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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九章 斩寇诛敌

    绝人孔缇,当世双绝五士之一负剑士池棠的授业恩师,以登峰造极之绝世剑术称雄天下,却正是段覆拒翼的敌手。

    倏乎三年,孔缇便又老了三岁,亦曾随少主谢玄与祀陵尉多有交集,他也没有想到,在杖朝之年居然于眼前开辟了一方新天地,关于神鬼玄异诸般情事令他大生兴趣,参炼玄力,悟灵修道,竟像少年时节一般乐此不疲,值此剿魔平叛之际,又岂有坐视之理?

    孔缇先前一直没有出手,那是因为定通大师镇魂抚灵的顺风顺水和祀陵尉一众的所向披靡,直到祁山盗魁段覆拒翼的陡起惊变,他才后发制人的仗剑相迎。

    这不是江湖武林中的比试高下,更不是英雄豪杰惺惺相惜的演武相较,这是性命攸关的生死之搏,孔缇当然不会如此迂腐,严格说起来,他这一击固然是妙到毫巅,却也不无偷袭之嫌。然而段覆拒翼终究还是躲过去了,虽说看他架势颇有些狼狈,但孔缇全无轻视之心,凝神静气,剑握手中,情知遇上了平生罕逢的劲敌高手。

    段覆拒翼兀自平息了一小会儿,才心神渐渐回缓,盯着孔缇露出了狠冷的神情:“有意思,老东西,剑法不错那。”

    “出言无状,该打!”孔缇立如渊渟岳峙,动若脱兔疾电,话声未落,长剑剑光一闪,已是穿刺到段覆拒翼面前,段覆拒翼顾不得出口揶揄,赶紧将啮骨残血刀横封遮架,当的一声脆响,转眼两人便已斗在一处。

    看在众人眼里,唯见一袭青衫一爿黑袍交错相间,乍合即分,紧接着继续混身并杂,但听得刀锋破空之音虎虎不断,衣袂当风之声霍霍连延,目光竟是难辨双方的身法动作。

    当世第一流武林人物的厮斗,劲风嚣溢,旁人都插不进手去,不过他们也只稍一注目,便即各寻着了对手,仲林波喘息未定,却仍然骁勇精悍的对上了奔雷战斧赫赫威势的宇文秩;张岫一身精良的甲胄,倒和杉思集缠斗上了,他在祀陵尉得到了有实无名的宽赦,并且凭借在洛阳城力阻妖军的经历,顺理成章的当了祀陵尉尉卫司马;像一座黑色肉山一样的牛五,与黎氏双雄中的黎嶷开始了角力厮扑;而黎氏双雄中的另一位黎嶽,则成了吴平的对手。

    祁山众盗各怀绝技,祀陵诸卫身手不凡,这一番龙争虎斗,倒一时间战了个轩轾不分。这却给了定通和吴凌继续消灭炼魂铁甲军的机会,定通移体纵影,五色光华笼罩周身,轻飘飘荡下城来,吴凌化风成光,不脱妖灵本色的黑烟一晃,霎时来到城下正自密密麻麻排列的铁甲方阵之前。

    莫若翰和马亢策骑挥刀,大呼小叫,向定通和吴凌意示威吓。

    “难不成你们也能有那般出神入化的武艺本领?”吴凌冷冷一笑,左颊上刀疮煊然,还有鲜血滴淌,却分明把面孔衬得平添了几分狰狞可怖之色。

    几道黑气缠住了马亢,倒像是无形的绳索生生将马亢拖拽而下,这个锐骑寨的副头领没有段覆拒翼那么强的刚猛戾气,吴凌的妖术施展起来简直是得心应手。

    莫若翰要抢个先机,可面对妖灵心中终归发虚,于是他径自冲向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定通,这和尚佛法纵然高深,却不是好勇斗狠的块头,莫若翰觉得自己找上了软柿子。

    一刀狠狠的斩落,却完全扑了个空,莫若翰一怔,定通灰袍一晃,已然纵身跃到马背之上,体态舒展,右手老拳正中莫若翰面门,莫若翰眼前一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定通左臂抬肘,极为利落的打在莫若翰太阳穴上。

    莫若翰连吭都没吭一声,扑通落马,全没了知觉。座下马受惊,咴溜溜嘶鸣不已,定通在马上轻捋马鬃,抚慰了片刻便让马儿平静了下来。便见他安坐鞒鞍,还冲已然晕阙的莫若翰一合什:“我佛慈悲,小僧过去也是武官出身。”

    ……

    段覆拒翼暗暗叫苦,若论剑术精妙,武学境界,他比孔缇还是要逊将了一筹,可堪颉颃的,是自己魔怪般强壮的体质和猛恶难当的劲力,因此从战况来看,表面上是他势若疯虎般狂攻猛进,可孔缇以静制动,便似惊涛骇浪中岿然不动的一方岩礁,纵是取了稳守之姿,却总能时机拿捏极为精准的觑空一击,往往逼得他不得不手忙脚乱的回身招架,当真是老而弥坚,再这样耗下去,等到自己体力消竭之时,只怕就将完全受这弁冠老儿所制。

    难就难在段覆拒翼又万万不敢托大,他经历虻山施予的化魔之身已经有过一次教训,他不认为这位剑法卓绝的老人会不具有云龙破御之力,甚至那神而明之的剑术骎然便与曾经交过手并因此落下心结的负剑士池棠大有相近之处,却正是自己这狂暴狠勇刀法的克星。(段覆拒翼当然不会想到,眼前的孔缇,恰恰正是池棠的授业恩师。)

    段覆拒翼在寻思摆脱困境的办法了,心下正在转念,忽听身后一声闷哼,掉头看去,便见黎嶽胸口好大一个血洞,颓然倒地。要了他性命的却是个肤色微黑,双眼炯炯有神的年轻武士,手上晶光烁烁的长剑剑锋犹有一抹鲜血滴淌。

    祀陵尉卫中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平素又以逢迎拍马著称的吴平,倒先拔了头筹,恶名远播,令整个江南武林曾经徒唤奈何的五溪洞黎嶽,却死在了他手下。

    段覆拒翼没有在乎黎嶽的死,这一掉头,便看到了城下黑压压一片的炼魂铁甲军正在被定通的佛法光芒渐渐笼罩。

    “蠢!”段覆拒翼再也忍不住了,一声怒叱,当然他怒叱的对象也并不特指谁,因为统管铁甲军的莫若翰和马亢都已被打倒在地,他们无从发号施令,若非段覆拒翼这回头一顾,整个铁甲军都将在茫然无措中被越来越铺展的佛光蚕食一净。所以段覆拒翼只能远远的冲铁甲军喊道:“莫聚在一处,尽数分散开来!跑!逃!只杀你们能杀的人!你们有成千上万,这糟和尚却只一个,看他如何应对!”声若奔雷,响彻四野。

    有了明确的指示,一度为定通佛光震慑的铁甲军士们似乎回过神来,喉底嗬嗬沉吼,有的转身退逃于后,有的跃步纵跃在前,还有的像密聚于蜂巢的蜈蜂刹那间哄散开来,数千人顿时四零八落,遍布了整个战场的各处地段。

    定通操控念珠,本觉得大势已定,不想段覆拒翼这突兀而来的指令却极为奏效,不错,这些阴魂鬼煞自然远非自己佛法的对手,但问题是自己只有区区一人,他们却有数千之众,这一分散,自己且追且战便是大感棘手费事,稍有疏失,便极易产生意外之变。

    吴凌赶的快,首先揪住了两个没有逃远的铁甲军士,一抬手,打掉了头盔,露出了他们的脸来,一个是眼中无神的中年妇人,一个是皱纹满面的白发老翁。

    作为血灵道出身的妖灵,虽说习性大改,但对付这些实为厉鬼的敌人吴凌可没有任何怜悯之情,利落的一手一个,生生扭断了他们的脖子,又在他们的魂魄行将脱体而出之际,将他们的头顶天灵打得稀烂。

    “善哉善哉。”定通一眼看见,顿感不忍,吴凌眉头一抬,却没顾上说话,目光所及,到处都是奔走逃避的铁甲鬼军,他可没有开口的闲工夫。

    于此同时,城头战况又变,段覆拒翼大喊的当口,孔缇已然揉身欺近,一剑刺向段覆拒翼心口,还是幸亏段覆拒翼身手矫捷,间不容发之际将身体一偏,嗤的一声,剑尖从他的肩胛处直穿了过去,痛得段覆拒翼浑身一抖,亢声惨呼,啮骨残血刀狠力挥扫,孔缇却又施然抽剑从容避开,淡淡的看着段覆拒翼捂着伤口,跌跌撞撞后退之中一脚踏了个空,直直的从城头坠落。

    “与老夫相战,居然敢分心旁骛,掉头他顾,岂非自取其败乎?”孔缇又恢复了渊渟岳峙的凝立之态,冷冷的道。不过说话时,却也微见气喘之相,可见和段覆拒翼这一番拼斗并不轻松。

    黎嶽的死使边厢的战斗结束得更快了,腾出手来的吴平转而和牛五夹攻黎嶷,黎嶷见弟弟战死,本已心神大乱,又如何当得以一敌二?不一时,吴平利剑便割断了他的足下脚筋,他身体一偏,转眼便被牛五呼啸而下的屠狗刀一劈两爿。

    仲林波和段覆拒翼力战之后,体力大有损耗,这时与宇文秩相拼,却是被奔雷战斧逼得节节后退,已经有些招架不住,正在艰危之际,刺斜里白袍身影一晃,剑光闪耀,再看当阵步步紧逼的宇文秩,却突然身形一僵,一道剑痕遽然在身前迸开,紧接着,他柱倾房陷般倒了下去。

    施以援手的是谢玄,依然是以负剑而出的奇绝功法,在此战中大显神威,骁步寨的正副两大头领都丧命于他的手下。

    张岫斗到分际,酣畅淋漓的大吼一声,长剑一绞,杉思集的弧刃弯刀再也拿捏不住,脱手而出,远远的飞到了半空。

    “啊,大人饶命!”杉思集见机极快,不等张岫长剑复转,立刻跪地求饶,不住顿地哀告,脑袋撞得地面砰砰直响:“小人也是受人所迫,不得不从的呀,这便束手就擒,任凭大人处置。”

    张岫嘿嘿一笑,长剑顿在杉思集头顶,却也稍有犹豫,他是军人出身,虽然多历战阵,却对江湖上打斗的这一套并不谙熟,只道对方认败,便该当如战场上接收俘虏一般拿住对方。

    杉思集却是心怀鬼胎,等的就是张岫这片刻间的犹豫,右手迅速的在靴边一擦,一把雪亮的短刀便已握在手中,竟是阴险的捅向张岫的下腹。

    惊觉异变,张岫长剑回架已是不及,刚要大叫不好,突的一把环首刀从边上砍落,血光迸现,杉思集没发出任何声音,便已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张岫额头冷汗涔涔,定睛看是谁人施救,却发现对方正是那先前见到的在城头唯一力战的雄武少年。

    刘牢之从杉思集尸体上拔出环首刀,又甩手一挥,杉思集的鲜血顺着这一挥尽数甩在了地面,刘牢之还不解恨的又踹了一脚:“便是这胡虏,飞刀杀害了成校尉,这算是替成校尉报仇了。”

    刘牢之说的正是先前在城头的那位大胡子校尉,张岫却定定看了这雄武少年半晌才忽然发问:“你多大了?”

    “十六。”刘牢之被张岫的眼神看懵了,摸不着头脑的答道。

    “好小子,刚过了束发之年。”张岫笑了,冲刘牢之竖起大拇指:“了不起!”

    刘牢之咧开嘴,似是对这种当面的夸赞还不太适应,笑容中还有几分少年人的腼腆,不过他看到城上城下现在已遍布各处的铁甲军士的时候,又收敛了笑意,握紧了环首刀。

    祁山盗寇大部已除,可接下来他们还要面对这些阴魂鬼煞,战斗仍然在进行。

    张岫也举着手中长剑:“知道怎么对付他们不?”

    “不是很清楚,但能对付。”刘牢之前番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却是越挫越勇的性情。

    “哈哈,跟着我,我教你怎么对付这种东西。”张岫对刘牢之眨眨眼:“就当酬谢你刚才的救命之恩。”

    ……

    段覆拒翼并没有死,尽管从高处坠下的巨大冲力几乎将他的五脏六腑震碎,但他已经不是过去属于凡人的那种身体,嘴角在淌血,肩胛处的剑创也在淌血,他却在抬头张望一番后,脸色一喜,连滚带爬的跑向了江岸,樯桅如林的船队已经靠近,只听到他开始放开嗓子的呼喊在江上激荡:

    “赵大目,洛东鬼,他娘的怎么才到?快来帮忙!老子人快死光了!”

    “蓬!”第一艘斗舰的靠了岸,从船舷伸出的踏板与江岸相碰,发出沉闷的震响。

    ……

    “孔伯。”谢玄向孔缇躬身致意,恭敬而尊重。孔缇面色平静,略一点头,还未搭话却眉头陡然一皱,猛的转身回看,谢玄大感诧异,顺着孔缇回看的方位望去,神情也同时一滞。

    一团森然的阴气在黎嶽的尸身前回荡翻旋,他胸前的血洞也已没了鲜血,却像干涸的河床一般渐渐结成了沟壑交错的裂痕,阴气越积越重,倏忽间却又顺着裂痕灌注而入黎嶽的体内,然后,黎嶽一翻身,站了起来。

第一〇〇章 灰飞烟灭

    不独死而复生的黎岳,包括最先受诛的詹猗、以及宇文秩、杉思集等人竟然又都再次站了起来,甚至还有那被一劈两爿的黎嶷,身体不可思议的黏合复愈,泛着一双青白色暗淡无光的眼珠,阴冷发灰的脸庞看不出任何表情,而他们所一致的动作,则是再次抓起了他们的兵刃,与被这幕诡异场景震骇得目瞪口呆的祀陵尉英雄们遥相对峙。

    祀陵尉做的就是降妖除魔的行当,按说看到此等死人复生,情理难以解释的现象本不至于如此大感意外惊诧。可问题就在于,他们已经接受了锤砺破御之体的修炼,纵然对方当真是鬼魇加身,可在经历了这样一番厮杀的情形下,对方也早该魂消影灭了,又怎会又一次若无其事的复阻于前?

    说到锤砺破御之体的修炼,就不得不提起这两年来时寔卓有成效的钻研成果。从妖鬼相驭的想法受挫,到引玄灵之力为常人所用的试验难成,却阴差阳错的总结出一套将世人破御之体的力量快速修成的办法。

    这套办法的最大作用,是让那些本就具备破御之体,但对这种力量的运使并不完全纯熟的人省却了寻常艰苦漫长的参修之期,在短时间内就可以将破御之力提升到像经年降魔的伏魔道中人的水准。也就是说,如飞将军李广射石,长板桥桓侯怒吼这种时灵时不灵的破御之力将会变得真正的得心应手。

    在数千年人魔交战的历史中,时寔所研创的锤砺之法简直是石破天惊的一大壮举。天下世人,何止千万,内中有破御之体者,又何止万千?而一旦经由此法锤炼,一年半载之间便可将自身破御之体大体焕发,虽难臻登峰造极的化境,可对付寻常妖魔鬼怪,便已足相颉颃。

    漫说此时妖灵举族他徙之势已成定数,就是当真妖魔汹肆,席卷人间,拥有此等锤砺之法的世人也已有了可堪抗衡的利器。昔年时寔前往乾家求救,灵泽上人一眼看破天机,所谓人魔之战举足轻重的作用正指于此:妖魔大军起事,九州中原惨遭荼害,五圣化人与江南伏魔道据江而守,苦苦支撑,直至时寔此**成,人间迅速培育出一支万人之数的破御伏魔之军,也给面临亡族灭种的世人带来了复兴的曙光。

    然而,这只是原本的推官演数,天命在现实的际遇离合之下又发生了前往另一条岔路的改变,时寔的研创在此世没有产生预期的影响力,但对于旨在铲除祸世妖鬼的祀陵尉来说,却是够用了。

    孔缇、谢玄、滕祥,还有仲林波、吴平、牛五、张岫等一众祀陵尉尉官,变成了此法的第一批受益者,破御之力大盛,更兼自身勇力犹有精进,比之祀陵尉初创时节,已是不可同日而语。惟其如此,所以他们现在才会觉得难以置信,这些凶残的盗寇是怎么成为不死之身的?

    现在的情况更为严重,谢玄已经听到了从城关下传来的船舶靠岸的声音,这说明对方的援军已到,而己方的后援还由滕祥率领着远在数十里之外,本以为凭借定通相携先至的优势,完全可以制住那帮炼魂之军,现在不仅炼魂之厄未除,自己这不足十人的祀陵尉先锋倒要陷入众寡难敌的困境之中了。

    战场上不能有畏惧恐慌的意念,也没有犹豫的时间,谢玄虽然年轻,却也当机立断,他是祀陵尉这支先行众人里名义上的统帅,长剑从背后的剑鞘中桑的一声拔出,他的声音充满一往无前的决意:“不管他们是怎么死而复生的,总之再杀他们一次!”

    ※※※

    赵大目,洛东鬼,这是另两位化魔之身者的名字,在加入澜沧王麾下之前,他们都是手段残戾,武艺高强却无恶不作的盗匪,段覆拒翼对他们一直有种引类呼朋的同好之感,尽管过去只闻其名,直到大家都成了一殿之臣后才真正见了面。想想也是,如果不是视人命如草芥,手底沾了太多血腥,又怎么会被当时的虻山妖魔相中,选择他们成为祸乱人间的帮凶?

    根据起兵时的计划,段覆拒翼领祁山盗和八千炼魂铁甲军走陆路;而赵大目、洛东鬼率韶岭殷家的水师走水路,两路并发,齐汇于石城关前,而后浩浩荡荡开入建康城,挟天子为令,据京都为险,大事可期。当然,水师是殷家所掌,并不是澜沧王直属,所以其他所有化魔之身的魔性凶徒也都跟在了水师这一路,舟楫上也并不只赵大目,洛东鬼这两个化魔之身的人物,段覆拒翼喊他们的名字,不过是因为他们是这一路的头领罢了。

    船头抛下缆绳,水手们发出威肃的号子,段覆拒翼看见了密密麻麻的人影在甲板上站列,倏乎间,他心里掠过一丝疑惑,水手身上那整齐划一的青色衣袍是如此的眼熟。

    一个圆滚滚的物事从船头抛出,在空中打着转儿,划过了一道长长的弧线,扑通掉在了段覆拒翼脚下,又在地面滚了几圈才停了下来。

    以段覆拒翼杀人无算的眼力,在那物事还在半空时就辨认出这是颗泛出铁青色皮肤,龇牙咧嘴的首级,他立刻握紧了啮骨残血刀,摆出了防御的姿势,眼角一瞥,赫然便见这首级分明是赵大目的五官形容。

    “刚魂勇魄,伐魔征妖!”雷鸣般的呼吼声陡然响遍大江上下,一个颀长的青袍身影纵跃而出,衣袂鼓风,立在当先,那柄宽身分刃的金色大刀在日光折射下熠熠生辉。

    段覆拒翼神情一紧,失声道:“百舸帮?”

    ※※※

    环首刀砍在了杉思集的肩头,发出金铁之声,当的将刘牢之鼓足劲力的一刀震开,还是幸亏张岫从旁出剑相架,挡住了杉思集紧随而至的进招,刘牢之才堪堪躲了过去。

    “怎么回事?他的身体如钢似铁,刀斫不进!”刘牢之抖抖手,消缓了一下反震之力,看张岫与杉思集斗得甚紧,又连忙从旁夹攻。

    然而现在这再次站起的杉思集却对刘牢之的刀锋并不在意,任由他一刀刀砍在自己的后背,当当声不断,全然不闪不避。总算张岫破御之力已颇为不俗的长剑还令他有几分忌惮,倒把全副心神用在了与张岫的格斗之上。

    那边厢,仲林波勉力与宇文秩打了个平手;吴平却在几次徒劳无功的穿刺之后,被黎嶷逼得左支右绌;牛五一旁相助,可他的屠狗刀砍在黎嶷身上全无作用,激发了牛性,扔了刀,一把扭住黎嶷近身厮搏起来,但对方力道大得出奇,牛五很快便被一拳打破了鼻子,鲜血流得满头满脸,牛五哇哇大叫,却仍是抵死不退;谢玄则还是被詹猗缠住了,剑法上他固然大占上风,却发现对方根本不惧自己的长剑,只能先采取了稳妥的守势。

    孔缇对付黎岳,看起来挥洒自如,不一合,长剑便已荡开黎岳双掌封格,剑身注力,毫无阻滞,直直穿过了黎岳大张的阔口,剑尖从后颈颅下透出。

    这是致命的一击,但孔缇立刻感到了不对劲,原本趁势接上的仗剑一绞却被黎岳的口中肌肉死死夹住,竟是难以挣脱,黎岳恍若不觉,就这样让长剑贯口,越透越深,居然顺着剑身一步一步走近,两掌发黑,生出了尖锐的利爪,径向孔缇胸腹间撕来。

    ……

    再如何了得的剑士也抵挡不住刀枪不入的对手,张岫有些招架不住了,心中奇怪为何自己的破御之力会失去作用,咬着牙再遮拦了几招,便待后退。

    刘牢之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见环首刀无用,索性也舍刀不用,揉身扑上,伸臂箍住了杉思集脖项,豁尽全身力气,要把杉思集扳倒。可杉思集身如金铁,气力也似乎长了不少,只听得刘牢之骨节格格作响,却是只能稍稍迟缓了杉思集一下,杉思集向前开步,刘牢之便被一步步的拖行向前。

    大约是感到身后有人终究不便,杉思集黯无光泽的眼睛一转,手一抬,那柄早不知被抛在何处的弧形弯刀平空飞转,竟是直割向刘牢之的头颅。

    “小心!”张岫奋声示警,却倒底慢了一步,眼见刘牢之无幸,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青光倏乎闪过,弧形弯刀顿时如被磁石吸附,去势蹊跷的往青光处一偏,恰从刘牢之面前划过。

    刘牢之惊出一身冷汗,还未回过神来,突然见到一柄剑尖从杉思集的头顶天灵处伸出。

    杉思集再也动不了了,却也只僵立了片刻,骤然而涌的一团黑气从他的天灵处喷发,直至湮没了他的整个身体。

    黑烟须臾散尽,杉思集身影全无,刘牢之双目定定的看着面前出现的另一个褐衫短襟的身影,这是个雄壮的短髯大汉,正从容的将他那把带有一抹碧痕的长剑收入背后。

    “嵇壮士!”张岫看到这短髯大汉,又惊又喜。短髯大汉却温和的看向刘牢之,还对刘牢之微微一笑:“噫,这少年是你们祀陵尉新收的?如何以前从没见过?打起来挺有种的。”

    刘牢之当然不认识这短髯大汉正是乾家四弟子嵇蕤,只觉得对方双目注视之下,既有欣赏之情,亦有嘉许之意,又发现令自己束手无策的杉思集竟然被他如此轻松的消灭,脸上便有了些心向往之的敬畏之色。

    “要么怎么说天下能人辈出呢?就是在这里发现的后生,不怵那帮子鬼祟,来的时候就他一个在孤军奋战。”张岫先夸了刘牢之一句,旋即问出了盘旋心头的疑问:“嵇壮士,不对啊,怎么我们破御之体的力量拿他们无用呢?”

