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赤唐TXT下载赤唐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赤唐全文阅读

作者:九州流云     赤唐txt下载     赤唐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朝歌(六)

    一夜无话。

    第二rì寅时(注1)一刻,李括便已起身。一番梳洗更衣,已是三刻时分。见张延基还在梦中神游,李括无奈的摇了摇头。缓步走至好友床榻前,轻敲了敲他的床头,和声道:“我的延基大少爷,马上就卯时了,您还在睡。祭酒大人昨rì所说之事你不会都忘了吧?”

    “什,什么!”左臂一挥击在李括身上,张延基挺身而起。“什么时分了,括儿哥,我怎么这般困啊。”大口打着哈气,张延基摇摇摆摆的朝外屋走去。

    “要我说,是你平时在侍郎府散漫惯了,突然一绷紧,适应不过来!”李括耸了耸肩,不依不饶道。

    匆匆梳洗一番,张延基总算清醒了心神。朝夹堂走去,待看见外厅躺椅上正流着口水的张福,张延基气不打一处来。横起一脚踢向张福,厉声道:“我说本少爷睡过了你个书童怎么也给没事人似的,赶紧给我滚起来!”

    “哎呦!”疼的从睡梦中惊醒,张福正yù大骂,待见得眼前之人,立时变如霜打的茄子。“少爷,我也不是忘记了吗。你,你要踢也轻点啊。”

    “哎,我说到底你是少爷我是少爷啊?当初是谁抢着出府给我做书童的?怎么如今却当起了大少爷,难不成要我这个大少爷每rì替你叫醒?”

    张福委屈的嘟了嘟嘴,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少爷,你就别挤兑我了,阿福知道错了还不成吗,你千万别赶我回去。”

    “真是一个小祖宗,还不赶紧服侍我更衣,难不成还让本少爷自己换啊。”张延基无可奈何的跺了跺脚,恨声道。

    “哎,哎。”张福忙将袍衫递了过去,又搬来一面铜镜服侍着张延基更替束结好衣冠,顺着衣缘熏了张延基惯用的麝香,这才算整理妥当。

    二人匆匆迈步朝文华殿的方向奔去,待步入大殿,才发现众学子都已列队而立,等待国子博士清点。

    “肃静,某今rì将清点汝等名姓,依汝等才学分为甲,乙,丙三级分而授学。”国子博士清了清嗓子道:“陈润之,萧子乔,裴行辰列入甲等...郑畏,徐叔才,李括,张延基列入乙等...武宜,钱智列入丙等。凡总三百二十一人,可有疏漏?”见堂下并无异议,国子博士拍了拍手道:“求学非一rì之功矣,汝等应互持互助,锲而不舍,学术方可有成。”

    众学子齐声应道:“谢博士指点。”

    国子博士挥了挥手,示意各教习带领所属学子前往学堂授课。众人在教习的带领下,鱼贯而出朝各自学堂行去。

    “我说括儿哥,我怎么会被分到乙组。我的才学你也知道,莫不是我阿爷从中用力?”张延基听得分组结果便一直缠着李括问讯,愁得李括哭笑不得,却也不好过于打击好友的学习积极xìng。

    “兴许是另有评判标准吧,反正你好好学就是了。这么好的机会浪费了,我第一个饶不了你。”被张延基逼得退无可退,李括只好寻了句温吞话搪塞过去。

    “哦。”冲李括吐了吐舌头,张延基便识趣的不再言语。

    李括,张延基所属乙等的贡生被分到了崇文馆的仁辰堂。二人依着教习的指示,与其余七十名学子一道去履缓行,迈入仁辰堂的大门。

    这座纯粹魏晋之风的厅堂甚为轩畅,可同时供数百人延学听讲。上好的龙涎香顺着横梁蔓延流展,浸入厅堂每一处角落。众人依着教习的吩咐在各自的位置前坐定,便被厅堂古朴肃穆的氛围所感染,一时确是寂静无声。

    教习见众人皆已入境,便阔步至堂台前,朗声道:“吾姓孙名建安,字子固,汝等可谓吾孙教习。即rì起,吾当教习汝等经史。另有陈,崔教习分授汝等礼乐,书术。每隔旬rì,另有左金吾卫郎将教授汝等骑shè,汝等当潜心修学,不可被外物琐事所饶,尔等可明白?”

    “谨遵博士教诲。”众学子齐声道。

    孙建安轻点了点头道:“汝等皆乃各州县才俊之士,一心从科举而报社稷。然何谓之学,何谓之道?有寒窗苦读数十载者仍不能通晓其理。吾今rì但以《大学》开篇,教授汝等治学之道。”

    张延基撇了撇嘴,嘟囔道:“搞什么劳什子官文啊,弄得玄奥难懂,很显他有才啊。”

    李括用手肘轻点了点张延基,却是仍是目不转睛的聆听教习博士的讲授。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孙建安轻捋胡须,和声道。“何谓大学,圣人凭一言以谓余。”轻踏几步,随口接道:“人之一世,贵在修身养xìng。吾辈常叹学而无涯,何哉,不明德行耳。夫为君为官者,莫不因民忧而忧,因民乐而乐。俯仰之间,越案牍之束,脱经史之缚,于至善而行止,可谓大成矣。”

    张延基无奈的拖着腮帮,径自神游去了。

    “故吾等求学之人,应以修习德行为先系,既而致辅君王,济世安民。”孙建安摇着脑袋,侃侃而谈。

    约是挨到了巳时(注2),孙建安才停了话头。深向众学子施一平礼,孙建安束言道:“望汝等谨记吾之所言,莫忘求学之本。”

    众学子向孙建安满施一晚辈礼,以表敬意。

    刚一从厅堂走出,张延基便大声抱怨了起来:“我说括儿哥,这两个时辰可把我憋死了。不能出声,不能小解,还得跪坐着听那老家伙用什么劳什子官话讲《大学》,我真要疯掉了。”

    见好友如此口无遮拦,李括忙将其拉至一边,低声道:“小点声,你说这些话不想活了?妄议师长是要开除学籍的,你不想陪我求学了?”

    耸了耸肩,张延基无奈道:“我这也不是心烦吗。那个什么劳什子官话我一点都听不懂,白白在那坐上两个时辰换谁也受不了啊。”

    轻点了下好友眉头,李括叹声道:“你啊!不会可以学,难不成你堂堂工部侍郎之子一辈子连邸报都看不懂?总之,以后再也不能背后妄议师长了。”

    不想惹李括生气,张延基摆了摆手:“以后不说了便是,行了吧。”

    下了学,正午时分便是学子zì yóu支配的时段。从午时至未时,足足两个时辰的空闲对这些大都来自别处州县的学子来说无异于天赐良机。家底殷实的贡生多会三三两两相约,一道去东市酒楼煮酒论诗,不但能体会到京畿风物,还能联络彼此感情,一举多得。家境一般的学子也会到务本坊内的小酒馆点上一盘酱羊肉改善改善伙食。只有那些家境贫寒的士子,才会留在国子监内,去饭堂食用免费的堂食。

    李括自在其列。张延基劝其不得,只得留下陪好友共进午餐。

    在张福的卖力呼喝下,三人总算寻得一处较为干净的方桌。按人领取了属于自己的份额,三个少年便围坐在一起大口吃将开来。

    一盘酱黄瓜,一叠炸花生,一份青菜汤,再配上一碗白米饭。这便是贡生午rì的伙食,张延基在府中锦衣玉食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种苦。黄瓜刚一入口,便觉苦涩难耐,强忍了半天才没有失态吐出来。

    李括却是一番大快朵颐,没多久便将两菜一汤喋了个jīng光。

    见自家少爷不肯用食,张福可着了急:“少爷,您别不吃饭啊。要是这饭菜难吃,阿福去对面老陈记酒楼给您买点酒菜去。要是您饿瘦了,老爷还不打断我的腿。”

    恨锤了下桌面,张延基厉声道:“括儿哥能吃得,我怎么就吃不得?你少爷我有那么娇贵吗,赶紧吃你的饭去,别说这些话闹心。”

    张福好心相劝却落不得好,无趣之际便闷头扒饭绝口不提订买酒菜之事。

    正当饭桌氛围陷入一片沉寂之时,却听得邻桌之人话匣大开。一身着墨青sè套衫的俊秀公子和声道:“哎,子恪兄你是不知,此番京兆尹大人抓了那么多人,一番刑讯下来,竟是只有两人活着出去。”

    那被唤为子恪的俏公子闻言惊道:“何事严苛至此,文若你可不要乱讲。”

    先前那人显然不满好友的态度,轻呵一声道:“我阿爷可是御史中丞,哪有他打听不到的事。再者,此事事关重大,我岂会乱说?”微顿了顿,那人示意好友围将过来,见四周无人注视便压低声音道:“听说此事和太子殿下与王忠嗣大将军有关!”

    ................................................

    注1:寅时:平旦,又称黎明、早晨、rì旦等:时是夜与rì的交替之际。(běi jīng时间03时至05时)。

    注2:巳时:隅中,又名rì禺等:临近中午的时候称为隅中。(běi jīng时间09时至11时)。

    另:张延基这个人有很多公子哥的臭毛病,比如挑食,依靠父辈。但有一点我很欣赏,绝对够哥们。

第十七章 朝歌(七)

    “听说此事与太子殿下和王忠嗣大将军有关!”

    邻桌似蚊蝇之声的对话在李括听来却如同惊雷霹雳,强自咽下一口菜汤,少年才稍稍平复了心中的惊诧。

    太子殿下,王忠嗣。一个是大唐储君,一个曾是手握重兵的三镇节度使。仅凭二人的身份,无需李林甫构陷什么,只二人稍一擦碰,皇帝陛下便会心中生疑。原以为之前京兆府大兴牢狱只是为了打压太子殿下,手中并无什么实证。没想到王忠嗣老将军也被牵扯进去,如今这摊池水被搅得愈来愈浑,浑的李括无法看清亦不敢看清。

    邻桌之人却似并未注意到李括的失态径自说着:“盛传太子殿下不满右相打压,联系王忠嗣老将军准备清君侧呢!陛下听闻此事盛怒,下令拿王忠嗣老将军入狱,责令太子殿下不得出东宫一步,抄《孝经》百遍以示惩戒!”

    那子恪公子闻听此言忙闪身上前捂住好友的嘴巴,低声道:“小声点,如此宫闱秘事你都敢大肆宣扬,不要命了?”

    文若公子撇了撇嘴,一把推开好友之手,笑道:“此事在长安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我又不是第一个说的,我怕什么。”

    子恪公子摇了摇头道:“我等来国子监求学是为了备考来年的chūn闱,岂可忘本逐末。文若兄,我们还是应潜心修学,来rì好报效朝廷。”

    李括听得这一番言论心神大乱,哪还有心思进食,待张延基随意扒了几口便一齐闪身回临静阁歇息了。

    回到厅阁,叫张福关紧门窗,李括忙唤张延基至身侧道:“延基,我总觉此事不妥。德子牵扯到太子殿下和王忠嗣老将军的事中,非同小可。我怕有人会把德子当成眼中钉,yù除之而后快。”

    张延基微皱了皱眉,轻声道:“不会吧,既然我们已经跟王銲那个老匹夫表明态度,依他的xìng格肯定会有所顾忌。再说,有玉真公主殿下给我们撑腰,还怕他包藏祸心?”

    轻叹一声,李括忧声道:“我也不清楚,只是我总觉得这事不这么简单。既然德子是知晓太子殿下与王忠嗣老将军会面的关键人物,即便李相那边不动心思,我怕东宫那边也不会心安。”

    猛拍了下大腿,张延基高声道:“你是说太子殿下要杀人灭口?”略一思量,少年却是笑道:“不会不会,太子殿下素来仁厚。况且如今殿下困居东宫,自顾不暇,哪还有机会派人去杀德子。括儿哥,我看是你多心了。”

    摇了摇头,李括道:“杀人不必见血,有时一句话便能致人死地。朝堂争斗,风云诡谲,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易位而处,我想太子殿下是不会给自己留有隐患的。”

    张延基被好友说的慌了神,忙拉住李括的衣袖道:“那怎么办,德子兄弟只会几招防身的假把式,若是殿下yù除掉他,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轻拍了拍好友,李括叹道:“你先别急,如今之计也只有静观其变。一会我写一份书信将此事简要陈述,请张福代为转交给南大哥,相信南大哥看到信件便知我意。以南大哥之力方可保德子一时的安全,晚上下学后我们便与小六他们一起去查访此事,唯有查出其中真相,德子才能真正安全。”

    “嗯,我都听你的!”两少年击掌而笑。

    ................................................

    长安城东宫嘉德殿内,大唐太子李亨正背负双手,焦急的在殿内来回踱步。这已是第七rì了,父皇还是不准自己迈出东宫大门一步。自己不过是和王忠嗣老将军把盏言欢一番,竟然都被李林甫那个老贼抓住不放,肆意构陷。李林甫!一想到这个名字,李亨便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这十几年来,就是因为这个老贼,自己不得不尽隐锋芒,整rì读书练字,不问朝政。但即便如此,李林甫还是抓住机会,相继引出东宫案,韦坚案。自己当机立断,忍痛休掉两位妻子,这才保住储君之位。如今父皇渐入暮年,那老贼危机感越来越强,便三番两次指示御史台的爪牙抨击东宫属官,矛头直指自己。更令李亨感到惧怕的是,父皇对这老贼的做法非但没有斥责制止,反而持默许的态度。父皇态度的摇摆不定让李亨惶惶不可终rì,不敢多说一句话。对自己的父皇,李亨没有感受到一丝父子之情。自打他记事起,他看到的只是着衮戴冕,端坐在大明宫中的天可汗。每次与父皇相见,他总是战战兢兢,生怕触了大唐天子逆鳞。大唐储君,国之重器。呵呵,在外人看来这是多么风光的位置。但只有李亨自己清楚,这储君之位便是一座浸满鲜血的权力祭坛,不停吞噬着李唐王朝献上的牲祭。时至今rì,李亨还清楚的记得自己的皇兄,前任太子李瑛被父皇赐死时那双怨恨的双眸。每每午夜梦回,他总能梦到自己那些叔伯兄弟带领金吾禁卫冲入东宫,肆意砍杀...

    不!自己决不能输,输了便会坠入万丈深渊,永无翻身的机会。自古以来,没有一个废太子能得以善终。自被父皇册立那一天起,他就没有了退路。既然自己已经忍了十年,就不在乎再忍下一个十年。自己一定要挨到坐北背南,称孤道寡的那一刻,自己一定要让曾经陷害自己的jiān人付出血的代价!

    只是,李林甫那个老贼会给自己这个机会吗?

    “殿下,这方时节乍暖还寒,窗边风大,披件单衣吧。”东宫掌印太监鱼朝恩提着一件绣锦外袍,轻步来到李亨身边。

    “嗯。”伸手接过罩袍,李亨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对于这个从小看自己长大的宦官,李亨有着一种近似对父亲的依赖。说来好笑,与父皇在一起相处,李亨总是谨言慎行不敢有丝毫逾矩。而与鱼朝恩在一起,李亨可以撕下伪装的面具,像个小孩子似得发发牢sāo,耍耍脾气。正因如此,东宫的人手换了一拨又一拨,而自己最信任的唯有眼前这个老人。

    “大伴,孤这些时rì实在焦急的紧。父皇限制孤的出行,这些天来对孤不闻不问。孤实在猜不出父皇的心思,王忠嗣老将军又...”

    “殿下,遇事要沉得住气。”鱼朝恩摇了摇头,苦笑道:“陛下还是疼着殿下的,不然这次王忠嗣老将军被诬下狱,殿下为何只被关了禁闭?陛下不过是在借李林甫之手敲打敲打您,让您不要着急罢了,这大唐的江山,终归还是要交到殿下手中的。”见李亨仍是不为所动,鱼朝恩叹了口气,问道:“殿下可是在为那批青客担忧?据老奴的线人回报,那批青客有感于殿下知遇之恩,虽大都被京兆尹王銲所抓,但除了两人以外都已自行了断。”

    李亨闻言一惊,捉住鱼朝恩结满皱纹的双手道:“大伴,那剩下的两人呢,他们不会出卖我的,对吗?”

    鱼朝恩轻抿了一口案几上的清茶,柔声道:“剩下的两人,一人是东宫左赞善大夫崔永年的舍弟崔永安,也算是我们的嫡系人马。他与殿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是不会出卖殿下。但剩下那人,却是有些难办。他本是工部屯田司主事冯德全的胞弟,蒙殿下恩典,擢为青客。此番王銲突然发难,他亦被抓捕。”鱼朝恩轻刮了刮茶末,不紧不慢道:“只是听说玉真长公主出面替他作保,王銲不好拂了公主的面子便送了个顺水人情,将那厮给放了。”

    李亨叹道:“他家与东宫素无瓜葛,他没有必要为了孤缄默不言。再说这次孤自身难保,并未设法营救他们,想必他也是寒了心。”

    鱼朝恩心中冷笑,这个太子心肠还是太过柔弱了些。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也罢,这个恶人便由老奴来做吧!

    打定注意,鱼朝恩轻笑道:“殿下,老奴只知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李亨惊得向后一颤,哑声道:“大伴要,要杀人灭口?”

    鱼朝恩摇了摇头道:“非也,非也。京兆尹王銲yù借冯德恩之口构陷殿下,冯德恩誓死不从。王銲正yù严刑逼供,不料其为玉真公主所救。京兆尹恼羞成怒之下派府中死士杀人泄愤,与殿下何干?”

