被周遭巡视的鹤羽门弟子尽察于眼,只待对方一现身,他们便即御气移身,闪电般的制住了对方,这还是手下留情了,倘若对方当真心怀歹意,只怕适才这一出手,便是杀招迭至了。

    “神杀剑士,舍命不舍剑!”内中一名麻衣剑士冷冷的发了话,虽是要害被制,性命握于人手,却依旧强项刚硬。

    “神杀剑士?什么门派?”许贯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身边的裘立宗。

    一股剑气陡然生于前方低矮房顶的旁侧,白光一闪之下,竟传来一声闷哼,一名鹤羽门弟子现出身形,却向后退了一步,一柄形制古朴的铜剑抵在那鹤羽门弟子的颌下,持剑者是个头顶半秃的高瘦老者,麻衣跣足,也不知是何时现身,一双鹰隼般的灰色双眸斜睨高处的许贯虹。

    “很抱歉,尽管对阁下所为颇为景仰,可是我并不喜欢在别人的威逼之下说话,得罪了。”高瘦老者手一晃,铜剑已然收回,那先被铜剑抵住的鹤羽门弟子摸了摸颌下,一脸不可置信的神色。

    从高瘦老者的服色可以看出,他与那几名自称神杀剑士的麻衣剑客都是一路,然而他单凭剑术,竟可一招反制鹤羽门弟子,许贯虹倒是对这个后现身的高瘦老者刮目相看,目视对方,甚至难得的露出了个笑容:“你很不简单。”

    已经辨析分明,这就是先前感应到的玄力不在伏魔之士之下的人物,这是其中一个,而另一个……许贯虹立时侧过头看去,在那高瘦老者侧对面的屋顶之上,竟也现出一个盘腿而坐的青袍身形,这同样是一位老者,身材魁梧,气势雄壮,只是他的目光泰半都射在那高瘦老者脸上,面色深沉,头顶白发飘洒,露出一条可怖的疤痕。

    ※※※

    张立辉走在当先,甘斐稍稍堕后,而他的身后却还是那胡女亦步亦趋的跟着,也不知从哪里扯来的灰布,缠在那胡女的身下,掩住了粉光晶莹的双腿,只是上身却还裹着甘斐的宽大麻衫,看起来颇为怪异。

    在这胡女发泄似的砍下了那野牛尸体上的**之后,浑身兀自微微颤抖,精神却是回复了许多,甘斐默默无言的上前,先将脱落的宽衫替她罩上,然后夺过了她手中犹然紧握的长刀。

    “那个方向是出城的,出城就安全了。”甘斐也只能好心的提醒一声,便和张立辉转身向城内走去,按说既然那个侥幸脱逃的妖魔长的一副昆仑奴的黑肤卷发模样,那也好辨认,倘若化身为人,自然一眼就能够看出;而如果他欲行妖法变化成其他模样,则满城炼气之士也能很轻易的察觉出妖法施为的气息,一样可以获知其踪,可甘斐却自告奋勇的引路前往一探,他给出的理由是自己在城中盘桓多时,充当个向导也比这些远道而至的鹤羽门弟子要轻车熟路些,再说他身手纵然不及,经验丰富的眼力倒还算得高明,东城外助那灰衣乡农诛杀猪妖便是明证,自己留下稍尽绵薄助力,或许更容易搜查出妖魔匿藏的地方来。其实,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纯是一种他对过往经历根深蒂固的不舍之意,遭逢了妖魔之后,总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事才好。

    甘斐如此坚持,张立辉没奈何,只能带着他一同起行,而那胡女却又像先前一样,不声不响的紧紧跟随,而一旦甘斐或张立辉回头欲言时,那胡女却又紧闭着嘴向后退开,直至他们前行又再复跟上,几次三番下来,甘斐和张立辉也只能任她去了。

    于是,三个人就维持着这样的队形,越走越靠近城镇的中心地段。

    甘斐认出了昨晚饮酒放歌的小饭馆,依稀看见饭馆内血水淋漓的惨状,心下更是悲怆,谁能想到呢?一夜之隔,这里就变成了牺祀牲胙般的屠场。从昨晚到现在,那一幕幕浮现在甘斐脑海,募然有感,怎么没见那个来的奇怪去的蹊跷的天青会主?他不是说左近有百多门人弟子潜藏吗?那么多伏魔之士,怎么就眼睁睁的看着妖魔逞凶肆虐,荼害生灵?

    然而甘斐很快就看见了许多残缺不全的尸体蜷卧于地,从服色上,他认出这些正是天青会和飞剑门弟子的尸首。

    “我们来的时候,天青会和飞剑门的同道都已大部罹难。”张立辉从甘斐的眼神看出他的想法,顺口解释道,还没忘了补充一句:“这两个伏魔门派你知道吧?”

    甘斐没有回答,他只是将宽刃长刀的刀身紧贴在额头之上,对着这些尸骸垂首躬身,沉默良久,张立辉很奇怪的看着甘斐的这个动作,他和江南的伏魔门派往来得少,自然不知道这是乾家弟子悼念战死伏魔同道的礼仪姿势。

    渐渐有鹤氅白袍的身形走来,和张立辉遥遥点头示意之后,这些走来的鹤羽门弟子开始细心的归置天青会和飞剑门门人的尸骨遗骸,一团团白气卷缠着尸首缓缓收拢,整条长街像是笼罩在白雾之中,这是鹤羽门的异术,用玄气裹起尸身送入转换时空的虚境之中,待寻到适合埋葬的所在之后,再施此术,则虚境之中的尸身便可传出入土安葬。

    甘斐默默看着,心里亦是沉沉的极不好受,远处三三两两的有幸存者走过,这一带是遭受屠戮最深的地方,侥幸活下来的人并不多,而由于亲眼目睹了妖魔的恐怖,这些幸存者也多是目光迷瞪,神情恍惚,也有鹤羽门弟子过来,引领这些人往城外疏散。

    甘斐猛的一震,他看见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也夹在幸存者的队列中,可是……这个年轻人的样子却总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靠近,三个人就维持着这样的队形,任她取又像前一样,不声不响的一路

第三十章 漏网之妖

    高瘦跣足老者神色不为所动的看着许贯虹,反而率先发问:“不知阁下是什么人?别说你就是神仙,我可不是那些愚民,虽然你这手诛杀妖邪的本领令人叹为观止,可我从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神仙。”

    裘立宗眉头一挑,这高瘦老者语气生硬,绝无恭敬之意,他几乎立即便要出声喝斥,不想身前许贯虹轻咳一声,先一步答道:“我们只是一群以降魔除妖为生的普通人而已,原也当不得神仙之称,还未请教足下何人?还有这位呢?”许贯虹的眼角撇过旁侧屋顶上的青袍老者,同时轻轻一拂袖,那几个制住麻衣剑士的鹤羽门弟子略一欠身,倏的隐去了身影,这一手神出鬼没的身法令麻衣剑士们又是一凛,不过他们显然极有自制之力,并没有现出如何惊异的情状,而是齐齐将右手横举握拳,抵在胸前,向那高瘦老者沉声致意:“大师。”

    高瘦老者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阁下之说,未免太谦,能降魔除妖者,就绝不是普通人。我是岭南邓禹子,很敬佩阁下。”

    这个名头许贯虹根本没有听说过,不过这邓禹子固是在赞誉自己,然后语气中分明透出能得他一赞便是极堪夸耀的意思,可知这邓禹子亦是自视极高之人。许贯虹是伏魔道名门宗师,身份尊崇,自也对此不以为忤,不亢不卑的点点头:“殊不敢当。”

    “邓禹子,既是参谒高人,如何话也不说全?尔等藏头露尾惯了的,行事说话从来都是遮遮掩掩,最是阴险不过!”旁侧那青袍老者却忽然接口,须眉大张,颇见神威凛凛。

    几名麻衣剑士同时转头,从斗笠下透出的凌厉目光直射在青袍老者面上,青袍老者毫不在意,双目炯炯只盯着邓禹子。

    一时间,许贯虹倒觉得有意思起来,那高瘦老者和那青袍老者一身玄劲缭缠,皆为当世第一流武学宗师的境界,彼此间却是深怀敌意,却不知是何缘故。

    “孔缇,你要来报那五十年前的仇,邓某只管接着便是。只是今日妖邪当前,你我主家又是一路,我劝你先了正事为上,你要撩拨得我与你厮杀,现下怕不能够,反正你都等了五十年了,还在乎多等几天吗?”邓禹子的视线分毫不让的迎上了那青袍老者。

    青袍老者纵声一笑,白发飘洒,却是豪气奋发之态:“是极是极,五十年都熬过去了,多等几天却也无妨,先了结眼下正事要紧。”呼的站起身,冲许贯虹一拱手:“淮南孔缇,见过降妖高人,今日之事玄异古怪,家主尊慕高人,远相拜候,还请高人相见。”

    许贯虹也不知这自称淮南孔缇的青袍老者是什么来路,便听那邓禹子也是朗声说道:“我家公子也来拜见阁下,邓某特来知会。”许贯虹更是暗暗生奇,这两大武学高手难道只是他人门客奴仆之属,那么他们的主家又不知是何等人物?

    蹄声得得,由远至近,不一时便穿过了街闾巷陌,却是三人三骑,许贯虹目光及处,便见一个黄衫的俊美公子、一个白袍的英武少年、一个纱裙的俏丽少女联辔并骑而来,将至近前,那黄衫公子和白袍少年当先翻身下马,踏过犹然血迹斑斑的街道,向楼阁高处的许贯虹趋身拱手施礼。

    “韶岭殷虞(阳夏谢玄)拜见仙长。”

    原来是世家子弟,许贯虹纵少闻凡间尘世之事,南国的几大世家总也是知道的,除了盛极一时的琅琊王氏和把持南国朝政的谯国桓氏,其后便轮到这新晋的豪族阳夏谢氏了,至于韶岭殷氏,许贯虹更不陌生,往年里晋室第一次对中原声势浩大的北伐,正是由韶岭殷氏的家主主持。然而这些世族大家纵然声名远振,在许贯虹眼中却也不过是一些蝇营狗苟的凡世逐利之人,又哪里会放在心上,若说看重的程度,倒是远不如那气劲不凡的邓禹子和孔缇了。

    因此许贯虹只是淡淡的回应了两位世家公子恭敬的行礼:“不必客气。”眼光一扫之下,却见那匹载着纱裙少女的胭脂驹打了个转,驶入了边厢的岔道之中,那纱裙少女在马上四下张望,美目流盼,竟是显得对这血肉遍地的惨景大感兴趣。

    许贯虹心中微微诧异,楼下殷虞的声音却又传来:“仙长神通,吾辈景仰。然则何以竟生出此等妖孽为恶,作乱世间之事,还望仙长赐告。”

    谢玄紧随其后问道:“此间惨景历历,直教世人心惊胆丧,敢问仙长,有何法诛除妖魔,让这般生灵遭戮,黎民涂炭之景再不复现,保世间太平?”

    ……

    眼看孔缇与邓禹子旧恨宿怨的厮斗即将开始,却是许大先生在半空中那声闻天地,响彻寰宇的威严沉喝使他们悬崖勒马,他们立刻意识到,今日并不是了怨寻仇的时分。

    尽管对于竟在这样的情形下再度见到孔缇极感蹊跷意外,然而邓禹子却首先收起了铜剑,孔缇犹豫了一下,也同样将长剑插回了身后。

    “没想到在今天这个时候撞见了你,五十年前唯一杀出重围的人……”邓禹子的声音很轻微,确保只有在他眼前的孔缇可以听见,“难怪这半年来,我总觉得有人窥伺在侧,你早就盯上我了吧。我理解你想要报仇的心,只是现在这时候恐怕并不合适,既然你也做了他人门下,就应该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护着我们的家主赶紧离开这险恶之地。来日方长,你我的恩怨有的是时间算。”

    行藏已露,孔缇索性不再隐瞒心中的恨意,紧紧盯着邓禹子状如鹰隼的脸,上面的皱纹沟堑纵横,清晰可辨:“五十年了,你既然活着,这便最好。已经一把年纪了,我不知道老天爷留给你我的寿数还有多少,来日方长这话怕是不适合你我了,不过你有一点说的对,今天并不是大打出手的时候。”

    两个老人错身而过,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以致于正错愕于天际异象的殷虞看将过来时更显得诧异了:“大师,你们这是……”孔缇头顶的伤痕触目惊心,让殷虞隐隐透过一阵寒意,而更令他震惊的是,这个老者与邓大师交手一招,两人竟是平分秋色之局,难道这老者也是和邓大师一样不世出的武学高人?

    “一位故人,久别重逢。”邓禹子淡淡的道,并且立刻转过了话题,“公子,我们该走了,此地凶险。”

    殷虞倒没注意邓禹子的阴鸷神色,只道真是故人,却在听到后一句话之后一脸兴奋:“是该走了,但不是远离此地,我要进城!”

    邓禹子目光一凛:“进城?万万不可!城中妖邪云集,肆意作乱……”

    “可你看!”殷虞指着城镇的方向,那里光华流离,气霞纷纭,“那里来仙人了,你没听那仙人刚才的话语么?他来除灭妖魔了,走!我们一齐去看看仙人,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不等邓禹子表示反对,一直面色凝重若有所思的谢玄忽然道:“我也正有此意!”

    殷虞大喜,拖了谢玄的手急切切就待起行,邓禹子相阻不得,却听孔缇道:“既是公子执意要往,请容我头前探路,妖患若除,公子便即入城,如果还有危险,我预先示警,公子便不可相强,身入险地。”

    谢玄和殷虞岂有不允之理?孔缇和邓禹子冷冷对视一眼,早已翻身出院,两个人都算是和妖魔交过手了,感觉仗着一身卓绝本领,当真遇上厉害的妖魔总也有脱身而退的机会,按照孔缇的法子前往,倒也相对安全些。

    邓禹子手下的十余名麻衣剑士并没有全数随行,在吕通一再求恳之下,留下了一大半的麻衣剑士与那北海十八郎一起护卫王纮的车驾队列先往洛阳方向逃去,王纮伤重难起,也绝没有去那妖魔横生的城镇的勇气,自然不会去趟这汪浑水。倒是安婼熙拍手叫好,兴致勃勃的要跟殷虞一同前往,倒令殷虞愈加佩服这看起来只以为生性冶荡放浪的少女。

    ……

    殷虞和谢玄所怀心思各不相同。殷虞一则是对这光怪陆离之事大感兴趣,二则其另有一桩图谋,凡牵涉玄异诡幻处皆自留心,昨夜唤那神秘的泽慈先生是为此,今日来见这鹤氅仙人亦是为此;而谢玄却是将这番情景与心内种种疑窦忧虑处一一对应,更感局势之凶险诡谲,亟需找寻谙通此道者一解谜团,那位大司马府的虎士一时未得见,那个青衫雄壮的大汉自长街脱身后也不知其踪,眼前这个鹤氅白袍的仙长便不能再失之交臂。

    两位世家公子的两问虽然简短,但要回答起来却是颇为繁琐,许贯虹略一沉吟,便即朗声道:“尚有妖魔漏网,隐于城中,需谨防彼等为恶作祟,公子之问,待此间危厄尽消后再解。”俄而一顿,却又问那邓禹子和孔缇:“适才检点,说是有二妖殁于城外,未知可是二位的手笔?”

    邓禹子点了点头:“邓某不才,击杀了一只蛇妖。”

    孔缇却皱了皱眉:“说来惭愧,我与公子在长街上曾遇一个黑肤昆仑奴,好生凶恶,激斗之下,我与公子也只能侥幸脱逃,却是未能将之诛杀。”

    “哦……那却不知另一只妖魔死于何人之手。”许贯虹自言自语,裘立宗眼中却是一亮,附耳对许贯虹小声道:“师尊,今日查明,是虻山袭风众来犯,袭风众诸妖皆为虻山积年老怪,与我门弟子多有交战,却从来没见过生就黑肤昆仑奴之异相者。”

    楼下的谢玄忽然想起,对许贯虹又施一礼:“仙长刚才说尚有妖魔漏网,却是在下与孔伯脱去前,见一妖异女子与那昆仑奴打话,看她言行举止也当是妖魔,不知可曾伏诛?”