    “你们杀过他们一次了吧?”嵇蕤目光扫视,已将城头情形尽落眼底,一边说话,一边抬步疾奔。

    “这是化魔之身加炼魂之术的结果。”碧痕剑又出,刺进了宇文秩的头顶。嵇蕤的声音并没有受动作影响,还在继续:“也就是说,他们既是人,又是鬼。”他的动作行云流水,转手又穿了詹猗的脑袋,“你们杀了他们的第一次,那便是把他们从人变成了鬼,你们现在面对的,便是血泉炼魂术炼就的厉魂鬼身,你们需要用诛戮厉鬼的方法消灭他们。而诛戮厉鬼……”黑烟又裹住了黎嶷的身体,在滚滚黑雾中,嵇蕤收起了碧痕剑,赞许的看着得到提醒的孔缇突然猛力一掌打在眼看就要撕中他肚腹的黎岳当头脑颅,黎岳如遭五雷轰顶,黑烟升腾,恰与嵇蕤最后一句相呼应:“……头顶天灵便是其命门之处。”

    ……

    只是一个应变不及的意外,在知晓就里之后,祀陵尉一众便即恍然大悟,他们竟然没有想到对方其实是从人化作了鬼,并不代表对方当真是不死之身。

    正如嵇蕤所说,对方是化魔之身加炼魂之术的糅合,类似的情形曾经出现在氐秦暴君苻生身上,想当时负剑士池棠以并世无双之剑术和初蒙焕醒的火鸦神力一剑而诛苻生,却也仍然在化成了厉魂鬼身的鬼君袭击下一时不防,险些着了道儿,更何况现在这些虽然身手不凡,但毕竟除魔经验匮乏的祀陵尉官们呢?

    ……

    城头的危厄已除,那些怙恶不悛的祁山盗寇们终于一个个灰飞烟灭,他们本就是沾染了太多血腥的凶魔恶鬼,而恶鬼最终的归宿,只能是那轮回果报的修罗地狱。

    谢玄这才想起来,嵇蕤的任务是去联络七星盟同为天权星文曲部宿所属的百舸帮,以御敌方水军之备,何以他现在会如此突兀的出现在这里?

    “百舸帮吗?”嵇蕤施然向城下一指:“他们已经到了。”

    扶着城垛向城关下看去,越来越多的艨艟劲舸正在靠岸,潮水般的人流顺着搭岸的踏板向岸上涌来,奔向了散落四处的炼魂军士。

    孔缇只看了一眼,视线就立即被两个正在交战的人影所吸引,那是两把金刀的交撼,那是两大高手的对阵,翻溢冲荡的劲气形成了一个径长数丈的圆圈,无论是鼓勇追击的青袍水手,还是逃退躲闪的炼魂军士都避开了这两大高手一决高下的战圈。

    “好刀法!那与祁山盗首交手者何人?”孔缇看得两眼放光。

    嵇蕤的微笑透着欣赏:“百舸帮帮主,蛟刀士骆祎。”

第一〇一章 妖人协力

    段覆拒翼当然认识骆祎,除了在董庄落败于池棠而使他耿耿于怀之外,那场在长江之上和蛟刀士的比拼也令他记忆犹新。自己的两颗门牙当时也因为心神大分而被骆祎一肘击得不翼而飞,段覆拒翼不自禁的伸舌舔了舔门豁缺失的上颚,换个时间地点,他自然很有兴趣再和这位苦主一较高下,可现在,他却是隐然生出惶然之意,脑中反复盘旋:

    不是说殷家水师的么?这个百舸帮主却是怎么来的?赵大目他们又是怎么死的?莫非……一触及这个念头,段覆拒翼便猛感到一股恶寒从心头升起。

    既是心中生寒,斗志上便是蔫蔫的不甚振作,况且前番受孔缇所创的肩胛伤口兀自一阵阵刺痛,段覆拒翼只办得勉力维持,左支右架之局。和他相比,骆祎则大不相同。筹谋深远今朝振举,那便是胸臆畅快,神采焕发,却是又与这祁山盗首仇雠相见,岂不是分外眼红?所以他特地下令,旁人不得参与,只看他手刃贼酋。于是乎,骆祎越发精神抖擞,斩蛟金刀施展起来更如浪涛汹涌,崩决难遏。

    ……

    刘骥在船头只望得几眼,便已放下心来,帮主今日有胜无败,全无落险之虞。再看那登岸奋步的百舸帮众们,纵然人数与那炼魂铁甲军相较远逊,但千数壮勇列阵猛进,比之那狼奔豸突、散落四方的铁甲军士,却是别具一番气吞万里的磅礴之势。

    他们是方今天下第一支与妖魔交战的人间劲旅,豹隐山前,面对浩浩荡荡逾万妖灵,犹然赴汤蹈刃,死不旋踵;呼风峡上,直撄汹汹涌涌初成魔兵,依旧奋不顾身,一往无前。正合了他们气昂昂雄赳赳响彻天地的呼喊:刚魂勇魄,伐魔征妖!

    百舸帮早就做好了与一应妖魔鬼怪,邪灵异类再次作战的准备,作为挂名在七星盟文曲部宿的分系,骆祎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将所部帮众先期进行了玄灵之力的修行,如今已培养出破御之体的壮士百人,又在七星盟伏魔同道的协助下,做了对妖鬼之族行之有效的操练,大显成效。现在的百舸帮,什伍之列便可对付一只三等妖灵,而近三千帮众便足以正面抵抗百数之众的狠戾妖魔,尽管从实力对比上,还是与曾经的妖魔族群相差悬殊,可这毕竟是人间真正组织起来的战力,甚至还在朝廷直属的祀陵尉之上。

    而那些炼魂的所谓铁甲军士,大多衍生于血泉中圈食而养的老弱妇孺,本就是病孱虚疲之身,与常人兵丁交战,无非占了个不死不伤的便宜,漫说与那素为血泉精锐的厉魂鬼卒天差地远,便是和普通的三等小妖相比,也是大为不如。

    因此在早谙应对之道的百舸帮众面前,炼魂之军一败涂地,那身彰显威势实则掩盖面目的铁甲,此刻倒成了炼魂军士的负累,技艺不精的格击又哪里能抵挡得住武艺过人的悍勇好汉?人潮若巨浪洪涛淹没了石城关下,内中不时还传出定通庄严的诵经佛偈,战场上黑色铁甲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少,渐渐的,形成了一层似有似无隐约朦胧的淡淡黑雾。

    谢玄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那些如狼似虎勇不可当的百舸帮众们,见到此情此景,不由大生感慨:“邦国殄瘁,时局濒危,若此等英雄不能为大晋所用,诚为憾事也!”

    ……

    大势已定,刘骥面上绽开笑意,忽觉眼角绿影一晃,定睛看去,便见一个绿裙窈窕的俏丽少女倏然而现,就站在他的身旁,绽开了如花笑靥。

    “嘤鸣姑娘?怎么是你?”待认清了来人,刘骥又惊又喜,别看他是个五大三粗的鲁直大汉,却一直惦念着这个古灵精怪却又着实可爱的女孩子,当然,至于这女孩子是人是妖,管他娘,在他心中永远是天上的仙女。

    “嘻嘻,大蠢猪。”嘤鸣眨眨眼,伸出玉指轻轻朝刘骥鼻头一点,调皮的笑着:“算你有良心,倒没忘了我。”

    “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怎么现在才来?可……”刘骥脸一红,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可当真让人担心。”

    “担心什么?怕我被其他妖怪吃了?大蠢猪,我可没你那么笨啦。”嘤鸣心中欢喜,对刘骥扮了个鬼脸,“嘻嘻,别来情事,一会儿再告诉你,现在嘛,我们等着看出好戏。”

    绿风一晃,又一个同样绿裙蹁跹的女子在嘤鸣身边显现,脸上冷冷的看不出喜怒之色,便是两眼也没有瞧向刘骥,却没忘了冲着刘骥的方向略点了点头。

    “灵风姑娘也来了?”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气质,刘骥丝毫不以为忤,能够得她点头示意便已是极为尊重的礼遇了,他只是对于这些仙灵接二连三的出现大为诧异。

    嘤鸣大大方方的挽起刘骥的手,随口解释:“还不是乾家那姓甘的胖师兄安排的?可巧我去修玄谷锦屏苑那里走了一遭,这才知道来龙去脉,这不,得了我家公子的授意和诀冰狼圣的嘱托,就和灵风姐姐一起来啦。”

    “哈哈,何用劳动你们?你看,荡魔伏妖,不在话下!”刘骥感到嘤鸣的小手在自己掌心里又软又滑,心里热乎乎的哪里舍得松开,却举起了另一只手向外一展,将战场上的情形尽包括于内。

    “嘻嘻,这不是那位骆帮主还忙活着?”嘤鸣注意到了骆祎和段覆拒翼的厮斗,不过很快她就放低了声音,踮起脚,轻轻在刘骥耳边吐气如兰的道:“不过放心,有人去助骆帮主啦。”

    “帮主何需人助……”刘骥先是不服气的嘀咕了一声,旋即省悟:“……还有人跟你们一起来了?”

    ……

    骆祎早占上风,按说取胜不难,可段覆拒翼毕竟非同小可,劣势之下又极有韧劲,啮骨残血刀在斩蛟金刀的攻击中还在苦苦支撑,以骆祎的估算,只怕要到两百招之后才能有毙敌的机会。

    段覆拒翼自然也清楚内中关节,似这般下去,终究也只是稍稍延缓一下时间罢了,但他素来狡如狐兔,桀贪骜诈,倒不是个唯知恃力强取的一勇之夫。他在等意外的时机,看看有没有可能逃遁而出,这方面他一向得心应手,祁山盗为恶数年,无论是朝廷官署还是绿林豪杰都莫之奈何,也正源系于此。

    所以他趁着节节后退的机会,渐渐移向了城关旁茂密的山林之侧,而对手的骆祎一心要以武技之道克敌制胜,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这里与山林不过数丈之遥,自己一个纵步便可跃至,彼时以枝叶为掩,山石为障,便有可堪转圜的余地。段覆拒翼思忖停当,借力化势,趁着骆祎一刀砍下,腰胁微露空门,猛然横刀劈出,刀风虎虎,金光烁烁,已是鼓足了全身劲力。

    骆祎本已胜券在握,不防段覆拒翼败局已定之际,还有这般猛恶力道,斩蛟金刀疾速一转,既护住了胁下空门,更是封在了对方觑机反扑的必经之途上,实已是妙到毫巅的刀法路数。

    段覆拒翼却反向一纵,居然舍下了骆祎,像一个受惊的兔子一样抱头鼠窜,此举大出骆祎意外,只略一怔神,二人便已拉开了距离。

    去你娘的单打独斗,本王不奉陪了!段覆拒翼谋计得售,一边没命价飞奔,一边不无得意的想到,有这个蛟刀士缠住自己,甚至不必那头顶弁冠剑法超卓的老头出手,随便来一个和那些朝廷来人相当的高手从旁夹攻,自己便早授首多时矣,哪还能有这种逃走的机会?

    这里的炼魂军被消灭,殷家的水师也出现了变故,看起来澜沧王的图谋已无成功可能。庆幸之余,段覆拒翼兀自心惊胆战,此番得以脱逃,得安生个几年再作打算了,娘的,这些什么君啊王啊的,一个都靠不住,最后还得靠本王自个儿。

    募的,段覆拒翼心头突现警兆,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对劲。他低下头看了看,便见到一层紫色的冰晶在地面生成,很快就锢住了自己的双足。再一抬头,一个美妇人便已笑吟吟的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玉肌晶莹似雪,秀美绝伦;朱唇一点如血,奇谲莫名。还有那不时变幻出七彩虹光的华裙霓裳。

    “霓裳夫人?怎么是你?你居然也会和凡人联手?也是要为难本王么?”段覆拒翼立刻认出了对方,一连四问,喉底如猛兽一般咆哮发狠,可紫色冰晶却令他动弹不得。

    “唉,还是怀念你手下那个俊俏的年轻人,可惜一直没能跟他睡成觉。”霓裳夫人答非所问,语调一如既往的慵懒轻柔。“还记得吗?你答应过给我的祭品一直没有兑现。”

    可你也没给我真正水火不侵的身体!段覆拒翼大怒,但眼下他并不打算表现出来,相反,他停止了咆哮,邪邪的一笑:“放我走,只要我逃出这里,我立刻兑现我的承诺,美貌的男人女人是吧?我记得,小事一桩。”

    “既然是小事一桩,你都拖了那么久,却叫我怎么相信你呢?”

    霓裳夫人娇媚的笑容焕发着光芒,可看在段覆拒翼眼中,却分明感觉到了调侃的意味,他迅速冷静了下来:“那就说出你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

    “你很聪明,知道我不是为了祭品而来趁火打劫的。”霓裳夫人笑得更艳了,冰冷的两手捧住段覆拒翼的脸颊,语气亲昵得像是一团化不开的蜜糖:“圣王托我对你带句话,自从你们在虻山离奇失踪之后,他就一直牵记于心。既然现在你们已经改换门庭,那你们就是妖灵一族的叛徒,如何对待叛徒,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段覆拒翼的脑海里浮现出郎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老账竟在今天落在了自己头上。

    “我……我是圣王的有功之臣……是我……是我诓开了……虻山的大门……”紫色冰晶越结越深,已经蔓延到了唇边颌下,使段覆拒翼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更令他诧异的是,似乎经历了澜沧王施予的身体根本无法抵御妖术的侵蚀。

    “最后,是我自己对你的一句奉告。”霓裳夫人的笑意变得冷肃:“你所寻求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不会受伤不会流血的那种身体,根本就不存在。”

    咔,紫色冰晶在段覆拒翼的头顶完成了合并,结成了一块人形的坚冰。霓裳夫人抽回手,淡淡的一拂裙袖,坚冰迸然开裂,连带内中段覆拒翼的身体和那把饮咥了太多鲜血的啮骨残血刀都碎成了粉末。

    直到此时,骆祎追击的身形才刚刚出现,看到前方的霓裳夫人,他先是一怔,继而又扬起了手中的斩蛟金刀。

    “不必紧张,今天我们不是敌人。”霓裳夫人凝视着骆祎的脸,目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啊,我忽然觉得像你这样成熟的美男子,似乎更令人心折呢。”

    骆祎没有应声,身不动影不摇,手中斩蛟金刀便猛的冲霓裳夫人掷来,霓裳夫人心里剧震,她只能感觉到金光一闪,对面这个本应是凡夫的男人竟然会有如此快的速度和不可思议的破御之力。然而她只有心头一动的工夫,过于的漫不经心使她无暇闪避,笑容瞬间凝固。

    半个心跳的时间,霓裳夫人遽然一省,自己并没有被激射而至的金刀夺去性命,心头怦怦乱跳,她循着刚刚擦过面颊的刀风徐徐转身,便看到段覆拒翼高大的身影僵在自己身后,浑身的皮肤泛着诡异的青灰色,而那把斩蛟金刀,牢牢的钉在他的面门,刀尖斜而向上,穿过了他的头顶天灵。

    “你杀他的时候,他是个人。你杀过他之后,他就变成了厉鬼。而你却只顾着对我打情骂俏,完全没有注意他分散的碎尸重新聚合在一起,站在了你的身后。”

    骆祎从霓裳夫人的身边走过,从段覆拒翼的鬼尸上拔出金刀:“在船上斩杀那些化魔之身的时候,我们就经历过一次了。我也知道这一战有妖灵会和我们一起行动,但没想到是你。”

    金刀拔下,黑气喷涌,祁山盗魁段覆拒翼就此灰飞烟灭,步上了他那些同样凶残的手下的后尘。唯一的区别,则是他死于人间和妖灵两大高手的协力之下。

    借着金刀的反光,骆祎可以在刀身上看到自己的脸,这是他自己的小小癖好,不足为人道的秘密。事实上,他也认为自己长得挺英俊,豪迈爽朗的行为举止之下时时包含着一颗孤芳自赏的心。

    不过这一次,另一张美丽的面孔很快也在刀身上出现,用那比血还要鲜红的嘴唇吻上了他的脸颊。

第一〇二章 咄咄书空

    那座青瓦白墙,宏伟堂皇的旷大庄院前,一派萧瑟凛冽的肃杀之气。服色各异的孔武大汉黑压压的围拢了过来,而被踵接肩摩的人群所簇拥在垓心的,却是那身形颀长,两鬓边一片花白的雄毅男子,细眉深目,端鼻薄唇,头顶一柄兽骨发箍,满脸创痕交错,偏生又带着恬淡轻柔的微笑。

    虽只一身简简单单的青灰色长袍,但他的身板挺得笔直,双手施然背于身后,步履迈动之时,整个上身却又凝如山岳,在人丛中别具一番卓尔矫然的气势,哪怕是在远处略瞧得一眼,也能立即于数以百计的人群里将他辨认而出。

    大门紧闭,户牖不开,整座庄院陷入了异样的死寂。孔武大汉们各依方位,在庄院前立定了脚,那雄毅男子的目光从左划到右,又从右扫回左,嘴角的笑意变得更深了。

    “山子特来拜望,殷公何故闭门不纳?”雄毅男子忽然开口,语调深沉而有磁性,更好像有一种浑厚的冲击力,在庄院上空萦绕回旋,余音良久不消。

    庄院里没有传出任何声息,这厢早有人按捺不住,一个体格魁伟,虎须戟张的大汉对那雄毅男子拱了拱手:“对这等居心险恶的狂徒,盟主何必还要先礼后兵?看我清风山好汉先打头阵,抢入庄去,由不得那缩头老龟不现身!”

    雄毅男子尚未开口,那虎须大汉却是急性子,向后一招手,数十个同样膀大腰圆的大汉齐声发喊,仿似挟风出林的下山猛虎,嘶吼着尽往前冲去。

    他们都是江南绿林的清风山好汉,也是久经战阵的义兵侠盗,此番聚势而来更是神威赫赫,虎须大汉冲在了第一个,也不见如何蓄劲运力,便只肩头一侧,狠狠的撞在了紧闭的大门之上。喀喇喇一声脆响,便连地面也好像抖了抖,厚重的木门立时像败蒿枯枝般分崩离析,扬起了一层淡淡的尘土。

    “冲进去!”虎须大汉浑不以适才这猛烈的撞击为意,方自奋音高喊,回手相召,雄毅男子原本安之若素的淡然微笑却骤然一紧。

    一排嚣荡罡戾的锋锐剑气像是倏乎泛起的刺骨阴风,在转眼间攒涌到了大门缺口之处,虎须大汉只感到面上突的一凉,身体已经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

    也就是连霎眼都不到的短暂瞬间,虎须大汉身旁尚未完全落地的木门碎屑却仿佛被气流牵引,蕴凫飘荡而起,又密密麻麻的向院内激射而出。

    “叮叮叮叮”交击之音细密连延,虎须大汉惊魂甫定,才看到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排短祍麻衫,头遮斗笠的跣足剑客,他们手持古朴的松纹长剑,此际却都横架于前,扑面射至的木门碎屑尽都打在了封格的长剑剑身之上。

    虎须大汉忽感肩头被人一搭,接着就听到耳边传来那雄毅男子的声音:“蒋寨主少歇,待山子来会会他们。”虎须大汉暗道一声惭愧,适才那些跣足剑客的突袭自己显然已经猝不及防,若非这雄毅男子以其出神入化的绝世神功,在电光火石之间将木门残屑催动为反击暗器,自己早已身遭不测。

    不过对方既然露了相,己方这位天下第一的武学宗师也已出手,便定无不胜之理,那虎须大汉原先好勇斗狠的神态一敛,这回是恭恭敬敬的拱手,既是相谢救命之恩,也是致歉前番冒失轻进之举:“蒋玮遵盟主令。”

    其余的清风山好汉让开了道,只看着那雄毅男子一人夷然无惧的信步入内,他们也知道刚才那短短一刹那,寨主便已是生死之间走了一遭,能令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清风寨主蒋玮在顷刻间都有了性命之忧,对方的能为委实非同小可。但他们和寨主蒋玮一样,没有任何担忧着紧的神情,因为他们对那位雄毅男子有着足够的信心。

    “神杀剑士,名不虚传。”雄毅男子立如苍松劲柏,气度雍然,向面前那一排跣足剑客点头示意。

    松纹长剑已然化解残屑之击,但那一排跣足剑客依然默不作声,斗笠遮去了他们的大半爿脸,看不到他们的面上神情,然而所有的长剑却都斜向而指,对准了在他们剑锋之下犹然从容自若的雄毅男子。

    “你也不错,不愧是昆仑绝云堡端木凌宏。”声音略显苍老,跣足剑客们仗剑姿势不变,自动向两边一分,一个同样短祍麻衫、头戴斗笠的跣足剑客迈步而出,从斗笠下那灰色眼瞳中射来的目光凌厉阴冷。

    他的身材和雄毅男子极为相像,都是又高又瘦,却又丝毫不给人以瘦弱之感,便连个头也是差相仿佛。凝视了半晌,他忽然回头冷冷一句:“你们不是他的对手,都退下吧,不必枉送了性命。”

    两边的跣足剑客竟是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齐刷刷的将长剑一收,又对那高瘦的剑客施了一礼,一如出现时的形若鬼魅一般,隐去时也是悄无声息。

    现在,就剩下那雄毅男子和高瘦剑客还在对峙了。

    雄毅男子笑了笑:“久仰赤墨虎师邓禹子前辈之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高瘦剑客一抬手,将头顶斗笠远远的抛开去,露出了一圈带卷白发的秃顶和隼目鹰鼻的面容,口中冷冷的道:“收了这套假礼虚文罢,你不是第一次见到老夫,老夫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你,在殷公庄上时节,你我早已暗地里窥测过了。”

    端木凌宏点点头,表示承认:“邓老前辈墨家巨擘,山子行迹,又如何能瞒过前辈法眼。”

    邓禹子没有因为当世第一高手的赞誉之词而有任何表情变化,依然是冷冷的说道:“你是殷公请来,在庄上也作贵宾相待。老夫就不明白了,今日何以率众汹汹,倒打上门来?”

    “邓老前辈应该清楚内中原由。”端木凌宏的回答没有丝毫停顿,“山子此番,率领绝云堡本门子弟,并江南武林宝珠岭、清风山、燕子坞等一应英雄好汉七百余众,已将殷家庄围得铁桶也似,殷涓插翅难飞,还望邓老前辈莫作玉碎之误。”

    “你堂堂端木绝云,说这话的意思是要倚多为胜么?哼哼,老夫虽然年老体衰,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恨殷公引狼入室,枉勘贤愚!”

    话音犹未落,剑光已脱鞘。邓禹子的松纹古剑竟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直刺端木凌宏咽喉要害,剑气嚣溢,罡力翻涌,疾如电闪,势若飓浪。

    邓禹子再如何自负,也知道端木凌宏身为双绝五士之首,若是面对面比武较量的话,只怕非千招开外难见高下。而且端木凌宏方当盛壮,自己却已是年过古稀,当真斗到千招开外,自己体力衰竭,落败的一方多半就是自己。只有抢先出手,打对方一个出其不意,自己才有制胜之机。看那端木凌宏兀自苦劝,疏而无备,可不正是先下手为强的最好良机?这一剑蓄谋已久,亦是全力施为,可谓汇聚邓禹子毕生功力的绝世一击。

    危厄顿起,端木凌宏双目神光一闪,剑尖刺破肌肤,邓禹子却骤感浑身气血一窒,奇经八脉之间寒流激荡,竟带得身子不由自主的簌簌发抖,有心催加劲力,却发现遍体有如冰封寒锢,那一剑就在端木凌宏咽喉上定住,鲜血汨汨流出,可怎么也无法再刺进去分毫。

    如何这等古怪?邓禹子心下骇然,这才发现端木凌宏伸出两指,铁钳般夹住了剑身,而那股寒流劲气正是顺着松纹古剑注入了自己的经脉之内。

    邓禹子见机极速,一旦发现根源所在便即做出应对举措,当机立断,立即撒手退步,丢开松纹古剑,同时反向纵身,以防对方的趁势进击,此举果然有效,寒流劲气遽尔一止,周身热力复涌,邓禹子刚松了口气,猛的胸口气血一震,才纵跃而起的身体颓然跌落,又踉踉跄跄了退了好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直到此时,门外的绿林好汉才发现此间的惊变,那清风寨主蒋玮,以及另几个头领纷纷带着部下涌了进来,至于绝云堡的本门弟子更是面色大变,嘈杂喧嚷声中就要抢门而入。

    “且住!”端木凌宏伸出一手相止,众人愣怔于旁,却见端木凌宏两指夹着松纹古剑,从咽喉上拔出,喉下创口血迹斑斑,所幸入肉不深,未至要害。

    “邓老前辈果然厉害,二十年前,山子必然难敌邓老前辈这惊世骇俗的一击。”端木凌宏说话时甚至还轻咳了几声,他会在以一敌一的较量中受伤,这也是他身为金龙令符之主以来绝无仅有的一次。

    端木凌宏是武学奇才,在长剑及体的一刹那,是他自出机杼般的先自将脖项一缩,争取了些微的缓冲时机,而后伸指夹剑,以邓禹子剑气之强,这夹剑之功本无效用,却是端木凌宏的绝仞明玉功已臻化境,乃以冰魄雪莲的玄冰寒气反噬其体,才算阻住了邓禹子的运功使力。

    虽只各出一招,但都是当世两大高手的全力厮拼,邓禹子胜在出手快疾,劲力狠恶;端木凌宏则是身法精妙,以奇功之雄浑化险为夷,逼退敌手。相比而言,自然是端木凌宏更胜了一筹,不过邓禹子虽然被逼退,却依旧有再战之力,至不济也有脱身而走的机会,是故高下或有分,生死却难决。

    本已隐去的神杀剑士们此际也现身而出,挡在邓禹子身前,邓禹子呼呼喘气,总算渐渐平复了胸口涩滞,心下更是钦佩端木凌宏之能,只是以他孤傲冷狠的性子,脸上的表情却一点也看不出来,但端木凌宏接下来的话又使他一怔。

    “适才邓老前辈说及枉勘贤愚之语,枉勘贤愚者恰恰便是邓老前辈你自己!”端木凌宏两指一弹,松纹古剑划出一道暗光,苍的一声钉在地面。“墨者尚志,诚为美德。可邓老前辈枉守愚忠,甘为鹰犬,却不是令天下英雄齿冷?”

