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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三十九章 歧途

    第二百三十九章歧途

    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机会能看到仇人授首,扬州城的百姓一个个激动得情难自抑。没等张明鉴被押到刑场,就纷纷大声哭喊了起来,“老天爷,您这回可真的开眼了啊”

    “孩子他爹,你在天之灵睁开眼看看吧,淮安军把仇给咱们报了!”

    “罗老爷,您将来一定平步青云,公侯万代!”

    “朱佛爷,小的这辈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啊”.

    “朱总管,朱总管,您除恶务尽,赶紧把青军那些王八蛋全砍了吧!”

    如是种种,不一而足。

    特别是那十三名被挑选出来做陪审人的宿老,等同于亲手将头号大仇人送下了地狱。一个个觉得扬眉吐气,精神抖擞。连看向彼此之间的目光,都跟着温暖了几分。

    不多时,远处传来一声炮响,杀人恶魔张明鉴身首异处。脑袋被绳子拴住,高高地挂上了旗杆。

    刹那间,人群就彻底沸腾了。男女老幼手舞足蹈,在废墟上笑一会儿,哭一会儿,让远处的运河都为之呜咽。

    “带同案犯余大瑞!”主审官罗本也受到了周围众人情绪的感染,先用官袍袖子悄悄抹了几下眼睛,然后将惊堂木用力一拍,气势汹汹地喊道,“来人,带同案犯余大瑞!”

    “带同案犯余大瑞,带同案犯余大瑞,带同案犯余大瑞!”众衙役这辈子,都没如此为自己的职业而自豪过。一个个昂首挺胸,将水火棍敲得震天响亮。

    那千夫长余大瑞,倒是个光棍儿汉子。自知此番在劫难逃,也不诿过于人。再度上了堂后,非常痛快的把自己该承担的罪责都承担了下来。然后经过陪审人一致通过,认定了他带队杀人和抢劫两项重罪,判处斩首之刑。交由淮安军的士兵押出场外,与张明鉴一起做了刀下之鬼。

    随后陆续被押上审判场的,都是张明鉴在青军中的嫡系爪牙。按照官职高低和当日参与杀人抢劫的程度,分别判处了斩首和绞首两类极刑。

    那些青军将领甭看在祸害老百姓时一个个穷凶极恶,到了此刻,能像千夫长余大瑞那样保持镇定的却是凤毛麟角。大部分没等审判结束,就尿了裤子,瘫软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还有几个特别不要脸的,干脆躺在尿窝里来回打滚儿,一边滚,还一边放声大哭道:“小人是奉命行事啊!小人真的是奉命行事啊!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您高抬贵手放过小人这次,小的愿意为朱总管帐前一卒,誓死报答朱总管的恩情!”

    “青天大老爷,请看在小人还有些武艺的份上,放过小人这一次。小人这辈子都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老的恩情!”

    “冤枉啊,小的冤枉,不是小的生来凶残,是张明鉴,是张明鉴逼着小的做的啊!”

    “冤枉啊,冤枉啊。小的那天没杀人,没杀人。他们认错了,认错了。冤枉了小的!”

    “推出去,速速斩了!”参军罗本气得用力拍了几下惊堂木,大声断喝,“我淮安军乃仁义之师,岂容得下你们这种祸害百姓的无胆鼠辈?!斩了,把脑袋挂起来,让他们跟张明鉴一起做伴儿去!”

    “杀了他,杀了他,让他跟张明鉴一起下十八层地狱!”

    “杀,杀了他算便宜的。”

    “还有脸在这里哭?你们都冤枉,扬州城是谁毁的?”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一个都别放过!”

    众陪审也都恨得牙齿痒痒,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给凶手一条活路。很快,二十余颗人头就被砍了下来,跟张明鉴的首级挂在了同一根旗杆上,鲜血淋漓。

    百姓们看得心里痛快,含着泪,大声称颂淮安军和朱八十一的仁德。“军爷们,您们个个都长命百岁,福寿双全!”

    “朱佛爷,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小的以后初一十五,一定会焚香礼拜,让佛祖保佑您早日登基做皇上。”

    “朱佛爷大慈大悲,一定能做皇上,救万民于水火!”

    一遍又一遍,无止无休。

    众淮安军将士听了,当然是将胸脯挺得更高,腰杆拔得更直。一些友军将士听了,心里却多少有些五味陈杂。特别是郭子兴麾下的部曲,因为主帅本人不愿意得罪刘福通,提前离开了。如今做了好事,却连名字都不得张扬。只能一边看着淮安将士接受百姓的崇拜,一边酸酸地嘀咕道:“不过是杀一群俘虏么,有什么好得意的?”

    “可不是么,早就该一刀杀了。费了那么大力气押到扬州来杀,杀给谁看呢?”

    “这朱总管也真是个狠人,这一口气砍下来,恐怕青军上下留不了几个了。他可真下得了手!”

    下不了手,还留着这帮祸害啊?没听人家罗参军说么,淮安军是仁义之师。绝不会收留这些虎狼之辈!”

    “行了,别瞎吵嚷了。当心被人听见!”濠州军千夫长吴国桢越听心里头越乱,沉着脸喊了一声,喝止了周围弟兄的议论。

    然而,一转眼,他却又侧过头去,小声跟朱重八嘀咕道,“八哥,这朱重九也忒会收买人心了!几十颗脑袋,就换了全扬州六十万百姓的拥戴。从今天往后,恐怕大伙天天都只有一碗稀饭喝,也要跟着他一路走到底!”

    “可不是么?”副千户邓愈也凑上前,小声议论,“特别是让扬州人自己来当陪审这一手,简直是绝了。无论判轻了还是判重了,都是扬州那几个陪审的事情。与咱们朱大总管没任何关系。可老百姓最后念好,却还是要念在朱大总管身上!”

    “那当然!要不说这朱总管厉害呢,短短一年多光景,打下这么大片基业来,没点儿过人的本事怎么行?”吴国桢撇了下嘴,继续笑着嘀咕。

    “八哥,你说将来咱们要是有了自己的地盘儿,能不能也学学这一手?”邓愈又是佩服,又是嫉妒,悄悄地跟朱重八提议。

    先后与淮安军、蒙城军并肩打了几场硬仗,他们兄弟如今眼界也开阔了不少。再也无法满足继续像从前一样,跟在郭子兴身后,躲于濠州城那巴掌大的地方关着门儿称山大王。他们也希望,自己能有一天,像淮安将士这般受万众瞩目。像淮安将士一样,被老百姓们视作恩人,视作仁义之师,视作万家生佛。

    然而,朱重八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地冷淡。轻轻摇了摇头,笑着说道,“这招好是好,却未必能长久。你们当那些宿老做了主审,就永远会怀着公心么?这次是被张明鉴杀得狠了,所以他们才能够同仇敌忾。换了其他案犯,他们怎么可能不玩出花样来?只要有人出得起钱,或者跟他们原本就在暗中勾勾搭搭。他们在审问时,能不给主审官出难题么?一旦他们认定了某人人没罪,而主审官那里偏偏证据确凿的话,最后到底该听谁的?枉纵了犯人,将置法度于何处?而依法严判的话,几个宿老都是当地的地头蛇,鼓噪起来,地方官员就会民心尽失。以后干什么都无法放开手脚!”

    “这”邓愈、汤和、吴国桢等人无法看得像朱重八同样深刻,愣了愣,半晌无语。

    知道大伙可能无法理解自己,朱重八看了看他们,又低声补充,“有些事情,效果不能只看一时。这朱总管甭看得了眼下声望,却也给将来埋下了无数祸患。包括这张明鉴,如果不杀掉的话,未必不能成为其麾下一员虎将。还有,那在蒙元做官的将领,有几个手上没欠过血债的?他今天杀了张明鉴,往后再跟他交手,那些人明知道没有活路,还能不跟他死战到底?还有,他以前能放过那么多蒙古官老爷,怎么偏偏对张明鉴就如此严苛?这些把柄要是被有心人借题发挥,不都是大麻烦么?”

    “啧,倒是!”邓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重重点头。原本他只觉得张明鉴罪有应得,却没想过张明鉴到底是蒙古人还是汉人。此刻从血脉亲疏角度看,朱八十一明显是对自己人严苛,对外人反倒宽容至极。

    而眼下各地的红巾军,打的却都是驱逐蒙元,恢复汉家江山的旗号。包括淮安军自己,很大程度上,都利用了老百姓不愿意继续做四等奴隶,要将异族驱逐回漠北的渴望。然而朱八十一厚待蒙古、色目和其他各族俘虏,却唯独对张明鉴处以极刑,未免与潮流有些相悖。虽然眼下大伙的目光都被淮安军所取得的成就吸引,没人去鸡蛋里挑骨头。可万一哪天谁拿这件事做文章,朱八十一可是要成为天下汉人豪杰一起鄙夷的对象了,浑身长满嘴巴都说不清楚。

    “可是,可是”汤和显然比邓愈、吴国桢二人想得更多些,哑着嗓子,喃喃地说道,“可他分明没那个意思。扬州百姓被祸害的如此凄惨,要是他不出面给百姓们讨还公道的话,甭说百姓们会失望,即便你我,恐怕,恐怕也觉得他没担当!”

    “这就是取舍!”朱重八叹了口气,继续小声说道,“朱总管的胸怀气度,我也非常佩服。但无论取天下,还是坐天下,恐怕都不能凭着一颗拳拳之心。很多时候,都少不了要平衡,要取舍,要为了今后而委屈眼前。唉,不说了,你我兄弟人微言轻,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可不行?”汤和一听,就着急起来。扯着朱重八的绊甲丝绦,低声求肯,“八哥,你得想想办法,帮朱总管一把。他对百姓好,对咱们兄弟也不错。老实说,跟着他打仗这两个月,是我这辈子最舒心的时候。八哥,你就是为了咱们兄弟,也得想办法帮他堵住窟窿!”

    “我哪有那本事!”朱重八一边笑,一边摇头,“我要有那本事,就不只是个小小千夫长了。况且一人一个想法,我现在说话,朱总管肯定不会听的。弄不好,反而得罪了他,坏了两家的交情。”

    “那,那怎么办?”此刻的汤和,远没成长为后世历史上那名一代智将,拉着朱重八的绊甲丝绦,死活不想松手。

    朱重八被他逼得没办法,沉吟了片刻,低声回应,“劝他,肯定是劝不得的。但看在他一心为了百姓的份上,咱们兄弟可以多帮他做一些事情!”

    “做什么,你说吧,八哥,我们几个听你的!”

    “对,八哥,我们都听你的!”邓愈和吴氏兄弟抱了下拳,齐声承诺。

    “过江!”朱重八用力一挥拳头,低声说道。“现在朱总管忙着处置青军那些罪犯,没功夫论功行赏。但等他腾出手来,绝对不会忘了咱们兄弟。到那时,咱们兄弟就替郭总管讨个人情,过江去给濠州军拓展地盘。第一,可以让咱们郭总管不再夹在几大势力中间,有志难申。第二,一旦咱们兄弟杀过江去,肯定比张士诚、王克柔这些窝囊废强。只要能把南面的元军死死拖住,朱总管就会少一些麻烦,即便今后跟刘福通交恶,淮安军也不至于三面受敌。”

第二百四十章 宽恕

    第二百四十章宽恕

    渡江,给濠州军开辟一片新地盘,护住淮安军的南面,以免将来朱总管四面受敌!无论怎么看,朱重八都做得仁至义尽。然而,汤和却总觉得这里边有很多不对劲儿的地方,但具体不对劲儿在哪儿,他又偏偏说不出来。就好像隔着一层纱,看什么都是都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特别是朱重八那张帅气的面孔,忽然就变得陌生了起来,陌生得让他几乎无法相信,面前站着的就是自己的八哥,当年曾经一同放过牛的好兄弟。

    “他现在是木秀于林!”朱重八显然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难以服人,想了想,继续低声补充,“换了你我坐在刘福通的那个位置上,手下有人地盘比我还大,心里也不会太舒服。更何况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给刘福通面子。从今往后,刘福通不带兵来打他,已经算是有心胸了,绝对不会再给他任何扶持。而蒙古朝廷的能战之兵,大都来自北方。只要喘过一口气来,肯定要大肆反扑。”

    “原先刘福通是大伙的盟主,朝廷的目标理所当然先对着刘福通。可现在,朱总管把运河最富庶的一段儿全给占了,保不齐朝廷的首选目标就是他。那淮安军的战术和战斗力,大伙也都见识到了。就凭你我手中这两千多人,即便再加上整个濠州老营的弟兄,恐怕都帮不上忙。倒不如先去南方,保证朱总管无后顾之忧,并且还能源源不断地给他提供粮草。”

    这番话,说得倒很是实在。由于大量地采用了火器,淮安军的战术和以往已经大不相同。外边新来的力量,很难融入到这个体系之内,更甭提能帮上什么忙了!

    所以汤和等人听了后,也只能无奈地点头。正遗憾间,又听到审判场内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喊。抬头看去,只见淮安军士兵押着一批刚刚判了死刑的俘虏,正准备带出去处斩。而那些俘虏当中,有许多人都觉得自己冤枉,双腿在地上拖着不肯移动,嘴里还不停地哀告,“饶命啊,青天大老爷。饶命啊,小人以后不敢了,小人真的不敢了!”