    嘉德殿瞬时陷入了一片寂静,二人相视片刻皆拊掌大笑,在这一刻,大唐太子李亨冰冷的心中才感受到那一丝的chūn意。

    ................................................

    注:李亨这个人物在正史上多刻画为一懦弱形象,我只愿公正的还原他。

    另伸手求票。

第十八章 朝歌(八)

    chūn风送暖,莺飞燕啼。

    转眼十rì即逝,李括二人总算挨到了期盼已久的旬休。

    从张福带来的回信李括已经得知,南霁云兴邀了好友雷万chūn,二人干脆住在了冯德恩家。有这二豪侠坐镇,这些时rì倒也没发生什么意外。

    国子监修习制度依从朝廷之例,每十rì一轮,逢旬而休。盼来了难得的假rì,两少年自是一齐离了务本坊,回到了通济坊客隆茶馆。

    “阿甜,我回来了!”李括迈开双腿走进了茶馆,大大咧咧的坐在一张方桌前,端起桌上的茶壶便灌了起来。

    杜景甜闻言从后院小跑出来,半红着眼圈,抱怨道:“要死了,要死了。你个死小七,还回来作甚,干脆死在外面算了!”

    李括站起身来,陪着笑脸拱手道:“大小姐息怒,我错了还不行吗。这不是国子监里规矩严,不准无故请假吗。你也不希望小七哥我被人家乱棍打出,革了功名吧。”

    杜景甜一把揪住李括的耳朵,恨声道:“规矩严,规矩严。规矩严到你都没时间回来看我一眼?你上次走的那么急,连我为你赶制的新衣都没有带上。我看,我看你是早把人家给忘了!”小娘眼波一转,泪水竟是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哎,你别哭,你别哭嘛。”少年被小娘这一出闹了个手足无措,苦笑连连。

    “括儿哥,今rì风景不错,我和阿福先出去闲逛逛,你和景甜妹子慢聊哈。”张延基冲李括诡异的一笑,便催着张福夺门而出。

    一时屋内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杜景田轻哼一声,拉起爱郎的手便朝里屋走去。轻掀开帷幔,杜景田便径自跑到床边,从衣架上取下做好的袍衫,含情脉脉的看着李括。

    “小七哥,你不在的这些rì子人家想的都要疯了,我真怕你不要我了。”

    被小娘盯得有些发虚,李括忙一把夺过袍衫,径自换着:“哪能啊,我忘了谁也不敢忘了小阿甜啊,不然谁给小七我做衣裳啊。”

    “去死啦。”一阵粉拳袭来,直打得李括心神荡漾。

    “嗯,这衣服面料真不错。还别说,自打阿爷出事后,我从没穿过这么好料子的袍子。”将前摆斜拉至腰间,系了一个蝴蝶结子,少年冲小娘报以温和一笑。

    “呀,我比着你身子量的尺寸,怎么会宽了这么一圈!”待少年穿戴妥当转过身来,杜景甜双手捂嘴惊呼道。

    “没,没事。”李括展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这袍衫现在稍大一点,等咱俩结亲我做你官人时便正合适了。”少年冲小娘挤了挤眼,俏声道。

    “噗。”杜景甜被逗得笑出声来,和声道:“谁要和你结亲,死小七。平rì看你挺老实正经的,没想到啊男人都是一个样,登徒子一个!”

    “非也,非也。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小七哥怎么看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一俏公子。配我们家阿甜不正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吗?”李括摇头晃脑掉起了书袋,惹得小娘眼波流转,勾人魂魄

    “不跟你争了,你们这些才子书生啊整rì吟诗作赋的,把我们女人哄得团团转。但你要敢负了我,我便把你剥光了,揪住耳朵扔出屋去!”

    “不会,不会。”少年连忙摆手,一时憋得满脸通红。

    “对了,小七哥,你这番回来是不是因为德子的事啊?”斜倚在爱郎的肩侧,杜景甜喃声道。

    “嗯,听说南大哥他们这些rì一直将护着德子,我这番正好有空,就回来看看。”轻拍了拍小娘,李括和声道。

    二人相对无言,屋内气氛正自暧昧间,突然从外厅传来瓮声瓮气的一嗓子吆喝:“括儿哥,你赶紧出来,出大事了。”

    “趁早给我滚进来,别杵在外面惹人嫌。”李括没好气的挥了挥手,冲屋外吼了一句。

    “哎,那,那不会扰了阿甜姑娘吧?”那人又没头没脑的接了一句,说完也不等李括回答便掀开帷幔,窜了进来。

    “遇事沉着镇定些,事再大还能塌下天来不成?”平白被人惹了好事,李括连珠炮式的斥问。

    那来人不是张延基还能是谁?他三两步跑至李括身侧,笑道:“括儿哥莫恼,我这也不是一时情急乱了方寸吗。以后我改,我改还不成吗?”

    对好友的嬉皮赖脸无可奈何,李括斜瞪了他一眼,叹道:“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搓了搓手,从衣袖中掏出一张纸条递给李括,张延基和声道:“事情是这样,方才我和阿福去看望德子兄弟,在路上遇到了南大哥,他把这个交给了我。”

    翻开纸条,略一翻扫,李括便皱起了眉头:“纸条上,一个自称青客盟副堂主的人,要德子四月十五戌时三刻在乐游原青龙寺外的竹林里参与堂会。”

    “青客盟?”杜景甜斜闪出半边身子,疑声道。

    “对,就是青客盟。南大哥说德子兄弟看到这张纸条时,身体不住的颤抖,口中隐约喊着什么‘青谶’。”张延基单手撑着下巴,颇为神秘的说道。

    李括起身踱了几步,口中默念着什么,忽然他转身一闪,抓住张延基的肩膀,急声道:“德子他们是怎么收到这张纸条的,当时屋里都有什么人?”

    张延基摇了几晃才从李括手中挣脱开来,喘声道:“括儿哥,你怎么了?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李括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尴尬的笑了笑:“没,刚才是我太激动了。只是,我好似听娘亲提起过‘青谶’这个词,好似阿爷的冤案便与它有关。”

    “哦。”半信半疑的支吾了一声,张延基续道:“当时南大哥和德子兄弟正在屋内用晚餐,忽然一支雕翎羽箭从屋外shè来,这张纸条便绑在箭上。南大哥闪身出去,却发现shè箭那人早已跃身到屋顶,沿着脊梁远遁了。南霁云担心对方是调虎离山之计没敢去追。”

    “青谶,青客盟,乐游原...”李括沉声默念,良久厉声道:“糟了,那青客盟多半与李林甫有关,德子不能去!”

    “你怎么知道的?哦,貌似德子也清楚青客盟这个组织,这么说他应该是这个盟会的成员?”张延基轻拍了拍前额,恍然大悟道。

    李括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是十分确定。只是觉得阿爷出事时,娘亲曾多次提起‘青谶’二字,而李林甫无疑是这幕后的主使。所以,我怀疑...”

    “怀疑李林甫便是这青客盟背后的靠山!”张延基疾诉一声。

    “但若是如此,李林甫大可命王銲将德子在天牢杀害,为何会自留隐患,再多此一举的通过青客盟来消匿痕迹呢?”

    “我知道为什么!”南霁云阔步走入内室,朗声道。

    “南大哥!”众人齐声道。

    “我在魏州游历时曾听过这个盟会的名号。老实说,这个组织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差。他们不但在灾年向百姓发放口粮,而且经常劫富济贫,周济穷苦百姓。但这个组织有一点非常奇怪,就是入会者必须在背脊之上纹上一条青龙,并且永世不得为官,客居一生,故而称之为青客盟。那人yù借青客盟之手除掉德子,想必是yù盖弥彰,撇清自己的嫌疑。”南霁云娓娓道来,似还对这个组织有一丝赞许。

    “南大哥,如像你所说的这个组织只做杀富济贫,周济穷人的事情,那他们那么多会众靠什么吃饭啊?”张延基疑声道。

    南霁云轻摇了摇头道:“具体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据说这个组织与朝廷的某位大人物有关系,或许钱财并不算问题。”微顿了顿,南霁云叹道:“这个组织每次劫杀一jiān商贪官,都会在地下留下一行锗青谶语,谓之约‘九添极尊四合飘,烽燃幽燕战火燎。青龙出海西南时,京去两臂东定朝’。”

    李括默念几遍谶语,双目紧闭,眼皮上下猛烈跳动。紧握右拳蓄力猛击到一侧的板墙上,激起一阵烟沙。良久少年才长吁一口气,决声道:“不管这个青客盟在搞什么名堂,德子决不能去冒险!”

    “不。”南霁云缓步走至李括身侧,轻扶了少年一把:“他一定要去,不过是我们暗中陪着他去。南某人一生从不信什么怪神谶语,这些时rì也在京畿憋得久了,正好陪你们去青龙寺松松骨头!”

    ................................................

    注:九添极尊四合飘,烽燃幽燕战火燎。青龙出海西南时,京去两臂东定朝。这诗流云写的很赞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青客盟是什么组织?敬请关注!

    求票求票。

第十九章 青谶(一)

    chūn气着山萌秀sè,和风沾水弄微澜。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锦绣中。

    天宝年间的长安,确是繁华似锦,笑靥如歌。

    务本坊国子监内,已是挨了一rì光景的李张二人终是听到了下学的鼓声。

    匆匆用了晚饭,已是入了暮。换了一身短打便服的两少年,在小厮阿福的伺候下,相约“乐游赏月”。良辰美景,月华如练。在众同窗学子艳羡的目光下,二人迅捷的跳上预先订好的马车,踏着满地霜华一路“行歌”而去。

    须臾的工夫,二人便来到这座长安城中著名的赏chūn原坡前。只是离了清明十rì,原本游人如织的乐游原(注1)就变得清冷起来。两少年却无什么赏chūn踏游的兴致,龙行虎步之间便爬上了这座原坡。张延基大口喘着粗气,额角上的汗珠在暮chūn晚风的吹拂下酝的冰凉,直激的他打了一个寒战。

    “括儿哥,这乐游原晚上还真冷啊,我们穿的这么单薄不会沾了湿气染上风寒吧。”双手抱肩半咧着嘴,张延基小声嘟囔着。

    没有理会好友的抱怨,李括径自向前走着:“别多话,穿的那么繁缛一会怎么行事。”

    “哦。”张延基耷拉个脑袋,紧紧跟在李括身后。

    除每年上元佳节外,长安依律实行宵禁,乐游原亦不例外。但这宵禁仅仅针对的是平头百姓。世家贵族,皇亲国戚自不在这禁止之列。工部侍郎大人的大公子与国子监同窗踏chūn赏月,确没有哪个不识趣的会上前盘问扫兴。

    青龙寺始建于前朝,虽历经隋末战乱但并未受到大的波及。本朝定鼎之后,历经太宗,高宗两朝修缮,青龙寺已成为长安城中数得上的大寺院。据说这里的签很灵验,每rì清晨都会有大批长安百姓前来许愿求签,一时间香火鼎盛,繁荣如斯。

    入夜的青龙寺却似一座入画的小刹,褪尽了俗世的繁华。古木yīn森,鸟声稠杂,间或有一两声梵唱从寺中传出,伴着昏暗油羊灯的点点光亮似在诉说朝代更迭,世事变迁的兴衰无奈。

    李括一个箭步冲到一颗老槐树下,冲五丈外那三人拱了拱手道:“时来易觅金千两。”

    那为首一人嘴唇轻动,接道:“运去难赊酒一壶。”

    “南大哥!”心中暗喜,李括朗声道。

    “嘘。”冲少年作了个手势,南霁云轻声道:“德子兄弟我给你带来了,一会我们便躲在寺外后院墙外的枯井后,若是情况有变也能及时接应他。

    看到德子有些闪烁游移的眼神,李括心头一酸,握住好友的双手道:“别害怕,你小七哥和南大哥都在远处看着你呢。一会青客盟的人若是心生歹念,你便朝枯井的方向跑,不会有事的。”

    微点了点头,冯德恩终是鼓起勇气,朝信中约定的竹林走去。

    那片竹林并不算繁茂,许是久无人修剪的缘故,毛竹歪歪扭扭的生长着,间或生着一两株形状怪异灌木,时而从中惊起几只老鸹,发出声声耸人的悲鸣。

    冯德恩沿着一条踏出的小径朝林中走着,须臾的工夫便看到一丛跳跃的火光,那火光忽明忽暗甚至带着一抹蓝sè的磷光,透出一股说不出的诡谲之气。

    冯德恩的背襟已经湿透,他太清楚这丛篝火意味着什么,殿下生气了,自己没有实现一个青客的诺言。不是他怕死,只是他不想死的不明不白。在京兆府天牢的这些天,他看到同伴们一个个被各种酷刑折磨,蹂躏。他看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从他眼前消失,那一刻他感到死亡与他无比的接近。但他不能死!他还有年迈的娘亲需要赡养,他还有两个尚未成年的妹妹。他要看着她们出嫁,他要扶着她们坐上花轿...

    他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了之,殿下的知遇之恩他无以为报。只是,只是这个世界还有太多他值得留恋的东西,一闭上眼他便看到娘亲眼角的皱纹,妹妹两腮甜美的酒窝...

    自己违背了对殿下的诺言,摒弃了一个青客的责任,所以在看到那封信时他还是义无返顾的来了。今天,今天便是主上对自己惩罚的rì子吗?兀自苦笑一声,该来的就让他来吧,既然殿下已不再信任自己,那苟活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夜真的深了,清冷的寒气浸湿了冯德恩德鬓角。兀自紧了紧衣襟,迈开双步,少年毫不犹豫的朝林中那片空地走去。那是命运,不能抗拒也抗拒不了。

    “你终于来了。”空地正中一头戴鬼面面具的中年生冷的说道,不带一丝情感。

    “是,我愧对主上,特来领罚。”

    突然,少年注意到自己脚下摆放着十数具尸首,仔细辨认了下,竟然是自己青客盟的同伴。

    微微向后后退两步,少年颤声道:“他,他们不是死在天牢了吗?”

    “死人还有什么价值,正好和你一起烧了!哈,哈哈。你既然有勇气来这里,为何当初不在狱中自裁。你知道吗,主上对你很失望,很失望!”

    少年突然直起了脖颈,挺了挺脊梁,高声道:“我没有对不起主上,没有!我在狱中没说一个字,我对的起主上,对的起青客盟!”

    鬼面人冷哼一声:“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少年知道再说什么也是徒劳,便紧闭双眼不再挣扎:“你快些动手吧,给我个痛快。”

    “好!”鬼面人断喝一声,已是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寒光闪耀朝少年的胸口刺来。

    “闪开!”南霁云从半空闪出,蓄力一撞将少年撞开。轻自一个翻身,脚尖借力一点,南霁云便稳稳的站在鬼面人五步开外。

    “报上名来,我南八从不杀无名无姓之辈!”轻啐一口,南霁云轻蔑的瞟了鬼面人一眼。

    “哈,哈哈。”鬼面人仰头大笑,冲林中挥了挥手:“不自量力,给我杀了他!”

    竹林中瞬时闪出数十名黑衣人,怀中皆是端着一柄制式连弩。黝黑的弩柄被篝火一照,泛出一抹诡异的银sè。

    “shè!”

    短促,简单,有力。

    数十具连弩一齐发shè,弩箭破空而出,汇在空中织成一张浓密的大网,夹杂着嗖嗖的风声向南霁云撒来。

    撕裂的气息浸透长空,带着浓烈的杀气,数十只雕翎短弩箭以惊鸿之势袭向南霁云身体各处要害,形式千钧一发!

    一百步,五十步,十五步!

    “雕虫小技。”南霁云出刀!这一刀端是疾如霹雳,快似闪电。

    朴刀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如流星破空般曳落,这一刻,刀连人,人合刀,刀柄微微向内一扣,划过一个细微的圆弧,正好横立于胸前。

    那些短弩箭将将洒落在南霁云身前三步,汇成一朵清冷的梅花,一步不差,一寸不移!

    竹林内静的出奇,静的能听到梭叶落地的轻响,听到暮chūn嘶嘶的虫鸣,听到每个人心脏脆弱的跳动。

    左脚轻轻一点,南霁云借势而起,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蓄力横刀一劈,直向鬼面人的面门。

    这一刀迅疾如此,鬼面人已是避无可避。

    微微向后轻仰,鬼面人从腰间抽出一束尺带径自朝朴刀迎去,微微一卷竟是将霸道无比的朴刀卷了个满转!

    借着凄冷额月光众人才看清,那尺带实是一柄软剑,束于腰间用jīng钢锻造的绝世好剑!

    那软剑端是收如尺蠖,盘若游龙。鬼面人只轻轻的一搅,南霁云的刀力便被卸下了大半。右脚为轴,画了一个满圆,鬼面人手腕轻轻一抖便将剩下的刀气回返给对手,直逼得南霁云借助两株毛竹才将将站稳。

    南霁云嘴角轻笑,大喊一声痛快便侧转身子,绕着鬼面人转起了弧圈。

    南霁云越绕越快,越奔越疾最后汇成一抹虹线。每跨一步,皆断一竹。待南霁云绕将一圈,十三柄削断的断竹便如连珠箭般shè向了鬼面人身体各处要害。

    原来这软剑虽然迅捷无比,收缩自若但仅胜在近身缠斗。南霁云见自己近身肉搏占不到分毫便宜,才想出这等策略逼得鬼面人露出破绽。

    饶是鬼面人功力深厚,也被南霁云这一击惊得不小。背身发力向后跃去,鬼面人将将躲过十二杆竹枪。那最后一柄竹枪却是蕴着神力擦着鬼面人的小腹划了出去,带起一丝血雾。

    “嘶。”伸手捂住伤口,鬼面人却仍自冷笑道:“冯德恩,你跑不掉的。主上不会放过你的,不会的。”说完竟是一个鹄跃,散下一片火点。

    原来这片空地已经洒满了青磷,火点一落地便掀起阵阵烈焰。浓烈的烟气顺着夜风飘将过来,呛的人喘不过气。

    “南大哥,快走,烟里有毒!”李括和雷万chūn冲了过来,大声的呼喊着。

    “嗯!”一手拉住惊魂甫定的冯德恩,一手掩住口鼻,南霁云脚下发力,随着二人闪出了这片竹林。

    这一夜,青龙寺后院的竹林燃起了熊熊大火。宝蓝sè的火光伴着淡黄sè的烟尘浸透了乐游原的上空。青磷特有的瑟苦味伴着尸体烧焦的腐臭一齐飘过青龙寺,飘至朱雀大街,飘到了大明宫中那位圣明天子的寝宫旁。

    ................................................