    钉在地面的剑柄还在微微的打着颤,嗡嗡嗡的发出吟响,邓禹子面上泛起一丝傲色:“墨家之志,何需为天下人道?老夫纵横天下一生,又几曾在乎过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可你却在乎殷家的提携之恩,所以你数十年隐姓埋名,只作了这里的扈从忠仆。山子没记错的话,于邓老前辈有恩的,是殷家的先渊源公吧?”端木凌宏没有等邓禹子的回答,事实上邓禹子也不屑去回答,所以他紧接着道:“设若邓老前辈知道杀害渊源公的凶手,是否愿意为他报仇?”

    邓禹子灰色的眼瞳翻了翻:“这何消说得?渊源公虽非桓温亲手所杀,却也是因为桓温贬谪郁郁而终,老夫正要扶助殷公破那桓温之势,也算是为老东主雪恨了。”

    “所以老前辈才在明知殷涓暗通邪祟之后,依然矢志不渝,护跸在侧,就是为了让殷涓起事,取大司马而代之,以报渊源公之恩了?好,就让山子告诉前辈,渊源公因何而死。”

    邓禹子未置可否,他不明白为什么对方在这般优势之下还要徒耗口舌。

    “渊源公天下名士,虽欠争衡天下之雄略,却亦有清明高远之雅量。桓氏势大,庙堂角逐,非以一时而论,纵罢黜归乡,终有东山再起之机,渊源公久处宦海,又岂能不知其间道理?是以返家之初,神色如常,终日咏诗谈道,大见逍遥之态。可他没想到,在他处庙堂高位的时间里,他的子嗣却已步入歧途,暗结邪祟之术,更是借其父久住家中之时,渐渐惑乱了他的心智……”

    邓禹子眉头一挑,他想起来那时节殷渊源的异状了。

    “……及至后来,渊源公就像患了失心疯一般,终日凭空手书,虚划四字……”

    “咄咄怪事。”邓禹子替端木凌宏说了出来,表情变得异常严肃。

    (按:《晋书》卷七十七、列传第四十七所载,……浩(即殷氏故家主殷浩,表字渊源)虽被黜放,口无怨言,夷神委命,谈咏不辍,虽家人不见其有流放之戚。但终日书空,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后(桓)温将以浩为尚书令,遗书告之,浩欣然许焉。将答书,虑有谬误,开闭者数十,竟达空函,大忤温意,由是遂绝。永和十二年卒。)

    “咄咄书空,世人皆道渊源公心怀桓大司马贬谪之恨,致令神智失常,却不知怪事所指另有他意?至于后来那封回给大司马的空白书信,更是那邪悖之徒暗做手脚,着意加害,令渊源公重归庙堂之念再无指望,而后以邪术绝其性命,将所有罪责都推在了大司马头上,最终,那邪悖之徒也由是成为朝中世家大族对抗大司马的首选之人……”端木凌宏最后加重了语气:“……前辈现在知道他是谁了吧!没错,他殷涓果然是引狼入室,只不过他引的是邪祟异类,只为了一己野心,甚至不惜弑父背祖,令天下生灵陷入涂炭之境!”

第一〇三章 弑父之徒

    关于殷家先渊源公的这段往事,一直是一桩悬案,以殷渊源之清宏雅量,竟至于黜放之后如此深受打击,终日书空虚划咄咄怪事之行,一度也令闻者欷歔不已,多方揣测之下,只说殷渊源大抵是不脱恋栈权位的神昏智浊,便是邓禹子自己,也最终将这等异状归结到了大司马的头上。

    可此际经端木凌宏如此说破,前后两相印证,邓禹子顿时恍然大悟,心下倒大半信了,眉头一紧旋即松开,却还是现出冷笑之色,青灰色的眼珠死死的盯住端木凌宏:“说的跟真的似的,你以为凭你几句诡惑之言,老夫就信了你么?”

    看邓禹子还是如此不识时务,周遭围过来的一众好汉顿时鼓噪起来,端木凌宏微一摆手,全场又立刻鸦雀无声,只听到端木凌宏那极具磁性的嗓音在庭院中回荡:

    “以前辈之修为,是否已知道那殷涓暗通邪祟之实?前辈想想,这些年来,殷家庄可有过古怪诡谲之事?前辈再请扪心自问,那殷涓是否凭借邪祟之力害过他人?”

    一连三问,件件撞在邓禹子心口之上,直若金鼓喧阗,裂石穿云。是否暗通邪祟?广良城外那妖邪之女早有明言,已是确凿无疑;庄上古怪?夜阒人静,诡谲迷离之像所在多有,自己有所察觉却总以墨家明鬼之古义自欺欺人;再说到凭借邪祟之力害人,自家师弟庞璞的遭遇可不就是一例明证?诸般情事历历,兰形棘心昭昭,如何自己还是猪油蒙了心一般的执迷不悟?

    “况且今日山子裹众而来,殷家为恶之徒绝无幸理,前辈的神杀剑士纵然剑法通神,又能阻得这近千英雄好汉几时?山子一再规劝,便是不忍见前辈一世英名,却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端木凌宏放缓了语调,言辞恳切,正是一刚一柔,恰打在邓禹子的软肋处。

    邓禹子的眼神闪烁,一直聚在身上的防备劲气已然渐渐消缓。

    “呜呼,殷涓的陈年旧事,端木先生直如亲见,想必这殷氏一族早落在端木堡主眼中多时了。”清越的声音从后院传了出来,随着平稳的脚步橐橐声响,庭廊的扉门吱呀而开,一个颀长伟岸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华贵而不奢靡的蜀锦长袍,清癯风雅看起来俊逸不凡的容貌,一顶青白色宽纱笼巾盖住了一大半本已花白相间的发丝。表情坦然淡定,即便在端木凌宏和满院如狼似虎的绿林好汉面前,也没有露出丝毫惊惶之色。

    “家主……”邓禹子这一次称呼的声音很低沉,看在那人面上的目光也有了复杂的情绪。

    “大师辛苦,故友相见,原不必如此剑拔弩张,且看殷涓与端木先生叙契。”殷涓说话的时候,两眼一直看向端木凌宏,一霎不霎,便连微笑的嘴角也没有任何变化。

    “殷公,你终是出来了。”正主儿现身,端木凌宏也恢复了从容淡笑,仅从两个人的神态来看,倒真像是一对故友在叙旧谈心。

    “且容殷涓相询先生。”

    “殷公请讲。”

    “我殷家水师一路……”

    “百舸帮嫉恶如仇,引至江上,瓮中捉鳖。”

    “那各路豪杰之助……”

    “奉山子金龙令符,俱各举事响应,只不过大多是围剿殷公的叛军乱贼去的。”

    “还有那些氐秦援兵与犬子……”

    “应山子之请,氐秦之军乃作暗助,会当此时,令郎想必已然束手就擒。”

    殷涓的两眼终于晃了晃:“端木堡主果然名重天下,连氐秦胡人的兵马都甘奉号令。”

    “这倒不是,当真是党争权斗,国事纠葛,山子又哪有调动氐秦之军的本事。然而说到伏魔除祟,驱鬼镇邪,那些氐秦之军便是义不容辞了。哦,殷公还不知道,这支氐秦军唤作鬼御营,正为了对付令郎带着的那些妖鬼邪异而设。所以,不是山子面子大,是尔等自取灭亡罢了。”

    殷涓沉默了很久,嘴角的微笑渐渐变成了意味深长的苦笑,他再出声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了凝涩之音:“自取灭亡,诚如是言。看来殷涓相邀端木堡主共襄义举之行,本就落入了堡主算中了。可笑殷涓开门揖盗,还自以为平添一大强援。”

    “是非颠倒,黑白不分。殷公确实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只可惜都算不到山子头上。倘若殷公果然是凭借人力,有改天换日之志,山子真与殷公联手,革弊纾难,又有何妨?可殷公偏偏沉迷阴邪祟异之道,为虎作伥,妄图绝族覆类,这便万万容不得阁下了。”

    端木凌宏的义正言辞令殷涓长长嗟叹一声:“殷涓恨矣,天致此败,天下这许多人,怎么就偏偏找上了先生呢?”

    “你的痛悔仍然还只是大事破灭的自怨自艾,心性似此,死有余辜!”端木凌宏骈起两指,对准了殷涓:“也让你死的明白,无论你有没有寻到山子,你与邪祟的起事都已注定了失败的下场。人间早已有了对抗的力量,事实上,今日今时之局正是与世间伏魔之士双管齐下的结果。”

    “图谋未成,但有一死,夫复何言?”殷涓闭起两眼,引颈待戮,倒也从容。

    端木凌宏双指劲气煊然,就待戳中殷涓命门要穴,刺斜里灰影一闪,却是那邓禹子抢在头里,衣袖一拂一带,钉在地面的松纹古剑已在手中,冷森森挡在端木凌宏之前。

    “邓老前辈,既知就里,还要回护于他?”端木凌宏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虽是口中反问,但他也察觉邓禹子只是出剑阻住自己,并没有趁机反击的意思。

    “老夫还要有事要问。”邓禹子的目光再次变得凌厉异常,却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家主。

    剑术宗师的眼神似乎也能像利剑般刺人,殷涓好像感觉到了刺痛,他又睁开眼,在邓禹子目光的逼视下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老家主果然是你害的?”

    “送家父一个没有痛苦的死亡,而后换得他青史留名,更为我留下了聚势而起的机会,有何不可?”殷涓迅速调整了心绪,回答时又露出淡然的笑意,仿佛自己做了什么深以为傲的壮举。

    “光大门庭,兴盛本族,老家主重归庙堂,对……对你来说岂不更是快宜捷径?又为何……为何要杀害老家主,另择繁难之路?”这也是在场大多数人心中的疑问,如果殷涓的野心是成为朝中首屈一指的大豪族,从而独掌朝纲,甚至改朝换代,那么显然应该让他的父亲殷渊源身处庙堂高位,又何必断了殷渊源重归朝廷的大好局面,反而一度陷入族门大衰,破家中落的境地。

    殷涓的微笑竟有了几分得意:“大司马欲再召家父还朝,以家父势败之举,回去了也只能抑大司马之鼻息,漫说成了傀儡附庸,便是在那些个士族大家眼中,我殷家也成了软骨头没脊梁的鄙门陋户,又岂能有今日殷氏一族的地位?可现在呢?一旦剿除桓氏,殷家便是朝廷中流砥柱,取桓氏而代之,自然水到渠成!权争倾轧,波诡云谲,玄虚奥妙,一言难尽。大师,你不是为政之才,便跟你说了,你也不懂的。”

    “于是你就杀害了你的亲生父亲?”邓禹子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说过,是我让泽慈先生赐给我父亲一个没有痛苦的死亡,这便是我为人子的孝道。父亲九泉之下,若知中兴我族有望,又怎会不额手称庆?只可惜……千般隐忍,万般算计,却坏在我的有眼无珠之上,可恨可恼,悔之无……”

    松纹古剑的剑尖忽然从殷涓的咽喉间穿过,剑尖从颈后透了出来,血水在剑尖的边沿像浮光掠影般凝聚,而后如同春夜细密的雨点悄然滴落,殷涓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眼鼓突,行将涣散的目光惊诧而意外。

    “以子弑父,狗彘不如!”邓禹子抽剑,转身,听着身后的尸体扑通倒地,迈步而走的身影竟显得异常萧索。

    然而背后忽然升起的一股阴寒之气,却又使邓禹子愕然转头,他看到死去的殷涓诡异的站了起来,白皙的面孔泛出异样的青灰色,而他居然还在对自己微笑,这一笑冷彻邪奇,触目惊心。

    满场好汉发出一声惊呼,他们都是第一次看到死人复活的场景,只有端木凌宏依然镇定,手指指节格格作响,周身绝仞明玉功的劲气蓬然焕发。

    出乎意料的是,邓禹子并没有犹豫,他的松纹古剑又一次闪电般刺出,精准的穿透了殷涓的头顶天灵。

    殷涓发出难听嘶哑的轧叫声,在明知大势已去的情况下,他主动现身,便是自求一死。然而这是以退为进的最后一招,一旦他死后成为厉鬼,这满院的人间武士又岂能困得住他?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有心凭借澜沧王炼就的厉魂鬼身扳回今日劣势的图谋在刚一开始便已告终,比自己的举族兴兵失败得还要快。心内郁积的愤恨丧乱伴随着形消影灭的黑风,渐渐泯逝。

    “邓老前辈早就知道如何对付邪祟鬼类了?”端木凌宏欣赏的看着邓禹子。

    “他早已灭绝了人性,所以他把自己变成了鬼。”邓禹子面无表情,答非所问的道。

    ※※※

    安婼熙在一开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些说是从氐秦国来的武士们身上总有一种奇怪的气息让她感到非常不适,直到行至宛陵地界这些氐秦武士突然暴起发难之后,她才意识到这种不适从何而来---他们拥有对抗妖鬼的能力。

    所以同行的近百名化魔之身的凶徒毫无悬念的成了氐秦武士们的刀下之鬼,或者更明确的说,是先成了刀下之鬼,接着在成鬼之后又被杀了一次,山岭间的黑风鬼雾像极了兵戈寥落的烽火硝烟,只有保持着警觉的自己才幸免于难,现在的她已经没了欣赏血淋淋杀戮的闲情雅志,倒如同失魂落魄的惊弓之鸟在山林枝叶的遮蔽下没命奔逃。

    全完了,澜沧王和殷家家主显然遭到了算计,安婼熙脑中不时浮现出那一幕令她终生难忘的场景,那个俊俏的殷家公子殷虞,连素来得心应手的神杀剑术都没来得及施展,便被那体格魁梧,手持双戟据说是氐秦将军的一个雄武大汉斫下了首级,而在殷虞鬼身复聚,纵地再起的刹那,那雄武大汉居然早就成竹在胸的再次刺穿了他的头颅,曾经令自己如此眷恋的俊美容颜在汁液喷溅中竟变得这般丑陋,安婼熙第一次有了作呕的感觉,如果不是自己见机的快立刻脱身奔逃而走的话,她恐怕自己的面容也会变得这样不忍目睹。

    脚下忽然一绊,安婼熙猛的一个趔趄,结结实实的扑倒在灌木丛中,脸上被划开了几道血口,就在她狼狈的直起身来之时,浑身的血液突然间就像是凝固了一般,令她不敢稍动。

    她看到了面前像铁塔般站立的一个黑大汉。

    安婼熙记得这个人,他是和那个双戟将军一起的氐秦武士,雄壮粗猛的像只黑猩猩,却一口浓重的河洛口音,听他们之间的称呼,他好像是叫什么七哥。之所以对这个七哥有印象,是因为他前番不止一次的用那种几乎要剥光自己衣裳的眼神打量过自己,就像现在他脸上那种色眯眯的怪笑一样。

    尽管安婼熙最讨厌这样类型的男人,但在这种夺路脱逃又狭路相逢的情形下,遇见这样一个男人,总也有自己可以利用的机会。

    “七哥,你身法倒高明,人家都没发现你来了呢。”安婼熙打醒精神,盈盈眼光在黑大汉脸上一扫,露出艳媚入骨的笑容。

    “你很香,香到隔那么远,俺都可以找到你。”黑大汉咧开嘴笑着,安婼熙看到他丝毫没有摸向腰下刀柄的意思,心里感到又多了几分指望。

    “人家喜欢浑身香香的,床榻上闻起来也更快活嘛,七哥觉得呢?”安婼熙眉眼一挑,接着侧身的机会,故意露出了半边酥胸。

    “嘿嘿,入你娘。”黑大汉脱口而出的脏话倒令安婼熙一怔,那只长满黑毛的大手却托起了她的下颌,安婼熙配合的扭动腰肢,她知道在什么角度会使她看起来更加具有诱惑力。

    “难为你咧,不过你勾引老子的样子可比莹玉阁的姑娘们差远了,虽说小模样还中,不过你要搞清楚,老子喜欢的是女人……”黑大汉凑到安婼熙面前,嘴角露出了狠决的笑意,“……不是他娘的女鬼!”

第一〇四章 例证

    罗老七对于女人几乎有一种发自天性的渴望,并且看起来性情粗莽,鲁直颟顸,然而却并不代表他就真的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浑人一个,那只是他人基于其外表以及他时不时故意装出来的浑浑噩噩而造成的误解而已。~UU小说,www.uu234.com

    不可否认,安婼熙的冶荡艳媚自然是对他有着诱惑之力的,不过奉鬼御营魏峰将军令,毋使任何一个魔性之徒漏网,罗老七军中股肱,又岂能不辨是非轻重?什么事可为,什么事又绝不能做,他的心里清清楚楚。

    既然对方假意勾引,自己乐得顺水推舟,这般托起对方的下颌,更是为了在欣赏那如花美靥的同时,轻轻松松的扭断她的脖子,罗老七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安婼熙看到了罗老七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眼神没有色授魂与的痴迷,也不见轻亵调笑的孟浪,只有那种杀之而后快的阴狠冷厉。

    她的心里一哆嗦,她知道自己的色诱之计完全失败了,她在等待着粉嫩柔软的脖子被那张黑毛大手扭断的咔擦脆响。

    幽然而起的轻风令罗老七略一恍惚,而当他猛的摇了摇头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惊讶的发现手里抓住的女人已经踪影全无。

    “入你娘,有帮手?”罗老七迅速反应过来,破口大骂的同时,宽刃大刀脱鞘而出,刀风虎虎的斫在左后方的山石之上,迸出一蓬飞溅的火星:“给老子滚出来!”

    “哟,能为见长,倒知道我躲在这里?不过你这满口脏话还是没改,倒跟……嘻嘻,倒跟那姬先生身边的黄毛狗一样。”

    娇媚的女声从山石旁轻柔的飘出,仿佛总带着一层懒洋洋的暖意,窈窕有致的身形在淡淡黑风中渐渐现出,一袭薄纱罗裙,一身娉婷生姿,一脸艳光四射。

    本已勃然作色的罗老七在看清对方形容之后,两眼竟然开始发直,宽刃大刀不自禁的垂下,愣怔了好半天,嘴里才结结巴巴的重复道:“你……你……你……”

    “便只会你你你,倒不记得人家了么?七哥?”丽人抿嘴一笑,更是夭桃秾李,千娇百媚。

    罗老七兀自喃喃:“你……美女,皇宫的……真好。”

    “嘻嘻,那时节离开,你也是这般说来。”丽人身影一晃,转眼就挨近了罗老七身边,一股馥郁的体香更令罗老七陶然欲醉。

    “好几年咧,可想死俺咧!”罗老七逐渐从刚才失态中恢复,却也没忘记老实不客气的一把搂住那丽人的纤腰:“盈玉,是你的名字,俺还记得。”

    盈玉将身子倚靠在罗老七臂弯,玉指在罗老七脑门上一戳,笑的更艳了:“倒是真没忘了人家。”

    长安宫中的那一次颠鸾倒凤,无论是对罗老七还是盈玉,都可谓流连不已,此际重逢,又哪里抵得住**般的**高涨?罗老七大刀一扔,就待搂住了盈玉火辣辣热吻下去,才低头,猛然一省,双臂一紧,只是这一紧却并没有什么亲密怜爱之意,倒似是擒拿锁身一般。

    盈玉不防罗老七来了这么一下,鼻中娇哼一声,皱起秀眉,看着罗老七沉凝的面孔,颇感意外。

    “你来这里做甚么?为什么要救走刚才那小娘们?”

    盈玉故意现出嗔色,学着罗老七的口吻道:“入你娘,有脸说呢,这么多年不见,好容易又见着你了,你倒好,又自抱着别的女人胡天胡地,你说说我看了气不气?所以就把她化作齑粉碎末喽”

    “俺没那么好骗,你是救她还是杀她,俺会看不出来?”罗老七目中威光又起。

    难得看到罗老七这么认真严肃,盈玉脸上的笑容顿敛,忽的黑风一闪,便已脱出罗老七双臂,罗老七双眉一轩,转手便取起大刀,看情形,也是做好了厮杀的准备,尽管面对的是曾经的故好旧欢。

    “倒这般不识逗,成啦,不必那么剑拔弩张。”盈玉轻拢散乱鬓边的发丝,表情也认真了许多:“她是我的弟子,我不忍见她就这么死于非命,特地讨了圣王的令来,将她带往裂渊国。”

    “这个不行哦,俺也奉了将令,所有化魔之身又被恶鬼炼魂的家伙,一个也不放过。不过呢,现在只要妖怪不害人,俺们是不会主动出手的,所以你没事,但你得把她留下。”

    几句话之间,原本老相好重逢的场景便成了互不相让的僵峙,盈玉的满心欢喜之情也由是变得纳罕不已,怎么这个为了女人命都不要的黑汉子,现在变得那么不识好歹?

    “老七,怎么用了这许久?”

    突然传来的声音使盈玉脸色一变,转头看去,便见一个双戟负于背后的雄武大汉步履稳健的走来,盈玉心中一凛,此人行进间自己竟然全无感知,绝非寻常之辈。

    罗老七恭恭敬敬的对那人一拱手:“将军,这是碰到了……碰到了……”一时踟蹰,不知如何措词。

    那雄武男子便是鬼御营将军,天下双绝五士之一的烈戟士魏峰,不过明知面前这女子是妖灵,魏峰却完全不放在心上:“一百多个魔性之徒尽皆伏诛,三千殷家部曲全数溃灭,老鲁他们正在计点,可就剩你这里的最后一个漏网之鱼了,不是说那女子交给你了么?她在何处?”

