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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东晖     伐魔录txt下载     伐魔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四章 魔巢

    端木凌宏,昆仑山绝云堡主,以一身绝仞明玉神功以及心念所致,信手拈来皆作绝诣的超卓武学修为,乃成为了天下武林赫赫有名的双绝五士之首。

    殷涓经过几番辗转,终于在日前寻得这位天下第一人。他们都被南国士族排挤,雄心遭抑,大志难伸,隐隐的便大有同病相怜之意,更是对这唯论门第出身就才取仕,世代不变的九品中正之制恨恨不已。当然,殷涓本就是大士族的出身,也就是现在失势落魄,却也顺着端木凌宏的意思一再解释,只说他现在大有革除弊制,推陈出新的心愿,奈何势单力薄,难以成事,所谓文事武备,不脱历来变法的前车之鉴,惟其如此,自然便需端木凌宏以冠绝天下之神武襄助一臂之力。攀谈之下,两人一拍即合。殷涓邀请端木凌宏居于殷家,待以上宾之礼,俨然便成了共图东山再起的济援朋党。

    端木凌宏表情并不意外,也没不见什么惊喜之色,只是淡淡道了声:“昨日京师权贵至此,山子便已大体知晓,倒是要恭喜殷公了,隐忍多时,终于有了一飞冲天的机会。”

    殷涓陪笑:“知道端木先生素恶其辈,是以并不曾引见先生。偏生昨日殷涓又要一体奉陪,直忙到今晚送客之后才姗姗来迟相告,端木先生幸勿见罪。”

    “哎,所谋者大,自有屈伸委蛇之举,本是理所应当。殷公此语既显生分,却也是迂阔了。”

    殷涓这回笑的自然了许多:“哈哈,端木先生教训得是,殷涓一个田舍家翁,虽说胸有改天换日之志,却总不脱这酸腐迂阔的习气,倒叫先生见笑了。”轻松笑声未必,倏乎话锋一转:“不知端木先生这厢安排得如何了?”

    端木凌宏早知殷涓会有此一问,从从容容的笑答:“一发让殷公知晓,自可心安。也是山子还算薄有微名,江湖上的朋友们也都买账。这旬日之间,金龙令符皆已号申,江南舟楫第一的百舸帮帮主是山子至交好友,已经应允一旦大事起时,他百舸帮三千水师沿江直下,既阻大司马之军来援,亦可径入建康腹心之地;还有那位魏将军,只等动荡一起,他氐秦锐士便立即出兵犯界,令国中戍边大军无力回师;还有江南武林数以千计的英雄豪杰,届时当各组义军,从四面八方呼应而至。”

    殷涓闻言心怀大畅:“善也!毕竟是端木先生,不动声色间便已调动了如许雄力,直抵甲兵十万!”

    “原是奸佞庸碌之辈当道,天子暗弱,国器颠倒,民愤四起,积冗日久。如今殷公登高一呼,天下英雄自然云合景从,山子不过是代为传了个话而已。”端木凌宏谦逊了几句,很快就把话题引向了实际:“殷公说是三月内必重返朝堂,有了这三个月缓冲,山子有把握再添数万生力军,都是中原战乱,散落四方的流民响马。有山子金龙令符相召,必可成泰山压顶之势,直逼南国疆域。”

    殷涓愈加的喜动颜色:“好好好!有端木先生相助,何愁大计不成?”忽的压低声音:“哦,对了,昨日殷涓已经向那几个蠹臣放下话来,可需要借助先生那位氐秦朋友了。”

    “这是何说?”端木凌宏目作相询之意。

    “还不是为了那桓大司马?欲破其势,先损其信。他不是说克还故都,横扫中原么?只需将氐人占据洛阳的证据呈于朝堂之上,则其言自败。”

    “明白了。”端木凌宏点点头:“最迟十日之内,氐秦军报详情并一应物事尽可至此。”

    ……

    从这座青砖黑瓦的大房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天过人定,月影朦胧,暮夜深沉之际,殷涓却是精神焕发,直到又一次回到那内苑舍间推开房门时,他才省起自回府后便与端木凌宏密语谋计,这两个时辰下来竟是水米未沾。

    不过他正是兴高采烈的时分,下午心头的阴郁一扫而空,这些细微末节自然不以为意,探头看房中,一灯如豆,昏昏蒙蒙,并不见殷虞的身影。略一思忖,决定还是趁自己兴致高的机会,把几桩心事都给了了。

    小心翼翼的关上房门,殷涓盘腿在榻上坐下,闭起两眼,开始轻敲灯盏旁的桌案。

    “咚……咚咚……咚咚咚……”声音轻微却极有规律。忽然,殷涓的身形像是水汽蒸发般倏乎无影,敲击声也戛然而止。

    ※※※

    殷涓首先嗅到的,是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紧接着一阵透骨而入的阴风使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睁开眼来,便见到一片比夜色还要昏沉的黑暗。

    如果不是有些微的青幽磷火闪烁,殷涓几乎就要寸步难行了,他狠狠眨了眨眼,好容易渐渐适应了这片黑暗,抬头一看,嶙峋的黑色山石之间,一道溪流蜿蜒而下,淅淅沥沥的汇入山脚下一汪深池之中。

    这不是殷涓第一次来这里,但每一次他都还是感觉到触目惊心,他不再去看那深池中腥臭扑鼻的红水,也不愿意去猜想是什么力量能令鲜血像溪水流淌一般源源不断。

    “却是奇了,令郎还不曾离开,殷先生倒又跟来了?”深池旁鬼魅般现出一个瘦长的身影。

    “啊,原是有要事向澜沧王陛下禀告,小可不敢迟误,这便立即唤慕萤上灵施术将小可带来了。”殷涓毫不意外的向那瘦长身影施礼,磷火绿光忽明忽暗的照耀下,映出了那瘦长身影峨冠博带的装束。

    “请随我来。”慕萤显得文质彬彬,他和殷涓之间彼此都有一种虽然客气,却不亲和的礼貌,他不喜欢殷涓矫揉作态的士大夫之风,而殷涓也对他那迥异于妖类的寒族士子气敬而远之。

    因此他们两个从山道拾阶而上的身形一前一后,有意无意的拉开了几步距离,互相之间的对话平静得不带任何情绪波动。

    “白天那几个大司马的剑客跟着你去酒肆了。”

    “哦,有慕萤上灵如影随形,彼等自是不足为患矣。”山石环抱的远处,一座黑色宫阙现出轮廓,走过去还要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又是山路崎岖,道径陡峭,殷涓走了没几步就有点气喘吁吁了。

    “那么殷先生也看到那片紫光大作喽?”慕萤这是在明知故问。

    而这恰也是殷涓赶到这里,欲待向澜沧王禀告之事,不过他发现慕萤语气中揶揄的口吻,嘿嘿一笑:“小可也在奇怪,不知澜沧王陛下对此有何训示?”既然慕萤跟着大司马府剑客去了盛香居,此番情景自然也落在他眼里,不消说,他必然先回报了澜沧王,殷涓的反问更像是在抢白。

    “那是吾族以前的王又现身了。澜沧王纳闷的是,这么大的事就发生在殷先生族人的酒肆之内,殷先生却怎么一直迟迟未报?”

    “小可肉眼凡胎,不知是何族何王,也不知这异象从何而起,自然不如上灵向澜沧王陛下说起时来得详尽细致,能有上灵代劳,自然是再好不过。事实上,小可忧心的是澜沧王陛下的兴复大计,却是稍有眉目后便即前来禀告。”

    慕萤碰了个软钉子,顿时不吭气了。只听到他们在山路上的脚步声窸窣作响,不过慕萤的步履轻盈有力,殷涓的足音却显得粗重滞缓。

    翻过了山梁,宫阙就在眼前,殷涓气喘吁吁,靠在山岩边略作憩足,慕萤既不回头,也不催促,依然保持着几步距离,意态悠闲的举目四顾。

    宫阙就坐落在山顶的平坦处,沿着山顶,黑色山石向两下里延伸开去,形成了一片旷大的谷地,远远望去,谷地中人头攒动,黑暗中隐隐约约似乎飘扬着纛旗旌帜。再远处的山坳合围处,则是影影绰绰的一大片屋舍建筑之形,轰隆隆的闷响随着破空成音的流荡阴风飘传而至。

    殷涓总算压住了心头因疲累造成的烦恶之感,咬咬牙,再次起身迈步,身上的纱软青袍已经被汗水浸得透湿。

    殷涓一走,慕萤也动,默然不语的将他直延入宫阙之中。

    宫阙内部的造型极为奇特,没有寻常宫室的富丽堂皇,也不像汉人建筑的雕梁画栋,只有一根又一根漆黑的石柱拔地而起,将巨岩堆叠的内壁撑得高大空阔,阴风穿过,顿时形成了鬼哭狼嚎也似的呜呜幽鸣。

    置身于这样的空间之下,殷涓自认为多经妖鬼之事,却还是止不住的一阵阵头皮发麻,只想走快一些,早点脱出这种阴森恐怖气氛的包围。

    终于看到了正殿上的灯光,殷涓加快脚步,正踏在了正殿前残缺不全的青阶之上,便见殷虞从内迎出,飞快的奔下,搀住了自己,口中道:“父亲,怎么此时才来?”

    “不得端木先生的准信儿,为父又岂能贸然来此?”有了儿子的搀扶,殷涓挺直了腰,一步步往上走的步伐竟也轻快了许多,然后,他就看到了在正殿中看着羊皮地图的澜沧王。

    ※※※

    汲勉衣着朴素的令人难以置信,他倒底还是脱下了那身乾家制式的褐衫短襟,而曾作为他虚影灵体最大特征的灰色斗篷也再不复见。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色长衫,却把他的身形衬托得尤其高瘦,也不知是从哪里的乡闾村妇织出的粗麻所制,倒像是个貌不惊人的贫寒士子。

    陷地站立一旁,神色间笼罩着一层忧色。他身后却坐着一人,黑冠黑衣,身材颀长,便坐着也几乎只比陷地矮了小半个头,不时能听到他的呵欠声连连;另一边,却是那千娇百媚的安婼熙,在这片阴风四起的魔巢地宫中,又是春寒料峭的季候,她还是一身绫罗纱裙,玲珑身段凹凸毕现。

    殷涓刚刚进入殿内,汲勉便从地图上抬起头来,殷涓看着他眼眸中淡金色光芒一闪,心中一寒,急忙跪地参拜:

    “小臣殷涓,参见澜沧王陛下……”

    “起来说话,我不喜欢这种繁文缛节。”汲勉随意的挥挥手,打断了殷涓的祝祷称颂,慕萤微微冷笑,越过殷涓,向汲勉略一欠身,便一语不发的退到一旁,站在了陷地身边。

    殷虞也扶起殷涓,口中笑道:“澜沧王济世为怀,解民倒悬,却是最不在乎这种虚礼,父亲又不是不知道,怎么每次都还要三拜九叩。”

    “哎,礼法大道,岂可乱乎?”话是这么说,殷涓还是不敢违忤的站起身来,语气极为恭敬:“臣启陛下,小臣已然布下多处强援,先让那些士族大家与桓大司马斗个不可开交,而后陛下可以勤王义师之名一举荡平两方,里应外合,成事可期。”

    “哪里的强援?都是什么人?”汲勉不为所动。

    “哦,有盘踞各地的绿林好汉,有对朝局积怨已久的江湖豪杰,还有被那些世家常年打压的失势士族……粗略估算来,可有三五万兵马。倘若待到数月之后,人数还会更多,力量也会更强。”

    “那如果等的时日再久些呢?”

    “再久些?大约多久?”殷涓不虞汲勉忽有此问,顿时一怔。

    汲勉又将视线转到了羊皮地图上,上面除了寻常的山川形胜的标注,最显眼的却是用黑线划出的一大片疆域,这其中,包括了裂渊鬼国以及昔日属于虻山阒水的妖灵之境。

    “也许是一年半载,也许是三五春秋,尚无定数。”

    “这……如何需要这许久?陛下,小臣斗胆,先前不是曾有言来,定是在今岁便要发动的么?”

    汲勉的语气郑重:“妖王复出,大势有变,我不想我们的大军还要经受妖灵和伏魔道的两面夹击,总得先把他们的动向弄清楚了再说。雌伏待机,谋定后动!这样,利用这段时间,你继续联络天下豪杰,且壮大了实力,终归不是坏事。俟机之期,一应钱粮用度,自有我照应,你只管安心去做你的事。”

    殷涓面有愁色:“只怕小臣在朝堂之上身不由己,那些个老蠹臣可巴巴的要对付大司马,要将小臣抬到明面上,做他们的棋子……”

    “大司马盯你可盯得紧,想对付你也很久了。”陷地插话道。

    “随机应变,只推波助澜,不陷身局中,殷公这方面是行家里手,自然不必我指手划脚了。只需谨记……”汲勉抬起眼,语气不容抗辩,“……宁可稳些,不作妄动。”

第八十五章 时移势易

    甘斐站在大司马的幕帐前,身上那再度穿着的褐衫短襟竟令他有些恍若隔世之感,尤其是衣衫里还透出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这必是在祀陵尉署留存时节,那位娟儿姑娘浆洗的手笔,可自己这么一个肥壮粗莽的大汉倒散发出此等香气,未免有些大不自在起来。

    受韩离之托,甘斐是要将关于此次洛阳之会,妖魔与人间息兵止戈的一应事体告之桓大司马。原本这事是韩离自己要来做的,可谁能想到前日忽然从半空里降下一位黄裙子仙女般的漂亮姑娘,说是有请鹰圣移驾裂渊国云云。甘斐并不认识她便是雅风四姝中的依依,却也知道裂渊国之请必是至关紧要,没奈何,韩离便随了那姑娘同往,却把这任务交给了他。总算他也曾颇得大司马器重,又一直是伏魔道的出众人物,由他相告,大司马自然也听得进去。

    大司马随天子祭天庆春之行直到过了上元节后方自转回,却并不进府邸,与天子分开之后,径向庐江驻军之地而去。甘斐在大司马府门前扑了个空,还是多亏颜皓子拖着还没恢复完全的翅膀,歪歪斜斜的飞驰疾赶,总算在建康外郊追上大司马,进到了这临时搭筑的大司马行辕幕府之内。

    自从须昌城外一见,距此已半年有余,大司马的样貌却已发生了很大变化,刚毅秉正的眉眼印堂之上,竟已现出了几道皱纹;便是那与玄袍淄衣几乎同水一色的乌亮黑发,内中也有了缕缕银丝。不过那种雍容整肃,不怒自威的气概倒是依旧。

    然而在听了甘斐由头至尾的讲述之后,大司马的神态并没有什么波折,给甘斐的感觉,对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就是这样……妖魔侵伐之举大有可能就此告终,是为人间大幸。”甘斐担心自己是不是还有些口齿不清,桓大司马没有听明白,所以在末了还特地重复了一遍。

    “嗯……”桓大司马信手捻起桌案上漆槅中的胡桃干仁,放在口中,忽又想起甘斐,微笑着又抓起一把,往甘斐面前一递,动作显得甚是随和亲热。

    “诶。”甘斐也不客气,上前张开两手,满满接了一捧,一口咬下,在嘴里嚼得喀喇喇直响。两边侍立的几位公府剑客忍不住偷笑,乾家弟子说起吃来,那可是天下一绝,今天帐中当值的却是汲血天鹰超节豪、破军豪鹫翟翳和索命飞鸦尹靖,看甘斐这般就想起了昔日在军帐中乾家弟子们的饕餮吃相。

    “妖魔无患,自是天下大幸。可惜人间纷扰依旧不断,你看看,氐人进据洛阳,垂涎江东之心昭然若揭;东胡虎视眈眈,犯界寇边之举此起彼伏。说到底,还是大晋国力当强,才能真正保得苍生黎民。”大司马缓缓道。

    这叫甚个话来?甘斐觉得大司马说的言不及义,分明是为人族类尽脱此险,怎么大司马倒只转到了江东南国一隅?这不就是妖魔虽然未必来了,氐人鲜卑人却依旧虎视在侧的意思么?莫非氐人、鲜卑人、还有天下诸多外胡异族人便不是人了?

    回想洛阳之战,晋将沈劲并五百壮士固然英勇绝伦,可抵御妖魔的并不仅仅晋人一家,那以五千人马径击妖魔的鲜卑铁骑,难道不是义无反顾?那以数万兵众直往险境的氐秦大军,难道又是别有居心了?在妖魔汹汹之势降临于前时,人间各国摒弃成见,难得的携手并肩,怎么妖魔的威胁去了,人间又是剑拔弩张,尔虞我诈之局了呢?

    胡桃干仁当是由酥油炒制,吃在嘴里香脆适口,可甘斐渐渐觉得不是滋味起来,眼见大司马心有旁骛,既不询洛阳之战的详细,也不问伏魔同道的近况,便是他那留在洛阳孤军困守的沈劲将军,也没有一字提及。

    “甘英雄现居何处?”大司马从甘斐的咀嚼声察觉了他心里的些许异样,面作关切的问道。

    “一直等大司马祭天回来,在建康城也没什么落脚地,便在那祀陵尉中呆了一阵。”

    “这成何体统?衙署简陋,怎可居憩?甘英雄又不是外人,如何不往吾府中前去?集贤苑永远有甘英雄的一席之地,甘英雄来去自便,决计无碍。”

    “哈哈,这可多谢大司马厚意,不过我是野性子,住不惯深宅大院,再说也怕扰了大司马宝眷。更何况面呈了大司马此事,我也要回去了。”甘斐把没吃完的胡桃仁顺手揣入怀兜,拍了拍手,这便打算告辞。

    桓大司马知道甘斐性子,虽然一直想把他收为己用,却也清楚草率不得,昔日好容易想出个与莫羽媚结姻的主意,谁曾想莫羽媚偏生殁于北伐之战,如此一来,原先的心思也只能暂且作罢。至于现在,当务之急是朝局之变,一个草莽豪杰能留便留,不能留也不必急在一时,当下也不相强,点了点头道:“终是甘英雄奔波劳苦,来人,赐百金,以酬甘英雄奉告之功。”

    “哦。”甘斐居然真的就等了一会儿,此举令几个公府剑客大是腹诽不已,江湖人物,视钱财如粪土,大司马也就是顺口一说,这家伙倒还巴巴的当起真来了,哪里有个豪侠是这等做派的?更可气的是,当从人端上摆满金锞的托盘,甘斐竟还一五一十的点算了一遍,然后呼啦啦的用布囊包裹起来,对大司马拱手一拜:“谢大司马,甘某告辞啦。”

    桓大司马颌首微笑,用目光送甘斐出了帐门,脸上又恢复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

    帐后幕帘一掀,郗超踱步而入,口中问道:“桓公可听出什么来了?”

    “能有什么?虽说那些古灵精怪暂没了威胁,却也和吾等谋划并无瓜葛。”

    “不然。”郗超走到了大司马的将案边,却对几位公府剑客一努嘴,大司马会意,略一拂手:“帐外看候,莫使人至十步之内。”

    “诺。”超节豪一躬身,和翟翳尹靖出帐而去,这是大司马要密谈的讯号。

    “桓公试想,此番妖魔与人间议和,却是在哪里?又是与谁人?”尽管有公府剑客驻跸警卫,但郗超还是把声音放的很低。

    “不是与那氐秦新君在洛阳议的和么?吾知那洛阳守不得,留驻偏师少许,本道是那东胡鲜卑历战大损,急切间未必便挥师而下,原待出春时局稍定之际,再另遣援军前往洛阳,哪知道这氐秦黄雀在后,倒被那黄口孺子占了个便宜。”大司马是纵横天下已久的老英雄,苻坚在他眼中本就是晚辈后进,并不曾放在心上。岂知苻坚这一出手便是大军尽出的狠辣之举,将长安和洛阳连成了一线,虽说洛阳失守本在意料之中,却也对苻坚后发制人,渔翁得利的行径尝有恨恨之意。

    “洛阳之失,唯大势耳,非桓公之过。可适才那甘士之言,却点醒了臣下。”

    “此话怎讲?”

    “妖魔与那氐秦新君议和,这是氐秦国无上荣耀之光,倒似是氐秦授降妖魔一般,又岂有不宣扬天下之理?连妖魔都畏而降服,那些散落部族,穷邦弱国自然慑于氐秦声威,未必再敢与氐秦为敌,再加上氐秦新君雄才大略,上下一心,又有良臣辅佐,只怕数载之内,氐秦就有一统北地中原的可能。是故,秦君洛阳平妖之说定然在短期内就将风传大江南北,以作氐秦声威之实。”

    不等大司马沉吟着方待开口,郗超又给了进一步的献计:“昔时创立祀陵尉,本就是以神鬼之事为引,而振桓公权势之重。方今之际,时移势易,却要与初衷背道而驰。氐秦宣扬神鬼乱世,桓公却偏要说神鬼虚妄,氐秦传言不过是他们新立君臣欺罔世间的巧饰之说。世间既无神鬼,则彼等传言不攻自破。”

    “景兴的意思吾明白了,这般说来,便是那祀陵尉也已可有可无。只是洛阳令回报,吾已上奏天子,原要是为镇守洛阳的冠军将军并一众殉难烈士请旨封赏。若无神鬼之说,吾又何忍见烈士为国,徒然捐躯?”

    “本无妨碍那,沈将军之死不仅不需隐瞒,还要大说特说。冠军将军沈劲,本为罪臣之后,却怀忠义之节,崇慕大司马巍巍之风,慨然相从,乃以偏师孤旅困守危城,最终壮烈殉国。大司马有良将若此,天下士子谁不景仰尊崇?至于沈将军与那五百偏师如何战死,只说鲜卑燕国为大司马重创,怀恨在心,乃起十万大军围攻洛阳,却迟迟难以攻下,不防氐秦忽起狼兵,觑守军破绽处一鼓而入,沈将军由是罹难。此说既表沈将军忠直,又显我大晋军威,天子必欣然相纳,深信不疑。”

    “善!”大司马目中一亮,重重在将案上敲了一记:“便作此文章,看谁人还有异议!”

    ※※※

    囊里的金锞沉甸甸的,甘斐并不十分开怀的回到了祀陵尉中,娟儿先见到了甘斐,盈盈一礼:“甘大哥。”

    嵇蕤早在署里等了多时了,看甘斐神情,颇为诧异:“怎么了?都跟大司马说了?”

    “大司马好像早就知道,并不惊奇,而且他似乎是把心思用在别的地方,唉,人世间还有得乱呢。”甘斐一手递过去那鼓鼓的布囊,“大司马出手倒阔绰,赏了百金,你回头交给老五入库,该我的那份也一齐交上去,就算是以后莎儿洽儿在家里住的吃穿用度。”

    “怎么?你的闺女住家里也要给钱?可没这个道理。”嵇蕤一笑,接过布囊掂了掂。

    “唉,一事归一事,现在家里没了那么多人,日后赀财也就越来越少,一下子添两个嘴巴,可得为以后日子盘算着点。”

    娟儿在旁边听了,倒没在意话语中的沉重,忍不住扑哧一笑:“甘大哥这话哪像个斩魔神人?倒像个寻常百姓一般掰着指头细细碎碎的过日子,这却是新奇。”

    甘斐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斩魔神人也得吃饭那,等后面妖魔鬼怪都老实了,我们却上哪儿营生去?”