    裘立宗闻言更是神色耸然,思忖了片刻,再度对许贯虹言道:“袭风众从无女妖,这公子所言若实,岂不是大有蹊跷?众弟子计点妖灵尸首,便现出本相的,也都是袭风众那些狼虫虎豹之属,既不曾听说有黑肤昆仑奴者,也不曾听说有女妖……”

    “脱逃者三有其二矣。”许贯虹替裘立宗下了定论,前番点算之下,已经算出有三妖漏网,这一下就对其中两个有了眉目。“传令众弟子,注意黑肤异相者,城中但见女子者也要仔细甄别!”

    裘立宗拈指成决,口中默诵,这是用千里传音密法,将这道指令传入了身在城内的每一个鹤羽门弟子耳中。

    ※※※

    那年轻书生走的很快,身影渐渐消失在远处街角转弯处,甘斐眉头一展,快步紧紧跟上。

    张立辉正相助几位师兄弟收殓天青会和飞剑门弟子的尸首,看甘斐这般举动却是大奇:“哎哎哎,你去哪里?”忽的想到这一路走过来那么长时间,对方倒是知晓了自己名姓,自己对他的来历姓名却是根本就没问过,这一下颇为尴尬,哎哎哎了半天,甘斐头也不回,倒是脚下走的更快了。到最后,张立辉只能没好气的叫了一声:“胖子!你这人,怎么讲不听呢?”眼前身影一晃,正是那胡女闷声不响的缀上了甘斐。

    “师弟,这是什么人?”另一名鹤羽门弟子有些疑惑的看着甘斐背影。

    张立辉撇了撇嘴:“一个据说知道妖魔,但却没半分玄灵之力的胖子,在前街看他昏倒,好心唤了他醒来,他非要当什么向导,说是他熟悉城里路径。”

    “这样的人应该赶紧疏散到城外,城里还藏着妖魔,可别让他枉送了性命。”那鹤羽门弟子不以为然的告诫。

    张立辉没有应声,小心翼翼的用玄气裹着半具残尸,送入了白雾氤氲的时空之径中,他决定,处理了这里的事后,就用飞行之术追上甘斐,把他和那胡女送出城去。

    忽然间,大师兄裘立宗的声音传入耳鼓,所有的鹤羽门弟子手头略停,面色郑重的仔细聆听。

    “一个黑肤昆仑奴模样的妖魔,还有一个女子……”那鹤羽门弟子一边点着头,一边小声重复,张立辉却愕然挺直了身子,那个胖子说的没错,真的还有一个昆仑奴没有受诛,脱身于外。

    当张立辉下意识的再度望向甘斐远方的身影时,却发现他身形一转,没入了街头的拐角处。

第三十一章 一纵即逝

    甘斐已经认出了那年轻书生,事实上在先前见到那黑肤狸狸儿的时候,他就想到了那个书生白狐出现的可能性。虽然只是昔日暮夜淡月下的一面之晤,但那白狐俊美清逸的容貌以及行事间从容不迫的狡诈狠厉,已经给甘斐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再看刚才那经过的年轻书生,纵然一身淡青鄙陋衣衫与彼时方巾白袍的服色大为不符,可那抹如漆扫的浓黑双眉,那弯似柔丝的细长凤目,还有那挺若削峰的高直端鼻,却不正是那虻山白狐?

    对方走的快,甘斐跟的急,却没有想到在现在的情况下,原当是喊上身边的鹤羽门弟子张立辉才是最安全的。

    甘斐转过了街角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不过看看自己离那几个鹤羽门弟子施法的所在倒也相距不太远,料想当真遇上危急,大声喊一喊总也是来得及的。再复一想,如今群妖伏诛,满城多是鹤羽门炼气士,若那果真是白狐,还怕他翻出天来?想到这里,甘斐不由放宽了心,顺着街角直望过去,却不见那年轻书生的身影。

    怪哉,甘斐左右看看,这街角转弯处又是一条笔直的街道,两旁房屋林立,尽是些破埠烂摊的残败景象,料想妖魔施虐前,这里也当是一处热闹的市集买卖之地,地上还有几具尸骸,一股血腥味幽然散发。

    举目远眺,没有看见那年轻书生,却看到很远处的楼阁上站着几个鹤氅白袍的身形,稍一分辨,立刻看出其中一个正是在伏魔道名声远震的许大先生。甘斐前番已经听到了许大先生在半空中的威严语声,对许大先生出现在这里早已知晓,虽说自己在伏魔道时节没和许大先生打过什么交道,但许大先生那一身超凡入圣的伏魔神术却是久有耳闻,有他在此,今日再无可虑,甘斐胆气更壮,打定主意,总要寻出了那貌似白狐的书生来,真是那妖怪的话,自己这曾为乾家二弟子的晚辈也就没算在今天尸位素餐,不知不觉间,甘斐却又生起了好强之意,全忘了昔日心灰意冷,无颜身为乾家弟子的时节。

    只有可能是躲在了这两旁的房屋里,甘斐收敛心神,伸足踏在街面,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紧握手中的长刀,对经过的每一间房舍都谨慎的探头张看,地上的血水被烈日烘烤得黏稠发干,沾搭着甘斐的草鞋,走起路来甚为不适。

    已经走过了这条长街的一大半,甘斐还是没有任何发现,正有些气馁,忽听前方一阵马蹄缓奔之声传来,抬眼看去,却是一个纱裙少女骑着一匹胭脂驹驶在了这条长街之上,那少女亦是游目四顾的情状,像是在找寻着什么,只是街闾间血肉尸骸的惨景落在她眼里,神色间不仅没有丝毫惊慌骇惧,甚至还有些兴奋莫名。

    甘斐不知道这少女叫安婼熙,却也认出这正是昨晚和那王家恶公子一路的豪族贵妇,犹然记得王纮用洽儿威胁自己的时候,这少女在一旁幸灾乐祸,当真可恨,看来果然与那王纮是一丘之貉,这些豪门大家的子弟没几个好东西!

    不过眼下这妖魔作恶之后的可怖之地,这女子却怎么到了这里?周遭这许多鹤羽门门人,便放任她不管么?甘斐心里奇怪,却也没给出好脸色,挺胸叠肚的当街一站,长刀往肩上一架,一副气昂昂的嚣然模样。

    安婼熙很快就看到了挡在街中的甘斐,略一辨认,顿时露出了眼波盈盈的笑容,好像根本没在意昨晚的那场纠葛,在甘斐面前按辔止住了胭脂驹,还挺意外的对他笑道:“嘻,是你?你留在此地,竟然没有死?”

    “少废话!别挡着爷做事!”甘斐凶声凶气的冲了一句,说实话,这个少女长得确实不错,身段风流,姿容妖娆,不过他还没可笑到单以身材样貌来判断一个女子,事实是明摆着的,即便他不知安婼熙有嗜好血腥的怪癖,但仅从昨晚几次举动就可以看出,这少女空有一副好皮囊,却绝非良善之人。况且这种豪门贵妇仗着家里族里的势,从不在意黎民百姓的死活,一想到这一点,甘斐便是一阵深深的厌恶。

    “哟哟,那么凶做什么?我和你可没什么深仇大恨吧?”安婼熙颜若春花,双眸媚光四射,映在甘斐脸上,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无论怎样的男人,只要自己这般俏生生眼波一拂,便总是先自酥了半边去。

    现在的甘斐的样子颇有些滑稽,一脸昨晚留下的创疤斑驳的伤痕不说,还赤着油腻腻的上身,汗水淋淋,轮廓绝不匀称优美的前胸肚腹鼓突出来,肥肉被粗重的呼吸带得一上一下的微微颤动,安婼熙是真的想笑,不过她也承认,这个胖汉胸前那道长长的划痕倒是给他平添了不少雄武之气。

    然而总是无往而不利的粲然甜笑却在甘斐这里碰了钉子,他歪着头,冷冷的道:“那个怂包软蛋的胖子呢?还有跟你腻在一处的小白脸呢?叫他们赶紧滚蛋,这里可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仔细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就算是大司马门下,也不用这般凶声恶气的吓唬人家吧?嘻嘻,话说回来,你那个黑瘦瘦的小女儿呢?”安婼熙嘴上不以为意的说着话,目光却已转到了别处。

    甘斐没有注意到安婼熙的神色,只是听她提及洽儿,心中便是一暖,幸好将洽儿留在了村内后生那里,自己头脑一热,轻身赴险,现在想来,自己能够侥幸活下来简直是奇迹,这冲动的脾性确实得改一改了。既然鹤羽门大部已至,此间妖患立解,自己还是及早从此地脱身,赶回山藏村,和洽儿团聚才是正理。

    想是这么想,凡事总也要有始有终,宜当速速查明那书生下落,总也落个心安,便最终离开也不枉到此一行,甘斐没了和安婼熙琐碎的心思,当即大喇喇的从安婼熙的胭脂驹旁迈步走过,却是懒得再废话了。

    这一错身,安婼熙身上的香气便传入鼻中,即便在这血腥味蕴积的长街之上,这股香气也是沁心入脾,一闻之下竟是大感舒泰,香气直上脑门,甘斐止不住便是一个恍惚,便在这时,身边陡然风起,眼角一带,便见白光忽闪,未现其形先闻其声:

    “便在此处!”

    甘斐愣了一愣,旁侧的安婼熙亦是微露错愕之色,身下的胭脂驹似是吃了一吓,咴溜溜的偏过马颈,向后退了一步。

    白光散去,露出的却是许贯虹刚肃有威的身形,手一挥,一片纠缠泛连的白气顿时笼罩四下,白气在两旁房舍穿进钻出,又在街心盘旋半晌,渐渐回缩没入了许贯虹摊开的手掌中。

    许贯虹眉头微皱,目光凛冽,从安婼熙直扫到甘斐面上,沉声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

    就在裘立宗向城中众弟子传音发令的时候,许贯虹正在沉思,他在想漏网的第三只妖魔,既然是虻山袭风众大举来袭,那么没有理由身为袭风众统领的嗷月士会不随行同往。嗷月士是虻山四灵之一,一向是虻山的佼佼者,许贯虹不认为仅仅凭借这以气御剑的阵势就能让嗷月士悄无声息的丧命授首,况且也确实没有发现嗷月士那硕大狼尸的消息传来,照这样看来,那漏网的第三只妖魔也就可以确定了,必然是嗷月士无疑。

    苍狼嗷月士,还有那个神秘的女妖和不知所源的黑肤昆仑奴,许贯虹刚刚要下定论,募然间一股轻微的玄灵之气传来,虽然不是血灵道那种腥味甚重的气息,但许贯虹立刻便辨认出来,这是妖灵使用术法的气味,在满城炼气士云集,悉心搜索的情形下,这种原本极为微弱难察的玄灵气息便显得犹为明显了。

    虽只是一纵即逝,可许贯虹也迅速辨明了方位,正是在那驶往岔道街闾的纱裙少女的所向之处,他没有丝毫滞缓,当即化气移形前往,不过一霎间便现身那纱裙少女之旁,同时运起鹤羽门循气索妖之术,哪知道一番探查之下,所有勘查妖气的灵力尽归手中,仍是毫无所觉。

    而眼前竟还多了个这么蹊跷的赤身胖汉,全无玄灵之像,却还这么泰然自若的站在这里,看向自己的眼神不仅没有丝毫意外惊诧,甚至还有一种了然熟稔的久违之意。

    ……

    “许大先生……”甘斐目视许贯虹,差点下意识的按照伏魔道晚辈弟子的礼节向这位名闻遐迩的鹤羽门掌门宗师施礼拜见,好在欲待抬起的手只是微微一动,他便又强自克制的放下,口中含糊不清的续道:“……你好。”

    许贯虹没有管甘斐的招呼,他可以肯定这胖汉绝不是七星盟中人,仍是沉声重复:“你们是什么人?可见此处有何异常?”

    安婼熙错愕之色早已消去,只是似乎对许贯虹这种身法颇为惊异,一时没有应声;甘斐却很自然的答道:“哦,晚……厄以为有个妖怪化身为人,就藏在这里,哪知道一番查探,却是未见其踪。”

    “你也知道妖怪?你如何看出有妖怪化身为人的?又如何得知就藏在这里?”许贯虹听出玄虚,一连三句反问,一句比一句问的急。

    “那个……”甘斐吞吞吐吐起来,他想起自己废人一个,又没有那白狐的确实下落,说白了,也就没有聊以资功的本钱,真报了乾家之名,没得丢了本门名头,便只能含糊其辞道:“……厄知道妖怪的啦,以前见过一个,刚才看到的正觉得像他,所以追过来看看哩。”

    甘斐用的山藏村土白口音,本意也是掩藏自己昔日身份,没想到许贯虹听了愈加怀疑,双目炯炯紧盯在甘斐脸上:“以前见过?什么模样?”

    此时由于许贯虹飞身至此,却是引起了连锁反应,裘立宗和十余名附近的鹤羽门弟子都已化气移身赶到,看许贯虹正对那胖汉一迭声的发问,便没有出声打断,不过这些弟子着实警醒,他们自然也察觉出了那股轻微的异动,在四周仔细探查,渐渐各依方位,把甘斐和安婼熙围在了阵中。

    孔缇和邓禹子率领的神杀剑士很快也到了,立在房顶,虽说他们的轻功身法和鹤羽门的化气移身之术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此处相距不远,所以他们也只晚到了片刻,只是在一眼认出甘斐之后,邓禹子不以为意的抄手旁观,孔缇却微微一怔。

    殷虞和谢玄纵马驱骑,却是到的最晚的,谢玄远远张见甘斐,顿时喜出望外的一声招呼:“兄台,是你?”殷虞则对安婼熙唤道:“婼熙,出什么事了?”

    甘斐环视四周,那邓禹子所领的神杀剑士倒是昨晚才见过,却没认出孔缇来,不过看到殷虞和谢玄二人时也颇感诧异:“这些公子哥儿,怎么还敢留在这里?”

    安婼熙的来历很快就由殷虞交待清楚,原来也是个贵胄豪族之后,许贯虹对荥方安家倒是不甚了了,但适才曾见安婼熙与殷虞谢玄并骑而来,殷虞这一说,许贯虹便把对安婼熙的疑心去了大半,只是对安婼熙身上那种馥郁的香气微微皱了皱眉,双眼却紧紧盯向甘斐。

    “一个俊秀书生模样的,厄刚才看有个人像他,这不是跟过来却不见其踪了么?只看到了她。”甘斐指了指安婼熙,继续之前的话题。

    妖气瞬现而逝,多半便与这两人有关,倒是此人嫌疑最大。许贯虹还在反问:“你说以前见过此妖,是在哪里见的?你一个凡人之身,怎么知晓妖魔之事的?既然遇见此妖,又如何未受其害?”

    许贯虹的问题其实很好回答,据实而报便是,可甘斐却老大不自在起来,怎么回事?我好心帮你们找寻妖魔下落,你们不去用心追查,却在这里像审犯人似的一句句问我,你纵是前辈高人,也不能这般欺侮人那。

    甘斐不自禁的又现出乜斜的眼神,不耐烦的道:“许大先生,你一句跟一句的,这般盘问于我,什么意思那?”

第三十二章 传说中人

    这倒不是甘斐没事找事的节外生枝,只是几乎下意识的一种反诘。这一点他和池棠很像,待人待己皆以平等而视,既不会矜高傲下,也不会卑己媚上,更是对位高权重者那种气势凌人的做派有着天生的反感。只不过池棠这样,或多或少还有些世家子弟的遗风傲气,甘斐却纯是刚骨桀骜的脾性使然。

    甘斐的这句话顿时引起几名鹤羽门弟子的怒目而视,许贯虹却没什么兴致和他兜圈子,头一转,倒问向谢玄:“你识得此人?哪里来的?”他还记得适才谢玄和甘斐招呼的情形,看来他们倒是素识。

    谢玄没想到这仙长竟主动问向自己,不由看了甘斐一眼,顺口答道:“正要告之仙长,这位乃是当朝桓大司马门下虎士,在下与他见过几面,也算得故人了。”

    殷虞轻轻哼了一声,毫不掩饰对大司马的不满,冷冷说道:“昨晚还使酒伤人来着,你那会使邪术的小女儿呢?今日妖魔作祟,怎么不见她逞威风了?”