    “早知现在,何必当初!”汤和轻轻撇了下嘴,小声嘀咕。对于这些杀人放火的恶棍,他心里生不出任何同情。

    “该杀的都杀差不多了,接下来就有好戏看喽!”朱重八的视角和别人总是不一样,叹了口气,也用极低的声音预告。

    果然,接下来被押入审判场内的十几人,都是乱军中地位较低的小校。最高不过是个副百户,还有几个连牌子头都不是。仅仅因为被同伙攀扯出来,当夜曾经杀过人,所以被一并押入场内公审。

    “冤枉啊,小人冤枉。小人当然喝醉了酒,一直在睡觉。小人真的什么都没干!”

    “冤枉,那阎老二跟小人有仇。所以他才故意咬出了小人,想拉着小人这条命给他垫背!”

    “冤枉”

    无论官职高低,众数俘虏表现基本上都差多。逮到机会,就大声喊冤。将自己当日所犯下的罪过,矢口否认。

    但是其中也有几个良心发现了的,无论被问到什么事情,都如实相告。只求以死赎罪。结果几轮审问下来,凡是大声喊冤抵赖的,都被陪审的宿老们一致赞同判处了斩刑。倒是那几个认罪态度好,一心求死的。只有一个因为情节严重,证据确凿,被判处了绞刑,其他则只判了个终生劳役。

    众陪审的宿老们,非但大发慈悲,以证据不足为名,接连否决了好几个人的有死罪指控。并且大着胆子,替凶手们求起了情来,“当时城里那么乱,想必他们也是受了别人的蛊惑,一时迷失了本心。今天杀了张明鉴和他的嫡系爪牙,已经足够安慰枉死者。已经死去的人不能复生,大人今天杀再多的人,扬州城也不是原来的扬州了。还不如开恩饶过这些小鱼小虾,让他们戴罪立功,替扬州百姓,报答朱总管的恩德!”

    “是啊。已经杀了快一百人了,足够了,足够了!”旁观的人群中,也有些曾经的大户,仗着胆子建议。“再杀下去,怕是有损天和。”

    “是啊,是啊,饶过他们的小命不打紧,可不敢让朱佛爷背上嗜杀之名!”一些读书人和一些闲汉,也跟着大声帮腔。

    众扬州百姓原本巴不得俘虏个个都被千刀万剐,可亲眼看到数十枚脑袋挂到了高杆上,心中的恨意早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则是小老百姓们发自骨头里的慈悲情怀。不愿意再看到更多的性命在自己眼前消失,更不愿意因为杀孽过重,折损了大恩人朱八十一的福泽。

    邓愈在旁边看得暗暗纳罕,侧过头,冲着朱重八问道,“八哥,你怎么知道会是这样?这,不可能是朱总管预料当中的事情吧!”

    “当然不是大总管所预料!”朱重八笑笑脸,撇着嘴说道,“他只是觉得,让扬州人自己来审问乱兵,能最大地给当地人一个公道。却不知道,这人心最是难测。当地的官员,怎么可能审得好当地的案子?先前张明鉴等人作恶太甚,谁也不好公开宽纵了他们。可这些小鱼小虾,有哪个不是扬州附近的人家的子侄?再远,也跑不出扬州路去。平素族中长辈跟城里的大户们,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这次让扬州宿老们来断他们生死,怎么可能不留他们一命?”

    “可,可他们那天晚上杀起人来,却没念丝毫旧情!”邓愈听得满头雾水,一双小眼睛里全都是星星。

    “当日他们只能算随大流!”朱重八叹了口气,继续低声补充,“形势那么乱,想念旧情也不可能。而今天,几个宿老却不可能不考虑他们背后的家族。网开一面,日后才好去收人情。弄不好,陪审人名单刚一确定之时,双方早就已经开始暗中勾搭了。多少钱多少粮食换一条命,早就有了明码标价。”

    “这,这怎么可能?!”不仅邓愈,汤和、吴氏兄弟的额头也是汗津津的,满脸难以置信。

    然而甭管他们信不信,接下来的审问中,宿老们越来越胆大,越来越频繁地行使了否决权。让大部分被俘虏的乱兵,都逃过了死劫。只有少数几个,被围观百姓当场认出来的,罪行无可抵赖,才被判处了极刑。但是也多以绞刑为主,保住了一具囫囵个尸体。

    而那些被押上审判场的乱兵,也越来越乖觉。发现老实认罪就有很大希望免死,而越是百般抵赖越在劫难逃之后,个个都变得敢作敢当。所有指控,都毫不反抗地予以承认。并且痛哭流涕,愿意以命赎罪。

    如此一来,审判的速度大大地加快。几乎成批的乱兵被押上去,然后成批地被宽恕,逃离生天。虽然当中绝大多数,都要在军队或者地方上服一辈子苦役。但比起先前那些被斩首示众的同伙来,结果无异于天上地下。

    包括一些契丹、蒙古和色目士卒,也被陪审人本着欲盖弥彰的心思,大多数都给放了一条生路。让这些人在稀里糊涂地逃过了一劫后,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个跪在地上,朝四下叩头,拜谢扬州百姓的不杀之恩。

    那些百姓们哪里知道陪审宿老们所玩的猫腻?反倒红着眼睛,连连摆手,“人都是亲生父母养的,这次放过你,不指望你们的报答。只盼着你们以后知道好歹,切莫逮到机会再去投了朝廷,把刀砍到我等头上来!”

    “一定,一定!父老们的再造之恩,我等,我等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众色目、蒙古和契丹将士流着泪,连声答应。然后在心中默默盘算,该如何联系上自己远处的亲朋,让他们带着钱财来找淮安军赎人,让自己早日脱离苦海。

    至于脱离苦海之后,是从此放下兵器,踏踏实实做一个小老百姓。还是继续助纣为虐,则是今后才要考虑到的事情了。反正将来只要别再对上淮安军,就基本上不用担心各自的性命和前程。

    “来人,把光明右使范书童带上来!”看看天色已晚,主审官罗本用力一拍惊堂木,哑着嗓子命令。

    武将和兵卒都处理的差不多了,接下来对被俘文职官员的处理,才是个大难题。这些家伙肯定都没亲自动手去杀人放火,可坐地分赃,给张明鉴出谋划策的事情,也都没少干。特别是这个范书童,直到被俘虏之前的那一刻,还紧紧地追随在张明鉴身侧,仿佛二人是多少年的老交情般,不离不弃。

    “冤枉啊!”人还没等押进审判场,范书童已经大声叫嚷了起来。“小人一直在蹲监狱,一直在蹲监狱,根本不知道扬州城之前发生了什么!至于后来,张明鉴救了小人一命,小人当然要全力报恩。无论他是人还是只禽兽,小人都没得选,只能认命!”

第二百四十一章 糊涂官 糊涂案

    第二百四十一章糊涂官糊涂案(上)

    “你倒是忠心?”审了一天案子,参军罗本精疲力竭,听范书童如此无赖,立刻火冒三丈。“来人,给我拖下去,先打三十板子!”

    “是!”衙役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前,按到范书童,扒下裤子,就是一顿狠揍。不一会儿,就将疑犯打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

    然而打得场面虽然惨烈,范书童却没有被活活打死。不一会儿,三十板子挨完了,又被衙役们架了起来。

    “青天大老爷!”他双手扶地,哭鼻子抹泪儿。“范某自打做了教徒起,就没当自己还能平安活到老。可如果死在您的刀下,范某即便做了鬼,也要喊一声冤枉。范某之所以死心塌地辅佐张明鉴,是觉得他本领高强,拉到红巾这边来,总好过继续跟着蒙元朝廷干,继续助纣为虐。至于他做下的那些恶行,范某根本没参与。以范某当时的身份,想阻止,也肯定阻止不了!”

    “那你到底阻止没有?哪怕是替扬州父老求一句情也算上?”参军罗本一拍惊堂木,大声质问。

    “没,当时没敢!”光明右使范书童抹了把眼泪,低着头承认。“当时如果小人阻止了,也许就被他一刀砍了。然后他就断了投奔红巾的退路,要么立刻去庐州追赶帖木儿不花叔侄,要么直接渡过江去,祸害南面的百姓!”

    “这么说,你还救了江南几百万人了?”参军罗本鼻子都快气歪了,扬起惊堂木,就准备再叫人将范书童按倒痛打。

    范书童被吓了一哆嗦,赶紧摆着手,大声哭喊,“不敢,不敢,小人不敢居功啊。小人只是说,小人当时人微言轻,劝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啊。还不如留着一条命,待将来努力把张明鉴往正道上引,让他也起兵抗元,驱逐鞑虏。小的,小的见识浅薄,只懂这些啊。小的若是早听到朱总管的教诲,只恨那蒙古人做下的恶事,而不是针对蒙古人。小的,小的说啥也不会打把张明鉴拉进红巾军的主意啊!”

    一番胡搅蛮缠下来,还真叫罗本拿他没办法。事实上,红巾军上下所有人,包括罗本在内,如果按照后世的标准,此刻都是狂热的民族主义者。只想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想着把蒙古人驱逐出中原,光复汉家山河。至于驱逐了蒙古人之后,汉人自己杀自己人算不算罪,还真没来得及仔细琢磨。

    “子曰,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范书童早年间行走江湖,凭得就是一张好嘴。此刻见罗本被自己给绕了进去,立刻重重磕了个头,大声补充,“小人之罪,罪在不能明辨是非。至于残害无辜,那是绝对不敢的。小人原先不懂,所以犯下了天大的错误。可小人罪出无心,若是连个悔改的机会都没有的话,小人就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一边哭,他还一边拿眼神偷偷四下张望,发现周围人的目光里,都没太多恨意,又继续大着胆子补充道,“如果大人非要小人死的话,请给小人一把刀,让小人杀过江去,死在鞑子手里。小人这辈子矢志驱逐鞑虏,哪怕是被万箭穿身,也总好过死在自己人刀下。呜呜,呜呜,呜呜”

    说罢,一阵悲从心来,趴在地上,放声嚎啕。

    参军罗本原来就对是否处死他非常犹豫。此刻听了他“宁愿死在鞑虏之手”的志向,心里也涌起一阵难过。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说道,“大错已成,你哭也晚了。来人,把他先扶到一旁去,听候宣判。”

    然后,又将目光转向众陪审宿老,大声说道,“范书童身为张明鉴幕僚,对其恶行却不加以阻止。事后还千方百计想让他逃脱惩罚。所以本官以为,他犯有两条大罪,第一,为虎作伥,纵容乱兵杀人放火。第二,包庇张明鉴,试图替他洗脱罪行。诸位长者以为如何?”

    “不成立!”话音未落,有个姓吴的宿老立刻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说道,“青天大老爷,按道理,您给咱们扬州百姓出气,咱们理应帮您说话。但咱们这些人,却不能看着您老断错了案子,损害了朱总管的名头。那姓范的虽然是非不分,跟着张明鉴一条道走到黑。但是他的确算不得渎职。张明鉴把他从大狱里捞出来,就是为了利用他。他当日无论说不说话,结果都是一个样!”

    “是啊,大人,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张明鉴救了他的命,他理所当然想尽办法替张明鉴脱罪。这是人之常情。如果大人您因为他始终对张明鉴不离不弃,就要治他的罪。那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忠心侍主就是一项罪名?那以后,谁还敢尽心为朱总管做事?哪个店家还敢雇伙计,哪个官员还敢请师爷?大伙看到主公有难,全都撒腿跑了算。反正留下来,就是错的。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另外一个姓刘的老汉,也站起来,气鼓鼓地说道。

    “是啊,大人,自古以来,两国交兵,还只杀国主,不害忠良呢。咱们淮安军乃仁义之师,不能干糊涂事儿!”

    “可不是么?姓范的虽然做事糊涂,可是个忠义之人。杀了他,实在有损咱们淮安军的威名!”

    “是啊,自古忠臣孝子,人人敬之。大人如果想杀他,可以说,为了成全他的忠义之名,才送他去九泉之下,与张明鉴那恶贼相伴。却不可随便给他安一个什么渎职之类的罪责!”

    一帮宿老以前家境不错,都读过许多书,引经据典,把参军罗本说得哑口无言。包括围观的百姓们,大多数人也觉得范书童这事儿有点纠缠不清,纷纷侧过头去,交头接耳,“按吴老说,这姓范的倒成了好人了?我怎么听着好生别扭呢!”

    “好人倒不至于,但罪不至死吧!”旁边的人摇摇头,皱着眉接茬,“毕竟张明鉴救过他的命,怎么着,他也得报答人家。如果他当初把张明鉴给卖了,我看罗老爷才更该杀了他!”