    “被她……救了去。”罗老七老老实实的回答,指了指盈玉,一脸难色。

    盈玉感到魏峰神光湛然的双眼在她面上一扫,暗自剔惧,却发现魏峰又不以为意的转过头去:“人间与妖灵有了和议,妖灵的事我们不好插手,交给他们罢。”

    盈玉还没听明白魏峰话里的意思,正在寻思什么他们我们的,忽觉身旁玄气竦涌,再一抬眼,却已见两个身影一左一右,把自己夹在了中间。

    左边的是位青帻青袍,形貌威毅的中年男子,左手倒持一柄精铁点钢长矛,右臂平端胸前,手掌齐腕而失;右边的那个则是位神情剽悍的青年,披挂了一爿掩心铁甲,露出了精壮的双臂,臂膊上豹纹点点,雄武非凡。盈玉一看之下,更是大奇,这突然出现的两位自己竟然都认得。

    “是将岸上灵和陈先生?久违了。”将岸是虻山故旧,盈玉自然熟稔,至于陈嵩,盈玉又张看了他几眼,要知道,昔年千里生弑王作反,正是从计陷陈嵩开始的,而那个假作强掳民女,引陈嵩前往神息崖堕入彀中的,可不就是虻山四灵伙同盈玉所为?说起来,陈嵩惨遭噬手之祸,盈玉也是始作俑者的帮凶。虽说目下时光境迁,可也难保那陈嵩不怀深恨,幸好他现在并没有特别的反应,盈玉不由稍稍心安。

    “狼圣不是有禁令了么?怎么你还出来搅这趟浑水?”将岸现在几乎成了陈嵩形影不离的同袍手足,尽管属于锦屏苑的部属门下,却更像个行走江湖的游侠豪客,并不受妖灵一族和议禁令的限制,这一次,他和陈嵩被分派在了氐秦鬼御营这一路。

    盈玉决定还是用平和的微笑来化解眼前有些咄咄逼人的气氛:“既然是将岸上灵,很多事就好说了。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次究竟是怎样的争斗,但闹出的动静委实不小,我族江南扫讨军尽数出动,待我想想,嗯,凌涛他们是去了血泉故境,霓裳夫人和锦屏苑的去长江水路了,而我嘛,因为牵记我那个不成器的人间弟子,就向圣王讨令,来了这一路。”盈玉抬起手,细长的手指一勾,一道微小的黑色晶气在指缝间穿绕,这表明,她已经用缚体缩身的法术把安婼熙化成了这小小黑晶。

    “妖灵间的师徒之情,我深有感触。”将岸这话自然语出由衷,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在虻山有师承的妖灵,但他还是很坚定的对盈玉摇了摇手:“他们不是人,不是鬼,更非吾族同道,留在世间便是贻害无穷,魂飞魄散才是他们应有的归宿。哪怕你是奉狼圣之命而来,有心徇私枉纵,可我还是不能允许你把她带走,便是面见狼圣,我也是这等说。”

    “那如果这是裂渊大力王的命令呢?”盈玉的话令将岸不禁语塞,对于自己的师父,他总是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敬畏尊崇。

    “好吧,不用你们为难。事实上,天外之天通径甫开,妖灵远征之期将近,为了对付那些玄秘莫测的其他世界中的敌人,我们需要掌握更多的力量,来为远征添加胜算。把化魔之身与血泉炼魂结合到一起,不得不说,这是一桩极有创意的融合。所以圣王和裂渊大力王需要一个现有的例证来作为推研的范本,也许藉此可以为术法的提升创造一个全新的领域。而我所做的唯一有私心的地方,就是把我的这位女弟子选择成为带回去的例证。”盈玉又放缓语气,这也是为了让她的话更有说服力:“况且,你们更可以放心的是,我不是带她回虻山,而是直接去裂渊国。无论她是人是鬼,又或非人非鬼,还能有什么地方能比裂渊鬼国更适合囚禁她的呢?”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安婼熙作为化魔之身和炼魂之术融为一体者,固是魔性极盛,可说到底也不脱凶魂恶魄的本质,而只要是魂魄之属,裂渊鬼国就是它们天然的克制之地,强如鬼皇鬼相,亦在鬼国中成了永世难见天日的鬼囚魂徒,又何惧一个安婼熙再生祸患?

    “要是这么说的,只怕不选她也得选她了。”魏峰向将岸和陈嵩示意,“弟兄们下手不容情,杀的干净利落,魔性之徒除了她之外还真是一个没饶了;至于骆帮主那里,就冲他们杀伐果决的豪气,我看也不会有什么魔性之徒剩下。真要带回去什么什么例证的,恐怕就只她一个了。”

    “但我们怎么知道她说的就是真的?”陈嵩冷冷的瞅了盈玉一眼,没有特别的反应并不说明他忘了旧恨,他当然认出了盈玉,值此两方和议之时他并不多计较,可对她这样的惑人妖魔,他的不信任早已根深蒂固。

    “好办。她不是说要回裂渊国么?我们和她一起回去。”将岸看着陈嵩笑了起来:“师父在裂渊国为王之后,我和陈先生一直没有机会去见过,要不要再去一叙契阔?”

    想到又能和大力将军见面,陈嵩嘴角也不禁带笑,面露向往之色:“也是,这些年只系念于征战厮杀,一直无暇前往那裂渊国走一遭,也不知熊兄现在究竟是怎生模样了。”忽而想起身上职责,侧首相询魏峰:“魏兄,此间事算不算了了?”

    魏峰掰着手指算了算:“嗯,我们这里一举成功;殷家庄那边有端木堡主出手,又没什么狠妖厉鬼在彼,断无拾掇不下之理;长江水路是骆帮主的根本之地,他那百舸帮杀起妖鬼来也不在鬼御营之下,还有那位乾家的嵇兄弟帮手,根本不成问题。算来算去,也就剩黎潇山鬼蜮之界一处了,不过有甘老兄和那么多伏魔道英雄盯着……”说到后来,魏峰轻松的一笑:“哈哈,那甘老兄的筹划全都应验了,尽数拿下,最后一击也不缺陈兄豹兄两个,但去无妨。”

    如此说定,却是陈嵩将岸随盈玉一同前往裂渊国了,盈玉情知推阻不得,也只能酸楚楚一声抱怨:“去自然是去得,可我怎么觉得你们二位这是一路押送?”

    将岸做了个准备出发的手势,想到能与大力将军再见便是止不住的笑意,便连说话也多了几分玩笑意味:“只要你说的都是真的,就当带两位故识前往省亲,何碍之有?”

    “也罢,你们正好也可以见一见,妖灵一族举族迁徙的壮观场景,这可是万年不遇,只怕以后也永远不会有。”盈玉手指一收,黑晶气流自随于身,临行之际又望向罗老七。

    “是你自己错过了机会,可别说我们的重逢不够美满。”

    罗老七有点懊恼,又不死心的涎脸笑道:“误会说开咧,俺们可以继续的嘛……这里的草深叶茂,俺保证他们一定不会偷看俺们地。来嘛,让俺再来惩罚一次……”

    “你真是太不要脸了。”话是这样说,盈玉还是忍不住笑了,就在罗老七两眼一亮,以为希冀可期之时,黑风一晃,早裹着盈玉的身形直钻入天空。

    罗老七叽哩哇啦不知道是哭号还是大喊的声音从地下传来,又被呼啸的风声撕扯得支离破碎,盈玉有些不舍,她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和他相见的机会,默语悄声的重复了一句,口型张翕,分明便是“入你娘”三字,在长安宫中那一次的缠绵之后,她就记住了这句既污秽又着实令人怀念的粗口。

    将岸携着陈嵩,很快就追了上来,盈玉毕竟难捺好奇之意,转头问道:“能否告诉我,这次倒底发生了什么事?竟引得人间、伏魔道和妖灵一族首次联手,还动了这么大的阵仗?”

第一一〇章 谜境暗影

    这是一场巧合离奇并又引起了多方联动的大际遇,即便是身在局中并参与其间的当事者们,也难以完全说清此事的始末由来。

    一切的起因,在于三年前,殷家家主殷涓主动找上了昆仑绝云堡堡主端木凌宏。

    殷涓早怀篡逆之志,更是沉湎于怪力乱神的机谋营巧。遣长子殷虞前往洛阳,意图以伪造的所谓神迹来作为东山再起的谶兆预示,便是出自他异想天开般的筹划。及至碰上了更野心勃勃,并将他收为部属的澜沧王汲勉,他便愈加义无反顾的投入到了朝野纷争的鲸波鼍浪之中了。

    找到端木凌宏,本来无错,端木凌宏有力阻羯赵大军,勇护黎民百姓之功,却被朝廷的世家大族贬黜排挤,空有报国济世之志却以盛年之龄黯然远走西陲昆仑,似此种种,正与殷家境遇大有相通之处。殷涓相信,他的理念一定会和端木凌宏一拍即合,届时他有南国世家族群的推举,也暗伏澜沧王神鬼之力的庇佑,再加上端木凌宏金龙令符之主的崇高威望,一俟起事,登高一呼,在朝在野,必是云集景附,望风响应之势。

    事情错就错在,端木凌宏已不是昔年只知习武修行,不闻天下事的遁世高人。有了和氐秦鬼御营魏峰的交集,还有那金龙令符诡异失窃又被妖魔趁隙利用的过往,使端木凌宏对于妖鬼之事有了异乎寻常的敏感。在殷家庄居无多时,端木凌宏便已经察觉了庄上的诸多蹊跷。

    义侠烈性,岂容鬼祟邪异祸世殃民?只是端木凌宏明知殷涓背后必有大魔头隐伏,可殷涓甚是精觉,竟是不露丝毫马脚,为了彻底引出这个大魔头。并且一股全歼这大魔头麾下的所有力量,端木凌宏采取了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的策略。

    于是,是他联络了时于洛阳城驻扎的鬼御营,魏峰得了消息,便领鬼御营尽数潜往南国韶岭殷家处。所以洛阳妖人和议鬼御营未与其会,罗老七追袭妖魔在诀山又不得不接令立返,便是缘出此故。当然,在殷涓面前,端木凌宏便说魏峰一行是受自己力邀而来的氐秦锐士,秦晋早晚一场大战,这次颠覆朝局之谋有氐秦**队加入实是极为正常之事,殷涓自然深信不疑,还为得此强援而欢喜不已。

    也是汲勉常年隐秘行事。对天下时局,人间角力的诸多变化未必了然于心,又持于谨慎在血泉鬼蜮深居简出,根本就没有发现这支氐秦**队分明就是冲他来的。

    仅仅一个鬼御营自然还不够,为保万无一失,端木凌宏以武林盟主的名义开始联络江南各路绿林豪杰,蛟刀士骆祎的百舸帮便是首当其冲。

    巧合便由是产生,百舸帮早遇妖魔之劫。也是伏魔道七星盟文曲部宿的部属,一来二去。便和来寻百舸帮助力的乾家弟子甘斐碰了面,一番攀谈之下,才知道两方所要对付的敌人竟然都是一路。

    针对汲勉和殷家庄图谋的应对举措,在这两年内便已部署停当,人间侠士与伏魔道高手早就准备好了天罗地网,只待对方发动。自取灭亡。

    汲勉的注意力放在了对伏魔道的规避上,恰是妖灵一族大举迁徙,伏魔道主力昼警暮巡,行监坐守,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恐妖灵撕毁和议,借机发难。在汲勉看来,既是伏魔道无暇他顾,妖灵族另有谋算,这就是千载难逢的发动时机。

    犯乱起时,正入彀中。汲勉的三路进军计划竟被甘斐和端木凌宏的合从连衡破得干干净净。

    殷家水师一路,百舸帮假意接应,嵇蕤从旁相助,带至江上,先诛内中魔性之徒,再覆其间负隅之辈。

    殷家步军一路,鬼御营和将岸陈嵩引蛇出洞,而后聚而歼之,端木凌宏又会合江南绿林,径取殷家本院,立诛为恶酋首。

    血泉炼魂军并祁山盗一路,于石城关受祀陵尉和百舸帮前后夹击,全军覆没。

    只有在严密监视的黎潇山血泉之境出了意外,伏魔道力宗高士被炼魂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几乎全部罹难,而现在,只剩下直捣魔巢的甘斐一行还没有奏凯告捷了。

    ※※※

    扑鼻而来的晦暗之气使甘斐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又很不舒服的眨了眨眼,一直过了很久,才渐渐可以看到眼前模糊的影像。

    力儿不知躲在了哪里,而慕容衍和张琰在放下甘斐与凌涛之后,又折转了飘忽虚渺的身影,再次从昏黑如墨的天幕飞了出去,他们还要将剩下的扫讨妖军陆续接进来,在所有力量的汇集之前,甘斐便只能在原地等待。

    这并不是甘斐第一次置身于幽冥之地,昔日穿破结界直闯太阴城月灵鬼境的情事犹然历历在目,但当甘斐凭借着周遭幽绿的鬼火暗光仔细辨认之后,却发现这里与月灵鬼境相比,委实大不相同。

    极目所见,便是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浓重黑暗,阴风穿梭,形成了尖锐的异响,远处则是憧憧黑影,既像是连绵不绝的山峦峰岩,也像是一望无垠的乌潭瀚海。在这种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一种凄楚绝望的悸怖之感油然而生,凉嗖嗖寒瘆瘆直冲脑后,饶是甘斐胆气粗豪,却也不禁加重了几分呼吸。

    “你好像有点害怕?”凌涛听起来极为淡定的声音传了过来。

    “屁!”甘斐否认,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广袤的黑暗总是带来神秘诡异的感觉,而在世人心中,这就算并不完全是害怕,却终归是本能似的敬畏之情。甘斐耻于表达这种敬畏,所以还特地挥了挥自己手中的宽刃长刀,挥舞的动作带动筩袖铁胄哐哐作响。

    “阒水以前有一种鱼,鳍棘很美,平常都是贴在身旁,像是鎏金镶玉的装饰。可在遇到危险之时,这些鳍棘就会像利刃尖刺一样倒竖起来。为的是吓跑对方,保护自己。”凌涛就站在甘斐身边,和甘斐圆睁的两眼不同,他的双目发出一股晶亮的银光,视力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神态悠闲的左顾右盼。倒仿佛揽景赏胜一般:“其实……就在那种鱼鳍棘大张,彰示威武的时候,它的心里却怕得要死,因为它知道自己的鳍棘根本无法为它带来任何管用的防护。”

    甘斐听出了弦外之音,斜过眼,盯着凌涛:“你是说我刚才挥刀的情形,就像是那种鱼的虚张声势?”

    “我是说感到害怕不丢人,重要的是勇敢面对这种畏惧,才能真正具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凌涛没给甘斐嗤之以鼻的机会。他指了指自己:“我就是那种鱼成精化人。”

    甘斐的表情变得很惊讶,看着凌涛抚着他的鬓边银鳞:“我的族群性情温和,只吃水草,并且聚群而居,从没有戕害过其他的鱼类。但现实却很残酷,弱小就会被猎食,可我们一直以来就只会用鳍棘来吓唬捕食者,久而久之。凶猛的捕食者就识破了我们软弱的招数,我的族群遭到了灭顶之灾。直到有一天。我决定再也不在鳍棘倒竖的伪装下簌簌发抖,我主动出击,用我们族群从未有过的方式,咬死了那条利齿鲇鱼……”

    凌涛对甘斐笑了笑,露出了一排尖利的牙齿:“还记得虻山曾经的异灵么?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异灵?但这也没什么好炫耀的。自此以后,我参玄入道。炼化横骨,修成之后的战力远超阒水同族,其实很简单,就是拜那一天我克服了自己的恐惧所赐。”

    “那我可得感谢你的开解劝慰。”甘斐没有再犟下去,对凌涛点了点头。无论如何,对方说出这番话来总是出于好意。

    “小心……”见甘斐举步待行,凌涛出声提醒,甘斐怔了怔,刚刚抬起的左脚轻轻的放下,然后顺着凌涛目中银光所射的方向,看到了脚下。

    凹凸不平的地面赫然便是一颗颗残朽的骷髅头骨,像铺路的碎石土块一样一直铺到了远端,怕不有成千上万,看起来触目惊心。

    “****!”甘斐低骂了一声。

    凌涛表示理解:“我知道,看到同类的骸骨难免心中不适,这和勇气无关。你别忘了,这里毕竟是曾经的血泉鬼境,我劝你不要往西北方向走,那边还有些场景会令你更加不适。”

    “说的好像你们妖魔没有干过这般惨绝人寰的事来。”不用凌涛明说,甘斐也知道他所指的场景是什么,积骨如山,汇血若泉,这便是血泉得名由来,其中景象便是想一想都会令人汗毛直竖,甘斐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反诘,不过这样的反诘并不是针对凌涛,而纯是驱除心中不适的下意识反应。

    “我还以为我们都快成朋友了。”凌涛撇撇嘴,语气竟然有点委屈。

    “对不住。”甘斐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不管怎么说,凌涛现在是和自己站在一边的,而且从头到尾,他都在向自己表达善意,自己似乎不应该总像个刺猬似的处处设防,但甘斐还是嘴硬的阐述了自己的理由,尽管对他自己来说,这其实也算是解释和致歉了:“曾经势不两立的我们毕竟还没有放下彼此的戒心,而我也没有那么豁达到原谅你们……我并不单指你……你们的族类对世人犯下的累累罪行。”

    凌涛没有说话,做了个无奈的表情。

    也别越说越僵,甘斐决定换个话题:“如此的黑暗好像没有妨碍到你的视线,你能看清楚这里的情形?”

    “方圆百里,一览无余。黑暗只不过是雾迷云冗的表象,从来难不倒参玄悟道的圣灵。更何况,还有我的斗目神光之技。”凌涛双眼中的银光更亮了,他转身指向了东北方的憧憧黑影:“我们可以从这条路直插入去,我可以看见那里的森严宫阙,而这条路是最近的。”

    “能看到有什么人在那里么?”

    “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活动的身影,这也是我现在可以放心与你攀谈的原因,这里出乎意料的安全。”

    “安全吗?”甘斐这方面不像凌涛那么大意,“既然是血泉鬼境,很多情事就不能以常理揣度,你的斗目神光既然如此厉害,那么有没有看过我们置身的地底呢?要知道,鬼物往往置身于地府阴曹,在我们世人的理解,那就是在地面之下。”

    “我们现在不就是在地面之下了么?虽说是开辟于地面之下的虚境幻界。”凌涛嘴上说着,却也依言将目光投向骷髅层叠的地面,“斗目神光可没有彻地通明之能,我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看到几尺而已,还得是中空的。”

    话虽如此,凌涛还是将斗目神光射向了地面,与其说是机警防范的周全之意,还不如说是听到甘斐所言之后自然而然的反应。

    便只这一眼,凌涛前番多少不以为然的目光骤然一凛,银光照耀下,骷髅头颅累迭密排之间,隐隐似乎有一团极其巨大的暗影在蠕蠕而动。

    甘斐原也是随口一说,但看到凌涛的郑重表情,他也怔了一怔,不过他没有凌涛斗目神光的绝技,昏昏蒙蒙的也看不真切,只知道抓紧手中的宽刃长刀,连声追问:“出什么事了?地下有古怪?”

    凌涛不答,斗目神光随着那团蠕动的巨大暗影一直转到了头顶上方的虚空天幕。

    那就是他们穿过结界罅隙,进身而入的方向,微弱的青光再次闪现,却是慕容衍和张琰又携了暮觉子和另一个妖军兵卒径飞而来,在知晓了通路的确切方位之后,他们已不必力儿每次的头前相引了。

    凌涛猛然大喝:“不好!”

    声犹未落,巨大的黑色暗影已从地下闪电般钻出,阴风凛冽,骤急迅猛,更带着一股浓重刺鼻的腥臭味,转眼吞没了飞入的青色微光。

    “地下是中空的,就像是……”凌涛现在不仅是双目晶芒大盛,便是全身上下也泛出了炫亮的银光:“……就像是兽洞虫穴!”

    甘斐抬头一望,更是骇然色变,奋声大吼:“是九头鬼蛇!”(未完待续。)

第一一一章 九头鬼蛇

    幽冥血泉,九头鬼蛇。

    甘斐对这种鬼界传说中的可怖怪兽并不陌生,被月灵鬼将的影魂爪所伤及的胸前创疤犹在,这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残灵鬼将兵刃上的奇毒正是源出于这条九头鬼蛇。只不过往往是听残灵鬼将洋洋自得的口说相传,九头鬼蛇的真面目一直是伏魔道的未解之谜,无论是对血泉早有专注的裂渊国定通神僧,还是最早与残灵鬼将交手的延宗寺普净大师、铁衣门邝雄,都不曾亲眼见到。久而久之,它的存在就像是古往今来种种稽不可考的神话故事一样变得虚无缥缈。

    而现在,它就出现在甘斐的眼前,宛如巍峨山崖般的巨大黑影遮住了昏蒙幽暗的天幕,不住晃动的身形好似被夜风吹荡摇曳不止的葳蕤林木,而那仿佛火把缭乱一上一下晃动的红色光华,甘斐看得分明,那就是一双双摄魂夺魄的奇诡眼球。

    鬼皇和鬼相统领着所有的血泉鬼军在裂渊国折戟沉沙,但他们却留下了如此可怕的邪异凶兽,并且又成了那个妄徒的呵道虎伥。

    “他们完了。”凌涛的声音带着凝重,但看他的神色相对来说还算镇定,双眼紧紧盯着那团巨大黑影,鬓边的鳞片向外翻起,好像突兀戟张的银色胡须。

    “谁们完了?”甘斐问话甫一出口便已了然,他看见了暮觉子在鬼蛇巨口中挣扎的身影,而当那硕大蛇头高高昂起,猩红眼球看向他的时候,暮觉子的身体已经化作了黏稠的汁液,从蛇口便淅淅沥沥的滴淌而落。

    一向谨慎小心,身法机巧灵动的阒水乌鳞斥候暮觉子。在妖灵一族举族迁徙,即将展开天外之天征程的前夕,全身被毒液腐蚀溶解,惨死于幽冥血泉的九头鬼蛇之口。

    凌涛目中的光芒更盛,眼看着那硕大蛇头如闪电般探下,甘斐早已蓄足玄劲。宽刃长刀就待当头斫去,却猛听得喀喇一声震响,甘斐怔了怔,便见身前数尺开外不知何时已然被一层暗银色冰晶遮挡,蛇头撞到了冰晶之上,竟是穿透不得,可这一下也是力道极为猛恶,坚逾生铁的冰晶被撞开了一圈皴纹,隔着透明冰晶相视。只能看到那蛇头若鬼魅般闪烁挨擦,面目狰狞,在冰晶外形成了一片诡异的图案。

    “退后,我不知道定澜冰晶能阻得它几时。”凌涛低声提醒。

    甘斐挠了挠微感发麻的头皮:“光挡住还不行,必须干掉它,不然我们都脱不了身!”

    “等,等待时机!”

    凌涛短促的一声叮嘱令甘斐摸不清头脑,等待时机?什么时机?难不成此等邪异凶兽时间长了就会自己退走不成?

    还没来得及出声抗辩。陡然又是一记剧烈的震响,把甘斐惊了一跳。瞪大两眼瞧去,赫然便是另一个硕大蛇头从边厢撞来,所幸凌涛施布的定澜冰晶护卫周全,又一次挡住了蛇头的猛力冲撞。

    紧接着,骤急如鼓点隆隆的撞击声此起彼伏,鬼蛇的九头从不同方向展开了全方位的冲击。震得地面颤动不止,一圈圈皴纹在冰面上绽开,置身其内,仿佛谜境幻界一般,再也看不真切冰晶外的情形。

    “娘的!”甘斐吐出一口烦恶浊气。把手里的宽刃长刀握得更紧了,身体微微蹲下,一旦蛇头破冰晶而入,他就会如同蓄势待发的豹子一样扑上给予迎头痛击,然而问题是对方有九个头,究竟哪个头会首当其冲,这可无法判断。

    凌涛同样也摆出警备的姿势:“避其首,击其尾,或可奏效。我要等的就是这个时机,必须要让它全身都露出地面!”

    “你知道怎么对付它?”

    “我看了它半晌,该当不差。它活着的时候必然是我族的那条洪荒巨兽。”

    “啊?”饶是甘斐在伏魔道多知妖魔史话,可凌涛此言还是令他不禁愣怔:“敢情这鬼族的魔物还是你们阒水的妖孽?”

    “妖孽之称未免出言无状,我族远古时节纵横海疆,洪荒神兽所在多有,可曾听闻凌波幽水九头海蛇之名?况且我曾与它交过手来,现下其形昭昭,又岂能分辨不出?”