    一想到昨晚洽儿的古怪情形,甘斐就有些头大,这可是一桩悬案,自己还没顾上寻思呢,也不答话,冲殷虞瞪了一眼。

    这里的嘈杂吸引了边厢街道的几名鹤羽门弟子,唰唰的化气飞来,现出身形后便恭敬的对许贯虹和裘立宗一施礼:“师尊,大师兄……”内中一个鹤羽门弟子却又对着甘斐喊道:“哎,你这人,不是说要带路找妖魔的吗?如何不声不响的就到了这里?跟你说这里危险,有什么事要先跟我说,怎么讲不听呢?”正是那张立辉。

    “立辉,你也认识他?”这回却是裘立宗替师尊问。

    “他呀,东头的街末角处看到的,当时看他晕倒在地,是师弟好心唤醒了他来,本是让他逃出城外的,他倒好,径往城里走,拉也拉不住。不过师弟看他虽没有什么能为,倒很勇敢,并不惧怕妖魔。”

    听张立辉这一说,许贯虹便又想起刚见到这赤身胖汉时对方的眼神,那声许大先生喊的自然而然,若不是伏魔道中人,又怎会知道自己的名讳?

    眼见得越扯越烦,甘斐也知道这不是犯脾气的时候,只得耸耸肩:“好吧,省得许大先生瞎猜了,我以前混过伏魔道的,贱名不足挂齿,所以见过妖魔,也知道鹤羽门的名头,这下明白了吧?再重申一遍,我不是大司马门下。”这句话甘斐却是冲殷虞和谢玄说的,说话的时候很肯定的摇了摇手指,却没在意那谢玄听在耳中,双目一亮。接着,甘斐才将面孔复转向许贯虹:“两个月前,我在中原地界误入阒水撷芬庄之境,亲眼看到了虻山妖魔攻打撷芬庄的战事,我现在废人一个,哪里插得进手去?好歹侥幸逃脱了性命,也是在那里,我见到虻山一个妖魔,长得白白净净书生的模样。就在刚才,我便是见一人形貌与他极为相似……不!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所以我就跟来一探,到这里却不见其形迹,正纳闷呢,然后就遇到了你们。哦,还有个昆仑奴样的妖魔,我今天也见到了,也是在撷芬庄前见过的,这事我可跟这位张小哥说过了。”

    甘斐这番话去繁择要,便说话时也没再用伪装的山藏村口音,却隐去了自己身为乾家弟子这一节,并且在撷芬庄那段林林总总的诸般繁杂过往,包括绝煞铁枪陈嵩和将岸的出现,金发小美人的求恳,还有最终那什么阿善家的胡服骑士的到来,尽都略去未提。

    这回许贯虹倒是信了大半,不是伏魔道的,绝不会知晓虻山攻拔阒水撷芬庄之事,这样一来,至少那昆仑奴模样的妖魔算是对上号了,不过他说的另一个白净书生又是什么来路的妖魔?若真有此妖,那么漏网于外的三只妖魔便该是这书生、昆仑奴和那女子,难道自己先前推想的不对?袭风众的嗷月士并没有随之前来?

    再揣摩甘斐话中所言,许贯虹忽的瞿然一省,以前伏魔道的?怎生现在这般虚浮模样?怎么就说自己是个废人了?抬眼看向甘斐。

    甘斐看着许贯虹神光内蕴的双眸只在自己浑身上下打量,心里觉得怪怪的,又不知他是何用意,很不自在的挠挠头。

    许贯虹的目光最终转在了甘斐右手的宽刃长刀上,略一端详,便缓缓点头:“刀有戾灵,看来你倒不是虚言妄语,果然是伏魔道上的,瞧你情状,当是力宗刀客。”忽然手一伸,这一下迅闪如电,漫说现在甘斐全无力道,便昔日康健全盛之时,怕也避不过这名门宗师的探手一抓,又哪里反应得及?甘斐只觉得对方似乎只是晃了晃身,手指就已经搭在了自己的左手脉门之上。

    许贯虹的手指遒劲刚雄,仿佛一把铁钳牢牢的箍住了自己的脉门,甘斐甚至感到自己好像老鹰爪下可怜的小鸡,连稍微挺一挺身子以示反抗的力量都没有。然而脉门处一股久违的暖流汨汨而入,却又让甘斐知道,这位许大先生并没有恶意,只是在用真力探查自己体内的伤势而已。暖流在经脉中涌动,以至于甘斐竟有些神思恍惚起来,仿佛回到了过去修炼的时节,直到许贯虹的手指松开脉门,热流倏乎一断,甘斐才赫然幡醒。

    “力绝灵消,你中的是紫菡夫人的吸灵术还是张天师的控龙**?”许贯虹何等修为,这伸手一探,便将甘斐体质状况查究一清,发现他肌肉绵软,筋骨松弛,血行亏虚,呼吸紊乱,更是没有伏魔之士所应具有的玄气灵能,似乎遭受了重伤,可偏偏他又脏腑未损,脉息无滞,眼见便只是个身体虚怯的常人而已。可如果当真如他所言,他曾是个伏魔之士的话,那么出现这种情况就只有两种可能:被紫菡夫人将玄灵之力吸取一空,或者身受天师教控龙**的抽噬之摧。

    这许大先生果然好眼力,甘斐愣了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实话:“是控龙**……”

    “果然有古怪!”裘立宗一声断喝,瞬时间几柄飞剑悬浮于空,剑尖对准了甘斐头顶,几名鹤羽门弟子晃身围着甘斐排开阵势,只待裘立宗下令,空中飞剑便即疾刺而下。在远处的张立辉怔了怔,一时没想明白何以几个师兄弟竟至于立刻反戈相向。

    “你究竟犯下何等罪孽,现身此处用意何在?”裘立宗和几个弟子都想岔了,既然天师教用独门绝技控龙**来对付这胖汉,只怕他是什么厉害的魔头亦未可知,虽说现在看起来不堪一击,却也丝毫轻忽不得。

    甘斐莫名其妙,抬头看着对准自己脑门的明晃晃剑尖,费解的挠了挠头,暗道我真是流年不利,昨晚上被几个恶奴揍了一顿,今天先是差点被妖怪掏穿肚肠,后头又被这帮昔日同道神色不善的盘问诘难,现在可好,话没说几句,倒要用飞剑来对付自己了。话又说回来,就我这废人一个,用飞剑是不是杀鸡用牛刀了?啊呸呸呸!爷啥时候成鸡了?

    “控龙**是张天师单传之秘,力宗之士再如何了得,受控龙**一击,绝无生还之理,你却是如何活下来的?”许贯虹的神情却很从容,示意裘立宗和几名弟子收回飞剑,不必这般如临大敌的模样。

    甘斐看头顶飞剑化作几道白光,尽被收回,这才回答:“谁说我是被张天师打了?是那个幼天师德馨师兄用控龙**救我来着……”

    甘斐话没有说完,因为他看到端视自己的许贯虹忽然现出一丝微笑,便连一直肃然有威的目光竟也柔和了许多,一愕之下,不禁住了口。

    “我知道你是谁了……”许贯虹轻轻颌首,分明透着赞许,“……在龙虎山会盟之时,德馨师侄曾说过你来,鲁莽而勇敢的乾家二弟子。”

    甘斐大惊,暗暗纳罕,这几天是怎么了,一个又一个认识自己的人在面前出现,那个天青会主认出了自己,那谢家公子王家胖子认出了自己,便连这高高在上的伏魔道名门宗师竟也认出了自己。

    既然对方说出自己来历,甘斐只有上前参见,不过他并没有用乾家的礼节:“晚辈甘斐,见过许大先生。”却又苦笑着补充道:“乾家没有废人,晚辈可不是乾家弟子。”

    许贯虹像是没有听见甘斐的后半句话,不住点头,开口说话的对象却是周遭的鹤羽门弟子:“这一位,乾家甘斐,只身勇闯阒水秘境,以一人之力搅得阒水秘境天翻地覆,数千妖魔莫之奈何,大扬伏魔道神威!”

    这一宣扬,在场众人神情各不相同,谢玄难以置信的盯着甘斐,只以为他是大司马门下武艺高强的侠客,哪里知道竟还有这等过往,以一人而御数千妖众,难道是天神下凡?殷虞初时一愕,旋即剑眉微皱,意似不信,有这般神通,怎么昨晚被北海十八郎弄得这样狼狈?全仗着那古怪的女童才险险脱身;安婼熙眼中一亮,原先尽在鹤羽门门人俊脸上流连的美目径射在甘斐面上,几番波转,吃吃笑出了声来;邓禹子阴沉着脸,恍若未闻;孔缇却颇感兴趣,扫视甘斐周身,缓缓点头;至于那些鹤羽门弟子则神色一震,看向甘斐的目光既有不可思议之状,却也多了几份崇仰之意,张立辉更是吃惊的张大了嘴,敢情这看起来凡夫村汉似的胖子竟是这么大来头?

    甘斐孤身血战屏涛城坞之事,在龙虎山七星盟大会上语焉不详,不过德馨道人后来倒底还是向盟主许大先生禀报了此事,许贯虹对这乾家弟子的英勇行径倒是大加推许,也向门下弟子转述详细,本是一彰伏魔道后辈弟子之神勇,以此激励门下众人奋进之意,却不想引起了门下弟子的哗然一片,乾家弟子竟是这般大出风头?如果说一众鹤羽门门人对于火鸦化人的乾家池棠在惊叹之余却也不无艳羡之意的话,那么对于故事中的乾家弟子,则是莫名推崇景仰的向往了。

    阒水屏涛城坞有近万妖魔,尚有那绝浪老怪统领,更听说那阒水鲡妃亦曾亲身以至,这甘斐竟以区区一个二代弟子之身,在这弥天妖氛中脱身而出,这简直就是神话了。当然,内中实情绝没有这么夸张,然而辗转流传,添油加醋之事在所难免,到最后,乾家斩魔士孤胆英雄勇斗如潮妖魔的事迹便成了这些鹤羽门弟子浮想联翩的壮丽画卷。

    “是甘师兄……”一众鹤羽门弟子纷纷向甘斐行礼,甘斐只能苦笑,敢情自己在这鹤羽门中竟有这么大名气,不过这些鹤羽门弟子又哪里能知道自己的惨痛过往?他们心目中那个传说中的人物已然成了一个虚怯乏力的废人。

    往事难堪,触动累累心伤,甘斐自然不愿提及,好在许贯虹夸赞之后也没有多说下去,而是回复了不苟言笑的威沉之态:“既是甘师侄,那前番便是误会。你说是索妖查迹而来,我适才正是察觉此间有妖灵之气瞬闪而过,当是妖魔施法所留,赶过来却又难获其踪。”

    甘斐这才明白许贯虹何以突然现身此地,他现在自然也帮不上任何忙,几番搭话之下,却是裘立宗推断,或许那妖原是藏身此处,待发现甘斐一路紧跟,左近又都是鹤羽门弟子,情急之下,只能冒险行妖术飞纵而去,也正是这飞纵之术,让许贯虹察出蛛丝马迹,照这般看,那妖多管已不在此间矣。

    裘立宗的推断得到了许贯虹的认可,不过他也并不担心,围城四周尽是锁妖气决阵,可保妖魔决计无法脱身而出,只能隐匿在城中,现下城中幸存百姓大多逃出,只待人走的罄尽,届时大肆施法,必令城中妖魔无处遁身。

    许贯虹不在此处纠缠了,向门中弟子交待几句,看弟子又都散开,才对甘斐道:“甘师侄,详情容后再叙,今番妖魔作恶,断不可饶,我待催法,可你现下这身体,决计无力抵受,还是先自出城相避为上。”

    甘斐心想自己也算尽了一份心力,若是那白狐真藏在城中,自然逃不脱鹤羽门布下的天罗地网,自己多留无益,况且看一众鹤羽门门人在知晓自己身份后的热切目光,看来自己怎么也没丢了乾家的脸,这一想,走也走的坦然了,当即一躬身:“既如此,晚辈告退。”

第三十三章 心祟

    甘斐是在张立辉的帮助下出了城的,对于这传说中的人物,张立辉既感欣喜异常又兴奋莫名,一把搀着甘斐的臂膊,好像有满肚子的话要说:“哎……你真是甘师兄?怎么不早说?哈哈,在那阒水秘境究竟是怎生情形?那鲡妃倒底有多厉害?那个绝浪老怪呢?对了……”

    最终看到师尊催促的眼神,张立辉倒底还是停止了喋喋不休,身形一转,甘斐只看到身边白气氤氲,身体一下子腾了空,耳旁风声呼呼,正自诧异间,双脚已经踏在实地上,白气散去,眼前旷野无垠,竟是在一转眼间就到了城外,回头看去,那座城墙赫然在目,一层白墙也似的气流上下翻覆缠绕,正是鹤羽门锁妖气决阵的异象。

    “人走的差不多啦,我得回去帮手了,这些事情回头来问你。”张立辉对甘斐眨眼笑道,甘斐忽然觉得他英俊的脸庞笑起来时颇有些天真的稚气,倒有些像八师弟邢煜。

    又一道白光降下,露出另一名鹤羽门弟子,而他搀扶着的竟是那个胡女。

    “哦,我们前番说话的时候,她就停下来远远的张看,我知道她一直跟着甘师兄,就让我师兄也把她一齐捎上了。”张立辉对甘斐解释道。

    胡女还是裹着甘斐的宽大麻衫,面色怔忡中又带着骇异,碧澄澄的眼瞳盯着那鹤羽门弟子看了半晌,看来是这御气飞身的法术令她有些惊魂未定。

    “我不认识……”甘斐挠着头嘀咕道,在他看来,这胡女既然救下了,就放她出城自去,还让她跟着自己做什么?可不等他说完,张立辉便将身一扭,一道白光转飞开去,抛下一句话:“回见了,甘师兄。”

    另一名鹤羽门弟子向甘斐微一躬身,亦是飞身一晃,白气远纵,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了那胡女在原地兀自迷茫怔视。不过片刻后,那胡女的视线又转到了甘斐身上,看到甘斐,她骇异的神色似乎稍稍缓解,踟蹰着向前迈了一步。

    “姑娘……”甘斐想要安慰,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毕竟被妖魔淫辱这种事对女子来说,既大悖人伦也太过悸怖荒诞,他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决定转换话题:“……出城就安全了,你可以往南方走,等过了江就好了,那里这种东西少,也不可能在市镇里出现,你就寻人多的地方住着。”

    “商队……商队……都没了,我回……回不去了。”胡女原先委顿的气色倒是大为恢复,不过面上表情却是泫然欲泣,她说的汉话颇为流利,只是在几个音节上的声调有些怪。

    “所以我说你往南方走就行了……”甘斐有些勉强的出了主意。

    “我……我跟你走,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胡女脸上带着求恳的哀切。

    这个要求并不出乎甘斐意外,甫遭大难,又是这样羞于启齿的经历,只怕这胡女是将把她救出妖手的自己当成了唯一可以依靠的支住,尤其她还是身处异国他乡,举目无亲,相识者纵没有被妖魔杀害也不知流离逃散去了哪里,就这样让她孤身一人往南走,这般乱世时节,千里迢迢,想要得过长江而进入南国地界,那当真是难如登天。

    救人救到底,便带她回山藏村又如何?甘斐心里犹豫,却有些不敢,目光颇为虚浮的避开这胡女裸露于外的赤足和宽大麻衫中纤细毕露的**。

    这是个美丽的胡女,即便没有莫羽媚那样的鲜花一样的绝美容颜,可毕竟那褐发碧瞳的俏丽脸庞分外可人,而属于舞姬的那种高挑撩人的身段,更是一阵阵散发着诱惑的风情。也正是这样的姿容,才引起了妖魔的垂涎。

    甘斐心中只想着逝去的莫羽媚,对莫羽媚情深一往,也相信自己对这份感情的忠贞。他本以为自己心伤神黯,只会守着对羽媚哀彻入骨的怀念寂然惆怅到老,视天下女子便将如枯骨骷髅一般。但现在要命的是,他看到这个胡女,却莫名其妙的有了一种冲动,无涉感情,纯是男人本能的冲动。他很担心,真把这胡女带回了村里,日夕相见之下,会不会发生些什么,可如果真发生了那些自己所担心的什么,自己还有何面目去思念羽媚?而自己厮守秉持的所谓坚贞不二的感情又将显得多么脆弱可笑?