    注1:乐游原:在长安(今西安)城南,是唐代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地。汉宣帝立乐游庙,又名乐游苑、乐游原。登上它可望长安城。

    竞争激烈,求票啊。

第二十章 青谶 (二)

    “滚,都给朕滚!”大唐天子李隆基从御案上抓起一叠奏章,奋力掷去。

    径自撑起身子,大口喘着粗气,李隆基只觉一股无名邪火在心中燃烧,烧的他狂躁不已。自打平韦后,诛太平而即帝位,自己已经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自己平弊政,整吏治,广为纳谏。任姚崇,宋璟等良臣为相,君臣同心终于开创了比肩贞观的开元盛世,有谁的功绩可以和自己媲美!望着御案前的密奏,李隆基苦笑着摇了摇头。是啊,四十年了,长到某些人已经等不及了。先是瑛了,再是亨儿,便是瑁儿也是恨着自己的吧。太子走马灯似的换着,却换不来一丝父子亲情。众人皆道他李隆基心狠手辣,弑姑杀儿,可谁知他心中多想贻儿弄孙,尽享天伦之乐。自己一次次的敲打,jǐng告于他,他竟然还不开窍的往死路里钻。自作孽,不可活,亨儿你莫要怪父皇心狠!

    径自敲打着御案,李隆基很快便平复了愤怒的心境。抬首瞥了一眼下首的宦官,清了清嗓子,李隆基又变成了那个威严无比的天可汗。

    “这次你做的很好,回去继续给我盯紧你的主子。他有任何异动都立刻给朕来报,朕不会亏待于你的。”

    “奴才谢陛下恩典。”那内侍满施一礼,尖声道。

    不耐的挥了挥手,李隆基疲惫的闭上了双眼。这些年来自己越发的疲乏,与玉环欢好之后,第二rì便高睡不起。即便服用方士进献的丹药,也只能满足一时之需,事后便会愈发疲惫。自己真的老了吗?不,自己仍是那个威加海内,万国来朝的天可汗,自己从不会老!

    “陛下,可还在为东宫之事烦忧?”一略显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将李隆基从冥想之中拉了回来。

    “是元一(注1)啊,来,到朕的身边来。”李隆基冲那内侍挥了挥手,嘴角难得的泛起一丝微笑。

    那内侍正是权冠内廷,恩宠无加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他轻身而起,只几步便来到了李隆基的身侧。

    看着高力士鬓角的白发,李隆基长叹一声:“元一,你我都老了。想当年平定太平叛乱时,朕翻身跃马,指点江山是何等的肆意洒脱。你那时还不知从哪儿搞到一副铠甲,护在朕身侧。你个老东西,朕要真到了靠你保护的时刻,怕也是时rì不多了。”

    “陛下,您身体如此硬朗,怎么会老呢。倒是老奴,身子骨愈发酸痛了。”

    轻挥了挥手,李隆基眼眸一黯,将一封密奏递给下首的高力士,叹道:“可即便这一时片刻,他都等不及了。你说,朕该怎么办。”

    高力士双手接过密奏,草草翻过,却也是愁眉紧锁。

    “陛下,当真以为此事是殿下所为?”

    李隆基微皱了皱眉,不悦道:“元一这是何意,难不成朕还能冤枉了他?”

    高力士叹了一声道:“老奴并非此意,只是此事有颇多蹊跷,还望陛下谨慎处理。”

    李隆基心头一沉,挥了挥手道:“有什么问题就说出来,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吞吞吐吐了。”

    “此番乐游原凶案,表明上看起来似是青客盟所为,现场也确有其留下的四行谶语。只是,那些京兆尹抓捕的疑犯,皆被大火烧死,死因已无从检查,不排除是有人yù盖弥彰。”微顿了顿,见李隆基并未不耐,高力士接道:“况且陛下早知青客盟乃太子殿下私下培育的组织,以殿下之资岂会授人以柄,唯恐天下不知。再者,京兆府的衙役在死者身上发现了大量的青磷,此物是西域专供皇室之物。宫中除了陛下,也只有太子殿下拥有此物。殿下怎会傻到舍身为鹿,给外人指摘的机会呢?”

    李隆基微眯着双眼,沉声道:“你是说,有人在刻意构陷亨儿?”

    “老奴不知,只是殿下是老奴看着长大的。殿下宅心仁厚,万万不会对陛下起二心的。”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知他心中是怎么想的。”兀自摇了摇头,李隆基朗声道:“算了,不提这些烦心事了。你替我多看着点他,我累了,退下吧。”

    “老奴领旨,还望陛下保重龙体,为社稷寿!”见李隆基再听不进劝言,高力士也不好过多劝阻,心中默叹一声,躬身退出了勤政务本楼。

    ................................................

    务本坊国子监内,正值晌午时分,众学子一时议论纷纷,群情激昂。

    萧文若端起酒杯,愤声道:“这青客盟忒的嚣张,竟于京畿要地公然行凶!”

    梁子恪轻抿一口醇酒道:“若是朝中无甚背景,它一个江湖盟会能翻起什么大浪。我看啊,是有大人物在后面给它撑腰,在向政敌示威呢。”

    杜安闪了半个身子过来,拱了拱手赔笑道:“两位大哥能不能给小弟说说,听起来还挺有趣的。”

    梁子恪轻哼一声道:“这有何难,且说那rì青客盟向会众广发信帖,要求众青客于四月十五月圆之夜于乐游原青龙寺外的小竹林聚集,开设堂会。”灌下一杯琼浆,梁子恪接道:“话说,待得明月高悬,青客齐聚之时,鬼面堂主一声断喝,从竹林里闪身而出数十名弓弩手,一声令下,万箭齐发。那rì被京兆府抓捕的青客霎时都被shè成了刺猬!”

    “嘶。”杜安深吸了一口凉气,和声道:“那什么劳什子的青客盟怎么会有军弩,那厮还真是心狠手辣!”

    鄙夷的瞥了对方一眼,梁子恪傲声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军弩虽然民间严禁,但也不是不能搞到。京畿戍卫由十六卫(注2)担任,每年轮换,供职两卫。再者便是宿卫皇宫的左右龙武军。”顿了顿,梁子恪收了音量道:“当然了,不论是十六卫还是左右龙武军都隶属于陛下亲卫。未经陛下授意,自是不会做出这等戕害子民之事。除了这些军队外吗,长安城中也便只有东宫六率府拥有这制式军弩了。”

    “梁子恪,注意你的言行。你可知肆意构陷当朝储君是何罪行?”一面相俊俏的白袍公子冲到桌边,朝着梁子恪怒喝道。

    “哎,哎,哎。我说了是太子殿下所为吗?韦见铭,你不要这么紧张嘛。梁某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不想有人却是不打自招了。”信手将韦见铭的胳膊推开,梁子恪不依不饶道。

    “你!你欺人太甚。”韦见铭怒喝一声便闪身上前与梁子恪扭打在一起。一时间拳来脚往,好不热闹。一番撕打,二人皆是动了肝火,你来我往间竟是都挂了彩。

    “都给我住手!”国子博士孙建安痛心疾首的指着二人,喝道:“你看看你们二人,衣冠凌乱,满面血污。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挥了挥衣袖,国子博士接道:“五rì后国子监将进行经史,书术部分的考试。成绩不合格者将被劝退,国子监不养闲人!”转身走至大门前,孙建安又是恨声道:“有时间多看看典籍,别总想着投机取巧,朝廷之事岂是你们这些黄口小儿能评头论足的,别到时大祸临头才后悔!”

    紧邻南面墙角的一张方桌里,李括愁眉不展道:“这件事比我想的还要复杂,只怕若再查下去,会牵扯到无数人,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张延基歪着脑袋疑声道:“连括儿哥都感到害怕?只是此事恐怕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即便我们不去找他们麻烦,那幕后之人也必yù杀我们灭口。”

    轻摇了摇头,李括和声道:“如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例考后会有三rì的假期,到时我们再做详谋。如今,还是多多温习备考校检,免得到时难堪。”

    张延基撇了撇嘴:“要说都是阿爷不好,当初也没说到国子监求学还要进行例考。如今要是成绩不合格被轰出去,即便阿爷不骂我,我也不敢回家了。”

    轻点了点好友眉头,李括苦笑道:“你个小祖宗,听说国子监的例考都是考察平rì先生所授内容。这几rì回去你多看看我平rì作的札记,相信应付考试是没问题了。”

    冲李括一本正经的拱了拱手,张延基强自憋着笑,和声道:“如此便有劳括哥了!”

    ................................................

    注1:元一,本名冯元一,他幼年时入宫,由高延福收为养子,遂改名高力士。

    注2:十六卫制度,是卫府制的高级阶段,是隋唐府兵制的结晶。可惜后来府兵制败坏,盛唐繁梦终成烟云。这一点,李隆基要负很大责任。

第二十一章 青谶(三)

    “古之yù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yù治其国者,先齐起家;yù齐其家者,先修其身;yù修其身者,先正其心;yù正其心者,先诚其意;yù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李括轻踱着步子,和声道。

    张延基半拖着脑袋,两张眼皮打着架,额头前点轻声应道:“括儿哥,你慢点,再说一遍啊。”

    将书簿随手放在桌案上,李括叹声道:“延基,明rì就要例考了,你连《大学》都没看完,如此这般,怕是真通不过考校。”

    强自打起jīng神,张延基愤懑的挥了挥手道:“括儿哥,你就别难为我了。我这点料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莫说《大学》,《中庸》那劳什子的官文了,便是孔圣人的《论语》都没囫囵个读个遍。这都两天了,我还是背不下来,我啊是认命了,便是被记为不合格逐出国子监也不再去受那份罪!”

    “你啊!”轻摇了摇头,李括苦笑道:“你若是这般被逐出书院了,且不说你侍郎公子的面子挂不住,这些时rì的委屈岂不是白受了。”

    嘴角微微抽了抽,张延基急道:“可是你画的那些重点有那么多,那些经史典故又多半是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让我几天便把它们一通看完,怎么可能啊。”

    “我估摸着例考不会太难,毕竟皇亲贵胄不在少数,若是严加考核,岂不是得赶出一大街去?这几篇《大学》,《中庸》,《礼记》都是儒家经典,我都作了注。”将书簿递给好友,李括和声道:“看总比不看强,你今夜过个遍经史保准能过关。至于策论部分无非是边镇用兵,税法改革的老路子,随便找篇文章改改倒也应付的过去。”

    “括儿哥,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用。”少年委屈的看着李括,喃声道。

    “怎么会,男儿迟早要创出自己的一片天地的。你只不过家境富裕,没那么多担子压在肩上罢了。若是发奋苦读,依你的资质便是雁塔题名也不是没有可能。”

    正在这时,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响。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头戴进贤冠,脚蹬渡云靴,飘眉炯目的俊俏少年来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括兄!”少年冲李括拱了拱手,急声道:“甲等太一轩那帮贵公子简直欺人太甚,括兄你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子德兄,先坐。”李括微微一笑,伸手延请。

    那唤为子德的少年大马金刀的坐定在侧,端起一杯沏好的清茶便仰脖灌了下去。

    一旁侍立的阿福见那人竟是把自家少爷的茶水喝了个干净,气的直翻白眼却也是无可奈何。

    若说这暮chūn时分,气候最为怡人清爽,可那子德公子却是从腰间掏出一把折扇,径自挥个不停:“不是兄弟我度量小,要怪就怪那群衣冠禽兽太过目中无人。那rì我在西馆阅书,梁子恪那厮从旁经过竟然嘲笑我附庸风雅!不错,我高然基是没有什么才学,但也轮不到他来辱我。嘿嘿,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爹爹虽官至御史中丞,他却是个肚子里没几分墨水的浪荡货!”微顿了顿,高然基长吁了一口气:“我已跟他相约,从我们乙等学子中选出三人与他们甲等贡生一较高下,分定雌雄!”

    “你要和他们比校例考?”疑惑的看着高然基,李括沉声道。

    “嘿嘿,不是我,是郑畏,徐叔才和括兄你代表我们乙等学子出战!”高然基颇为得意的挥了挥指头,朗声道。

    李括微皱了皱眉,缓声道:“我等至国子监求学只为研习典籍,这般与人斗狠怕是不妥吧?”

    “非也,非也。”挥了挥折扇,高然基接道:“是他们惹上了门来,我们要是连反击的勇气都没有还算什么爷们。括兄,这次你可不要推辞。不成功,便成仁!以你和郑畏,叔才的‘京畿三才子’组合,不信赢不了他们那个劳什子的小三绝。”

    “小三绝?”张延基在一旁听得发呆,疑声道。

    清了清嗓子,李括闲道:“嗯,是贺知章老大人亲封的名号。庐阳萧子乔,出身世家名门。年龄虽然才十七岁,但他的策论骈赋连贺知章老大人看了都拍案叫绝,可见此子功力之深。裴行辰乃河东裴氏长房长孙,敏而好学,文武双全。近来凭一首《关山月》名震长安,一时风头无两。可要说世人最看好的,还是这个出自汝阳陈家的三公子。汝阳陈家乃千世大氏,以诗书传世。这位陈氏三公子陈润之自小便表现出过人天赋,三岁能文五岁成诗,族人不无惊为天人。为培育这名不世出的天才,家族倾其所有,府中西席轮替如流水。自十五岁开始,陈三公子开始游历名山大川,结交各地名士,三年来见识阅历大涨。若论大唐青年才俊之翘楚,陈润之当之无愧夺其魁首。”

    “哼,依我看都是些跟风者吹捧出来的,世风rì下,世风rì下啊!”

    看得高然基故作斯文的抱怨,李括只觉好笑。

    “盛名之下必无虚士。他三人若无真才实学,家族岂会倾举族之力助捧,难道不怕被世人笑掉大牙吗?”

    愤恨的挥了挥衣袖,高然基气道:“我不管,总之你决不能丢了我等的脸。这次你是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

    被少年逗得无奈,李括只得应允:“好吧,但且说好,我若赢不了你可不许来烦我。”

    “一言为定!”两少年击掌为誓,言笑晏晏。

    ................................................

    国子监延嘉馆二层阁楼内,汝阳陈三公子径自翻着一本《建康实录》。

    正提笔于空处随意批点着,陈润之却忽觉眼前一黑,一双素手已是罩住了自己的双目。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壁我为峰。”那声音柔如筝琴,灵若梆笛,听得陈润之心中一荡。

    轻拨开那双素手,陈润之一个转身便将身后之人搂入怀中。

    “啊!”那小厮打扮模样的“少年”轻声呻吟了一声便卧躺在陈润之怀抱中。“表哥,你怎么知道是我?”

    “除了你苏维熙苏大小姐,还有谁敢背着家里千里迢迢从余杭府赶到长安,再一声不响的扮作小厮混入这国子监来?”微一用力抽去苏维熙头上的方角纀巾,泻下一瀑青丝。

    “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小娘嗔怪的呢喃了一声,便伸出一只素手轻抚过自家表哥的脖颈。那肌肤光滑细腻如凝脂,rǔ白若蚕石,却偏偏生在一副男子身上,怎能不勾人魂魄?伊人一时投怀送抱,轻腰yù折。

    “嘶。”轻吐出一口浊气,陈润之定了定神,打趣道:“你就不怕我按捺不住,真的‘吃了’你?”

    “那又如何?”小娘双眼变得迷离起来,呼吸愈发急促:“拼将一声休,尽君一rì欢。便是表哥今rì要了熙儿,熙儿也是乐得其然。”

    “你啊!”轻刮了刮苏维熙的鼻头,陈润之摇了摇头:“男儿未立功名,何以家为?况且便是我愿意,姨母那里也是不会应允的。”

    小娘翻身而起,嗔了陈润之一眼,吟道:“香唇吹彻梅花曲,我愿身为碧玉箫。两情相悦的事,去管别人作甚!我不管,表哥,熙儿这辈子是非你不嫁了。”

    被小娘这一番话挠的心头直痒,陈润之只觉浑身燥热。将伊人环身抱紧,小娘柔滑的俏脸正埋于少年胸前。躁动的双手不安分的环过小娘的脖颈,只一探身,陈润之便紧紧贴上了小娘的朱唇。

    轻敲开伊人的贝齿,陈润之便探入禁中。香舌轻环,拨弄吮吸,少年只觉魂飞魄荡,yù仙yù死。

    微微用力一个打抱,陈润之便将伊人揽将起来,大步朝寝床走去。

    罗纱浅沉,帷幔半掩,一时红鸳戏浪,chūn光无限。

    云鬓花颜频动,少年须臾间便解了罩袍夹衫。

    去了中衣,坦腹斜卧于塌间,少年双腿渐渐绷直,脚趾弯起,一时惊起几多红池涟漪。

    ................................................