    “是啊!他就好比张明鉴雇佣的大伙计。东家错得再厉害,也轮不到他来出卖啊!”周围的百姓,也跟着轻轻摇头。

    扬州城位于长江与运河的交汇处,南北货物都在此汇集,然后由水路发往全国。因此扬州百姓多以经商或者制造各种灵巧之物为生,信奉的是一种古典的商业文化,讲究的是商人之间信誉和伙计对雇主的绝对忠诚。故而在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看来,光明右使范书童替张明鉴联系刘福通,努力帮后者逃过惩罚的行为,虽然可恶,但同时也极为可敬。毕竟作为曾经的东家和作坊主,谁也不希望自己遇到麻烦时,手下的伙计和学徒们纷纷落井下石,哪个都不肯留下来跟自己患难与共。

    全体扬州人的判断,在这一刻居然是出奇的一致。几个宿老暂且放弃了彼此之间的恩怨,七嘴八舌地替范书童辩解。底下的百姓虽然无法让自己的声音被主审官听见,可一个个目光里,却分明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态度。就连临时招募起来的那些衙役,也都偷偷地拿目光互相打招呼,准备万一主审大人恼羞成怒,准备再狠狠教训范书童一顿的话,就一起手下留情,无论如何不会将此人活活打死于自己的杖下。

    主审官罗本几曾见过如此阵仗?无奈之下,只好尊重了宿老们的选择,将自己提出来的两项罪名逐个否定掉。然后仗着自己这一天担任主审官积累起来的威信,重新给范书童定了一个“行事糊涂狂悖,在朱总管面前失礼”的轻罪。众陪审宿老虽然还想否决,但考虑到要给朱八十一留面子,也勉强让其通过了。

    如此一来,范书童只需要在废墟中搬三个月砖头,就可以继续去打着光明右使的旗号去招摇撞骗了。把旁观的汤和等人气得火冒三丈,朝地上吐了个吐沫,小声嘀咕道:“这帮老糊涂蛋,给根汗毛就敢当旗杆竖!那范书童哪里是什么忠义之辈?他要是真忠义的话,就早该主动求死了,何必大呼小叫说自己冤枉?分明是投机不成,折光了老本儿。最后反而被这帮糊涂蛋当成了宝贝,白白落了个好名声!”

    “那帮老家伙根本不是糊涂,而是怕得罪了明教,招来刘福通的报复!”朱重八的目光冰冷,撇着嘴说道。“蒙古人那边,对于红巾军占领过的地方,向来是当作敌国领土对待。所以那帮宿老不必考虑去讨好蒙古人,讨好了也没什么用!万一朝廷的兵马打回来,该屠城还是要屠城。可刘福通就不一样了,毕竟是天下红巾的总统领。万一他们今儿个判了范书童有罪,而哪天刘福通再打过来,朱总管力有不支,他们岂不是要给刘福通一个交代?于是乎,干脆,从一开始就不得罪。反正他们吃定了朱总管大人大量,不会为这点儿小事跟他们计较!”

    “原来还藏着这道猫腻儿!”汤和恍然大悟,气得咬牙切齿。朱重八却好像两只眼睛能看穿一切般,又笑了笑,低声说道,“你看着吧,将来这种糊涂事情还多着呢。咱们这位朱大总管啊,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这么多新主意。用来造那些神兵利器,绝对是一等一。用来治国治家,早晚非出大漏子不可!”

    “这儿,八哥,你这话从何而来?”汤和心中对朱八十一极为推崇,立刻皱着眉头追问。

    “嘿嘿!”朱重八笑了笑,满脸神秘,“你不信?不信咱们走着瞧好了?没听说过么,这圣人和疯子,很多时候,其实只有半步的差别?”

    “疯子?”这一回,可又不止是汤和一个人不懂了。邓愈,吴氏兄弟,都纷纷转过脸来,眉头紧锁。朱重八却不跟大伙解释,笑了笑,将目光再度转向审判场,“不闲扯了。看姓吴的审案。让人惊诧的事情还在后边呢!”

    “什么事情?”汤和,邓愈,还有吴氏兄弟等人纷纷抬起头,再度关注审判场里的动静。只见又一名原扬州城的文官被押了进来,接受主审罗本的讯问。

    那名官员姓刘,名文才,原本是个正六品推官,掌管整个扬州路的推勾狱讼之事。平素吃完了原告吃被告,捞了无数好处。扬州城被毁于大火之后,他带着家眷和奴仆,跟张明鉴一道跑路。结果一连串的败仗吃下来,家眷走散,不义之财丢光,自己也做了淮安军的俘虏,落个鸡飞蛋打,一无所有。

    “冤枉啊!”参军罗本刚刚问清楚了案犯的姓名,还没等开始问扬州被毁当日此人的所作所为。围观的百姓当中,已经响起了一片喊冤之声。紧跟着,七八个蓬首垢面的男女一起冲进场内,跪在地上,七嘴八舌地喊道,“青天大老爷,您可千万给小人做主啊。这刘扒皮,可把草民给害惨了!”

    “怎么回事儿,你们先停下,一个接一个说!”参军罗本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用惊堂木轻轻磕打了一下桌案,低声吩咐。

    “我先!”“我先!”“我先喊冤的,我先!”几个含冤者立刻争抢了起来,谁也不肯居于人后。

    参军罗本无奈,只好又用惊堂木拍了下桌案,大声命令,“别争,一个一个来,那位阿婆,您年纪大,您先!”

    “青天大老爷啊,冤枉啊!”年纪大的告状老妇立刻哭了起来,趴在地上,大声控诉,“我儿子是给盐商刘老爷行船的,说好了一年给六吊工钱,管一身衣服,两双布鞋。结果去年年底,刘老爷却以水路不通,生意难做为名,只一吊铜钱把他给打发了。我儿子不服,就跟他家的管事起了争执,他家的管事和家将就将我那苦命的儿,我那苦命的儿,先给打了一顿,然后推入了运河当中,活活淹死了!”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陪审人当中,姓刘的宿老立刻跳起来,大声反驳。“你儿子分明是赌输了钱,不敢回家,跳河而死的。怎么能赖到我家管事身上?你也不拿着棉花去纺一纺,这扬州城里城外,谁不知道,我刘家待下人最为仁厚?!”

    “仁厚?狗屁!”老妇人一边哭,一边破口大骂。“我儿子从来不赌,怎么会输光了工钱?大人啊,您可替老婆子做主,老婆子当日去江都县衙告状,那边原本将状子都接下了。后来这刘推官派手下人拿着他的名帖去了一趟衙门,我那苦命的儿子就算白死了。整个扬州城,谁也不肯再管这事儿!让我一个老婆子孤苦伶仃,有冤无处申,呜呜,呜呜”

第二百四十二章 糊涂官 糊涂案 (下)

    第二百四十二章糊涂官糊涂案(下)

    “你,你,你血口喷人”姓刘的宿老气得直打哆嗦,指着地上的老妇,大声向罗本抗辩,“大人,她就是一个疯婆子,儿子跳河死了,想从老夫家讹一笔养老钱。老夫当时虽然家大业大,可支出也得有个由头,绝不敢开这个口子。万一其他刁民纷纷效仿”

    “啪!”参军罗本重重地一拍惊堂木,将刘姓宿老的话头打断,“够了,本官让你说话了么?你是陪审,不是主审官,还没轮到你替本官断案!”

    刘姓宿老先前和其他几个陪审接连驳了罗本几十回,都没有被罗本为难,因此心里就有了些轻慢之意。觉得淮安军不过如此,虽然骁勇了些,但今后治理地方依旧离不了自己这帮人。却没想到罗本根本不按常理出牌,说翻脸立刻翻脸。震惊之余,立刻意识到官和民之间的巨大鸿沟。赶紧做了个长揖,臊眉搭眼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刘推官,她告得可否属实?”参军罗本又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案犯。“你为什么要阻止江都县接这位阿婆的案子,是不是有人许了你什么好处?”

    “冤枉?”刘推官闻听,也立刻跪在了地上,大声地叫起了屈来。“小人不过是一介推官,平素根本没有实权,哪敢干涉江都县如何断案。小人”

    “你胡说!”众告状的百姓异口同声地驳斥,“整个扬州城,谁不知道你刘扒皮专门吃案子发财?小案子不给你送钱,就被你办成砍头的大案。真正的江洋大盗落在官府手里,只要你收足了好处,一样能从己监狱里放出来,继续四处杀人放火!”

    “你们这些刁民才胡说!”刘推官把眼睛一瞪,不怒自威。“本官,我当年好歹也是正六品,怎么会管具体问案这等琐事。本官”

    “住口!”参军罗本听他一口一个本官,心情烦躁。用力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声质问,“别绕圈子,说具体的。这位阿婆告状时,你到底朝没朝县衙递过名帖!”

    “这?”刘推官原本还想抵赖,见罗本脸色不善。犹豫了一下,低声回应,“当初,当初好像,好像的确递过一个帖子。但,但说得不是具体审案之事。小人,小人只是觉得到了年根儿上了,肯定有许多刁民会和雇主起争执。而扬州城的商铺工坊有数千座,年底又是收缴商税的重要关口。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鼓励这种行为,否则,后果将非常难以预料!”

    “你”参军罗本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跳起来,将刘推官一刀劈死。这明显是一件官商勾结,荼毒百姓的案子。刘推官也肯定从中收了贿赂。但是,这厮居然有脸将借口说得冠冕堂皇,好像不这样做,就要天下大乱一般。

    正愤懑间,却又听见另外一名年青的百姓大声哭诉道:“青天大老爷,您可别被姓刘的给糊弄了。他哪是为了扬州城的安宁,他只是为了给自己贪赃枉法找个借口而已!小人当年也是买卖人家,做出的白瓷整个扬州都是头一等。就是因为去年年底不小心卷进了一件冤枉官司,被这姓刘的一次又一次敲诈。最后连整个铺面连同城外的一座瓷窑都归了他。如果为的是让大伙都过个安稳年,他为什么不肯对小人网开一面啊?按道理,小人也是店东,小人每年也定时定点儿向官府缴纳银子!”

    “青天大老爷,他就是在撒谎!”其他几个苦主也纷纷开口,大声控诉刘推官的罪行。“上次粮商老钱家的奴仆在码头上打断我大哥的腿,也是他出面给平的案子。结果我大哥的腿白断了,还要倒赔给老钱家耽误粮食装船的钱!”

    “他看中了小人家的宅子,要出两百贯钱买。小人的父亲不肯,他就找了个惯偷,自己去投案,攀诬家父销赃。我可怜的老父亲,清清白白一辈子,就被这杀材活活给气死了!呜呜,呜呜”

    “他想纳小人的姐姐为妾,却又不肯出彩礼钱。就勾结官府,硬说小人家跟明教有来往”

    众苦主边哭边说,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件都令人发指。

    刘推官则不停地狡辩,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陪审人当中,也有几个宿老怒容满面,随时准备跳起来反驳。无奈摸不太清楚罗本罗大老爷的路数,唯恐惹对方突然发飙。只好暂且忍耐,等待合适的时机。

    主审官罗本越听越气愤,越听越气愤,右手的五根手指不停地在桌案下开开合合。他今天要审理的是张明鉴等人半个多前在扬州城内所犯下的罪行,与苦主们的控诉无关。然而如果不将刘文才绳之于法的话,又着实让他觉得愧对主审官的位置。想来想去,干脆把心一横,大声喝到,“行了,本官都已经听清楚了。刘文才,你仰仗一身官皮欺压良善,强取豪夺,逼死多条人命。本官今天要不治你一个谋财害命之罪,老天爷都会觉得本官没长着眼睛。来人,将他给本官拖下去”

    “且慢!”众宿老不敢再耽搁,纷纷站起来,大声抗议。“大人,朱总管说过,今天要我等做陪审。”

    “是啊,罗大人,我们这些陪审还没通过呢!”

    “罗大人,您不能出尔反尔!”

    虽然声音里明显带着哆嗦,众人却没有一个落在后面。此案无关公义,而事关今后扬州城内的规矩。他们这些人过去都是有名望的士绅,而告状的人,却不过是一群大字不识的草民。如果给一群草民开了随随便便“攀诬”士绅的头,那今后的事情岂还了得?

    “你们?”听到众陪审七嘴八舌的抗议声,参军罗本脸上的怒气更浓。很显然,这些宿老当中,不少人都跟刘文才有过勾搭,此刻打定了主意要包庇于他。然而,如果让这些宿老们的图谋得了逞,朱总管最近的所有布置就都白做了。非但淮安军要大失民心,冤死死的那些百姓们,如果泉下有灵的话,恐怕也难瞑目。

    猛然间,想起开审前,朱八十一的一些叮嘱。参军罗本咬着牙冷笑,“刚才苦主的哭诉中,牵扯到诸位之间很多人。按照我家朱总管的规矩,所有牵扯到的人,都必须回避。现在,请刘老丈、吴老丈、任老仗、钱老丈、徐老丈退到一边,把陪审的位置,让给与本案无关的人!”

    “啊?哼!”被点到名字的五位宿老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怒气冲冲地甩袖离席。见过糊涂官,却没见过像今天这般糊涂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大宋太祖爷定下的规矩。蒙古人虽然没明着宣布会遵从,事实上,官府做什么事情离得开地方头面人物的支持?而今天,姓罗的糊涂官,却为了几个大字不识的土包子,把扬州城的宿老得罪了一小半儿。他到底是给朱总管拉拢人心来了,还是替朱总管跟地方上结仇来了?!

    “请众父老推举五位,与本案无关的宿老顶替他们的位置!”参军罗本也知道自己今天可能把事情给搞砸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站起身,朝周围的百姓们拱了拱手,大声说道,“请众父老再推举五个人,凑足了十三位陪审,才好给这姓刘的定罪!”