    “这话说的,难不成妖魔鬼怪继续兴风作浪倒好了?”娟儿在甘斐和嵇蕤面前倒很自如,不像与韩离相对时那腼腆害羞的模样。

    “说的也是,妖魔鬼怪再不害人,我就是饿着肚子也心甘情愿。”甘斐挠挠头。

    “其实你们大可以来这里那,连我这样的闲人署里都养着,何况你们这么大有本事的,用朝廷的俸禄,甘大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甘斐刚要说话,便见里厢陈三慌慌张张的跑出来,一迭声的道:“哎呀妈呀,几位大哥快去看看,时大人出事了。”

    啊?甘斐和嵇蕤一愣,又看到莎儿拖着洽儿奔来,不过看她们两个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和陈三的神情大相径庭。

    见到甘斐,莎儿便唤了声父亲,洽儿则咧开嘴笑的更欢了,甘斐摸不清头脑:“里面出什么事了?”忽然省起,连忙从怀兜里掏出一把胡桃仁,往洽儿和莎儿手里一塞。

    莎儿就手尝了一枚,唇齿溢香,脸上笑意不改:“不用看,时叔研究鬼灵出了岔子,也不知怎么的,惹恼了那伙子女鬼,非说时叔轻薄她们,正施法整治他呢。”

    颜皓子在甘斐身边一直没说话,此际大感兴趣的啊了一声,一副跃跃欲试的情状。

    “是说那什么倩儿一伙?却是奇了,以前就是勾引男人的,老时就算轻薄轻薄,也能惹得她们大打出手?”甘斐也参观过了犀照院,见过里面关押的妖灵鬼魅,知道倩儿她们的来历,因此有些不解。不过想到当初时寔在屏涛坞禁地里情势万分危迫之际,还没忘记摸摸那女祭司的胸,料想他的轻薄必是极为不堪的了。转念又一想,时寔自从乾家救治了病根来,可再没这般猥琐过,怎生现在倒故态复萌了?

    “去看看!”这等热闹不可不瞧,甘斐就待直往里进,却听见外间“咚咚”敲门声起。颜皓子早就一晃身蹿了进去。

    “呀,我去开门,这些时日了,多半是滕都尉还有风姐姐他们回来了。”娟儿勤快的向外碎步奔去,身姿绰约,甚是好看。

    听说有可能是滕祥回来,甘斐倒不好意思先去瞧时寔的糗事,跟在娟儿后面,有心望望来者是谁。

    大门打开的时候,便见到一个陌生的僧人,礼貌的深深合什向娟儿一躬:“我佛慈悲,打扰勿怪。未知乾家高士可在府上?”

第八十六章 佛度轮回

    不是滕祥归来也就罢了,却怎么来了个素未谋面的年轻和尚?是个年轻和尚上门也就罢了,却怎么开口便要寻我们乾家弟子?

    甘斐回头看看嵇蕤,心内寻思多半是冲四师弟来的。果然,嵇蕤一看到那和尚就眼中放光,快走了几步迎上前去,语带惊喜:“定通大师,怎么是你?”

    “我佛慈悲,与嵇壮士一别经年,不意在此重逢。”定通也认出了嵇蕤,合什躬身,神态极为谦谨慈和。

    见是乾家故人,娟儿便将定通让了进来,嵇蕤做了个摊手礼,又呵呵笑道:“自从落霞山紫菡院一别,可不是有一年多了么?便是我那池师兄也时时念及大师。听说大师是裂渊国出身?在那里还和我池师兄相见了?”

    “阿弥陀佛,正是前几日受池鸦圣所托,特来此寻一位乾家高士的。”

    “咦?大师前几日就和池师兄遇上了?未知有何嘱托?又是来寻哪一位同门?”

    “甘斐甘壮士,不知可在此地?”

    嵇蕤便立刻扭头喊:“二师兄,来寻你的。这就是定通大师,我们时常说起的。”

    这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和尚就是定通?甘斐在后进门里早听的明白,看定通直若游走四方的普通行脚僧人,不禁有些暗暗称奇,听见说起了自己,急忙闪出身来,冲着定通抱拳拱手:“荆楚乾家弟子甘斐,久仰定通大师之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定通看着甘斐,倒并不觉得陌生隔阂,温和一笑:“素闻甘壮士独闯魔窟,虽万千厉妖列身于前亦面不改色,直是天下第一等慷慨豪烈之士,如何今番倒文绉绉的老学究也似?”

    这和尚就是会说话,夸得人心里暖洋洋的,甘斐咧嘴大笑,还故作姿态的谦逊一番:“不敢当不敢当,那时候我可真怕的差点尿了裤子,不过想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就硬着头皮上了。”

    得意就容易忘形,忘了形便口无遮拦,娟儿被甘斐粗俗的言辞弄得脸上一红,只作未闻,屈了屈身,便请定通往内院去。

    几人边走边说,甘斐正问:“大师见到池师兄了?那我那九师妹小师弟有没有见到?”

    “岂止见到,董姑娘际遇堪奇,姬小友父子重逢,原是热闹得紧,却是裂渊国相召,他们作一路尽往裂渊国去了。哦,对了……”定通又转头对娟儿道:“贵署的风姑娘灵识慧体,来历神异,也成了裂渊国的上宾,那位晓佩姑娘也陪着她同往。至于滕校尉,说是另有要务,最多旬日之间,便能回来。”

    娟儿低了低头:“小婢不过是署里帮闲的,这些事体,大师还需向仲尉官、时尉官他们说。”

    看来定通遇上的人还挺齐全的,连滕祥都见到了。甘斐不由奇道:“池师兄是指名道姓让大师来寻我的?”

    “正是。”定通袍袖一荡,倏乎间手中一长,呈在甘斐面前,“鸦圣唯恐赶之不及,特留神兵天刃,交予甘壮士,以备师仇雪恨之用。”

    甘斐停下脚步,面色郑重的接过定通手中之物,一眼便即认出,正是池棠那须臾不离身的负背云龙剑,剑鞘精美,隐隐有光华旋绕,偏是拿在手里,轻便的几若无物。

    “嗓”,声若龙吟,甘斐执柄抽提,剑身半出鞘,映得面上一道明光。甘斐注目半晌,猛的推剑回鞘,长出一口气:“好!池师兄心悬师门血仇,特将神兵相授,无论那仇家是何人,定教他血债血偿!给!”

    最后一个字是冲嵇蕤喊的,嵇蕤一怔,便见甘斐将云龙剑一抛,却是直到眼前,急忙伸手接住,心中愕然,不知甘斐是何用意。

    “你是使剑的,用这个顺手。我还是用我的宽刃大刀。”

    甘斐的宽刃长刀是承继家尊乾道元诛魔刀的路数,嵇蕤知道甘斐这是有用师门亲传刀法手刃仇人的用意,也不再多说,拱手道:“好。”将云龙剑负在了自己身后。

    “乾家满门英烈,洛阳之战惊天动地,小僧未曾与会,却也每尝有追思激怀之慨。犹记昔日与薛壮士同席相对,共语抒怀,怎知今日生死两绝,阴阳永隔,宁不悲乎?阿弥陀佛。”定通沉痛致意,乾家战死同门中,他只与薛漾有旧谊,此刻提起,也是切时应景的悼缅之语。

    甘斐黯然一叹,嵇蕤怆然涩笑:“六师弟但以降妖伏魔为志,得偿所愿,虽死无恨。”

    娟儿发出一个短促的惊呼,她听明白了他们是在说谁,瞬间脑中天旋地转,僵在一旁。

    哎呀,怎么忘了这一节。甘斐和嵇蕤循声一看,便自心下一咯噔。在祀陵尉这些时日下来,娟儿也不知向他们问起过多少次薛漾,甘斐嵇蕤隐隐感觉到这位姑娘对六师弟的情意匪浅,又岂忍以实情相告?每每顾左右而言他,竟生生的瞒了过去。不曾想与定通相见,心情激荡下脱口而出,倒不啻给娟儿一个晴天霹雳。

    “他……他是怎么故去的?”娟儿眼圈发红,强忍着不让盈眶的泪水滴下。

    谁能想到,乾家看起来最为木讷淳朴,貌不惊人的六弟子薛漾,倒是最惹情动相思,偏偏又最早殉身而殁,只引得翩舞含悲,晓佩生怅,便是风盈秀也是忿郁在怀,无处宣泄。今日又是娟儿泫然欲泣,哀从中来。

    他们已经在内院之前,莎儿带着洽儿正出来迎甘斐,却给了甘斐一个解围的机会,急忙冲她们使了个眼色,莎儿冰雪聪明,蔚蓝双眸还不及留意定通,便立即和洽儿靠近娟儿,口中故意埋怨:“父亲怎么惹娟儿姐姐生气了?”

    由得女孩子去宽慰女孩子,甘斐逃跑似的忙将定通往里厢引,定通微带错愕的看了眼莎儿,最终低颂了一声佛号。

    ※※※

    在祀陵尉的正堂上落座,迎面却走来了黑大汉牛五,看到定通便是眉开眼笑:“来客哩,做饭,咥肉。”

    定通笑了笑:“阿弥陀佛,小僧不吃肉,不动荤的。”

    牛五还是憨憨的道:“哦,那不咥肉,给大和尚弄条肥肥的鲤鱼炖汤。”

    ……

    这里的气氛冲淡了前番带来的悲凉伤楚之意,时寔神情委顿,正被颜皓子架了进来,不住哎哟哎哟唤痛,却又看不出他伤到了哪儿,仲林波和吴凌、吴平跟在后面,看表情都是忍俊不禁,捂嘴偷笑。

    不过吴凌很快就发现了定通,对于这位佛光煊然的高僧,他作为妖类的本能立刻就有些不自在,黄澄澄的眼来回打量了定通好几眼,心下揣摩对方的来意。

    定通并不曾四下张望,却好像已将在场众人的情形悉数了然于心,对甘斐和嵇蕤笑道:“这祀陵尉果然藏龙卧虎,奇人异士济济一堂也。”

    “这是怎么了?刚听说是轻薄人家被收拾了?”甘斐顾不上和定通相谈,先探问时寔。

    时寔摇摇头,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颜皓子接口笑道:“也是怪了,这胖书生自从改头换面以来,可从没见他会被那几个道行低微的女鬼弄得这般狼狈,像被马蜂蜇了似的抱着头满地打滚,那些女鬼就在他身边穿来穿去,他就差求爷爷告奶奶的讨饶了。不过那些女鬼好像也只针对他,对我们却客客气气的。”

    “小僧来看看。”定通没等甘斐向众人介绍自己,便凑到了时寔面前,略一定睛,忽的将手中念珠一抛,口中轻吟:“唵弗如切吽……”

    霎时间,众人惊奇的发现时寔身上紫气一闪,却像是受强力吸附般丝丝缕缕尽涌向定通的念珠之上,定通伸手轻抚时寔额头,舌绽春雷:“开!”

    一股无形的罡风飘散,紫气转眼消弭一清,时寔浑身一激灵,顿时神采焕发,挺直身体,一如寻常般淡然潇洒的向定通躬身一礼:“神僧妙法,闻所未闻。”

    “这是怎么回事?”纵然是像甘斐和嵇蕤这样见多识广的伏魔之士,也有些摸不清头脑。

    “妖气与魂灵煞力大起冲突,这位先生通灵之身,却是控驭无当,反受其害。”定通寥寥几语,直道就里。

    ……

    原来时寔彻日探研妖鬼魂灵之道,却是钻了牛角尖,有心操控鬼灵,以为世人之用。在得了韩离甘斐等人的启发后,他更是用自己做了实验的尝试,结果在今天,当他运用起周身玄力,再次催发驭灵之术时,在体内蓄积的紫气妖力在魂灵煞力的牵引下,终至紊乱之局。

    就好像习武之人的走火入魔,内息纷杂,时寔全无运使经验,自然着了道儿,周身如万针攒刺,痛苦不堪,偏生那将他引为通灵之资的紫气本就是阒水神祭芙蒂雅的淫厉体息,落在倩儿那些女鬼的感知里,便分明是时寔**熏心,意图不轨了。

    这些女鬼初时为妖魔所制,色诱凡人本就是心中雅不愿为,只是慑于妖魔之威,不得以耳。又在祀陵尉犀照院这里涤砺多时,阴煞凶戾之气已然渐渐消缓,不期时寔偏又以淫厉之息来引,如是反复,倩儿一众终于发作,趁着时寔力不能拒之际,便是好一番整治教训。

    其他祀陵尉官只道是时寔自作自受,都在幸灾乐祸的看热闹,哪里想到内中曲折?却是定通出身裂渊鬼国,又是佛法高深,最知鬼灵与妖力激合的祟弊所在,由是出手相助,一语道破关节。

    ……

    定通未彰其名,便先露了这一手,在场众人俱各改颜相敬,再听甘斐介绍了定通来历,便是纷纷上前参礼。眼见又是一位伏魔道不世出的高手人物,更难得有此大智大慧,时寔相谢之后便将自家的想法和盘托出,虽说今天吃了这个大亏,但他还是不改其志,不把这钻研的难题攻克决不干休。

    定通却在听过之后沉思良久,时寔满腔热情顿作忐忑,不知这位神僧有什么见教,目带渴切的看着定通,一语未发。

    “公子之意是引魂灵之力而为人用,然而立意虽佳,却不可行。”定通一开口,时寔面上就掠过一丝失望之色,定通熟视无睹,还在娓娓道来:“魂灵出于人知,人死而魂逝,魂逝之终,却是故忆尽消,轮回复起,再寄新生。我佛慈悲,超度之法,便是引魂魄早入轮回之术,此之谓生生不息,秉规循律之天地大道。公子强留厉魂孽魄存于世间,终究悖逆天理,反生其害。”

    其间的道理太过艰深,定通也只是言及大概,但内中规劝阻止之意却是明确无误的,众人频频点头,深以为然,只有时寔愣怔半晌,忽然间只觉得自己的钻研尽付东流,心里空荡荡的怅然若失。

    “既是此间尚有冤魂未逝,且待小僧前往超度,当真难以尽泯,也需将其引往裂渊鬼国,善加规导,免得贻害世间。”定通虽然说话语气温和轻柔,但言下之意,也算是将劝阻之意做实了。

    甘斐知道要让时寔转过这个弯来,终究还需时日,总之看住他不让他再去折腾就是,相信他早晚还是会醒过神来的,当下岔开话题:“大师来这里,恐怕不仅仅是交给我这把宝剑这么简单吧?”

    定通微笑:“甘壮士倒是慧眼如炬,看出小僧原是有事相求。却也是令师兄池鸦圣的意思,小僧思忖来,也觉得谋事以万全为备,能得诸位助力,却令此事更有把握。”

    以定通的能为竟然还需要众人援助,众人精神一振,倒要听听是何原委。

    “有一凶妄之徒,野心勃勃,大有为害天下,兴风作浪之势。若只是举兵作乱,自有人间军旅抗衡,原不劳诸位。然其人身有异术,啸聚了好几个妖魔,并那虻山化魔之身的恶人,只怕人间军旅不是对手。偏生此际非常时节,妖灵族迁易变革,动荡未安;伏魔道元气大伤,无暇他顾,是以这南国之境,却是需要诸位奇人异士同心协力,才有克制之道。重中之重,便是需一网打尽,勿使再生遗患。”

    甘斐心中忽然一动:“大师,可知那凶妄之徒是什么人?”

第八十七章 风云涌动

    定通摇摇头:“探查多时,只知其人与那韶岭殷氏一族颇有交集,藏匿之处,却在昔日幽冥血泉之境。然其人等闲并不露面,深居简出,只遣了两个曾属虻山之妖作为联络的使者,所以小僧也一直不曾见其面目,但见其驭妖为仆,血泉之境戾气凝蓄,便知其人所谋者大,能为亦是非同小可。”

    先听到韶岭殷氏,甘斐便想到了那个在广良城见到的殷家公子,又听定通提及幽冥血泉,不由一怔:“血泉?怎么又和血泉鬼族扯上瓜葛了?血泉鬼族不是被裂渊国灭了么?难道还有余孽残留?”

    “血泉孽魂尽覆于裂渊之役,小僧亲身所历,自然无差。便是鬼皇鬼相并几位残灵鬼将,亦囚于裂渊国囹圄之中,再不能为害。但血泉举族皆出,其幽冥巢穴却仍然留存。却不曾想竟被那凶妄之徒用作了踞身所在,也不知是哪里弄到的存境密咒。”

    “也好,幽冥血泉魍魉凶域,趁这个机会,便一起收拾了。我们冲不进去没关系,大师若知大致方位,待我联络各处同道,就依着方位布下天罗地网,对方一有异动,便可一网成擒。”甘斐对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战略素来得心应手,昔日只身勇闯屏涛坞便可见一斑。

    定通却还是摇头:“不可不可,那凶徒防范甚密,一旦发现此等形迹,只怕尚未成合围之势,便被他另出奇术破解,如此打草惊蛇,反生祸害。小僧也只是遥随那两位妖使,探知了巢穴之处便即返回,不敢再有深入,况且其手下人妖混杂,不可以伏魔道路数相应。小僧的意思,就是凝势聚力,隐忍相待,以正破奇,后发而制。一俟其举事,实力尽出之际,便以令其猝不及防之势,断其归途,扼其所向,一战功成!”

    嵇蕤在定通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沉思不语,直到此时方才问道:“大师,那两个虻山之妖可知是什么来历?”

    “倒不是什么虻山大有名头的妖灵,一个是慕枫得道,行踪隐秘的鼠妖,一个是文华风物,敏知善匿的蛾精,却是都以身法灵动见长,当真论修为本领,尚逊昔日虻山四灵一筹。”

    “我知道那个蛾子精是谁了。这家伙好大的命,虻山那一遭也让他给逃了出来,竟还溜到血泉为恶。”甘斐见过慕萤,如果不是确定那白狐已被郎桀收押于魔境树牢,他几乎就要怀疑这个藏身于幽冥血泉,有意为害作乱的凶妄之徒就是白狐了。

    嵇蕤的神情顿时变得凝重起来,下意识的将手中的云龙剑握紧,这个动作引起了甘斐的注意,便听嵇蕤咬牙切齿的沉声道:“师兄,我认为定通大师请我们相助的事,和我们要去做的事,其实就是一件事。”

    甘斐目光在云龙剑上扫了一扫,遽然一凛:“你是说……”

    “虻山陷地,慕枫得道,山鼠成精,化身白墨大子夏侯通,混迹人世之中,大师所说的鼠妖,只能是他。去岁中秋,大司马班师于洛阳,我听六师弟和七师弟说起过,他们就在当晚瞧破了这个假夏侯通,还在军营之中将其生擒。却在押送其前往大司马处之时,被一个神秘的灰蓬怪客救走,这件事,大司马府的鬼枭剑客,还有那位沈劲将军都是亲身经历。也就是说,这虻山陷地最终成了灰蓬怪客的手下……”

    “我们都知道那灰蓬怪客是杀害家尊的仇人,也大有可能是老三。”甘斐恨声接口。

    “更大有可能,便是大师所说的这个凶妄之徒。”嵇蕤用肯定的语气结了尾。

    甘斐不住点头:“这就是了,这就是了。前后一想,全都连上了。老三的野心不小那,分明是要扯旗造反争天下的意思了。”

    颜皓子表情少有的严肃:“如果真是老三,那说明他以前是想用家尊和五圣化人的首级换取与虻山那伙子联盟,本是有心借助虻山的力量,现在嘛,只能是他自己干了,倒还招纳了不少从妖灵一族漏网而出的散兵游勇呢。他打的如意算盘,以妖和化魔之身来对付人,用网罗的人间高手对付伏魔道,两下相宜,再加上那个什么殷家的呼应后援,又得是一场大战那。”

    尽管一直没有证实汲勉就是灰蓬客本人,但实际上在甘斐这几位乾家弟子心中,早将他们等而为一,甘斐握紧了拳头,指节格格作响:“既然知道了他的行踪打算,这可就由不得他了。”

    定通不知道甘斐他们为何会突然义愤填膺起来,待知悉了就里之后,才耸然动容,合什叹声道:“我佛慈悲,此凶徒竟有此等渊源,欺师灭祖,天道难容。两逆归一,合当自败。”

    仲林波迅速把情势理清:“对方藏在鬼界,既有妖魔为羽翼,也有恶人做爪牙,势力不小,我们这里虽然也是妖鬼人三方俱齐,终究数众悬殊,为万全计,一是需要迅速壮大本署力量,二是立即上报大司马,请他调大军来,共御肘腋之变。”祀陵尉分从吏曹,却因为大司马嘱意创建的缘故,一直把这里当作了大司马的隶属,时寔那日一见韩离大司马府首席剑客的身份便即逢迎相待,便是源出于此。现在仲林波不说上奏朝廷,只说报之大司马,众人倒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定通哪里知晓南国朝堂上这些错综复杂的党争权斗?便也点头:“原是有些故友同道,小僧召唤下便能赶来此间相会,至于那位大司马,早对此事大有警惕,已暗伏幕府心腹藏身于彼,小僧让他们继续假作监视之举,以惑凶徒耳目。”

    ※※※

    祀陵尉往日里表面上的散漫渐渐变得荡然无存,在接下来的数日里,骤然成了厉兵秣马的战备之地。

    犀首剑徐猛带着十几个龙精虎猛的大汉赶来了,令甘斐意外的是,那蓬关陈嵩和豹精将岸竟也随同前来,叙礼相契之下,将岸和吴凌两个妖灵还对视了良久,一个虻山天军副将,一个阒水涉尘妖使,现在起却同为并肩御敌的战友,未免令人感慨世事转易莫测。而当张琰朦朦胧胧的身形在定通面前拜倒叩见之时,陈三更是发出了一连串啧啧称奇的惊叹。

    第三天夜里,地灵鬼将慕容衍居然也离奇的现了身,在与池棠一行同至洛阳后他就一度不知去向,却终究逃不过定通的佛偈相唤,不过他礼貌而冷淡的向定通致意之后,便又隐去了身形,没有说起他这些时日究竟去了哪里,定通却也不问。他召来慕容衍,目的只为了那幽冥血泉,相信出身于血泉的慕容衍必然大有奇效之功。

    嵇蕤也没有坐等,在颜皓子的帮助下,他们开始四下奔走,知会江南的七星盟各处伏魔同道,化魔之身的恶人固然可在人间军旅中所向披靡,但面对伏魔道高手的破御之体,还是大为忌惮的。无论如何,伏魔之士的力量必不可少,就看能有多少人愿意相助了。

    不过几天工夫,七星盟廉贞部宿庐陵铁衣门掌门邝雄也到了,廉贞部宿本就是为了针对其境之内的血泉鬼族而设置,虽说血泉已灭,七星盟大部又在各自防范妖灵一族有可能出现的意外而不敢轻动,但邝雄还是义不容辞的带着本门弟子和几个力宗挂名的好手赶来了,童四海也赫然在列。

    滕祥在第七天上,终于赶回了祀陵尉,和他在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位陌生的白衣少年,甘斐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陈郡阳夏谢家的谢玄,滕祥和谢玄是怎么走到一路的,甘斐无暇推敲,却在气氛热烈的重逢相见之中,首先向谢玄身后那位青袍弁冠的老人拜倒称谢。

    若无孔缇相授的回复之功,又岂有甘斐的再世为人?谢玄既然来了,随身近卫的孔缇又岂会不如影随形?

    然而知道孔缇是池棠师父的人却都不在了,薛漾和郭启怀战死于洛阳之役,无食也不知是忘了还是心不在焉,却一直没有对甘斐提及过此事,反倒是孔缇微笑扶起甘斐,目视着他的褐衫短襟,突然问道:“池大郎何在?”