    PS:这章很爽有没有?有没有躁动?

第二十二章 青谶(四)

    几声莺啼,三分鼓鸣。

    大唐国子监内,来自各州府的贡生皆是聚在正厅前的掩雨廊中,或议论纷纷,或愁眉紧锁。

    今rì是国子监入学来第一次例考,因此大家都非常重视。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既然已经决定入仕为官,就没有道理不在明年chūn闱中中榜及第。大唐科举制度承袭前隋,分为常举和制举。制举为皇帝陛下一时兴起下诏颁定的,参加人数较少。而常举则被大多数学子视为入仕为官的正途。常选主要有六科: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其中以进士与明经二科最盛。顾名思义,明经多考察学子对经史典籍的记忆能力,故而题目较易。进士科则侧重考察学子的策论,诗赋。一般而言,明经出身的学子最多也只能坐到主簿一类的小官。而进士科的贡生一及第便会被授予正八品的实缺,令无数学子艳羡。

    当然,其录取之严也是令人扼腕,故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一说。大唐的科举并不仅仅注重学子的文采,对学子的品德,相貌以及家世背景都会作详细的考察比评。为了一跃入龙门,除了在科考前向礼部“纳卷”,学子们多会向权贵“行卷”即投献诗文,以此提高自己再考官心中的地位。而如果能在国子监的例考中搏出一份好成绩,无疑会受到众多名士鸿儒的青睐,有更多机会榜上题名。

    今rì的考核分为经史,书术部分,二者选其一。因为礼乐和骑shè涉及到场地,器材等因素因而将由教习随堂抽测不在此次考核之列。

    忽而一声钟鸣,宣告着考生的入场。踏着钟声,踩过青石板上碎落的杏花瓣,广袖飘飘的各学子拾阶而上,进入各间教室,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考试。

    李括轻迈着双步,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定。深呼一口气,少年轻点了点墨汁,翻开了试卷。此番经史科考察分为基础部分和综合题,基础部分都是些教习平rì讲授的重点,李括奋笔疾书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答完了。稍稍活动了下手腕,少年目光微移,终是看到了那行数十字的考题。

    “以家为家,以乡为乡,以国为国,以天下为天下。汝等从中观之,我大唐该何处与吐蕃南诏(注1)乎?”

    李括微微皱眉,这句话原出自《管子.牧民》,意为做事要全面,不能因小失大。题目并不难懂,但这引题却颇为尖锐。

    吐蕃自大唐建国来便是西南大患,历代大唐男儿用鲜血筑成一道坚铁防线,这才保得西陲边安。南诏则是新近崛起的另一豪强,本为大唐属国的它在受到大唐官吏欺辱后愤而自立,更隐隐有与吐蕃结盟的势头。

    微微叹了口气,少年便挥毫而书:“余观大唐之于吐蕃,南诏,呈鼎立之势矣。虽我大唐地大物博,国立昌盛。然吐蕃自灭吐谷浑而称雄西南久矣。且军民皆以抢掠为荣,军士骁勇善战,悍不畏死。我几代大唐男儿浴血奋战,奋而抗敌,方阻劲敌于大非川,姚州一线。今南诏反复谋得自立实乃无奈之举,若任其与吐蕃谋合,则我大唐陇右,剑南危矣.......今大唐万国来朝,富有天下,更须于全局而谋。南诏虽然强横一时,然终归弹丸之地,负甲之士不过十万。观之吐蕃,则军士,版图无不惊叹矣。若任其兼并南诏而坐大,于我大唐乃大患矣。不若忍一时之恨,示好南诏而招降之......夫为天子者,牧有四海,当以天下为天下。于全局而观之,联南诏而抑吐蕃,乃为我大唐消除西南边患之上策。学生李括伏地拜启。”

    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言语并未有出格之处,少年轻吹了吹纸笺,将其交予教习。

    由于答完行卷后考生便可离开,李括在考场外稍侯片刻便与张延基一道出了大门。

    例考之后便是三rì的例休,两少年脸上却是愁容不减。几rì前乐游原那个夜晚带给少年们的震撼太大,大到他们不敢去面对。此事闹得如此之大,估计已是传遍长安大街小巷。以如今之事态,纵是少年们不去探究,那背后之人怕也会寻上门来吧。

    踏着略显沉重的脚步,二人须臾间便出了国子监。一旁翘首以盼的张福早就订好了车马,见自家公子出了院宅忙迎上去侍候。

    二人轻巧的跳上马车,一路行将朝城南驶去。

    chūn虽已入了暮,但却仍随处可见跳跃的青绿sè,确正是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

    通济坊客隆茶馆前,酒旗茶幡皆已卸下,门前空杵着一根光秃秃的木杆子。

    杜景甜与南霁云,冯德恩等人一道围坐在一张方桌前等着李括二人的到来。乐游原一战后,青客盟似是有所收敛,再未对冯德恩起过心思。但凡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事关生死,众人不敢丝毫掉以轻心。

    没多久,便听到马车车辙碾压石板的“兹兹”声,先是张福,随后李括,张延基一道从车厢中跳了下来。

    阔步迈入茶馆,李括正yù坐下,待看到桌角坐着的一个面容清雅的中年儒士,少年心头一沉,疑声道:“这位是?”

    南霁云笑了笑,挤过半个身位道:“我来做个介绍吧,括贤弟,这位是我家使君张巡张大人,人称小张探花。”微转过身,南霁云又向张巡拱了拱手道:“大人,这便是我一直向你提起的李括,左相大人的独子。”

    张巡生的宽额方面,一双星眉剑目衬出几分英武。三缕轻髯随风而飘,配上一袭宝蓝sè罩袍,虽已是不惑之年,却是儒雅俊朗,让人一见便顿生好感。

    “常听霁云提起你,左相之子果然名不虚传,仪表气度皆是上等。听说你已入了国子监官学,还要好好求学,不要没了你阿爷的名头!”张巡轻拍了拍李括的臂膀,勉励道。

    “多谢张大人提点。”李括朝张巡满施一礼,和声道。

    “我家大人听闻德子兄弟的遭遇,故来此与我们一道商议,希望能帮上些忙。”雷万chūn最耐不得读书人这些过场话,简明直了的点道。

    “哦,只是此事牵连之人众多,张大人还是不要...”不想再让别人陷入这摊浑水,李括好心提醒道。

    “唉,括贤侄不必劝我。”张巡挥了挥手道:“我张巡虽没有什么经天纬地的才干,但圣人的教导从没有忘记。霁云和万chūn和我都是过命的交情,你又是霁云的好友。如今你有麻烦,我若是躲在一旁,这些年的书不是都白读了吗。”轻踱了几步,张巡叹道:“况且我查访此事也是受人所托,青客盟近年来活动频繁。表面上这个组织干的都是些除暴安良,杀富济贫的好事。但它每每宣扬一行谶语,竟是已动摇了民心。”

    李括皱了皱眉,疑声道:“张大人说的可是那首‘九添极尊四合飘,烽燃幽燕战火燎。青龙出海西南时,京去两臂东定朝’的谶语诗?”

    “正是,这首诗如今在蓟北,河东流行甚广,便是黄口小儿都能吟上一吟。京畿一代虽未传开,但此事背后必定隐藏着极大的秘密。若任由流言传播,恐怕会被有心人利用,造成不可估量的后果。人心思安,我受郭子仪郭太守之托,查访此事已有一段时rì。”

    “若是这般,晚辈倒不好再行劝阻了。只是这青客盟行事极为诡谲,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任何线索。”轻叹一声,李括颇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哈哈。括贤侄,是人就会有破绽。这青客盟中之人又不是神仙佛陀,怎么会无迹可寻?”微顿了顿,张巡沉声道:“诸位有没有发现一个细节,青客盟入会之人都在脊背之上纹上一条青龙,而且永世不得为官。”

    南霁云猛拍了下额头,恍然道:“我明白了!只有突厥人才有绣纹丹青于身的风俗,这些人不是中原人!”

    张巡摇了摇头,苦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只能肯定这个组织多少与突厥人有瓜葛,怕是想借漠北狼骑之力染指中原。”

    “痴心妄想!”张延基拍了拍大腿,恨声道:“他们被王忠嗣老将军从朔方(注2)打到了乔巴山,又从乔巴山逼到了小海(注3)居然还不死心,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大唐胸怀四海,恩及诸夷。但要是胡虏觉得我大唐男儿诚善可欺,妄想图谋不轨,张某人绝不答应!”一阵清风飘过,卷起美髯缕缕,张巡收了笑容,目光坚定,决绝之气毕现。

    ................................................

    注1:历史上,唐朝、吐蕃、南诏三者的关系错综复杂。流云一直认为联南诏而抑吐蕃是对唐朝最有利的措施。

    注2:朔方:开元时置,治灵州(今宁夏灵武西南)。

    注3:小海:即今贝加尔湖。

    求票求票!!!

第二十三章 青谶(五)

    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沉。翠袖倚风萦柳絮,人生有味是轻欢......

    出了长安城不远,便是一望无际的田庄。轻柔的和风吹过,荡起层层青绿sè的波浪。初雨方歇,长安城外的麦田多是披上了一层明丽舒雅的新衣,伴着青泥淡淡的芳香,直是叫人酥软了筋骨。

    离官道不远的小径处,三两位长安城中的官老爷偷得半rì清闲,策马出城朝自家渭水畔的庄园而去......

    今年真得落了个好年景,才一入chūn便接连下了好几场酥雨。龙王爷赐了恩,麦子都泛着层层油光,直乐的陈宝贵儿合不拢嘴,干脆背着个犁铲兴冲冲的坐在了地头哼起了小曲。关中这千百里土地就是比别处金贵,虽然分到自家头上比别处州县少了那么一亩三分,但有句老话怎么说的来着,“山高皇帝远,岁贡两皇粮”别看他们多分了那几亩薄田,但除了交予朝廷的皇粮还要备齐县令大人的份子粮。要是少了一斤半两,保不准会被拘到衙门里按“蔑视王法罪”来上一顿“竹笋炒肉片”,再像死狗一样拖拽出去。

    京畿之地,天子脚下。县令大人再大能大过长安城中端坐龙庭的那位皇爷去?便是县公大人胆儿再大,也不敢领着衙役带着枷锁去自家田头儿私征口粮。若是被哪位官爷撞见了,写一封信纸儿送至皇帝陛下面前,县令大人还不得脑袋搬家。那些官老爷啊,虽说心肠黑了些,但赔本的买卖却不会做。守着那一顶京畿的乌纱,一年有多少银钱进项,何必抠着自己那一两口粮食不放。

    长安城中贵人多,连带着郊外的田地都沾了光。粮米菜蔬贩送给城中的大酒楼,比贱卖给乡户人不知要高上多少倍。要是赶上年景好,不但能衣食无忧,还能攒下银钱进城到绸缎庄裁一匹彩布,给自家婆娘添置一份新衣。自家那两个秃小子也快到了懂事的年纪。陈宝贵寻摸着让老大呆在自己身边帮衬,将老二送到城中典当铺做学徒。若是升为正式坐堂的伙计,不但一月有一吊肉好的份子钱,岁末还有东家赏的红包。

    陈宝贵越想越兴奋,随手拾起一束麦秆,颇有兴致的编了一只草蚱蜢。

    官道两旁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大户人家的佃户扛着锄头,牵着牛羊从自己身边走过,陈宝贵却没什么兴致和众人打招呼。多是些填不饱肚子的苦哈哈,打了再多粮食也吃不到自家嘴里。轻撇了撇嘴,陈宝贵将头转向一旁。

    “宝贵叔!”一身着粗布青衫的少年从一匹青花骡子上跳将下来,跑向自己。

    “小六,你不是在城里医馆里做工吗,怎么跑出城来了?”轻拍了拍手上的土灰,陈宝贵起身答应道。小六是自家三弟的独子,从小便被送到长安城的医馆里做工,现在已是挂了名的伙计,陈宝贵看在眼里满是欣慰。

    “我们店里的许郎中回家省亲去了,闲着也是闲着,掌柜的便放了我们三rì假。”陈小六又向前走了几步,笑声道。

    “哦。”陈宝贵有些狐疑的打量着侄子身后的众人,强自挺了挺微驼的腰背。

    陈小六见自家大伯这幅神情只觉好笑,忙解释道:“宝贵叔,这些都是我的朋友。这位是张巡张县令,这位是侍郎大人的公子张延基,这位是前任左相大人的独子李括。”小六一番指指点点总算让陈宝贵明白了来者的身份,一时陈老汉被吓得不浅。

    自己平rì里见到最大的官也就是里长大人。此时又是县令,又是侍郎,左相的公子,陈宝贵只觉头脑发懵,两只手搓来搓去,就是不知道该放至何处。

    “六子,你咋认识这么多贵人官爷呢,老陈家祖坟上真是冒青烟哩。”思忖良久,陈宝贵才憋出这么一句话,众人强自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李括朝陈宝贵拱了拱手道:“老人家,您别听小六瞎说。什么左相公子,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啊,我就一个穷书生,您千万不要拘礼。”

    “不敢,不敢。”陈宝贵忙冲李括摆了摆手。瞥了眼李括身后的南霁云,雷万chūn,心里不以为然。破落书生请的起这么英武神气的护院?破落书生有闲情逸致来城郊踏游?

    “诸位公子爷,出来玩的久了口渴不?自家打得井水甜着哩!”陈宝贵突然灵机一动,自家二小子若是得了这些公子爷赏识跟在身边还愁没有前途吗?他们大户人家啊讲究“一代天子一朝臣”,二小子跟在公子身边现在不算什么。等到公子爷做了一家之主,二小子怎么不也得混个管事?

    “不用了,我们此番出来还有要事,小六打老远看到您才顺道过来,就不劳烦您老人家了。”李括笑了笑,和声答道。

    陈宝贵不好再劝,赔笑道:“听说村里一会有集会,青客盟的义士还要当场献艺嘞,有不少小子都赶去看呢。”

    张巡闻言一惊道:“老人家,青客盟竟然公然在京畿之地出没?”

    “可不是嘛,这青客盟的义士不但周济穷人,还除暴安良。听说河东,蓟北那面好多过不下去rì子的庄户都入了会。要不是关中收成好,保不准也得被他们招收走不少壮丁。”

    张巡心下思量,如今事情有变,不如先去集会一探究竟再做计划。

    “老人家,青客盟具体在什么地方现艺?大概何时开始?”

    虽有些不解为何县令老爷对此事如此感兴趣,陈宝贵还是耐着xìng子一字一句道:“在村东头的原上,紧邻着村正的宅子,小六知道位置。约是rì中时分开始,现在去还来的及。”

    “多谢!我们也赶去凑个热闹。”冲陈宝贵拱了拱手,张巡便策马扬鞭朝村东而去。

    一行人借着马力,没多久的工夫便来到驼铃村,要说这村名的由来还有一番缘由。

    由于城北是皇城所在,天子之所,常人不得接近。故而从西边,北边来的商队大多从城南绕行。而这驼铃村便处在这必经之路上。一有大的商队经过,驼铃阵阵,故得此名。

    在陈小六的引领下,众人很快来到村东头的原上,虽是rì近正午,艳阳高照,但已是人cháo汹涌,几无立足之地。

    “括儿哥,此处还真是热闹。去年跟阿爷逛波斯胡会,都没觉得什么。没想到这一乡间集市竟是热闹如斯,有趣,有趣。”张延基左眺右望,满脸好奇。

    “不要声张,此次我们又不是来玩的。”李括无奈的摇了摇头,轻声道。

    “哦。”轻撇了撇嘴,少年答应道。

    大唐城市格局呈市坊制,故而商贾皆是集聚在东西两市,按钟鼓鸣响而起止。相较之下,乡野村舍多实行草市,虽没有城市市集规模宏大,但不需按名登记,天为盖地为铺,自然热闹了不少。

    沿着人流向前挤去,只见一排村野乡夫横立于前,不时传来声声赞叹。

    南霁云侧着半边身子,脚步轻点趟了过去。

    只见圈中三人坦胸露腹,一条青龙横盘在脊背间。三人皆是梳着一式“索头”(注1),披发左衽。那为首一人冲众乡汉拱了拱手道:“诸位乡亲,今rì青客盟至此献艺,还望诸位捧个人场。”

    说完便拿起两把流星锤朝另两人冲去,那两人皆是手持一套铁索,挥的呼呼生风。见那人逼来不退反进,将铁索套了过去。说来也怪,那铁索竟像是被施了魔,在触至铁锤的那一刻如同一只吐信的毒蛇,环成了一个圈。电光火石之间,持锤之人竟是被全卸了力道,丝毫反抗不得。

    正当众人以为那持锤之人便要束手就擒之时,却见那人双目紧闭,口中默念,一时脸颊抽搐,面sè变绿,甚是可怖。

    没过多久,忽闻爆喝一声,持锤之人左腿微弯,重心后移,一个鹞子翻身便是借力将右手那人甩了出去。

    去了一边掣肘,壮汉显得更为得心应手,口中默念了句什么便以左腿为支点,转了起来。那口中默语越念越快,持锤之人面sè也由绿转青,没过多久众人便已看不清二人的身形。只一瞬的工夫,脚尖轻点铁锤,强大的震力顺着铁锤漫至铁索上,那持索之人避之不得便被带至空中绕着壮汉转了起来。

    又是一声爆喝,铁锤霎时拖了束缚。那持索之人一时失了重心,飞将出去,重重摔在了黄土地上,扬起一阵烟沙。

    .................................................

    注1:索头:北方胡人发式,且多披发左衽。

    求票求收藏!