    人群嗡地一声,潮水般向后退去。谁也不愿意出这个头。刚才被参军罗本驱逐出陪审席的,除了原来的大盐商,就是珠宝、粮食和大船东,甚至还有牙行的行主。换句后世的话说,这就是昔日扬州城内一群有活力的民间团体。如今虽然家产也被乱兵抢光烧尽了,可每个人身后,都拥有普通百姓难以相比的关系网。真的得罪了他们,大伙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请众父老再推举五个人上来,凑足了十三位陪审。天色晚了,咱们得抓紧!”见底下百姓迟迟不动,参军罗本继续和颜悦色地催促。

    人潮继续后退,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着头叹气。他们的确想去替苦主讨还公道,但他们却承担不起得罪的宿老们的后果。俗话说得好,官兵是水,而士绅是石头。水势汹汹,可以轻易吞没石头。可等水退之后,石头却依旧要留在原地。依旧压着周围的草木无法出头。这道理,古今都一样。老百姓不用教就懂。

    “我们兄弟来吧!”正当罗本感到为难之际,朱重八带着汤和、邓愈、吴氏兄弟,分开人群,大步走上。“我们兄弟都不是当地人。既在里边没有利益纠葛,也不认识当事双方。”

    “行!”参军罗本终于盼到了救星,欣慰地点头。

    “但是朱某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朱重八一边继续朝陪审席上走,一边冲着所有扬州百姓喝道:“你们这群窝囊废,朱总管给了你们报仇的机会,你们居然自己往后缩。你们的卵蛋呢?你们这十几万人中,到底还有没有带把的?凡事都指望别人,你们自己是干什么吃的?一群杀肉吃的绵羊么,活该被欺负一辈子!”

    众百姓被骂的额头冒汗,面红耳赤,谁也不敢开口反驳。朱重八却依旧不过瘾,转过头,冲着陪审席上和刚刚离开陪审席的宿老继续大骂,“还有你们,一个个人五人六的,装得这叫好看。什么鸟玩意啊?有本事,有本事扬州被焚的那天,跟乱兵拼命去啊。也不想想陪审的位置是怎么坐上去的,居然给点颜色就开染坊。这的这么有种,怎么当初没使到张明鉴头上去呢?王八蛋!一个个都落魄得天天等着两碗粥吊命了,还没忘记欺负乡邻!你们读得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懂不懂?一旦把老百姓逼得造了反,就凭你们这群臭鱼烂虾,谁能得到好果子吃?!你们也不是没经历过事情的人,那大火一烧起来,谁还认你钱多钱少,脸面够不够大?一样是把万贯家财烧个干干净净,一样子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谁能保证自己下次还能逃得开?!”

第二百四十三章 神秘访客

    第二百四十三章神秘访客

    这一通臭骂,可比刚才罗本那几句不痛不痒的指责有效得多。众宿老顿时就想起青军作乱的那天,自家所遭受的劫难,一个个低下头去,冷汗淋漓而下。

    刚才光顾着趁着淮安军立足未稳,赶紧给扬州城的草民树规矩了。却忘记了,如今这刀把子,握在草民手里。那参军罗本还好,怎么着也都考过功名,算是书香门第。而这朱重八和那个朱八十一,可都是实打实的穷棒子出身,当着他们的面儿欺负他们的亲朋好友,不是寿星老上吊——活得不耐烦了么?

    “一群良心的东西,朱总管让你们来做这陪审官,是给你们脸面!如果你们自己给脸不要,就都给老子滚下去,把位置让给别人。老子就不信了,这偌大的扬州城,就找不出一个心存公道的!”朱重八仍不解气,越骂声音越高。他虽然觉得朱八十一独创这陪审制度不靠谱,但更恨当地士绅公然欺负老百姓。如果换了他来做主,根本不需要费这么大劲儿。敞开衙门口让扬州老百姓挨个进来告,然后将被指控最多的那帮王八蛋,无论以前当官的还是经商的,全推出去斩首示众,肯定冤枉不了任何一个。

    后一句话,可比前面所有话对扬州宿老的打击都沉重。他们联手把持住陪审位置,好歹也算跟淮安军搭上关系,日后还有照顾自己人的机会。而一旦失去这个位置,换了那些泥腿子坐上来,那可就是鸡飞蛋打,什么都捞不到了!

    想到这儿,众宿老豁然惊醒。一个个红着脸,不断作揖,“军爷,这位军爷说的极是。小老儿,小老儿们刚才一时糊涂,还请罗大人和军爷不要怪罪。毕竟,毕竟我等平素跟刘某人交往多,难免心里就会向着熟人用一些。”

    解释罢了,又冲着底下的苦主们轻轻拱手,“诸位乡亲,小老儿当年驭下不严,给您招来了祸事,小老二这里给您赔罪了。那几个恶奴已经死在火场当中,尸骸无存。小老儿现在也遭了报应,被张明鉴那恶贼给害得家破人亡。您要是还觉得不解气的话,就直接过来打小老儿一顿便是。小老儿心中有愧,绝对不敢还手!”

    “是啊,是啊!我等呀遭了报应,和你们一样了。咱们现在是同病相怜!”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几个盐商、粮商和珠宝商人,纷纷向苦主谢罪。

    众苦主们起初还不依不饶,但听到对方也变得和自己一样,一无所有了。心中的恨意顿时就消散了大半儿。抹了几把眼泪,冷笑着回应,“你也尝到了家破人亡的滋味?活该,叫你们平素为富不仁。哈哈,老天爷,老天爷可真长着眼睛,老天爷,草民给你磕头了!”

    说着话,把脑门儿对着地面,磕得“砰砰”作响。

    主审官罗本看着大伙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叹气。“都别吵了,赶紧给刘文才定罪吧!本官宣布,刘文才犯有谋财害命之罪,诸位陪审意下如何!”

    “认可”

    “有罪!”

    “罪在不赦!”

    留下来的八名陪审比先前乖觉了许多,立刻认为刘文才罪无可恕。再加上朱重八、汤和等人的意见,全数通过了罗本的提议,判处了疑犯绞刑。

    立刻有兵士走上前,将已经吓瘫软的刘文才拖走,挂到了事先支起来的绞刑架上。片刻之后,犯人一命呜呼。

    随即,陆续又有二十多名扬州路的官吏被押上了审判场。大部分都因为起火那天,与张明鉴同流合污,被斩首示众。小部分虽然没有参与杀人放火,却因为平素作恶太多,引起的民怨太大,被苦主当庭指控,而判处了极刑。到最后,只有几名通事、教谕这类文职小官,因为身在清水衙门的缘故,逃脱了死劫。但也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站都站不稳当了。

    因为有朱重八这个杀神坐镇,留在陪审席上的八位父老不敢再造次。整个审判过程都加快了许多。然而,即便如此,当最后一名官吏被挂到绞架上的时候,天色也开始擦黑了。看了一天热闹的百姓带着意犹未尽的心情,缓缓散去。

    “都说朱八十一慈悲,这佛子今天杀的人,可一点儿不比咱们克武昌时少!”人群中,有个看热闹的古铜脸壮汉,一边向外走,一边跟自己的同伴悄悄地嘀咕。

    “可不是么?把扬州城的官吏一扫而空。从此之后,他朱屠户就是白纸上画画,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旁边,另外一个黄褐色面孔,干瘦干瘦的汉子冷笑着附和。

    从上午开审张明鉴那一刻起到现在,他们几个就在场,一眼不眨地看完了整个审判过程。包括每名罪犯最后都判了什么刑罚,都记了个清清楚楚。现在仔细一回头,讶然发现,光是被判了斩首示众的,就有七十多人。再加上被绞死留了全尸的,朱八十一麾下的罗参军,在白天足足杀了一百多人,比天完帝国拿下武昌之后,下手还要狠辣。

    偏偏朱八十一这么做了,周围的百姓非但一点儿不觉得害怕,反而替他鼓掌叫好。而天完红巾攻克武昌时,非但高门大户个个吓得到处躲藏,普通小老百姓,也都缩进了院子的柴草垛和酒窖中,谁都不肯露头。害得大将军邹普胜足足花了一整个月的时间去安民,好歹才把百姓们从家中给劝了出来。

    想想彼此间受到的待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黄脸瘦子就肚子里犯酸。撇了撇嘴,继续冷笑着说道,“那些被宰了的家伙,当天都没少抢。这下好了,他们死了,赃物充公了。某人又平白落下了好几百万。手指头缝隙里随便洒点儿出来,开个粥棚,就会被当成万家生佛!”

    “可不是么?杀人的事情,都交给当地百姓做了。自己不沾任何因果,只管闷声大发财。这位朱佛子啊,真的是一手好算盘!”古铜脸汉子也撇了撇嘴,笑着附和。

    “九四,五一,你们俩的话可是有些过了!”旁边还有一名白净面孔,身材非常匀称的汉子,皱了下眉头,低声反驳。“那些家伙荼毒百姓,原本就该杀。况且他们掠夺来的钱财细软,走一路丢一路,到最后未必能剩下多少。更何况两淮原本就缺粮食,朱总管在这个关头,还能把军粮拿出来赈济百姓,也是冒了极大的险……”

    “赵二哥说得极是!”黄脸和黑脸立刻改口,齐声夸白脸汉子明白事理。“在这大冬天的,他把军粮拿出来,的确是冒着险。万一明年春天外地没有粮船开过来,不用蒙古人打,他也支撑不下去了!”

    “所以军师才派咱们来跟他联络!”白脸汉子想了想,低声说道,“一则好好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心里是向着刘福通,还是依旧念着圣教当年的点拨之情。二来,即便他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对圣教早就起了二心。至少也希望能跟他达成一个约定,拿江南的大米,换他手中的神兵利器。”

    “向着刘福通倒是未必。否则,他也不会把那个狗屁光明右使收拾得那么惨!”被唤作九四的黄脸汉子撇了撇嘴,继续冷笑着摇头,“不过,二哥你也别指望他向着咱们。自打他站了徐州起,师叔他老人家都派人给他送了多少封亲笔信了?怎么从没见他回过一封?如果他真的念咱们圣教当初的回护之恩的话,绝对不该如此!”

    “可不是么,当初师父就不该装聋做哑,直接派人拆穿他那个大智堂主是冒牌货,早就把这件事了结了!”古铜脸汉子脑子里的弦显然比较直,也撇着嘴,咬牙切齿。

    朱八十一那个弥勒教的大智堂主是假的,这事儿整个弥勒教上层都心知肚明。然而,现在弥勒教上下,包括教主彭莹玉在内,却谁也不愿出来拆穿。一则,朱八十一如今势力太大,弥勒教跳出来否认他的堂主身份,对自家没任何好处。二来,朱八十一所造的火炮,是天下独一份。天完帝国想不拿弟兄们的性命去垒城墙,就断然离不开淮安军的供应。

    事实如此,但被唤作赵二哥的白脸汉子却不愿意承认,笑了笑,委婉地解释,“话不能这么说!普朗,普胜,普天、普略、普祥,师父收的嫡传弟子,都是普字辈。但师伯和师叔的弟子,却有很多因为没来及向总舵报备,所以没赐下名字。当初师父如果一旦把他的身份拆穿,结果他却是师伯或者叔父的弟子,岂不白白断送了他?况且有他这么一个弥勒宗的弟子在徐州,总比让白莲宗的一通天下好!”

    “我师父可没收过一个排行八十一的徒弟!”黄脸汉子耸耸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师父当时只是无法确定,不想害他无辜惨死。可等确定下来时,他羽翼已成。拆穿不拆穿都没意义了。所以只能继续糊涂着,好歹留一份人情!”赵二哥咧了下嘴,继续替自家师父辩解。

    “师叔他老人家想得就是远,只是耐不住徐统领性子急!”被唤作九四的黄脸又耸了耸肩,抨击的对象改成了另外一个人。“才打下巴掌大的地盘,就忙着登基做皇帝。弄得明教三宗刚刚合并,就立刻分崩离析。连咱们来找姓朱的,都得乔装打扮,好像见不得人一般!”

    “好了,九四,你就别抱怨了!”白脸赵二哥瞪了黄脸汉子一眼,有些忍无可忍,“整个南派红巾,就你陈九四怪话最多。咱们兄弟之间无所谓,真的传到陛下耳朵里去,有你的好果子吃!”

    “陛下,咱们那陛下还忙着修他的皇宫呢,哪有功夫搭理我!”黄脸汉子陈九四又撇了撇嘴,声音慢慢变小,“你说是不是,二十一兄弟!”