    ……

    英雄云集,一场自洛阳大战后最为波澜壮阔的伏魔之会正在悄然形成,曾经清清冷冷,偏处一隅的祀陵尉兴盛了起来,挂着吏部调拨名头的钱粮财米源源不断的运送而入,一批又一批可供调动的军队制属划归到了祀陵尉的名下。

    然而,这与权倾朝野的桓大司马却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仲林波前往大司马幕府的禀告尽如石沉大海,全无了声息响动,仿佛祀陵尉提供的讯息和大司马全无干系一般。

    大司马给出的唯一回应,便是在十几天之后,送过来了几个人,只说是妖言惑众,欺瞒战情,姑念前功,暂不咎罪,发于祀陵尉,着即羁押。

    看着这些人有老有少,被粗粗的镣铐锁着,神情落寞,垂头丧气,甘斐却又惊奇的发现了故人。

    走在最前的,不就是那个大司马府戍卫的队率,在洛阳城死战到最后的校尉张岫?还有在他身后,即便神色郁郁,却仍将袍服衣冠穿戴的一丝不苟的洛阳令程一帆。再看另几人,却也都是洛阳之战死里逃生,仅剩下的几个幸存者,那白发斑斑的老狱卒,那身材瘦小羸弱的文吏……

    张岫和程一帆抱着满腔奋激之情,在年前赶回了大司马幕府,将洛阳血战,沈劲罹难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尽数报之了大司马,他们要让世人知道,这些在洛阳困守孤城的勇士们是在和怎样残虐恐怖的对手抗争的,即便是面对传说中那些世人为之胆寒的妖魔,人类的第一战又是如何无畏壮烈的。

    大司马素来沉肃的脸上后来也变得热泪盈眶,口口声声必令英雄之名传扬天下。却没想到这不过年后旬日之间,沈将军和五百勇士的壮举便再没了下文,甚至现在,他们也被一个无稽的罪名给发落到了这里来。

    张岫叙述间,再没有了对大司马往昔的景仰之情,愤愤不平中还咒骂了几句,程一帆一语不发,扭着头挺直身昂立良久,出奇的没有对张岫的不敬之词表现出申斥之意。

    豪杰壮士百折不挠而还,岂能沦落至此?甘斐心头一股激昂之气油然而生,他们绝不该是阶下囚,而是祀陵尉的座上贵客,哪还管什么大司马的指令,几下子打开镣铐,口中大吼:“牛老五,来客哩,做饭,咥肉!”

    ……

    当一位风神秀彻的中年官员在滕祥延引下,来到祀陵尉的时候,甘斐终于意识到,这个出自大司马首倡的伏魔官署,已然在悄然无觉中改属易主。

    中年官员对着满院见过的没见过的人、妖、鬼灵拱手,丝毫没有讶异之色:“诸君心怀晋室社稷,便是护国英雄,谢安感佩,愿与诸君并身相济,休戚与共。”

    吏部尚书谢安,陈郡阳夏谢家的第一名士,朝中炙手可热的新兴大族。现在知道是谁在扶持祀陵尉了,甘斐看着谢安身边矫然肃立的滕祥,却对这大出意外的结果感到不可思议。

    这便是滕祥壮大祀陵尉之功,与竟陵董家的合作只是引子,董家真正依靠的靠山,却是阳夏谢家,顺理成章的,董邵把滕祥又引荐给了谢家,早就对祀陵尉牵记在心的谢安就此把这个用于降妖伏魔的官署纳为了自己的势力。

    甘斐并不在乎谁是祀陵尉之主,他只知道,着意防范即将出现的纷乱危局,这才是目下实际。大司马莫名其妙的漠视轻忽,令他大为失望,相比之下,谢家这般全力投入,郑重其事的所作所为,倒颇使他心生好感。恰也是适逢其时,谁能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大司马竟忽然避之唯恐不及的将祀陵尉视为了弃子,这使谢安的接管进行的异常顺利。朝中两派势力即将破颜大争,偏是谢安将着力处放在了这里,看似闲子,却是用意深远,而滕祥作为竟陵董家的代表,和谢家这一联袂举动,也将对日后朝局变化起到至关紧要的作用。

    ……

    风云涌动,吊诡迷谲,一场多方蓄势,各怀机心的角逐即将开始。

第八十八章 两年后

    ===这一次前往青海漫长的旅程,导致更新又一次出现了长时间的断层,东晖在这里向大伙儿抱歉了,所幸故事也已经接近了尾声,力争在本月内完成《伐魔录》剩下的篇章,很多心曲,会在后记中与大家分享。===

    丁巳年是伏魔道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一年,五圣化人相继现世,七星盟同气连枝,而虻山气汹汹掀起了漫天腥风血雨,人魔之战在洛阳拉开了序幕,却又在倏乎意外间落定了尘埃……

    丁巳年之后是戊午,戊午之后又是已未,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了第三个年头。

    庚申年---

    前往裂渊国的池棠韩离,还有那董瑶她们几个,竟是一直没有归返,俨然便是湮寂于那神秘莫测的异域幻境之中,如果不是偶尔还有雅风四姝代为奔走的报来平安,甘斐早就放心不下的亲往裂渊国一行了。

    伏魔道也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在戊午年五月间重新推选了天风子为盟主,并且在貌似风平浪静的气氛中用异乎寻常的警觉关注着妖灵一族的动向。尚喜这两年来,妖灵一族也是出奇的安分守己,人世间妖魔出入的讯闻几乎绝迹,这一点,更可以从乾家悬灵室中的寻魔图上得到印证,缟净清平的如同羊皮卷纸一般,与昔日阴霾重压山雨欲来的情景大相径庭。

    至于那凶妄之徒,并且甘斐心知肚明其必是汲勉的那一路乱军,却也蹊跷的好像全然无涉于人世春秋,但无论是甘斐定通,还是整个祀陵尉,都清楚那不过是于平静湖面下蠢蠢欲动的湍急暗流罢了。

    与之相应的,却恰恰便是时政朝局之间已经完全公开的勾心斗角。一年前的春天,贬谪日久的韶岭殷氏终于得以重返庙堂,虽然那殷氏家主殷涓只做了个从五品的著作郎一职,可这不大不小的官儿却恰到好处的像是一根坚硬的骨鲠卡在了桓大司马的咽喉要害之处,举凡大司马上奏天子之议,著作郎便是参本百般攻讦,而大司马爵位煊赫,与这从五品的官员相去太远,朝堂上等闲也难以面见,便欲反击时,却总仿佛蓄满了力道的重拳挥在空处,最后自有那一群世家大族做了和事老,但这般几番转折下来,桓大司马几次的动议都被不了了之的搁下了。最明显的就是大司马欲加九锡的奏请,名义上是奏请天子,分明便是挟势威逼。满朝谁不知道加九锡便是欲行篡逆废立的征兆?又哪能让大司马如愿?

    还有就是那北伐之战的功过,大司马是想用北伐之战为自己增光添彩,而后加九锡之举可谓水到渠成。著作郎却偏在北伐之战上做文章,大司马不是说克还故都了吗?可那分明是氐秦与鲜卑两相激战,洛阳虚而无备,故而被大司马捡了个现成便宜,现在洛阳便在氐秦治下,铁证凿凿,无可辩驳,倘若你大司马真是力战中原而回,如何从没有提及氐秦半字?如此假传战报,罔蔽天子,这不是欺世盗名,罪无可赦么?再说你大司马自称刺杀东胡王族慕容恪,还在洛阳传宴那刺敌功臣,会当此时,那刺敌功臣现又何在?显然是自知难以自圆其说,只弄个死无对证的伪信罢了。况且慕容恪还在鲜卑军中,洛阳守将沈劲便是为其所杀,从前方传回,又被大司马扣下不发的军情线报自可为证。

    最为令人欷歔的是,对于洛阳城沈劲率领五百勇士困守孤城,死战不屈的情事倒是难得的得到了两方势力的认同,只不过这种认同却是出于因势利导的各怀其图。大司马要大彰洛阳之战,这是说明大晋铁军,唯在其治下方有此铮铮铁骨之士,力拒戎狄胡虏,更可见大司马国策筹谋的正确;这论点却被殷涓巧妙的移花接木,既然是对抗氐秦鲜卑,那就做实了这一点,从而把妖魔侵袭的真相掩盖,而后指出,既知氐秦鲜卑大军环伺,为何偌大的洛阳城只一个新晋的冠军将军和区区五百兵丁?大司马自己又为何迫不及待的引大军还朝?分明是趁北伐之名,行独掌军权之实,意图进位逼宫,根本就没有驱除北虏,再复河山的心思。至于冠军将军沈劲,忠心为国,故为大司马所忌,留其镇守洛阳,却是行的借胡狄之刀,杀害大晋忠臣良将的计谋,龌龊可鄙,天人共愤!

    如此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直纠缠了两年有余,层层阻挠下难遂心愿的大司马最终扯破了脸皮,胁迫新蔡王演了一出投案自首的戏目,只说著作郎殷涓、太宰长中庾倩、散骑常侍庾柔、太宰掾曹秀等勾结武陵王司马晞蓄谋造反,大司马趁机要求天子御诏,将一应涉案人等收付廷尉问罪。

    天子虽受大司马挟制,但看这谋反名单上,个个是与大司马势不两立的臣子,又岂能不知道大司马的铲除异己的真实目的?当然,御诏不敢不发,却又故意晚发了两日,于是,这些名单上的权臣们纷纷出逃,各回封邑属地,聚起私兵部曲,声讨大司马恶行。殷涓还特地发出讨贼檄文,明言大司马便是当朝王莽,宣称要勤王救驾,匡君除逆。

    桓大司马大怒,立即返回庐江驻军重地,数万大军蓄势待发,出人意料的是,桓大司马在离开建康时,却把戍卫建康的重任交给了此时已任扬州刺史的谢安,一则,是他对谢安素来敬重,谢家子弟也与他这大司马幕府多有交集;二则,却是在这场政争角逐中,已然居于世家大族头一等的谢家竟是不偏不倚,独持正议,虽与大司马政见尚有龃龉之处,却也并没有和殷家一伙同流合污,更在北伐大战上为大司马很是申辩了几句,这令大司马大生好感。唯其目下非常之时,为免物议,竟是不惜把手握天子之都的命脉交到了谢家手上,以示公心,也让种种挟天子自重的谣言不攻自破。只是这毕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明眼人都清楚,就在京畿左近,桓大司马还留下了已迁中军将军的幼弟桓冲领了一支赤甲武卒兵马,名义上是拱卫京师,其实却是对谢家暗行监视,谢家但有不轨之迹,这支桓家的赤甲武卒军便可迅速底定京师变局。

    朝局紊乱,厮拼一触即发,两年间甘斐也并没有消极的坐等,他辗转大江南北,力邀了好几个昔日伏魔道上的好友前往祀陵尉,包括了天青会主丁晓、五湖散客林萧等人,虽说整个七星盟在为妖灵一族而凝阵以待,但抽调些不分属名门大派的零散人手总不为过;他更是在新一轮的七星盟大会上,将那强身健体以期回复的方法传授给了那位鹤羽门的故识张立辉,张立辉脱力逃生,一直没有恢复,将信将疑的听了,也不知有没有依法照做……

    这些都是对外的事体,对内,甘斐又重新打理了乾家上下,不仅把洽儿和莎儿送回乾家本院,与守寡的大嫂做个伴儿,还北上中原了一趟,将住在山藏村的胡女黛丝莉给接了回来。大丈夫有始有终,可别救了人家却把人家孤零零的撇在一边,况且黛丝莉素与洽儿莎儿相得,就把她当一家人看待了。不过在山藏村,他并没有见到那位老族长颜无当,据黛丝莉说,老族长也被从天而降的一个绿裙子仙女给唤走了,现在山藏村是几个年岁长有见识的老人共同代行族务处断之职。甘斐算了算,颜无当离开的时分恰也是韩离蒙召远行的当口,看来都和裂渊国有关,可想而知,裂渊国正在进行的,一定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原本按照辈分排序,乾家的家尊现在应该是甘斐继任,但甘斐知道自己的性子完全不是家尊的料,能够用师传刀法手刃那忘恩负义的汲勉,为乾道元亲报此仇,便是他现在最大的心愿了。倘若妖魔再不生患,那么以后,自己就带着两个女儿就这样消消停停的度过余生,却哪还有做家尊的心思?而嵇蕤虽有谋划之才,却也没有为尊之志,宁愿一如既往的奔走世间,因此新任家尊最终落到了心思缜密,处事稳重的五弟子栾擎天头上,家尊从祖姓,栾擎天也由是改姓为乾擎天。

    待把所有的家眷都在乾家安顿好了,甘斐又留下了所有的赀财给新任家尊乾擎天,这才和嵇蕤在这个南国战云密布,一派剑拔弩张之势的局势下,又回到了建康城祀陵尉中。因为他知道,现在就是汲勉发动的最好时机。

    ……

    站在秦淮河畔,甘斐看着粼粼波光上的桨船灯影,颇有些神游物外。因为当下纷乱的局势,这里已经显得非常萧条,往日里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的情景再不复见,即便是两岸鳞次栉比的豪门大宅也在暮色来临时深锁重门,户牖紧闭。

    河面上的丝竹乐声显得稀稀落落,甘斐却只想着和莫羽媚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说来也怪,明明在山藏村虎风重振后的痊愈已经使自己渐渐走出心结,可现在却总是忍不住回想起昔年伊人并肩同行的旖旎岁月,只是那种心痛若死的沉重变得淡了,唯有那一层怅然若失的落寞挥之不去。

    中天皓月,灿烂星汉,倒映水面,涟漪波荡,倒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飘忽闪烁,甘斐不禁苦笑,自己却是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忽听身后车轴动响,回转头一看,便见一列车马行从正从街闾中穿行而过。

    拉车的是最为健壮的肥硕公牛,牛头上还披着精美的装饰,显见便是权贵重臣的车驾,甘斐只看得一眼,初时也没当回事。这里本就是世家大族的聚居之地,出现这么一列车驾并不为奇,只是再看他们行走的方向,却分明要出城的情形,这倒有些蹊跷了,看现在戌时日暮,正是将近人定时分,有什么世家大族却要于此时远行的?

    有了这个疑问,甘斐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便是这一眼,他便精神一振,心道当真是冤家路窄,爷倒几乎忘了跟这怂包软蛋还有笔老账一直没算呢。既然撞上了,可就不能放过这家伙。

    甘斐看见的,是在车驾旁一脸凝重的熟面孔,他并不知道这个熟面孔便是北海十八郎之首吕通,却记得在广良镇中,自己在对方手下吃过亏,而既然这个恶奴在,他那位好色愚蠢的胖主人王纮必在车舆之中。

    甘斐的褐衫短襟在暮色下并不显眼,吕通又是在怔忡疏神之间,只觉得眼角黑影一晃,便有一只大手突兀伸将来握住了自己的马缰,这大手力气着实不小,座下健马竟生生的被拉拽而止,呼叱打了个响鼻,再也不走了。

    “大……”吕通扬声欲喝,却在看到了来人之后,生生把后一个“胆”字给咽了回去,月光灯火照耀下,来人面容映照分明,可不就是那个曾经把公子爷整治得死去活来的大司马府门客?

    几年不见,甘斐的满腮虬髯更加浓密了,面目也多了几分老成之色,原先胖大的身材现在也显得精壮了许多,这是持续健体强身的效果,如果说过去的甘斐是一个胖汉,现在便是实打实的壮汉了,但终究容貌未改,尤其是嘴角扬起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轻蔑表情,吕通一眼就认了出来。

    说来也怪,尽管在广良城那一次吕通把甘斐收拾的不轻,可甘斐身边那奇怪的小女孩也依然令他心有余悸,后来他渐渐寻摸出味来,只怕那小女孩不脱妖术邪祟之能,这是他亲眼见过妖魔后得出的结论,而既然甘斐与妖祟为伍,天知道还有什么更可怕的手段在等着自己。

    另几个随从不知详细,他们也是北海十八郎里的武人,虽说这些年羁于时局,气势大有收敛,但几曾遇到过这种路人欺上头来的情形?吕通身旁的余三恶狠狠的抢上来,拔出佩刀,口中叱道:“咄,何者拦路!”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动作,甘斐立刻回想起澄芳酒肆前的情景,更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本来就是存了来算账的意思,此际更是索性发作,执住马缰的手微一用力,吕通的马便咴溜溜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直把马背上的吕通吓得胆战心惊;甘斐的另一只手却迅疾如电的探过一旁,转眼间揪住余三的腰胁,将他生生从鞍鞯上扯下,余三全无还手之力,只觉得腰间一紧,竟已被甘斐单手举起,余三哇哇大叫,手脚乱动,却难以挣脱分毫。

    其余众人顿时心中一寒,便看这等威势,他们也知自己远非敌手,吕通更是心下栗六之余大生疑惑,这……这大汉何时又有了这等神力?倘若是在广良之时,我又岂能近他的身?

    “叫你们那个怂包软蛋的胖小子出来,爷今天心情不好,要拿他练练手!”甘斐震慑当场,双目炯炯,却径看向牛车车舆。

第八十九章 恩怨休怀

    纵知现在与甘斐已是天差地远,可当发现甘斐目视车舆,一派跃跃欲试的情状,吕通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运起了浸淫二十余年的虎扑锁身功,从马背上探身向前,就待缠住甘斐虎臂。

    甘斐兀自单手托着余三,吕通也是觑准了他这稍纵即逝的破绽,本以为自己此招就算难以完全奏效,至不济也能让甘斐回身趋避遮架,以期稍有拦阻之功。怎知甘斐竟似脑后有眼,吕通身形甫动,他便忽的将托着的余三打横里一扫,余三正在手足乱挥,身体又是魁梧强壮,扫到吕通面前不啻数百斤重压威逼而来,吕通躲闪不及,与余三撞在一处,却是甘斐在余三身上另伏暗劲,吕通又哪里抵受得住?顿时眼前一黑,就像第一次交手时那般,和余三作一堆的跌落地面,再难动弹。

    “糊涂了,爷怎么能指望你们这些狗腿子来唤你家主子?”甘斐若无其事的拍拍手,在其余从人武士反应过来之前,敦实的身体一晃,早已轻巧的跃上了牛车,牛车驭者一声惊呼,却被甘斐一把推下了车,甘斐口中冷笑:“还是让爷亲自来请阁下吧。”直接掀开了车帘。

    舆厢内只点着一盏铜灯,微弱的灯光却并不妨碍甘斐把内中的情形看了大概,久违的王纮那肥胖的身体最为显眼,正用惊恐的目光望着甘斐,他的身后还伏着个绫罗周身,珠翠满头的妇人,只是被王纮挡住了面容,看不真切。多半是这位太保家的胖公子恶习不改,便车中也要侍婢相随。

    “还记得爷么?”甘斐凑过去,嘴角带着揶揄的笑意,揪起了王纮胸前的衣襟。

    王纮脸上的肥肉痉挛似的颤抖着,刚刚露出张口欲呼的表情,便已被拽了起来,甘斐挥起大巴掌,就待甩在他面上。这一点甘斐盘算的清楚,你当初要爷和闺女的性命,爷今天手下留情,不过是痛揍你一顿,一泄这秦淮河边蓄积了多时的沉郁之气。甘斐喜欢这样以直报怨的解气方式。当然,抽耳光比直接用拳头打要更管用,一则是更疼,二则也不会一个用力过猛,倒生生打死了他。

    可以想象这一巴掌下去,带血的牙齿飞出,肿胀的胖脸将更显得臃肿的情景,恶人恶报,甘斐心安理得,可就在大手带着风声将近王纮面上之际,赫然从王纮身后传出一阵响亮的哭声。

    手掌硬生生止住,甘斐的耳朵动了动,王纮的脸色瞬时间变得煞白。

    “你……你不……”

    甘斐没心思听王纮琐碎,转向一扳,单手压倒王纮,便见到了王纮身后那妇人,不过那妇人脸上也全没了血色,抖似筛糠的看向甘斐,就在她怀中,露出了襁褓中一个婴孩的小脑袋,也不知是婴孩年岁太小五官还没长开,还是一直闭着眼的缘故,双目挤成了一条小缝,正自哇哇哭叫不止。

    “你……你不要为难他们……全在……全在……我一人身上……”王纮是用哀告求饶的语气断断续续的说出的,很难想象一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纨绔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你的娃?”甘斐的眼角眯起。

    “是……”语声刚出,王纮突然一震,他想起来在广良镇上面对甘斐和他那个瘦弱的小女儿时,自己又是怎样的行径了,甘斐只需如法炮制,自己一家今晚便是惨绝人寰之局。触及这个念头,王纮惊得魂飞天外,虽然在甘斐神力挟制下自己难以动弹,却还是忍不住挣扎起来,口中既像是气喘,又像是啜泣,身体扭成了怪异的曲线:“不要……千万不要……”

    身上的压力的陡轻,王纮居然在挣扎之下直起身来,这可令他大出意外,他只知道这是甘斐放开了抵着他的手,却也无暇再去多想,急忙转身挡住襁褓婴儿。

    “你也知道护自己的孩子,那么想想你那时候干的操蛋事情。”甘斐冷冷盯着王纮,这才发现王纮的面貌比之昔年已然大不相同,唇上颌下也留起了淡淡的髭须,面上的肥肉更多了,体形也似乎胖了一圈。

    “可是就算你的孩子还未知人事,我也仍然做不到在他的面前,折磨他的父亲,我不是你。”甘斐只觉得意兴阑珊,捏了捏格格作响的指节,并没有再一步的动作。

    王纮闻言,心下立刻松了口气,忙不迭的顿首:“谢……谢英雄不罪之恩,小人……小人每思及过往种种,也是追悔莫及……追悔莫及……”

    那妇人也跟着不住的欠身拜谢,甘斐长舒了一口气,留下一句:“别让孩子成为跟你一样的混蛋。好自为之!”一转身,跃下了车舆。

    恩怨休怀,并不是甘斐仁慈的宽恕,就像他说的,在一个婴儿面前展现暴行,这是他决计无法容忍之事,大丈夫所为,自有取舍分寸,王纮应该感谢他孩子的哭声在今天救了他。

    ……

    北海十八郎带着惊魂未定的神情,拥着牛车渐渐远去,吕通还不时回头相顾,似是想不到对方的报复之举放弃得如此轻易,而甘斐立在街头,听着车舆中婴孩的哭声越来越小,想必他的父母已然慰藉相安,不由想起远在乾家本院的洽儿和莎儿,先前的沉郁之气似乎也缓解了不少,嘴角泛起一丝说不上是思念还是怅惘的笑意。

    “原是打算看甘壮士惩恶扬善,大展雄风之举的,却如何刚起了个头,便偃旗息鼓的收手而回?”

    声音从河岸边的垂柳阴影下传出,甘斐转头瞧去,便见一个身材干瘦的男子慢慢踱步靠近,走到甘斐面前时,还向甘斐礼貌的躬身为礼。

    甘斐认出了来者,笑了笑:“董大人这些年倒是再不挂那些走起来叮当作响的佩饰了,走过来悄无声息的。想起来了,董大人就是住在附近,是这里的嘈杂打扰董大人了么?”

    干瘦男子呵呵陪了声笑,月光洒在他脸上,一抹髭须异常显眼,正是董家的大公子董璋,不过他的衣饰很明显的又华丽了些。

    “鄙人本就是为那行车驾而来,只不过见到甘壮士大逞快意的情形,便先成人之美了。”董璋向远处已经行走在灯影朦胧的车马指了指,“哪知道甘壮士倒如此宽宏大量。”

    董家的二公子董邵已经是祀陵尉的令史,也和留守京师的大哥董璋多有走动,甘斐倒并不陌生,但和小师妹董瑶以及那还算性情廓开的二公子董邵比起来,这位中书侍郎董璋总给甘斐一种皮里阳秋的感觉,因此甘斐对他并没什么亲近之意,相见也只是淡淡的一点头而已。此刻自然更不可能将刚才恩怨休怀之举解释详尽,随口道:“妻儿随行,且饶他一遭罢。”

    “是也,王公常是前年成的婚,娶的是会稽曲家的小姐,与小妹的婚约就此作罢。去年又诞下一子,爱逾性命。”

    甘斐这才省起,王纮可是与九师妹董瑶有婚约的,幸好九师妹跟了火鸦乾君池师兄,岂不是强胜那膏粱子弟百倍?这人世间门第相配,自然也比不过那脱尘离俗的神仙眷侣,料来董家也是乐见其成的。

    董璋没有在意甘斐,还在自顾自的道:“只可惜,太保王衮与反贼同谋,往来书信已尽为大司马知悉,现在想逃离建康城,已是迟了。”

    甘斐从沉思中打了个激灵,愕然一怔:“什么?”