    关于阒水的洪荒巨兽,甘斐并不陌生,想当年在屏涛坞禁地赤空荒海之内,便见识了那巨大蜶蜍鼍龙的厉害。再想那阒水寻仇锦屏苑之时,那碧寒潭的血睛棘蟾不就毒花了池棠的半边脸庞?还听说伏魔道七星盟呼风峡大战,不也和那什么什么盘兕蟒蛟恶斗了来?只是意想不到的是,这条幽冥血泉逞凶肆虐的九头鬼蛇竟也曾是众多阒水巨兽中的一个。

    “那它是怎么变成鬼蛇的?在它破除冰壁闯过来之前,你倒是说说来龙去脉,好歹知道了底细爷也能对症下药试试!”

    撞击的震响还在连绵不断的传来,看来那九头鬼蛇是激发了凶性,便和那定澜冰晶卯上了,固然一时冲突难入,可甘斐和凌涛也被困在了冰晶之内,既是无处躲藏,倒也不妨在鬼蛇破冰之前一述始末,凌涛双臂一挥,又加了一层冰晶,这才语调急促的道来:

    “九头海蛇本也是护庇我王甦醒前的守卫之一,可因其性最毒,鲡妃也不敢统御号令,久而久之它就生了异心,居然趁鲡妃不备,妄图攻取临江离宫,取我王而代之为阒水之主。变生肘腋,鲡妃也给弄了个措手不及,那一战是我阒水三尊联手以及蜶蜍鼍龙和裂齿鸣鲨两大神兽相助,才算把那九头海蛇立毙于离宫镜湖之中。”

    “还有这么一桩大事?我在伏魔道这么多年,怎么从来不曾听说?”

    “这是快一千年前的事啦,又是我阒水一族自家的家丑,哪能让伏魔道的知晓?不过我也是刚才见了这九头鬼蛇的模样才醒悟过来,现在推想,必是离宫镜湖暗流直通血泉之境,那九头海蛇的尸身顺着暗流漂进了血泉。天知道血泉的鬼皇用了什么法子,居然把九头海蛇变成了九头鬼蛇,想是它死后阴灵未灭,却被血泉一族用作了己用。”

    原来如此,纵然内中关节现在没有时间去剖析分明,但能知道九头鬼蛇的由来倒底比前番一无所知的对付一只神秘莫测的凶兽要好得多。听到撞击声越来越急,而冰晶上的皴纹也越来越密,甘斐清楚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他接下来的问题很实际:

    “避其首,击其尾,就是你们当时对付它的法子?我倒是怎么个来击其尾?砍掉它尾巴就行?”

    “非其长尾,乃其尻尾!它虽有九头,但却只有一个尻门,找到它的尻门。以力摧之,便有除灭之机,那时候也是我三尊牵制其九头,蜶蜍鼍龙扑咬其身,最后是裂齿鸣鲨穿其尻门而过,才一击功成的。”

    甘斐下意识的抽了抽鼻子:“尻门?你是说……它的屁眼?”

    凌涛一怔,而后点头:“粗俗的说法是这样的。”

    “娘的,我们的取胜之机居然是捅它的屁眼。想想都恶心!”

    “恶心总比送命好,暮觉子和狮牙就是前车之鉴。”狮牙是和暮觉子一起进来的扫讨军银甲妖兵。原本是虻山的圣王卫,凌涛显然对他的部下很熟悉,只遥遥看了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我不知道鬼灵会不会被毒死,所以那位地灵将军和巨锷士究竟怎样了我也不好说。但明显我们的后援已经被鬼蛇阻断,要在血泉之境脱出生天,便只能靠我们两个自己的力量了。”

    慕容衍和张琰到现在还没动静,只怕凶多吉少,甘斐沉下脸。恨恨的看向冰晶外朦胧的黑影,咬着牙道:“爷也是经过大阵仗的,而你也是阒水三怪之一,爷不信咱俩联手会奈何不了这么个死物鬼兽!它只是个小角色,你我都知道,盘踞在此地的那个什么澜沧王才是我们要对付的大货色!”

    “很好,现在的你才是真正无畏无惧的猛士,不枉你那五气朝元之体。”凌涛欣赏的笑了:“做好准备,我观察过了,鬼蛇奋力破冰,其全身已突出地外,一会儿你跟我走。”

    甘斐不知道冰晶外的具体情形,但凌涛的斗目神光所观必然无差,他与凌涛并肩而立,再次抬头看向了皴纹密布,行将破裂的头顶冰晶。

    说来也怪,明明是冰晶破碎在即,可那九头鬼蛇的撞击力度却渐渐小了下来,及至少顷之后,唯见蛇头黑影高抬,却再没有奋力相撞的举动。

    这下连凌涛也奇怪的抬头张望,一眼之下骇然色变,急忙一拖甘斐:“遁身!”

    一阵轻微的嗤嗤声在冰晶表面响起,转眼间腾起丝丝白烟,冰晶如被骄阳烈火烘烤般分崩离析,碎片粉末掉落,又倏然变成了墨绿色的液体,不一时,偌大的冰晶护壁荡然无存,而原先甘斐和凌涛站立的地方,就像下起了一场腥臭扑鼻的脏污秽雨。

    九头鬼蛇最终采取的方法,是把口涎蛇毒喷洒在岌岌可危的定澜冰晶之上,蛇毒蚀化冰晶,更和冰晶融为一体,形成了骤密的毒液而落。这是异常狠毒却又极为取巧的法子,在破冰的同时,就开始了最为致命的攻击。

    如果不是见机极速的话,甘斐和凌涛将在这铺头盖脸降落的毒雨中化作腐水脓血,他们所酝酿的所有反击招式将无疑成为泡影。而现在,凌涛裹着甘斐变成一道晶光,在间不容发之际穿了出去,又在蛇身后乍然一分,凌涛银甲红袍身影一晃,口中大喝:“就是这里!”

    甘斐被凌涛拖出来的时候只觉得眼睛一花,现在现身而出,兀自未能回神,直到听见凌涛喝声,方才遽然猛省,目中所见,黑乎乎一团缠盘结绕,属于蛇类的尻门就在眼前。

    九头鬼蛇太过巨大,那尻门便像个旷大的森森山洞,恶臭秽气直冲脑门,甘斐强忍恶心,刚举起宽刃长刀,却猛感身下一紧,霎时就被层层匝匝的缠住,甘斐眼角一瞥,便见一道道黑鳞蛇身已将自己全身锁住,力道奇大,自己胸腔被挤得呼吸不畅,骨节更是格格直响。

    是鬼蛇察觉到了?甘斐寻思,虽说看蛇身硕壮,但和九头鬼蛇的身躯比起来,却又不可同日而语,直到狺狺吐信的蟒头在自己面前抬起,他才意识到,这是另一条巨蟒,就躲在鬼蛇的蛇身之侧,趁自己全神贯注对付鬼蛇之际,突施暗袭。自己放着五气朝元的罡力和一手高明刀法却根本来不及施展,只能在巨蟒的缠锁中渐渐窒息,当然,甘斐相信这只是暂时的,他不会真的因为这次失了先机的暗袭死去,蛇力虽巨,但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来脱出困境。

    谁也想不到蛇身之中另有藏蛇,凌涛也有些措手不及,他的定澜冰晶刚刚开始向鬼蛇尻门注入,一察觉身边甘斐的异样,便即转手相救。

    鬼蛇蛇尾突的一转,像泰山压顶般逼向凌涛,凌涛见来得凶,只得一晃身,堪堪避开蛇尾,眼睁睁的看着甘斐被那条巨蟒缠住,动弹不得。

    “久仰阒水神尊之名,小妖自知不是神尊敌手。”那条巨蟒忽然口吐人声。

    “你是……”片刻的迟疑,凌涛立刻认出了巨蟒:“虻山卷松客?你没有死?”

    “虽在阴灵鬼魄汇聚之地,却喜小妖尚为血肉之躯。”巨蟒吐着蛇信,黑风渐渐将他全身笼罩,“神尊上灵,小妖诚不敢争锋,自然另有匹敌者相应。”

    顾不上去追卷松客了,凌涛面色凝窒的缓缓抬头,九颗硕大的蛇头居高临下,死死的盯住了他。

    ※※※

    是虻山四灵中的卷松客?甘斐大感意外,他和卷松客其实都不知道,那次在撷芬庄群英阁边前后脚的交错,但他自然是知道卷松客名号的,放在过去,自己当稍胜卷松客一筹,至于现在,有了五气朝元之体和源自千里生罡气的破茧重生,卷松客于自己已相去不可以道理计。所以他在积蓄力量,卷松客的巨蟒缠身终究只是一时的令自己稍稍受困而已。

    然而卷松客并没有进一步的杀招,也不知是不是明白他无法杀死这个几与三俊三尊相提并论的斩魔士,就在甘斐觉得自己蓄力已满,要大喝一声挣开蟒身之际,卷松客却忽然松开了卷缠的力道。

    甘斐心下愣了愣,玄劲罡力引而未发,看着黑鳞巨蟒在黑雾盘旋中变成了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衣人,神情恭敬的对着前方低下头。

    “二哥,很久不见了。”熟悉的声音从前方传入甘斐的耳中。(未完待续。)

第一一二章 九黎族人

    .

    这是个旷大无比的黑色宫殿,青幽幽的莹光刚好可以使甘斐目能见物,他看到在前方丹墀御阶般的乌岩梯层上,汲勉一袭略显单薄的青色长衫,拢着一层淡雾似的灰色眼眸直直的盯着自己,而他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却又好像笼罩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真的是你?老三?”甘斐的语调带着压抑的深沉,甚至还有点微微发抖。

    汲勉露出苦涩的微笑:“二哥,师弟们还好么?还有大嫂呢?我那时候可没忍心告诉她大哥殉身的真相。”

    “你个欺师灭祖的乾门死仇,还有脸问大嫂?”甘斐提刀在手,咆哮着跳起身来,他想过无数次倘若真的三师弟就是那追索的凶手,他们见面的时候自己会是怎样的举动和心情,他也告诫过自己,千万不要被怒气冲昏了头脑,面对三师弟这样高深莫测的对手,一定要保持冷静。可是当真相见,自己倒底没有忍住,他们之间除了同门之谊还有从小到大一起成长几如手足的亲情,而当悔恨、愤怒、痛惜和最终坐实真相后的失望之感混杂到了一起,甘斐彻底爆发了。

    罡力形成了一道盘旋的黑色气流,在甘斐全身环绕,宽刃长刀的刀锋也透出了暗紫色的光芒,整个宫殿内顿时一窒,褐衫短襟与筩袖铁铠俨然成了肉眼难辨的浮影流光,锋刃所指,尽在汲勉当头。

    卷松客被甘斐全身陡然迸发的玄力给吓了一跳,他先前固然知道甘斐实力不俗,但也没想到竟然强横至斯,像这样的雄浑刚猛的劲道,以他平生所见,也仅在昔日大力将军之下。这般看来,刚才自己的偷袭得手简直是侥幸之极,并且也算松脱得快,不然早晚会被这胖壮大汉的罡气震得身断骨裂。

    后怕归后怕,但对方在正殿之上对澜沧王当面出手,卷松客断无坐视之理。只能硬了头皮,浑身化作一团黑气,径扑甘斐,有心用巨蟒之力绞住甘斐手脚,以期拦阻稍遏之效。

    与此同时,在甘斐的后方以及身体的另一侧,又各有一道妖风袭来,似此,前有汲勉。左右后又是三路合击,已将甘斐围在了垓心。

    好甘斐!不闪不避,不退不让,飞步抢上的身形未作任何改变,左手一格,正和扑来的卷松客撞了个正着,卷松客只觉得身体若中磐石,眼前一黑。甘斐顺势一揽一甩,便将卷松客抛跌了开去;同时右手宽刃长刀微微一转。气流激荡,眼看将将靠近的黑气又惊弓之鸟般的飞弹而开,现出了慕萤踉踉跄跄的身形;刀风转势未消,却是直带到了身后,嘭的一声闷响,陷地矮小的身体仿佛皮毬般反弹而起。在半空中骨碌碌连打了几个转,然后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轻描淡写,便立退三妖,这还是甘斐全副身心都放在了汲勉身上,唯求退敌未下杀手之故。当下也不纠缠,长刀自下而上兜了一圈,直击汲勉面门。

    一层淡金色气流在汲勉面前遽然而现,甘斐雄力与之相撞,经络气海间猛感一震,破体罡力与淡金色气流混搅在一处,彼此冲抵,竟是难作寸进。过不多时,甘斐便觉得面上一热,淡金色气流与破体罡力蓬炸开来,自己也被震得退后了几步,那威势十足的递手进招也就此被化解。

    “可喜可贺,别来数年,二哥竟然已精进到如此境界。”汲勉没有因为阻住甘斐势在必得的一击而喜形于色,却露出了略感意外的神情,“能够破解我跗骨金风的,二哥是第二个。”

    急切难胜,甘斐敛气静神,暗自积蓄力量,随时准备下一击。

    汲勉并不在意甘斐的警惕防范,还在自顾自的道:“知道谁是第一个么?就是那位大司马府的首席剑客。那时候在高平城,是我布下了跗骨金风之阵护我肉身,却倒底没能挡住那韩大剑客的雷鹰神力。不过谁又知道呢?毕竟那时候我元神离窍,不曾当真与他较量,这等说来,二哥倒才是第一个实打实的破解我这玄力的人。看来二哥这些年必也另有奇遇,乾家弟子,果然便是你我二人一时瑜亮。”

    甘斐不语,盯住了汲勉,目光随着他的步伐徐徐移动,手里握着的长刀没有丝毫放松。

    “所以我说,先别急着拼个你死我活,我们兄弟这许久没见,总还是要把很多话都说清楚的。我让卷松客把你带来,就是顾念着同门之情,不必像你那位妖魔的新朋友那样,在九头鬼蛇的猛攻下苟延残喘。”

    甘斐开始恢复冷静,显然汲勉的有恃无恐令他不敢再冒失相犯,况且,这话也有道理,确实有必要知道汲勉这从头到尾的谋划始末,这些横亘在他心头已久的疑窦。而在交谈之中,甘斐觉得也许会有对方疏忽的机会。

    远处不时传来劲力相并的隆隆声响,以及一种激荡耳鼓的深重嘶鸣,这应该是凌涛和九头鬼蛇的激战还在继续,甘斐不自禁的生出了担忧之意,只能冀望这位其实自己还颇有好感的阒水老怪能够在洪荒巨兽的攻击下全身而退,甚或战而胜之。

    “阒水神尊,毕竟不凡,单靠九头鬼蛇未必能速胜。”汲勉忽然向殿中三个紧张注视着甘斐的妖灵们挥了挥手:“你们三个,去助九头鬼蛇一臂之力。”

    卷松客和陷地对汲勉一躬身,转眼消失不见,慕萤却还看了甘斐一眼,在场众人中,只有他和脱胎换骨后的甘斐有过交集,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甘斐现在的厉害,他对汲勉如此托大隐隐感到不妥,不过转念一想,汲勉玄功深不可测,为人更是狡黠精明,又素来谙熟甘斐性情,如此推算,便是占了上风先机,自己似乎是杞人忧天了。故而略一犹豫。终于还是依言退下,把偌大的宫殿之中留给了甘斐和汲勉两个。

    “我相信二哥肯定有很多事要问我,而我也有些问题要向二哥相询,我也知道乾家的规矩,你我今日注定要有一战,也必然有一个会死在这里。那又为何不明明白白的去死?”

    “看来你已经做好了受死的准备,也罢,便让你做个明白鬼,不枉你我同门一场!”甘斐接话很快。

    汲勉第一次笑了,这是那种深深注视而后嘴角浅弯的微笑,只会发生在两个极为熟稔的人之间:“二哥还是气性刚直,从不肯让人。”又向阶下的案席一指:“坐下说,我们还有时间。”

    既然有心一解疑惑,甘斐索性放开了一直凝备的架势。单膝跪在案席软垫上,右手持刀相驻,左拳抵在膝头,看形象就仿佛一头体态威猛的踞虎。

    汲勉优雅而恭敬的向甘斐摊开两手,微微一躬,这是乾家弟子间相见的礼节,不过这礼节只施到一半便被甘斐恶狠狠的语气打断:“别他娘的来这套,你杀了家尊就不是本门弟子。没资格再用本门的礼制!”

    汲勉的微笑变得苦涩,却没有反唇相讥。半躬的身体旋即挺直,两手也背到了身后,接着一步步迈下阶台,就在甘斐对面的案席缓缓坐下。

    “说!你是怎么杀害家尊的?”甘斐冷眼斜睨,不等汲勉完全坐好便已恨声发问。

    “家尊固然了得,却难防背后突袭。况且他又是带病之身……”

    汲勉趁乾道元不备,取其背后狻猊诛魔刀反斩其首,大致情形在虻山时甘斐便已有推断,他刚才之问只是为了从汲勉口中得到证实,汲勉倒也坦荡。直认不讳,甘斐不忍更不愿再听详细,又自追问:“为何杀家尊?”

    “这便要从我的身世说起……”

    “身世?你果然是那什么九黎族蚩尤传人?”

    “噫,二哥倒也知晓?”汲勉初时意外,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是也,二哥必然去修玄谷问过了那灵泽上人,是那灵泽上人通过对我九黎玄体的感应才得出此论。可我思来想去,前前后后我都做的足够隐秘,也完全避开了和同门师兄弟的照面,除了灵体被破回归本窍的刹那,二哥是从这一点对我起了疑?”

    由来种种,一言难尽,可真要说对汲勉的怀疑,还得从洛阳城妖人大战的那一天寒夜里与几位师弟们的久别重逢时算起,也是机缘巧合,忽开茅塞,更有虻山被俘归来的颜皓子佐证,但即便如此,甘斐和几位幸存的师弟仍然不敢完全相信,直到现在汲勉真的出现在面前。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甘斐回答的很含糊。

    汲勉倒是很受触动的沉思了片刻,一声长叹:“谋大事者何其难矣。”

    “大事?你那是作奸犯科,多行不义!”

    “只是……”汲勉没有在意甘斐的嘲讽:“……灵泽上人和二哥所说也对,也不对。说我是九黎族人无差,可和那蚩尤传人未免风牛马不及也。蚩尤固然是九黎族的首领,然而上古一战,其命丧轩辕黄帝之手,自此九黎氏族分崩离析,数千年以降,早已化入华夏众族,不复往存矣。而我,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一个九黎族人而已,没有什么煊赫的出身,更谈不上血脉传承之说。”

    甘斐目光中掠过一丝怀疑:“你是想说你和蚩尤没有关系?”

    “未必任何图谋深远的情事都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出身,蚩尤后人妄图颠覆天下,重复祖上荣光的故事虽然动听,可现实却往往没有那么曲折离奇。我就是我,是我要成为人间帝王,是我要掀起这九州离乱,却与任何人无关。当然,也不能说我和蚩尤没有丝毫关系,我刚才说了,我是一个九黎族人,在与轩辕黄帝的大战中,我曾是蚩尤麾下的小小一卒,但我谈不上对首领有多么忠心耿耿,我是被部族首领驱赶着上的战场,血淋淋的厮杀亦非我之所愿。”

    “什么什么?”甘斐乜斜的两眼因为惊诧而瞪得滚圆:“你说你是谁?蚩尤麾下的兵卒?你得多大年纪?活了几千年的老僵尸?扯的吧,你进乾家的时候不就是个娃娃么?年年岁岁日渐长大,若有异样,家尊会看不出来?”

    “在那个年代,我最后的记忆,是在涿鹿战场上,被黄帝军的火鸟当头烧中的情形,我想,我应该是战死了……那种普通意义上的战死,血肉被火焰焚尽,尸骨与泥土同朽。”汲勉竖起一根手指,在脑门上轻轻敲击,满脸的追忆表情:“而我的灵魂一直都在。”

    甘斐太过震惊,以期令汲勉受激露出破绽而准备好的各种攻击言辞也不知如何接口,目光在汲勉浑身上下打量,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那个时候,世人修炼多以铸力锻身为重,关于元灵的术法还只是在起步阶段,很不凑巧,我偏偏就是擅长这方面的术法,在当时看起来,很没有前途,所以我也只能是九黎大军里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色。直到在这之后的很多年,我想大概是舜帝的年代吧,我作为一个在黄河岸边寻常农户家里的孩童渐渐具有人知之后,才忽然拥有了这段回忆---上一世的回忆。在一开始,我像任何一个普通孩子一样惊慌失措,我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等我再大了一些,真正懂事了以后,你猜怎么着?远古时候那种修炼的法门自然而然的就出现在脑海。更妙的是,前一世的记忆又变得愈加清晰,我甚至想起来那蚩尤身居的那个有他修炼秘笈的山洞在哪里了……”

    “所以你学会了蚩尤的九黎玄体,因为你去那个所谓的狗屁山洞去找到了秘笈!娘的,我怎么听着像是胡诌而烂俗的故事?”甘斐觉得这肯定是汲勉在信口开河。

    “这倒不是,那时候没有纸卷,也不用龟甲,蚩尤的修炼法门都是画在山洞璧沿上的图形,不是九黎族的老人也根本不会认识。蚩尤战死涿鹿,九黎族土崩瓦解,轩辕黄帝也不会知道蚩尤所居的山洞里居然还有这个秘密,我跋山涉水赶到那个旧址的时节,山洞也被变迁的地貌给掩盖了,只有像我这样有清晰记忆的人,才会发现草木掩盖之下其实别有洞天。”

    .(未完待续。)

第一一三章 延忆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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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顺理成章的,我学会了蚩尤的九黎玄体。”汲勉很平静的撇了撇嘴,就像是在描述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甘斐冷笑:“那还不是老掉牙的故事?就像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少年迭逢奇遇,而后莫名其妙又阴差阳错的学成了一身天下无敌的本领。这样的故事大师兄在小时候常跟我们编,我的耳朵都起老茧了。”

    汲勉居然没有否认,脸上那种追忆的神情甚至带有一点温柔:“对,我不像你们,你们那时候还只是小小孩童,一开始听到这种新奇而又荒诞的故事自然还会被吸引,我却早就知道这些不过是哄哄孩子罢了。还记得吗?我那时候总是一脸不以为然却又不忍心戳破的样子,对比听的津津有味的你们,师父还夸过我呢……”

    “他说你少年老成,是成大器的器格,比我们这帮傻孩子们都强……”甘斐好像被往事勾起了思绪,不自禁的接口,可他旋即一省,方自落寞徜徉的表情立时又横眉怒目起来:“是你杀了师父,你竟然还有脸提起他?”