    忽然,甘斐觉得自己真像个**,这胡女遭受了这么凄惨苦楚的际遇,自己却还有心思胡思乱想这些。

    甘斐脸红了一红,对于自己这种毫无操守的想法感到羞恼,呼了一口气,很认真的说道:“你不能跟我走,你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而你要是和我一起走的话,那种东西会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你面前。”

    这是为她好,甘斐在心里斩钉截铁的对自己说,却没意识到这其实是他在为自己蠢蠢欲动的内心找寻虚伪而苍白的借口。

    至少,这说明他还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一个面对诱惑就会想入非非却又懦弱胆小的男人。

    胡女瞪大了碧绿的双瞳,很坚定的摇了摇头。说实话,会吃人的怪物也好,那种占有了自己身体的羞耻也好,在她经历之后,尤其在她砍下那怪物尸体上那丑陋的**之后,已经没有那么可怕了,她孑然一身,走投无路,在曾经那样的绝望之下出现的这个男人,让她觉得值得依靠,这不是女人对男人的爱情,最多也只是感激之情而已,她需要为自己找出路,就像做舞姬时的委身于人一样,既然是找出路,为什么不跟着这个可靠的男人呢?她愿意像个奴婢一样的侍奉这个男人,即便还是乱世中漂泊无依的浮萍,总也要漂在相对平静的水面,而这个男人也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了。所以,她很快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没……没事的,我跟着你,自己会照顾自己,我不在乎那种东西,我只是要找个……地方,能够不饿死,不被欺侮就行……”

    甘斐又开始挠头了,救下这胡女原本只是理所当然的义举,可自己再这样推诿下去,却不是显得自己心中有鬼么?他看了看天色,日头渐渐偏西,看来已过了日昳时分,太阳还是火辣辣的照得身上发烫,真是漫长的一天,不必在纠缠于这些旁枝末节的心猿意马了,还是踏上回程,追上洽儿他们吧。

    想到洽儿,甘斐觉得自己躁动的心情倒是有所平复,索性不发一语,转身即走,那胡女同样一声不吭的跟了过来。

    保持距离,对她冷冷淡淡的,自然就可以了吧,她要真跟着我回到村里,自然有老族长处断,甘斐这么想着,脚下的步伐走的就更快了。

    之所以着急离开,是他不想和那些鹤羽门门人再多牵缠,前番那些鹤羽门弟子在得知了自己的身份之后,那种崇敬的眼神一度使他有些飘飘然,然而对比残酷的现实,甘斐终于还是清醒过来,过去豪气啸傲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与其总是让昔日的壮举雄姿撩拨的心里发痛,还不如尽早离去,像一只老猫一样踽踽独行着舔舐自己的伤口,今天自己无愧于内心,如飞蛾扑火般只身闯入了妖魔肆虐的城镇,虽然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太大的贡献,可自己毕竟只有这么点能耐,尽力就行,况且城镇在炼气士的保护下尽管也有很多人死伤,却并没有发生如自己预想中尸山血海的惨景,自己总也走的心安理得了。

    这里还是在城东门外,四下里再不见一个人影,便连先前驻守城头的那队军士也不见了踪迹,料想也是听从鹤羽门叮嘱,逃出城外避难了,甘斐辨明路径,渐渐挨近了衢道旁的山林。

    “甘兄!甘兄稍候……”谢玄的声音伴着马蹄声远远的传了过来。

    在自己离开之后,急于搜查妖魔的许贯虹也对谢玄殷虞一众下了逐客令,最终他们是骑马出城的,比自己随张立辉化气移形的速度要慢了许多,本以为就此别过,没想到还是让他赶上了。

    甘斐心里叹了口气,他是实在不想和这些世家子弟打交道,急急离开的另一个原因也正在于此,可现在再不闻不问的径自向前就显得矫情做作了,甘斐停下脚步,施施然转过身来,胡女快步向前,抢先避在了甘斐身后,倒是显得轻车熟路,甘斐自然也只能由得她,放眼看去,便见谢玄白袍飘洒当先,一行数骑越行越近,那殷虞和安婼熙分明也在其列。

    倏的身边青影一晃,甘斐惊觉有异,刚偏了头,赫然已见一个淡青襟袍的老者站在身边,这老者前番也曾在街头瞥过一眼,当时甘斐根本没有在意,现在却忽然省觉,这青袍老者好像就是与那谢玄一路的,谢玄快马加鞭,这老者却已先到了这里,难道这老者仅凭双足就迅愈奔马?这又是何等骇世惊俗的轻功修为?

    甘斐素好武学,这番思忖之下便仔细打量起那青袍老者,见这老者体格魁梧雄壮,除了两鬓花白的须发,脸上更没见什么皱纹,透着神气健旺的红光,虽说头顶那道疤痕显得骇人可怖,却也是赳赳武夫的样貌。

    身后的胡女忽然轻轻哦了一声,她通过衣着身形认出来了,此人正是前番在街头那昆仑奴对己欲行强暴时出手相救的老者,当时自己心慌奔逃,与恩人擦身而过,却不想现在竟又相遇。

    或许是看到这老者的形容而泛浮了熟悉的记忆,甘斐心里倏然一热,却不自禁的想起了自己的师父来。

    家尊乾道元和这位老者倒是极为相似,并不是指五官面容,而是那种即便年过花甲,却依然雄烈豪壮如英年的煌煌武风气概,师父背后一柄诛魔钢刀,腰间一轮伏魔铁弓,何其激昂威武?便是自己的一身绝学,也是师父一招一招手把手的教会的,犹记得自己学艺初成第一次出道降妖的时节,宽刃长刀斜劈而下,斩开了那噬人魔怪的半爿身体,师父眉开眼笑,乐呵呵拍着自己肩头赞许的情景,已经变得如同隔世般久远。

    师恩父慈,舐犊情深,师父对自己的那份深切期许殷殷关爱,如果说自己过去只是习以为常的铭感于心的话,那么现在有了洽儿这义女之后,他就有了更深的感触。

    师父若是知道我现在这样的情形,一定对我很失望吧……甘斐忽然想到这点,心内一阵阵的愧疚,他心灰意冷的决定避世归隐之时,师父和三师弟依旧远行在外,自己也算是不辞而别,料想一向将自己视如己出,把一身本领倾囊相授的师父得知后必然是吹胡子瞪眼的大发脾气了,弟子不肖,落得这般田地,又哪有什么脸来见您老人家呢?好在少了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弟子,家里还有大师兄、三师弟他们,更多了池师兄这样不世出的人才,乾家兴旺依然指日可待。甘斐只能用这样的理由来安慰自己,因回忆而变得温热的心却又转为惴惴寥落的低沉。

    “很好!”青袍老者忽然说了一句,声若洪钟,透着股子磊落之气,倒把满腹心事的甘斐吓了一跳,一时不知那青袍老者说什么很好。

    “不愧是馆驿中之神勇刀客,老夫就说天下何时冒出了这样的高手,现在才知道,原来你还有降妖伏魔的能为,很好!”

    原来是说这个很好,甘斐无所谓的略一点头,不过当年之勇,便得到再多的赞誉也是昨日黄花,再一想这老者提及馆驿,再复仔细看那老者面容时,顿时想起,自己那晚与莫羽媚馆驿比武离去之际,似乎是见过这老者来的,只是当时以为他不过是寻常老仆,哪知道竟是个身怀绝技的武学高人。

    甘斐正要说话,便见谢玄纵马已至,一翻身,极为利落的下了马,还未近前,便即拱手:“甘兄,小弟惭愧,神交已久,却是今日方知甘兄名姓,原是一大早来寻甘兄的,不想店家说甘兄早已离去,本待……”

    “寻我?还要算昨晚的旧账?”甘斐只道是为昨晚痛殴王纮的事,冷冷的打断谢玄。

    谢玄一揖长躬:“非也,乃是细述昨晚之事,甘兄乃知小弟自有曲衷也。”

第三十四章 妖迹无踪

    自有曲衷?甘斐老大不以为然,你放任那胖公子百般为难折辱于我,倒是有什么曲衷了?你是贵胄公子,我是村野草民,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殷虞的声音却又传来:“幼度,还不走?”看他的神情似乎颇为不耐,原是甘冒奇险来这城中一瞻仙颜,满肚子疑问待询仙长的。可许贯虹却没再理会他们,只是把这事推给了甘斐。

    “你们要问我的问题,便问那离去的斩魔士也是一样,眼下索妖察魔要紧,诸位还请速速出城,恕不奉陪了。”许贯虹最终是这样淡淡的说道。

    围绕城池的气流白墙看起来玄异,不过他们这些凡人之体进入之时,倒没有感到什么古怪之处,只像是置身于浓雾之中,待穿过浓雾,眼前大道康庄,林野蕤葳,已然到了城外。

    看到甘斐那挺胸叠肚的惫懒模样,殷虞便是心下不喜,不管此人究竟是不是大司马门下,殷虞似乎就是天生的对他感到厌恶,昨晚固是不屑一顾,今日再见到此人时,这种感觉更是尤其强烈,殷虞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不过他自然也没有兴致真去问这胖汉什么,和那心急热切的谢玄正是泾渭分明,所以看谢玄与这胖汉又叙话攀谈起来,便即出声催促。心里也颇为不解,这谢幼度却怎么对这个惫懒胖子这般高看一眼?

    “亭霖兄,你们先追上王公子一行,我与甘兄说会话就跟来。”谢玄向殷虞招手示意。

    殷虞脸一沉,再不多话,一扯缰绳,径向东南方向催马而去,安婼熙一双媚眼水汪汪的在甘斐身上远远一扫,嘴角带笑,座下胭脂驹丝毫不慢,紧紧跟上了殷虞的坐骑。

    两骑奔马过不多时,忽忽便是几个麻衣身形一闪而过,迅疾的没入衢道旁的石间木下,这是神杀剑士沿途护持相随的身影,甘斐全然没有注意,倒是身边的孔缇远远相视,凝目良久。

    马蹄声越去越远,谢玄清朗一笑,这才续道:“甘兄雄姿,自宿镇馆驿匆匆一面,小弟无时或忘。昨晚初时不知是甘兄与那王公子起了冲突,小弟一时袖手,令甘兄险遭戕毒,特向甘兄致歉。”

    甘斐口中轻嗤,心说你倒也知道,嘴上却淡淡一句:“公子言重了,我不过一个鄙贱小民,与那位大司马全无瓜葛,也只是和公子一面之缘,谈不上什么旧谊故交,公子这个歉字从何说起。”

    甘斐一再申明自己和桓大司马没有任何关系,他认为自己一介草莽,昔日和那谢玄也不过一面之缘,对方还不是误以为自己是桓大司马门客,这才低声下气的示好,自己把这话挑明了,索性说开了去休。

    “小弟尊敬甘兄,那是因为甘兄是个豪情烈胆的昂扬虎士,与那位大司马全无关系。”谢玄不为所动的坚持道:“我也知道甘兄现在怨意何来,是责怪小弟先时不出,作壁上观的行止吧?”

    甘斐冷冷的摇了摇头:“不敢。”

    “其实公子认出你之后,便想上前分解打救于你,”青袍老者忽然插口,“是老夫以传音之法让公子止而不出的。”

    甘斐一扭头,看着那老者威光凛凛的双眼,挑了挑眉毛。

    孔缇爽朗的一笑,这个表情却又令甘斐觉得像是见到了家尊师父一般,谢玄在一边已经把此次南国贵胄子弟结伴出游洛阳的大致原委说了一遍,也将殷虞和安婼熙的来历一一交代,而孔缇又娓娓道来,将昨晚纠葛旧事的来龙去脉毫不隐瞒的尽数告之甘斐,及至最后,孔缇一指头上疤痕:“旧恨宿怨,一言难尽,你适才所见的麻衣剑客,正是老夫不共戴天的仇人,若非今日那些妖邪滋生,怕是孔某便要与他厮拼个血溅七步了。”

    甘斐渐渐释然,原来是这么回事,想想也对,这谢公子和老者认出自己,只道自己还是昔时那一身高强本领的时节,那些个脓包恶奴又怎能难为到自己?几番波折之下倒生出这样的误会,甘斐看向谢玄的目光已经和缓了许多,不过这个谢公子倒是好脾气,不管自己怎样恶语相向,他还是这般彬彬有礼的模样,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向谢玄郑重的拱了拱手:“原来是这缘故,甘斐错怪公子了,公子原宥则个。”

    心结说开,二人之间顿如雾开霾散,气氛也变得轻松了不少。

    “适才听甘兄对那仙长说,曾是那什么……伏魔道中人,今日这般异象大生,直教人心惊胆战,莫非甘兄早知道有……有这么些怪物存在?”谢玄终于将心中疑惑说出,而这个话题也正是他欲寻甘斐的真正用意。

    “你不是都看见了么?这种事我早就对大司马说过了,人间再不准备起来,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甘斐的语气有些欷歔。

    猛可里,一声巨响从城中爆发,几有地动山摇之威,几人同时一惊,抬头举目,向城中望去,只见环绕城池的白墙气流化作千万道晶亮光点,如同飞雪落雹,向城内四溢而下,脚下的地面只感到隆隆震动,无数白华幻旋的身影却又悬在了半空。

    谢玄和孔缇看的目瞪口呆,不知又出了什么变故,甘斐却在一看之下便即了然。

    “看来城中人都走尽了,那位许大先生已经催动阵法,这是用他们不休山的气阵绝技震噬匿于城中的残妖,瞧这情形,城里的躲藏的妖魔绝无幸理,这帮鹤羽门的干的漂亮那。”

    甘斐的解释令谢玄更为好奇:“不休山?鹤羽门?这是什么?”

    “你不是已经听说过伏魔道了么?不休山鹤羽门是伏魔道的名门大派,是千年以降专门剿除这些妖魔鬼怪的门派。”甘斐言简意赅的答道。

    “老夫曾见一个粗壮大汉,嗯,早间还见了他来,他似乎认识你,亦看他曾与那些妖魔争斗了来,也是你的同伴吧?”孔缇忽然想起了丁晓,他对这个青衫宽袍的魁伟大汉印象很不错,当时自己心急与公子抽身而退,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丁晓与妖魔缠斗甚紧,却不知最终倒底如何了,刚才在城里也不曾见到,不由有些担心。

    听孔缇描述了样貌,甘斐立刻想起这正是昨晚蹊跷见过的天青会主,也想起在城中看到的那些天青会和飞剑门弟子的尸首,心里一沉,缓缓点了点头:“是我过去的同道,很惭愧,他似乎认识我,我却只听说过他的名头却没见过他本人。”

    “甘兄,你好像在这个伏魔道的名声很大那……”谢玄神色有些兴奋,他听到了许贯虹述说甘斐的神勇事迹,也看到了众多鹤羽门弟子在得知甘斐身份后的崇敬表情,尽管其间所说种种他还不甚了了,但也知道,这一定是很了不起的壮举。

    名气吗?甘斐只能再次挠了挠头,以前他虽说不上默默无闻,可也就是诛杀飞云山千年树妖让他在伏魔道二代弟子间有了点小小的名气,至于自己闯过屏涛城坞之后,究竟在伏魔道引起了怎么反响,他并不知道,便是那些鹤羽门弟子看过来的眼神也让他欣喜之余还多了些许意外诧异。

    地面隆隆的震动已然平息,万千道晶光倏尔无踪,环绕城池的白色气墙渐渐消失,只有半空中飘然若仙的鹤氅身形悬立依旧。

    谢玄之后的话语紧接着响起,听在甘斐耳中,却又让他一怔。

    “……难怪大司马让甘兄主持创立了祀陵尉……”

    ※※※

    “怎么可能没有?”许贯虹面容沉肃,眼角神光一掠,声音虽然不大却也足够让众人听出愤怒。

    半空中所有的鹤羽门弟子都是面面相觑,下方城中还有鹤羽门弟子化身的白光穿梭,然而那刚刚禀告过的弟子却是神色一窘:“确实……没有。”

    在全城幸存的凡人都散去之后,许贯虹立即发动了锁妖气决阵的收阵之势,气流形成的白墙最终化为雄浑磅礴的玄气罡力,以九天落雷之术遍洒城中,这是锁妖气决阵威力最大的最后一环,无分是人是妖,但有生气者尽将被罡力轰击粉碎,无论妖魔藏身何处,实已是避无可避,也正是因为有此术仰仗,先前许贯虹对漏网之妖倒也并不如何担心,只是先疏散了城中的人群,确保此术得以全力施发。

    但是此际弟子的回报却是,城中再无妖灵出现的迹象,这些浩然罡气尽击在了空处,也就是说,那些漏网的妖魔离奇的不见了,至少,已经不在这座城中了。

    许贯虹的脑中开始飞快流转,计点着这一遭聚歼妖魔的大战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漏洞。这之前,唯一的蛛丝马迹就是在那长街上妖灵之气的一闪即逝,这说明直到这个时候,仍然是有妖魔藏匿城中的,那么究竟之后出了什么事倒使妖魔竟脱身而出了呢?