    “谋乱作逆,祸延九族。北陵兵马已经围住太保大人府邸,至于王公常这一行嘛,甘壮士虽然不咎其过,他们却也难逃这法网恢恢。”

    北陵兵马说的便是桓大司马留在建康城北面的桓冲赤甲武卒所部,甘斐刚听明白董璋话中含义,便听到远处传出一记响亮的哨声,霎时间,箭簇破空之音大作,朦胧灯影中的车驾行从一片人喊马嘶。

    “顾念与公常相交之情,赐其速死,也免得牢狱之苦,零丁受罪。”董璋的语调冷静得没有任何波动,竟还向远方的车驾长揖一躬。

    想起第一次见董璋时,他在王纮身边那着力巴结讨好的模样,现在的董璋完全就是一个陌生人,甘斐厌恶的瞥了董璋一眼,再不愿见远处的惨景,默然转身离去。

    ……

    吕通双目圆睁,插满箭枝的胸膛上早没了呼吸,身边躺着同为北海十八郎的同侪们的尸体,牛车歪在一旁,王纮露出了半边身子,还维持着想要呼喊的姿势,血水从舆厢内汨汨滴淌,在车下汇成了鲜红的一滩。

    ※※※

    娟儿应声打开了祀陵尉的大门,看到甘斐沉着脸的样子,不禁有些奇怪,关切的问道:“甘大哥,怎么了?”

    甘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他本已见惯了人间的丑恶,无非是对那婴儿的死还有些戚戚之意罢了。

    没得到甘斐的回答,娟儿也没在追问,只是一边阖门一边道:“滕都尉和大师正要寻甘大哥呢,好像是敌人发动了。”

    呼的风声一响,娟儿刚关上门转过头,便不见了甘斐的身影。

    ……

    “果然发动了?几时?何处?”甘斐人还没到,声音便已传了进来,正堂上围成一圈的众人抬起头来,便见甘斐风风火火的狂奔而至。

    “就在傍晚时分,邝掌门传来讯号,说是庐陵地界阴风大盛,他领着伏魔道好手暗伏于彼,只作观望,暂不动手,以免打草惊蛇。”滕祥只看了甘斐一眼,就又垂下目光,盯在桌案上的写放地图上,写放地图上用泥沙堆砌出江南一带的地形风貌,煞是精巧。

    甘斐几步赶上前,滕祥自然而然的便伸指示意:“你看,这显然是呼应韶岭殷家起事的动作,必是要沿长江水路,直抵建康城下。武陵王和庾家的部曲私兵则从南方呼应,隐有包夹京师之势。”

    “南方不是大司马重兵所在,可见必然是殷家这一路和大司马交锋,大司马雄军十万,殷家要与其颉颃,正是要用上那些妖魔之力。”甘斐向一边的定通大师和几个尉卫点点头,立刻开始了敌情分析。

    “其实建康城中也开始行动了,王家、曹家、陈家都被与武陵王同谋的罪名诛了九族。”时寔忽然道。

    “我来时看到了。”甘斐轻叹,又把视线转向董邵:“你那位大哥动的手,把那个北海王氏的三公子一家尽戮于街头。”

    董邵留着的小胡子明显要更考究,形貌也远比他哥哥英俊,此际面无表情的耸耸肩:“是我那嫂嫂送的信儿,她不是颍川庾家的人么?虽说是远房旁支,这一次却也大义灭亲,也不知道怎么就把京城里这几家给抖落出来了,所以我大哥也自告奋勇请令剿除,这样一来,他们一家的嫌疑也就都洗脱了,还能当个有功之臣。”

    事情当然不会是这么简单,京师里各大门阀士族的关系错综复杂,本就不是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甘斐也没兴趣多问,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敌情之上。

    时寔还在介绍:“据传报,氐秦国已经在边境挑起战端,而中原各地多有绿林草莽响应反军,算下来,已有数万之众,看情形是要和大司马的大军大干一场了,就算没有那些妖魔鬼怪助力,反军的实力已经不可小觑。”

    “用南方的武陵王势力把拱卫京畿的北陵军调开,氐秦军和各地绿林挡住大司马本部大军,更令大司马首尾难顾,分身无暇。殷家的用意很清楚,是要直取建康,裹挟天子。”滕祥思忖之下,已经看穿了军情的实质所在。

    “人间怎么打,我们插不进手,我只关心占据了血泉的家伙什么时候出现。”甘斐指着写放地图上象征庐陵的地界:“是不是殷家的族兵经过这里时,他就趁势而出?”

    “邝掌门认为,很可能对方会提前发动,为殷家开道。”

    “那就是说,他们只要出动,就会沿着殷家既定的路线前进喽?”甘斐的手指顺着地图上长长的白色水带蜿蜒而动,抬目询问滕祥。

    “这是进入建康的最近的路程,如果是妖魔鬼怪的力量,江水应该不是他们的阻碍。所以,可以确定,他们会沿着水路向建康进发。”

    “嘭”的一响,是仲林波神色紧张的冲入时撞在门上的声音,滕祥不以为意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出什么事了?如此慌张?”

    仲林波焦急的在脸上一抹:“犀照院和庐陵的玄息传讯忽然断了!”

第九十章 祭旗

    夜幕显得异常沉郁,看不见丝毫星光月色,唯有呜呜成音的怪风在空中翻旋回荡。

    况三举起水囊,让冰凉的液体穿过口舌,穿过咽喉,然后丝丝沁冷着滑入肚腹之中,双目却一霎不霎的紧紧盯着远方阴森的山坳。他的身边,则是一身黑衣的铁衣门掌门邝雄。只是邝雄悉心的观察着风向,时不时还伸手探一探怪风中的阴寒之力,一脸的凝重严肃。

    这里是庐陵郡的黎潇山山脚,黎潇山雄奇险峻,毓秀绝伦,素来是庐陵形胜之景,可却偏偏就是在这座绵垣数百里的名山之下,竟生成了一片阴魂屯聚,祟鬼云集的九幽虚境,是之为幽冥血泉。而邝雄带着本门数十位弟子还有十几个七星盟屈指可数的力宗高手裾伏在此,正是为了监视盘踞在血泉境中的诡异力量,日复一日,已有一年有余。

    按照定通大师的谋划,他们是仅有的一批置身此间的伏魔道中人。因为整个七星盟都密切注意着妖灵一族的动向,在妖魔真正销声匿迹之前,七星盟不敢稍有松懈,至于人间的纷争厮杀,数千年来不向来都是世人自己的事么?而邝雄却正因为是七星盟玉衡星廉贞部宿的宿主,辖地所在,才需当亲为耳。

    当然,其他的十几位力宗高手,要么是挂名廉贞部宿,一体同行,如童四海之类;要么是受好友相邀,义不容辞,如丁晓、林萧之类;还有的,本就是为了自己多加历炼,臻满修行,如凝露城乔家兄妹等,总算这些人自洛阳之战以来,便是一直并肩抗敌,彼此之间已颇为熟稔。

    虽说监察范围太广,而加入的人手又委实太少,但邝雄还是缜密的将裾伏人众分成了南北两路,丁晓、林萧以及乔家兄妹一众在黎潇山北麓,此间却是黎潇山南端,由邝雄亲自主持大计。现在只能大致确定幽冥血泉之境在这个范围内,却不能知晓准确方位,这样也是为了免于疏漏。

    邝雄还负责起与朝廷祀陵尉相互之间的传讯。那是从七星盟北斗信灯之法稍事修改后的一种联络方式,将讯息通过术力传送,会在祀陵尉犀照院的犀角上显现。就在刚才,这股漫天阴寒怪风大作的消息已经由邝雄传输了过去,下面要做的,就是静观其变。

    说起来,这南端一路原是接的大司马府剑客的班。由于时局的变化,一直潜伏在此地的庞璞一行只能奉令调回大司马驾前护跸,把这里的重任留给了伏魔道的好汉们。

    况三还记得在这里见到况飞雄的情景,他没想到自己门中最不成器的幼弟倒成了大司马的幕下高人,感慨之余竟还有些艳羡,但他把地绝门门主和兄长的架子一直端着,即便是况飞雄呵呵笑着过来参见时,他也板着脸一语不发。直到分手时,才生硬的叮嘱了一句:“大哥就埋在崔嵬山风冷泉畔,腊月初七是他的祭日。”

    况飞雄神色一黯,而后又是那种玩世不恭的微笑:“知道了。”

    那样子还历历在目,况三没来由的又泛起一丝怆然,他接任地绝门主已经这么多年了,可自己真的算出人头地了么?

    尽管脑海中浮想联翩,况三看起来还是那么全神贯注的模样,也或许是他在自己构筑的地坑中隐藏的太好,没有人发现他其实另有所思。

    “哎,北边传来消息,没见异常。”童四海在不远处轻声传告。

    “那不消说,一准是要在我们这里现身了。盯了血泉那么多年,我早就怀疑这里才是结界口。告诉丁会主他们,过了人定之时,他们那里要还是没什么动静,就转来我们这里。”邝雄挺起身,况三开掘的地坑很开阔,既方便隐藏,也没有什么辗转腾挪的困楚,这也算是地绝门的又一项绝学。

    说话声使况三遽然一省,不由下意识的抬头望向天空,他有着丰富的潜藏经验,尽管天黑如墨,难辨星辰,但他大致估算了一下,现在总也该是戌时上下。

    目光垂低的一瞬,况三忽觉有异,再一抬眼看去,猛的心下一震,赶紧拽了拽邝雄的衣袍。

    邝雄正要对其他门下弟子说话,被况三一拽才转过头,这一眼,便像是遭了定身,生生的僵在当场。

    夜空与山影连成了一片漆黑,而就在这片漆黑之中,却突兀的闪起了一点幽绿的暗光,俨然便似暗夜残灯如豆,偏生如凄如怖,说不出的诡异莫名。

    不过眨眼之间,幽绿光点急剧的膨胀开来,一阵阵阴风四溢,盘旋半空的怪风也陡然加速,从呜呜低鸣变成了激荡呼啸。

    就在绿光憧憧中,朦胧的人形虚虚渺渺的迈步而出,却在行将着地之时又瞬间化作了实形,一个接一个,层层叠叠,络绎不绝,竟是万千大军的气象。很快,山谷前结成了一个黑压压的方阵,甲胄被绿光映照得莹莹烁烁,一个骑着战马的身影用古怪的语调呵斥着,在方阵前飞驰而过,好像是在发号施令,方阵随即开拔,足履战靴踩在地面,咣咣咣的凝作铿锵轰鸣的沉响,又被呼啸狂风传送翻播,声迴四野,竟似将整座山峦都带得隆隆震颤。再放眼绿光之内,依旧是人头攒动,却是又一批甲兵方阵开始集结。

    邝雄看的目瞪口呆,他见过千军万马浩浩荡荡的壮景,也亲历了虻山妖兵群起相攻的情形,却怎么也没想到躲在几乎废弃的血泉鬼境中的力量居然也是如此巨大,难怪临来时定通神僧一再叮嘱,不可轻举妄动,更不可直撄敌锋。

    好在他们潜藏的地点距离大军集结的方阵所在足有数里之遥,当暂时没有暴露之虞,但众人仍然屏息静气,不敢发出一丝声响,邝雄轻轻拍了拍况三的肩膀,做了个手势,这是让他和自己一起计点敌军的意思。

    不止是邝雄和况三,事实上每一个埋伏在这里的人都开始了默数,从绿色光影中结排而出的方阵足足走了八拨,每一波什佰相列,当为千人之数,这般算来,便是八千未知族类的谲异之军。而这显然不是血泉中所有的力量,看绿色光影越长越大,还有数之不尽的人形恍恍惚惚的飘浮游走。

    “八千军,于戌时出动,疑为先锋。”邝雄潜运玄力,手指虚划,一股不为人察的灵气顺着狂风渐渐消泯,他要及时把这里的情况传至祀陵尉。这是他们的任务和职责,朝廷祀陵尉已经足足准备了两年,敌情的通报至关重要。

    就在虚划书写将毕未毕的一刹那,邝雄骤然感觉到一股尖利的气劲直刺胸前,这一下全无征兆,更是猝然突兀,邝雄反应极速,甫察有异,身形便是一偏,同时手已经摸在了腰间的弯刃吴钩之上。

    “嗤”,轻响声像是于另一个时空传来,又像是近在耳边,邝雄浑身一震,看见一只手指戳进了自己的胸膛。

    空间宛如被撕裂的绢帛,黑星点点遍布边沿,一匹白色骏马踏着朦胧的气雾倏乎而现,戳进胸膛的手指则属于白色骏马上的那个人,一袭青衫在夜色中仿似迷离的阴云,面目看不真切,却能看见眼眸中反射出的淡金光芒。

    “我没想到,大司马竟然还能使唤伏魔道的人。”青衫人的语气不疾不徐,轻松的好像在闲话家常。

    况三直到此时才发现身旁的惊变,弹地而起,直扑那青衫人,腕下短刀黑光一闪。

    “况三先生,久违了。”青衫人竟认得况三,却在马背上纹丝不动,只将另一只手轻轻一推,况三顿觉劲风重压,层层裹住周身,他的短刀刀法本就是仗着身法灵动之便,这样一来便自施展不开,生生的被震退一步。

    “邝掌门,对不住,我可不能再让你恣意妄为了。”青衫人没再管况三,而是面向邝雄,“我一直小心防范着桓大司马,只是没想到堂堂铁衣门掌门也会甘为所用。只是好容易等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可不敢对你们伏魔之士手下留情。”

    邝雄睚眦欲裂,他竭力想要看清对方的形貌,却感觉眼前像是笼罩了一层浓雾。

    “你……你是……”

    “济世者巫澜沧。我想你一定没有听说过。”青衫人幽幽说道,从邝雄胸膛上抽回了手指,一瀌鲜血从邝雄胸口喷涌而出,邝雄双眼不瞑,直挺挺倒下。

    七星盟玉衡星廉贞部宿宿主,庐陵铁衣门掌门邝雄,战死于黎潇山下。

    厮杀声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不知何时,一群黑衣人潜近了埋伏的众人身边,并立即开始了格杀。

    童四海的对手是个极其魁伟,极其雄壮的光头大汉,那把血腥味极浓的金刀斫落的时候,卷起一股强劲的戾风。童四海豁尽了全身能为才堪堪避过,他既是伏魔之士,也是武林侠客,看到这把锯齿金刀之际,心里一跳,不由失声道:“啮骨残血刀!”

    “好眼力!”光头大汉嘿嘿冷笑,“不愧是澜沧王吩咐要我亲自了结的高手,居然认出了本大王的啮骨残血刀。”

    祁山盗的首领,罪行累累,暴戾恣睢的段覆拒翼竟然出现在这里?童四海心下一凛,退避闪躲间忽的将背后斗笠反手甩出。斗笠上蕴含着童四海精修多年的开山罡劲,寻常妖魔鬼怪遇之无不挡者披靡,隐隐一层青光在斗笠上下旋绕,直打段覆拒翼当头,童四海则揉身进逼,从另一个方向欺近了段覆拒翼胁下要害之处,铁拳赫赫,好一招黑虎掏心。

    锯齿金刀划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弧线,从斗笠处斜劈而过,将斗笠一分两半,刀锋去势未休,却砍在了童四海的肩头,一拖一带,血水喷溅,童四海一头栽倒。

    ……

    虬髯满腮的首级被提在段覆拒翼手中,童四海败了,败在彼此武艺的差距上,一身精湛的伏魔功法全然无用。

    相似的情景出现在各处,铁衣门的弟子武技固然不俗,可他们的对手都是在江湖成名已久的祁山盗寇,驱妖除魔的本领全无用武之地,只能落得授首惨死的下场,不一时,尸横遍地,杉思集弧形弯刀一收,踢了踢脚下的尸体:“娘的,说什么伏魔道高手,不堪一击!”宇文秩、詹猗和黎家兄弟几个都是哈哈大笑。

    “大军起行,敌首祭旗。破城拔寨,无往不利。”青衫人端坐马上,淡淡的扬了扬手,听声音似乎并不如何欢欣鼓舞,可一众祁山盗却都呼喊起来:“好!祭旗,祭旗,开得好彩!”

    欢呼声中,青衫人望向况三:“只剩你了,况三先生。崔嵬山一别已有数载,见先生风采更胜往昔,澜沧甚慰”

    况三轻咳了一声,噗的吐出一口血痰,对方显然手下留了情,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曾和这个自称为巫澜沧的青衫人在崔嵬山见过面。有心仔细端详一番,却发现青衫人此时眼中的淡金光芒都化作了一层薄雾之色,依然难窥其容。

    “况三先生当然不记得我了,我那时与几位师弟同往拜谒,贵门门主尚是况大先生呢。”

    “你……莫非是……乾家的……“况三忽然想了起来,崔嵬山素来少有人至,几年来只有五老观和乾家曾有过走动,而这青衫人又不是道家修为,那就只能是乾家弟子无疑。可乾家弟子大半罹难于洛阳之役,剩下的几位又是极为警惕此间,却是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巫澜沧来?

    青衫人没有接况三的话,语带规劝:“我知道况三先生的抱负,也钦佩况三先生的执意,为了将隅于蜀中的地绝门光大天下,况三先生历经辛劳,壮志从未有改。我特别欣赏有志气的人,来我这里,我们开创一个属于我们的世界,把那些尸位素餐却死死压在你头上的那些阻碍者全部消灭,你将获得你应该得到的回报。”

    青衫人向况三伸出手:“你已经见识了我的力量,知道这不是痴人说梦。”

    况三沉思了半晌,终于缓缓点了点头,他握住了青衫人的手:“好!就跟你见识一番!”

    青衫人露出笑容,况三忽的将握着的手一紧,顺着青衫人抽离不及的臂膊贴身蹿上,另一只手一翻,腕下短刃飞快的割向青衫人的咽喉。

    招式利落,迅疾如电,已然是武林中极为罕见的灵动身法,更是令人猝不及防。

    淡金色的罡风倏乎一晃,况三的动作戛然而止,别在腰间的水囊蓬然炸裂,四溅的水液恍若碎晶飞洒,而后他的身体被高高抛起,又像断线的纸鸢般跌落而下,尚未及地,便自惨烈的迸爆开来。

    残骨血雨中,青衫人叹了口气,缩回了手。

    “你不诚实……”他说,“……更不识抬举。”

第九十一章 逃者

    阴云浮掠,泻下一缕清冷月光,露出了青衫人明暗参半的脸,淡眉轻扫,细目长颊,却不正是汲勉?

    只是在如此轻描淡写的连取伏魔道两大高手的性命后,他并没有什么自得欢喜的神色,相反脸上一片忧郁愁苦的神色,好像总有什么难题无法索解,牵怀于心。

    “澜沧我王,儿郎们接下来何为?”段覆拒翼走到汲勉面前,将手中的童四海首级向地上一丢,看他说话还是一派大喇喇嚣狠横蛮的模样,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这是他最为礼敬尊崇的语气了。

    “嗯,你们不必管这里了,跟上前军。”汲勉冲着越行越远的重重方阵处一指,这里的厮杀根本没有影响大军的行进,只不过这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们就已经在数里开外了。

    “得令!”段覆拒翼一声唿哨,几骑奔马从绿光暗影中飞驰而出,堪堪经过几个祁山盗身边时,自段覆拒翼以下,俱各纵起一跃,稳稳当当的落在了马背之上,动作矫健,更显得剽悍之极。

    “与殷公本部人马在道前会合,三江口据说还有水师接应,总之尽速穿过江路,直下建康。”汲勉特地还叮嘱了段覆拒翼一句:“记住,少行杀孽,无犯秋毫。我们是勤王义军,不是强盗流寇,若失民心,虽据其地也难见功!”

    “放心吧!澜沧王的大事,段覆拒翼谨记在心,这番便是阵前交斗,战场厮杀!”段覆拒翼在马上挥了挥金刀,哟嗬嗬一记长喊,喊音犹然未绝,几骑早已去得远了。

    终于等到这个时候了,汲勉长长吸了一口气,两年多的隐忍换来的是一片大好的情势,朝堂纷争已经演化为刀兵相见之局,这让自己在血泉鬼境中操练的澜沧军变得师出有名,以讨逆勤王的旗号将兵锋所向直指疏而无备的南国京城,而更妙的是,恰恰在这个时分,妖灵一族开始了大规模向西北部迁徙的动作,这也令整个伏魔道绷紧了心弦,在这个敏感的时段密切注意着妖灵一族的举措,不敢稍动,自然也更无暇分心于这场发生在人间的征伐,况且那些伏魔道中人向来不会关心人间帝王将相的世袭罔替又或改朝换代。还有什么比这个时机来得更为适宜的呢?

    细长的手指穿过依旧肆虐的夜风,轻轻弹动,像在引商刻羽般的拨弄丝竹,也就是这样轻柔的动作,却将邝雄死去前最后的讯息被渐渐消弭一清。

    这是奇怪,这位铁衣门门主是要向谁传讯呢?汲勉思忖:伏魔道?他们正被妖魔鬼怪的动向弄得焦头烂额,不会管到我这里的事;大司马?那是人间军旅,却哪里能知道道术灵法的玄虚奥妙?

    “我们什么也不用做吗?”陷地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厉影魔驹身旁,精瘦的身形完全被白色骏马的身躯挡住。

    “你们知道妖灵一族和人间达成的协议,我可不想你们的妖气惊动了你们那些过去的同侪族类,想要有所动作,至少也得等妖灵一族完成了迁徙,再也无法出手干涉之后再说。而且现在,我们的澜沧之军也完全应付得了。”

    “看起来澜沧王陛下的策略很管用,这些伏魔之士如果是妖灵来对付的话,似我这般修为的也起码需要十几个妖灵才能一战,却没想到那些化魔之身的祁山盗寇胜的这么干净利落。”慕萤从另一边现出身形,目光扫视满地的尸骸,由衷的赞道。

    汲勉淡淡一笑,又陷入了若有所思的忧郁之中。陷地却一扭身,转眼间来到慕萤身边,接口道:“可笑伏魔道还有什么术力之争,非要分个高下,却没有想过术可制力,力亦可破术,二者原无高下之判,只有施为者强弱之别。这些伏魔道不是败在术法不深,却是败在自身勇力不足上。”

    “我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人间武者很难是妖灵的敌手;妖灵呢?却又往往被伏魔之士收伏驱除;可伏魔之士又大多不是只恃勇力的人间武者的对手,如此环环相克,而当人间武者拥有了妖魔的力量,又让那些执着术力之分的伏魔之士如何抵挡?”汲勉只是在阐述,也不见任何自矜自夸的神色,目送着甲兵方阵终于消失在山野分际的尽头,拨转马头:“回去罢,我们只需静候捷报频传,等把那个建康城的小皇帝控于指掌,我们再动身。”

    在隐入绿光,行将归于消没之前,慕萤忽然抬头,望向黎潇山的北方,头顶的高冠微微颤动。

    “怎么了?”陷地见慕萤的表情有异。

    “差点被瞒过去了,如果不是这层玄气我早就见识过了的话。”慕萤嘴角一扬,露出了冷笑。

    ※※※

    几坯草庐,依着谷坳建得颇为幽雅,轻微的灯火之光从简陋的窗牗开启处透射出来,看起来就像平平无奇的山野人家。

    一个肤色黝黑的精壮青年正在谷口侧耳静听漫天怪风之音,风声离他们还比较遥远,在山麓的南端,而他们这里的夜空居然是月朗星稀,将那精壮青年的粗麻短衣和腰间别着的短短鱼叉照耀得异常清晰。

    “还没有动静?”一旁一个背负斗笠的明爽少女轻声问道,精壮青年摇摇头,还是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

    “嘿嘿,凝露城邹老先生的高足怎生这么沉不住气?”体格雄壮的丁晓走过精壮青年的身后,调侃了一句,却又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然后仰脖美滋滋大喝了一口,再往那精壮青年面前一递:“乔小哥也喝一口?别弄得那么紧张兮兮的,真要有异动,山那边邝掌门会通知我们的。”

    “噫,不许喝!”看精壮青年要接过酒葫芦,明爽少女故作娇嗔:“我们出岛时师父怎么说的?不可嗜酒使气,不可宽纵无制,你便忘了?再说酒伤肝肠,大害己身,你要自讨苦吃?”