    “事情一桩一桩的说,你不是也想要知道真相吗?总这样的气急败坏可是会耽误时间的。”汲勉竖起一根手指故作聆听状,殿外远处劲力交击的声响依然隆隆不断,这是凌涛在与九头鬼蛇恶战的声响。并且现在在其中还参杂了一些别的声音。恐怕就是新去援手的三只妖魔动的手脚。看起来,那凌涛的战况并不容乐观。

    甘斐心下了然,强自按捺心头怒火,沉着脸再不发一语。汲勉这是在提醒自己,在解决完那个凌涛之后,他也将步其后尘。因此他必须在这段有限的时间里弄清楚汲勉的来龙去脉,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其实不是我少年老成,真正的说起来。我那么多世的年岁加起来也得几千岁了,是你们的老祖宗。”汲勉说到这里还故意顿了顿,这是留给甘斐反唇相讥甚或破口大骂的时间,他了解甘斐,对于这种有机可乘的话题往往不肯嘴上饶人。一霎间的沉默,甘斐就这样冷冷的盯着汲勉,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说。汲勉有些意外,嘴角淡淡一笑,又继续道:

    “现在听明白了吧?我的年岁是多世的累积。也就是说每一世我都会生老病死。而一直不变的,是我的元灵。或者说魂灵吧,我的魂灵一直保持着过往的记忆,这就给了我去做常人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的机会。就像你说的,学会九黎玄体听起来是个老掉牙而又烂俗的故事,你肯定觉得这样的不传之秘我怎么会那么轻易的就学会?当然没那么简单,我没有蚩尤那种天赋异禀的体质,只是通过生生世世的心得感悟渐渐把这种修炼的方法去芜存菁,直到这一世我修习了力宗的法门才算真正练成九黎玄体,算一算,我花了多少年?上古的玄功秘术本就没那么好练。”

    甘斐不由想起曾经在祀陵尉听定通大师言及的话题:“魂灵出于人知,人死而魂逝,魂逝之终,却是故忆尽消,轮回复起,再寄新生。”但这汲勉却是个异数,他在那么多次的转世轮回之中,记忆不仅没有消褪,甚至还世世累加,成了一个绝无仅有的延忆之魂。难怪家尊说他是乾家最出类拔萃,最有天赋的弟子,他本就比自己这些寻常伏魔之士多了几千年的修为,这种起始于基础之时的差距简直是天差地远。可以想见,拥有多世记忆和为人处事经验的汲勉在乾家学艺时也一定刻意保留了自己的实力,没让任何人看出破绽。既然如此,他真正的实力又当是如何高深莫测?甘斐暗自剔凛,看向汲勉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凝重。

    汲勉竖起的手指又在自己的脑门上轻轻弹了弹:“我一直认为,是我在上古那时还未成形的元灵修炼帮助了我,正因为没有成形,我自己修炼出了一条岔路,一条变相永生的岔路。可惜,我还没有推测出其中的关键,几千年对九黎玄体的修行耽误了我这方面的钻研,我想,在下一世我或许会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你不会有下一世的。”甘斐终于还是诅咒了一声,宽刃长刀震了震,带动身上的筩袖铁铠桑桑作响。他在一瞬间有一种拔刀相向的冲动,不过他忍下来了,保持着驻刀半跪的姿势,他还需要等待更好的时机。

    这些微的动静没有瞒过汲勉的眼睛,但他却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有些无辜的摊了摊手:“谁知道呢?也许二哥今天会饶了我也说不准。”

    他在试图激怒我!甘斐临敌经验何其丰富?如果说一开始让卷松客带自己进来叙话是明知胜券在握的一种惺惺作态,那么在那交手一招之后无疑已令汲勉不敢小觑,就像他所说的,一别数年,他没想到自己已经精进到这等境界,所以汲勉选择了这种方式,既是试探也是诱敌,毕竟是以近身格杀之术为尚的乾家弟子,这方面他向来并不差。想明白了这一节,甘斐暗道一声好险,长长吁了一口气。

    “既然九黎玄体已经练成,而跗骨金风的能为我也早已炉火纯青,再加上师父教习的乾家秘术,我纵不是天下无敌也足以保证罕有敌手,有了这身本事,为什么要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在庸庸碌碌中终老一生?方当此乱世争衡,我又为什么不能去想想人间帝王的滋味?说实话,这么多世下来,我最感兴趣的就是这个。”

    “你要当天子皇帝?你只是为了这个理由?”甘斐觉得这个目的未免太过老套。

    “还有什么理由能比这个更吸引人?远古人魔之战为的是什么?统治!权力!黄帝蚩尤的战争为的是什么?统治!权力!这世世朝代更替又争的是什么?统治!权力!”汲勉现在说话的神情很认真,并且对甘斐的疑问表示不可理解:“就算是伏魔道中,不也有着术力之争和门派倾轧?这些又是为了什么?统治!权力!一种予取予夺的统治!一种为所欲为的权力!我曾经试过。就像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宣言那样。我试过很多次。秦末的大乱是我第一次,你知道结果怎么样了吗?我居然身中流矢,战死于彭城;再之后,汉时的七国之乱我也参加了,王莽篡汉时的赤眉我也参加了……可无一例外,我全失败了,知道为什么吗?这个该死的世道,就是个讲究出身的世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只不过是激励贩夫走卒的口号,而我,虽然灵魂可以生生世世不灭,可我却无法选择我来世转生的出身。所以后来我转变了策略……”

    甘斐冷声道:“就是现在这个与妖魔结盟的狗屁策略?”

    “没有办法,经年累月,血统的所谓高贵一直是决定统治者的根本,到现在愈演愈烈。门阀世家,宗正九品,好像只有这些家族出来的人才有资格去拥有权力。好在妖魔只信奉力量,在我展现了我的实力之后。他们愿意与我一起去推翻这个不平等的人间世界。我发誓,一旦我成为人帝。我一样不会让那些妖魔屠戮我的子民,二哥,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你杀死家尊,就是为了向妖魔展现实力的结果?嗯?我不管你他娘的几千几百岁,家尊辛辛苦苦把你这一世拉扯大的恩情,你就下得去手?薄幸寡恩到这等田地,你连畜生都不如,你要是当了皇帝还有天理么?”甘斐看起来情绪并不很激动,也正因为这样,这字字句句更显得掷地有声。

    “我也不想的。我怎么知道师父会拉着我去找什么乾君化人,还一去就是那么久?乱世更迭迫在眉睫,我等不起!我不能和最好的机会失之交臂。成大事者只能硬起心肠!你知道吗?师父和我在外游历时节,身体已患重疾,我便是那时候不下手,他也活不过一年!”

    记得在刚才,汲勉就说过乾道元带病之身云云,当时甘斐怒火攻心,也没在意,此际听旧话重提,不由心下一怔:“家尊得了什么病?”

    “师父腹内累垂肉肿,状如岩穴,毒藏于内,穿透孔里。便是师父自己也清楚,这是不治之症,最多拖一年,还要时时忍受病痛折磨。是我,一刀下去,干净利落,免了师父的苦楚之厄。”

    “你手刃家尊,这便是不共戴天之仇,和家尊有没有患上绝症并无关联,你该不会以为这么一说,我杀你时就会手软了吧?”

    汲勉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今日你我之间不死不休,我也并不是为自己的弑师之罪开脱,我只是告诉你,对于杀死师父这件事,我并没有愧疚。”

    “说的好像我会认为丧心病狂的你会有愧疚似的。”甘斐把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我听池师兄说过了,你应该用的是离魂出窍的虚影灵体之术去干各种勾当的吧?”

    “池师兄?你是说那个火鸦乾君?没错,我在虻山跟他交过手。说实话,想做大事真不容易,妖魔那一路显然是指望不上了,枉我费尽心机的奔波操持了这许久,最后还是得靠我自己。”

    “还有一个问题,在这附近潜藏的伏魔同道,你把他们怎么了?”虽然明知邝雄他们已遭不测,但甘斐还是存了万一的侥幸。

    汲勉却恍然大悟般的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是你!是你唤了伏魔道的人来左近监视,我竟然还以为是桓大司马喊来的。遗憾的是,我早就发觉了他们的窥伺在侧,在大事发动的时候,我没留活口,虽然不全是我亲自的动手杀的。怎么?他们都是你朋友?”

    自己居然低估了汲勉的心狠手辣,甘斐很自责,今日的复仇又添注了新的血债。

    “进来说话,不要在门口犹犹豫豫的。”汲勉忽然道,甘斐遽然抬头,意识到这并不是跟自己说话,顺着汲勉说话的方向转眼望去,便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悄无声息的从殿门口蹩将进来。

    “我与故友叙话,有何军情,但说无妨。”汲勉淡淡一挥手,适才渐渐肃杀沉凛的气氛竟为之一淡。

    “澜沧王陛下,小人……小人有紧急军情禀告。”瘦削身形低垂着头,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几个碎步走到近前,既没有看向汲勉,也没有注意甘斐,扑通双膝跪地,依足了天子觐见的礼节,三拜九叩了之后才小声道:“几路攻势……都……都败了……”

    饶是汲勉面上一派镇定淡然之色,方寸间也不由一跳:“什么?”

    那瘦削身形再复低下头去,声音更小了:“殷泓若引狼入室,被他请来的那个端木绝云杀了;殷家陆路之军未出数里便遭聚歼;水路被百舸帮里应外合,作一锅儿端了……”

    “那段覆拒翼和八千澜沧鬼军呢?他们打到哪里了?”汲勉霍然起身,追问的语气隐隐带着一丝惶急。

    “澜沧鬼军在石城关下遭朝廷兵马堵截……全军覆没,似乎还来了几个妖怪助阵,段……段首领人身鬼灵,尽遭毒手。”

    汲勉灰蒙蒙的眼眸猛的金光一盛,身躯不为人觉的震了震,他怎么也没想到筹谋多年,只待一朝奋举便即震慑天下的几路力量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败的那么惨。

    哈哈哈哈!甘斐洪亮的笑声在殿内来回激荡,那瘦削身形奇怪的抬眼瞧去,一眼之下顿时一怔。

    “干的不错那!不枉这两年早做准备,端木堡主和骆帮主都应约发动,果然一举成功!汲勉,就剩你这里了!”

    “这也是你的做的?”汲勉大为吃惊,他实在无法把甘斐和武林中的端木凌宏、骆祎以及朝廷的大军联系到一起,这还是那个他所熟稔的二师兄么?

    甘斐动了,宽刃长刀再次发出了暗紫色的光芒,并且凝聚着沛然莫之能御的罡气,直向汲勉当头斫来,他需要的就是汲勉这一刹那之间的惊讶疏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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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四章 双双遇险

    宽刃长刀将挟五气朝元之体的绝强罡力,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其不备,纵使不能立诛对方于当场,也足以先声夺人,抢占上风。至少甘斐是这么打算的,在知晓了汲勉延忆之魂的异奇经历后,那么术法上的较量自己就无论如何也讨不了好,只有凭借自身的勇力格杀之道才有一线生机。或许甘斐素来有些得意忘形的自吹自擂,但在性命攸关的生死之搏中,他却总有因地制宜的机变之通。这一点,曾经也深得虻山千里骐骥的首肯。

    然而计划中的变数却出在一个出乎意料的环节上,甘斐的长刀落了空,并不是汲勉早有防备,事实上他在惊觉刀风及体的一瞬间,就很有些措手不及的惊骇之色,即便最终弹身避开之后,却也不禁因极度紧张而大大喘了口粗气,淡金面皮少见的泛起了一层涨红。

    能令汲勉及时全身而退的原因,在于那并不起眼的瘦削身形。就在甘斐刚一出招的同时,那瘦削身形竟然从胁下拔出一柄极为尖细的长剑,毫无畏惧的迎了上去。

    有勇气迎战和是否能够对敌是两码事,那瘦削身形立刻尝到了苦头,尖细长剑虽然精准的与长刀刀锋撞了个正着,但尖细长剑顿时若抛晶洒银、寸寸粉碎,那瘦削身形更是如遭电噬般噔噔噔连退几步,再也支撑不住,一跤跌倒。可也正因为这不自量力的相击一滞,给了汲勉闪躲的机会。

    长刀去势未毕,重重的斫在厚实的殿砖之上,溅起一串火星,罡力透入地面,旋即绽开了一圈裂纹。甘斐气呼呼一抬眼。倒要看看是那瘦削身形是怎生样人,居然敢坏了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击。

    一眼之下,便见那瘦削身形面色煞白,双眉斜吊,却透着几分眼熟。再一打量,便将对方认了出来。这不是昔日在撷芬庄前诱计相引的那个贼寇么?叫什么来着的?甘斐对他的名字倒是想不起来了,但这张脸却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因为那时候,满怀愤懑之情的自己连这个小贼的一招也挡不了,如果不是徐猛在一边的话,只怕自己已然死在了此人剑下。

    眭术作为汲勉麾下第一个收伏的爪牙,可谓对汲勉忠心耿耿。此次大军几路进发,他更是被委以重任,做了联络各方的接应使。即便在知道几路皆败之后,依然恪尽职守的返回血泉禀报。在他看来,神一般的澜沧王一定会有应对之策。

    他在之前就认出了甘斐,尽管很意外澜沧王怎么会和这胖汉做一处叙谈,可他谨慎的没有多话。哪里知道这胖汉转眼就是要对澜沧王出手行凶的局面。对于甘斐,眭术还停留在只会说狠话却着实孱弱无能的印象上,所以甘斐甫一动身,他就不以为意的迎击而上。他的剔骨剑早就扔在了那个令他心胆俱寒的山林里,现在他的兵刃是得自澜沧军在血泉锤炼而出的阴金铁剑。模仿了剔骨剑的形制,威力则不可同日而语。满拟这一招最少也能逼得甘斐踉跄而退。却不曾想甘斐今非昔比,一身强横刚猛的浑恶劲道,自己才刚感到不妙之际,便已一击即溃。

    “哈哈,是你这家伙?”甘斐一击未中的沮丧心情此刻却又透出几分亢奋的惊喜,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个被自己淋了一头屎尿的家伙竟也会自己送上门来。

    眭术的五脏六腑像是掉了个个儿,胸中气血烦恶,方自勉力支起了身,心下暗暗叫苦。这胖汉是哪里练就了这等本领?几年之间便已高强若斯?

    “你应该记得我说过的。”甘斐一步纵跃。猛虎下山般昂立于眭术面前,宽刃长刀举起:“你是我闺女的死仇,我必须杀了你。”

    眭术哪里还有气力逃走?眼睁睁看着暗紫色光芒闪烁的长刀扑面落下,却在心里不停提醒自己:澜沧王神通广大,他不会坐视我被杀的,他一定会出手……心里想着,眼光便不自禁的向汲勉所在撇去,如同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在等待着主人的恩赐。

    然而,他只看到汲勉面沉如水的注视着这里,却丝毫没有出手的迹象。连眨一下眼都不到的时间之后,他觉得自己飞了起来,目光翻转了一个奇怪的角度,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具没有头颅的瘦削身体,颈腔嘟嘟的向外喷涌着鲜血,双膝软倒,而后瘫下。

    那是我的身体……他想道,头颅骨碌碌的在地上打着滚,最终停在了汲勉的脚边。不过他再也看不到汲勉的表情了,他的双眼泛起眼白,缓缓闭合。

    “你认得他?这倒真让我意外了。”汲勉没有管眭术的首级,却也没有做出如一脚踢开这种不屑一顾的举动,他只是用恢复了镇定的语调说着话,并且平静的负手向后退了一步,让自己离刚刚斩下头颅的刀锋更远一点。

    甘斐收刀,还保持着随时准备进击的姿势,目视汲勉灰蒙蒙的双眸:“我刚才说了,他是我闺女的仇人,没想到会成了你的部下,那就正好拿来开刃过血,一会儿砍你脑袋也更方便些。”

    汲勉做了个惊讶的表情:“怎么?二哥有千金了?几时婚娶的嫂嫂?我竟丝毫不知。”

    “你忙着做的你畜生事,不知道的事情还多呢。”甘斐没有和汲勉再多说的心情。

    “也是,或许这是我犯的错误。我要是多关注下本门,也许早就能发现你们的图谋了。可我不忍,我只知道大师兄、六师弟他们都牺牲了,我不愿意看到大嫂还有你们那么悲痛的样子。”

    汲勉似乎显得很恻然,甘斐嗤之以鼻:“不用你假惺惺,你不配提起大师兄和老六老七老八他们;也不配提起大嫂,她要是知道从小照顾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只会更悲痛!当我把你的脑袋提到家尊灵前祭奠的时候,我不会告诉大嫂这就是你的首级。”

    “要砍我头?为何还不动手?”汲勉忽然换了种语气,适才的恻然悲怆转眼被冰冷取代:“哦不,二哥刚才动过手了。可惜……只杀了我的一个部下。也就是说,你好不容易积聚起的气势以及难得等到的机会,就这样浪费了。”

    所以在自己杀眭术的时候,汲勉就这样看着,甘斐不得不承认汲勉说的很对,自己最强的一击却因为对眭术的分心旁骛而变得衰弱。要想再次积聚起先前的气劲绝非短时间可以办到,最关键的,汲勉不会再给自己机会了---疏神无备的机会。

    “好啦,二哥,我给你那么多时间来说这些,就是顾念同门之情,让你死去时至少能够明明白白的。你做的很好,这一次我的起事应该是失败了,不过我无所谓。我有的是时间再来一次,对不对?”汲勉扬起手,手上不知什么时候现出了两柄短剑,发着青莹幽光:“出于对二哥的敬意,我以本门兵刃相敌,顺便说一声,身在此地,未能免俗。我的悬灵双剑之上都浸染了血泉蛇毒,二哥可得小心了。”

    乾家弟子各有兵刃。甘斐用的是模仿家尊狻猊诛魔刀而制的宽刃长刀,他没给自己的长刀起名,那是因为早晚家尊会把狻猊刀衣钵相传;做为乾道元亲子的乾冲则由于武技路数,用的是铭英钩链。而乾家真正最好的兵刃,却是以乾家悬灵室命名的悬灵双剑。乾道元将悬灵双剑给了汲勉,正是寄托大任。青眼有加的意思。

    可是现在汲勉居然恬不知耻的在悬灵双剑之上添加了邪异狠恶的鬼蛇涎毒,甘斐几乎是在咆哮:“你敢坏我乾家神兵?”

    “这怎么是坏呢?武器是为了更好的杀死对方,用了血泉蛇毒,我保证事半功倍。”汲勉满意的看出甘斐的怒火,一再的刺激终于小小的见了效。现在是自己的机会来了。

    现在,是汲勉先发动了攻击。

    飘闪轻灵如蝙蝠游翔,悬灵双剑鬼魅般从宽刃长刀的空隙处穿刺而出,时机拿捏的恰到好处,既不给甘斐回刀架格的余裕,也堵住了甘斐侧身闪避的空间。

    ※※※

    凌涛在踉跄后退,但他的招数未乱,定澜冰晶随着自己的每一步在泛生凝结,时而是蛇口毒涎被封锢成块,在转瞬之间若冰雹洒落;时而是蛇头冲撞而过,掀起阵阵劲风鼓荡。

    九头鬼蛇像是看出了凌涛的策略,巨大的身体再次蜷曲起来,紧紧的护住了尻尾空门,使凌涛无法趁隙而入。强如阒水神尊,在面对洪荒巨兽时,也难以轻言速胜,更何况这还是经历了血泉炼魂的鬼蛇,许多正常的术法攻击也就没了效用。因此凌涛现在尽处下风,堪堪自保。

    好在鬼蛇的身法似乎比之过去身为巨兽时节更显迟钝,徒然增长了力量却失去了速度的优势,这给了凌涛充分观察地势的余裕。他的斗目神光已经发现鬼蛇在攻击的同时,正将身体缓缓蠕动移向地底空穴之中。

    它是要确保自己的尻尾不被攻击,看来过去失败的那次经历令它很是心有余悸,尤其还发现对方是知晓这一命门的老敌手。而现在它很清楚短时间内还拿不下自己,已经打定了踞而不动,安身老巢的主意。显然,九头鬼蛇是为了阻截妖灵族扫讨军的进犯而发难的。现在它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暮觉子和狮牙的死令后续队伍再不敢进入。凌涛心中灵光一动,设若自己不再恋战,而是觑机脱出鬼蛇九头的笼罩范围,远远逃遁开去,这鬼蛇还会不依不饶的穷追不舍么?或许自己可以试试。

    凌涛观察一番后,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自己急于脱身,那么就一定逃不开九颗蛇头持续不断的进击,而且九头鬼蛇似乎早有预判,空中可以利用的罅隙,它都保持着足够的警觉,加之身体太过硕巨,几乎封死了所有可以逃开的去路。

    但我若是反其道而行之,不走空中,改走地面呢?凌涛忽然计上心头,在又一层暗银色冰晶生成,并迎接了鬼蛇巨头的冲撞之下,他着地一潜,竟是直往鬼蛇踞身的地底暗穴而去。

    这是极为巧妙的路线,按说蛇身所在的老巢是死地,可一旦让他进入,他就有了靠近尻尾的机会,偏生鬼蛇九头昂伸于外,向回缩绕救护便是运转不周,终究慢了一拍,况且凌涛何等高明身法?这一潜之下,银光倏忽间便已靠近了洞穴边沿。

    鬼蛇发现了利害所在,惶急间冲开冰晶,匆忙落下的大口却咬到了自己的身上,而凌涛就从蛇口边滑掠而过,不过咫尺,便可进入蛇穴,令蛇头鞭长莫及。

    正感得手,凌涛身形方露,猛感腰下一紧。

    “不好!”凌涛心下暗叫,一条黑鳞大蟒竟是从刺斜里穿出,缠住了自己,蟒身快速盘卷,顷刻间把自己缠得严严实实。

    “虻山卷松!你敢偷袭?自己找死?”凌涛还记得前番卷松客缠住甘斐拖走的情事,不曾想现在倒又对自己故技重施,可恨自己一时不防,竟被他得了手。不过凌涛也并不太担心,正如卷松客那时候所说的,面对阒水神尊,他一个区区虻山四灵还远不是对手,这样的困厄自己不难脱开。

    正要运起周身气劲震开卷松客,眼前黑雾突现,嗅入鼻中,竟有些晕眩。这黑雾有毒,虽然自己不惧,但骤然吸入体内,却有少顷阻滞运力之效。不对!这不是蛇毒,倒像是什么蛾类的毒粉,难道还有其他妖灵窥伺一旁?

    果然,凌涛听到一个还算清亮的男声道:“凌涛神尊上灵,小妖等不敢冒犯,唯合众力略阻神尊片刻。”

    苦于周身被大蟒所缠,双眼被遮,看不见说话者,但凌涛还是冷笑一声:“雕虫小技,能奈我何?”

    “我们肯定不是神尊对手。”这回是另一个声音了:“我们只求这短短少时之困,好让九头鬼蛇够时间掉过头来,相信它的涎毒,神尊还是难以抵挡的。”

    不必这声音再多说,凌涛也能知道当前形势的险恶了,因为鬼蛇蛇口中那股浓重刺鼻的腥臭味已经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未完待续。)

第一一五章 消弭鬼蜮

    陷地就站在卷松客身旁,他的身法虽然高明但毕竟在战力上还要逊卷松客一筹,又不像慕萤有施放毒粉的能为,因此在针对凌涛的突袭之中,他只能束手旁观。不过他也并不是全无贡献,目前成功困住凌涛的策略就是出自他的筹划。严格说起来,这样的策略难以阻住凌涛多久,如果是正常的格局之下,他们三个联手也远非凌涛神尊之敌,哪怕是突袭暗击在先,只是现在因为有九头鬼蛇的缘故,这使他们的短时间阻滞就显得极为有效。一颗硕大的蛇头吐着黢黑的舌信,已然如乌云催压般直逼了下来。

    只需那蛇口中的利齿戳入凌涛的身体就可大功告成,这不是附于兵刃上的间接施毒,而是来源于九头鬼蛇亲自的攻击,毒性也更为猛烈,利齿上的涎毒将在一瞬间把凌涛化为腐骨烂肉。利用凌涛被慕萤毒粉短暂所迷的当口,卷松客豁尽全力,巨蟒蛇身盘缠缩紧,闷住了凌涛的口鼻咽喉,却只露出了肚腹的一小部分。再看蛇口汹汹而向,却不正是那一小部分肚腹的柔软所在?哪怕有甲胄阻隔,但这区区铠甲在鬼蛇的利齿之下也只近乎薄纸一般。

    凌涛的殒命已是毫无悬念,不知怎么的,相比于这里战局的稳定,陷地竟对澜沧王那里有些莫名的担心,澜沧王和那胖汉终究是同门师兄弟,彼此熟悉,偏生那个胖汉又具有一种蹊跷且极为强横的罡力,虽说澜沧王表现的自信满满,可这并不代表澜沧王就一定稳操胜券,至少不能保证毫发无伤。妖族的扫讨军已经进入血泉鬼界,说明虻山阒水一统的新妖族已经发现了这里,澜沧王的大计并不容乐观。想到这里,陷地面色一凛,岂止是不容乐观,简直是毫无胜算。一旦澜沧王稍有闪失,整个澜沧之军包括自己在内,就是万劫不复之局。

    待我再去问问澜沧王对当下情形如何决断。希望他和他师兄的对阵已经顺利完成,我们接下来还有更多的强敌去面对。陷地望向远方的黑色宫阙,开始变得心神不宁了。

    腥风扑面,陷地收回视线,这是血红眼眸的蛇头刚刚擦身而过,可他忽的眼角一跳,不确定适才扫视之下是不是看到了什么重影,待他一激灵的再次转头,赫然便见一团红云像火球般直落而下。

    陷地震在当场。他看到红云在坠落的同时很快的现出了轮廓,那是一骑雄骏健壮异常并被甲胄包裹的战马,四蹄迸发出赤红的光芒,马头面具上透出了蓝色的光焰,这是这匹战马的双眼。而更令陷地魂飞魄散的,则是战马上那个高大魁伟的身形。黑色的披风,被红云衬托得愈加耀眼的金色甲胄,还有那须眉竦然的威毅面容。

    九头鬼蛇已经发现了新的侵入者。本待就此一击融蚀凌涛的硕大蛇头立刻转向,可就在咝咝威吓的声响刚一发出的时候。一柄带着弯钩的金戟便已刺入硕大蛇头的顶门正中。

    陷地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又看到那魁伟身形的另一只手凭空一翻,紧接着,又一柄光影闪烁的奇特兵刃鼓风而下,一戟一刃前后交叉,就势一绞。那颗硕大的蛇头打着转儿飞了出去。

    直到此时,雄骏战马方才四蹄落地,那魁伟身形哈哈大笑,金戟斜指,遥遥相对着因骤遭攻击而显得狂躁惶急不已的另八颗蛇头。只是那些蛇头舌信吞吐,嘶叫不断,竟一时不敢还击。那条失去头颅的蛇颈重重砸落地面,轰然一响。

    陷地就僵立在雄骏战马的身边,被这股强大的气势震慑得不敢稍动,他认出了来人,也因此心里更变得冰凉。

    是血泉鬼族的天灵鬼将,他居然也来了?