    “搜查此城方圆百里之境,但有妖气流动,必可循迹探查!”裘立宗的应变之道极为迅速,不必许贯虹开口,他就向众师弟下达了命令。

    “难道当真是随着人群逃往城外了?可不管他们怎生变化,气决阵绝无不察之理,他们又是怎么遁出的?”许贯虹感到着实费解。

    一个又一个鹤羽门弟子化身飞纵,白光纷缀四野,又有弟子来禀道:“城中逃难之民多聚于城东山林和城南山谷院落之间,城西城北方向的人群太散,都是三三两两的行走于途。”

    “那几个世家子弟在此之时,那些难民却是去向了何处?”许贯虹感到只有这个时候的出城的人最可疑。

    “去城南的最多,那里有一所大宅,许多人便是在那里落脚。”

    “城南大宅?”许贯虹沉吟片刻,双眸忽然一凛,“前番是那个方向,被杀了一只妖魔吧?那个叫邓什么的剑客说是他诛杀的。”

    裘立宗也点点头:“不错,据说是一只蛇妖,这邓禹子倒是自有破御之体,身手颇为不俗。”

    “去看看!总觉得其中似有蹊跷。”许贯虹身形一闪,一道白光直往城南方向而去。

    ※※※

    那座青砖黑瓦,占地旷大的宅院此刻已是人声鼎沸,就在王纮的车驾人马离开后不久,纷涌而至的难民就冲进了这所没有人留守的宅院,从屋舍到院落,或坐或躺,挤满了失魂落魄的难民。

    当许贯虹化身的白光直坠而入时,院中的声音就更响了,这看起来颇为古怪诡异的白光使难民们宛如惊弓之鸟,以为又是那些城里吃人的怪物追来了,彼此推搡嘶喊着便向院外逃散。

    许贯虹渊渟岳峙般在院中现出身形,几道白光紧随着嗖嗖而至,这是跟来的几名鹤羽门弟子,裘立宗亦在其列,几名弟子一现身之后便警觉的察觅妖气。

    而这里,确实有一股隐隐约约的腥气漂浮,这是属于血灵道妖魔的气息。

    随着人潮喧喧嚷嚷的抢门而出,许贯虹已经看到了地面上那条被人踏得稀烂的蛇尸,看来这就是那只被斩杀的蛇妖了,然而很快,许贯虹便微一皱眉,过了这么久,属于这只妖魔的妖气已然随着死亡的元灵散发一尽,现在感受到的气息绝不是这只蛇妖留下的。

    曾有妖魔在此施术,并且施展妖术的时间并不长,许贯虹的视线扫过院中的房舍,眸中威光陡然一盛:“这里!”

    只是信手一挥,紧闭的房门顿时由内而开,许贯虹径直迈入屋中,一股脂粉混合着花汁的香气直扑鼻端,而那股若有如无的血灵道妖气正夹杂在这香气之中。几名弟子跟了进来,裘立宗则深深一嗅,面色顿时一凝。这里出现过另一只妖魔,结合这种香气来看,多半便是那个神秘的女妖。裘立宗立即作出判断,正要向许贯虹禀告,却见许贯虹双眉微皱,轻声自言自语:“不觉得曾在哪里闻过这香气来么……”

    少顷之后,许贯虹猛然头一抬:“那个安家的小姐!”

第三十五章 各怀鬼胎

    “经历了今天这样的情形,你却好像一点也不怕,亭霖哥哥。”安婼熙的胭脂驹已经和殷虞的奔马并辔,娇嗲嗲的声音伴着芬芳清冽的香气一起传了过来。

    殷虞这时才露出了笑容,带着些自豪也带着些骄矜:“不就是妖邪魔怪么?有什么好怕的。”忽然想到安婼熙一直泰然自若的神情举止,不由语声一滞,转头看向安婼熙明妍娇媚的面庞:“你好像也是一点也不怕这种东西那,常人家的小姐若是见到这些邪物,只怕早就吓的浑身瘫软了吧?可我看你在那丑怪蛇妖面前,却是言笑自如,你就不怕他吃了你么?”

    安婼熙嘻嘻一笑,双眸大有深意的印在殷虞面上:“他是要睡我,又不是要吃我,我却怕什么?真想跟我睡,他便得事事从我顺我,稍有违忤处,我就死也不从,要我的命容易,要我的身子却再也休想,你说他急不急?嘻嘻,应该是他怕我才对。只要想要我,不管他是人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总是好对付的。”

    这话似是另有所指,殷虞心中微微一沉,仔细打量安婼熙的如花笑靥,总觉得她比往日好像多了一种难以名状的诡异气质,安婼熙却又语气一转,柔声道:“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啊,亭霖哥哥,能哄得人家心甘情愿的把身子交给你,嘻嘻。”

    本是**旖旎的蜜语情话,殷虞却觉得颇有些森森寒意,再看安婼熙仍是语笑嫣然的俏媚情状,自己便也只能勉强笑了笑,一时无话,却自细忖安婼熙的语中深意。

    两人暂时陷入了沉默,只有飞快奔跑的马蹄声得得不断,这都是世族大家的良驹健骥,脚程极速,很快便与那城镇拉开了数里之遥,已经可以看到沿路奔走的难民身影。

    眼看前方似是个扭着腰肢行路的纤细妇人,殷虞心中有事,径自擦身而过,安婼熙却在经过那妇人身旁时,素手忽的向下一按,那妇人似是早有察觉,头不偏眼不动,皓如白玉的手腕一抬,与安婼熙按下的手轻轻一碰,几道肉眼难以查辨的微小黑晶顺着安婼熙的素手直传到那妇人的手臂上。两人双手一触即分,然后,安婼熙依旧策骑疾奔,那妇人则仍然不急不慢的继续轻移莲步。

    看着安婼熙和殷虞远去的身影,那妇人终于抬起头,露出妖冶美艳的面容,轻轻一笑。

    就在此时,远方的广良镇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兀自隆隆微震,殷虞闻声不禁回头张望,正见那城镇上空光华万千,气象浩然的情形,情知必是那仙长催动仙术,心里好一阵讶然赞叹,眼角一带,便即转过头来。

    猛的,殷虞浑身一震,霍然回望,拽紧马缰,座下骏马一声嘶鸣,生生的止住了奔势。殷虞这个举动太过突然,安婼熙一时不备,骑着胭脂驹倒赶过了十余步,好不容易拉转了缰绳,踱马过来,柔声问道:“怎么了?亭霖哥哥,倒忽然停下来了?”

    殷虞抬起手,指着空空如也的后路:“那里……”

    “那里怎么了?”安婼熙还是笑着,只是此刻的笑容却有了些不自然。

    “刚才……是有个妇人走在路上的吧?”

    安婼熙的表情看似漫不经意:“嗯……好像是有一个……”

    “那她现在人呢?怎么一转眼间,人就凭空消失了?”殷虞剑眉一扬。

    安婼熙假意张望一番,口中还是很淡然的道:“这有什么?许是躲到两旁草丛中了吧。刚才城里不是传来声响么?估计是吓怕了,藏起来了。”

    殷虞略一犹豫,听安婼熙这么一说,倒是有些道理,自己是怎么了?那许多妖邪玄异之事都见过了,如何此刻却这般大惊小怪?

    “是妖邪!”邓禹子的声音忽然从侧旁传来,安婼熙心中一凛,便见邓禹子和几名麻衣剑士从道旁草丛中现身,这些神杀剑士果然不凡,一路凭借轻功随健马而行,竟是丝毫不慢。

    “哦?”殷虞来了兴趣,“真是妖邪?莫非就是城里仙长追捕的妖邪?”

    邓禹子走到殷虞马前,灰蒙蒙的眼睛却看着安婼熙:“是不是那些妖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妇人扭身一晃,便自突然不见。而且我还看到,安小姐打马经过时,曾与她有过接触,这件事,还是请安小姐来解答吧。”

    “我解答什么?”安婼熙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我却哪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位先生,你看我与那人有过什么接触?”

    殷虞也觉得不可思议:“大师,安小姐是名门闺秀,怎么会和妖邪之事扯上关系?大师是不是看错了?”

    “按说我不该无事生非。但我既然看见了,总要弄明白才是,不然让公子与她在一起,我不放心。”邓禹子不为所动,手指轻动,几名麻衣剑士便知机的将安婼熙围在正中。

    安婼熙板起脸:“亭霖哥哥,这是你家的家奴吧?这般无礼!好端端的便编排起人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与妖邪有关?我与你家主人在一起这许多时日,几曾出过什么事来?现在可好,你倒疑心起来,又不放心什么?”

    殷虞有些尴尬,怎么也没想到此事倒把安婼熙牵连上了,也替安婼熙分辨道:“大师,或许是事有凑巧,也是我刚好回头张望,才生出这事来,当与安小姐无关。”

    “公子即便不回头看见,我也要向公子禀明此事。”邓禹子做了个让殷虞止口的手势,他是一代宗师人物,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威严气势,他名义上虽是殷家的门下,可殷家自家主以下,谁也不敢真将他当奴仆门客看待,此际这般举动,殷虞还真是作声不得。

    “我过去就觉得奇怪了,殷家与安家从无深交,怎么这一次出行洛阳刚一见面,你便黏上了殷公子。”

    安婼熙怒极反笑:“我便是欢喜亭霖哥哥,见到他就舍不得分开,你这老狗管得着么?”

    邓禹子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安婼熙的辱骂,自顾自言道:“而你这身怪癖,更让我觉得不简单。举凡常人女子,岂有嗜爱血腥之理?况且你还是荥方安氏的小姐,这就更不可思议了。而真正让我心中存疑的,便是今日早间那蛇妖现身的时分,看你这般喜不自胜的模样,倒似对这种妖邪毫不意外。”

    “本小姐便是胆子大,气性强,这也不行么?”

    “我再问你,我家公子与谢家公子飞马去面见那城中仙者之时,你却去了哪里?不要说是你贪看血腥,我们来的路上尸骨血肉更多,你去支路岔道做什么?”

    “我……”安婼熙一时有些语塞。

    “公子,还记得吗?前番那仙者何以竟突然现身于安家小姐左近?他说是在那里察觉了妖迹了吧?说实话,我当时却是怀疑在那胖汉身上,可最终才知道,那胖汉竟是与那仙者一路之人,自然不可能与妖邪有关联。既然他的嫌疑排除了,那么和那胖汉同在一处的安小姐便有了最大的嫌疑,我自思忖,一时未得其隙,直到刚才见到了这妇人扭身而没的一幕,我才可以确定,这一切,都和安家小姐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这一番话循章顺理,铺陈而下,由不得殷虞不信,殷虞震惊的看向安婼熙,口中轻声道:“婼……婼熙,是……是真的吗?”

    安婼熙在马上僵坐了好半晌,面色从微嗔变得渐渐平缓,而后又荡开笑意,及至终于格格娇笑起来,在马背上花枝乱颤:“有你的,亭霖哥哥,你身边真有人才,我做的事连那许大先生都没察觉,倒给你手下的仆从老奴给看了出来,嘻嘻……”

    殷虞心中狂震,难道每晚的枕边伊人竟真的是妖邪的同党?自己与她孟浪多日,却怎么没有丝毫察觉?

    “朝廷里的事,我不管,我只忠于殷氏一门。但这不是朝里的党争族伐,人与妖邪绝无共存之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人是妖,可是既然事涉人之根本,我就只有除去你了。”邓禹子说话时面无表情,几名麻衣剑士的铜剑却已齐齐指向了安婼熙。

    “怎么?真要杀我?你就没有想过,我如果是妖的话,为什么那个许大先生就在身边却没认出来?你以为他这样的伏魔宗师会比你的眼力差?”安婼熙显得很从容,这话却也使邓禹子心中一动,他从安婼熙刚才的话里才知道那位鹤氅白袍的仙者叫许大先生,他不认为这位许大先生会看不出就在身边的妖邪,难道,这安小姐并不是妖?

    安婼熙毫不在乎的向殷虞抛了个媚眼,口中又悠悠道:“而且,你也要想清楚了,我是荥方安家的小姐,哼哼,安家虽不如桓家、王家那么权势熏天,却也不是殷氏一族便可任意欺凌的,别忘了,我爷爷也是当朝司空大人,你无故诛杀名门大族的小姐,一旦传开来,天子降罪,你看看你的主家受不受得起。”

    殷虞面色一变,这个安婼熙果然不简单,只寥寥数语,竟将其间利害剖析得如此明致,先声明她绝不是妖,邓禹子自无可杀之道,再以当朝之势威压之,她是司空大人的孙女,当真论起来,已然被桓氏排挤出朝堂的殷家也未必强胜过安家去。况且从他内心来说,无论安婼熙是何等身份,他也雅不愿真就诛杀之,只是邓禹子一派咄咄逼人之势,让他插不进口去。

    邓禹子似乎也被安婼熙说中软肋,神情一顿,然后点了点头:“没错,你若真是荥方安家的小姐,我自然杀你不得……

    安婼熙再次掩口娇笑,可没等她银铃般的笑声响起,邓禹子却又跟了一句:“……那我只有把你交给那位……是许大先生吧?他是降妖除魔的高人,我不好惹的人,他不会在乎,看他怎么处置你了。”

    安婼熙愣了,这一招着实狠毒,无论是豪门大族还是贵胄巨宦,哪怕自己贵为公主之尊,只怕在那许大先生眼中,也是毫无用处,想用前法要挟,自然再无可能。

    邓禹子看似根本没有注意安婼熙,实则全身剑气翻涌,没放安婼熙半点空处,他很淡然的对一名麻衣剑士道:“离城不太远,你可以去……”

    “你以为你的主家就是清清白白了吗?”安婼熙突然喊道,声音带着一丝狠厉,大异寻常的娇媚轻柔。“我是妖的同党没错,可他呢?”安婼熙一指瞠目而视的殷虞,“他也和妖魔鬼怪牵缠极深,别说你不知道!”

    邓禹子第一次露出了讶色,迟疑着看向殷虞,殷虞面上戾气一冲,渐渐恍然大悟似的舒展,带着一丝虚怯看看邓禹子,又看看安婼熙,口中竟有了些结巴:“你……你是……是说……你竟然……竟然知道……”

    “公子,是怎么回事?”邓禹子明显的察觉到殷虞神色有异,隐隐觉得此说未必是空穴来风。

    不等殷虞解释,安婼熙已经抢先开口:“你把我交给那许大先生,我就把你家公子的事都抖落出来,哼,欲借助邪术重归朝堂,抑制豪族,这样的事说出去,你看那许大先生饶不饶得了你家公子,到时候,大不了我与你家公子作一堆儿同死,黄泉路上还是一对鸳鸯,倒是正好。”

    “大师,万万不可!”殷虞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急急脱口道,又加上一句,“是……是家父……”

    邓禹子凝身默然,双眼一动不动的盯在殷虞面上,似是要看穿他心内的秘密来,殷虞只觉得对方的目光威厉刚锐,竟是不敢直视,缓缓低下头来。

    “退下……”良久之后,邓禹子声音涩哑的道,几名麻衣剑士收剑退身,斗笠掩住了面容,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但可以明显的发现他们的呼吸更加粗重了。

    “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说!”邓禹子严厉的目光扫过几个弟子,“此事待我回去问过主公,再做区处!”

    安婼熙立刻笑逐颜开,轻轻凑近低头不语的殷虞,吐气如兰:“没事啦,亭霖哥哥,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么?晚上我在榻上悄悄告诉你哟。”

第三十六章 祀陵往事

    甘斐对着谢玄有些吃力的眨眨眼,他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这弱冠少年怎么把自己和祀陵尉扯上了?他却又从何得知这祀陵尉的创立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的?