    这一男一女便是听浪岛凝露城的乔家兄妹,两年下来,乔夫嘴唇上已经长出了一圈淡淡的茸毛,乔妮也长高了不少,面上没了昔时那天真烂漫的稚气,到多了几分矫然飒爽的英姿。

    乔夫伸出一半的手不由僵住,憨憨的一笑,丁晓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哪有男人不喝酒的?喝一口又不是嗜酒,哪有这许多讲究?我跟你说,其实她就是讨厌酒味,却总是用个冠冕堂皇又让人不得不从的理由。”

    乔夫讪讪的看了乔妮一眼,看来深以为然,却立刻被乔妮瞪了回去。

    “哎,你这大胡子大叔,怎么不叫人学好?瞧瞧你们每次喝完酒的样子,要多丑有多丑,我可不要我哥哥变成你们那样!”乔妮再不是那个害羞腼腆的小女孩。

    丁晓只能收回酒葫芦:“不喝就不喝呗,小丫头这般凶,仔细将来嫁不出去。”

    乔妮更不答应了,刚要说话,便见草庐门扉一开,林萧探出半个身子及时打断:“刚才童大侠来消息了,说是如果人定之后我们这里还不见异动,就转去他们那里。瞧这样子,他们也是担心今晚南山有变。”

    “这一年多下来,可真把人生生憋死了,要是有变最好!”丁晓又是仰脖喝了一大口,他一直是静不下来的性子,这回在黎潇山附近潜伏了一年委实是大为不易之事,早就不耐烦了。

    正说话间,草庐中的灯光倏然寂灭,林萧轻噫一声,急忙转身,运起戟指成气之术,白光打在灯盏之上,却毫无反应。这盏铜灯他们与南山一众保持联络的术法,现在看起来,好像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对,刚刚才发过了信息,怎么现在却没了效验?”林萧眉头紧锁,这里的潜伏者只有他们四个,人数虽少,却也都是不在邝雄之下的伏魔高手,一察觉有异,几个人便同时遽然一警。

    “打北斗信灯试试!”丁晓催促,乔夫却忽然摆了摆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你听……”

    狂风呼啸之中,一阵深沉的踏步之声越来越响,还不是有兵甲擦碰的金属之音传来,绵延不绝,威势雄浑。

    “现身了,是大军!”丁晓本来跃跃欲试的举动为之一滞,他可不是只知恃勇轻进的蛮夫,神情越发凝重起来:“怎么会那么多?血泉竟会暗藏着这样的力量?不是都被裂渊国剿灭了么?”

    林萧辨听半晌,才缓缓摇了摇头:“不是血泉余孽,这些人是血肉之躯,只不知是被施予了什么诡异功法,气息似乎有点古怪,慢着……”

    最后两个字讲的短促而突兀,显然是从传来的声音中听出了什么异样,另几人顺着林萧举手示意的方向听去,果然,一阵悉悉索索穿行在草木间的轻微声响由远至近。

    “是人,不是走兽也不是妖鬼。就一个,多半和血泉脱不了干系,做好准备,拿下他!”林萧做出判断,几个人各自会意,少时间,便都藏在了树影深处。

    一个颀长的身形在黑山暮谷的阴影中越奔越近,看他奔跑的速度奇快,用的却是武林中的轻功身法,大步跨越间凭仗山石借力,转眼便是丈许,只是跑动中还有一股压抑着的粗重喘息传来,丁晓听的分明,这种喘息不是因为疲累,而是因为紧张。

    看看身形将近,丁晓手一挥,掌心的青色光焰猛的罩住了那人周身。

    出乎意料,用于擒妖缚魔百不失一的天青术法竟像是轻风一般穿过了那人,那人奔跑之势全无阻滞,速度没有丝毫减缓,却察觉到了丁晓的暗伏在侧。

    “是人不是妖!”丁晓刚一转念,根本就没看到那颀长身形的动作,银亮的剑光一闪,剑尖竟已刺到眼前,此人倒是剑法不俗,不过在力量上似乎颇有不足,还未臻登峰造极之境。

    丁晓可是在山藏村和甘斐试招日久的,武艺大抵也可算得一等一的好手,虽说剑势灵巧,又是来得极为迅疾,却也并不慌张,当下肩头一沉,剑锋擦肩而过之际,他已揉身反窜而上,呼的一拳就往那人面上打去。

    那人似是对丁晓有如此身手大为意外,收剑遮架已是不及,奔跑之势一顿,双足在地面一点,却是腾的向后一跃,身法灵动,倒是堪堪避开丁晓的进击。

    两道银光突然激射而出,精准的封在了那人的退路之上,那人身形着地未稳,慌乱之下急急侧步躲闪,这下再也抵挡不住丁晓近身相博,被丁晓荡开了还击的右手,一把拿住了腰胁软肋。

    两道银光笃的钉在地面,却是两柄短短的鱼叉,不消说,自是出自乔家兄妹的手笔了。

    “老实点!”丁晓比那人魁伟得太多,刚察觉那人要挣扎便手上用力,那人唔了一声,就只能呼呼喘着粗气了。

    乔夫手一招,将鱼叉收回,和乔妮、林萧都围了过来,借着月光看那人,却是个形貌英俊的年轻人,不过那年轻人脸上满是惶急之色,目光闪烁。

    “你是什么人?”林萧盯住了那年轻人的双眼。

    看清了这几人,年轻人似乎略有放松,断断续续的道:“你们……你们不是追我的,那……那你们又是……又是什么人?”

    “你应该先回答我们的问题!”丁晓手一紧,年轻人感觉像被一头巨熊挤压一般,差点背过气去,咳嗽了几声,才答道:“我……我叫柏尚,放心……我不是妖人,我是从那里逃出来的。”

    林萧听出关窍:“那里?哪里?”

    “那个不见天日,被鲜血环绕的地方。”

    是从血泉逃出来的人,这是个无比重要的情报,丁晓来了精神:“说,那个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里面有多少人?多少妖?多少鬼?”

    “你们是大司马派来的人吧?我听澜沧王说过,但我觉得现在不是问话的时候,澜沧王早知道你们在这里,就等着出兵这一天要把你们一网打尽的。我们应该火速离开这里,到了安全的所在,你们要问什么,我都是知无不言。”这个叫柏尚的年轻人情绪似乎安稳了许多,说起话来语速很快,但还是显得颇为焦急。

    “对方早知道我们在这里?”林萧一愕,他忽然明白过来,联络术法中断的缘由何在了。

    没有回答,因为周遭的空气骤然一紧,他们都看到了从撕裂的时空中,缓步踱出的一人一骑,人是青衫,骑是白马,而那不疾不徐的清朗嗓音更是不啻平地惊雷:

    “柏玉郎说的不完全对,因为我本来并不知道还有你们几个漏网之鱼。”

第九十二章 跗骨金风

    柏尚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丁晓感觉到他很明显的打了个寒噤。

    “柏玉郎,我素来待你不薄,九黎体术也对你多有传授,却怎么到了这大军起行,群英并出的紧要当口,倒第一个当了逃兵?”汲勉语调出奇的轻柔。

    柏尚大口喘着粗气,默不作声,这代表着他心中的惧意更甚,丁晓手上没有丝毫放松,心中却颇为诧异,两眼冷冷的盯在汲勉看似平和的脸上。今天汲勉没有穿着乾家褐衫短襟的服色,而他虽然与甘斐和颜皓子交厚,但也从不知晓汲勉身上的嫌疑,因此这张面孔对他来说极为陌生,而他也在反复思量,推敲着对方的来历。

    汲勉根本没有在意这几位他口中的漏网之鱼,林萧和乔家兄妹凝神蓄势的警备动作也完全视若不见,他只是看着柏尚,一脸的惋惜之色:“适才对付那些伏魔之士时倒没有注意,祁山盗之中竟少了你一个,我从来不愿意勉强别人,任由你来去自便就是,你又为什么要这般惶急出逃,一派失魂落魄之状?”

    “你把凶魔厉鬼尽收己用,恶徒暴党皆作羽翼,你这样的人若真得了天下,那便是生灵涂炭,国无噍类的惨景,我……我柏尚终究是个人,又岂能为虎作伥?”柏尚沉默良久之后,忽然开口,脸上骇惧之色固然未褪,语气却是斩钉截铁。

    “看来你我之间误会很深,说到凶魔厉鬼,我记得你也见过很多虻山阒水的食人妖魔,那时候怎么没见你奋起抗争?还有……你说的恶徒暴党,你难道不正是其中一员?在祁山盗中你似乎没少立功吧?怎么到了现在却大言不惭的耻与为伍了?”尽管这本应该是反诘揶揄的口吻,可汲勉却说的非常平静。

    “柏尚只恨自己太过懦弱,是故一错再错,可今天,是我可以摆脱沉沦的唯一机会。”柏尚的表情渐渐变得坚强起来,丁晓发现手中掣拿的身体似乎涌起了一股热力。

    “你是不是觉得学会了九黎体术之后,自己的翅膀硬了?所以一向懦弱的你也敢于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厉影魔驹在向柏尚缓缓逼近,每一步都仿佛带上了巨大的威压,汲勉在马背上微微侧头,做了个询问的姿势。

    “旁若无人也该有个限度,你好像根本没有注意我们的存在。”丁晓把手又紧了紧,顺势将柏尚向后一拉,乍一看之下,倒像是将柏尚挟而为质在与汲勉对峙一样。

    厉影魔驹没有停下脚步,汲勉向众人微微欠身:“啊,一时失礼,幸勿见怪,济世者巫澜沧,现在还是无名之辈,诸位一定没有听说过。”

    柏尚忽然亢声高叫:“小心!”猛的一股淡金色劲气迸发,乔家兄妹同时闷哼,手中鱼叉横封遮挡,身体却在剧震之下疾速飞退,柏尚只看到眼前青光一闪,却是丁晓拽着他向后纵跃开去;刺斜里一道白色气流射出,堪堪抵在金色劲气之前,须臾间消散无形,再看林萧,运着戟指成风的姿势噔噔噔趔趄了好几步方才稳住身形,全身一滞之后又轻啊了一声,噗的吐出一口血水。

    “喔。”汲勉的感叹带着欣赏的意味,他伸出的右臂之上还缠绕着氤氲的金光,就在轻轻缓缓的自我介绍之中,他毫无征兆的发起了攻击,却没想到这四个并不起眼的伏魔之士竟联手顶住了这谲如鬼魅,迅逾闪电的一击。

    “你们比山那边的伏魔之士要难对付,我竟走了眼。”汲勉没有趁势追击,相反倒好整以暇的端在马上。

    好凶险的一招,若不是柏尚提醒及时,而四人又都有不凡艺业,几乎便被汲勉一招之内尽数诛戮,丁晓没顾上答话,皱起眉头,心里还觉得有些不妥之处,可究竟是哪里不妥,却又虚虚渺渺的无从捉摸。

    柏尚急促的又喊了一声:“还有……”

    这下丁晓知道那不妥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了,因为从后背空门处突然泛起一股似曾相识的黑色雾气,而这股黑色雾气之中竟然还含有异常猛烈的毒素。

    丁晓力随念起,但见后背青光骤发,嘭的震开了那团黑雾,一把推开手中柏尚,转手向雾影之内拍去。与此同时,乔家兄妹也遭遇了敌情,不过他们的反应极快,鱼叉翻绕,劲风四溢中一个悄然欺近的瘦削人形不住穿行飞绕,狼狈躲闪。

    柏尚甫得脱身,却不就走,长剑一提,竟是直朝丁晓脑后刺去。

    剑锋精准的贴着丁晓的脖项,穿入黑色雾气,与丁晓的双掌齐击并至,雾影中的潜伏者再难藏身,一晃一闪之间,早避到了十数步开外,露出了峨冠博带的人形。

    “有点长进,小蛾妖。”丁晓根本不意外柏尚的出手相助,目视着那峨冠博带的人形蹲身轻喘。

    嗖,那个在叉影银光之中的瘦削人形好容易飞纵而出,远远的伏在地面,却是个小胡子的男子,一双眼睛滴溜溜散着晶光。

    “在下……不是他们的对手。”峨冠博带的是慕萤,正如第一次在山藏村外那道山梁上的交锋之后一样,他自承不及的话语说得很坦然。

    “他们很厉害。”小胡子的陷地在另一个方向道,“我们利用了这么好的机会,却还是被他们察觉了。”

    柏尚收起长剑,轻声对丁晓道:“他们是虻山的妖怪。”

    “我知道,我认识那只蛾子。”丁晓晃了晃脑袋,比起慕萤这两个妖灵,他更在意的是那个自称巫澜沧的男人。

    “那就听我一句,速走为上,我们不是他的对手。”柏尚的嘴朝汲勉一努,他比丁晓要更清楚汲勉的厉害。

    汲勉淡淡的笑了:“这几位倒确实不在邝掌门和地绝门主之下。显然,在这时候你们妖灵的力量没有那些化魔之身管用。”

    林萧现在已经知道联络中断的缘由何在了,邝雄和况三先生一行肯定已经遭遇不测,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歼了南山人众,对方的实力绝非自己这边的区区四人可以抵敌,况且他刚才也领教过了汲勉那沛然莫御的功法,自己竭尽全力的戟指玄气也不过稍微阻挡了金色劲气一下,自己还落得受震负伤的后果,彼此差距,何止倍蓰?

    这个不知由来,相貌平平无奇的年轻人竟是当世罕见的高手,按照林萧的心下推算,无论是现任的七星盟主天风子,又或一向是伏魔道渊薮之地的天师教张真人,甚至是在三年前壮烈战死的鹤羽门掌门许大先生,与之相较似乎也要稍逊一筹。放眼整个七星盟中,可能也只有那人如黄鹤西去,杳无音信的火鸦化人池棠才堪颉颃。

    没有为邝雄、况三以及那些铁衣门弟子们哀悼的时间了,林萧在迅速筹谋脱身之法,那位逃出来的柏尚非常重要,一定要把他带到在祀陵尉翘首以盼的同侪那里,这样才能对这股血泉中的神秘力量有最直接最关键的了解,而不是敌情不明的懵然应对。

    “我来挡住他,你们带上这姓柏的快走!”无论如何,四个人想要都安然脱身是绝不可能的事,林萧已经有了决断,自己留下来尽最大可能的拖延住对方,给其他三人争取逃走的时间。

    “胡扯淡,你一个人能挡多久?我跟你一起。姓柏的,你和这兄妹俩赶紧走!”丁晓也是相同的心思,盯住汲勉,握起了双拳。

    “我们兄妹俩留下,林先生和丁会主走!”乔家兄妹岂甘人后?

    “怎么可能让你们两个年轻后生替我们殿后?这话再也休提!”丁晓不由分说的挡在乔家兄妹身前,跟甘斐一起时间长了,他也多了些桀骜横蛮的气质。

    柏尚已经受不了他们此时的推来让去的了,在澜沧王面前,谁能接得他三招?还说什么谁留谁去?分头逃命令其分身难顾才是正经。

    “你们继续自说自话,在这之前我就是顺口一问。”汲勉根本不以为意,“大司马是怎么说动你们这些伏魔之士为他效力的?你们又打算把这位柏玉郎带到哪里去?”

    汲勉看到的是他们在怒目而视,又耸耸肩:“没关系,说不说都不要紧。”

    “那你还问!”丁晓陡然舌绽惊雷般一吼,猛然向汲勉当头一纵,双手青光大盛,面对如此强敌,他竟然采用了先发制人的策略。这当然也是无奈之举,四个人谁也不肯先行离开,耽误下来就是谁都走不了的结果,那干脆自己出其不意的先和对方纠缠起来,免得诸般琐碎。

    “走!”林萧大声催促乔家兄妹,同时提步跃身,从旁侧攻向汲勉。

    要的就是当机立断,乔夫乔妮眼眶一湿,再不多话,一人一边携着柏尚,施起顺风疾行之术,腾云驾雾般飞至半空,就待远去。

    陷地和慕萤怎会让他们就此离开?妖风一涌,两道黑光夹攻而上,乔夫鱼叉脱手,银光若电,惊得陷地急忙缩头,这稍一迟缓,已然拉开了纵形遁影的空当。

    便是这电光石火之间,倏然气风袭来,玄息深厚,远在陷地慕萤的功力之上。

    “还有妖魔?”乔夫心下刚动,便感脚下一沉,恍如万钧重力拖拽,再也支撑不住,急坠而落。

    “哥哥!”三人携手同行,一人坠下,另两人也被带动,乔妮察觉异样,刚惊呼出口,慕萤如影随形的偷袭又到了,乔妮正危急间,空中鱼叉兜了一圈,又将慕萤逼退。

    乔夫救下妹妹,又松开了携着柏尚的手,就这样被直拽落地面,这是他最后能做到的事情。

    ……

    林萧一指戳空,胁下稍纵即逝的破绽却被汲勉抓住,如果不是丁晓将闪烁着淡金光芒的掌风略略推开了寸许,林萧就将和况三一样,被震噬炸裂成断肢碎肉。可饶是如此,林萧也被震脱了形,抵受不住的蜷起了身,然后颓然摔倒,抽搐着再也动不了了。

    “斗志可嘉,战法愚蠢。”汲勉当真是轻描淡写,从容的一扬手,丁晓双臂合围,护在面前,罡风冲撞之下被生生震飞。

    对方的功力固强,但真正可怕的是那股虚实莫测却又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玄力的金色罡风,丁晓遇到过的强敌不少,很快就发现了汲勉的身手要义所在,但知道归知道,当真应敌起来,还是难以招架。

    双足擦地,冲力犹然把他向后推了丈余,丁晓胸中翻江倒海,强自咽下了一口喷之欲出的鲜血,而后,又勇悍的揉身向前。

    丁晓周身隐隐透着玄灵之气的青光,这是伏魔之士将功力催谷到极巅的表现。

    “何必自寻死路?”汲勉张开两手,淡金色气流又开始凝聚。

    他之所以能够应对伏魔之士如此游刃有余,并不是他的功力当真到了骇世惊俗的地步,而是他的独门绝技---跗骨金风。这是他以绝高修为自行参悟出的秘术,就好像玄灵之气的跗骨之蛆,玄息稍动便即被抑制,相敌而至,无往不利。一旦遇到功力上略逊的对手,更是胜得轻松至极。所以以邝雄、况三、林萧等伏魔道一流高手,竟是难做一合之将。现在遇到了功力并不在他们之上的丁晓,汲勉当然不会放在眼里,事实上,也正是丁晓还算高强的武学根底才让他多支撑了这么一小会儿。

    突然,丁晓身上青光倏乎消失,已经蓄势待发的淡金色气流陡然失去了目标,汲勉表情一怔,稍一愣神之间,丁晓便如同猛虎下山一般扑到了汲勉面前。

    不简单,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了应对的办法,这个大汉果然了得,用自身玄力做了个吸引跗骨金风的诱饵,却在行将交会之际收去功力,只以人的本身之力来攻,把道术玄法的比拼演变成拳打脚踢的厮斗。

    可问题是,凡夫俗子的力量,便打在我身上,又有何用?

    斗大的铁拳实实在在的击中了汲勉的面门,一记咔擦脆响,丁晓顿感手腕处钻心剧痛,这一拳便像打在了金铁之上,对方不仅纹丝不动,反震之力居然将自己的手腕都震折了。

    掩去了一个弱点,却会暴露更多其他的弱点,在我眼中,你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汲勉如是想着,轻飘飘的一指刺向丁晓当胸,就像前番杀害邝雄那样。

第九十三章 角力厮搏

    一条黑鳞巨蟒层层缠盘,将乔夫裹在其内,乔夫满脸涨得通红,豁尽全力与巨蟒相抗,浑身骨节吱吱作响。

    半空中的乔妮终究关心情切,身形飞出了半圈之后又绕到当前,摔脱了携着的柏尚,两柄鱼叉攫在手中,径向巨蟒疾冲而来。

    夜色中,乔妮看到了那黑鳞巨蟒幽绿鬼火般的双目,摄人心魄又阴怖森冷,当下咬碎银牙,身形跳起,鱼叉直划巨蟒蛇首之下。蛇口大张,狺狺吐信,分叉长舌眼看要卷住乔妮纤瘦的身体,乔妮却在千钧一发之际陡然飘身一纵,仿佛凭空之处有一层看不见的梯台足以借力,鱼叉划出一道炫亮的弧线,距离巨蟒的七寸要害更近了。

    凝露城弟子,毕竟不凡,强如长江离宫外的盘兕蟒蛟这等洪荒巨兽,那时也被乔家兄妹破了内腑,终至殒命,量这黑鳞巨蟒能有多大修为?虽说乔夫一个措手不及被困,但乔妮有信心在三五招之内便可救出他来。

    从侧方突兀升起的一股黑雾瞬间将乔妮全身笼罩,在双方行将交锋对战的当口,这一下无异于一次卑鄙的偷袭,乔妮把全副心神都放在黑鳞巨蟒身上,又岂能提防变生肘腋?

    须臾间,黑雾消散,乔妮双目紧闭,已是人事不省,直直的向下坠落,身体还未和地面相撞,唰的现出了慕萤的身形,单手一拂,将晕厥的乔妮抓在手中。

    “儿女情长,自取其败。”慕萤抬起头,看向那黑鳞巨蟒,好像是欠身致了个意,不过说话语气又有点像是在揶揄:“上灵,需要帮忙么?”

    巨蟒用咝咝的声音做了回答,显然蛇身卷缠中的乔夫还在做着顽强的抗争。

    不远处陷地正阴测测的笑道:“柏玉郎,你还能逃到哪里?”