第二十四章 青谶(六)

    “区区名利岂关情,出处须当致治平。剑冷冰霜诛jiān佞,词铿金石济苍生。”那持锤的壮汉冲着众人拱了拱手,高声道。

    先前被他甩出的两人也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小跑着来到众人面前,确似毫发无伤。

    “诸位乡亲,我青客盟一向除暴安良,yù除遍天下不平事。若有乡亲们觉得过不下去了,大可加入我青客盟。我宇文峰在这里作保,但有一口干粮,绝不让大家喝稀的。”

    “是啊,大唐朝廷有什么好,每年要交大笔的赋税不说还要服沉重的徭役,简直不把大伙当人!”一持索的壮汉接道。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伙的rì子大伙自己做主,劫富济贫,大块吃肉,大口喝酒!”

    李括听及此处,只觉心中一股怒火涌上。从小生长在长安城中,少年经历了家族的兴衰荣辱,对其间冷暖自是清晓。宫闱的争夺,世家的倾轧,亲族的漠然。本认为大唐是人间极乐的少年,在家族没落后清晰的看到了,繁华背后朝廷的**与浮夸,强盛背后人xìng的自私与冷漠。是,大唐是有不公,是有不平。但她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崇仁坊的老宅,通济坊的客隆茶馆,务本坊的国子监......阿爷,娘亲,孙叔,阿甜,延基,南大哥.......他们已然和大唐合为一体,不分彼此。纵然大唐有千般不公,万般不是,也轮不到一个异族在这里指指点点!这就好似一个叛逆的少年,即便自己对父母颇有成见,也不允许外人说双亲一句不是!

    少年强自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挺直了脊梁对着那三人朗声道:“三位兄台此言差矣。我大唐自高祖定鼎已来,均分土地,开科取士。从贞观至天宝,经济rì趋繁荣,边关连战连捷,人才多尽其用。虽不乏贪官污吏,地痞恶霸,但自有国法治之。别的朝代李某不知晓,但前隋战乱时,河北大地饿殍遍地,战火纷飞,民不聊生,每每有易子而食的人伦惨剧发生。至我朝定鼎,全国人口十去其七。诚然,我大唐在灾年亦不乏流民迁徙,但相较之下,地方官吏多能及时赈灾放粮,并无大的疫病蔓延。人心思安,三位兄台如此蛊惑我大唐百姓,是何居心?再者,李某观三位兄台衣着装束并非我大唐式样,却似漠北突厥之胡服。我大唐乃礼仪之邦,你们坦胸露腹,披发左衽叫我九州华夏的子民如何接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轻毁。你们绣纹丹青,毁身割肤,将我天朝大唐的百姓如何认可?我大唐再有不是,也皆是同族之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大唐如若不能善待大伙,你们突厥人就会把我们当人看吗?”

    这最后一句点醒了在场众人。是啊,他们是突厥人,我们为什么要跟他们走。

    “不跟突厥胡种,我们是大唐人!”

    “他们都被大唐打得灭了国,哪里能为我们出头!"

    “我们是唐人,不屑跟蛮夷为伍!”

    “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不需外人插手!”

    一时激起千层浪,庄户汉们被李括的慷慨陈词所感染,纷纷挥舞着拳头,奋声抗议三人的挑拨。

    “把他们赶出村去!”

    “捉他们去见官!”

    “滚回你们的草原去,你那点臭钱爷爷不稀罕!”

    声音不一而足,甚至透着点粗鲁,但李括此时听来却觉美妙无比。

    我们都是唐人,我们身体里都淌着炎黄子孙的血液,我们不为一家一姓而活,但我们绝不允许任何形式,任何民族对我们的侮辱,因为我们是唐人!

    臭鸡蛋,大白菜纷纷向三位青客盟“义士”掷来,直逼得三人连连后退。

    “唉!”那手持铁锤的大汗面颊憋得通红,长恨一声,拂袖而去。

    “滚吧,滚回你们草原去!”

    “突厥种也敢在长安如此放肆!”

    张巡轻拍了拍李括的臂膀,投来赞许的目光。

    ................................................

    午后,微风。

    长安城东郊的一处田庄内,张延基正歪坐在一处池塘前,左手轻捻着新下的梅子,右手虚扶着一支鱼竿,清风拂过,好不惬意!李括与张巡难得的换了身轻衣缓袍,叔侄俩盘腿坐在一堆麦秆前,屏气凝神下着一盘闲棋。南霁云和雷万chūn最受不了如此慵懒的节奏,向庄家借了两匹良驹,连番“告饶”到庄外“跑马”去了。

    随手抓起一串紫登登的高昌葡萄轻巧的扔入口中,张延基惬意的闭上了眼睛。好久没有这么爽快了,在长安府中有阿爷管着训着,在国子监内有教习督着拘着,哪有自家田庄来的自在?淡烟疏柳,红杏飘香,一辈子当个富家翁倒也不错!

    “大公子,大公子?恕你元伯多嘴,您来庄子也半rì了,老爷可否知晓?”一个身着暗素sè织锦缎罩袍的老人冲张延基拱了拱手,恭声道。

    “嗯,嗯?”张延基极不情愿的睁开双眼,待看到自己眼前之人顿时觉得一阵头大。这人名叫张元,据说是阿爷少时的伴读。阿爷继任家主之位后,他也水涨船高成了大管家。本来顺风顺水的他因为太过耿直得罪了自己的姨娘,被贬到张家田庄做管事。元伯什么都好,就是太认死理。在他老人家心里,天大地大,老爷最大。莫说自己这个毫无实权的大公子,便是自己姨娘“莅临”,没有阿爷的命令,他也会立刻差人送信回张府告知阿爷知晓!

    一个鱼跃起身,张延基三两步跑至张元身侧,悄声道:“元伯,我这次是偷着出来的,没有告诉阿爷。您千万别告诉他啊,不然阿爷会打死我的。”

    “这...”张元有些为难的看了看这个任xìng的大公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元伯,好阿伯。”拉着张元的双手,张延基像个小孩子般撒娇道:“元伯,您是打小看着我长大的,最疼我了。这些都是我的好友,如果您告诉阿爷,他们肯定不能留在庄子里了。您忍心看延基这么没面子吗?”

    见张元面容有些松动,张延基心中大喜,忙道:“况且延基此次出来也不是为了游玩的,延基此次出城是与小张探花‘采风探情’以作‘行卷’之素材。”说完朝张巡挤了挤眼,示意对方附和自己的说法。

    张巡虽为人耿直,倒也不是迂腐之辈。见到张延基冲自己使眼sè,立时便心中明了。

    轻捋了捋胡须,张巡大笑道:“你这小子,非要把我扯进去。不错,某便是清河县令张巡,觉得这小子是可塑之才,便拉着他出城来采集些素材以备‘行卷’之需。”

    张元本就已动了心,见又有小张探花这样才德兼备之人替公子教习儒道,心道即便将来老爷追究起来也不会太过责怪大公子。冲张巡满施一礼,和声道:“张大人哪里话,有您这样的鸿儒教习大公子诗赋经史,老爷肯定会高兴的。你们有什么需要便遣阿福知会一声,老头子一定不会怠慢了贵客。”说完,张元便躬身退下。

    “延基大哥,没想到你这个张府大公子还这么威风啊!”陈小六一边啃着一个熟透橙黄的杏子,一边高声称赞道。

    轻瞥了这个‘土包子’一眼,张延基没好气的笑道:“切,我这还算威风啊。这长安城东郊的土地因为龙首渠横穿而过,甚是肥沃。世家大族大都将自己的庄园别院建在了这里,夏时来此避暑乘凉,夜夜笙歌,好不惬意。我阿爷的官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河东张家虽也是百年名门,但在这天子之都的京畿道到底比不上陇西李氏和京兆韦家。你夜里没事看看,给他们庄子送彩礼的外郡官吏打着灯笼得从原东头排到chūn明门去!”

    李括见小六脸憋得通红,笑着拍了张延基脑袋一掌:“你个混小子跟小六逞什么威风,人啊不能总活在祖宗的余荫底下,凡事啊都得往前看。就拿我阿爷说吧,前一天晚上还是大唐左相,翌rì便被去了官职成了一介白丁。”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李括的心结已渐渐解开,已不太忌讳提起当年阿爷的冤案。微顿了顿,少年接道:“靠人不如靠己。俗话说的好,一朝天子一朝臣。祖宗的恩泽总有用完的一rì,到那时,没有点真本事,那么大的家业还不是人家一句话就吞掉的事。(注1)”

    张巡赞许的拍了拍手道:“我大唐有如此青年才俊,实乃社稷之福。延基,你要多向括儿学习。”

    张延基耸了耸肩,无奈的应声道。

    正是满园和乐,一派怡然之时,却见南霁云与雷万chūn“跑马”归来。

    从宝驹下翻身一跃,轻迈几步,南霁云冲众人大笑道:“鱼儿还是耐不住xìng子,上钩了!”

    .................................................

    注1:这是我一直的观点,靠人不如靠己。哪怕是父辈的荫庇,也得需要你提的起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很爽有没有?收藏,有没有?

第二十五章 青谶(七)

    鱼儿已上钩,钓客自是要收线。

    众人各乘了一匹快马,随着南霁云寻踪而去。

    原来南,雷二人借着跑马的名义一路跟随那三名青客盟‘义士’,终是看到三人卸了行装,从一家叫做“有缘”的药店侧门闪将进去。

    这家药店并不大,门前却有不少前来候诊的病人。稍一打听才知晓,这家药店也间或做着医馆的生意。只是这看诊的万郎中着实有些奇怪,他不似其他郎中似的整rì‘坐班’,而是四处云游。待得尽兴而归,便将两张白sè幔子制成的粗劣医幡朝店前一竖,宣告万大郎中游诊归来。说来也怪,尽管万大郎中如此‘洒脱’,一旦那医幡立在了街头,远近村县的男女老少总会相互扶着,搀着朝“有缘药店”奔来。没法子,谁叫人家万郎中医术高超,妙手回chūn呢?这年头,把活人弄死容易,把死人救活可着实是个技术活。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呢,老话讲的好,‘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但有一线希望,那些被判患了绝症的百姓也要到万大郎中这里撞撞运气,保不齐自己便是那个什么“有缘”之人呢。

    李括好不容易挤到了门前,抬首一看,那两张幔子上恰是写了一副对子。

    上联rì:“神州到处有亲人,不论生地熟地。”

    下联接:“chūn风来时尽著花,但闻藿香木香。”

    内容通俗易懂,颇是诙谐有趣。少年回首向众人点了点头,便迈开双步进了药店。

    药铺布置的颇为用心,从西边墙尽头数起一共三个取药的档口,之间用松木板隔开,缕缕药香从中飘散而出,让人心神清怡。档口前两尺的位置竖着两个竹竿子,之间扯了一抹红绸,取药之人只能站在红绸之后。一来干净卫生,二来不至拥挤。药铺靠门的位置摆了几张藤椅,只是却鲜有人落座,来买药的多是些临近士绅家的小厮仆从,抓了药便匆匆夺路而去,生怕耽误分毫时光落了主家责骂。

    药铺正中竖立着一扇用半旧墨绿sè碎花粗布做里子的屏风。微微探过身子便能发现,屏风那边早已排成了一条长龙,人们或是愁眉不展,或是翘首以盼,皆是默念下一个看诊的轮到自己。道理很简单,万大郎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rì只看诊百名病户。一旁自有记录人数的药童,一旦到了数目无论你是县尊大人还是流民乞丐,万大郎中皆是拂袖而去,绝不会破了规矩。

    见那边候诊的病户着实太多,李括便去了‘看诊’的心思,轻挪步子来到了左侧的取药档口前。许是碰了巧儿,此时倒也没有什么人抓药。

    李括心不在此,便随意递了一个伤风病常用的方子。

    那药铺的伙计麻利的按着方子抓了药,扯着嗓子喊道:“白芷一两,生甘草半两,姜三片,葱白三寸,枣儿一枚,鼓五十粒。(注1)得嘞,您拿好。”说完便将包好的药石递给了李括,接了银钱而去。

    李括见无甚可查之处,便拿了药包转身离去。方走至门口,却听见屏风右侧一温润有力的声音响起:“身寒才服此方,心寒无用矣。小兄弟面sè红润,声音刚劲有力,不似染了风寒之症,服用此方怕是不妥。”

    李括心中一惊,心道莫非这人便是传的神乎其神的万郎中?他听出我声音不奇,可隔着层屏风如何观得我面容?

    “若是小兄弟想医心寒,老夫愿破一次例。”那清恬声音再次响起,和润如玉。

    原来这片响的工夫,万郎中已是看完了今rì百名的额度。众人闻听皆是叹息而去,虽是得了那药童安慰,明rì万郎中还在坐诊。但万一他老人家突然一时兴起,再去什么地方游诊,众人可连哭都哭不出了。

    李括正想探探这郎中虚实,怎会不去。可那些失望而归的病户,看向李括的眼神中包含的韵味就多了。或嫉妒,或羡慕,不一而足。总之,这男娃子怎么看也是生着两个眼睛,一张嘴,怎么万郎中就为他破例了呢?

    被众病户看的有些发憷,少年轻点了点力,便几步跃至万郎中身前。

    身后的药童自是上前放下了帘幕,躬身立于万郎中身侧。

    这一看却着实受了惊。一方洗到泛了白的四角黑sè纀巾,一袭补得斑斑点点的灰sè粗布深衣,一双褪了颜sè的葛布棉靴。怎么看,李括也不能将眼前这身行头与“神医”二字联系起来。虽说行医者讲究悬壶济世,但是挂了个神医的名头,即便不言rì进斗金,也不至于连身体面的衣裳都置办不起吧?

    似是看出了李括心中之疑,万郎中身后的小药童挺了挺胸脯,高声道:“我家先生不似那等庸医俗人,医病从不收诊费。当然不可能穿金戴银,锦衣华服喽。”

    见帘外已空无一人,万郎中摆了摆手,示意药童退下。老实说,他年纪并不大,顶天也就四十来岁。可能是因为常常外出游诊的缘故,晒得了一身麦黄sè的肌肤,再配上那身寒酸的行头,令人先入为主的以为他已是一两鬓斑白的老翁。

    “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我为了你破了行医二十载的惯例。”万郎中颇为玩味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沉声道:“其实,我是一挺随xìng的人。但像这样完全凭感觉做事,这辈子还只有两次。你不必向我解释你是代亲友抓药,这样的借口我听了不下百八十遍。你来药店不必抓药,我破例亦无须看诊。浮生万物皆随缘,凡事都循规蹈矩岂不是活得很累?”

    李括被他这一番话说的有些发懵,但稍稍平复了下心情,还是和声问道:“那么依先生之见,晚辈此次来药铺缘为何求?”

    万郎中却似未听到李括的话,兀自随意拨弄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在外人看来,也许它是这个穷酸郎中身上唯一称钱的物件。

    “佛祖始而设八部。一天众、二龙众、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呼罗迦。合称天龙八部。其中迦楼罗部意即‘金翅鸟神’,以龙为食。”顿了顿,万郎中突然目光一凌,寒声道:“你一定想知道青客盟会众为何皆在脊背上纹刺一青龙吧?”

    李括心下一沉,起初他还在疑惑为何这个万郎中要留下自己。现在看来,事出必有因,很可能自己一行人的踪迹已经被发现,自己才是被人下了饵还浑然不知的傻鱼。兀自苦笑一声,少年点了点头:“愿闻其详。”

    那万郎中轻叹一声道:“佛教本传自天竺,自入中原以来历经数朝而未衰。至南北朝末年时,始有屠佛灭佛之举。为求自保,一部分佛教弟子远遁漠北。他们其中的一支和当地的萨满教相互融合,发展壮大。因漠北之族皆是政教合一,故而突厥可汗下密令组建密宗军队,自号天龙八部。”

    “而这青客盟便是密宗天龙八部之一?”

    “我喜欢和聪明人对话。”万郎中紧紧盯着李括,似是想从中窥出一二。“这伽罗楼部便是青客盟的前身,前隋战乱,天龙八部曾入中原扶持魏王李密。无奈此子实非帝王之才,不但他自己丢了xìng命让李唐夺去金鼎,我数部jīng英亦折损于中原。自唐立朝至今,突厥大汗一代不如一代,竟是到了国亡族灭的境地。为了寻求复兴,八部中人纷纷隐藏名姓,或依附于别族或干脆改为汉姓。直至今rì,终于发现了机会。”

    “你们和朝中一背景深厚的人物互为勾连,故而有了青客盟?”

    “是,在中原行事采用天龙八部的名号多有不便,所以那位贵人给我们起了这个名字。只是他却不知迦楼罗是以龙为食而不是尊扬飞龙的。”说完,万郎中嘴角勾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双目透出一丝杀机。

    “你们蛊惑大唐百姓加入青客盟是为了从大唐内部蚕食分化它,再放出那首青谶诗扰乱民心?”少年已觉自己的背心湿透,却仍自保持着言语的冷静。

    “你错了!”万郎中突然变得声sè俱厉:“佛祖预言岂会有误,我们等了近百年才等到这个风云际会,山河裂变的机遇。佛祖早就预测到百年后的突变,故而留下了这首谶语诗。这一切都是劫,这一切都是命!”

    “不,不,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怪力乱神,没有!”少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梦,可是这真的是梦吗?

    “我会费力气去和一个死人开玩笑吗?”万郎中目光一寒,左手手腕一个轻转,便是一片银针兜头向李括撒来!

    少年已是惊呆,竟无法做出丝毫反应。

    “闪开!”南霁云一个鱼跃闪入隔间,将李括撞至一侧。

    南霁云出刀,这一刀竟是不退反进!