    被唤作二十一的古铜脸汉子被问了个冷不防,想了想,讪笑着道,“徐,徐统领其实,其实别的都好。就是,就是太,太着急了。要,要我说,他哪怕再等两年,等确定了小明王的死讯,再登基做皇上,恐怕你个南北红巾,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般模样。唉,不过这些咱们兄弟也管不了。连师父都劝阻不了他,咱们兄弟除了尽本职之事,还能干什么?”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大麻烦

    第二百四十四章大麻烦

    “唉,还能怎么样?尽人力听天命而已!”陈九四悻然回应,穿着水牛皮靴子的脚踢在地上,将灰烬踢得四下乱溅。

    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至少在他眼里,看不到南派红巾有一统天下的希望。虽然在最近一年来,几路大军四处出击,打下了一座又一座繁华的城市,将战火从武昌一路烧到了杭州。但真正能牢牢控制在手里的,却只有圻州(今圻春)和黄州周围数县之地。其他要么打下之后又主动放弃了,要么被蒙元军队硬给夺了回去,根本无法长久立足。

    而战火烧过之处,注定要生灵涂炭。即便红巾军再克制,丞相彭莹玉再强调军纪,对地方上的破坏都是避免不了的。特别对于那些与官府勾结,欺压良善的土豪劣绅,红巾军抄没其家产时绝不会含糊。否则,军粮从哪里来?军饷让谁来出?至于武器铠甲,更是无从谈起。

    对于普通百姓,红巾军则采取了另外一种态度。能分一些粮食就分一些粮食给他们,能烧毁财主的地契,就烧得渣都不剩。但是,百姓们却很难得到更多实惠,也不会真心支持红巾军。因为很快,红巾军出于各种因素,就不得不继续向其他地区流动。红巾一走,官兵就会从四下杀过来。那些蒙元朝廷的军队,才不管你到底跟红巾有没有联系,只要找到任何借口,都会把整个村子屠成乱葬岗。

    如此一来,双方反复争夺的区域,很快就变成了一块白地。即便最后又落回了红巾军手里,三到五年之内,也收不上任何赋税来。

    没有普通百姓缴纳粮食赋税,大户人家中抄出来的浮财,终究有被用光的时候。万一那一天来临,号称百万的天完红巾,就只有四散而去的份儿!根本不用朝廷再派兵来剿,自己就得活活把自己饿死。这就好比当年的瓦岗军,刚刚打下兴洛仓时,何等的威风?待到粮食吃光了,就李密、王伯当等人就朝彻底成了丧家之犬。(注2)陈九四不愿意做王伯当,也不认为有谁值得自己陪着他一起去死。乱世来临,正是英雄豪杰一展拳脚的时候,他要做一个人中之龙,毫无羁绊地实现自己胸中的抱负。

    不像其他红巾军将领,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陈九四读过很多书,还做过县城里的书吏,因此想得事情远比其他人深。然而,大多数时候,他一些想法,都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包括最亲密的两个同伴,赵普胜和丁普朗,都很少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

    这令他更显得形只影单,即便在红巾军上层的庆功宴上,也经常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好在他的师伯,天完朝的丞相彭莹玉欣赏他的聪慧多谋,并能理解他的担忧。所以一直对他委以重任。包括这次暗中联络朱八十一,都派了他跟另外两个得意弟子,赵普胜和丁普朗一道前来。(注1)“你性子太傲,跟那朱八十一恐怕很难说到一处。所以这次去淮安,为师让普胜做主使。但他的性子,又过于敦厚。所以还需要你在一旁多多帮扶他。一定要谈出个对咱们有利的结果来。否则,万一姓朱的受了刘福通的蛊惑,跟咱们划清界限。咱们的日子,就愈发艰难了!”想起临行前彭莹玉的叮嘱,陈友谅忍不住又摇头叹气。

    照自己先前观察到的情形,朱屠户受刘福通的蛊惑,恐怕不太容易。然而想让朱屠户倒向天完王朝这边,恐怕也是白日做梦。此人分明准备推行一套前所未有的东西,既不同于蒙元朝廷,也不同于刘福通,更不同于天完帝国。虽然到目前只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陈九四相信,前三方中任何一方,都无法接受这种改变。换句话说,朱八十一如果想坚持他自己这一套,只能自立门户。这是早晚的事情,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又叹什么气啊,要我看,你就是心思太重!”白脸赵普胜跟过来,抱着陈友谅的肩膀安慰。“咱们都是武将,想那么多干什么?大事情上,有师父、倪太师他们把握着,咱们看得再远,还能强过师父去?行了,放轻松点儿。等会儿还得跟淮安军的人打交道呢。你这幅脸色,可是容易让人家误会!”

    “这你大可放心,我陈某人再不懂事,也不会当面让此间主人下不来台!”陈九四横了赵普胜一眼,轻轻挣脱。“况且你刚才不说过了么,养活六十万张嘴,不是件简单事情。弄不好,朱屠户正盼着天上能掉粮食呢。咱们现在来,正好是雪中送炭!”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朱八十一如今果正为扬州城的事情头大如斗。六十多万人,每人就算每天只给两碗粥喝,也得七八万斤粮食。况且如今正值会江北地区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长时间吃不饱肚子,肯定会有老弱捱不过这个冬天。而因为看不到希望,难民当中那些身强力壮的年青人,也会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据张九四和王克柔俩人报告,眼下扬州城的废墟中,已经有很多游手好闲者开始从其他难民手中抢掠仅有的一些衣服和财物,并且存在愈演愈烈的趋势。如果不加以妥善解决的话,弄不好,一场规模不小的民变就会发生。

    这回,他们造得可不是大元朝的反,而是直接将刀锋指向了淮安军。淮安军无论是镇压,还是让步,都会落个灰头土脸。

    而妥善解决,谈何容易?把那些带头欺负人的家伙处以极刑,只能起到一时威慑效果。长时间看不到希望,就会有更多的人跳出来,铤而走险。

    张明鉴等人所点起的大火,不但毁坏的是几万间木屋,几百间雕梁画栋。他一把火,烧掉扬州城中绝大部分人的活路。那些在乡间有亲戚的,还可以考虑去投奔,捱过一段时间,然后找机会东山再起。那些纯粹的城里人,根本看不到未来在何方!

    不像徐州、宿州等地,城中人口少,周围还有大块大块的农田。只要把农田的原主人,蒙古和色目老爷驱逐,就可以将土地分给流民。扬州城的独特之处在于,城周围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无主之地。即便全都充公,城里的百姓每家也分不到多少。并且城中的绝大多数百姓,根本就不会伺候庄稼,让他们去土里刨食儿,还不如直接把他们推河里淹死。

    换句朱大鹏那个时代的话来说,元代的扬州城,就是一座超大规模的工商业城市。依靠商业、船运、瓷器、漆器和大规模的纺织作坊,就能养活起上百万人。而现在,所有店铺和作坊都被张明鉴给烧了,码头上的船只也都被两个蒙古王爷卷去了庐州。留下的只有一片废墟,自然是百业凋零,大伙想给人帮工,都找不到雇主。

    “要不我现在就提兵去江南走一遭?”人被逼急了,就本能地想铤而走险。朱八十一自己也是如此。与扬州一水之隔,就是镇江。如果能杀过去,抢下一块落脚地。自然就能安置下足够的难民,也能从朝廷的官仓里抢到一些粮食应急。

    “不可!”话音刚落,逯鲁曾和徐达二人同时站出来反对。“距离淮安太远,弹药供应很难跟得上!”

    “江南冬天多雨!雨天与敌人交手,等于以己之短,击敌之长!”

    二人说话的角度不同,却都打在了淮安军的最关键处。火器的威力虽然巨大,但缺陷也一样明显。首先,其对后勤的依赖,是原来的数倍。没有了火药和弹丸,火枪和大炮,威力都抵不上一支白蜡杆子。而火枪、火炮所用的弹药,眼下只有淮安的才能出产。距离越远,运输的难度越大。每次补给所需时间也成倍增加。

    此外,沿江地区,冬天一场雨下半个月,是很常见的事情。没有了火枪火炮,淮安红巾的战斗力就至少降低一半儿。在刚刚经历了数场大战,几个月没得到有效休息的情况下,再冒险对江南发起进攻,无异于让弟兄们去送死!

    “末将以为,我军眼下不宜,将战线拉得太长。首先是补给困难,其次,从前一段时间的情况看,我淮安军的火器战术,有很多问题。帖木儿不花叔侄均无拼命之心,所以我军才能势如破竹。而万一遇到一个知兵,且勇于拼命的。这场仗,未必像以前那么容易打!”没等朱八十一做出反应,刘子云迅速上前补刀。

    注1:天完政权设有莲台省,相当于蒙元的中书省。彭莹玉为莲台平章政事,地位等同与丞相。

    注2:李密带着王伯当投降李渊之后,因为他在瓦岗旧部中影响力太大,很快就受到了李渊的猜忌。不得已再度叛逃,被唐军追上,与王伯当二人一起杀死。

第二百四十五章 大买卖

    第二百四十五章大买卖

    这又是一句大实话。作为一个有过实际经验的工科宅,朱八十一从另一个时空的记忆里,接受了足够多的科学知识。所以他能够相对轻松的指导工匠,通过反复实验,将原始火铳,放大成为火炮。并且坚信火器必将取代冷兵器这一铁律,尽可能多的给自己的军队配备上火炮。然而,具体火器取代冷兵器的漫长演变过程,以及火器部队的战略战术,他却一无所知。

    这就导致了眼下淮安军的所有战术,都是大伙在黑暗中摸索出来的。既从前辈的兵书中找不到借鉴模仿对象,也没人能说清楚到底那种方式更为合理。

    而尽管在先前的几场野战中,火器所起到的作用非常大,但也也并没大到如大伙预先想象中般摧枯拉朽的地步。特别是火炮,四斤炮的威力惊人,万一砸中目标就是人马俱碎,万一形成跳弹,就在能在敌阵中砸出一条血肉胡同。但是,并非每一枚炮弹,落地之后还能再跳起来。其中绝大多数,只能给敌军造成一次性杀伤,甚至落在空处,起不到任何作用。特别是在敌军采取分散阵列,快步靠近的时候,实心弹的杀伤率瞬间就会降到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地步。倒是用绸布包裹的散弹,反而每每能给大伙带来出乎预料的惊喜。

    此外,由于四斤炮的最大射程只有三百五六十步,滞空时间太短的缘故,依靠药线来引爆的开花弹,也变得非常鸡肋。药线往往还没燃烧完就已经落地,巨大的撞击导致药线被摔灭,哑火的概率高得出奇,杀伤力在大多数情况下连普通实心弹都不如。

    换个后世的角度说,淮安军此时所大量采用的火炮,在威力上,远不能与另一个世界历史中的佛郎机炮,红衣大炮相比。在经历了这几场战斗的检验之后,迫切需要改进和提高。而新式炮兵和火铳兵的战术,以及火器和冷兵器部队的配合方面,也需要一些时间去消化最近积累下来的经验,并且想尽一切办法弥补战斗中发现的问题。

    所以对于淮安军而言,眼下最佳的选择,肯定不是打过长江去,掠夺粮食。而是利用占领区四面环水的地理条件,以及敌军尚未找到有效应对火器之办法的机会,提高自己的战斗力,永远领先朝廷一步。否则,一旦朝廷那边弥补上在火器方面的短板,或者摸索出对付火炮和火铳的经验,即便眼下占领了再多的地盘,也会被人一块块重新夺走。

    “你们说得我都知道!”接连受到三个人连续劝阻,朱八十一的脸色稍微一点尴尬。“也正在想办法解决。但扬州城的灾民们,却等不得!”

    在他亲手打造的淮安体系里,曾有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是个神。几乎无所不能,并且总是在最关键时候创造奇迹。大伙也习惯了把他当作神一些样崇拜,遇到麻烦都到他这里寻求最终的答案。

    然而随着淮安军越来越强大,众人的自己也在不断地成长。他这个曾经的“神”,就越来越不灵光。越来越无法配得上大伙的期待。像四斤炮的射程和威力问题,他不是没想着去解决,而是自己也不知道,以目前的技术条件,该怎么去解决。

    威力更大,射程高达千步的六斤炮倒是已经造出来的,配合开花弹后效果也比四斤炮有了明显的提高。但六斤炮高达两千余斤的重量,目前只能装在船上。用来陆战,还得开发出专门的马拉炮车、可对付泥泞松软路面的车轮,以及可快速让火炮复位的一系列配套产品才行。

    但是,他却没时间再等。打了这么长时间仗,他在灵魂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工科宅外加土著宅。但是也没冷酷到,可以眼睁睁看着六十余万人活活饿死的地步。如果他亲手建立起来的政权,对待百姓蒙元还冷酷,他看不出这样政权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其实也未必等不得。要我看,你的心肠还是太软了些!总不忍心下刀子,总想着所有人都是自己人,却不好好想想,那些地主老财们,谁肯真心跟你一路?”蒙城大总管毛贵见朱八十一为难,冷笑在旁边插嘴。

    他是旁听了公审之后,刚刚赶回来的。被那些陪审团的宿老气得两眼冒火,因此找到机会,就想收拾对方一下,“你以为那些宿老真的是为了两碗稀粥才留在城里的么?他们城里的家业虽然毁了,谁在城外和周围的十里八乡,没有自己的产业?他们留在城里,就是为了联合起来,在你的扬州城官府里,分一杯羹。你可倒好,还吃这一套,居然还把他们请进衙门中来。”

    “可不是么?那帮老王八蛋。根本就给脸不要,当着罗参军的面儿,就想勾结起来徇私枉法。被拆穿后,居然还敢威胁罗参军不要给大总管树敌,仿佛他们才是扬州城的主人一样!”参军叶德新恰恰走进来,把审判记录朝桌上一放,气哼哼地补充。

    “大总管,咱们这次可真是好心被人利用了!”

    “那个不宿老,就该别张明鉴全都杀光!”

    “他们根本就不能算难民。公审刚结束,就被仆人用轿子抬着走!”