    似是看出甘斐眼中的错愕,谢玄轻笑解释:“甘兄可别忘了,那祀陵都尉是吏部的制属,小弟那位安石世叔可就在吏部,一直对那祀陵尉颇有疑虑处。甘兄且听小弟言来。”

    原来祀陵尉创立之初,便是奉的大司马授意,吏部百官岂敢不遵?只是吏部尚书谢安却颇为奇怪,这祀陵都尉设立的不伦不类,名义上是为帝王陵寝所设的护陵之军,可这职司早有定分,真有需要,便调一支近卫人马充入护陵卫队之中便是,又何必新立官署?

    此议发生在大司马府传出的细作之事后不久,听一位在大司马府的耳目禀报,正是源于那细作变乱,大司马才在幕僚心腹郗超的建议下,决定设立这祀陵都尉一职的。可胡人奸细与护陵卫祀又有什么关系?谢安更是心中不解,而据那耳目说,这祀陵都尉却是大司马有意让门下一个新收的甘姓门客来担当的,这又奇了,似乎这甘姓门客不过江湖草莽,连寒族也算不上,又是新晋之身,大司马这般破格提升又是为了哪般?况且大司马府十三大剑客何等声名?便在京师里也是传的沸沸扬扬,大司马有心拔擢门下心腹,自当从这十三大剑客中选取,几时又多了这么个甘姓门人?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谢安持重沉稳,并未在面上显露出来,只等那甘姓门人到官就任,自己旁敲侧击之下,或可获知些内中就里。可没想到,最终来到吏部接任祀陵都尉官职的却是一个寒介书生。

    那滕祥滕子颜的名头,谢安倒也曾听说过,滕祥虽是眼下落魄,但祖上也算得是北海望族,真正细究起来,倒不是白丁素身。听说昔日曾任大司马幕府主薄,因不得重用在短短时日间便即含愤而去,此后只与那大司马门下首席剑客韩离过从甚密,却再无与大司马有过往来,怎么现在反是这对大司马颇有怨怼的滕祥当了祀陵都尉?

    谢安对祀陵尉暗暗留意,很快就察觉了祀陵尉的许多特异处,说是护卫陵寝之军,可这祀陵尉却没有一兵半卒,倒是有几个古古怪怪的异人,那个尚书丞里的据说可以看见阴魂的文书小吏;那个中郎将卢氏府中不惧妖鸡的黑胖庖厨,常人对这种人都有些惧而远之的隔阂之意,祀陵尉却如获至宝般的把他们都接收了……而从特地安排的那一次对祀陵尉署的巡查之后,谢安发现祀陵尉竟又多了新的成员,一个体格精壮的青年武人,说是才从东阳郡司稽司马任上调职而来;一个相貌鄙陋,气度却着实不凡的麻脸胖书生,自称是阳翟时家的公子;一个干干瘦瘦,走起路来却总觉得鬼鬼祟祟的中年男子,谢安看到他的眼里分明透出了黄瘆瘆的光来,他却说是他吴某人自小神华内蕴之故,谢安简直有点想发笑,这些都是什么人那?而祀陵尉中居然还有三个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这就更让谢安意外了,那当先一个女子一身劲装结束,显得英姿飒爽,便是看见谢安这当朝名臣,她也颇为倨傲的偏着头,既不见礼也不说话,而她身边那个白裙女子简直明艳不可方物,饶是谢安阅人无数,见此丽容也不由心下微微一动,这般风华绝代的佳人直如仙女下凡,人间竟有此等颜色?最后则是一个低垂着头的姑娘搀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妪,远远的施拜行礼,只一撇眼间,谢安便赫然发现,那垂头的姑娘身段娇娆,形端影丽,若非刻意收敛姿容,几不在那天仙化人的白裙女子之下。

    滕祥只说这些人都是祀陵尉的尉官吏从,谢安仔细核对了照身文信,却也没查出破绽来,文信上写的清清楚楚:祀陵尉署尉官司马吴平、仲林波、时寔、吴凌、风盈秀……祀陵尉署吏曹詹事牛五、白娟儿、冯氏、曹晓佩……

    而在谢安最终查看了祀陵尉府衙之后,更是惊异的发现,祀陵尉不知搜罗了多少天下奇闻异录,编撰成册,而府衙中好几个房间初看上去似乎全无异状,可谢安也能感觉到那种旋流灵动的古怪气息,问那滕祥,滕祥却又顾左右而言他的语焉不详。

    既不是侍从帝陵的陵卫之军,也不是如一向听闻那般禳灾驱鬼的巫筮之所,谢安越发感觉到这祀陵尉的神秘。而面对吏部尚书的一再质询,滕祥最后把这些都推到了大司马身上,只说奉大司马之令相机而动,内中详情还请大人一问大司马便知。

    这番推托把自家难处避的干干净净,且不说大司马积威已久,寻常官吏不敢稍有质疑,便当真要去相问,大司马也亲领大军在北伐前线征战,却哪里问去?

    祀陵尉虽是吏部治下,但实质上却是分属于大司马幕府,谢安纵不惧怕大司马,可也一时相强不得,只能带着满腹疑虑离开了祀陵尉,回去越想越觉得蹊跷不安,恰好此次王孙公子前往洛阳一行,他就把这层意思转告给了自己最看重的族中子侄谢玄,此去若能见到桓大司马,得便处倒可相询一二。谢安思忖的清楚,如果是自己以吏部下属的身份去问,很容易被大司马以官样文章含糊过去,而谢玄以晚辈对长辈的身份,在不经意间稍带提及,倒反而容易让大司马吐出些实情来,这是问话的技巧,个中玄妙,行事沉谨的谢安自是深谙其道。

    谢安这一交待,倒让谢玄留上了意,前后情形一推想,很容易的就把那个传闻中的甘姓门人和在宿镇馆驿中的见到的那个与媚羽孤雁一处的豪勇刀客联系起来,如果说这个祀陵尉的创立却是那甘姓门人的主意,那直接问他,岂不是更为简洁明了?

    其后经历,曲折离奇之后便见峰回路转,孔缇对仇家的疑心,使谢玄和殷虞走在了一路,而由于安婼熙和王纮连锁反应似的加入,却又意外的与那豪勇刀客再度相见,并引发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简直是匪夷所思的巧合。

    所以谢玄在一大早赶去相见甘斐,除了近乎礼贤下士的表达崇仰和叙说昨晚原委的歉意之外,更多了这么一层意思,他要确定这个豪勇刀客和那甘姓门人是不是一个人。

    在听到甘斐自报姓名之后,他就确定了一切尽如他之所想,只是在目睹了妖魔现身,肆虐集镇的骇人场景之后,这种本该是又惊又喜的心情却也变得颇为平静,至少和初见妖魔的震惊比起来,这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谢玄这一番话说下来,择简去要,不仅略去了世叔谢安对大司马心存疑虑这一节,便是那番巡视祀陵尉的过往也只是一语带过,但也足够把整件事清清楚楚的和盘托出了。

    这件事,即便是孔缇也一向知之不深,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公子急着寻这胖汉却是为了这缘故,在谢玄叙述的时候,孔缇一语不发,听的非常认真。和他一样的还有甘斐身后的胡女,悄悄露出了半边脸来,时而看看谢玄,时而瞅瞅甘斐,明澈的碧绿双瞳微微露出些迷惑。

    原来如此,甘斐轻轻吁了口气,点了点头:“没错,那个祀陵尉的创立正是因为我的缘故……”想到诛除云泣珠的过往最终引发了祀陵尉的诞生,再想到自己举荐了那个落魄不得志的滕祥,甘斐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关切。

    由于谢玄没有提及的缘故,他不知道祀陵尉又多了个远来投奔的晓佩姑娘,当然,就算听到这个名字他也不知道是谁,然而仲林波、时寔和无鳞几个,却是他亲自推荐到祀陵尉的,当时既是为了壮大祀陵尉,也是为了让自己可以借机脱身,算起来,不过几个月前的事就好像经历了无数春秋寒暑般久远,也不知祀陵尉在滕祥主持下,进展的如何了……

    我欲相忘,谈何容易?从今日奋不顾身,实则极为鲁莽愚蠢的孤身闯城,再到听说祀陵尉之后那股油然而生的关切之意,无不说明了这一点。

    “……说了这许多,你就是想知道祀陵尉倒底是做什么的吧?”甘斐续道,谢玄微微颌首,表情专注。

    “过去只有我们知道妖魔的存在,并与之争斗抗衡了几千年;几个月前,大司马也确知了这些妖魔的存在,而现在,你们也很清楚这些妖魔的存在了吧?”甘斐遥指远方云霞气雾尚未散尽的城镇,“祀陵尉就是大司马在得知世间妖魔作祟之后,专门设立的一支准备抗衡妖魔的人间军队。”

    “果然如此!小弟适才正是这般推想,大司马竟连这都准备了。”谢玄兴奋的一击掌,这个推想在他经历了广良镇中的惨景之后便在脑中浮现了,现在终于得到甘斐的证实。

    “原本应该可以准备的更好的。可惜,很快就遇上了朝廷北伐的战事。看来大司马对于建功立业,谋国征伐的渴切要远在防备妖魔,保民护境之上,或许还没有真正重视来自妖魔的威胁吧……”甘斐伸出的手指并没有放下,“我想,当大司马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幕之后,也许就会改变想法了。我说过,人间再不准备起来,这样的惨事只会越来越多。”

    “明白了,无论大司马最终会不会改弦易辙,我也会在回去向世叔如实禀报此事,齐心协力的把祀陵尉壮大起来,尽快成为一支可以抗御妖魔,守土安境的劲旅雄师。”谢玄向甘斐拱手躬身,语气中满是坚定之意。

    “嗯,放心,那些妖魔鬼怪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可怕,凡人的力量远远有着大多数人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强大之处,这是人体内潜藏的力量,只要真正激发了这种潜能,那么妖魔鬼怪只会惧怕人,而不是人去惧怕他们。”甘斐这是旧话重提,类似的话语昔日在大司马面前也说过,对于这一点,无论是谢玄还是孔缇,都是深有感触,不错,妖魔幻象,可惊可怖,但在他们鼓勇之下,不也一样能够与那穷凶极恶的昆仑奴周旋了么?而那神杀剑士邓禹子甚至一剑击杀了一只妖魔,再看看那些鹤氅白袍的仙人们,摧枯拉朽般将满城肆虐的妖魔尽数诛灭,这样看来,妖魔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凡人只要掌握了某种窍门,或者如甘斐所说,得以激发了体内的那种潜力,或许真的可以与妖魔抗衡。

    疑虑一朝而解,谢玄的神情更是轻松,脑中也不知想了多少条可以加强祀陵尉的方法,心中益发跃跃欲试起来,忽而想到关键处,视线径直看向甘斐:“甘兄,听你所言,无论你是不是大司马门下,总也是那什么……哦,伏魔道中高人无误,既然大司马有意将这祀陵尉交给你统领,你又为何推却不受?你毕竟是行家里手,你都不管,这行起事来岂不是事倍功半,徒耗心力?小弟斗胆,替大司马和世叔恳请甘兄重回祀陵尉……”

    一句乾家弟子不得入仕进朝为官为宦的门规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甘斐却又改口涩然苦笑道:“……我一个废人,便去了也是于事无补,你跟那滕子颜说,他自然有办法另寻高明。”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孔缇突然发话了:“恕我倚老卖老喊你声小郎,甘小郎啊,我不知道昔日那连我都忌畏三分的你何以变成了这般情状,可我看你手足健全,经络完好,却怎么总是一副自甘废人的颓丧模样?”

    “武艺本领也好,玄术灵力也罢,如今我是半点不剩,便连寻常走路也是气喘吁吁的难以为继,如何不是废人?”甘斐触动心事,神情萧索。

    “玄术灵力老夫不懂,这不必说,但如果老夫有让你重现昔时武艺的办法呢?”

第三十七章 回复之道

    孔缇的话俨然平地里响了一声惊雷,甘斐陡的瞪大眼睛,身体不为人觉的轻晃了晃,不可置信的看向孔缇:“老……老爷子说什么?”

    “老夫见过你的武艺。公子,我那日怎么说的来?”孔缇语气耿练,在问向谢玄时倒像是在对晚辈的谆谆教导一般。

    “孔伯那日所言,我倒是记得清楚。孔伯说孤雁姐姐虽然剑术诡谲,身法轻盈飘忽,但孔伯可在百招之内胜之;至于甘兄么,纯以刀法而论,孔伯认为或可破解,然甘兄武学另辟蹊径,招式浑然天成,非徒仗刀剑之利者。若与孔伯相较,孔伯……难言必胜……”

    甘斐又是一惊,那晚馆驿中与莫羽媚疾剑宽刀比试的场景犹然思之如昨,他惊的倒不是这老者对自己武学路数的品判,而是惊诧于老者的自信。羽媚位居大司马府前三之列,一身剑术已臻当世第一流之境,公允的说,自己与她相比,尚需郑重应对,全力施为,交手百招后方可稳操胜算,这老者却毫不在意的自称百招之内即可取胜,回想昔日羽媚所说,她与驭雷士韩离交锋,在心浮气躁,一意强攻的情形下,也不过在六十二招上才被韩离取巧小胜,这般推算,难道这老者的武学修为竟不在那五士之一的韩离之下?

    孔缇笑的很淡然,他可不觉得那番品判有什么不当之处,自然也就无从揣摩甘斐此际翻转的心绪,接着谢玄的话道:“而既然你有这等武道的悟性天赋,若要尽复旧观,本也不是难事。”

    本也不是难事六字听的甘斐又惊又喜,心里一阵扑扑乱跳,既有些不敢相信,也有些担心,连说话的语调也有些微微颤抖:“你说……你说我可以像从前那样?”

    “老夫不是说了么?可以驱魔降妖的玄术灵力之类,老夫不懂,也不敢妄言,但武勇之道当无阻疑。”

    “啊!请教老爷子……哦不,请教前辈,这武勇之道如何归复?”甘斐赶紧向孔缇行了个大礼,言语间也改了称谓,一副晚辈虔心求教的笃诚之态。

    “你的武道天赋与老夫早年所收的一位弟子相近,皆为绝伦之资,日后在武林江湖中的成就必是不可限量,说实话,公子,你纵是天资聪颖,但单从武道而论,实不及甘小郎多矣。”孔缇便是与甘斐说话也没忘了带上谢玄一句,谢玄轻笑欠身:“孔伯说的是,都是得蒙名师指点,所成却是各有所别,正是资质高下而断,这可勉强不得,玄心下自知,幸孔伯不弃玄之驽钝。”

    “也不是这等说,公子聪慧,才兼文武,若是专注武道,十年后当可为当世第一流剑术高手,而这位甘小郎,若以那日所见来断,已是天下最顶儿尖儿的格击大宗,纵不敢说一身武学本领天下无敌,然放眼世间,可堪抗手者,不过三数人矣。”

    “那即是双绝五士的境界了?”谢玄跟道。

    “纵不相等,也已相去不远矣。”

    这是对甘斐很高的评价了,甘斐暗道惭愧,他的武艺向来是遇强则强,多有自出机杼,临际取巧的能为,但公允的说,即便自己刀术全盛之时,面对如池棠、韩离这样的五士中人,自己也没有什么胜算,只是在自己竭尽全力的施展周旋下,当可在数百招以内呈持平之局,这孔缇倒是一语中的,品判极当。

    孔缇夸赞之后,才延续了先前的话题:“现在的问题是,甘小郎空有这等绝伦之资,眼力技巧虽在,却是虚淘了身子,空乏了气力,以至于一身高强武学造诣却施展不出。”

    “前辈所言极是!”甘斐听孔缇描述精准,心中愈发热切,觉得恢复之道更多了几分把握。

    “都说四两拔千斤,便是武技之要义所在,虽是比喻,可也要武者有这四两之力才是,若当真是手无缚鸡之力,纵目光如炬,巧技无双,终是胜不得对手的。是以,力为武道之本,绝无半点可取巧之处。”

    甘斐一拍大腿,上身筋肉跟着兴奋的晃荡:“谁说不是呢!我便是吃了这没力道的亏!”

    “好,那老夫问你,力从何来?”孔缇语声一敛,目光炯炯看着甘斐,显是说到了关节处。

    甘斐愣了愣,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又有些不知怎么作答,自小习武修炼,只学得运使之法,娴熟之道,这力气却是自然而然就有的,却是从何而来?愣了半晌,甘斐才用不确定的语调答道:“力由……心生?”