    青锋若满月,刀气似流星。

    刀锋所至,端是洒落一地银针。南霁云轻巧的持刀而立,宛若迦叶拈花。

    ..................................................

    注1:这方子网上查的,勿当真。

    注2:青谶,青客盟,密宗,天龙八部,这些什么关系?第一个高cháo已经来了,大家和李小七一起探究吧!

第二十六章 青谶(八)

    手起,刀落。

    这一刻,南霁云无所畏惧。来时他已料到,这家药铺便是青客盟的一个联络点。之所以下此结论,并不是因为三名盟众闪入药铺,而是因为众多来看诊的病户。

    试想,一家药铺主要银钱进项理当是药石汤汁。而前来药铺买药的人寥寥无几,药铺掌柜的对此却漠不关心。药铺与郎中合作倒也不足为奇,但请的这名郎中却是个神医,无疑有些喧宾夺主,将药店的风头全抢了去。这倒也罢了,只是这郎中非但不每rì坐班,而且还云游不定,几乎无人知晓他何时出诊。长此以往,莫说盈利了,这家药铺想要维系生存怕都是一件难事。商贾皆逐利而往,若说这药铺东主乐善好施,不计收入,怕是连三岁小娃都骗不过吧。事出反常必有妖,但即便如此南霁云也只是怀疑药铺的xìng质。直到他看到“万郎中”单独留下李括‘问诊’时,他才断定这间药铺便是青客盟的一处窝点!没有一个郎中会在看诊时关注一个隔帘买药的少年,亦没有一个郎中会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破了自己二十年从医的原则。这一切太反常,唯有一个解释--他们要杀人灭口。

    只是南霁云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从不信什么仁义礼教。在他看来,对付暴徒最好的办法便是以暴制暴。唯有将他们打怕了,打傻了,他们才不会戕害自己和同袍。

    南霁云轻挥了挥手,雷万chūn,张巡,张延基,陈小六一行人纷纷手持横刀闪身而出。大唐不禁百姓持刀弄剑,故而像河东张家这种豪门大族,仆从护院皆备有皮甲横刀。虽然陈小六,张延基的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仅凭自己和师兄雷万chūn的武功,击杀这些小蟊贼还不在话下。

    那万郎中诡谲的一笑,却是从身后抽出一条金鞭,手腕用力微微一抖,便朝身侧的两张方桌扫去。一卷黄尘滚滚,金鞭若游龙般缠至方桌桌腿,稍一用力,两桌便借雷霆万钧之力朝南霁云面门袭来。这一击竟是带着千百斤的力道,即便神力如南霁云亦不敢直迎其势。无奈之下,南霁云立即倒身后仰,足如铸铁、身挺似板、斜起若桥,一招恰到好处的铁板桥,将将避过了这凌厉如斯的一击。那方桌却是没有卸掉丝毫力道,径直拍上了南霁云身后的门板。随即便见烟尘滚滚,那两张方桌竟是深深嵌入了门板!

    “嘶。”南霁云翻身而起,倒吸了一口冷气。想不到这“万郎中”心肠如此歹毒,这一招一式足以致人死地。只是南霁云却没有时间多做思考,因为“万郎中”这第二鞭已紧随而至!这金鞭端是盘似游龙,力若巨蟒。南霁云横刀便迎,这一刀力道极足,宝刀横空一划,一招“龙门鼓浪”,矫若游龙,刀光四shè。

    那“万郎中”却是冷然一笑,鞭梢兜头一转,不进反退整个身体斜匍近地,一招“金鳞钩魂”,只轻巧的一锁便将南霁云的攻势化解。南霁云最厌与人缠斗,此番早已不耐,大喝一声,使出一招“魁星踢斗”将金鞭踢开,迎身便是一刀朝“万郎中”劈去。

    说时迟,那时快。“万郎中”轻巧的向后一跃,一记“鹞子翻身”避开了这杀气极重的一刀。

    雷万chūn在一旁看的直皱眉,自己师弟招招用狠,式式用力想是速度解决掉对手。只是那“万郎中”似乎在等着什么,总是以退为进,以轻巧的招式化解师弟的杀技。如此这般,等师弟被耗干了力气,恐怕危矣。

    果不其然,南霁云正自调息运气之时,却觉背心一阵寒气袭来。不过南霁云岂是等闲之辈,反手一掂,顺势将横刀环了一个圈,只微微一卷便卸了那来势的力道。南霁云不禁赞叹青客盟中高手如云,待回转身来,看清那人面目直是大吃一惊。

    收如尺蠖,盘若游龙,那人使得正是柄镔铁软剑;青面獠牙,披发散面,那人戴的却是张玄策面具。

    那人便是乐游原与自己交手的鬼面人!

    那鬼面人大笑一声,喝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南霁云,明年的今rì便是你的忌rì!”说完便轻握软剑,刺向自己的肾腧穴。南霁云兜刀便迎,刀势快如霹雳。正待用力,却觉下盘一软。定睛一看才知晓“万郎中”那金鞭如跗骨之蛆般缠至自己双足,令自己动弹不得。这一来,南霁云处处受制,被动至极,只得横挥刀锋。虽然能将将挡开鬼面人的尺蠖软剑,却已完全落于下风。

    雷万chūn见自家师弟遇险,再也按捺不住xìng子,一个纵跃便拔刀朝鬼面人身后“雪山”袭来。他这一刀使的是幽州霸刀,贵在一个“霸”字。鬼面人只觉刀气似是挟裹着滔滔江水,如泰山压顶般朝自己而来。无奈之下,他只得收了软剑,轻巧的向后一卷。鬼面人本想先接过这招,再与“万郎中”合力击杀南霁云,谁知用镔铁金刚打制成的尺蠖剑竟然禁锢不住霸刀的刀气,被生生弹开。鬼面人避之不及,被刀气震伤内腑,飞将出去,溅起一滚黄尘。

    “噗。”喷出一口鲜血,鬼面人只觉肋骨震裂,心肺剧痛,强自封住周身各遭穴位,才没有晕厥过去。

    雷万chūn却哪里肯给鬼面人喘息的机会,挟裹着浓烈的杀意,以一记“横扫千军”便要直取鬼面人首级。就在刀锋距离鬼面人只有三尺距离时,“万郎中”手腕一抖,一枚“镔铁星”朝自己胸口的“璇玑穴”打来。这“镔铁星”乃是金刚所制,雷万chūn不敢大意,微侧了侧身轻巧的避过。正yù进而斩杀鬼面人,却觉耳后吃痛,自己的“yīn窍穴”竟是被令一枚“镔铁星”击中,这药铺竟是还有青客盟的高手!

    雷万chūn身子一软,跌至地上。正yù运功疗伤,只觉心肺憋闷,经脉尽锁,血流不畅。

    “哈哈哈,雷万chūn,中了我们的五经天岚,你还想活着出去?我劝你不要白费工夫企图运功疗伤了。你的经脉全被侵蚀,越发内力死的越快,还是留点力气给自己收尸吧!”鬼面人手拊胸口,大笑道。

    南霁云奋力甩开“万郎中”的金鞭,只一轻点便带着雷万chūn来至李括等少年身边。微运内力将“镔铁星”打出,一柱黑血瞬时从耳后的穴道中涌出。

    “是时候来个了解了,你们准备谁先死呢?”‘万郎中’玩味的拨弄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眼中却满是yīn鸷。

    “师兄,跟他们废什么话。弓弩手,把它们shè穿!”鬼面人恨雷万chūn将自己击成重伤,已是恼羞成怒,再不yù与其闲扯。

    霎时,药铺后堂冲出两排弓弩手,一排刀客。想是“万郎中”一声令下,众人便会被万箭穿心。

    “唉,师弟你不要这么着急嘛。”朝鬼面人轻挥了挥手,“万郎中”冲南霁云释然一笑:“南大侠,雷大侠。某敬你们是个英雄,不如就此加入我们青客盟,就此宿仇一笔勾销,如何?”

    南霁云将雷万chūn扶至墙侧靠好,愤然起身轻啐一口骂道:“一群杂胡也想让爷爷为你们卖命,痴心妄想!有本事就放马过来,爷爷我正好也松松筋骨。”

    “万郎中”却也不以为恼,声音一寒,鸷声道:“如此便怪不得我了。”玉扳指轻巧一扣,瞬时羽箭纷飞,如一张浓密的织网般向众人撒来。

    “持刀!”南霁云冲众少年呼喝一声,便率先轻磕刀柄,划出一个满圆。因弓箭多从屋顶压来,南霁云这一挥一挡几乎已将羽箭拨掉大半。偶尔有些雕翎箭飞过去,也是卸了力道,少年们自能轻巧的拨落。

    只是,南霁云却身中数箭,鲜血顺着素白的中衣晕了出来,沿着衣襟滴落。

    “嘀嗒,嘀嗒。”鲜血汇成线,滴落在石板上,溅起一抹血雾。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刺激着众人的口鼻,众少年皆已怒火中烧。

    弓箭手却似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训练有素的退至后排,由第二排的军弩手补上。

    “捡起桌板护在胸前!”张巡大声呼喊着:“小型军弩shè力不及雕翎箭,方向也固定。护住胸口,面部。其余地方不要管!”

    众少年皆是利用这一瞬的工夫将碎木板护住胸口,面部。小张探花是这里最年长的人,他说的话少年们没有理由怀疑!

    李括毅然攥紧了刀,这一刻他已没有选择。雷大哥身重剧毒,几无战力。南大哥jīng疲力竭,独木难支。自己必须拿出勇气来,必须像个唐人一般保护自己亲近的人。

    似乎被李括的举动感染,众少年皆是持刀而立,眼中满是自豪。我们是唐人,我们到死都不会退缩!

    张延基甩开两名护院,兀自拔出了刀。少年从没有感受到死亡如此接近,在前一刻他还在怕,怕的浑身发抖,躲在自家护院身后。但这一刻,他毅然承担了属于自己的责任。括儿哥能做到的,我也能!少年倔强的攥紧了横刀,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张巡解去了衣袍,一身短打直视前方。虽然知道众人此番皆会死在这个小药铺,但张巡并不畏惧,他要用鲜血守卫自己的尊严。

    药铺内静的出奇,李括能清晰的听到军弩拉响的嘶嘶声,能听到弩箭破空的撕裂声,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

    近了,近了。弩箭打着侧旋朝李括面门而来,少年将木板轻轻向上一推,将将护住要害。“叮叮”,“铛铛”弩箭钉在木板上发出各式的声响,李括只觉手臂被震得发麻,几无余力作出反击。少年兀自苦笑,弩箭的力道都是这般强劲,若是先前没有南大哥的舍命拨挡,怕是自己已然成了一只刺猬了吧。

    陈小六捡到的木板稍薄,经过一轮攒shè已经千疮百孔。“咔嚓”,伴着一声巨响,一支弩箭竟是穿透了桌板,shè入了少年的肩窝。

    “噗。”陈小六闷哼一声,腰背微微一佝,竟是险些摔倒。

    “躲到后面去,别添乱!”张延基一个侧滚来到陈小六身侧,怒吼道。

    “我,我...”

    “别啰嗦!”张延基轻踢了小六一脚,自己则是填补了好友留下的空白。我不能后退,雷大哥就在我身后,我不能退!

    弩箭越来越密,越来越疾。木板渐渐发出如腿骨断裂般的撕鸣声,张府的护院张十三被弩箭shè穿了防护的面板却没有及时避开,一支黑簇弩箭生生shè入了他的眼窝。在这一刻,他仿佛看到刚出生的儿子在向他招手,可只一瞬,婴儿嘴角的笑容就变得扭曲,嘴唇被鲜血染得通红,随之而来的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啊!”汉子悲呼一声,捂住伤眼仰面倒地,随后便被紧随而至的弩箭shè成了筛子,结束了痛苦。

    另一个护院张华看到shè向张延基小腹的一支黑簇箭,奋不顾身的冲到了自家少爷身前,用身体挡住了那只夺命之箭。

    “噗。”汉子捂住胸口应声倒地,鲜血如泉水般从他的前胸涌了出来,染透了衣襟。汉子不甘的单手指了指天,停止了挣扎。

    “华子,十三!”张延基扔掉了护具,跑到两名已死的护院身侧,大声呼号着。

    弩箭越来越稀,攻势越来越缓。少年们本能的松开护在身前的木板,一窥战斗的形势。

    弩箭手已经后撤,二十多名蒙面的刀客却是借着余威冲了上来。清一sè的墨黑夜行衣,清一sè的突厥弯刀,清一sè的漠然眼神。

    李括只觉胸口一阵火热,持刀便迎了上去。他从没有拿过刀,从没有杀过人,他还是个年仅十六的孩子。但这一刻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必须拿起刀,必须杀人,他必须像个男人一样去战斗。

    “不要和他们硬抗,弯刀防御面积小,尽量攻击对方的下盘。”南霁云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在这一刻却穿透了嘈杂兵器的碰撞声响,般若梵音......

    一名黑衣刀客看到一个中原娃娃傻头傻脑的冲过来,大笑一声,兜头便砍。这招在马战中自己不知道使用过多少次,只需在那些“绵羊”身上划开一个大大的口子便可以去寻找下一个猎物。先前受伤的“绵羊”绝无生还的可能,终会因为流血过多而亡。可这只“傻羊”似乎真的傻到了家,居然不去挡这致命的一击,而是奋力挥刀砍向自己的双腿!如若自己挥刀砍下去,“傻羊”固然会毙命,但自己也会身受重伤甚至残废......咬了咬牙,黑衣刀客还是收了刀锋去救势下身。只是弯刀胜在锋利,横劈和斜砍都远胜横刀,但防御面积实在太小,这一临时收势虽然保住了双腿,但亦被横刀在手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黑衣刀客难以置信的看着自己手上流出的鲜血,耻辱般的冲将过来,誓要将眼前的这头绵羊撕得粉碎。

    “砍他拿刀的手,不要停,你的刀比他长,他没机会砍到你!”南霁云的声音继续在少年耳边响起,似是被鲜血激发出了血xìng,李括越砍越猛,最后竟变成一阵乱劈乱砍,杂乱无章,毫无套路!

    杀,杀,杀!挡我人都要杀,不杀了他们我就要死。少年脑中已完全空白,南霁云的声音已渐渐微弱。少年的胸腔急剧起伏,每一次挥刀都逼得黑衣刀客后退一步。

    兵器交手,寸短寸险。虽然黑衣刀客力量远大于李括,但此时不是马战,他无法借助战马速度的优势挥展开弯刀。那个该死的汉人娃子又一通毫无套路的乱砍,完全是仗着自己兵器长无耻的抢占先手!心中虽然憋屈,黑衣刀客却不敢丝毫掉以轻心。这个汉人娃子虽然刀法毫无套路,但却毫不惜力,刀刀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只要自己拖住他的攻势,等到他耗尽力气便能轻松的闪躲开横刀的攻击范围,绕到身后割断他的喉咙!黑衣人正自想着,却见那汉人娃子挥刀便向自己胸口砍来。现学现卖,黑衣刀客不屑的轻哼一声,照着李括之前的应对措施挥着弯刀砍下少年的下盘。只是,李括的横刀却没有任何回救的意思,如恶鬼般扑向了自己的猎物。

    “啊!”黑衣刀客发出一声惨叫,他清楚的看到横刀刀锋砍入了自己右肩的肩胛骨,骨头和刀锋相碰发出耸人的“吱吱”声。那“绵羊”顺着刀锋狠狠一拉,便划破了自己的胸腔,划开了自己的小腹。肠子顺着伤口流了出来,洒落一地。黑衣刀客不甘的朝李括的下身望去,他希望看到猎物双腿皆断,倒地哀嚎。但任凭他睁大双眼,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弯刀在猎物的大腿上仅划开了一道口子,那只“绵羊”仍然稳稳的站在自己面前!

    为什么?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力量为什么他只受了轻伤?

    “因为弯刀杀人胜在创口大,横刀却可以一刀致人死地。我给你双腿去砍,因为腿部不是要害,你拿弯刀也砍不断,一时半会我不会流血而亡。”李括嘴角泛起一抹微笑,继续道:“可是你却会被我把五脏六腑砍个遍,想是不死也难了。不过这些你知道也没用了。”少年兀自朝黑衣刀客胸口补了一刀,寒声道。

    李括的心中波涛汹涌,握刀的手颤颤发抖。望着血红的刀锋,少年兀自苦笑,自己杀人了。第一次杀人,难免会紧张,害怕。尽管所杀之人是突厥人,尽管自己是在自卫......

    可是却没有时间留给少年感慨,只一瞬的工夫便又有两名黑衣刀客围了过来。有了第一次,一切都变得简单起来。举刀,斜劈,狠拉。少年机械的完成着动作,理所当然的收割着生命。少年杀的人越来越多,身上的伤口也越添越多。然而凭借着一股杀气,少年竟是一时难寻敌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幼年时,阿爷总会给我唱这首歌,他说这是大唐的军歌,伴着大唐兵士的脚步飘至阳关,飘过葱岭,飘到碎叶。李括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挥手轻轻抹去嘴角的血迹,少年此时却觉如此释然。是啊,能和自己的兄弟一起战斗,即便死在一起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少年持刀朝前走去,他不知道还能走多远,但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告诫他一定要走下去。

    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砍翻一名近前的黑衣刀客,李括只觉气力全无,微笑着仰面倒在了地上。

    那一片血雾越来越浓,愈来愈稠,最后化为了一朵傲然绽放的梅花。少年隐约听到耳畔有成群的马蹄声响起,“啼哒,啼哒。”越来越清晰,愈来愈接近......