    冉永曾右手噬魂钩戟,左手烈魂双刃,于呼吸间立斩鬼蛇一头,正是他破阵诀第一式厉兵秣马的得意手笔,现在的他再不戴着那顶遮掩面容的金盔,任由长发披撒,更多了几分桀骜之气,即便是与那巨大的洪荒怪兽对峙,气势却也丝毫不逊,甚至更有过之。

    喀的一声脆响,卷松客的蟒身先是像覆盖了一层银色的冰晶,霎时又如迸裂的冰块般粉碎,没有血肉横飞,因为卷松客的每一段身体都已被冻成了坚硬的肉块。凌涛就此解脱出来,单手提着卷松客已然因寒冰僵毙而变得面目模糊的蟒首,腮边戟张的银须抖了几抖,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

    卷松客对阒水神尊的围困超过了他所能坚持的极限,他最终没有等来鬼蛇蛇头的助力,却被凌涛强大的定澜冰晶反噬,蛇类本就难耐奇寒,再加上彼此之间实力的天差地远,所以死亡来得无比迅速,迅速到他自己的意识都还没有跟上。

    “冉天王?怎么是你?”凌涛随手扔掉了蟒首,并且没有再向一边凝成了人形的冰柱看上一眼,那是慕萤,施放毒粉的动作使他没有来得及逃走,凌涛在脱困的同时就轻松的把他给封住了,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以至于凌涛都没有再下杀手,等待他的,只有妖灵一族的明正典刑。相同下场的还有陷地,就在他僵立于旁的当口,凌涛随手一拂,也把他凝成了冰晶,与慕萤比肩而列。

    “刚刚开启了通路出来,便听说此间的作乱之事。故地重游,岂可无我?已经跟郎圣王说过啦,赶紧着过来助你一臂之力,看来是赶巧了。”冉永曾端坐朱龙战马,身形不动,说话时双眼也紧盯着九头鬼蛇。

    对于这从天而降的救命恩人,凌涛并没有太多表示,其实他和天灵鬼将交情不错,再言谢也显得多余,他只是迅速面向九头鬼蛇,口中道:“这怪物不好对付,你得帮我个忙。”

    “我清楚,在血泉时节,我就在寻思怎么对付它了,它可是鬼相的得力爪牙。连鬼皇都未必能控制得了它。”

    似乎是对冉永曾颇为忌惮,九头鬼蛇居然一直不曾轻动,警惕的注意着冉永曾和凌涛,蛇身开始盘曲起来,把自己的尻尾空门护得严严实实。

    “天王,得劳你和它正面对敌了。我觑空穿其尻尾。”凌涛直入主题,一个鬼族天王,一个阒水神尊,单纯的战力已在九头鬼蛇之上,取胜似乎并不难,只是要谨慎小心的不被那蛇毒近身。

    “哦?穿其尻尾也可以?”冉永曾的表情有些意外。

    “不然呢?你那时候是想出了什么法子对付它的?”

    “哈哈,我那时候倒确实是想出了法子,不过不是用你的方法,而且颇有难度。在那时候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凑巧的是,经历过这些时日在裂渊国几位神祇的指点,已经把这种不可能变成可能。”

    冉永曾的话令凌涛大为惊奇,他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除去九头鬼蛇,至于不可能到可能之语,更令他云里雾里,不过他不再多问。九头鬼蛇因为他们的对话变得愈加警觉,不仅将蛇身盘的更紧。连先前高昂的八颗蛇头现在也缩了回去,这是决心全神戒备防守的态势,无疑更难对付。

    “那我倒要看看天王想出的是什么绝妙之法。”九头鬼蛇采取了守势,无复先前的咄咄逼人,这倒给了凌涛和冉永曾从容对话的时间。凌涛一眼瞥见那软瘫在地上的无头蛇颈,又有些疑惑:“该不会是想一颗一颗的斩下鬼蛇的首级吧?其实按天王与我的身手。竭尽全力倒不是不能办到,但这样太危险,稍有不慎,被它的口涎沾上一星半点,我们就要疲于应付。”

    冉永曾自信的笑了:“可一而不可再。能斩其一首已是占了偷袭的便宜。况且我破阵诀只有七式,就算一式能砍它一颗脑袋,它也还多出两个来,我却如何应对?”

    显然,这是冉永曾在轻松的开着玩笑,而既然心态如此轻松,那必然是对如何应付九头鬼蛇早已成竹在胸。果然,他紧接着神色一正:“放心,我用的法子已经开始了。”

    “你是说……”凌涛话犹未了,便忽有所感的抬头转顾,一条光缝如同划开幕布的利刃,正在血泉虚空的天际越张越大。

    “厉魂鬼魄,皆惧金乌之光。它九头蛇又不是残灵将军,未受鬼相蔽日咒术。所以我那时候就想,如果可以让阳光透入血泉之境,九头鬼蛇定然抵受不住。”冉永曾是在对凌涛说话,不过两眼却一直盯住了九头鬼蛇。现在九头鬼蛇已经发现了虚空天幕的异样,有几颗蛇头向光缝看去,显得更加紧张了。

    凌涛大为吃惊:“莫非,你是要用消弭虚境幻界之法,引日光而入此地?可是……可是……”

    谁不知道破解虚境幻界需要多大的玄功术力?尤其是九幽血泉这方鬼蜮,只怕合虻山阒水三俊三尊之力,再加上公孙复鞅,甚或妖王魔帝亲临联手,也是绝难办到。人力终有穷尽,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难道这曾经的鬼族天王居然已拥有了这等浩然庞巨的力量?凌涛心下正感不可思议,忽又想到,这血泉新结界,既然地灵鬼将尚且得借助叱雏鹞睛觅得罅隙方始得入,那么同样出自血泉的天灵鬼将本也应该受新结界所阻,可为何冉永曾竟能如此顺利的穿境而过,还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自己性命?

    “你觉得破除虚境之界以一人之力是无法做到的?”冉永曾很清楚凌涛心内的疑惑,“你别忘了,这几年我都是在做什么。得羽神传授,我们已经创立了一套破除时空结界的术法。天外之天的通路也因此打开,这小小的血泉之境又算得什么。”说到这里,冉永曾又顿了顿,觉得还有必要再解释一下:“当然,开启天外之天的通路,是合了众人之力。凑巧的是,我总算也是血泉的出身,虽说现在这里是被鸠巢鹊占,但我还是要比那些恶客们要更清楚血泉的地势,小施些手段,自然将这堑阻门关变成了康庄大道。”

    天际的光缝终于成为了巨大豁口,耀眼的阳光散发着炙热照射进来,光芒所及之处,满地枯骨立时泛起白烟,在一股刺鼻的恶臭中灰飞烟灭。

    凌涛记得自己与甘斐进入时当是日暮黄昏时分,可目下外间阳光如此强烈,总也是当午之刻,看来这一番在血泉鬼界恶战的时间已是不短,不知不觉便过了一夜加半个白天。

    就像火星在纸卷上点燃,渐渐铺展开去,阳光徐徐向鬼蜮魔界中蔓延,烟尘滚滚,九头鬼蛇再也没有对峙下去的勇气,蠕动盘曲着向血泉深处逃去,巨大的身躯将黑岩山石重重碾压,碎裂崩决之声不绝于耳。

    冉永曾的披风一抖,罩住了座下呼哧打着响鼻的朱龙马,毕竟朱龙马还不像他这样习惯于接受阳光,而他也没有进一步追赶远遁而逃的九头鬼蛇,还好整以暇的对凌涛笑道:“反正是要灭了血泉之地,那条九头蛇正好替我们打个前站。”

    凌涛犹然难以置信的愣怔半晌,才听到嘈杂的人声从豁口外传来,循声望去时,便见银甲银甲的扫讨之军正鱼贯而入,犹为显眼的,竟是跟在扫讨之军队尾的几个鹤氅白袍的身影。

    是鹤羽门的炼气士?他们是什么时候赶来的?这却是奇了,凌涛愈发感到意外,他隐居日久却也并不是完全不知世事,当头一位鹤氅白袍的炼气士胸前,绣着长喙尖利的鲜红鹤首,这是鹤羽门孤山傲客的师字门门下标记,久闻师字门视妖魔若仇雠,但遇妖魔定毫不留手,必诛之而后快。就算现在有和议在先,可凌涛还是想象不出,当与诸多妖灵之属的扫讨军共立一处时,这位师字门面庞英俊的门人脸上,是怎么出现这种安之若素的淡然神情的。

    而就在几位炼气士身边,凌涛又看到了颜皓子,还未及招呼,那颜皓子便已一脸焦急的大声喊着:“咱家老二呢?他怎么样了?”

    凌涛立时一凛,对了,那甘斐现在却如何了?怎么再没听到他的动静?(未完待续。)

第一一六章 穷追不舍

    乾家八大弟子中,汲勉是因为超卓的玄术修为被推为乾家第一高手的,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格击之道不高明,比如这悬灵双剑鬼魅般的精准一击,强如甘斐竟都着了道儿,既是避无可避,也根本来不及拦格招架。

    说时迟那时快,幽光短剑刚刚擦到了甘斐的衣襟短祍上,甘斐便已肩头一沉,立时抛下宽刃长刀,空空两手于电光火石之间绞住了汲勉手腕。

    “好!”汲勉语出由衷,这位二师兄果然是当机立断,又自出机杼似的找到了化解之法,竟没有半分拖泥带水的舍去了趁手兵刃,挽败局于千钧一发之际。这种武技格斗上的判断天分,即便是经历了数十世转生的自己也是自愧不如,更是情不自禁的脱口称赞,俨然就像是昔年同门师兄弟比武较技的时分。

    甘斐可不给汲勉再有反应的机会,他的膂力远胜汲勉,双手用力,将汲勉两腕生生向外撇开,汲勉吃痛,手中悬灵双剑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两下,俱各掉落地面。甘斐趁势一欺身,伸足在汲勉身下一绊,恶狠狠的就要将他摔倒。

    这是最简单的摔角动作,可偏偏就是这么简单的动作,汲勉还是抵挡不住,眼看就要被甘斐压制,汲勉目中光芒陡然一盛,跗骨金风蓬然焕发,甘斐顿起感应,破体罡气应念而生,正与跗骨金风撞个正着,两股巨力互不相下,彼此交撼中怦怦作响,却也将甘斐震退了几步。绞住对方的双手不由松脱。汲勉踉踉跄跄退步移身。虽说略显狼狈,可总算是安然逃脱了开来。

    “好勇斗狠,我不如二哥。看来我不应该选择近身搏击的路数的。”汲勉揉了揉兀自酸痛的手腕,轻咬着牙道。

    甘斐被震得并不好受,但他素来逞强,大口呼吸了几下,一转手又提起了地上的宽刃长刀,一副凝神待击的架势。同时踩住了那两柄悬灵短剑。不过他没有开口说话,体内气息还没有调匀,胸口气血翻腾正堵在嗓子眼。

    汲勉看着被甘斐踩在脚下的悬灵双剑,心知从格击的角度来说自己已经输了一招,并且很难再从甘斐这里夺回自己的兵刃,他清楚甘斐会利用自己重夺兵刃时而露出的破绽给予致命一击,面对自己这位格斗天赋异禀的二师兄,他不敢以身犯险。

    远处九头鬼蛇和凌涛恶斗的声音不时传来,似乎激战正酣,即便有卷松客这几个妖灵相助。只怕也未必能速胜阒水神尊,况且指望他们来援手是不切实际的。前番又不是没试过,他们没有和自己联手的默契和实力,只会碍手碍脚的带来反作用,倒给了甘斐因势利导的机会。

    汲勉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决定和甘斐换种方式来对决:“无论近身厮杀还是玄力比拼,我们或许能分高下,却很难决生死,就像刚才这样,虽然是二哥胜我一招,可终究奈何我不得。”

    甘斐没有说话,双手持刀,试探似的向左侧移了一步,汲勉则立即往右退了一步,保持着和甘斐的正面相对,同时也表明,他保持着足够的警觉,不让甘斐有机可乘。

    “最稳妥的方法,是我和你就这样耗着。耗到我们的帮手进来,谁的帮手先到,谁就能有胜机。”

    甘斐咧了咧嘴:“现在后悔了?前番可是你自己让那三只小妖离开的。不过也好,这给了你跟我说实话的时间,我现在知晓了来龙去脉,杀起你来不会有丝毫犹豫的。”

    “二哥承我的坦诚相告之情,我也算了了一个心愿。至于帮手嘛……你也清楚我不可能指望那几只小妖,他们虽然有些本事,但在你我之战中,他们还插不上手。不过你的那位新朋友可着实厉害,所以我在想,是他最终能够来帮你,还是我的九头巨蛇来相助我一臂之力。他们的胜败决定了我们的生死,是不是?”

    凌涛作为阒水神尊,自然是神通广大,可对付那条巨大的九头鬼蛇,甘斐还是没有把握他是否能胜,想到九头鬼蛇的可怖身形,甘斐头皮就有点发毛。

    “也许是我们的生死决定他们的胜败。”甘斐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自己和汲勉在这里再多相峙一刻,凌涛那里承受的危险就会更多一分。不管怎么说,他对凌涛的印象还不错。朋友?为什么不算呢?他还鼓励过自己呢,自己可不能眼看着他和那条九头鬼蛇作殊死相搏。因此这段话表明了一个意思,自己不会让汲勉就这样跟耗下去。

    “二哥豪情壮烈,对人对妖都是极仗义的。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想赶紧杀了我,好去救你的新朋友?”汲勉听出了甘斐话里的意思,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

    甘斐刀锋微倾,对准了汲勉,这个举动无疑算是默认。

    汲勉现在却显得很轻松:“知道吗?乾家的术法什么都好,就一点,过分强调了力量在体内的运用。所以我们乾家弟子都不会飞行。我也曾想把我过去学会的御风之术和乾家秘术融合,可最后发现,如果我要完全炼成九黎玄体,我就只能舍弃御风瞬移的玄息。不过我毕竟是有御风之术的基础的,从身法轻灵上来说,我应该算是乾家弟子中最快的一个。哦,我听说我们后来有个小师弟身法很是了得,不过他是麋鹿之种,分明异类,不提也罢。”

    怎么忽然提起了这个?还言及了小师弟姬尧,甘斐有些摸不清头脑,沉声道:“什么意思?”

    “意思是……”汲勉似乎很满意甘斐的提问,眉头轻轻一耸:“……如果我要逃的话,你是追不上我的。”

    话音未落,汲勉的瘦长身形便已飘然一纵,甘斐大吼一声。他的攻击蓄势已久。脚下一踢。悬灵双剑迅逾飞矢,若两道流星般直射汲勉身前。同时宽刃长刀猛力一挥,破体罡气如黑风漫卷径击向前,然后这些攻势都落了空,短短一刹那,汲勉已经飘纵开十数丈之远,两柄短剑射出数丈后颓了去势,再次哐当落地。破体罡气疾突而衰。对着远去的汲勉背影望尘莫及,只能复归体内。

    汲勉居然跑了?甘斐震愕之余不得不承认这是汲勉采取的一个拖延的好法子,自己是胖子,汲勉是瘦子,而说到奔跑,胖子天生就是不如瘦子的。但自己又怎能任由汲勉逃走?师门血仇岂可不报?倘若让汲勉逃之夭夭,自己真就追悔莫及了。

    甘斐奋步急追,身上筩袖铁铠哐哐作响,但他也没有卸甲轻装的余裕,好在从山藏村那时节起。自己就依着那孔伯的叮嘱着意强身健体,现在等闲十几里地的长途奔跑还难不倒自己。追!追到天涯海角也不能让汲勉跑了。就像汲勉说的,乾家弟子都不会御风飞行,总之是靠两条腿跑的事,汲勉又当真能比自己快上多少?

    虽说整个血泉昏暗如墨,所幸不时闪烁的磷光鬼火还能依稀照出路径,抬目远观,汲勉身形包着一层淡金光芒,却也辨认得清,相隔不过数十丈,不太远。甘斐来了精神,跑动间如阔步熊虎,竟也不慢。

    阴山山道,与路骷髅成堆,白骨如林,当真是悸怖生畏,不忍猝睹。甘斐眼角余光带过,心下暗自吃惊,想到初入鬼界时凌涛的提醒,这里不就是前番所指的西北方向嘛,怪道凌涛说这些场景会令自己感到更不适。转念一想,若非大奸大恶、灭绝人性之辈,又岂能将这等鬼蜮据为安身巢穴?这样看来,汲勉真是与魔类恶鬼一般,就算没有弑师之仇,也断断不能留此人再存于世间。

    远处的淡金光芒好像放慢了速度,甘斐不疑有他,长途奔跑之下体力必有衰竭,这给了自己拉近距离的机会,当下鼓足精神,脚下追赶的步伐也益发有力了。

    也没有多久,甘斐气喘吁吁的看到了汲勉在山坳前负手而立的身形,金光中的面容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

    “二哥,你终究还是追过来了。看来你要杀我的决心要比我想杀你的决心更坚定。”

    甘斐停步,觉得有点不对劲。

    汲勉叹了一口气:“或许正因为如此坚定的决心,使你都没有发现,我其实是在引诱你过来。”

    甘斐这才留神周遭的情况,山石嶙峋,形成了一块凹坳,凹坳环抱,内中却是一大片阴森森的黑色屋宇之幢。一股阴冷的鬼气正在屋宇前蕴积。

    “二哥既是刀法卓绝,那就让你会会此间高手。”汲勉脸上惋惜的表情消失了,代之以一种凝重刚硬的冷肃。

    “管你伏下如何高手,我都……”甘斐的话没有说完,一阵刀风忽然从身边掀起,来的毫无征兆。

    甘斐的反应够快了,宽刃长刀顺势往刀风处一迎,身上的破体罡气自然而然的泛应而出,可转眼间,一层淡金色光芒遽然闪现,与破体罡气交杂一处,嘭嘭嘭的闷响中,彼此抵消飞散。与此同时,一把滚龙刀与宽刃长刀飞快的交击一招,甘斐又在化解那淡金色光芒的反震之力,又要分身那滚龙刀的刀势,略一迟慢,滚龙刀沿着宽刃刀身,斜砍在甘斐胸前。

    幸好有乾家炼锋庐所制的筩袖铁铠相护,甘斐在刀尖破甲入体前堪堪一转,荡开了滚龙刀。

    “二哥,别用罡气,这样只会被我的跗骨金风所趁。”汲勉淡淡的提醒道,那化解破体罡气的淡金色光芒正是他跗骨金风的杰作。尽管面对面单个相峙时,彼此互不相下。但甘斐此刻要同时应对跗骨金风和那把滚龙刀的攻击,就有些遮护不周了。

    甘斐暗叫好险,却也不得不承认汲勉说的对,汲勉在这里伏下了一个刀术高手,从滚龙刀的刀法来看,此人无疑已是第一流的刀法大家,然而玄功灵力却是平平,自己若运起破体罡力自然胜他不难,可汲勉抑制住了自己的破体罡力,这是让自己和对方以武相较的意思。

    来就来!怕你不成?甘斐夷然不惧,大不了手刃这刀术高手后再和汲勉见个真章。自己可是和驭雷士韩离交过手的人物,还怕什么其他刀客?

    宽刃长刀一摆,这回只运用了武技中的刚猛之力,倒要看看这使滚龙刀的高手怎生模样。可没等甘斐定睛细瞧,猛可里左右两边都有风声响起。

    左边是一柄黢黑的长枪从极为精妙的角度穿刺而来,枪尖抖动,虚实难辨,竟让人无从抵御;右首则是一把锋利的短斧,力道雄浑,来势猛恶,严密的锁住了自己的下三路。

    暗伏高手不止一个!甘斐暗惊,好容易侧身让过了长枪,挥刀挡住了短斧,脑后又是一凉。待他疾速低头,急急着地一滚,赫然才发现一剑一钩从脑后掠过,自己只要慢得半分,后脑便已被刺穿。

    甘斐现在很窘迫了,隐于暗处的高手层出不穷,不仅人数众多,且个个身怀绝技,宽刃长刀只办得架格遮拦,可即便如此,臂膊上,大腿上,还是带了伤。胸前背后也中了招,筩袖铁铠总算卸去了大半力道,可甲胄已经被割破多处,残碎翻开的甲叶上还带着血痕。

    “放心,二哥。他们的兵刃上可没有鬼蛇涎毒,见点血不碍事的。”汲勉的提醒更像是揶揄。

    甘斐现在根本是听而不闻,他对付不了这四面八方的敌人,他必须要脱出战圈,且战且退,在好不容易躲开了两把长剑交叉进袭的攻击后,他终于成功的把后背贴在了山石岩面之上,这保证不必担心来自后方的危险了,宽刃长刀横在身前,这才能够看清他的敌人们。

    数十个身材高大的黑影,所持各种不同的兵刃,呈半圆形将甘斐围在了山岩前,甘斐看到了他们青灰色的狰狞面孔和嘴下伸出的獠牙,以及那一双双猩红眼瞳。(未完待续。)

第一一七章 影武厉魂

    “二哥,觉得他们的武艺比你如何?”汲勉轻飘飘的从山坳上跃下,显得灵动潇洒,他说的没错,从身法轻灵的程度上来说,除五圣化人的池棠和麋鹿子息的姬尧之外,他确实是乾家第一。

    甘斐强自调匀内息,胸口剧烈起伏。适才这短短时间的交锋实是凶险之极,几乎让他使尽了浑身解数才侥幸得以脱出。这些狰狞丑恶的鬼怪出乎意料的拥有高明的身手,在自己的破体罡气不能施展的情形下,单凭自身的刀术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没有对汲勉的言语做出反应,摆明了这是汲勉筹谋得售后的得意戏谑,应了声反而没了气势,他现在需要做的,是考虑如何在接下来的苦战中保全自己。

    好在随着汲勉的话音,那些身材高大的鬼怪们各持兵刃只是默不作声的将甘斐围住,并没有做进一步的攻击,至少让甘斐有了稍稍喘息的机会。

    “说来也巧,他们是原先血泉中尚未提炼完成的厉魂。经过一位朋友的小小提点,我近来才将他们磨砺而出。知道吗?这些厉魂原本都是人间武林的高手,本是血泉鬼皇准备用于征伐天下的鬼族大军之中,偏生他冒然发动了对裂渊国的进袭,自取灭亡,倒留下了这些高手为我所用。”汲勉不是不清楚,甘斐正需要这小小的喘息之机来回复,但他根本不在乎,这是他念及本门手足之情的特殊照顾,如果真的要和同门生死相搏,那也得让对方死的明明白白。汲勉从不认为自己是完全的冷血无情之人。

    “经过炼魂之后。他们都改变了形貌。自然不是为人时的模样。不过我通过他们的独门兵刃,倒有幸知道内中几位的人间名姓,也算得声名赫赫。”

    汲勉指了指那手持长枪的厉魂,甘斐可是好不容易才从他的枪尖之下躲开。

    “他曾是成汉国宫卫枪术教头俞韬,这柄阆中浑铁枪,认出来了吗?虽说原物在他死前损毁,可血泉还挺有心的按照原物的形制又重做了一把。”

    “南中利斧袁从,他的骁悍斧技刚才二哥已经领教。是不是猛恶难当?”