    陆续有其他文武官员走进来,个个义愤填膺。

    “这?”朱八十一微微一愣,脸上的表情愈发尴尬。陪审的宿老虽然不是他亲手找来的,但交代底下人去执行时,的确曾经说要,要找那些在地方上平素有名望者。本以为通过这些有名望的宿老的影响,能让淮安军的施政体系更深的扎入民间。却没想到被人钻了这么大一个空子,差一点适得其反。

    “不信你去偷偷派人看看,那些宿老们平时住哪里,吃的是什么?”以为朱八十一不相信大伙的话,毛贵继续冷笑着补刀。“你那两碗粥,人家的仆人都不屑去吃。打回去只为了招募更多的狗腿子。要是把他们挨个全抓起来,然后带着人到城外上门去搜,再加上扬州路的那些坞堡,甭说六十万张嘴,凑出上百万人一年的口粮都不成问题。”

    “城里的纺织作坊是烧了。但城外的那些瓷窑,陶器作坊,可是都好好的呢!这两天还有人放出话来,每天管一顿干饭,招人去给他们干活!还有附近的一些堡寨,几碗白米,就买半大孩子去做家奴。签生死契,连家奴生下的孩子,都是归主人所有!主家可以随意处置,犯了错打死活该!”张士诚、王克柔两个一直留在扬州,对地方上的情况下了解更仔细,说出来的真相也更惊人。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自然就有粮食了!反正他们永远不可能跟咱们一条心!”朱重八最后一个走进来,大声鼓动。

    这句话,令很多人眼睛发亮。纷纷将头转向朱八十一,只待大总管一声令下,就倾巢而出。

    打土豪,分田地,斗资本家?一瞬间,朱八十一脑海里就蹦出了这样的词汇。因为需要处理的公务太多,白天的审判,他没有亲自去看。但刚才通过众人之口,多少也了解到一些详情。宿老们的表现,的确令他非常失望。但因此就将这些人当作敌人,他却有点儿下不了狠心。

    “你别以为他们上杆子贴过来了,就会真心帮你。他们是不愿意管得太多,抢了他们碗里的肉。他们骑在老百姓头上已经多少年了,早已想出了一整套欺负人的办法。你整那个陪审团,无论怎么换,换来换去,大部分还得是他们的人。而他们,从来就没把自己当作过小老百姓,出了事情,肯定不问青红皂白,先帮着自己人说话。哪怕的真的把家产烧光了,他们依旧是人上人,依旧要让逼着咱们遵守他们这些家伙的规矩,让他们继续骑在老百姓头顶上!”实在被朱八十一的迟钝气得没法,蒙城大总管毛贵继续大声补充。

    以他的白天观察到的事实,士绅和百姓,几乎是天生的对头。除非是罗本这样与地方上没任何瓜葛的愣头青,否则,你甭指望哪个官员能替老百姓做主。毕竟读过书的官员,也大多出身于士绅家庭。如果事事都向着普通百姓,那将背叛他们所在的利益团伙,让他们为整个当地“上层人士”所不容。相反,哪怕他们徇私枉法,只要是向着士绅,也照样是品德完美的贤良,所有人的学习敬仰的楷模。

    阶级斗争?朱八十一又愣了愣,眼睛睁得老大。拜多出了来的六百余年知识积累所赐,毛贵说得这些,他理解起来毫不费力气,并且嫩总结出更抽象,更精辟的道理。问题是,懂是一回事,能不能解决问题是另外一回事。后世北方有一个苏维埃帝国,曾经花了几十年时间去消灭了地主和资本家,然后有一夜之间,当初那些号称一心替百姓办事的人,就全变成了他们自己过去消灭的对象。并且做得比那些已经被被消灭的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整个国家,也支离破碎

    朱八十一在另外一个时空分支,政治学基本不及格。不懂,也无法理解那个所谓阵痛有没有必要。他只知道,每天高喊忍受阵痛的人,从来就没痛过。个个都捞得盆满钵溢,全世界都留下了他们挥舞着钞票的身影。而与之相对照的,是冬天因为交不起取暖费用而冷冰冰的屋子,还有屋子中那一双双绝望的眼睛

    这种轮回,他没勇气尝试。也不希望,发生在自己亲手缔造的政权当中。他是个工科宅加土著宅,胸膛里跳动着的是一颗草民的心。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太上而忘情。做不到满嘴流油,站在一地尸体上喊,“这都是为了将来而必须付出的代价”

    那都是他前世所鄙夷的人,他不能让自己在半夜猛醒后自己鄙夷自己。

    正迷茫间,却又听见朱重八说道,“其实不杀人也可以,把城外那些无主的瓷窑、作坊和徒弟都收到咱们手中,咱们自己招募工匠,成片地开瓷窑和作坊。然后弄出来的东西官府专卖。运到南方去换粮食。然后再把码头控制起来,对非官府所产的东西,全都课以重税。用不了多久”

    大国企!朱八十一的脑袋嗡的一声,两眼一片呆滞!

第二百四十六章 国家垄断资本主义

    第二百四十六章国家垄断资本主义(上)

    “总管,以属下之见,此法可行!”参军陈基没注意到朱八十一的表现,接过朱重八的话头,低声分析,“自唐代起,扬州便有大量制瓷作坊。所产之瓷,虽然没有吉、赣两地精细,华美也不如汝窑、钧窑,但兼具南北之长。并且占着运河的便利,可以直接装船行销各地乃至域外。而制瓷一业,所需人工极多,刚好可以让百姓以工代赈!”

    “造船、制胶,还有纺布,也可以消耗大量人手!”参军叶德新不甘居人后,在一旁快速地补充。

    “把海门县的水港扩建一下,可容纳五千料以上的大船!早年间,常有大食人飘海而至,在海门换了河船到江都贩货。后来河港被泥沙淤塞,还换往他处!”另外一个参军杨维桢想了想,也大声补充。

    “还有治漆、熬盐,皆可以改为官办。官府牵头,让百姓自己出力,换取糊口之资!”

    “扬州的漆屏、木工,向来天下闻名。若能集中一些能工巧匠”

    受到陈基等人鼓舞,其他文职幕僚也纷纷开口。

    拜蒙元的轻学政策所赐,淮安军招揽来的文人,大都不排斥商贸。有的甚至自己就出身于商吕之家。所以很快,就给朱八十一出了二十余种可以消耗海量劳动力的办法。到最后,甚至连老进士逯鲁曾都加入进来,低声说道:“主公,依照老臣之见。此策可行。把工匠集中起来为主公出力,总好过他们被地方上的无良士绅任意宰割。此外,由我淮安军直接将货物发卖,还省去了商贩的收购和转手环节,无形之间,就让百姓又少受了一轮盘剥!”

    “唔”朱八十一揉着太阳穴,耳朵里头嗡嗡作响。

    计划经济,统购统销,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怪不得某伟大理想在另外一个时空的中国能生根发芽,长盛不衰。原来骨子里,我们就生着这类基因!

    要说对计划经济和官办企业的理解,在座所有人全加起来,也比不上他一个脚指头!毕竟他的另外一个灵魂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几乎亲眼目睹了整个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过程,并且亲眼目睹了转型期间的繁华和无序,痛苦与罪恶!

    朱八十一知道,从某种程度上,陈基等人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官办工坊,统购统销,在物资匮乏,交通能力有限的时期,的确具备有无以伦比的竞争力。任何私营工坊,在官办的庞然大物面前,都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儿。否则,在另外一个时空的共和国初期,就不会有那么多私营业主,哭着喊着要公私合营了。这里边虽然包含极大的政治因素,但从竞争力方面,当销售渠道被官府垄断之后,私营作坊和企业,也的确没有跟大国企的一战之力。

    此外,大国企还有一个谁也比不了的长处,就是可以极大地替代一部分政府和社会的职责。生老病死,甚至解决邻里纠纷,都可以完全甩给国企。所以在共和国建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各级政府根本就没考虑过失业救济和养老补贴这些繁杂的事情。反正所有城市居民,都属于政府或者国家企业。生是国家的人,死是企业的鬼,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什么都由国家和企业管着,无须要任何人考虑。

    这种方式,造就了共和国初期,连续若干年,每年百分之十几的高速发展。使得另外一个时空中的中国,从积贫积弱,一切工业品都要进口。迅速发展出了但基本完整的工业体系,虽然跟世界最强的国家比还非常落后,但毕竟从无到有,达到了一个质的飞跃。

    然而,当产品越来越丰富,交通越来越便利,货物可以在极短时间内转运全国的时代,大国企的弊端,也就慢慢显现了出来。产品几十年不变样,人浮于事,管理者完全成了官员,越来越贪婪,越来越无耻。以权谋私渐渐成为时尚,贪污腐败渐渐成为光荣。如是种种,导致其在新生的资本力量,特别是官僚资本之前,大部分国企都迅速垮塌了下去,谁也没有力量回天。

    接下来,就是大量的失业,美其名曰,无保障下岗。生活在天子脚下的好歹还能拿到一些补助金,生活在其他地区,特别是基层县城的,则完全自生自灭。三千余万,还是最保守的统计数字。每个数字后面,都有一张绝望的面孔。每一张面孔身后,都站着一个迷茫的家庭。

    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企业管理者大腹便便,豪车美人,前呼后拥。

    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体会不到那个时代作为一个普通人家孩子的痛苦。也理解不了那种困惑与迷茫。朱八十一的前一世,对着仅仅比自己小了七八岁的学弟学妹,都说不清楚自己曾经亲眼目睹的黑暗和绝望。更何况对着朱重八、陈基等人从没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古人?

    明知道一条路的尽头在哪里,朱八十一绝对不愿意带着大伙踏上那个方向。反复揉着太阳穴,他试图劝说大伙放弃这种疯狂也危险的想法。然而,心里同时却还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他,不妨试试,危险都是几十年之后的事情,至少眼前,能看到的都只是利益。能解决淮安军的燃眉之急。(注1)正犹豫间,门外忽然传来亲兵团长徐洪三的声音,“启禀大总管,有三个自称是天完国使者,前来求见您。”

    “天完?”朱八十一愣愣,迅速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天完是徐寿辉的国号,两个字分别比“大元”多了一笔。寓意乃为“压死”大元。自打淮安军自成一系之后,天完国的莲台平章,也就是宰相彭莹玉,就不断地写信向这一新生力量示好。但是朱八十一却始终没有回应,始终无法理清自己到底要跟这一支重要的反元力量维持怎样一种关系?

    “都督,这几个人,还是见一见为好!”逯鲁曾的反应极为迅速,第一时间,就想到了此刻南派红巾使者的到来,对淮安军的重要意义。

    “总管,其实示敌以弱,并无损总管威名。当年即便以唐高宗李渊之能,也有向李密称弟的时候!”陈基、叶德新等人也纷纷开口。

    作为这个时代的佼佼者,他们都清楚地意识到,眼下淮安军已经得罪了刘福通,就不该同时得罪徐寿辉和彭莹玉。相反,跟二者都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才最附和眼下淮安军的利益。毕竟,单纯从战斗力而言。淮安红巾已经不输于前面任何一方。无论是刘福通,还是徐寿辉,都不希望把淮安军逼到另外一方去。

    “洪三,你进来说话!把情况说详细些!”在大多数情况下,朱八十一都能从善如流。点点头,对着门外吩咐。

    “是!”徐洪三快步走入,先向众人拱了下手,然后向朱八十一仔细介绍,“来了三个人,自称是天完皇帝陛下的前将军赵普胜,左军长史陈友谅和水军副统领丁普朗。手里还拿着彭莹玉的亲笔信,落款和印记与先前的那几封信一模一样。属下已经派专人检验过来,不似作伪!”

    “陈友谅,他居然也来了?”没等其他人说话,朱重八冷不防冒出了一句。“那个人,江湖绰号两头蛇。大总管务必当心!”

    “两头蛇,这个绰号倒是新鲜?”朱八十一诧异地看了朱重八一眼,笑着回应。在朱大鹏的记忆里,陈友谅三个字也不陌生。但是朱元璋居然也知道陈友谅的名号,就有些匪夷所思了。毕竟,全世界的穿越客只有自己一个。朱元璋不可能知道者这个陈友谅,将来要取代徐寿辉,并且要跟他打生打死好几年,差点跟张士诚联手要了他的小命!

    “那家伙本姓谢,其父入赘陈家,所以才姓了陈!”见大伙都看着自己,朱重八笑了笑,低声解释,“陈家也一直将他当作本族子弟养着,送他读了私塾,并且还替他在衙门里谋到了一个官职。前些年红巾军没成事的时候,他和他的几位兄弟,可是黑白两道通吃,手上没少沾了人命!”

    原来是个及时雨宋江之类的人物!朱八十一轻轻点头。官匪勾结,是另一个时空中,任何政府都无法容忍的事情。所以他对陈友谅的印象,立刻就恶了起来。犹豫了一下,又低声向徐洪三追问,“他们今天的目的是什么,你问过了么?”

    “没敢仔细问!”徐洪三摇摇头,坦诚地回应,“但看他们的意思,好像是想卖给咱们一批粮食。那个丁普朗是个实心眼的,自从见了卑职之后,就一直在感慨扬州百姓可怜。然后又炫耀他们在武昌那边,打劫了好几座官仓,粮食多得都吃不完!”

    “那太好了,咱们将粮食买下来!”蒙城都督毛贵一听,立刻喜出望外。走到朱八十一身边,大声怂恿。

    然而,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莽撞。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淮安军缺粮,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特别是背上扬州城六十万难民的包袱之后,更是捉襟见肘。连江南的商贩在这个节骨眼上,都敢毫不犹豫地将粮价提高了三倍出手。更何况手握重兵,还名义上对朱八十一有管辖下权的彭莹玉?人家不趁火打劫一番,才怪!