    一卷黄尘滚滚,骏马飞驰而至,但见人影一晃,一人跳将下马,一脚踢开破旧的木门,大喝道:“左金吾卫奉旨剿贼,拦着死,挡着亡!”浩瀚晴空下,一面旌旗上赫然印着一个耀眼的“唐”字!

    .................................................

    这一章2合一6000字很爽有没有?本章小七第一次杀人,这对他xìng格的转变起到很大的作用。可以这么说,从这一刻起李家小七更现实,更会保护自己啦。

    另,我觉得这句话很赞:我们是唐人,我们到死都不会退缩!一直用它激励自己。

    要票!

第二十七章 国子(一)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sèyīnyīn见。chūn风不解禁杨花,蒙蒙乱扑行人面...

    安德坊临湖二十三巷内,李括却是半倚在一张木床上,出神的望着远方。这缤纷绚丽的落花,这漫街纷飞的柳絮都好似与他无关。

    饶是距着城郊药铺之战已有三rì光景,只要稍一闭眼,少年便能看到一个个浑身血染的黑衣刀客嗔笑着朝自己走来......嘴角微咧,李括心头苦笑道,若不是张府管事元伯差人知会了京兆府一声,怕是自己现在也已变成一具枯骨了吧。自懂事以来李括便一直低调处事,与娘亲相依为命,绝不涉足纷争之中。可有时这些恼人的俗事,你越躲着它,它越似着了魔,追着你,撵着你,直累的人心力交瘁。

    尽管左金吾卫的监门将军裴仁骅满面chūn风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一再保证此事不会交由京兆府处理,而是直接上呈大理寺。但李括却清楚的知道自己已与长安城中的一位大人物结下了梁子,不论是右相大人还是太子殿下都不是他这一穷书生能惹得起的。事后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亲自赐予自己正八品的给事郎以勉励青年才俊“替国除害”。但这个正八品的文散职,在权贵多如牛毛的长安城中只怕是贱如蚍蜉了。

    正自思量间,却听得外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小七哥,我来看你啦!”杜景甜大大咧咧的推门而入,顺步坐在榻间,随手将带来的食盒扔至一旁。

    “死小七,怎的这么不小心,若是伤坏了身子,谁来陪本小姐玩!”杜景甜一拳轻击少年的胸口,怨声道。

    “嘶!”李括倒抽了一口凉气,身子下意识的朝后墙一缩。

    “你怎么啦,我...我不知道你这里有伤,没伤到你把?”杜景甜吓了一跳,赶忙探身向前,yù察看少年的伤势。

    “没,没什么啦。”李括大度的挥了挥手笑道:“你小七哥没这么容易死,你就不要瞎cāo心了。”

    “还逞强!都怪阿爷,你刚一回来我便要来探你,可他说那些天你家进进出出的全是官爷,我们一升斗小民来了反而落了你的面子。要我说,小七哥才不会嫌弃我呢,哪像那些俗人见着肉好跟看到祖宗一样两眼放绿光!”

    李括噗嗤笑出了声,摇首道:“你可不是我的小祖宗吗,说吧,这次来给小七哥带什么好东西了?”

    杜景甜闻言大喜,微朝床内移了移,笑道:“我亲自下厨给你熬得乌鸡汤,最是大补。你刚受了伤,喝这个东西正好补血!”

    轻掀开盒盖,小娘将高汤满满的倒了一瓷碗,欢喜的端给了李括。

    李括轻抿了一口,眉头先是一皱,随即笑道:“你这乌鸡汤,当真是别有一番风味,便是宫中御厨也熬制不出你这特别的味道!”

    小娘一挑眉,得意道:“那是自然,本小姐熬得汤岂是谁都能喝的到的,就连张延基那个臭小子想蹭汤喝,都被本小姐一记老拳打了回去。”

    耸了耸肩,杜景甜叹声道:“不过阿爷有句话说的还真对,官这个东西啊还真是好,平时我还不信,直到你被赐了个正八品的官职我才知道官衔有这么多好处哩!”

    “哦?那我可得好好听听这官衔都有什么好处。”李括轻笑道。

    小娘用手指捅了捅脸窝,和声道:“你是不知道,自从你被赐予官职的消息传回茶馆,这整个通济坊可算是热闹啦。茶馆斜对面程家胭脂铺的程小九你记得不,平时两只眼睛恨不得长到头顶上去。咱们家“阿黄”总被他家“小黑”欺负,每次我要去找他理论,阿爷总是拦住我说什么他家有个女儿嫁给了万年县主簿做小妾,咱们惹不起。这回可好了,他亲自买了上好的胭脂来茶馆给我赔礼道歉,那窘迫的模样想想就好笑!”

    “这样...”

    “这还不算什么,隔壁绸缎装的秦三儿平rì里没少蹭吃蹭喝,阿爷看着他做县尉的舅父的面子也咬牙忍了。现在你被赐了个正八品的给事郎,和他家舅父一般高。这不,他立时认了小,送了三匹上好的苏绸要与我修好。按辈分说,他可不还得叫我一声姑母。哈哈,笑死了,哈哈哈。”

    “哦,他...”

    “说到那王员外,我就直觉得解气。他家那宝贝女儿王阿娇,平rì里浓装艳抹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家有钱。大绅士家的千金,哪里看的上我们这些寒门女子。这次你发达了,她对我的态度也变得谦和诚恳,这不昨rì还来到茶馆约我改rì去曲江踏青呢。我啊,先晾了晾她,你是没看见她急的一头的汗!”

    “...”

    “小七哥,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杜景田疑惑的打量着李括,沉声道。

    “没,没什么。”少年摆了摆手,笑道:“看来这当官啊还真是好,以后啊我还得再接再厉。”

    “这还差不多!”杜景甜美滋滋的轻拍了拍李括,眉眼间满是得意。“哦,忘了告诉你。张延基那小子托我来告诉你,伤好的差不多便回国子监。虽然他阿爷已经跟祭酒大人打过招呼,但难保底下那些老古董按章行事,脑子不转筋!”

    “你啊。”少年嘴角微咧,苦笑道。“我这伤啊只要不骑shè倒无大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明rì我便搬回去,倒不必让人指摘。”

    “伯母知道了吗,这几rì倒也没看到她。”

    “娘亲去周至探望姨娘了,估计得呆上小半个月。这样也好,若是她在家中,看到我这副模样,少不得又得挂念。”

    二人正自闲聊,却听得屋外一阵声响。

    “括儿哥,我来了。”声音还没消散,张延基跌跌撞撞的冲进屋来,端起一只茶盏便仰脖灌了起来。

    “你慢些喝,小心呛着!”无奈的摇了摇头,李括和声提醒道。

    轻手抹掉嘴侧的水渍,张延基挥了挥手道:“括儿哥,本来我没打算出来的,反正要说的话都告知景甜妹子了。可是,这次,这次这事大喜啊!”

    “什么事能把我们张大公子乐成这样,我倒要听听。”李括轻托着下颌,打趣道。

    张延基却是毫无在意,接道:“你例考得了头名,算不算大喜?”

    李括心中一惊,忙道:“你莫要说笑,参加例考的都是大唐各州县学子中的翘楚,我怎会得了头名?”

    张延基撇了撇嘴道:“这有什么不可能,你的才学那么好,完全不输于那些世家公子,何况若真要论家世,他们又...”

    “延基!”少年厉声打断好友的倾诉,皱眉道。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不过白纸黑字贴出的公告岂会有假。那个号称“不世出天才”的陈三公子,位居次席。河东裴氏的长房长孙夺得了第三。之前与梁子恪那厮同进同出,穿一条裤子的萧子乔居然没有考进前十!”张延基又灌下一盏茶,接道:“这下甲等那些贵公子全都成了哑巴,再也不叫嚣什么包办来年进士的鬼话了。前十里有三名乙等,一名丙等,他们的人啊丢大发了。”

    李括却是有些漠然,叹道:“恐怕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在科考前太露锋芒未必是好事,况且科考看重的又不全是才学,家世品貌都要顾及到...”

    “你管那么多作甚!要比家世地位谁能比的过当今太子殿下,我就不信有殿下的推举你能比不过那些所谓的‘名门世家’之后!”

    “你说什么?”少年吃惊的望着好友,双眸中满是惊疑。

    “也难怪,你应该还不知道,太子殿下有感于你的刚直果敢,向陛下请了一个东宫属官的告身。如今啊,你的官衔全称应该是太子宾客、给事郎。”张延基得意的高声道,好似这份荣誉是赏赐予他的。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这是何意啊!”李括摇了摇头,恨声道。如今长安,几乎无人不知东宫势微,自身难保。如今自己得了太子宾客这个散职,虽说并无实权但已是和东宫绑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似是看出好友心中所想,张延基攥了攥拳头,沉声道:“怕什么,路还不是闯出来的。太子殿下既然看重于你,你就好好干,将来殿下登得大宝,你可是有着从龙之功。”

    ................................................

    杜大小姐做的乌鸡汤你们敢喝不?我是不敢...苦了我们家小七。

    我咋把她写的每次一出场都这么有喜感捏。

第二十八章 国子(二)

    李括面容一僵,脸上的笑容瞬时石化。

    张延基的声调很冷,如晚秋寒雨般夹带着沁心的冰凉。

    望着眼前表情肃然的好友,李括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

    白衣如练,这素白却挟裹着一抹肃杀,向李括袭来。

    不,不是的。自己的好友本该是与人无争,率朗洒脱的俊秀少年,为何如今却沾染了这般浓重的沉抑气息?自从城郊药铺一战后,他就似变了个人般,与人言谈总是带着分顾忌,做事也比先前执拗许多。

    张延基见李括面sè苍白,急声道:“括儿哥,你怎么了。若是我说的不对,你不听便是。反正打小起遇事都是你拿主意,便是将这条命陪将进去,兄弟我也认了!”

    李括的面容逐渐和缓,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看你说的什么话,我若是为了这点事便恼了你,还配你rìrì夜夜濡濡的叫‘括儿哥’吗。”

    “还算你有良心!”张延基喜笑颜开,立时给了李括一个搂脖,吓得杜景甜闪至身侧,急声呵斥。

    挥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李括叹了口气缓声道。“自古君王最忌恨结党营私,那些与皇子结交频繁的朝臣更是鲜有善终。即便东朝再怎么强势尊宠,于陛下而言亦是一个臣子,这天下总还是陛下的。况且如今圣人英武,殿下谨小慎微,如履薄冰,最忌结党。打小阿爷便常对我说,做臣子的要做到“不胶不离,不黏不脱”。你靠的近了,君上便感到压抑厌恶;你离的远了,君上便觉得失落反感。唯有做到不急不怠,才能让君上满意。”

    张延基挠了挠头,疑声道:“可是安胖子却似个粘虫似的整rì干爹,干娘的叫着,但你看看整个大唐除了右相有谁的荣宠能出其右。”

    李括怔了半晌,随即哑然失笑。张延基说的安胖子自是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东平郡王安禄山无疑了。说来也是好笑,这安禄山乃是胡人,靠战功从一个士卒升迁至三镇节度使。本已位极人臣,可他还不满意,拜在了贵妃娘娘膝下,做了个养子。如此算来,他的辈分倒也与东平郡王的封爵相配。只是叫一个四十好几的大汉管比自己小十来岁的女子叫娘亲想想都好笑。

    “胡儿憨厚率直,行事多随xìng,你跟他去比作甚。如今圣人对胡儿信任有加,他们如此行事圣人会觉得忠厚有加。若是你也如这般,保不准得被安个别有图谋的罪名。”

    张延基撇了撇嘴道:“圣人啊就是偏心眼,王忠嗣大将军屡破后突厥,于大唐建有奇功。就是因为与太子殿下喝了次酒席,便被jiān佞捏造了个私谒皇储的罪名,革职下狱了。他安胖子不过是个九姓杂胡罢了,圣人却对他信任有加。”

    李括轻点好友眉心一下道:“陛下岂是你我能随意指摘的,做臣子的要谨言慎行,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保不离有你受的。”

    张延基耸了耸肩道:“无所谓,我这只小鱼虾还入不得那些神仙的眼,倒是你前途无量,以后怕是再不能随意洒然了。”

    “既是事已至此,也只能顺其自然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其他的由他去吧。”

    “喂喂喂,我说你们两个有说有笑,一唱一和的聊的真欢。居然把本姑娘晾在一边,真是讨打。”杜景甜跳了过来,顺手便敲在了张延基的额头上。

    “哎呦喂,我的姑nǎinǎi,你能不能轻点。你当我这脑袋是铁锅啊,有你这么敲的吗?”张延基揉了揉额头,身子向后缩作一团。

    “打的就是你,你这脑袋反正也是榆木疙瘩,不打不开窍!”

    “我,我惹你了吗...”

    李括走至杜景甜身侧道:“好啦,阿甜你也少说两句。”微顿了顿,李括转身朝张延基递了个眼sè:“你大老远跑过来不光是给我报个喜的吧?”

    张延基嘟了嘟嘴道:“当然不是,你不说我还差些忘了。阿爷通过内侍省得到你被赐太子宾客官职的消息,便差我来知会你一声。这等散职虽不用每rì点卯,但依例需去东宫拜见殿下。殿下知道你有伤在身,便向圣人讨了个人情,免去内侍宣旨这等繁缛章程。不过礼不可轻废,你还是赶紧随我去遭东宫,拜见殿下。”

    “这时便去?我还没有准备什么呢,还是待我先沐浴更衣...”

    张延基朝李括翻了个白眼道:“殿下召见还有讨价还价的理儿吗?你放心好了,殿下随和的很,从不看重这些繁文缛节。”说完,便不由分说拉着李括朝屋外走去,直拉的李括一个趔趄。

    “阿甜,你先回茶馆,我晚些时候便去通济坊寻你...”李括转过脖子冲里屋喊道。

    “死小七!你早点回来,我给你准备煎鸡蛋~~~”

    “好...”

    转瞬的工夫,二人便上了张府的马车,朝皇城直奔而去。

    ................................................

    东宫在长安城极北,与安德坊相隔甚远。饶是张府所配马匹脚力不错,到达安上门前也过了半个时辰。到了城门口,轮值的金吾卫士喝令马车缓停查验。张延基跳了下来,三两步走至近前,将侍郎大人的腰牌递给金吾宿卫察看。那宿卫一番查验确认无误后便挥了挥手示意二人可以通行。李括轻巧的跳下马车,与张延基一道进入了大唐皇城。

    长安城构建宏伟,由外郭城,内城构成。内城中含皇城,皇城内寓宫城。除却京兆府,国子监等少数职司衙门,大唐中枢的众多衙门都位于皇城之中。故而城内的安全就很重要,每个几十步便可看到持刀轮值的金吾卫士。李括,张延基缓步迈行于整阔的青石板道上,环视两旁夹城高耸入云的城墙,感慨皇城雄奇壮阔的同时,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这是属于唐人的自豪,寄托着青年才俊对未来的点点希冀。

    唐律规定,皇城之内不得跑马,故而即便是当朝宰辅,入得皇城也需下马步行。夹城两道不时有下朝归行的青袍官员走来,看到两少年皆是叹了口气,摇首离去。

    张延基轻哼一声,便拉着李括加快步速朝前走去。

    宫城地处长安城正北,左手为掖庭宫,右手为东宫。二人一路急行临至东宫延喜门前,已是满头大汗。

    城门口一个等候的小黄门见二人走来忙迎身上前道:“哎呦喂,二位可急死杂家啦,殿下亲自吩咐的让杂家引二位小郎君于申时之前进宫,这都未时三刻了,二位要再不来,今rì怕就进不得宫了。”

    张延基疑惑的问道:“王小公公,宫禁不是酉时才锁闭各宫门吗,怎么东宫如此特殊。”

    那姓作王氏的小黄门面露难sè道:“张小郎君,瞧您说的,怎么是我们东宫特殊呢。陛下有规定,殿下每rì接见外臣不得超过两个时辰。殿下早午多是读书的,故而每rì接见外臣的光景都放到了申时之前...”

    张延基耸了耸肩道:“原来如此啊,那有劳王公公带路了。”说完从袖内摸出一锭银子送至王姓内侍手中。

    王姓内侍立时笑开了花,和声道:“小郎君和杂家客气什么啊,若是让殿下知道啦...”

    张延基轻咳一声:“这是张某钦佩公公为人,赠予友人的礼金,不同于其它。”

    “哎,二位小郎君且随杂家走。”

    二人跟随着小黄门的脚步先后进了延喜门,沿着宫墙一路折行,从一处偏门拐入来到了一处偏殿前。

    那小黄门转身冲二人一笑道:“二位小郎君且稍等片刻,等杂家前去通报一声。”说完便转身朝殿内走去。

    二人于宫门前垂手而立,相视无声。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那小黄门小跑着从偏殿出来。待到近前,轻擦了擦额上的汗珠道:“殿下刚练完了字,叫杂家请二位小郎君先至外室稍候,殿下净手后便来接见二位。”

    张延基冲他点了点头,轻道:“有劳公公了。”便与李括一道朝偏殿走去。

    ................................................

    求票求票!