    柏尚气喘吁吁,双目快要喷出火来,他刚被乔妮摔脱,便即拔足飞奔而逃,却都被陷地给堵了回来,现在就像被狸猫戏弄着的无路可逃的老鼠。

    ……

    手指在刺穿皮肉的刹那,丁晓猛的一偏身,只带开了一道深深的血口,而他没断折的那只手不知取出了什么物事,却一把拍在了汲勉的面前。

    没有玄力的攻击,就算是什么暗器,又能奈我何?汲勉短暂的一瞥之下,便发现那物事不过是一团布囊,便更加不以为意了。

    值得称赞的,是这位雄壮大汉的身手,他已做得足够好,只可惜,实力上的悬殊,使他所有的努力都将变得毫无意义,让我送你一个体面的战死方式,并且争取让你这高强本领最终可以为我所用,汲勉打定主意,忽然变指为掌,顺势向丁晓胸膛按下。

    断你心脉,留你全尸,这便是汲勉赐予丁晓的体面之死。然而就在掌缘即将擦上丁晓的身体之际,汲勉眉头微微一挑,他察觉到一丝怪异之气。

    迟疑只是短短一霎,几乎就在汲勉眉头刚刚挑起的时候,一团黑气骤然从布囊内迸发,轰的尽扑在汲勉头上。

    ……

    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了所有人,慕萤愕然相望,陷地双眼圆睁着回头张看,便是那黑鳞巨蟒也对着汲勉的方向昂直了脑袋。

    ……

    黑气在汲勉当头越涨越大,很快变成了一个魁伟强壮的男人身形,黧黑而肌肉虬结的臂膀扳着汲勉的脖项,居然在猝不及防之下将汲勉拖下马来,厉影魔驹发出刺耳的嘶鸣,要扬蹄踢那魁伟男人,却只能听到劳而无功的噗噗闷响。

    ……

    黑鳞巨蟒的略一分神使他卷缠的力道微微一松,乔夫大吼一声,竟在万钧重压下拔身而出,人刚出来便是手一招,两柄鱼叉倏乎而现,突刺向黑鳞巨蟒,黑烟一晃,巨蟒硕大的身形离奇的消失不见,这令疾逾雷电的鱼叉一击刺了个空。

    乔夫还未及诧异,一转眼,便看到妹妹落在那慕萤手里,更不稍停,身形如猎豹般扑向慕萤,慕萤见来乔夫来的凶,又值心神不属之时,哪里还敢应对,将乔妮往反方向一扔,调开了乔夫进击的势头,自己则闪身躲在了一旁。

    顾不上这两个渔家少年似的兄妹了,慕萤现在关注的是汲勉究竟遭到了怎样的变故,为什么从那个天青会主手中,会发出带有妖气的招数,并且还让汲勉着了道儿。

    ……

    真是万分意外的攻击,因为丁晓收敛玄气的缘故,汲勉也就没有再施放跗骨金风,可他没想到,对方居然可以在不运用玄力的情况下,使出了蕴含强劲灵息的招式,而且这强劲灵息是属于妖灵的力量。更令汲勉一时受窘的情况是,偏偏这个妖灵走的还是近身搏击的路数,就像力士间的摔角一样,恰也是自己未做提防,竟至那妖灵把自己狠狠抱住,两臂怕不有万千斤的力气,饶是汲勉玄功卓绝,对这样的厮打还是大不适应,被那妖灵死死的压在身下。

    ……

    丁晓死里逃生,再没任何拖延,这当口自然也不会意图侥幸的留下寻找趁敌之机,由得那妖灵和汲勉纠缠在一起,他则翻身一滚,蹿开了几步,先将重伤难起的林萧背在肩头,而后青影一晃,却到了乔夫面前,一个眼色,乔夫抱起尚没有知觉的乔妮,紧跟着飞奔而去。

    柏尚正看得目瞪口呆,忽然发现几道青气缠上周身,转眼间被移形升空,却是乔夫临去前,依然恪尽职守的施起了顺风疾行之术,把柏尚带离了这片险恶之地。

    他们几个的行止自然落在了慕萤和陷地眼里,不过在汲勉受制,局势不利的当下,慕萤陷地当然不会去招惹这几个强胜于己的高手,当务之急,是解救汲勉脱出困厄。

    就在黑鳞巨蟒消失的地方,此刻站着一个身材颀长的黑衣人,正双目炯炯的盯着那正与汲勉厮打的魁伟男子。

    ……

    短短的时间内,汲勉对敌手已经有了判断,这是一只怪力惊人的妖灵,若是寻常情形,他又岂能容此等蛮力妖灵近身?他虽然是力宗乾家修的艺业,但却是乾家立派以来绝无仅有的精擅术法的高手,也正因为自己天赋异禀,又习得好几种失传已久的绝世神功,早已在乾家超于同门之上,以二代弟子之身而成为乾家第一高手,这一点,连家尊乾道元都是承认的。当然,对于力宗的近身搏杀之法,汲勉自认也是炉火纯青,问题在于那是技击格斗之巧,并不是眼下这般两力相较,全无腾挪余地的搏斗,这是汲勉最不擅长的比拼方式。

    好在汲勉的九黎玄体尚不至于被敌人所伤,那魁伟男子几次凶狠的撕咬也都被他的罡力弹开,总算在那魁伟男子又一次冲着自己咽喉啃下的当口,汲勉找到了抽手而出的机会,头一偏,指一抬,迅疾无伦的戳进了魁伟男子的胁下。

    也就在此时,那黑衣人忽然喊道:“厉公腾,住手!”

    魁伟男子发出一记含混不清的闷吼,俨然便是一只猛兽的咆哮,双目赤红的抬起头,待他终于看清了那黑衣人的样貌后,眼中的红光渐渐淡去,恍惚茫然的反问:“你是……统领?”

    “破!”汲勉浑身金光一盛,从那魁伟男子的身下飞弹而起,魁伟男子震了一震,胁下淡金色光芒越来越强烈,而当他怔怔的站起身之际,赫然便炸裂开来。

    黑衣人神情一顿,露出不忍之色,偏转了头,魁伟男子四分五裂的肢体碎肉像雨点般洒落,溅了黑衣人满头满脸。

    汲勉还是第一次如此窘迫,现在成功毙杀敌人,脸上却还有些余愠未消的怒色,血肉在他身前几尺处被弹开,竟是没有淋到一星半点,他已经走到了那黑衣人面前,沉声问道:“你识得他?”

    “虻山异灵,角马怪厉公腾,曾经是我的部下。”黑衣人在汲勉面前垂着头,似乎不敢直视。

    “这却奇了,既然是异灵妖魔,怎么倒成了伏魔之士的手下?”

    黑衣人苦笑,摸了摸自己的脸:“这却不是我能知道的了,澜沧王忘了?我早就龟息沉眠疗伤,数年不闻虻山音讯了。”

    ……

    灵犀辟尘,猛虎镇山,苍狼嗷月,厉蚺卷松。虻山多英杰,最良称四灵。

    他们不比虻山三俊,也不如阒水三尊,虽然不是第一等修为的妖灵,却也不是泛泛之辈,足以令伏魔道大感棘手,他们是妖魔界数以万计的众多妖灵中的佼佼者,如果要做个类比的话,就好像天下武林中除了双绝五士之外,最为厉害了得的高手。

    辟尘公和镇山君,相随整个虻山,依附于现在的妖灵一族;嗷月士在经历了一场脱胎换骨的剧变之后,重现中山狼王魔狄的狠戾,却被千里骐骥用作了明正典刑,铁血肃纪的牺牲品;还有一位,便是这个被灵蟾真君与将岸陈嵩联手重创的卷松客,于撷芬庄之战不知所踪之后,如今倒成为了野心勃勃的澜沧王幕下股肱。

    以内丹脱身,大耗元神,卷松客躲往了南方的湿热之地,以本相龟息养复,倒被最擅察踪觅迹的慕萤给找到了。作为世间为数不多的尚未被妖灵一族迁徙的妖魔,又是久负盛名的虻山四灵之一,汲勉当然对他大加招揽。

    醒来的卷松客知道了虻山现在的情形,如此惊天巨变自然使他无比震愕,可当他发现这位澜沧王居然是在氐秦王宫中的那位伪装成内侍的灰蓬客之后,他很识相的表示了顺从,无论他是否忠于虻山,又或者是否愿意为这种君临天下的野心而执鞭坠镫,他只知道,最好还是不要违忤强者的要求,自己但凡露出一点不允之意,灰蓬客将会不费吹灰之力的将自己杀死,这是个只能答是的选择。

    不知不觉过去了三年,又得了汲勉的助力,卷松客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也成为了汲勉最为倚重的妖灵高手。刚才在慕萤陷地联手阻敌而不利的情形下,是他伏于暗处一击功成,如果不是汲勉那里的意外,已经占据了先手优势的他多半会将乔夫的全身骨骼绞碎。而当他看见与汲勉厮搏的魁伟男子,居然是自己过去的异灵部下厉公腾时,自然也是大感惊奇不已。

    但厉公腾还是死了,尽管澜沧王汲勉难得的显出了一丝狼狈神态,却依然胜得干脆利落,这令卷松客对于自己三年前的决定益发觉得明智,遗憾的是,澜沧王没有给厉公腾这个机会。

    然而,厉公腾怎么会成为那个伏魔之士的臂辅呢?不仅是卷松客,连和丁晓多有朝相的慕萤也同样大惑不解。

    没有人想到,昔年的一个无心之举,却成就了今夜几位伏魔之士的顺利逃脱。

    洛阳之役,第五道壁垒之前那场与异灵军的血战,厉公腾被丁晓收伏,按照丁晓原先的打算,这是七星盟的俘虏,昔日就擒慕萤之后的疏忽,使丁晓决心用这个分量更重的异灵来弥补,同时也是告慰好友路朋的在天之灵。没曾想,妖人大战很快就落下了帷幕,并且以在洛阳的和议为告终,甘斐在祀陵尉的相邀又使他错过了来年的七星盟大会。

    对于这个异灵俘虏,祀陵尉的时寔显示了极大的兴趣,本意是要纳入犀照院的囹圄之中详加观察的,可异灵的妖气太重,一则是担心犀照院未必便能关得住,二则是怕妖气透洩于外,倒引来妖灵一族的注意,最终的解决方法是丁晓答应,将这角马怪厉公腾在自己的天青囊中好生修砺炼化,待衰弱了妖气再奉上祀陵尉。

    这一来,丁晓在黎潇山潜伏日久,天青囊随身携带,倒把这件事几乎忘了。直到今天情势危急之际,才灵机一动的想到,没有玄力运用,他只需解开布囊,凶暴的异灵自然急不可耐的冲出,并且把第一个遇到的人当成了泄愤的对象。

    机缘巧合的是,汲勉身上本就有一股伏魔之士的气息,厉公腾脑中昏蒙之下,又岂会细辨?一把扳住了汲勉便要痛下杀手,就此给了丁晓一行脱身而走的机会。

    ※※※

    “那几股子妖气是在东南方向吧?”红袍银甲的年轻人侧过头,两鬓下一片银光闪闪的鳞片之状。

    另一个浑身密布乌黑鳞甲的男子点点头,在他身后,则是一群银盔银甲的武士,妖类的面孔被头盔遮得很严密,但他们过分高壮的躯体却暴露了他们的本相。

    红袍银甲的年轻人对他们招了招手:“那就立刻出发,让我们看看究竟是哪里的山精野怪敢犯我王禁令!”

第九十四章 烽烟四起

    右将军桓豁一身厚重的铁铠,只露出了一双晶光熠熠的双眸,紧张的注视着远方兵强马壮的氐秦国锐士一派大军压境之势。

    这里是淮南郡与弋阳郡毗邻氐秦国绵延数百里的国境线,却即将成为两国刀兵相见的战场,然而奇怪的是,对面的氐秦军固然看起来来势汹汹,但却并没有发起过攻击,战又不战,退又不退,生生使了个拖字诀,倒像是在牵制窥伺晋军一般,桓豁也曾向对面的大军做过几次试探性的反攻,却都被深沟强砦的氐秦军打退,如今两方对峙已久,这对于桓豁来说,当真是羝羊触藩,进退两难。因为在他身后,便是驻守庐江的大司马本部大军,如果不根除这些氐秦军的进逼之患,庐江大军就只能驻守此地,不敢南下,如此国中正此起彼伏的各路反贼也就从无剿灭,很难说,这是不是氐秦国与国中叛党沆瀣一气的结果。

    ……

    “说!”大司马同样戎装在身,在舒城中的行辕内如坐针毡,当他看到气喘吁吁快步奔入的通禀军校,便有预感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韶岭殷家出兵了,数有近万之众,正沿着长江水路直往建康城而去。”

    “一个久已失势的没落世家,几曾豢养得这许多私兵部曲?”大司马面沉似水,颌下寸磔短须微微颤动,显然心中怒极,他不可谓不提防殷家这老政敌,可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令他倍感震惊,他转头在问锐蹼邪鹜庞璞,两年前已经派他和另几个剑客去监视了许久,如何就没看出来蛛丝马迹?难道这近万兵马是平白变出来的不成?

    庞璞知道大司马不豫,也不仅仅是因为听闻殷家出兵的缘故,这些日子传来的消息都不大好,武陵王司马晞公然作反、颍川庾家举逆甚众,还有数千中原流寇潜入南国,引得青徐之地的守军首尾难顾,苦不堪言,当真是烽烟四起,战乱不休,桓大司马为此忧心忡忡已久,此时却是借机将这股抑郁发泄出来了。

    “殷家事涉妖鬼,自有伏魔道中人应对,桓公勿忧。”

    目下大司马幕府的气氛很奇怪,最先对妖鬼之事有了应对举措的大司马,现在却再也绝口不提妖鬼,皆判作了虚妄无稽之谈,甚至还用此由头多有攻讦朝中那伙政敌的,骤然听到庞璞平静的诉之而出,大司马冷冷看了他半晌,庞璞面色不改,坦然迎接着大司马的眼神。

    “传告谢安石,水路来犯之敌让他去想办法。”大司马压低了声音,帐中幕僚却都听懂了内中含义,那个专事对付妖鬼的祀陵尉现在是由谢安大人掌管,不是说殷家有妖鬼之力么?这便是让祀陵尉出手的意思。

    “属下这便去。”庞璞一躬,转身走出行辕。

    “朗子那里可有战报?”大司马大声问,朗子是桓豁的表字,这一问便是心急于氐秦国的军情了,也立刻把刚才妖鬼之说的话题给拉了回来。

    ※※※

    空中青气远纵,直与天幕混为一色,昏蒙的日头散发着并不强烈的光芒,却也足以使抬头远望的雄武少年微微眯起了眼。

    雄武少年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六七岁,脸膛是奇异的赤紫之色,双颊阔厚,腮圆颐重,一双炯炯有神的细长凤眼,虽然并不英俊,却也是魁杰雄毅,气宇轩昂。他穿着一身晋军什长的掩心胄,更把高大强壮的身体衬托得威风凛凛。

    他的视线一直追随着那道青气,看着它渐渐消失在天际,浓眉微皱,似是大感疑惑。

    “看!”一个士兵惶急的叫喊声使他收回了远眺注视的目光,循着那士兵手指的方向看去,山水相合的地平线上,一簇铁甲锃锃的身影正在显现,很快,这样的身影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的望不到尽头,而他们行进的步伐又是如此铿锵有力,隆隆震响由远至近,撞击在每一个驻足远望的士兵心头。

    石城关,是扼守在长江之上的一道关卡,从这里顺江之下,不消一日便可直入京师,且沿途水势平缓,江道开阔,所以晋国拱卫京畿的军队一直把这里作为西边水路上的最后一道屏障。

    然而,在当下时局,战火都在远离长江的地段进行,石城关变得不那么至关紧要了,原本戍守的最精锐水师已经被大司马调回庐江,留在这里的,是从就近的新蔡城临时抽调的郡县兵,大约一千上下,人数不多不说,还没有经过任何战斗的经验,都是刚刚入伍的新兵,连衣甲都不齐整。

    领头的是个大胡子的校尉,原本以为这千余新兵不过是作驻守哨望之用,却没有想到居然会迎来这般巍巍雄势的铁甲大军,顿时吓白了脸,好在还记得职责所在,用发抖的声音喊道:“弓上弦,刀出鞘,做迎战准备!”

    石城关倚水而建,临江背山,士兵们战战兢兢的在城头挺直了兵刃,雄武少年却昂然无惧的苍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又贴在城垛旁伏下了半边身子。

    铁甲大军终于露出了全貌,雄武少年数了数,千人列阵,前后共有八个,这便是八千之数,这里的区区千余新兵与之对比虽然数量上悬殊,但如果凭借城关地形死守的话,并不是全无抗衡之力,只消坚持一天上下,建康城的援军就能赶到了。

    两名士兵掌起火把,在城后的干草堆前等待,只要那大胡子校尉一声令下,他们就将点起狼烟示警,大胡子校尉则还抱着侥幸,倘若来者只是顺路而过的官兵呢?未必便要厮杀,还是问清楚了再说,因此迟迟没有下令。

    就这样看着八千铁甲军在城关一射之地列开了阵势,黑压压的一片,凝立的气势肃杀得可怕,雄武少年辨别着对方的甲胄样式,却发现这是完全陌生的服色,这说明,对方绝不可能是晋国的军队。

    几骑健马穿阵而过,打头的是个身材极为魁伟高大的光头,一脸懒洋洋的神色,乜斜着眼看向城上神情紧张的士兵们,嘴角露出讥诮的笑意。

    “何方军旅?”大胡子校尉勉强提起嗓音,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语调中的畏怯之情。

    奇骏的黑马停下脚步,马背上的光头仰起脸:“韶岭殷氏勤王义师,穿城过关进京护驾。”

    “未得通令,不得过关!”大胡子校尉没资格了解朝堂上的各个世家大族,也不大清楚这韶岭殷家是什么来头,他是军人,只认军中通令,当然不可能放行。

    “军爷,这时节那个什么大司马有心篡位作反,又是独掌军权,你倒是告诉我们,我们上哪儿去弄这个什么狗屁通令?”光头笑嘻嘻的,嘴里却不干净。

    大胡子校尉硬着头皮强撑:“没有通令,任你什么由头也不行。”

    话音未落,便听又有士兵失惊大喊:“江上有船!”

    视线尽处,憧憧船影现于江面,樯桅如林,风帆若云,舳舻相接,连延不绝,竟分明是一支水师劲旅。

    光头回过头看了看,脸上笑得更欢了:“还算准时,他们到了。”等他头再转回来的时候,笑容中却多了几分狞厉,很随意的向城头招了招手。

    身边一个卷发赤目,胡人模样的大汉忽的一扬手,一道银光划着弧线,直射城头,割过了大胡子校尉的脖项,当真快疾无伦,大胡子校尉根本没有反应,便看到那银光兜了个转,又回到了那胡人大汉手中,却是一把带着血迹的弧形弯刀。

    一条血线滋的在大胡子校尉项下显现,遽然开裂,头颅翻落,身体却还挺直未倒。

    士兵们哗然,不可置信的看着大胡子校尉身首异处,雄武少年更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人间怎会有如此雄浑膂力,弯刀比强弓硬弩射得还远,居然把校尉立毙当场。

    “攻城!拿下城关,和水师会合!”光头拔出一把锯齿金刀,斜指城头。

    铁甲军居然还很有章法,八个方阵只出动了最当先的两个,进发的人流好像密集蠕动的蚁群,直往石城关上涌来,而另六个方阵却自岿然不动,显得训练有素。

    失去了军官的新兵们慌乱起来,已经有人丢下兵刃转身就逃。

    “放箭!如果弃城而逃我们谁也活不了,他们会像赶鸭子一样的追着我们砍杀!”雄武少年的声音在城头激荡,他单手擎起一个失魂落魄的逃兵,一把扔回了城头的最前沿,行若无事的动作倒像个勇武绝伦的上将军:“坚守,我们只需要等到就近的援军赶到!发出狼烟!”

    ※※※

    狼烟滚滚,顺风飘曳,渐渐赶上了远方的那道青光,青光中影影绰绰的露出丁晓咬牙切齿的脸,他的肩头还负着重伤昏迷的林萧。

    伏魔之士所谓的瞬影移形,日行千里只是比喻,尤其是像丁晓这样的力宗人物,他的天青纵体之法也不过日行二三百里,尤其是还带着林萧的情况下,自庐陵黎潇山而至建康何止千里之遥?幸亏乔夫的顺风疾行术相助了一臂之力,一行人昼夜不停,总算在三天后接近了建康城的地界。

    血泉凶徒的进攻开始了,丁晓不是没有看到在石城关那场激烈的战斗,但他不能停下脚步,将知晓血泉明细的那位柏尚速速交到祀陵尉才是首要之务。乔妮在第二天才悠悠醒转,兀自有些精神不振,总算没有性命之忧,这令乔夫稍稍放心,然而一想到那位鬼马上血泉凶徒的卓绝修为,乔夫还是心有余悸,越是接近目的地,就越是紧张,不敢有一丝放松大意,唯恐那血泉凶徒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身欺近,再下杀手。

    好在这只是惊魂未定似的杯弓蛇影,云雾间放眼看去,江水蜿蜒,青山巍峨,壮丽繁华的建康城已是近在咫尺。

    青光在祀陵尉旷大的宅院上空倏然而落,光影消散时露出的一众身形还惊得路过的娟儿轻啊了一声,待看清了来人,方才拍了拍胸口,吁了一口气,她和丁晓也曾见过几次面,自然已经认出了对方,刚要说话,便见丁晓搭着人事不知的林萧,急忙上前帮手。

    别看娟儿身形纤细,这几年在祀陵尉也历炼了些时日,接过林萧扶腰担扛丝毫不见吃力。

    “受的是罡气震伤,还吊着一口气,请定通大师速速医治。”丁晓也不废话,断折的右手挂在胸前,他却并不在意,催促娟儿先救林萧要紧。

    乔夫乔妮也都显了身,手里还拉着神色憔悴的柏尚,柏尚左右张看,大感好奇,不知此间是何所在。

    “定通大师?”扶着林萧的娟儿一怔:“大师不在啊,刚跟着滕都尉和谢公子他们一起走了,好像是赴援长江水路去了。”

    应该就是路上看到的石城关那里,丁晓立刻做出了判断,祀陵尉前往奔援倒在预料之中,但却没想到走的这么快。

    “那老甘也跟着一起去喽?”

    “啊,甘大哥走的更早,那天晚上一听说断了音讯,甘大哥和颜皓子就迫不及待的连夜赶往庐陵去了,丁大哥不曾见到?”

    坏了,这甘斐急性子,倒和他们走了个交错,丁晓心下焦急,甘斐本领高强,自然是那个血泉凶徒的好对手,可问题是,单是以一敌一,甘斐尚且未必能胜,更不要说,那里还是血泉凶徒的老巢,不知设下了多少险恶陷阱,甘斐只身犯险,恐怕很难占到便宜。

    “我让时先生先设法施救。”娟儿没有耽搁,直接扶着林萧往内堂去了。

    丁晓这才注意到往日人声嘈杂,熙熙攘攘的祀陵尉在今天出奇的安静,自己到了这一会儿,竟是再没看到其他人出现。

    “尉署里还有谁?”丁晓大声问。总要找些帮手,先从柏尚那里问清了血泉玄虚,而后火速驰援甘斐,不能让邝掌门他们的惨剧再一次发生。

    “祀陵令史董琥在此,未知是何方高人来此?”温雅清越的声音从后堂传了过来,董琥一袭白衣,昂身阔步施然走近,他对于伏魔神人一向是极为礼貌恭敬的。

    柏尚本来四下张望的脑袋瞬间怔住,愣愣的看向董琥。

    董琥正对丁晓长揖为礼,气度雍容,却感应到柏尚的目光,转头一看,原本淡淡微笑的脸庞顿时凝固:“素……你是柏尚?”

第九十五章 扫讨之军

    素白,柏尚的表字,常用于昔年董庄中董琥对这位首席门客的敬称。直至柏尚作为祁山盗内应的身份暴露,自此与董庄恩断义绝,便是那曾经两情缱绻的董三小姐,如今也成了不共戴天的并死仇雠。

    再次的相见是如此突兀,以至于董琥“素白”二字甫一脱口便生生咽了回去,双目紧紧盯在柏尚身上,冷颜作色间却也带着几分欷歔之情,三年前的情景再次浮现于脑海。

    柏尚英俊的面庞红一阵,白一阵,惭愧的低下头,不敢直视董琥的目光,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声音虚虚渺渺的仿似在远方响起:“二公子,别来无恙乎?”

    “你们认得?”丁晓有些惊奇,身体一动,带得断折右手关节一痛,顿时弄了个龇牙咧嘴的怪样,强自支撑:“那好,恐怕没时间给你们叙旧,董令史,尉署中还有多少人手?赶紧问清了此人血泉详情,我们就要动身出发,耽搁久了……只怕甘兄他们有危险。”

    董琥从复杂的心绪中清醒过来,和三年前相比,他固然还是不脱膏粱子弟的习性,却也多了几分通达世故的干练,遇事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啊?是说庐陵那一路么?前些时日正是庐陵联络中断,甘大侠才火急火燎的赶了过去,这……这柏尚又与那里有何干系?再说那里不是还有些神人高士暗伏么?未知情形如何?”

    “尽遭毒手,就剩得我们几个回来。这不,说到你这位姓柏的故识,他是从那边那伙逃出来的,知道的敌情至关紧要。所以,从速盘问,长话短说,我们争取今天就再杀回去接应甘兄。”丁晓冲柏尚努了努嘴。

    董琥看了柏尚一眼,旋即神情一愕:“想要今天就再回去?可这里都尉大人和仲尉卫他们都往援长江水路去了,就连定通神僧也随之同行,整个署衙除了一支不足百人的卫队,便只区区在下和时尉卫,白姑娘、冯婆婆还有陈三几个,连那许多神人都遭了毒手,我们这些人又能济得甚事?”

    丁晓眉头紧锁,与乔家兄妹面面相觑,本意是回来叙说就里而后整装齐发,谁曾想偌大的祀陵尉竟然缺兵少将,这可是大违初衷。

    “没时间拖延了。我和妹妹脚程快,分头奔走,去找七星盟的帮手。”乔夫给出的方法也是无奈之举,能来相助的伏魔道中人大多都已经来了,其他的名门大派正严密注意着妖灵一族的迁徙动向,只怕未必会来搅人间纷争的这趟浑水,但也只能姑且一试,“丁会主在这里先听这位柏先生说说血泉详细,顺便也治治伤,养足了气力再行动身。”

    也只能先这样了,丁晓点点头:“乔家妹子伤势不碍了吧?”