    注1:明初的匠户制度,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就带有一定的国企性质。官府给定目标,提供原材料,工匠负责生产,然后官府再收回成品。只不过后来越来越走样,工匠完全成为了没有任何自由的奴隶,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国家垄断资本主义 (中)

    第二百四十七章国家垄断资本主义(中)

    蒙城总管毛贵性子耿直豪迈,却不缺心眼儿。否则,他也不会被至芝麻李视为左膀右臂,并且亲手扶上一方大总管的位置。几乎在一瞬间,就猜出了使者来意不善。

    事实上,在场中众人,谁的反应都不算慢,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南派红巾的使者是为何而来,并且纷纷开口劝阻道:“不可,此事务必谨慎。南边那些家伙跟咱们虽然同属红巾一脉,然而他们却是一群目光短浅之辈。把火器卖给他们,说不定最后会流落到谁人手里!”

    “大总管请三思!他徐某人才打下两个县城,就急急忙忙做了皇帝。弃红巾起兵前的约定而不顾。如果火器到了他手里,谁知道他会不会掉过头来打咱们!”

    “是啊,大总管,请三思!那彭莹玉和项普胜二人今年七月打入杭州,不到半个月就被董抟霄给赶了出去。随即又一路打,一路丢,从湖州一路流窜到了徽州。每占据一个地方,停留日期很少超过十天。所得金银细软和粮草辎重,也是能带则待,带不走的就分给沿途百姓。大总管把火炮卖给他们,万一他们在撤退时觉得笨重给丢了。可就不知道会便宜了谁!”

    其中最着急的是张士诚和王克柔,他们两位与朱八十一有过约定,等扬州路的局势平稳,就带着各自的部属去江南攻城掠地。以后万一跟彭莹玉、项普胜等人遇上,对方可未必会像朱八十一这般好说话。而届时手中比对方多一种神兵利器,腰杆子自然就会硬一些。即便野战时无法发挥其全部威力,防守时弄十几门大炮往城头上一摆,也能让对方破城的难度倍增。

    因此二人不待朱八十一表态,就先后抢着说道,“大总管,切莫为了解燃眉之急,就把镇国之器交于敌手。末将愿意明天就领兵出发,打过长江去,把镇江、句容等地的粮食全给大总管运回来!”

    “末将愿为大总管帐下先锋,即刻渡江,兵临江宁城下。逼迫蒙元的狗官,出粮赎城!那些狗官不知道咱们这边虚实,断不敢轻易拒绝!”

    说一千,道一万,在座众人,居然没有一个看好南北两派红巾之间的关系,更没有一个将南派红巾当成了自己人。

    逯鲁曾听得心里着急,重重咳嗽了几声,然后拱手说道:“主公,且听老臣一言。眼下彭和尚派了三名心腹爱将充当使者,主公如果再避而不见的话,肯定会被人笑小家子气。况且他们的来意主公尚未问过,怎么就知道一定是为了火器!万一只是为了加强两家之间的关系,我等在此议论纷纷,不是庸人自扰了么?”

    “禄夫子又信口胡说了!”众人对他,可不像对朱八十一那样尊敬。闻听此言,立刻愤怒地反驳:“不是为火器,他们为什么来的?”

    “难道他们会安着好心,知道淮安军缺粮,就眼巴巴地送上粮食?”

    “反正多了的粮食他们也带不走,要全部散发给百姓。运到咱们这边来,无论换什么都是大占便宜!”

    “便宜来的,自然不会珍惜。粮食如此,以后火器想必也是如此!”

    转眼间,临时议事厅里头就又乱成了一锅粥。朱八十一听得心情好生烦躁,皱了皱眉头,把目光再度看向徐洪三,大声问道:“他们三个到了多久了?是坐船来的,还是骑马来的?身边还带了其他人么?”

    徐洪三被问得脸色微红,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应道:“应该是坐船来的,但具体带了多少人,末将正派人去查。都督恕罪,扬州城的码头被大火毁了,这几天抵达扬州的船只,都是沿着运河乱停的。末将一时疏忽,才让他们偷偷溜了进来!”

    “这事儿不怪你,我事先也没料到局面会这么乱!”朱八十一摆了摆手,笑着回应。“运河水流缓慢,即便扬州城的码头没被烧毁。他们在城外随便找个地方停船,然后再混进难民当中徒步进城,你也未必能把他们一一分辨出来!”

    说到这儿,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笑了笑,低声吩咐道:“等会儿你拿了我的令箭,去运河上找一下朱强。让他立刻回一趟船帮,把常副帮主请过来。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想请常副帮主出马!”

    “是!”徐洪三拱了下手,大声领命。

    “这事儿不急,你先去把那三个使者请进来吧。就说朱某身体不适,无法出门远迎,怠慢之处,还请他们见谅!”朱八十一想了想,继续吩咐。

    声音虽然不大,却让议事厅里的喧闹立刻就嘎然而止。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了他,眼睛里或是欣慰,或是失望,或是忧愤,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只要他们还在与大元作战,并且没有肆意祸害百姓,朱某就还当他们是自己人!”朱八十一早就料到大伙对这个决定不可能全都满意,也不想挨个去安抚,清了清嗓子,把声音慢慢提高,“至于他关起门来做皇帝的事情,朱某管不到他,也不在乎。反正朱某不会奉任何皇帝的诏,他要是识相的话,最好也别来给朱某下什么圣旨!”

    “大总管此言有理!”无论是心向刘福通的,还是不喜欢徐寿辉的,见朱八十一主意已定,都纷纷改口。

    “四斤炮仿制起来,其实不是非常困难。”看了看众人的脸上表情,朱八十一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咱们防得了南派红巾,也防不了北边的蒙元朝廷。而四斤炮的威力,大伙这些日子也见到了,并不像事先想得那般大。关键时刻,还得靠运筹得当,且将士用命。如果老想凭着一两件独门武器来打胜仗的话,朱某在这不客气的说一句,那恐怕咱们的前途也就到此为止了。有矛就会有盾,别人不会让咱们永远吃这一招鲜的便宜。即便仿制不出火器,也会想出有效克制火器的办法!”

    这番话,可谓是推心置腹。不由得众人不仔细衡量。事实上,在最近的几场战斗中,火器,特别是四斤炮的局限性,已经暴露得越来越明显。分散的阵形,快速推进的战术,以及恶劣的天气,都会对火炮的威力造成极大的影响。特别是最后一种,前几天要不是庐州知府偷偷倒戈,让大伙打了青军一个冷不防的话,在雨天里作战,淮安军未必能拿得下对手,至少,不会令张明鉴连突围的机会都没有!

    正思量间,徐洪三已经领着赵普胜等人走了进来。却是三条身材壮硕的汉子,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百战老兵才有的英武之气。众人见了,心中顿时就喝了一声采,彼此之间的距离,也瞬间降低了许多。

    那赵普胜、陈友谅和丁普朗三人也非常机敏,目光粗粗朝议事厅里扫了扫,立刻就辨认出来书案前方正向自己迎过来的就是朱八十一,随即同时停住脚步,抱拳肃立,异口同声说道:“红巾小将赵普胜(陈有谅、丁普朗)拜见朱总管。祝朱总管武运长久,每战必胜!”

    说罢,又后退半步,以晚辈之礼长揖到地。

    朱八十一见他绝口不提南北红巾之分和弥勒教的话题,心中就舒服了许多。赶紧上前几步,将三人一一拉起,“三位将军何必如此客气。你我都是红巾军的人,初次碰面,以军礼相见就行了。切不可弄得如此麻烦!”

    说罢,又用手托住赵普胜的胳膊,将他拉到毛贵等人面前,逐一做介绍,“来,来,来,让朱某为三位引荐在座同僚。这位是蒙城毛总管,这位是濠州郭总管帐下的朱将军,这位是”

    赵普胜、陈友谅、丁普朗三人,赶紧向大伙逐一行礼,大伙也纷纷以平辈之礼相还。来来往往,好不繁琐。

    待彼此之间都认了熟脸儿,朱八十一吩咐人拿来十几把凳子,按宾主落座上茶。然后,才缓了口气,笑着说道:“扬州城被张明鉴那贼子给一把火烧了,仓促之间,朱某也拿不出什么好茶来款待贵客。三位远道而来,先随便喝点儿解解乏吧!”

    说罢,自己先端起茶盏,咕咚咕咚喝了个底儿朝天。

    按照饮茶之道,这是非常明显的失礼行为。但赵普胜却觉得好生痛快。也学着朱八十一模样,把热茶一口气给干了。然后拿手背抹了下嘴巴,大声回应道:“好茶。末将这辈子,喝过最好的茶汤就是这碗。上回从威顺王府抢来的大龙团,味道也远不及此!”

    “关键是跟谁一起喝!”陈友谅放下茶盏,笑呵呵地接口,“大总管不要笑话。末将三个都是武夫,佩服大总管的本事,因此能在大总管面前讨碗白开水喝,也当它是琼浆。至于什么这个团,那个芽,都是有钱有闲的热喝的。咱们喝那个,倒不如刀头去喝人血!”

    “是极,赵二哥和陈将军说得是极。”丁普朗一边笑,一边用力点头,“末将三个,哪里分得出什么茶汤的好坏?能在大总管面前讨碗白水喝,也就是极有面子的事情。至于平常,刀头上去喝贼人的血才最带劲儿!”

    “好一句刀头饮血!来,饮胜!”在场的十几个人里边,有一大半儿都是武夫。没想到三位使者如此豪气,稍一愣神之后,纷纷大笑着将热茶举到嘴边,一饮而尽。有股滚烫的感觉瞬间从嗓子眼直达小腹底,让每个人心里都好像着了火一般,暖洋洋,热腾腾,豪气万丈!

第二百四十八章 国家垄断资本主义

    第二百四十八章国家垄断资本主义(下一)

    人与人之间的事情就是这样奇怪。有的人彼此相交二十余年,依旧无法成为知交好友。有的人却是一见如故,立刻互相视为兄弟。

    赵普胜和丁普朗二人,给大伙的感觉便是如此。聊聊几句话,就令在座众人对他们有了许多好感,心中的防范之意随之大大降低。而陈友谅给大伙的感觉虽然生硬的些,但也堪称一个英雄豪杰,让人无法冷着脸将其继续拒之于千里之外。

    于是乎,房间里的气氛很快就热闹了起来。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信马由缰地跟三人打起了招呼,顺便又问起了一些江南的战事。而赵普胜三兄弟也不隐瞒,无论胜仗还是败仗,只要有人问起,就言无不尽。说道激动处,则不停地以掌击腿,大声感慨:“那一仗,我红巾兄弟死难者两万三千四百余,伤者不计其数。战后给弟兄们收尸的时候,大伙的手都在发抖。但师父问,下一仗谁还跟着?却没有一个肯掉头离开的!”

    “我等,不过是一群庄稼汉罢了。这年头,不死于战场,也得被狗官和蒙古人活活给逼死。一样是死,不如死出个人样子来!”

    “师叔曾经有令,两军接阵,若百人队出击,则百夫长站最前面。千人出击,则千人长站在最前。全军前压,则他自己必站在队伍正前方。是以这两年来,我红巾虽然在江南缕缕遭受挫折,每次却很快就能重整旗鼓,再度攻城略地。无他,唯不怕死尔!”

    “好汉子,好一个不怕死尔!”毛贵、朱重八等人听了,不断地抚掌赞叹。不知不觉间,对整个南派红巾的好感,节节攀升。

    相比于江南战场的惨烈,北派红巾的战斗,则显得平淡许多。特别是今年沙河之役以后,一方面因为蒙元朝廷的主力受到重挫,短时间内难以恢复元气。另外一方面因为火炮的突然出现,元军暂时无法适应。红巾军在战场上几乎显出了压倒性优势,即便遇到帖木儿不花和孛罗不花这样的名将,也能战而胜之,从没发现任何势均力敌的对手。

    朱八十一心中一直装着粮食的事情,陪着大伙坐了片刻,看时间和氛围都差不多了。便又举了举茶盏,笑着问道,“三位将军说得极是,我红巾上下,不过是一群被官府和蒙古人欺负得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苦哈哈罢了。拼掉一条性命,也想活出个人样子来!这点,南北没有丝毫不同!”

    “大总管此言甚是!”陈友谅闻听,知道该说正题了,立刻大声接口,“天下红巾,当然全是一家。大总管那份高邮之约,师叔看过之后,也深表赞同。说此约一出,非但驱逐蒙元指日可待,即便是蒙古人被赶走之后,如果大伙都按盟约上所说的来,天下也能减少许多纷争。”

    这已经是将淮安军,正式摆到与整个南派红巾对等的位置上了,听得逯鲁曾心中好生舒服。想了想,在旁边插言道:“彭先生过誉了。这份盟约,乃是宿州李将军首倡,我家大总管不过附其尾骥罢了。此中细节,咱们可以稍后再说。三位将军今日不远千里而来,想必是负有使命。却不知道彭先生对我淮安军有何见教?”

    “不敢,不敢,见教二字,实在是太言重了!”陈友谅的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大咧咧地摆手:“只是我军刚刚将徽池二州的膏腴之地收归治下,缴获的粮食数以百万石计。而师叔却闻听张明鉴那贼子一把火烧了扬州,心里担忧百姓无米粮果腹,所以特地派我等过江来”

    “大总管休听此人胡说!”一句话没等说完,赵普胜已经站了起来,用身体直接陈友谅挡在了背后,“这厮在衙门里干过,吹牛已经成了习惯,根本不思悔改。不瞒总管,末将三个,是奉命向总管求援而来。请总管念在大伙同属红巾一脉,同属不愿为牛马的汉人份上,救我东路军一救!”