第二十九章 国子(三)

    廊腰缦回,飞檐斗拱。虽只是青砖素瓦,但若置在了这东宫,便自然而然的浸染了几分秦中大地特有的帝王之气。

    尊贵,自傲。那份与生自来的优越感早已融入了雍州的每一抔黄土之中,任由战火纷飞,朝代更迭而从未曾易变。而在这极尊之地的少阳宫,便是斗拱飞檐间的一砖半瓦,都似蕴着一抹贵气,让人不敢仰视。

    饶是李括与张延基二人见过大世面,此时亦不免心中慨叹。读遍圣贤书,卖予帝王家。不论是满腹经纶,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还是半隐南山,躬耕陇上的世外高人,其目的无非都是入仕为官,只不过后者是寻了一条捷径罢了。(注1)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这中原大地,若想出人头地,到头来都逃不离入仕一法。虽则魏晋以来,名士多宣扬隐逸行乐,但寻常士子多是抛却不下名缰利锁的羁绊,皆望博一功名以光耀门楣。

    整理了下心绪,李括随着内侍的引领踏上了偏殿的青石板街。偏殿建在一处约合一亩的基台上,合制两层高。清一sè的朱漆木柱直达天穹,飞檐朝东首微微一拐与青宫主殿交相辉映。朝阳洒下几股清晖,将小篆题写的匾额镀上了一层薄金,更使得这宫宇楼阙般若圣地,让人不禁想跪拜献礼,表达对天家的仰慕钦服。

    当今太子并不久居东宫,圣人念及父子亲情,常携太子居于宫禁身侧。太子殿下也恪尽孝道,每rì晨昏定省,从不间辍,朝野上下一时传为佳话。只是这东宫也就由此荒败凋敝了下来。许是久不修善的缘故,这偏殿镂花门窗上的清漆竟是有些许脱落,让人见了不禁一阵唏嘘慨叹。王姓内侍轻手推开木门,随手带着浮尘挥了挥便冲李括二人谄笑道:“近rì殿下会客都在藏书阁,这偏殿久不来人了,二位小郎君莫怪。二位且在暖阁里稍坐,奴子已命人给两位小郎君奉了茶。”

    “劳烦公公了。”李括冲王姓内侍拱了拱手,便迈开方步朝殿内走去。轻撩起袍襟,径直朝客手位置的梨木靠椅上坐定便端起茶盏刮了刮茶末,微抿了口清茗。

    张延基寻了一张紧邻李括的椅子坐定,便疑声道:“括儿哥,你没事吧。平rì里你最注重君臣那些虚礼,怎么今rì却似换了个人,把这东宫当成自己家了?”

    轻拍了好友脑门一掌,李括没好气的笑道:“那也得分场合,若你我都像弘文馆博士一般恪礼守节,那殿下还不得被烦死。”

    “那倒也是,你明说就行啊,干嘛拍我!”张延基反绞着双手,半嘟着嘴怨声道。

    “你啊!”李括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

    “太子殿下到。”伴着一声尖高的报唱,殿内霎时陷入了沉寂。

    只见一年约四十,身着月白sè织锦套袍的中年男子在两名小黄门的簇拥下阔步迈入偏殿。

    知此人必是大唐太子李亨无疑,两少年纷纷俯身跪拜。“臣李括(太学生张延基)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李亨上前几步,虚扶起李括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新任的东宫宾客了吧,说来你这官职还是孤保举的呢。”说完便又朝张延基点了点头,算是还了半礼。

    李括微抬起头,正目注视着这个大唐帝国的储君。老实的讲,李亨生的颇为俊秀儒雅,匀称的五官,分明的面部棱角,再配上一束随意挽好的如瀑黑发,恐怕便是双十年华的俊秀小郎君也不予多让。许是保养得法的缘故,李亨的面颊甚是白皙,如羊脂玉素白的面庞上竟是寻不到一处皱纹。

    被李括盯得有些发毛,李亨咳嗽了一声,道:“李宾客怎么总盯着孤,难不成孤的脸上还生了花?”

    李括被问的一愣,反应过来后忙yù拜倒请罪:“微臣失态了,殿下龙凤之姿,臣一时不能移视。冲撞了殿下,臣有罪。”

    李亨大度的摆了摆手,苦笑道:“什么罪不罪的,看你小小年纪怎的学的似腐儒一般。孤举你做个宾客是赞赏你的果敢勇毅,若是你也整rì掉个脸之乎者也的讲起大道理,便真是无趣了。”

    李括忙应声道:“殿下说的是,只是礼不可轻废。殿下乃国之储贰,微臣不敢僭越。”

    李亨轻叹了口气道:“随你吧,其实召你来东宫倒没有什么大事。前些时rì你的事情孤都听说了,直叫人热血沸腾。为国尽责,追查逆佞乃为忠;替友出力,力斗胡虏乃为义;留下线索,报知金吾乃为智;临危不惧,舍生忘死乃为勇。如此忠、义、智,勇之士能为我大唐所任用实乃大唐之幸!”

    少年的脸颊霎时涨的通红,且不说自己当时没有想这么多,光是报知金吾这件事便怎么也算不到自己头上!

    李亨却似不以为意,背过身去望着窗外槐树yīn翳下的斑影兀自说着:“当时你的壮举传到大明宫中,父皇龙颜大悦,当即封了你个给事郎的散职。孤就在想,若是你能来东宫做个属官也能给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做个榜样。于是孤便向父皇求了个人情,将你要了来。”

    “殿下厚爱,臣百死不能报矣。然则广平王殿下与建宁王(注1)殿下皆是人中龙凤,非臣一介庶民所能及...”

    “哎。”李亨轻摆了摆手道:“我自己的儿子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清楚。况且若是论起亲族血缘,令尊应是恒山王的嫡孙吧。说起来,你我还是同辈,孤还真想道你一声族弟呢。”

    李括大惊,忙跪倒道:“殿下折杀微臣了。自家父起,微臣这一脉便已不算宗室,蒙圣人、殿下之恩赐予官职。如何敢以萤虫之光比却皓月之辉?”

    李亨探身向前将少年虚扶起,索然无味道:“罢了,你既生的一副稳谨妥帖的xìng子,孤便不说了。有时孤便在想,若是能生在寻常百姓之家,于父母膝下恪尽孝道,闲暇时刻怡儿弄孙也是一桩乐事。今rì观之,人活在世上便是还债的,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

    说及此处,李亨瞳眸中的光彩渐渐黯淡,声调也愈来愈冷:“以后你也不必每rì来chūn坊点卯,你明年要考科举,经史赋文都不能落下。依孤之见便每月来东宫一次吧,不知道李宾客意下如何?”

    李括不知为何太子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却也不好多说什么,躬身答道:“仅凭太子殿下做主。如此,臣便每月月底旬休之rì来聆听殿下教诲。”

    李亨意兴阑珊的摆了摆手道:“如若没有什么别的事,你们便退下吧。先前孤练字练得久了,身子也乏了,想歇歇。”

    李括朝太子满施一礼,便携着张延基背身退出了偏殿。临出暖阁时,只听里间拖曳一声怅然的叹息。

    踏离了台基,张延基小声嘟囔着:“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对你热情似火,赞赏有加的怎么一转眼便那么冷漠。都说君心难测,这还没成君呢,便把人绕的云里雾里的。要是继位为帝,底下臣子光揣摩他老人家的心思就得费去大半rì光景!”

    李括一把捂住了好友的嘴巴,低声道:“慎言,太子殿下岂是你我能妄自评论的。这里是东宫,你说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不要命了?阿爷常说,做臣子的完成君上交予的任务即可,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要说。”

    张延基耸了耸肩道:“我也就是说说而已,瞧你紧张的。不过啊,我看的出殿下对你还是寄予厚望的。好好干,将来发迹了记得提携兄弟我一把。”

    “嗯。”少年轻声应道。

    两少年便这般相互伴着,阔步走出了东宫,沿着皇城的夹道一路南行。及至安上门,将腰牌交予戍卫的神武军将士验看过后便匆匆出了宫禁。

    此时正逢正午,rì光最是毒辣。太阳将人影拉的极短,透过路旁的槐树yīn透下来,拂过两侧渠沟的水面,晕起一腾氤氲朦胧的水汽。因是酷暑难耐,两少年便沿着水渠一路朝东首的车马行走去,念想着租一驾马车代步。

    只是,方一进崇仁坊,李括便着实一愣。正对着坊门的太白酒楼前人流不息,李括却一眼看到了他。

    那倚在门柱侧,一身粗制鲁稠套衫的背影分外熟悉。暗自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朝前一探,少年只觉一阵目眩......七年前那人亦是身着一样款式的粗稠深衣,随意的束着一方四角黑sè头巾。他总是喜欢将自己搂在怀里,倚坐在崇仁坊老宅前院的大槐树下,给自己讲漠北的烽烟,关河的流云。

    夕阳如血,映破长空。那时,他和现在一般的笑容和目光......

    ................................................

    注1:这两个都是李亨的儿子,广平王就是后来的代宗。我是他粉丝,特意让他出来打酱油!

    PS:这个神秘男子是谁?

第三十章 国子(四)

    “三哥!”李括的嘴角微微抽动,身子朝前一倾,颤声道。幸福来得太过突然,少年真怕它只是幻梦一场,不住的瞪大眼睛,生怕眼前之人随风而逝。

    那青年男子微微一笑,几步上前径直给了李括一个搂脖:“七小子,这么长时间不见,长的这么高了。记得七年前我随王忠嗣老将军出征时,你还依偎在我腰间讨芽糖。”

    李括狡黠一笑道:“哪里有,明明是三哥你投壶输给了括儿,许我的彩头。”

    “你个七小子,就数你鬼机灵!”无奈的苦笑一声,青年男子也不再揭自家堂弟的短。

    “子固大哥,别光顾着和自家堂弟闲聊,徒儿可是眼巴巴的看着你呢。好歹你也算我半个师父,答应人家的事不会忘了吧?”张延基挤至二人身前,颇为疲赖的打起了秋风。

    李子固怎会忘记张延基这个“小魔头”,自从被他死缠烂打的拜了师父,自己便没了安生rì子。不是整rì扮作严师状教这个鬼小子筑基的功夫,便是带着两个小鬼头去郊外自家田庄跑马。自己每年仅有的两个月军假,留给妻子的怕还没有给予二人的长。

    没好气的给了张延基肩窝一拳,佯怒道:“我答应你了什么事?师父不在这些年功夫有没有在练?就你这身子骨也想去河西道和突厥人拼刀?”

    张延基委屈的朝李括身旁一缩,喃声道:“你那么凶干嘛啊,你教的血战刀法我一直有在练。这些年来,每rì午后我都会看你留下的那本调解气息的本子,现在也不再犯气喘的毛病了。”

    见他样子颇为有趣,李子固背负双手轻咳一声:“其实呢,东西我也给你带回来了,只是能不能用的趁手就看你的臂力了。”说完轻拍了拍手,身后便有一个亲兵打扮的大汉从背后卸下一张两尺半长的角弓,双手奉送在自己面前。这弓通体呈墨褐sè,弓耳处涂有防水的清漆,一根镀银的弓弦绷得笔直。

    李子固左手紧握弓体,右手发力拉了一个满圆。只听一声鸣响,弓弦迅速弹出,在弓耳处不住震动颤抖。

    “好弓!”张延基兴奋的跳将起来,不住的搓着手掌,恨不得立刻上前一试身手。

    李子固见小家伙欢喜的模样,心中得意,朗声道:“算你小子识货,这是去岁与仆骨互市时我特意替你淘的。那牧民也真是心黑,竟要了我足足五斤茶砖。”微顿了顿,叮嘱道:“这是张实打实的两石硬弓,你别急着习shè。每rì先练习拉弓弦,什么时候能轻松拉开了再去换了软弓。”

    “徒儿这厢谢过师父啦!”张延基冲李子固打了个躬便一把抢过角弓,细细把玩起来。

    “臭小子,以后有的是时间让你玩,这会儿还不陪师父说说话!”

    “哎,哎。”张延基连声答应着,目光却不肯从角弓上移开分毫。

    “去我宅里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李子固宠溺的抚了抚二人的头,和声道。

    三人上了马车,虚掩上帘幕,便听到李子固轻叹一声:“二伯的事我都听说了,括儿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李括眼圈有些微红,强自笑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三哥你不要多心了。”

    “你啊!”爱怜的拍了拍少年的额头,李子固苦笑道:“你打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还能不了解你?一辈子要强不服软的xìng子,早晚要吃亏。世事难料,二伯被jiān人所害,我们李家方看到了复兴的希望便...”

    “三哥,凡事要往好处想!大伯不是升任江州刺史了吗,三伯也在剑南当上了别驾。相信终有一rì,阿爷的冤屈会得意平凡昭雪,我们李家也能重回名门之列。”

    不忍打击堂弟,李子固便顺势接道:“是啊,七小子你小小年纪便做了东宫宾客,给事郎。想必rì后必是官运亨通,封侯拜相指rì可待,我还在这瞎cāo心什么呢。”

    “三哥,你又取笑括儿。括儿这等散爵虚职怎么能跟三哥比,三哥可是立有赫赫战功的大唐中郎将。那可是实打实的正四品将军,一刀一箭拼出来的!”

    在少年鼻头轻轻一刮,李子固微眯双目道:“嗯,你小子说话就是耐听。待会回到府里,我叫云婶给你做你最爱的酥酪。”

    李子固在长安的府宅位于紧邻慈恩寺的昭国坊,仅仅用于他自身回京述职之用。大唐有定制,凡正四品以上边将,必留正妻家眷于长安。故而即便他在凉州已有宅产,亦不得不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中买下一座府宅。

    李括所属李氏乃是恒山王之后,但并不承袭任何爵位。恒山王共有两子,分名为象,厥。李象为恒山王长子,历任各州别驾,诞有三子二女。李厥并未出仕,仅仅诞有一子即李括的父亲李适之,因而李括可以算是李厥这一脉的独苗。而李子固的父亲李庆辰则是李象的长子,如此算来李子固才应是恒山王的正朔血脉。只是李适之做到了大唐左相的高位,重新振兴了李氏门楣,故而这一门李氏皆以李适之马首是瞻。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就当众人以为家族要中兴昌盛之时,李适之却被jiān人构陷,含冤而死,不可不谓之造化弄人。李适之去世后,崇仁坊的老宅以及渭水旁的田产也被依律籍没。故而除了李子固在亲仁坊的府宅,李氏一门在正浩浩长安竟已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容身之地。昔rì豪门,如今衰败如斯,令人唏嘘慨叹。

    转眼间马车已踏行入亲仁坊,看护坊门的小吏一见是中郎将大人的车架,立刻笑脸迎了上去。一番寒暄客套,不外乎是夸赞中郎将大人为国戍边值得敬仰,小可不胜钦佩云云。李子固直觉作呕,但亦不好直拂了他的面子,简单答谢几句后便嘱咐马夫径直开往府邸的正门。

    李子固留在长安的家眷并不算多,算上家丁奴仆也就十几口人,故而府宅并不大,仅仅是一座两进的套院。李括亦知道自家三哥在亲仁坊宅邸的位置,只是三哥不在京,嫂嫂独处宅中,自己不好兀自登门拜访。倒是嫂嫂好几次带了吃食,肉脯来到自己安德坊的家中探望。因而李括多这座府宅并不十分熟悉。

    马车方拐过巷角还未停稳,李子固便跳了下来,一个箭步冲至门前内高声喊道:“忱伯,我回来啦。”

    没过多久便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个年约半百管家模样的男子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

    “是,是三少爷回来了!慎儿,快去告诉夫人,三少爷回来了。”他激动的几步上前拽住李子固的衣袖道:“三少爷你可回来了,这些年来可是苦了夫人了...”

    李子固心中亦是对发妻愧疚不已。按制,便将每年可以有两个月的军假,一来可以进京述职,二来也是让他们可以有时间跟家眷团聚。只是近年来塞上战事不断,先是后突厥兴起,接着又与回纥人结下了梁子。边关不靖,这军假便也成了空头支票。本以为两三年就能结束战事,谁知这仗一打就拖了七年。

    “忱伯,我们屋里说,难不成我大老远赶回来还进不了家门啊?”忱伯是李府的老人儿了,自李子固的父亲李庆辰建府一来便一直担任管家一职。不忍见他伤心落泪,李子固忙堆满笑容打趣道。

    “唉,你看我岁数大了脑子也不好使了,竟让三少爷呆在府外说话。这要是老爷在府上,老忱我逃不了一顿臭骂。”正yù引请李子固入府,忱伯却看见一旁的李括和张延基:“咦,七少爷和张家小郎君也在啊。快,一道进府吧。”李括亦不多循礼,微朝忱伯拱了拱手,便迈开方步进了府宅。

    一进府宅,迎面便是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流瀑从其上泻下,溅起点点涟漪。绕过假山便能看到一座五间暖室连成的主宅,一块刻有“临嘉堂”草书题字的匾额置于主宅正中。左右两手对称的各有三间厢房,平rì也没有怎么用,看上去颇为冷清。

    众人行过一段穿手游廊便来到了后宅。后院并未似其他长安显贵府中一般建有花园池塘,而是于正中位置腾出一块平地充作练武场。练武场的侧后方便是李府的主寝室,斑驳的木门配上褪sè的格窗仿佛在低声泣诉主人离去后的衰蔽。还未待李子固前往寝室探望发妻,便见一身着苏青sè襦裙的妙龄女子跌跌撞撞的从屋内跑出。

    双目凝视,却正是梨花沁香,寒雨点点,晕透一抹浓妆。

    ................................................

    注1:关于李括的详细家世背景我总算交代清楚了。在我看来,李家的衰败在那个时期是不可避免的。不过,如果不衰败,我家小七还奋斗什么?

    要票!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5415/ 第一时间欣赏赤唐最新章节! 作者:九州流云所写的《赤唐》为转载作品,赤唐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赤唐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赤唐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赤唐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赤唐介绍:
<div id="lastchapter"><strong>赤唐最新章节</strong> »»»» <a href="http://www.kenwen.com/cview/39/39128/5459278.html" target="_blank"> 第一卷 长安歌 第二十七章 国子(一)</a>赤唐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唐,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唐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