    汲勉又拍了拍左首一个高大厉魂,甘斐认出了那把滚龙刀,这是第一个向自己发起突袭的敌手。

    “狄城快刀霍旷霍大侠,据传霍大侠的刀法疾如电闪,迅若雷霆,二哥与他交手几合,不知如何品判?”

    甘斐当然没有回答,只是表情变得更为疑惑,不过汲勉也不需要甘斐的回答,这回他转到了右侧。抬起一个厉魂手中的长剑向甘斐比了比,那长剑刃开两端。呈锯齿状沿着剑身而下,颇为醒目。

    “看到这把狮牙虎刃剑了吗?他就是东城游侠李渡,他的名号在江东可一直很响亮,我们在乾家也都听说过。”

    直到听见东城游侠李渡的名字,甘斐才瞿然猛省:“且慢!你是说,他为人时节是东城游侠李渡?”双眼环视眼前众多厉魂,粗略算了一下,总有三十余人。

    汲勉没有明白甘斐的意之所指,对甘斐突兀的紧声发问颇感诧异:“怎么?难道二哥过去认识他?这可一直没听二哥提起过。”

    “他们……他们是几年前刺杀氐秦暴君的武林侠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正是李渡这个名字提醒了甘斐,他在听池棠回忆刺君过往时多次说到李渡,因为东城游侠李渡曾是池棠的至交好友,池棠也一直对这位好友的死于非命心下耿耿。而既然李渡出现在这里,那么其他那些曾为武林高手的厉魂们,不就是在刺君中与李渡一齐罹难的同侪么?想通了这一点,池棠过去叙述中的名字又一个个浮现于脑海:狄城快刀霍旷、阆中铁枪俞韬、南中利斧袁从……对对对,就是他们!

    “二哥也知道?”汲勉显得更意外了:“我是听一位朋友言及才知晓个大概,虻山于飨食之会设计引诱了一批武林高手前来自投罗网,将他们食肉寝皮之后,又把内中收集的善战魂魄转送给了血泉。不过提炼的时日却是有快有慢,倒最终成了我的麾下,我喜欢叫他们影武厉魂,像影子一般无声无息,却拥有那么强横的武道之技,二哥不觉得很贴切么?”

    甘斐完全明白过来了,这些厉魂果然是那一批被虻山杀害的侠客们,以眼下三十余众的数量来看,应该不是所有五十几位罹难者都有魂魄留存的缘故。那巨锷士张琰不也是其中一员?或许是巨锷士英魂灵息最强,所以最快被提炼出来成了地灵鬼将的帐前先锋。

    想到了张琰和地灵鬼将慕容衍,甘斐又是一凛,他们带着后续的扫讨军进入时被九头鬼蛇突袭,两位妖灵殒命当场,而张琰和慕容衍过了这许久也没有任何动静,恐怕同样是遭了毒手。不然让他们这两个源出血泉的高手来对付这些影武厉魂,当不是难事。

    汲勉没有在意甘斐心下所转的念头,而是继续道:“二哥以武技著于同门,小弟便是想看看,当二哥面对这些武林高手时,又将能迸发出怎样的力量。遗憾的是,他们是我寻来的帮手,二哥却指望不上新的增援了。”

    说这话的时候,汲勉不经意间转过了身子,背对着甘斐,有影武厉魂们横阻于前,他不认为这是什么致命的破绽,而这背转身,也是让影武厉魂下手的信号。

    可就是这短短一霎,甘斐狂吼着出手了。

    擒贼擒王,甘斐没有和那些影武厉魂周旋的兴趣,他的目标至始至终只有汲勉,恰好汲勉得意洋洋的介绍了这一大通,以为可以看一场以武相并的好戏,却没想到甘斐的反击首当其冲的直朝自己而来。

    宽刃长刀扬起的劲风蕴含着浑厚的破体罡气,影武厉魂的迅速动作并没能立刻生效。他们的兵刃被罡气冲撞。当先的几个厉魂还被震得东倒西歪。

    可惜的是。这也只是眨眼之间,汲勉念随心生,跗骨金风转瞬引发,与甘斐的破体罡气交缠一处,怦怦闷响之中,甘斐来势顿滞,而汲勉也得以及时转身,目视着甘斐。

    “我说过的。二哥可不能运用罡力,那只会被我的跗骨金风所趁。”

    两股玄力激荡,势均力敌之下再度消弭一清,可影武厉魂的后续攻势没有停止,甘斐纵起的虎躯刚刚落下,失去了破体罡气的宽刃长刀还未及收招,浑铁枪便已搠入了他的身体。

    甘斐一声闷哼,负痛中猛力反斫,那曾是俞韬的厉魂被削去了半个脑袋。当真以一敌一,俞韬的枪术毕竟还要逊甘斐一筹。

    可是影武厉魂的人数实在太多。折了一个根本无碍,利斧袁从的短斧正中甘斐后心。斧刃割开了甲胄,入肉的声音异常清晰。

    狮牙虎刃剑的锯齿划过了甘斐的双腿,带着一抹鲜血淋漓的碎肉,甘斐被剧痛折磨得嘶声狂吼,斫去“俞韬”头颅的长刀就势一转,又将那“李渡”透颈钉在地面。

    但这个举动却令胸前的空门大开,雁门剑客“聂隐”的凌霜剑和狄城快刀“霍旷”的滚龙刀又双双戳入甘斐的胸膛。

    甘斐噗的喷出一口鲜血,宽刃长刀挥舞的更没有章法了,有心再将那“聂隐”和“霍旷”立诛于眼前,却被刺斜里伸出的一柄短戟一挑,长刀脱手而出,打着转儿在空中划出一道晶亮的弧线,又哐当一声掉落。

    我要死了……我终究不是这许多武林高手的对手……甘斐的脑中思绪变得混乱模糊,只能凭着与生俱来的那股子狠劲不依不饶的做着最后的抗击,他右手握起拳头,明知无用却还是全力挥出,打在了“霍旷”青面獠牙的鬼脸之上,鬼脸坚逾硬铁,反而将甘斐的拳头震得脱了臼。

    甘斐还想用头撞,可还没动身就发现自己难以移动分毫,一双铁臂将自己紧紧箍住,胸前的伤口在巨力挤压下狂喷鲜血,但他再也无能无力了。

    这是燕山神力“鲁奎”的熊抱,想那鲁奎在为人时尚且凭借两膀神力与卷松客的巨蚺卷缠相峙一时,现下得厉魂鬼身炼就,巨力提升何止倍蓰,重伤垂危的甘斐又岂能抵受得住?

    厮杀结束了,其实也就是汲勉转过身走近几步的工夫,甘斐一败涂地,在“鲁奎”的铁臂环锁中,有气无力的虚睁着两眼,盯在汲勉脸上。

    汲勉再次现出了那种惋惜的神色:“如果不是二哥杀我之心如此坚决,就不会追来此地了。不会追来此地,你也就不会死了,至少不会这么快的死去。”

    甘斐咧开嘴,血水把他满嘴浸染得通红,他的声音干哑虚弱,又因为上气不接下气而变得断断续续:“放……放你……娘的……猪瘟……”

    汲勉不会在意的甘斐的恶声恶语:“同门手足的逝去总是令我伤心难过。老大、老六、老七、老八,我没有亲眼看到他们是如何壮烈牺牲的,但我在悬灵室中看着他们寂灭消黯的本命灯,仍是一阵阵悲从中来。几十世几千年的命理相继,我却还是脆弱得受不了人世间的生离死别。”

    “……屁……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甘斐的口唇张翕,吐字含糊,像一条俎案上待宰的活鱼。

    热泪忽然从汲勉的眼眶中涌出,他直视着甘斐仇恨的双眼:“现在是你了,二哥。虽然确定我今日要杀你,但我还是会为你的死而痛哭。我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的时节,这是我几千年命理中难忘的温情岁月。就像大师兄常说的,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就是上天为我安排的好手足,也是好对手。你干的漂亮,把这一世我的图谋完全击破。我会在以后的轮回中记得这些宝贵的经验,多谢了,二哥。”

    “娘……娘妈……皮……”

    是二师兄新学的粗口?汲勉不能确定,反正过去从没听甘斐说过。他抹去眼角的湿润,随手一招,将“李渡”鬼尸旁的狮牙虎刃剑凭空吸入掌中,剑刃上还残留着甘斐的血肉。

    汲勉握住狮牙虎刃剑,顶在甘斐的眉心之间:“透脑而入,瞬间殒命。我给二哥一个痛快的死……”

    骤然响起的声音使汲勉的话没有说完,他愕然抬起头,看到了远处的那条光缝。

    “又来外敌了?是那个天灵鬼将?”涌动的灵息使汲勉很快测知了来人,而更令他震惊的,却是在昏黑天幕那越张越大的光缝。

    血泉鬼界居然会被消弭结界?这是什么神奇而又不可思议的术法?汲勉被这意外的变故弄得心神不宁,一时顾不上再将狮牙虎刃剑刺入甘斐的眉心。

    嘈杂声响越来越大,这是九头鬼蛇在夺路而逃的声音,太阳的光芒越来越强烈,按照这样照射的速度,不消一时半刻就将蔓延到这里。

    影武厉魂们也开始骚动了,他们是在血泉一族覆灭后才被提炼的厉魂,没有鬼相蔽日咒术的遮护,几乎先天性的便对太阳光有一种惧怕之情。

    厉魂慌张的逃窜,尽管只是徒劳无功,可他们只求晚一点被太阳照射到,这是恐慌中下意识的举动,环锁住甘斐的“鲁奎”也不例外,哆嗦着两臂一松,向山坳深处狼奔豸突。

    “啊!”甘斐用尽了最后力气,怒吼声中,脱臼的右手打开顶着眉心的长剑,左手径取汲勉。

    又能有什么用呢?重伤的甘斐完全对汲勉构不成威胁了,虽说血泉鬼蜮的覆灭在即,但汲勉还是可以很从容的取了甘斐的性命。

    破体罡气骤然迸发,而这显然是甘斐仅有的残余之力,他已经极度虚弱,便连这破体罡气也已变得不足一哂,跗骨金风将罡气化解的极为轻松,汲勉只是奇怪的看了一眼甘斐,最后一眼。

    一柄短剑从甘斐的左手袖底诡异的突伸,于间不容发之际刺入了汲勉的额头面门之中。

    带血的短剑剑尖从汲勉脑后钻出,汲勉的身体如遭电噬般震了震,他不知道,他化解的只是破体罡气,可甘斐五气朝元的力量却依旧可以伤及他的九黎玄体。

    甘斐和汲勉一起倒了下去。(未完待续。)

第一一八章 溘然长逝

    妖族大举迁徙,整个七星盟都在屏息以待。○按说这几年下来,洛阳和议执行的很不错,妖魔作祟的恶行已然近乎绝迹。可当数万妖灵集结在一起浩浩荡荡的往西北方向进发之际,谁也不敢保证内中有没有什么居心叵测之徒,终归要等他们悉数进入裂渊国才能放心。

    因此在江南离乱的当口,七星盟中的大部分伏魔同道并没有参与到这场针对血泉故地的争斗中来,也只有铁衣门门主邝雄因为廉贞部宿近在咫尺的缘故,才带着那些力宗门人响应了甘斐和祀陵尉的号召。或许也是七星盟盟主天风子认为这血泉故地的妄徒只不过是藓芥之患,既然有七星盟的少数同道加入,就断无拾掇不下之理,故而多少也有些掉以轻心。

    但现在不一样了,邝雄、况三、童四海等等力宗高手居然都已身遭不测,那七星盟就断不可再置之不理。当然,这还多亏了乔夫乔妮兄妹的多方奔走和实情相告。七星盟已经派出了第一批来援的帮手。

    俞师桓和他的鹤羽门同门正在其列。他们都擅长御风飞行,不过一天之内就已赶到了黎潇山前。

    经历了几年的七星盟职任变迁,俞师桓现在并不是副盟主了,不过作为硕果仅存的几位鹤羽门弟子,他依然尽心尽责的做好自己应做的本分。如今心境大改,为人也变得谦冲宽和,即便看到了在眼前那些妖灵的扫讨之军,也只不过淡淡一颌首,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语举动。与昔日那和妖魔势不两立的行径判若两人。他的身旁则是覆水庄的苑芳菲。他们是现在七星盟中有名的一对仙侣。年前才由紫菡夫人主持了他们的婚礼。苑芳菲自是心满意足,站在俞师桓身边时仍是止不住的欢欣愉悦之意。

    整个鹤羽门剩下的弟子除了那断手的高立弢,其余的都赶到了这里,可谓是精英尽出。立字门的袁立霆和张立辉、文字门的祁文羽和白文祺。尤其是张立辉,本来脱力乏身的他得甘斐传授了呼吸吐纳之法,两年磨炼下来,终于玄力复生,此番赶来。正是有报恩偿情的心思。

    但他们和扫讨之军一样,都被挡在了血泉鬼蜮的虚境结界之外。从结界罅隙的运送出了岔子,那慕容衍和张琰不知所踪,先进去的甘斐一众生死未卜,可他们只能眼睁睁的在外面一筹莫展。

    直到武悼天王冉永曾的从天而降,打开了血泉鬼蜮的结界。不休山炼气士们第一次与妖灵联手行动,才得以直入鬼境之内。

    别说颜皓子急,张立辉也焦急不已。那阒水的凌涛只身一个,甘斐却去向了哪里?

    凌涛只记得是卷松客将甘斐带走,要知道甘斐下落本该问卷松客。偏偏前番自己下了狠手,卷松客一命呜呼。连全尸都没保住。没奈何间,凌涛只有解开冰晶,问问另两个俘虏了。

    当看到周遭如许之众,而阳光正在普照鬼蜮之时,陷地和慕萤就知道全完了,他们活下去的唯一指望就是尽量显得配合些,因此在回答问题时简直有些争先恐后。

    “那位甘壮士?在下知道,伪王与他在正殿叙话,在下愿引路前往。”慕萤甚至都不敢看凌涛,唯恐凌涛还念着撒放毒粉的旧恶,表情极为诚恳。

    陷地说的更详细些:“澜沧王和那位斩魔士是同门师兄弟,纵有旧恨宿怨,可澜沧王还是说要让他那位师兄明明白白的去死,以全同门之情。值此当口,怕是早就说完了,很可能……很可能……”陷地当然能感觉到甘斐的强横,但他还是觉得汲勉手段更为高明,犹豫着没有说下去,可言下之意众人都听明白了,很可能甘斐已然遇害。

    “真是老三?”颜皓子心下气苦,在甘斐进入鬼界前,他曾遥遥喊道:“老二,如果真是老三,你下手痛快些,别让他遭罪。”这是个迂腐的提议,都身负师门血仇了,自己怎么还顾及着跟老三的旧谊?而且现在看来,汲勉恐怕没有手下留情,老二可别真身遭了不测。

    阳光照射的速度很快,整片鬼境像被烈火席卷的草原一样灰飞烟灭,烟雾腾腾之中,远方的黑色宫阙依稀可辨,只是地面震动不已,那黑色宫阙也在分崩离析,却哪里挨得近身去?

    颜皓子忽然大叫一声,众人被他的惊呼吓了一跳,还未及动问,便见颜皓子本就没有血色的面孔上变得更为煞白了,而在他的身上却现出了一层黯淡的白光,朦朦胧胧的仿佛涣散的轻雾。

    相似的情形颜皓子昔年在龙虎山上就有过经历,这令他抑制不住的开始发抖,说话的声音也有了哭腔:“护身乾灵之术在消散之中,老二……老二要不行了……”

    俞师桓和张立辉同时一惊,异口同声的追问:“怎生救他?”

    血泉鬼蜮瓦解在即,若想径入深处已是再所难能,颜皓子神色哀恸,却立时开始运起灵应**,要赶在乾灵之术消失前将甘斐传送到这里,身上黯淡的白光总算亮了一亮。

    “快!我一个人还不够,气息太过微弱,你们也来帮手,将玄力注于我身。”

    没有二话,几位鹤羽门弟子本就是用气的高手,立刻将手按在了颜皓子瘦弱的脊背灵脉之上。苑芳菲也不落后,她的蚌妖灵华最为雄厚,在她运力输送之下,颜皓子身上的白光达到了最强。

    凌涛很想助一分力,但不确定自己的妖术会不会和这种伏魔道术法有冲突,刚一犹豫之间,便见那强盛的白光陡然一灭。

    “完了……”颜皓子失了魂似的颓然软倒,口中喃喃:“……乾灵之术……彻底断了……”

    ※※※

    袖中剑。

    莫羽媚曾用这一剑在行将遇害的最后一刻,刺穿了月灵鬼将的左眼;也曾用这一剑。在馆驿月光下那场疾剑宽刀的比试中。情意绵绵的抵在了甘斐的颌下。甘斐在莫羽媚的遗物中。也只选取了这柄袖中短剑作为铭刻于心的纪念;而现在,他又用这一剑,穿透了汲勉的脑门,完成了誓仇诛敌的心愿。

    甘斐已经有些模糊的视线可以看到汲勉双目圆睁,恐怕是直到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才惊觉这突如其来的杀招。

    对于汲勉的死,甘斐在如释重负中却还有些戚戚然的怅惘,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心狠手辣。手刃了同门师弟,哪怕是怙恶不悛的血仇,终归缺少了畅快淋漓的扬眉吐气。不过……已经无所谓了,自己很快也将步上汲勉的后尘,这一场比拼是两败俱伤。

    袖中剑的穿刺耗尽了甘斐最后的力气,因此在将短剑从汲勉脑门上拔出来的时候,甘斐两手并用,在好不容易拔出短剑的时候,身体又随着用力的方向重重的往后栽倒。

    甘斐就这样躺在地上,拔出的袖中短剑则珍而重之的放在胸口。随着粗重的呼吸一上一下的晃动。他的思绪纷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接一个的影像:时而是与家尊乾道元潜心练武、时而是与同门师兄弟们的欢声笑语、时而是与莫羽媚对视着脉脉含情、时而是洽儿和莎儿两位义女的快乐朝夕……

    灵泽上人曾说过。自己生命的历程原本该当是在洛阳城那场人与魔惊天动地的大战中完结。感谢这多出来的岁月使自己得享了舐犊之乐,又亲手报了师门血仇。洽儿和莎儿不必我再操心,有大嫂和师弟们在,亏待不了她们。妖魔的事也结了,池师兄他们一定也处理的很好,人间也许再不会有妖魔的侵扰,斩魔士千年来的使命也终于可以休止,我现在才死,已经是赚了……

    阳光照在了甘斐身上,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倦意,即便未能亲眼所见,可他也听到了一阵阵嘈乱纷杂的嘶叫和惨呼。那应该是来自于九头鬼蛇和那些影武厉魂们。鬼怪就是鬼怪,天生惧怕阳光,在整个血泉鬼蜮被阳光充盈的时候,他们的奔逃根本无济于事,只能迎来魂飞魄散的下场。这场人鬼合谋的反逆之举,现在也算完全的覆灭了。

    宫阙、山石、枯骨、血池……血泉里所有的一切都在浓烟滚滚中消散,甘斐躺在浓雾烟尘之中,竟像是在仙境中流连徜徉。

    师父、大师兄、师弟们,还有……羽媚,我来找你们了……

    甘斐的嘴角一咧,没心没肺的笑了,双目缓缓闭合,就此溘然长逝。

    ……

    汲勉脑后的鲜血已然凝固,双眼也早没了神采。就这样枕在地上。地面忽然异乎寻常的扭曲了一下,再之后,便被滚滚的浓烟所遮掩。

    ※※※

    九幽血泉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被化作了烟波浩海般的废墟,一个野心勃勃的凶妄之徒创立了这片为恶数百年之久的魔境鬼蜮,又在另一个野心勃勃的凶妄之徒的手下,迎来了最终覆灭的终结。

    甘斐的尸体在当晚被全力找寻的凌涛发现,俞师桓默默无语,和所有鹤羽门弟子齐齐向甘斐一拜。这位乾家斩魔士注定将是七星盟伏魔道众口相颂的悲壮传奇;苑芳菲忍不住潸然泪下,她记得那个在鄱阳湖旁全心救治他的夜晚,也记得洛阳宫城外他舍生忘死的援护。

    颜皓子在嚎啕大哭,并且就用落在甘斐尸体旁的宽刃长刀毫不留情的砍下了汲勉的首级。一想到如果带着甘斐尸首回到乾家看到大嫂还有洽儿莎儿将会发生的情形,他就止不住的心如刀绞。

    悲伤的气氛笼罩在黎潇山前,能够在这片余烟未尽的废墟中找到甘斐尸体,全亏了凌涛斗目神光的神通,相交不过短短一日,现在便已幽冥殊途,尤其是想到甘斐的那场血战,自己竟根本没有授以援手,凌涛心里也很不好受。

    冉永曾对众人的情绪颇感诧异,他没有见过甘斐,因此在他原先看来,这只不过是一个伏魔道晚辈弟子的牺牲而已,纵使和伏魔道那几位都有旧谊,可怎么连凌涛也这般不忍不舍了呢?

    “天王你是不知道他。便是郎圣王也对他有着很高的评价,甚至还说他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一的高手呢。而且说实话……”凌涛看了眼正抱着甘斐尸首哭的泪人也似的颜皓子:“……我挺喜欢他的性情,如果他没死的话,也许我们真会成为朋友也说不定。”

    “能得郎圣王和凌涛神尊另眼相看,此人定必不凡。”冉永曾的话更像是在宽慰,而看他不住举目四顾的样子,显然另有心事。

    “天王在找什么?”凌涛注意到了冉永曾的神情。

    “我听说是地灵带着你们先进入血泉的,现在局势已定,如何不见他形迹?”

    凌涛不很确定的疑惑道:“寻他不着,还有位巨锷士跟他一起,都是在九头鬼蛇的突袭下没了声息的,会不会猝不及防之下被九头鬼蛇的毒涎侵蚀,就此形神俱灭了?就像暮觉子和狮牙那样。”

    冉永曾却摇摇头:“旁人不好说,但这个地灵决计不会。他是血泉九将中和我一般都有自家灵神的英魂,九头鬼蛇奈何不了他。而鬼相又对他施加了蔽日咒,等闲太阳之光也不会对他有太大影响。所以我就奇怪,他会在哪里?”

    九头鬼蛇和那些影武厉魂们都成了齑粉,混在废墟的残垣断壁中几不可辨,凌涛看了几遭也没有头绪。不过听冉永曾这般说,他也深以为然,强如地灵鬼将慕容衍这般的阴灵,不会被消灭的如此轻易。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同时也为稍微缓解下心中的抑郁伤感,凌涛大致估算了一下方位,重新走到了自己和甘斐当先而入的所在。

    蛇穴已经被化作堆叠杂乱的岩石,缕缕青烟犹为散尽,而当凌涛再次运起斗目神光射向岩石之中时,顿觉有异,立刻伸手往那岩石上一按,银白冰晶转瞬将岩石冻住又分裂开来,再看碎石冰晶飞溅之下,赫然露出了一个身影,巨锷剑斜插于背后,却不正是张琰?

    ……

    雎的一声,雄硕猎隼奋颈长唳,向西北方振翅而去。(未完待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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