    乔妮振作精神:“放心,那蛾子精的毒伤不到我,也就是一时未防才着了道儿,现在已经恢复了,再说,是去搬救兵找帮手的,用不着厮杀,不妨事。”

    “善!顺便再放个北斗信灯,不管有没有用,示讯传警总比闷声不吭的好,告诉那些只顾盯着妖魔的,邝宿主都被杀了,看他们还坐不坐得住!还有,如果喊到帮手的话,不要急着往血泉之境里去,在芈水会合,集齐了力量等我一起来,不然只能被他们个个击破,重蹈邝掌门他们的覆辙。”

    芈水就在黎潇山旁,可谓是最接近血泉鬼境的地方,这是为了慎重起见,再说,只有等知晓了血泉内情的丁晓来,才不致没头苍蝇似的胡走乱撞,反为敌方所趁。

    “明白!”别看乔家兄妹平常跟丁晓没大没小的使性说笑,当真到了大事临头,却是加倍的谨意恭肃,兄妹俩对丁晓拱手一躬,又向董琥略一示意,董琥还未及开声,便见清风浮蕴,身影即消。

    嗤,北斗星辰的光华在建康城上空升起,灿若星辰。

    ※※※

    狼烟腾腾而起的时候,甘斐刚刚赶到了黎潇山的北麓,他是让颜皓子飞携而来,却错过了那支澜沧铁甲军的行进之程。

    万事俱备,就等着那盘踞在血泉的凶妄之徒发动了,对此,甘斐还是很有信心的,这两年并不是空耗时日,但联络讯号的中断却是一个意外,他根本没有想到像邝雄、童四海这样的伏魔高手居然也会被一举而歼,他还在费神找寻他们的踪迹。当然,令他急急赶来的另一个原因,是他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那个杀害家尊的凶手,那个聚妖引魔的妄徒---三师弟汲勉,尽管所有的迹象都确认了这一点,并且得到了灵泽上人的亲口证实,但从他本心来说,他还是希望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谬,万一不是老三呢?万一灵泽上人说错了呢?

    只是,如果真的是汲勉,甘斐也确信自己的复仇不会有丝毫犹豫,早知道了答案,便早一刻得以心安。池师兄的云龙宝剑在四师弟嵇蕤那里,可自己的决心是用师门诛魔刀法手刃仇人,趁着四师弟不在的机会,自己或许可以先一步下手。

    正是这层层思虑,甘斐来到了这里,却只能看到山势绵垣,云峰雾罩的宁谧场景,天朗气清,一只鹰隼振翅翱翔,在天际化作了黑黑的一个小点,即便甘斐的目力奇佳,也不过是依稀辨清了鹰隼轮廓。

    颜皓子歪着头,嘴里咕咕哝哝的:“不觉得那个距离,对于一只苍鹰来说,飞的也太高了么?”

    “你怀疑它和血泉有关?”甘斐明知故问,虽说相距甚远,但他也能察觉出那只鹰隼身上没有任何异样,只不过究竟是鹰还是隼,他一直都没法分清。

    甘斐身后现出一个朦胧的身影,越来越清晰,渐渐成为一个背负巨大铁剑的壮士,他是巨锷士张琰,经过定通施术解咒的鬼体并不是太畏惧日光的照射,因此白天也可以显形。

    张琰抄着手,一如生前那样昂扬威凛的伫立着,而当地面怪异的扭曲,突然冒出另一个人的身形之后,张琰又不为人觉的撇了撇嘴,尽管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并且现在也成了并肩的同袍,可他还是对这个曾经操驭他灵魂的将军没有什么好感。

    银亮的铠甲,青灰色的脸孔,英武的面目,以及近乎一成不变的阴沉气质,慕容衍缓步走到了甘斐身边,奉上了一件物事。

    甘斐接过一看,才看清楚是一片薄薄的韧皮,通常这种材质用于制作酒袋或水囊。

    “在山南发现的,上面还有一股子血腥味。那里有开掘成形的地道,显然是用于藏匿的。但没有看见任何活人的迹象,也不见尸骨遗骸,不过却基本可以肯定,在那里的人都死了。”慕容衍面无表情的说道,这次为了对付血泉,甘斐把他和张琰都带过来了,他们也是除了远在裂渊国的武悼天王之外,仅存的两位鬼族旧将。

    甘斐把韧皮凑到鼻端嗅了嗅,皱起眉头:“既然没有尸骨遗骸,为什么又能肯定他们都死了。”

    “这是罡力爆裂留下的痕迹,和你承自千里生的罡力有相似之处,你应该知道,这种罡力一旦发动,就很难留下活口。”

    慕容衍说的没有错,甘斐抛下韧皮,嘴角微微抽动,如果邝雄、童四海、况三这些力宗高手们都遭遇了不测的话,那他们就是因为自己的所托之事而死,心下不由大感悲怆,恨恨的追问:“还是没有办法进到里面去?”

    “结界的护咒变了,我说过,这里已不是鬼皇执掌的地方了,我们没有办法进入。”慕容衍摊开两手:“我刚才也试过几次,全都是我过去随意遁形入境的所在,但现在却没有任何效果。”

    “我还是觉得那只鹰不对劲。”颜皓子忽然道,他一直举头望天。

    慕容衍顺着颜皓子的目光向天际看去,目中银光一闪,似乎是发现了什么。

    甘斐还是一身褐衫短襟的服色,不过在褐衫之外又罩了一层筩袖铁胄,这是乾家弟子参加妖人大战的装束,然而甘斐在洛阳之战时却错过了穿着的机会,今天特地披挂了来,正是以示郑重的意思。便听他的铁胄扑棱一响,身形猛的转向了侧方,同时宽刃长刀在手,已经拉开了架势。

    “我以为算是故交了,哪知道你还是这般如临大敌。”一个红袍银甲的年轻人微笑着向甘斐面对的方位走来,现身时悄无人息。

    不知什么时候,一群银盔银甲的高大武士在那年轻人身后出现,而当头一个满身乌黑鳞甲的男子目光闪烁的盯着甘斐,神色中颇有些敬畏。

    阒水神尊凌涛,还有那个乌鳞斥候暮觉子,甘斐认出了他们,并没有收起刀势:“是你们?很久没有察觉过你们的气息了,怎么?今天倒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这里,是有心触犯那时候你们圣王颁布的禁令了?”

    “哈哈,我记得我们在虻山聊得还算不错那,怎生现在倒冷言冷语的话里透着刺儿?”凌涛根本没有在意甘斐的敌意,施施然走到甘斐面前,又淡定的轻轻推开甘斐直指的刀刃:“触犯禁令的并不是我们,事实上,我们也正是为了那伙子暴露妖气的犯禁者而来。你不会忘了吧?我王说过,但有妖魔再祸乱世间,我族将举族讨之。在这里,我很荣幸的向你介绍一下我族的扫讨之军。”

    郎桀对于人间和议的落实并不是说说而已,就在他身处裂渊鬼国,专注于天外之天的开拓时节,他仍然成立了一支用于纠察巡视的扫讨之军,就是为了保证让妖魔不再滋扰世间,让妖灵去降伏惹是生非的妖灵,这是个很有效的法子。

    扫讨之军分作两路,一路由断海率领,管的是过去虻山的疆界;另一路则由凌涛统带,所辖范围正是曾经的阒水之境。这两年来,也曾平息过几起妖祟作乱之事,只是大都由不入虻山阒水序列的小妖犯下的事,几次一来,便连那些散妖野怪也都老实了,不是主动投顺了妖灵一族,便是销声匿迹,再不敢露头。

    前日黎潇山的妖气可谓是近来最为猖獗的一次,又哪里瞒得过凌涛神尊的斗目神光?当下领所部扫讨军赶来此地,恰和甘斐撞了个正着。

    “你们呢?”凌涛视线一扫,已经把慕容衍和张琰都看在眼里,“也是为了这几个妖灵而来?还需要地灵将军助阵?”

    “不仅仅是几个妖灵这么简单。”甘斐倒底还是收起了宽刃长刀,“你知道这里以前是什么地方么?”

    “本来不知道的,但临来前就已经知道了,不就是血泉鬼族的地界么?看来那几个妖灵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躲在血泉鬼蜮之中。还好,我们带来了圣王赐予的帮手。”凌涛抬手向天空一指:“我发现你们也注意到了。”

    果然便是那只鹰隼么?甘斐不可思议的极目远眺,却还是看不出那小小黑点有什么妖气透洩而出。

    “它怎么会在你们这里的?”慕容衍目光没有从鹰隼身上移开:“尽管它只维持着鹞鹰的模样,但我却看到了鬼相的爪牙。”

    怎么又跟那个血泉鬼相扯上关系了?甘斐愈加摸不着头脑了,怔怔盯了半晌。

    “好眼力!对了,将军就是血泉出身,它的古怪当然瞒不过将军的法眼。”凌涛发出一记响亮的口哨,声闻四野,却似猛禽啼唳。

    小黑点逐渐变大,很快现出了一只雄硕鹰隼的全貌,不消半刻便已飞掠而下,翅膀卷起破空风声,呼呼作响。

    “我操,这不是老电隼养的那只吗?”颜皓子失声道。

    听到老电隼三字,甘斐遽然醒悟,定睛看去,可不就是韩离昔日不离身畔的雄硕猎隼?还记得建康城蒋陵湖旁,中那鲛人公主之计,与韩离大打出手的时节,不正是这只猎隼首先鼓翼扑下的么?却是奇了,后来在洛阳城也和雷鹰神力已然大成的韩离见了面,却再不曾看到这只猎隼,怎么今日竟与妖灵一族的征讨军到了这里?

    猎隼从甘斐头顶飞过,直落到凌涛肩头,冲着甘斐雎雎一叫,像是在打招呼一般。

    凌涛一抚猎隼周身翎羽,霎时一片紫光闪现,光影炫绕之中,猎隼再不复见,却变成了一只通体乌黑,双目猩红的三头鹞鹰。

第九十六章 灵禽

    叱雏,这只曾经属于血泉鬼相的三头鬼鹞,在冥灵玄晶前受时空转换之力冲撞,已然奄奄一息。

    虽说是助纣为孽的附从,但终究灵性难得,况且从叱雏本身来说,这也是忠诚使然,未必鬼相所犯的一切过恶都要算在它头上,所以裂渊大力王也不忍它就此湮灭,然而叱雏受创太重,如何存其灵息,倒是很用了一番心思。

    大亏锦屏公子公孙复鞅从旁相助,他在裂渊国盘桓的日子里,除了以凝身铸体之法再造朱玥血肉之躯,便是将韩离的猎隼力儿新塑肉身,与叱雏本体相合,就此成了一只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神异灵禽。

    这件事当然也经过了韩离的首肯,这等于变相的给了力儿灵知,便和那黄狗秽语无食一般,当然,现在的力儿还不能口吐人言,可在法力玄奇之处却大有过之。

    如此灵禽,依然还是力儿的身体和意识,只在焕发法力时才能会现出昔日三头鹞鹰的法相,当其时,神祇神兽皆聚裂渊,妖灵一族群龙无首,郎桀便向韩离借了力儿,代为奔走,倒成了与外界联络的一大臂助。也是机缘巧合,在发现此次面对的敌人竟然盘踞于血泉故境之后,凌涛便请了力儿来,预先做好了准备。

    力儿展翅翱翔天际,正在找寻犯禁妖灵留下的蛛丝马迹,颜皓子是慕枫灵蝠,远远看见,只觉得此鹰隼大有蹊跷,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落在血泉出身的慕容衍眼中,竟分明看到了叱雏的影子。

    奇方异术,闻所未闻,凌涛叙说由来时颇费了一阵口舌,甘斐犹然听得似懂非懂,不过他看向那三头鹞鹰时,那三头鹞鹰也翻着猩红的六只眼盯着他,喉底咕咕的发着声音,三个脑袋还好奇的歪侧了过来。

    “是锦屏公子的再造之功,又是雷鹰尊君所养,偏生现在还替你们那郎圣王效力,是不是他一个脑袋就代表跟从一个主人?那他现在倒底听谁的话呢?”甘斐不禁有些好奇,嘴里调侃,却毛手毛脚的去摸力儿的头。

    “小……”后面跟着的一个“心”字还没来得及出口,慕容衍便看到甘斐的大手轻轻落在力儿的三个脑袋上不住抚摩,力儿似乎是有些无奈,挺不舒服的缩起颈子,可还是任由甘斐像逗弄狗儿似的摸着它的头,喉底的咕咕声也越发的含糊不清了。

    “奇,若是有什么人敢这样去摸三头鬼鹞的脑袋,早就被它啄烂了手。”慕容衍表示难以置信。

    凌涛微笑着解释:“他还是烨电鹰圣的猎隼,虽然有着三头鬼鹞的样子,却并不是过去鬼相身边的那只三头鬼鹞,而我们也只是请他过来帮忙,严格说起来,他是我们的同袍和朋友。”

    慕容衍看着力儿,那猩红色的眼睛在甘斐的抚摩下居然微微的眯了起来,这在过去那只三头鬼鹞身上简直难以想象,不由冷笑:“既然不是那只三头鬼鹞,你们找他来对付血泉,又有何用?”

    “他终究是血泉的本相之体,给我们引个路总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既然放着威名赫赫的地灵将军在此,我想我们应该就不用再麻烦他了。”凌涛向慕容衍做了个请君先行的手势,他过去一直于落隐幽池隐居,在阒水与血泉暗结同盟的时节,他也并没有和血泉鬼族打过什么交道,但却有种自然而然相熟的亲和力,这在所有虻山阒水的妖灵中,都是极为少见的,甘斐瞟了凌涛一眼,竟是隐隐生出了几分好感。

    慕容衍摇头道:“没有办法,你一定没有听到我们刚才的谈话,躲在血泉之内的是另一批人,他们改了入境的咒法,我和绝剑都找不到可以进去的路径。”

    “张琰。”张琰冷冷的替慕容衍纠正。

    “啊?连出自血泉的地灵将军还有这位……”凌涛望向张琰,认出了在虻山时曾有谋面,又笑了笑:“……巨锷剑张大侠都没法进入血泉,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么?”

    张琰朦胧的身形向凌涛微微一颌首,再没有说话,他还是不习惯和这些妖魔鬼怪谈笑风生,尽管面前这个阒水的神尊看起来就像个开朗健谈的年轻人。

    “如果他们都没有办法,那我们只能无功而返。”一直没有说话的乌鳞斥候暮觉子忽然开口:“我已经探察了周遭百里之境,可以感知到阴森的鬼气,却根本无法找到结界的罅隙。”

    暮觉子话音刚落,慕容衍陡的眼前一亮,他霍然转向还在咕咕低鸣的力儿。

    “罅隙吗?就我所知,当年九幽血泉之中,只有一位从来不必受穿境入界的咒语影响。”

    “你是说……他?”众人齐齐顺着慕容衍的视线看去,甘斐更是吃惊的停止了手指的抚弄,怔怔的盯着手下的力儿。

    “是他又不是他,刚才不是说了吗?他不是曾经的那只三头鬼鹞。而那时候,三头鬼鹞是鬼相的心腹,鬼相特许他无须咒语羁縻,自由出入血泉与世间之境,这是为了方便刺探机密,不仅仅是敌对方的,也包括我们。”慕容衍一下子找到了线索,就连一向阴冷的面孔也仿佛蒙上了一层光彩,他抬头望向朗朗青天:“鹞鹰飞翔于天,也就是说,那条出入自由的通道必然在笼罩此地的天空之中。”

    “也就是说,施展御风之术行于空中,便可摸出入境之径?”甘斐初时一喜,旋即又面露尴尬之色的搓搓手:“这事儿我可不大在行,要不……耗子和你们这些个扫讨之军试试?”

    颜皓子背后双翼拍了拍,刚要说话,慕容衍便摆手相止:“那里终究需血泉鬼身方可进出无碍,又岂是妖灵修道者可近?只怕常人就在通径之上,也不得其门而入。只能让他飞行探测。”慕容衍又指了指力儿。

    “就他一个可以进去?那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甘斐泄了气。

    “不然。找到了这条通道,我和……巨锷士便也可循径跟进,至于你们,便可由我们这些血泉出身的带进去,别忘了,九幽血泉也时常掳掠凡人,只要是本族鬼灵所携者,自然全无阻碍。我所需要的,无非是可以进入的入口而已。”

    力儿当真灵慧异常,慕容衍语声未毕,便已展翅而起,身形顷刻间化作了那只雄硕猎隼。

    “恢复三头本相,用你的血泉之身搜索。”慕容衍赶紧提醒。

    力儿一声清唳,紫光晃闪之中,雄硕猎隼转眼又变成三头鹞鹰,一飞冲天。

    “我们等着,天野浩茫,此举也与大海捞针无异,我们现在要做的,是祈求我们的运气足够好,希望不用耗费太过久长的时间。”慕容衍仰着头,脸上的光彩渐渐恢复为青灰色的阴冷,一如他冷冰冰的语调。

    ※※※

    第一蓬箭雨落下,打在玄黑铁甲上,当当作响,有人应声而倒,但更多的人却已经冲到了城下,没有耧车临冲,没有勾援挠索,铁甲军士居然沿着城砖错落的凸起,直接攀援而上,好像手底生了吸盘一样,而同时这许多人密布于城墙,又像是一只只姿势古怪的四脚蛇。

    城头的兵卒被眼前的奇景所慑,嘴巴愕然大张,手中的兵刃木然相举,却怔怔呆看着忘记了回击。

    “发什么愣?铁矛穿刺,弓手放箭,把他们打下去!”雄武少年大声呼吼,他不是这千余人众中官职最高的,更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长者,可他的话就仿似雷霆霹雳般响彻全场,也给兵卒们平添了一股勇悍之气,即便是几个年岁更长,职位更高的都伯长都毫无异议的接受了命令,一迭声的催促部下依言施作。

    “嗖嗖嗖嗖”,又是一蓬乱箭贴着城墙墙面射下,这是个古怪的施射方位,由于距离很近,这次的箭矢精准了很多,无数铁甲军士被箭中创,纷纷跌落。

    少数攀行快的眼看将近城头,长达两丈的巨大铁矛在新兵兵卒几人合力抱抬下狠狠的穿刺而出,要么直接将对方当头打落,要么生生把对方搠成了长矛上的肉串。

    雄武少年的判断没有错,凭借城关地形之利,敌人的兵力优势无从展开,而经历了初始的慌乱,守军兵卒也渐渐恢复了勇气,厮杀中变得有模有样起来,照这样看,抵挡城下的八千铁甲军一日大有可期,狼烟传讯想来早已为建康城兵马所悉,只要他们出发的及时,今晚就可以赶到。

    相比之下,远方那顺江直下的水师舟楫才更值得警惕,如果这是铁甲军的后援,那么他们不消两三个时辰就将经过石城关的临江水路,守军将不得不陷入两面作战的困境。

    铁甲军的数量毕竟太多,尽管城头守军的反击非常见效,可还是有十来个人越过了城垛,并且立即和围上来的新兵兵卒格斗起来。

    说来也怪,这些铁甲军看起来威风凛凛,骁勇善战的模样,并且那在城墙上诡异的攀援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可这十来个人几乎在刚刚翻身而入的当口,便被新兵兵卒们砍倒。虽说新兵们是占了以多打少的优势,但对方这般低下的战力还是令雄武少年颇为意外。

    有一个新兵觉得刚刚倒下的敌人未免显得太过矮小瘦削了些,好奇之下,揭开了尸体上的铁盔,赫然便见一个面黄肌瘦,双目紧闭的孩童脸孔。

    “怎么是小孩?”那个新兵大为诧异,又掀开了另一具尸体罩面的铁盔,一个形容干枯,头发花白,皱纹如橘皮的老妪顿现眼前。

    “敌军是老弱妇孺!”新兵心中有些恻然,这样的敌人,便一股聚歼又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

    ……

    “澜沧王将幽冥血泉的存粮都招纳入军了,所以人数众多。”柏尚在桌案前目光游移,偏过了头,像是在躲避一旁董琥咄咄逼人的视线。

    丁晓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形:“存粮?你是说那些被恶鬼掳掠来充作食粮的凡人们?”

    柏尚点点头:“成千上万,我从没有想过,凶魔恶鬼会像圈养猪羊一样把世人这样屠杀。看着那些人,我心痛也!”

    血泉鬼族囤积凡人的鬼界虚境并不止太阴城一处,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征伐天下之役,他们在南国境内有好几个被残忍称作人仓的所在,而在血泉鬼族终于覆没之后,这些没了鬼将执掌的人仓却落在了澜沧王汲勉的手里,这成了平白多出来的纳兵之源。

    “何必假惺惺的故作良善状?怎么那日在我家庄上不见你这般?”董琥忍不住冷笑,不知怎么的,一向温文尔雅的他却偏偏在柏尚面前有些不依不饶的耿耿于怀。

    柏尚的脸又白了白,丁晓却没理会董琥的讥嘲:“成千上万?我记得这些被当作鬼怪存粮的凡人多是各地躲避战乱而至的难民,背井离乡,朝不保夕,如何……”

    柏尚插了句嘴:“不错,大多是老弱妇孺。”

    丁晓顺着自己的话讲下去:“如何老弱妇孺也能成军?那个澜沧王想要靠这支军队来夺天下?”