    “扯!你有武道天赋,却无基本之识!”孔缇说顺了嘴,真当甘斐如晚辈弟子一般,不客气的斥道,甘斐一缩脑袋,依稀回到了幼时被乾道元耳提面命的时节,规规矩矩的老实听着。“老夫问你,你说你现下全无力道,旁的老夫不清楚,可昨晚你奋勇狠揍那王公子的时分,却是哪来的气力?”

    “呃……”甘斐侧头一想,“那时候,一是晚辈怒气勃发,二是那怂货实在脓包无用,就算晚辈现在不济,揍这么个家伙还是没问题的吧……”

    “这就是了,不管对手如何,你总是有揍人的力道的,顺便告诉你,世间就从来没有全无力道之人,你也不想想,真没了力气,连扭动身子也是再所难能,肢体瘫软,人也早就没命了。老夫看你身子总有二百斤罢?你又是怎么拖着这粗重的身子走来走去的?”

    甘斐还是有些云里雾里的不明白,苦着脸道:“这点力气,总也是有的,晚辈的意思是,力道大为虚弱,远不如昔日完好之时……”

    孔缇启发了半天,看甘斐仍是懵懵懂懂的样子,料来他是虚怯多时,心下懊丧,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没想明白,索性再不绕圈子,直接冲甘斐摆了摆手:“也罢!老夫就告诉你。力从筋骨肌体中来,我看你多时了,你这身筋肉酥散松软,这才是你乏力之源。所以……”孔缇向前一步,确保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能清楚无误的传入甘斐耳中:“……健体强身,便是回复之道。你总知道怎么健体强身的吧?”

    甘斐咧开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到头来,就是健体强身这平平无奇的四字?所谓磨练筋骨,打熬气力向来是武人健体强身之根本,正因为是根本,以至于探究起武学之道来总是将这一点漫不经意的忽略过去,现下仔细想起来,似乎小时候确实举过石锁攀过山,绕着乾家庄一圈圈几十里的跑也没少做过,难道……难道重拾这幼时之法便能重获武勇之力?

    “老夫可以再传你一套内功心法,既是要做回昔日豪勇刀客,便得内外兼修。当然,这套内功心法可不是什么武林中的绝世功法,只不过是老夫出道时修习的普通吐纳之术罢了,总之是磨砺内劲的法门,老夫就是凭着这心法练就了今日之修为,我看你用着也合适,根底扎实了便可,何需要什么神功奇法来取巧?”孔缇的话语间不自禁的便流露出一丝自负之意,武道之学存乎一心,达者为先,从不需倚仗什么先人前辈的所谓独门秘笈,不世神功。

    “可是……可是,我现下便多走会儿路就是气力不继,面红心跳,前番在城里,还累晕了来……”甘斐还是不敢确信,原先满腔希冀的热意尽作了空洞洞的疑惑,说起话来也是结结巴巴的。

    “那是你的内心还没有适应你的筋骨肢体,总是用过去的情形来要求你现在的身体,稍有不对,你便心灰意冷的怨天尤人,总觉得自己从此便不行了,再没了持之以恒的勇气。”

    孔缇这番话却令甘斐心中一动,仔细想来,又不得不说孔缇说的确实很有道理,自己确是在自恨不甘的心态下越发颓丧**起来,及至于渐渐觉得自己这般的虚怯孱弱就是理所应当,从没有想过用什么方法来解决这种现状。忽而一奇,这其间种种过往心路,孔缇并不曾亲见,却怎么说的这么贴切?

    “被老夫说中了吧?”孔缇看到甘斐点了点头,一脸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的神情,顿时萧索一笑,轻轻抚过头顶创痕:“不必觉得奇怪,老夫为什么会知道你的那种心情。因为……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曾和现在的你一样,以为自己从此成了一个废人,再也不可能挥动手里的宝剑了……你刚才不是说,凡人的力量远远有着大多数人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强大之处么?那么你自己就更应该相信这种力量。”

    ※※※

    殷虞和安婼熙的坐骑还是并辔而行,安婼熙脸上依旧是那种艳光四射的娇媚笑容,双眼不时的在殷虞脸上流连,而平素总是在安婼熙目光注视下一派风流自赏神情的殷虞,此际却隐隐透出忧色来,甚至连安婼熙现在的灼灼目光也令他别生了一股焦躁之意,他不知道,这安婼熙是怎么得知他殷家那个最大的秘密的,并且还以此作为要挟。

    前番欲见仙长的那份渴切兴奋现在却也转为了一股深深的不安,许大先生的手段他是亲见,那么多妖魔转眼间就被他诛灭,那么自己这个其实与魔怪有染的人若被他发现,还不知究竟会被怎样处置,他当然很清楚,那个藏在暗处的泽慈先生再怎样神通广大,在许大先生面前,终究不可能是对手的。殷虞心中忐忑,却也渐渐打定主意,此事绝不能被许大先生知晓,不然父亲多年的谋划就将毁于一旦,甚至整个韶岭虞氏一族也将因此覆灭。

    这也代表着,他与这安婼熙完全拴在了一根绳上。只希望那许大先生可别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倒怀疑到自己身上来。

    沿途逃难的民众越来越多了,已经可以看到远处行色匆匆的王家车马队列,殷虞不自禁望了安婼熙一眼,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一路策马疾奔下来,那些鹤氅白袍的身影并没有出现,看来许大先生最终也没有发觉竟是这安家小姐与妖魔有了关联。

    殷虞忧心忡忡,自然不知道,他所担心的那些鹤羽门门人,其实早就跟上了他们,只是在一番探查之下未发现异样后,遵从许大先生的命令最终没有现身罢了。

    这是个时间上相错,以至于劳而无获的追踪。在许贯虹敏锐的发现那股安婼熙身上香气与血灵道妖气相杂的时候,他立刻就带着几位弟子化气飞身,远远的辍上了安婼熙,他并没有冒失的直接在安婼熙面前现身,这种事便当面质问,也不可能指望对方如实回报,况且这也只是怀疑,毕竟查无实据,还是一路隐身堕后细查为上。

    然而,安婼熙与妖魔发生蹊跷接触,并因此与神杀剑士邓禹子发生争执,却是在鹤羽门九天落雷,收阵索城的时分,这一后一前,完全就是两个时段,许贯虹这番追查,却哪里能看出端倪来?

    许贯虹百思不得其解,那些漏网的妖魔究竟是怎生脱逃而出的,虽然没有线索,他仍然命两位弟子继续对安婼熙的跟踪,如果千里之内再无异状,那就不得不解除安婼熙的嫌疑。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了,明明是一场全歼虻山袭风众的完胜,却因为这几个漏网之鱼,让他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林野间山石连延,许贯虹负手卓立在最高的一块山石之上,鹤氅白袍在渐渐拢聚的黄昏暮色下分外鲜明,天际赤霞,殷红似血,一如那座被鲜血浸染的城镇。

    也就是在这彤云密布的方向,一簇烟尘由远至近的高高扬起,许贯虹仰起头,他已经听见了从烟尘中传来的人喊马嘶,声响越来越近。

    “像是人间军马……”裘立宗小声道,出现新的军队并不意外,过了这许久,料想从城中派出的轻骑也该把援军带来了。

    嗖的一声绵长悠响,一竖白光赫然而现,在半空中划出了一条狭长的影线,这是玄灵之力留下的轨迹。

    “是七星盟中人!”裘立宗立时喜呼,许贯虹眉头却微微一动:“是乾家白虹讯……”

第三十八章 衢道相遇

    战马矫健的撒开四蹄,当先的几人大都是褐衫短襟的豪士装束,迥别于身后大队人马铁甲铿锵的晋军服色,只有一个黑袍长身,气度雍然的男子夹在褐衫之士中,倒显得分外显眼。在黑袍男子身边的健骑上,则是一个面孔半黑半白的丑怪剑客,仔细看去,那黑的半边脸上褶皱坑癞,颇为可怖。一个短裙妆扮,娇俏可喜的少女催马加鞭,驶在近旁,间或抬眼一掠,觑在剑客脸上,目光中脉脉涟光,似是根本不以这般丑怪的面容为异。

    另一个面色黝黑,相貌忠朴的褐衫年轻人刚刚放下高举向天的手臂,身后马背转出一张狗脸来,飞马奔驰带起的逆风呼呼的卷了过来,吹的狗脸上皮肉乱跳,俨然便像是狗脸在龇牙咧嘴的怪笑,并且留下了一句吃着风含糊不清的话语:“娘妈皮的……跟你说不用发讯号了嘛,是他娘穿鸟毛的那帮小白脸!”

    相貌忠朴的年轻人手一翻,灵巧无比的给了那狗脸一个脆生的爆栗,狗脸怒骂:“我x你妈x!小黑脸干吗打老子?”

    “管好你这张臭嘴!一会朝了面,你可不许再胡说八道,反惹事端!”年轻人转头白了狗脸一眼,没好气的道。

    狗脸哼哼唧唧的回道:“娘妈皮的,你狗日的啥时候成怕事的人了?那时候在落霞山你喊的比老子还凶!”

    ……

    自从救援颍水大营之后,便听说一群可怕的怪物在战场上离奇现身,竟震慑得晋燕两军数万人马齐齐偃旗息鼓,罢兵止战。紧接着,大司马在黄河岸边功败垂成的消息也传了过来,并同时传达了全军归师还朝的令谕,这代表着,此次声势浩大的北伐之举再次失败了。

    战事在北伐大军攻拔高平之后就变得诸般不顺,巨野水道的失守更是令整个大军陷入了危境,所以颍水大营的桓冲对这个令谕倒不意外,只是多少还有些不服不甘的遗憾罢了。而撤退的令谕一到,战场竟也一时陷入了别样的沉寂之中,或许是前些天现身的妖魔带给两军的震骇实在太大,面对乱哄哄撤离战场的晋国兵马,一向善于捕捉战机的燕国统帅慕容垂竟没有任何反应,两万多坚守颍水大营的残兵都得以安然撤离,并且根据大司马的命令,向洛阳城退却屯驻。

    这样一来,沈劲率领的百人救援精兵倒成了撤退大军的先行部队,先接上了在颍水支流伏魔驱鬼的池棠和公府剑客一行,而后又与西南山林中匿藏的董瑶无食及池婧的流民军会合,直往洛阳方向开去。按说那燕国鬼怪之军既已被除,这支队伍便没有了几位伏魔之士的事了,然而军报紧急,情势速迫,池棠一时倒不得辞行,几位乾家弟子也未得家尊遇害的线索,只能随队同行,等到了洛阳相会了大司马之后再做计较。

    广良镇,本是大军沿途撤退中计划的一站,一则此城离洛阳城不远,又是卡在通衢要道上,正是大军的必经之路;二则广良素来富庶,大军至此,正可略作调整补充。而池棠与沈劲领着晋军精兵和流民军近两百人今日正在接近了广良镇的衢道之上。

    虻山袭风众妖魔的屠城之举很快令几名乾家弟子都有了感应,对于光天化日下竟生出如此弥天妖氛之像都是大感诧异,恰在此时,这支队伍便和广良镇派出的三名求援轻骑撞上,待听到了轻骑士兵结结巴巴又莫名所以的禀报之后,素有降妖经验的乾家弟子们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再不耽搁,一边让轻骑士兵再往邻近州镇通报此事,一边催促起本队人马,急急往广良镇赶来。

    妖魔现身繁华市镇,肆虐荼害黎民百姓,乾家弟子们怎能不心急如焚?可他们空有一身高强的本领,却没有御气凌奉的手段,不能在转眼间便即移形飞身至那厢所在,以行驱除妖魔,解救苍生之举,好在总算这队人马大多为骑兵,军中之士,毕竟胆气不凡,除了几名意犹未尽的公府剑客,那沈劲并所领吴兴部曲以下,倒是人人争先,全无惧怯之意,只管随着乾家弟子引缰奋马,疾速奔驰便是。而队伍里凭着两脚走的都是池婧流民军的流民,前番遇鬼逢怪犹然惊魂未定,此际听说又是妖魔作祟,更是腿肚子打颤,哪有戮力向前的冲劲,倒是和池婧一齐落在了后面。

    行至半途,鼻子最灵的无食立有察觉,说是有一大批鹤羽门的门人赶来了此地,玄气浩荡,妖氛为之大减,听到这个消息,池棠心中才稍稍一缓,薛漾更是以乾家白虹讯遥遥相应,也是为了通知那些鹤羽门的门人,又有伏魔同道赶来了。

    一行人越驶越近,渐渐看到了远处连延起伏的山峦荒丘,也看到了最大的那方山石之上凝身伫立的白袍身影,薛漾眯着眼仔细辨认,忽而一惊:“是许大先生。”

    竟然是许大先生?池棠心下微凛,他和许大先生也只是在龙虎山会盟大会上见过一面,印象没有对鹤羽门另一个前辈耆宿孤山先生那么深,然而也知他是伏魔道登峰造极的宗师人物,尤其他还是伏魔道七星盟第一任的盟主,就凭这个身份,他也注定是震古烁今的一代传奇。而许大先生竟亲至此处,足见今日之事非同小可。

    “还有裘师兄,看来今天是鹤羽门立字门全数到场,厉害厉害,那伙妖魔必然讨不了好!”嵇蕤一手执着缰绳,一手擦刮着颌下短髯说道,他认出了裘立宗的身形,据传这裘立宗一身绝学已得许大先生七成真传,与天师教幼天师德馨道人被推许为伏魔道年轻一辈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因此才得以成为七星盟贪狼部宿的主事,身份几与张天师、紫菡夫人和天风子几大宗师相当。

    听了嵇蕤的赞叹,尽管对于伏魔道已经有了粗浅的了解,可韩离还是不很明白,只是看着许大先生白衣胜雪,鹤氅飘仙的气象,忽而心念一转,想起那时节见过的俞师桓来,觉得两人服色装扮都是极为接近,不过这许大先生显然更为威严,若论气度,倒与那向来爽迈沉毅的桓大司马颇有相似之处。

    许大先生的身形越来越清晰,池棠仿佛已经可以感受到对方沉肃威严的目光射在自己身上,在相距约有数十步之际,几名乾家弟子同时勒住缰绳,一声轻吁,齐齐离鞍下马,几人中嵇蕤抢上一步,拱手躬身:“七星盟文曲部宿,荆楚乾家弟子嵇蕤参见盟主许大先生,贪狼部宿主事裘师兄。”也亏得嵇蕤最为禀礼遵道,这一番七星盟同道相见的说词倒是一字不差。池棠和薛漾慢了一拍,不过也没怠慢,池棠是下意识的双手一摊,用乾家弟子常用的问候礼节手势,薛漾则和嵇蕤一样抱起双拳:“荆楚乾家弟子池棠(薛漾),参见盟主,裘主事。”最末了,才响起董瑶脆生生的声音:“荆楚乾家弟子董瑶,参见……参见盟主前辈,参……参见主事师兄。”董瑶还是有些不太习惯这些礼仪说词,学着几位师兄的姿势口吻,所以落在了最后。

    无食跐溜一下从马背上跳下,很难得的没有大放厥词,看来还是薛漾赏的那记爆栗起了作用,不声不响的翘腿对着石下尿了一大泡,而韩离、伊貉、超节豪几位公府剑客仍然端坐马上,仰头看着许大先生,神情颇有些迷惑。

    无论是许贯虹,还是裘立宗,以及其他那些鹤羽门弟子,都对出现的乾家弟子没有任何意外,既然在城里已经见到了甘斐,那么现在这些乾家门人接踵而来根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只道这些乾家弟子与甘斐皆是一路,哪里想到内中曲折?

    许贯虹淡淡的扫了一圈,轻轻颌首:“不必多礼,你们可来晚了。”

    裘立宗却以平辈之礼还施一揖:“裘立宗见过几位师弟。”他最先注意到的,便是池棠那半黑半白的面容,和甘斐一样,池棠现在也成了鹤羽门立字门的传说中人,裘立宗并没有随许大先生一起参加共盟大会,却在听许大先生转述了乾家那惊人的除魔过往后大为震惊,一个五神兽转世化人的后进弟子,竟能诛除长安鬼君,击斩阒水老怪,这简直是神功惊世了,甚至盖过了当世伏魔道的几大宗师,裘立宗不敢相信,却又由不得他不信,当池棠二字飘入耳中之时,心下顿时一颤,只是他神色依然平静,倒不像见到甘斐那样动容,也许是担心过多的表现对乾家这样的力宗门派的崇仰会引得师尊不快,裘立宗立刻便将今日的大致情形说了一遍,当然,诛除妖魔后在城中见到甘斐的事情并没有提,他心想反正稍后这些乾家弟子都能相见,往下的事情由甘斐转告亦是一样。

    几位乾家弟子同时露出了震惊之色,便是马上的公府剑客们亦是竦然动容,竟真的是大量妖魔白日现身,甚至犯下屠城食人的罪行来,如果不是这些鹤羽门门人及时赶到,还不知将酿出怎样的浩劫惨祸。

    “惭愧!是弟子们来迟一步。”乾家门人默然低头。

    “唉,漫说你们,我便是预先察知,急急赶来,不也是晚到了一步么?若早到些许辰光,恐怕天青会和飞剑门也不会满门尽覆,罹难丧生了。”许贯虹揪然一叹,即便他心中或多或少还有些对力宗门派的芥蒂轻视之意,可这些伏魔同道今天壮烈的献身,仍然使他耿耿感怀不已。

    “天青会和飞剑门?”嵇蕤和薛漾面面相觑,大感错愕,池棠则霍然抬头,他对天青会和飞剑门并不熟悉,便连那丁会主和路掌门的形象也有些模糊,只是那时在长江呼风峡边大举猛攻阒水离宫的情事还历历在目,仍记得飞剑门门人空中踏剑,御气飞行的矫健身形,不想长江水路一别,这两个门派竟出现在了这里,还惨遭灭门之灾。

    “虻山袭风众大部被歼,今天七星盟和虻山算是打了个平手,双方都折损甚重。”裘立宗不无惋惜和沉重的宣布,这话并不全对,严格来说,七星盟固然付出了两个伏魔门派约百多弟子身亡的代价,可却换来虻山袭风众的全歼之局,互算损折的话,七星盟除了路朋和下落不明的丁晓之外,牺牲的都是晚辈门人,放在伏魔道上,也只是二三流开外的普通弟子,而袭风众却都是遴选原天军营中妖术高深,精擅幻身查迹的妖魔组成,内中更不乏接近甚至达到二等妖灵级数的厉害妖魔,可谓虻山的一支斥候精锐,只能说是嗷月士治军无方,破城后恣意行凶,防备松懈,才被鹤羽门找到了可趁之机,最终被一举围歼摧灭,这般推算下来,七星盟今日应该是大获全胜,当然,裘立宗不可能这么说,虻山八万众,当真用伏魔道一个换一个的去厮拼,那么最终只能以伏魔道全数战死而收场,这本就是一场在一开始实力就不对等的较量,七星盟承担不起这样的伤亡。

    “据我所知,天权星文曲部宿该当在江南之地参与猛攻阒水之役吧,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还和官兵搅在了一起?”许贯虹出声打断了裘立宗的欷歔,审视着那几位公府的剑客和正催马赶来的百余名晋军衣甲服色的骑士们,他也觉得颇为奇怪,他身为七星盟总盟主,却对这些盟中门派的调动丝毫不知情,心中不豫,冷冷的发问道。

    这又是一场说来话长的经历,不过当嵇蕤面色沉痛的开口第一句之后,却使许贯虹和所有鹤羽门的弟子同时现出了震惊之色。

    “家尊离奇身亡,我等原是来探查家尊亡故之实情的……”

    “家尊?乾家家尊?你是说乾道元?”不等嵇蕤说完,许贯虹便浑身一震,失声反问。

    “正是……”嵇蕤语声涩然,池棠和薛漾也同时低下了头。

    “怎么可能?如何从无人来报我?”许贯虹罕见的神色大动,身上白色气华倏然一盛,一股玄罡气劲迸发开来,“乾道元……道元是怎生亡故的?”

第三十九章 归途

    和谢玄的交谈进行了很久,在关乎回复之道的话题之外,少不了又要对这个满肚子疑问的谢家公子大体解释了一番人间与妖魔的并存史话,这一说便直到了黄昏人定时分。最终,甘斐还是谢绝了谢玄邀请他再往祀陵尉的好意。

    “如果……我真能像这位前辈说的那样,回复了自己的劲力的话……”甘斐合上了一本发皱破烂的小纸册,很郑重的揣进了裤腰里,上面是孔缇写下的那套普通的内功心法,“……那么也许我会考虑去那里再看看的,你知道的,我不太喜欢让这些老相识看到我废人的模样……”

    “愚蠢的自尊和莫名其妙的自卑。”孔缇不以为然的嘀咕一句,使甘斐很不自然的挠挠头,决定还是装作没有听见为好。

    “那就多谢了,且自珍重,来日再会。”甘斐向谢玄和孔缇拱了拱手。

    “一定会再见的,小弟相信甘兄的能为。”谢玄也不勉强,他今天已经得到了他所想要知道的答案,心中既有亟愿得偿的豁然,却也在了解真相之后多了一份任重道远的沉凝。

    孔缇拍了拍甘斐光溜溜的肩膀,对他笑了笑,那份信心尽在不言中,使甘斐心中一热。

    “向孤雁姐姐问好。”这是谢玄离去前,微笑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两骑奋蹄,绝尘而去,甘斐本已松缓下来的表情却骤然一窒,恍惚间,自己的灵魂仿佛又抽离了身体,不过很快,他便遽然一醒,可以清晰的感知到内心那因听见伊人名谓而悲寂凄寞的酸楚。

    总这样可不行那,就算羽媚泉下有知,看到我这样颓丧**的窝囊模样,也一定会很不高兴吧……甘斐侧过头,望着西方快要掩入地面的红日,气蕴飘忽,氤然影动,似乎化作了莫羽媚那张明媚俏丽的脸……就算想起你会有绞心扯肺般的痛,我也应该勇敢的去面对,而不是像个老娘们似的躲避,伪装。

    甘斐像是在对那张娇靥说,更是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凝立良久,忽然嘴一咧,没心没肺的笑了。

    在动身前,甘斐又愣了一愣,对着落日的余辉张开了手掌,透过被暮霞映得通红的五根手指看去,手指粗短而不粗糙,肥腻腻的却几乎都有点像那个怂包软蛋的王家胖公子了。

    五指一转,握成了拳头。甘斐迈开了脚步:我好像确实疏于修炼了,连最起码的武人本义都没有做到,却总在怨天尤人的痛悔自己失却了玄灵之力……甘斐有些讪讪的想,行进的脚步渐渐开始加快,及至变成了慢跑。

    健体强身,就从这一刻开始。这是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办法,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多少个伏魔道高手都在为甘斐的回复而殚精竭虑,百思难得其解,却都没有想到,那个最简单的方法才是真正有效的。

    身后沙沙的脚步声传来,甘斐这才想起,敢情那胡女还一直跟着自己呢,回头一看,顿时脑子一晕,那胡女正紧紧扯着罩在上身的宽大麻衫,随着甘斐的步伐同样小步奔跑着,而缠在那胡女下身的灰布早就因为奔跑而脱落,露出两条白生生,线条优美的大长腿来,看起来竟是犹为诱人。

    甘斐赶紧收敛眼神,一声不响的闷头继续跑,心道她既然要跟着,便任她跟着罢,反正真到了村里,交给族长处断,与我可没有干系。

    ……

    直到日头西沉,天色昏暗,甘斐已经跑得满头大汗,腿肚子再次不争气的打起颤来,只是为了坚持下去的决心,仍然呼呼的大口喘着气,任凭心脏突突跳动的几乎从喉咙里蹦了出来,鼓足剩余的力道,艰难的向前奔跑着。

    更让他觉得丢脸的是,那个胡女在跟了自己好半晌之后竟然超过了自己,看她一边似乎毫不费力的伸足迈步,一边转过头,用碧绿的双瞳注视着自己,还用变了调的汉话问道:“要不要休息一会儿?我……我看你累坏了呢。”

    甘斐不自然的想抿紧嘴,奈何剧烈的呼吸又使他喘气的嘴大张开来,好吧,瘦子天生就比胖子能跑,甘斐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并且在不服输的还想继续支持的时候,头晕眼花之下一头撞在了林间的树干之上,扑通一声摔了个仰天八叉。

    “呀……”胡女立刻关心的跑了过来,费了好大的劲把甘斐搀扶而起,双手一动,罩在身上的宽大麻衫又滑落一旁,几乎便见了大半个**的**,甘斐正气喘吁吁,烦恶难当,这一眼看的心惊肉跳,忙低了头,只是一时瘫软无力,便只得撑着身子,半躺半靠在树干上,呼呼喘气。

    不能再用过去的情形来要求自己现在的身体,甘斐想起孔缇的话。欲速则不达,凡事总得循序渐进,甘斐也只能不情不愿的休息一会儿,让剧烈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稍稍平复。

    胡女很乖巧的抱膝挨着甘斐坐下,甘斐悄悄向边上让了让,至少保证能够离这个对自己来说充满诱惑的身体远一些,他不想当个**。

    “刚才我都听你和他们说了呢。”胡女好像并没有发现甘斐故作冷淡的表情,“我以为那种怪物都是传说中才有的,没想到,竟已存在了那么多年。你以前好像能够很轻松的消灭他们吧?”

    没有得到甘斐的回答,胡女却不以为意的轻轻一笑:“难怪你这么勇敢,把我从他们手里救了出来。”

    那是侥幸……甘斐心说,若不是那个昆仑奴搅局,只怕我早成了他们的美餐,而你也许在经历了生不如死的凌辱之后,也同样难逃被碎身分食的下场。不由得瞥了那胡女一眼,姣好面容上笑意未去,似有感激,亦有憧憬,分明便是小儿女情态,甘斐也不禁心下一软。

    “你是叫甘斐吧?我听你对他们说过的。我叫黛丝莉,龟兹女奴,给西域商队买来到中原做舞姬的。”

    黛丝莉?很拗口古怪的名字,甘斐的心绪却飘往了另一处,羽媚的本名是叫什么的?嗯,是叫莫丽格叶娜,真好听,那是什么意思来着的?对了,好像是形容美丽的鸟羽呢……

    忽然,一个小小的人影带着一阵呼呼的风声从林木间疾冲过来,甘斐才刚刚有所察觉,那小小人影便已撞体入怀,一把搂住了甘斐的脖项,甘斐初时一怔,旋即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反手揽住那小小人影,咂巴着嘴往那小小人影面上香了一口,笑道:“乖闺女?怎么在这里?没跟着几个哥哥回村?”

    小小人影仰起头,对甘斐憨纯一笑,嘴角抽搐了几下,勾着甘斐脖子的双手怎么也不肯松开,正是小洽儿,不过洽儿倚在甘斐怀里又很快转头,一双小眼睛扑扑闪闪,颇为好奇的看在那胡女黛丝莉的脸上。

    今天是洽儿占据着这个躯体,但并不代表另一个布奴莎就对周遭事物不闻不问了,在甘斐执意再返广良的时候,洽儿就在脑海中催促着布奴莎一齐前往,布奴莎陷于两难,一时未允。从她本心来说,自然不放心甘斐以一人之力去面对如许妖众,那分明就是去找死,可是,再加上个元灵未满的自己,就能有用了么?对方不是像昨晚那样只具有蛮力的凡夫,而是数以百计的虻山血灵道妖魔,自己的定身术也好,弹腿后踢也罢,这些本领在那些妖魔面前根本不足一哂,自己却怎么去帮助甘斐?

    好在,布奴莎很快就感知到了汹涌若潮的炼气士气息,在与鲡妃娘娘修行的日子里,出于对付仇人俞师桓的目的,她曾刻苦钻研过炼气士的法术窍门,所以对于炼气士的气味极为敏感,而既然这些炼气士已经出现,至少可以保证甘斐的性命了。

    想是这样想,洽儿毕竟还是不放心,本要让布奴莎相堕着甘斐一路保护的,但布奴莎却知道炼气士的厉害,稍有蛛丝马迹,便能察觅妖迹,自己可别被他们瞧出破绽来,倒给甘斐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倒底不敢靠近城镇,并且随着山藏村的后生们就在离城池不远的山谷里等候甘斐归来。这也是布奴莎精心挑选的地方,这片山谷既是甘斐返回的必经之路,又颇为隐秘,无论炼气士还是那些虻山妖魔,鸟瞰粗览之下,绝不容易发现这里。

    就这样,洽儿终于等到了甘斐的安然归来,在远远张见甘斐的身影之后,迫不及待的飞奔而至,投入父亲的怀抱。

    “呀,哥回来啦!”后生们的声音从远处传了过来,几柄星星点点的火把掌起,依稀可见是谷生在欢喜大喊。

    “回来啦!哈哈,在这里等着哥那。”甘斐心里高兴,倒来了精神,早忘了先前的疲累乏力,抱着洽儿立时站起,“好!厄们一齐回家,哈哈!”

    “别说城里的情形,不然吓着他们,只说是土匪抢掠。”向后生们走去的时候,甘斐倒没忘记向那黛丝莉提醒一声。黛丝莉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迎向洽儿好奇望着自己的眼神,忽而展颜一笑,洽儿眨眨眼,抽搐着嘴角还了一个笑容。

    后生们的脸上还留着昨晚殴斗的痕迹,却都无一例外的在看到甘斐身后的黛丝莉之后直了眼,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几曾见过这样浓浓异域风情,却又穿着如此暴露的胡女来?

    “城里闹了土匪强盗,刚好救了她来,看她孤苦伶仃,带回村里让老族长安置吧……哎?哎?”甘斐伸手在后生们面前晃晃,后生们全体没有反应,眼睛眨也不眨的盯在黛丝莉身上,倒是黛丝莉微笑着向他们做了个汉家的礼节,屈身问候:“你们好。”

    “好,好,好!”后生们如梦初醒,应声一片,气氛立刻热烈起来。

    这帮见了漂亮姑娘就直眼的家伙们,甘斐暗暗好笑,没准自己又做了件好事,看这些后生的情形,或许这黛丝莉终身有靠了也说不定,又一香洽儿脸颊,乐呵呵的道:“乖闺女,走,我们回家!”

    ※※※

    山歌号子在夜幕山径上嘹响,火把在队列中高高举起,全然不知市镇中真实情形的后生们一片欢声笑语,赶着瘦马,拖着货品,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歌声渐渐远去,就在众人刚刚聚集的山谷中忽然轻轻卷过一阵凉风,山谷中林影摇曳,沙沙作响,而当颤动的枝叶缓缓平静下来之后,赫然便见一个矮小身影伏在枝头,遥望着山峦间正渐行渐远的队列。

    “我可没看出有什么异样的地方,似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女童嘛……殷小公子有点小题大做了,如果真和那大司马有什么瓜葛,他们却往那深山里去做甚。”月光照在那矮小身影的脸上,双目精乖,髭须纷杂,正是那在殷虞室中悄然现身的泽慈先生。

    无论洽儿是不是真的对那大计有影响,其实解决的方法很简单,既然殷虞担心,那就遵从他的吩咐,让洽儿和她身边的人彻底消失,这也是一劳永逸的方法,这事对泽慈先生来说,本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可是今天……他却不敢。

    “怪了,怎么虻山那伙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把那么多不休山炼气士都引来了,看看,没讨着好吧,这一下损失这么大,恐怕得把那个千里生气的吐血。话说回来,既然引来了那么多炼气士,却叫我怎么施展我的法术?稍有风吹草动,我就会被发现,我可不去触这个霉头,只能先放过他们了。回去向殷小公子说,这女童一伙根本就是些寻常村夫,不会对大计造成影响的,我也算不负所托了。这样,我也可以要了那个风骚放浪的贵小姐。”泽慈先生盘算着,身形一闪,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地面。他还是小心谨慎的,不敢过分的展现自己的术力,免得惊动了那些正盘踞四野的炼气士,所以,他宁可舍弃那种瞬移千里的身法,而采用了耗费法力更小的遁身潜行之法。

    便是这一落地,他就倏然有感,猛的抬头,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里射出了寒冽的晶光。

    一个穿着棕灰色衣衫,仿佛乡农一样的男子就在离他不到十步处冷冷的看着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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