    ……

    新兵觉得这个老妪真有点像在家中待己归返的母亲,不由抹了抹鼻子,强迫自己硬起心肠,无论敌人是怎样,总之,击溃他们,打败他们,自己才能活着回家见到母亲,置身于战场之上就决不能心慈手软。

    就在他握紧了手中的铁矛,转身欲起的时候,忽然发现那老妪的眼睛睁开了。

    ……

    “澜沧王当然不需要老弱妇孺的力量,但他掌握了血泉中遗留下来的炼魂之术,所以他把他们变成了厉魂恶鬼,于是,他拥有了成千上万的不死之军。”柏尚脸上掠过一丝悸色。

    ……

    大惊之下,新兵就要向后退,猛的感到足下一紧,眼角转瞥,却看到本已死去的孩童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伸出两手,牢牢的攫住了自己的两腿。

    骇惧之情只是刚刚令新兵感到头皮一寒,因为那睁开双眼的老妪已经从地上抓起掉落的长刀,恶狠狠的劈在了他的头上。

第九十七章 阴魂鬼煞

    不仅仅是在城头上纷纷不断的死而复生,合举着长矛的兵卒也惊骇的发现,本已串在矛杆上的尸体居然顺着长矛缓缓爬了过来,浑然不顾穿刺过躯干的矛尖正淅淅沥沥的滴洒着血水,这些早该气绝的人口中正发出呃呃呃的干叫声,俨然便像是索命的冤魂恶鬼。

    还有眼尖的兵卒看到,前番中箭坠落的铁甲军士,包括冲锋路上那些早就倒下的,现在已然爬起身来,拖着刺猬般密布箭枝的身体,再次密密麻麻的向城墙上攀援,铁盔下露出的眼睛干涸而空洞,却异样的透出了死亡的气息。

    这是在梦境中才会见到的恐怖场景,此刻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于眼前,城头的戍守兵卒头皮发瘆,一度组织起来的有效防御开始变得混乱。

    “是鬼!他们根本杀不死!”有人在惊慌失措的大叫,声音瞬间感染到每一个兵卒的心中,再然后,惊呼骇叫声此起彼伏,铁甲军士攀上城垣的身影也越来越多,渐渐连成了黑压压的一片,有的一把将避逃未及的守兵扔下城头;有的像追逐受惊猎物的猛兽一样发起了无情的杀戮;更多的,却就这样沉默肃杀的威压在当场,冷冰冰的看着守军狼奔豸突。

    当守军发现他们面对敌人竟然是刀枪无力对抗的活死人之后,斗志战意瞬间崩溃,千余新兵被杀死了百多人,可在夺路而逃的自相践踏中却付出了数百条性命,石城关的沦陷变得如此轻易。

    段覆拒翼在黑色骏马上饶有兴趣的观看着,如此结果本就在意料之中,他唯一的遗憾是这些经历了炼魂之术的铁甲军们还不够残忍嗜杀,如果他们能像真正的鬼怪那样啃啮人肉,带来的效果的一定更为显著,凡人的士兵将会愈加心惊胆寒,并且场景也一定蔚为壮观。

    段覆拒翼甚至想起了那个安家的小姐,她的妖娆美艳早就令自己垂涎三尺了,只可惜这一次出兵她是跟着殷家的那一路,不然她看到城头上的情景一定兴奋异常。

    我喜欢看她对着喷溢的血肉欢呼雀跃的浪劲儿,那一颤一颤的**便是想一想也让人心痒难搔。我和她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对鲜血都有着如此相似的渴慕……段覆拒翼觉得自己硬了。

    突忽而过的劲气把段覆拒翼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拉了出来,他循着那道劲气的方向往城头看去,只见到一个威武雄壮的少年军士依然力战不退,正是这少年手中挥舞的环首刀散发出那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一段不愉快的记忆,段覆拒翼下意识的摸了摸额头,他后来知道关于此种气息由来的名称---破御之体。

    “大王,让小的去宰了那小子!”杉思集同样发现了这个城头的异类,跃跃欲试的策马向前了一步。

    “慌什么!”段覆拒翼漫不经意的挥挥手,嘴角露出讥诮的笑意,一个少年也能具有破御之体的力量固然值得称道,但他也只是个少年,刀法雄浑有力却还欠了火候,徒有血气之勇却失之沉稳,怪道杉思集自告奋勇,“不过是个半大娃子,能有什么本领?一会儿有他的好看,我们安心瞧着。”

    ……

    蕴含着破御之力的刀风所向披靡,环首刀劈斫之处,铁甲军士应声而倒,几乎难以抵挡,雄武少年下手当真利落,不仅击倒对方,还狠准的将对方一砍两段,要么是身首分离,要么是腰胁裂断,至于铁甲中包裹的身体是属于老人还是残废,又或是妇女孩童,雄武少年毫无觉察。他只相信,不管对方是什么东西在作祟,彻底破坏其躯体便是克制之道,现在看起来,这个战略颇为有效,而如果抛开对方杀不死的环节,其实敌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大可怕。

    冲出铁甲军的重围,飞跃而下,直取那光头首脑,这才是雄武少年欲待反败为胜的最终目的,他的目光早已锁定了城下正自洋洋得意疏而无备的段覆拒翼。

    忽然间,一阵寒彻入骨的阴风从背后席卷而来,雄武少年向前的格杀为之一顿,急转头张望时,便已被一片翻滚着的黑色气流所包围。

    气流中人影憧憧,哭号声不断,泛生出奇怪的力道,将雄武少年拖拽得寸步难行,雄武少年环首刀猛砍,却只砍在了无从着力的空处,最大的功效,也不过是用刀势劲风将黑色气流稍稍冲缓开荡,旋即又更加浓厚的环旋而起。

    雄武少年猛感周身剧痛,仿佛刹那间千针万刺破体而入,剧痛使他再也无法挥动环首刀,泥雕木塑般僵立,铠甲和军衣开始寸寸碎落,皮肤发出了诡异的滋滋声。

    雄武少年并没有发现,这股黑色气流正是从那些被砍断肢体的铁甲尸骸中飘浮而出,并汇聚生成。他只是透过朦胧的黑雾,看到几个先前曾为自己神威所慑的铁甲军士操起兵刃,迈入阴风愁惨的黑色气流,直向自己走来,自己难动分毫,只能眼睁睁的等待着利刃加身的结局。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可以死得干脆,不必零星受苦。

    ……

    “所谓不死之军,主要是指人间寻常的武器对他们没有效用罢了。但我相信总有些特别勇武的人是可以伤及他们的,就像你们这样的修道之人一样。”柏尚对丁晓道。

    丁晓替柏尚纠正:“是伏魔之士,这是正确的称谓。”

    “然而真正可怕的,就是在这些不死之军被创之后。”柏尚没有停顿,顺着自己的意思说下去:“凡人的身体得以解脱,可怖的阴灵由始肆虐,血肉之躯将会被他们侵蚀得千疮百孔,哪怕你拥有高明的道术玄法,也终究难逃滴水石穿的噩运。”

    “你说的这些我清楚,这是阴魂的戾气煞力造成的,对于我们伏魔之士来说,这可以有很多种办法去化解,没有你预计的那么可怕。”丁晓很认真的告之。

    ……

    “唵弗如切吽!”

    声音好像近在耳边,又好像远在另一个空间,却同样的雄浑庄严,涤荡心胸。

    五色华光穿透了浓浊的黑气,黑气中虚渺的人影如同狂风席卷而过的枯枝残叶,顷刻消弭无踪,那直刺耳鼓迴绕轰鸣的哭叫声戛然而止,而那几个刚刚扬起兵刃就势待落的铁甲军士,就在雄武少年眼前化作了浮尘细沙般的粉末,甲胄与兵刃没有了支撑,倏的掉落地面,发出哐当脆响。

    剧痛荡然无存,自己的身体也恢复如初,雄武少年浑身一震,环首刀回架胸前,这是刀法的守势要诀,这说明,他又能动了。

    不过他现在顾不上去追击那些铁甲军士,方口微张,不可置信的看着一个灰色直裰的年轻僧人像佛祖一般从五色华光里缓步走出,单掌执僧礼,另一掌向外翻出,轻轻巧巧一推,口中吐声振聋发聩:“破!”

    一串念珠滴溜溜打着转,悬于半空,五色华光更盛,映耀城头,铁甲军士发出兽类才有的闷吼轧叫,在光芒照射下一片一片的消失。

    “魑魅魍魉,皆归尘土,我佛慈悲,往生极乐。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是援军来了!雄武少年心头一热,正要亢声呼喊,忽又看到一个白袍银甲的年轻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身边,背后露出剑柄,却是满面笑意的看着自己。

    “祀陵尉尉官司马谢玄。”白袍银甲的年轻人向雄武少年微一欠身介绍自己:“面对如此邪异之敌,便见你一人奋身勇战。果然世间代有雄杰,英雄层见迭出!你叫什么名字?”

    尽管这个年轻人也并不比自己大了多少,但那份轩然昂扬的气度还是令雄武少年为之心折,当下恭恭敬敬的拱手一躬:“在下彭城刘牢之。”

    ……

    “我们自然有对付这些阴魂鬼煞的行家里手,关于这个所谓的不死之军,我并不在意。说说那个澜沧王吧,这才是我现在亟需知道的。”

    柏尚愕然看着丁晓的脸,似乎不敢相信,为什么自己如此重视的炼魂之军,却在对方眼中显得如此不以为意,但丁晓脸上的那份自信却绝非自高自大的骄妄,这使柏尚莫名的心颤了一下:难道世间伏魔之士竟真的这般了得?似此,澜沧王的图谋只怕当真是痴人说梦了……

    ※※※

    天色从清朗变得灰暗,又从灰暗变得昏蒙,甘斐觉得自己仰起的脖子又酸又疼,然而这几个时辰下来,却只能看到那只三头鹞鹰在空中环绕了一匝又一匝,那条神秘的通道入口依然没有任何发现的迹象。

    “大海捞针,我现在有点相信你说的话了。”甘斐揉捏着脖子,不舒服的晃了晃脑袋,“是不是他一直找不到,我们就得一直傻乎乎的站在这里等?”

    “你可以坐下等,也可以躺着等。或者就此打道回府,期待以后能有合适的机会。”慕容衍不咸不淡的回道,他不像甘斐那样仰着头,清清冷冷的抱着膝,坐在一方青岩之上,身体几乎与之融为一色。

    甘斐倒是从慕容衍的前半句话里得到了提醒,就地躺了下来,两手枕在脑后,这样保证了不必仰头,就可以看见天空。如此惬意的姿势使甘斐暗地里骂了自己一声,娘的当真蠢,怎么几个时辰前自己就没想到用这个方式?平白累了这许久。

    “换个角度来说,至少力儿已经排查出那么多不可能是入口的方位了,我们距离找到目标应该越来越近了。”凌涛在一旁宽慰。

    甘斐嘿嘿笑了起来,歪过头看向凌涛:“瞧你不出,你小子倒是豁达乐观,啥事都不给自己添堵。”

    凌涛的嘴角弯成了一个好看的角度,鬓角的银鳞张了开来:“在落隐幽池隐居了那么久,很多事都想通了,怎么说也活了那么多年,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

    “这话可不像一个妖怪说的,哎,我就奇怪了,既然你凡事看的那么开,怎么那时候就想到隐居了呢?”

    “争宠失意了呗,鲡妃娘娘和她的弟弟不清不楚,而我心里负气不过,就此隐退,再不问阒水中事。”凌涛倒是很坦然,他身边的暮觉子却尴尬的偷觑了他一眼,似是感到阒水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当着这个大大咧咧的斩魔士的面前。

    甘斐顿时来了精神:“听你这意思,你对那个冰冷冷的鲡妃动了心?嘿嘿,我见过她,也见过她弟弟,那时候还大打了一场,来来来,左右是等着,你倒是给我说,你们怎么个争风吃醋了?”

    “我听说了,一位斩魔士乔装改扮,大闹屏涛坞,绝浪还因此受了罚。后来我知道,那位斩魔士就是阁下,所以我看到你还是挺亲切的,不仅是你,还有那位离火鸦圣,你们两个,一个是教训了绝浪,一个是宰了绝浪,一想到这个,我就止不住的欢喜。”

    “这话不对啊,你再怎么和那个长得比女人还美的绝浪老怪有私怨,终究是你们一族的,怎么他被我池师兄杀了你还这么兴高采烈?再说,你不是都看开了嘛,这件事倒这般鼠肚鸡肠?”

    “这是心结,此结不解,我也未必能有现在的性情。说实话,绝浪志大才疏,偏生又恃宠而骄,把阒水弄得乌烟瘴气,他若不除,阒水永无出头之日。你看,他死了以后,圣王不是一统妖界了?”

    “哈哈,恕我直言,狼圣也是鲡妃的入幕之宾啊,怎么?你只吃绝浪的干醋,却不在意诀冰狼圣的横刀夺爱?”甘斐发现和凌涛聊天非常愉快,就像是两个性情相投的朋友在闲话,已经顾不上再看天空中的三头鹞鹰了。

    “更优秀的男人配上了鲡妃,我有什么好不服气的?况且在我隐居后,早休了对鲡妃的亲近之情,这又不是世间的男欢女爱,只不过是两个臣属争宠的互不相下而已。”

    甘斐愣了愣,不由点点头,凌涛说的是实话,情爱之真哪里有那么容易被一个妖灵所感悟的?

    就在这时,慕容衍忽然出声:“看!”

    甘斐和凌涛齐齐抬头,昏蒙的天幕已可见轮月西升,落日尚未掩去霞光,天际空空荡荡,却再不见那只三头鹞鹰的身形。

第九十八章 再入鬼界

    “噫?那小鹰儿是几时隐去了身形的?”甘斐一骨碌翻起身,嘴上是说得懒洋洋不以为意,但举止却分明显得颇为急切,因为他知道,力儿在这片苍穹天幕的消失只有一种可能---他找到了那个入口。

    慕容衍也站了起来,冲西南方向高仰着头:“就是那里,一处难以察觉的小小罅隙。”

    所有人翘首相望,却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凌涛忽然嘬唇为哨,宁谧四野陡的响起一阵嘹亮的啸音,声声回旋,良久不息。

    几乎应着哨声,西南方向的天幕中青莹光点一闪,力儿振翅翱翔的身影再次出现,只不过这次却是掉转了身,直朝众人飞回的架势。

    “唤他的哨子不错,蛮响亮的。”成功在望,甘斐的心情变得很不错,还挺兴奋对凌涛打趣:“不过这哨音只怕也惊动了躲在里面的敌人。”

    “你以为他们会不知道?”凌涛止住哨音,将手臂微微一抬,三头鹞鹰大展双翼,从半空中落下,稳稳的立在了凌涛手臂之上。

    甘斐没在乎凌涛的抢白,在场的人妖鬼三界英杰之中,一个是号称有五气朝元之体的当世第一流斩魔士,一个是阒水三尊中的佼佼之辈,更不要说边上还有位源出血泉的地灵上将,放着这三大高手在此,便是魔帝本尊在此,又或妖王复原如初,亦有一战之力,更毋论这幽冥血泉盘踞之敌能有多大的能为?对方知与不知,又有何碍?

    “已知其径,我们的运气着实不错。让鹞鹰引路,我和巨锷士携着你们走,不过一人携一个,一次只能进去两人,第一批入境,我和巨锷士折返,再带一批,如是往复几遭,方能尽数而入。”慕容衍没有耽搁,准备拉住甘斐。

    “好,凌涛老怪,我们俩第一批,你小子能为不差,真有什么意外,你我联手也尽能防范得住。”甘斐指了指凌涛。

    凌涛微笑颌首:“甘兄谬赞,幸何如之。”

    “乌鳞斥候,你和你们的这支扫讨之军,以能为高下分批而入,功力高的先进。”甘斐甚至越俎代庖的指挥起暮觉子来。

    暮觉子默不作声的点了点头,看了看凌涛,心说那斩魔士还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不过连凌涛神尊都没表示不满,他就更没话说了。

    “我算第二批,跟这只老乌鱼一起进。”颜皓子拍拍瘦骨嶙峋的胸膛,不甘人后。

    “不,耗子,你不用进去。”

    甘斐的话大出颜皓子意料,情急之下不由迸出一串粗口:“放你娘的猪瘟屁,胖老二,怎么着?又要自己逞英雄不带我了是不?”

    甘斐摇摇头,在颜皓子肩头拍了拍:“正是不想逞英雄,才留你在外面照应着。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个九幽鬼境之中究竟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状况,虽说我是信心满满,但也不敢保证肯定没事。想想那时候在月灵鬼界,还有屏涛城坞的时节,外面有你这位护身乾灵,万一碰到不得不暂避一时的情形,灵应**便有大用。”

    此语合情合理,也是以防万一的稳妥举措,颜皓子半张着嘴,一时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能一脸不情不愿的认了。

    凌涛像是第一次认识甘斐一样,用奇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甘斐一番。

    甘斐伸手让慕容衍攥住,对凌涛咧口一笑:“看我干啥?”

    “想不到,一向只以为你行事悍勇莽撞,如何今日倒这般谨小慎微起来?”凌涛向张琰伸出手,张琰却不去接,径自一把提住他腰间,让凌涛一个错愕。

    “还不是受罪受多了,不敢不小心那。”甘斐故作苦恼的嗟叹之声未毕,力儿已然倏的飞出,慕容衍和张琰旋即身形一扭,携着甘斐和凌涛,化作了紧随其后的两道青光。

    颜皓子的声音远远的从地上传来,然而扑面而过的风声却只令甘斐隐隐约约的听到了一小部分:“……老二,如果……老三……下手……”

    这是自月灵鬼界那次以来,甘斐再一次踏足鬼族的疆域,那一次,救出了媚羽孤雁莫羽媚的场景使他直至今日依然魂牵梦萦;那么这一次,又将是怎样的结局在等着自己?

    昏黑的天幕像疾速旋转而扭曲的空间,倏乎间向甘斐的当头压来,而他已经隐隐嗅到了腥臭的气味……

    ※※※

    “可恶,是哪里来的秃驴?”段覆拒翼对着城头现身的年轻僧人啐了一口唾沫,浑没意识到其实他的脑袋也是光溜溜鸡卵一般。

    杉思集的反应很快,不等段覆拒翼发出指令,他的弧刃弯刀便已脱手飞出,那位年轻僧人抛出的念珠散发出五色华光的护罩,却只能起到抵御玄术异法的作用,面对人世间这种最简单的攻击,却似乎并没有什么功效。

    果不其然,弯刀穿破了光影斑斓的气幕,眼看将及那年轻僧人的脖项,刺斜里却闪过了一道黄色的光芒。

    这一回,弧刃弯刀没能在兜转一圈后回到自己手里,杉思集双目圆睁,诧异看到那道黄光转瞬化作了一个身材瘦长,面目阴沉的中年男子,牢牢的捏住了那把弧刃弯刀,冷眼看在杉思集面上。

    对方的目光使杉思集打了个寒噤,还未及开口发声,那中年男子手一抬,弧刃弯刀竟然以更为凌厉之势反向杉思集面门飞来。

    “当!”啮骨残血刀带着劲气正击在弯刀刀身,将弧刃弯刀远远的震飞开去。杉思集心下一颤,这是大王亲自出手相救了自己性命,不然以那弯刀迎面而来的速度,自己无论如何也躲闪不开。

    “他奶奶的,当真邪门!”段覆拒翼横刀立马,鹰隼般的双眼死死的盯住那中年男子:“对方竟然有妖怪助阵?”

    妖怪?杉思集稍敛心神,屏息运力看去,果然见那中年男子背后隐隐有黑气浮现,可就在他身边的年轻僧人却熟视无睹,仍然一脸佛光普照状的诵经施法,铁甲军士正在急剧的减少。

    “个囚囊的,和尚和妖魔走一路去了,这他娘什么世道?”一旁的祁山盗骁步寨头领宇文秩恶狠狠的骂道,手中的奔雷战斧扬了起来。

    “他们有克制炼魂军的法力,该我们上了。”段覆拒翼在马背上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啮骨残血刀高高的举起,同时下令:“莫若翰、马亢,你们两个看住后队,不得我号令,不许贸然出击,等我们宰了这些家伙再说。”

    莫若翰和马亢是祁山盗锐骑寨的正副头领,都有统兵辖阵的经验,目下已有两千炼魂铁甲军在城头被打得支离破碎,在面对那僧人与妖怪之流时,还是不要自曝其短的将剩下的六千铁甲军送入虎口了,物生有克,恰是他们这些多以人间武勇著威的祁山盗,才是对付那些伏魔之士的最大利器。

    待将对方屠戮一尽,再使炼魂之军攻城拔寨,段覆拒翼盘算的很清楚,号令声犹然在耳,身形已如离弦之箭,从马背上飞跃而起,手中抛出细长挠索,一把搭在城垛之上,径冲那年轻僧人劈斫而来。

    其他祁山盗寇没有段覆拒翼挠索借力的便宜,当下纷纷跳下马,各运身法,气势汹汹的涌向城关。

    段覆拒翼悬身半空,只是目光一扫,便已将对方情形尽落眼底。除了那年轻僧人和化身中年男子的妖怪,对方的援军数量并不多,也就是几个神情彪悍的武士以及昂立城头与那雄武少年并肩站在一处的白袍青年而已。

    毛都没长齐的黄口孺子,能奈我何?倒是那个僧人了得,他的佛法修为委实厉害,阴灵鬼煞几无还手之力,不早杀了他,整个炼魂大军都无用武之地。

    谋筹也只是这借力飞身的短短一霎,须臾间段覆拒翼已至,年轻僧人的灰布直裰就在眼前。

    恁地托大,看本王取你首级!段覆拒翼金刀破空,势若雷落九天。

    黄光一闪,年轻僧人身边的中年男子突然没去了身形,呼吸之间,段覆拒翼便感耳旁风声有异,他当真是身手卓绝,啮骨残血刀于匪夷所思的角度转手斜劈,竟是斩在了身畔的空处。

    一记气流交撞的闷响,顺着刀风,那中年男子的身影再次出现,只是捂着半边脸,跌跌撞撞的后退了几步,站立不稳。

    “吴尉卫!”后面的武士们齐声惊呼,趁着这个当口,段覆拒翼已经跃上城头,更不稍停,啮骨残血刀却砍向了年轻僧人。

    年轻僧人不敢大意,念珠光华更盛,隐隐一道气墙在身前遮护。

    “大师小心!这家伙的力道古怪!”中年男子大声提醒,血水从他捂脸的手指缝间汨汨而流。

    刀尖被气墙所阻,却只是略一滞缓,而后依然迅疾的砍到了年轻僧人的身上。

    诵经声忽止,五色华光陡然一黯,段覆拒翼冷笑:“有你的,小秃驴躲的倒快!”

    金刀砍中的只是灰色僧袍的残影,年轻僧人在间不容发之际早已后纵了丈许,几块灰色的布片幽然飘落,这一下当真是极险,只要稍慢半瞬,便是破体穿身之厄。

    然而在段覆拒翼的攻击之下,年轻僧人消弭铁甲军阴魂鬼煞的术法却也被消解了,城头五色华光迅速消逝,剩下的铁甲军士纷纷退身落城,躲开了先前佛法笼罩的范围。

    “玄术破不得我,妖法近不得我,勇力武功更胜不得我,你等却如何应付?”段覆拒翼知道自己的策略成功了,在黎潇山前对伏魔之士的利落斩杀就证明了这一点,而自己一向追求的,不正是这种令敌人一筹莫展,束手无策的无上威光么?

    “贼子猖狂,看我仲林波前来会你!”看起来最为精壮的年轻武士长剑在手,如同猎豹一般冲了过来。

    段覆拒翼哈哈大笑,单手执刀,觑准来势,向仲林波迈步而来的破绽处一戳,仲林波侧身相避,不防段覆拒翼改戳为斩,变招之速简直快得不可思议,幸亏仲林波武艺不俗,以长剑遮架,身子着地一滚,好不容易才堪堪躲过这一招。

    吴凌还是捂着脸,目光锐利的注视着段覆拒翼的一举一动,曾经身为阒水涉尘妖使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一招之下就被这穷凶极恶的祁山盗首给伤了,瞬影移身的术法没能瞒过对方的感知,还在自己脸上留下一道伤口。对方并不仅仅是刀法高明,武艺绝伦,吴凌还能察觉到从段覆拒翼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似妖非妖,似鬼非鬼的古怪灵气。

    这边厢仲林波已和段覆拒翼斗在一处,他本是东阳郡司稽司马,早闻祁山盗恶名,自负一身本领也可算武林中少有的高手,此番和段覆拒翼比拼,便存了一较高下的心思。怎知段覆拒翼身大力雄,刀法又是精湛之极,战不多时,仲林波便已左支右绌,尽处下风了。

    其他的祁山盗寇或攀墙爬升,或借力纵跃,此时都已来到了城上,那詹猗一抬头,便看到了负手卓立,冷冷注视着自己的谢玄,哪里会把这个小白脸放在眼里,嘿嘿冷笑,手中兵刃一举,有心一招之内便要了对方性命。

    刘牢之大惊,见詹猗来得凶,急将环首刀一摆,才刚刚拉开架势,猛的感到一旁劲风耸然,定睛看时,便见谢玄那背后的长剑不知何时已然出鞘,剑尖没入詹猗咽喉,詹猗两眼暴凸,直到谢玄手一抖,将长剑抽回,詹猗才四仰八叉的倒了下去。

    一招而见生死,只不过与詹猗的预想截然相反,谢玄只此一剑,便取了这横行关中的巨盗强梁的性命。

    这位贵胄公子一般的青年竟然有如此剑术?刘牢之怔怔的看着谢玄,既大感钦慕艳羡,也愈加佩服得五体投地。

    何人竟能诛杀骁步寨四大高手之一的詹猗?段覆拒翼尚有余裕转眼一瞥,待见到竟是那先前不放在眼中的白袍青年,更是心下一凛,此子不可小觑,对方未必不堪一击。

    心下揣度间,忽感迎面劲气骤然加剧,剑影飘忽,竟是无从判辨。段覆拒翼大惊,这等功力绝非是和自己勉力支撑的仲林波所有,对方另有暗伏高手。

    段覆拒翼竭尽平生所能,金刀横封遮架,同时快步退身,来剑与刀身相击,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拿捏不住刀柄。

    “孔伯,此贼交给你了。”谢玄面露微笑,一转手,长剑精准的插入背后剑鞘。

    段覆拒翼吓出一身冷汗,好容易稳住身形,收起了原本张狂得不可一世的笑意,神色凝重的看着一个头顶弁冠,体格魁伟的青袍老者站在了自己面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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