    说罢,再度长揖及地。

    “这是哪里话来?”朱八十一听得微微一愣,“腾”地一下从桌案后站起,快步走到赵普胜身前,双手搀扶,“有什么朱某能帮忙的地方,将军直说就是!何必又向朱某行此大礼?”

    “请大总管务必救我师父一救!”这边刚刚拉起了赵普胜,那边又快速躬下去了一个丁普朗,也是长揖及地,声音里充满了焦灼,“师父和邹师兄两个,带领东路军从武昌一直打到杭州,十四、五个月来,弟兄们始终没有机会休整。手中的兵器、铠甲,也毁得毁,烂得烂,早就不堪一用了。所以自打遇上了董抟霄那厮,就连战皆败。虽然采用了避实就虚之策,接连攻下了若干座大城,可弟兄们没有趁手的兵器,光凭着一腔热血苦苦支撑下去,早晚也有支撑不住的那一天!”

    “这是怎么回事?先前不是还说刚刚打下了池州和徽州么?”

    “是啊!彭先生的攻击如此犀利,怎么会突然落到如此尴尬境地?”

    “不是吧?这转折也太急了些!”

    周围的毛贵等人,听得眼神发僵,忍不住议论纷纷。南派红巾打一个地方,丢一个地方,的确属于人尽皆知的事实。但是说南派红巾中实力最强的东路军,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却让大伙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毕竟彭和尚也是一个沙场老将了,论威望和影响力,隐隐还在刘福通之上。刘福通当初凭着一群乌合之众,能硬顶住也先帖木儿的三十万大军,最后待芝麻李等豪赶到,群起而破之。彭莹玉再不济,也没有被董抟霄这种无名鼠辈逼进绝境的道理?!

    陈友谅听了,脸孔立刻涨成了一块猪肝儿。从赵普胜身后转出来,也给朱重九做了个长揖,嘴里结结巴巴地说道:“大总管恕罪,大总管恕罪!末将刚才的话,的确是在打肿脸充胖子。眼下我东路军手里,的确存着大把缴获来的粮食。但兵器、弓箭、铠甲,都差不多已经消耗殆尽了。军中的老兄弟,也死得死,伤得伤,无力再战。只有十几万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手里拿着木棒和铁尺,实在有些挡不住敌军的四面围攻。特别是那董抟霄,原本是要乘船渡江来找大总管送死的。但大总管这边前后不到一个月时间就打到了江边上,他不敢再捋大总管虎须,就又掉头扎向了我们那边。就指望着与其他贼将联手毁了我东路军,好给孛罗不花叔侄找回场子!”

    “怎么又跟我淮安军扯上了关系?敢情我家总管打仗打得利落,反而成了错了?”参军陈基在旁边听了,忍不住轻轻皱眉。正准备出面驳斥几句,却又见到赵普胜一把将陈友谅推开,大声说道:“大总管有所不知,那董抟霄手里,如今也有一种叫做大铳的火炮。威力虽然远不如大总管先前所卖给我军的四斤炮,数量却至少有二三十门。我军跟他们对上,每次未等正式交手,就先吃了一个大亏!”

    “前一段时间,从大总管这边购买的火炮,我东路军只分到了三门。每门以一挡十,自然非常吃力!”丁普朗想了想,也在旁边大声补充,“而据末将派人打探,董抟霄的火炮,就是仿造的四斤炮。他先派人花费重金江北某处买到了一门,然后集中了数百江南的巧匠星夜仿造。那江浙行省,这些年仗着海贸之便,官府甚为有钱。做起事情来,完全不惜血本儿!”

    “不光是炮,官军的铠甲兵器,也越来越精良!”接连被赵普胜打断了两次,陈友谅终于学会了实话实说,“而一些地方上的豪绅,因为误信谣传,以为我红巾军会分其土地财产,也都自组乡勇,处处与我东路军做对。所以我东路军如今每向前走一步,周围的敌人就成倍的增加。虽然暂时还能保住池州和徽州不失去,长此以往,恐怕也精疲力竭了!”

    “所以家师听闻朱总管已经打下了扬州,就立刻派我们兄弟前来联络。不敢请朱总管发兵相助,但火炮、兵器和铠甲,请大总管务必多赐予一些。我东路军愿意以高出先前三成价格,拿粮食换取兵器。请大总管务必念在同是汉家男儿的份上,仗义援手!”赵普胜眼里含着泪,再度深深俯首。

    “请大总管务必施以援手!我等不怕死,只怕死得如此不值!”丁普朗也俯身下去,泪流满面。

    只有陈友谅,到了此刻还保持着头脑的绝对冷静,一边给朱重九施礼,一边继续碎碎地说道,“我军缺兵器,却多粮。大总管这边,兵器绰绰有余,粮食的缺口却甚大。不如”

    “你给我闭嘴!”赵普胜忍无可忍,狠狠踩了陈友谅一脚,低声喝令。随即,又一个及地长揖,“末将也知道,大总管这边有许多为难之处。但末将只请大总管给我等一个公平战死的机会。不要让弟兄们再拿着血肉之躯,去挡二鞑子的炮弹和刀锋。大总管若能答应,末将,末将和东路军全体弟兄,即便将来在九泉之下,也要结草衔环,以报总管相助之恩!”

    “大总管,大总管,请您看在大家都不甘为奴的份上,务必救我等一救!”丁普朗一边抹泪,一边哽咽着求肯。

    “大总管”在座众人,除了逯鲁曾一个老头儿之外,其他都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正值血热心热之时。听赵普胜和丁普朗二人说得凄凉,忍不住纷纷将头转向朱八十一,用目光帮忙求肯。至于先前说得那些防范的话,一个个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第二百四十九章 国家垄断资本主义

    第二百四十九章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终)

    “起来,都起来,给我把腰杆子挺直了。咱们红巾男儿,有泪岂能轻流!”此时此刻,朱八十一哪里用得着别人求肯,自己早就鼻子发酸。双手拉住对方的胳膊,将赵普胜等人挨个扯直,“对,就这样!都是百万大军中杀进杀出的汉子,何必做哭哭啼啼状。不就是火炮和兵器铠甲么?你们三个尽管报个数,回去时就可以装船带走。如果人手不够,我再派水师护送你们到贵池附近!”

    “啊!”赵普胜、丁普朗和陈友谅三人简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张大嘴巴,一步接一步向后退去。

    肯卖,并且可以先赊账,再付钱。铠甲、兵器,还有淮安军镇国利器火炮,居然都可以!这是真的么?朱总管没有信口瞎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说出来的话,总不能再收回去吧!

    “大总管”张士诚和王克柔两人听了,心里的热血却迅速变冷,争先恐后站起来,准备出言劝阻。

    “你们两个的心思我知道!”不待他们二人继续往下说,朱八十一抢先摆手制止,“不忍眼睁睁地看着东路军苦苦支撑么?好,等这边粮草收集齐了,你们两个立刻率部渡江。一个去打镇江,一个去打江阴。然后分头去攻集庆和杭州。董抟霄不是很能打么,你们两个去把他的老巢搅个稀巴烂,看他还怎么个能打法?”

    “是!末将遵命!”张士诚和王克柔两个喜出望外,立刻齐齐躬身领命。既得到了朱总管的支持,又卖了彭和尚一个顺水人情。这笔买卖,无论如何都做得来!

    “大总管,末将也有个不情之请!”朱重八快速给邓愈跟汤和使了个眼色,带着二人起身走出。

    “说吧,不必客气!”对于面前这个在另外一个时空里终结了蒙元统治的皇帝,朱八十一还是非常尊敬的。抬了下手,示意后者但说无妨。

    “末将想向大总管讨一支将令,去攻打和州!”朱重八深吸了一口气,大声说道。“一则,可找伪宣让王的麻烦,替我家主公报当年一箭之仇。二来,也能吸引鞑子的注意力,让他们想不到我军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渡江南下!第三,和州一失,董抟霄的身后就被顶上了一把匕首。他要是不肯撤军的话,末将就可以直接打过长江去,彻底断了他的退路!”

    “这?”朱八十一有些犹豫,毕竟朱重八不是他的部将,按照道理,他对此人并没有直接指挥权,“郭总管那边,会答应么?”

    “末将前几天,已经取得了郭总管的认可。”朱重八笑了笑,轻轻点头,“我家总管准许末将,在外边便宜行事。末将如果能顺利打下和州,再将兵锋稍稍向北,就能与定远的孙都督接上。然后我家总管就可以随意往来和州与濠州之间,每次不必再从滁州绕行!”

    这句话,说得非常含蓄。也隐隐点明了,濠州军的下一步发展方向。从钟离,定远一带南下,将庐州的梁县、巢县、和州三地囊括在手。成为与淮安军唇齿相依的又一大势力!

    朱八十一在发兵高邮之前,曾经跟郭子兴、孙德崖等人有过约定。打下扬州之后,就会去替二人攻打庐州,偿还此番助战之情。虽然后来因为郭、孙二人不想得罪刘福通,中途畏缩,盟约无法继续执行。但人情毕竟欠下了,不能永远拖着不还。因此听了朱重八的一番解释,立刻明白了对方是在借机讨债。笑了笑,轻轻点头,“好,那我就第一军的炮团去助战,帮你早日拿下和州!”

    “多谢大总管!”朱重八如愿以偿,也学着大伙的样子,对着朱重九长揖及地。

    随即,他又快速直起腰,将目光转向赵普胜等人,“末将明天就可以出发,为三位哥哥扫平沿江的阻碍。三位他日若是再来江北,不妨到末将的营中坐坐。末将有许多事情,希望三位哥哥能当面赐教!”

    “不敢,不敢!”赵普胜三人这才回过神儿来,慌慌张张地拱手还礼。谁都无法相信,原本以为要费极大力气才能完成的使命,居然在几句话之间,就得到了最圆满的结果。有了火炮和兵器铠甲,谁还怕他个董抟霄?即便朱总管没有派三支大军去抄此人的后路,东路军照样能打得此人倒滚回去,一路滚回杭州老巢!

    他不会是信口敷衍,最后却不兑现吧?用力揉了下自己的眼睛,陈友谅偷偷地观察朱八十一。只见传说中佛子附体,每每料敌机先的朱总管,此时此刻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直心肠武夫做派。先走到赵普胜面前,拉起他的胳膊,笑着安慰:“你也别太着急。冬天雨水多,董抟霄手中的火炮,很难发挥威力。既然来了,不妨到我军中多看看。凡是能对你东路军有用的,无论是兵器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只管开口。朱某尽力替你张罗便是!”

    “只,只要火炮,长矛,还有,还有一些皮甲就够了!”赵普胜却有些受宠若惊,晕晕乎乎地回应,“大总管造的铁甲虽然好,我,我东路军却,却装备不起。还有,还有,大总管这次能提供多少火炮,请,请尽管给个数。末将,末将也好派人回去通知师父准备粮食!”

    “我军可以先发粮食过来,然后用船将火炮和兵器装走!”丁普朗唯恐朱八十一出尔反尔,大声出言补充。

    “是啊,大总管只要确定火炮数量,我,我军就可以先发粮食!”陈友谅也不敢怠慢,再度敲砖钉脚。

    以前淮安军对外一直限制火炮的销量。即便拿了足额订金,每次最多也就是三、四门,或者五、六门的模样,除了芝麻李和赵君用二人之外,其他豪杰,每回交易都很难买到两位数之上。这次朱总管虽然答应得爽快,三人也没指望一次能拿到多少。只期待着能将这条线先搭建好,以后细水长流,总比以前拿着大把的钱却提不了货强。

    谁料,朱八十一这次却豪爽到底了,几乎想都没想,就大声宣布,“第一次五十门,免得你们被姓懂的再压着打。够不够?如果不够的话,随时派船过来,我随时给你运!”

    “啊!大总管说话当真?”赵普胜三个吓得倒退数步,好险没一屁股坐在地上。五十门火炮,那是什么概念?说说话,东路军眼下只有三门火炮,还恨不得当宝贝供起来,每次作战,不到最关键时刻,绝对不敢使用。若是一次摆出五十门炮来,那是什么概念。对于毫无准备的董家军来说,无异于祝融降世。光是吓,就能将几百人活活给吓死!

    非但是他们三个,在场所有人,几乎都被朱八十一的大手笔给惊呆了。谁也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次卖给彭和尚五十门炮,还派了一个炮团去给朱重八助战,再加上派出去给张士诚,王克柔二人助战的。这朱总管,到底还想不想过日子了?把手中的火炮都给了别人,万一元军打来,他淮安军自己用什么?

    “今后凡是我红巾友军,没违反过高邮之约者,火炮一律参照当前售价,不限量供应!大伙买多少,我淮安军就为大伙造多少!”仿佛猜到了众人心里的疑虑,朱八十一用力挥了下手臂,大声宣布。

    大国企,可容纳几十万人的大型国企,可由且必须由国家垄断,且对民间竞争力伤害最小的大国企,在后世朱八十一的记忆中,恐怕只有一种。那就是军工企业了。

    正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另外一个世界每年都有一些小国打死打活,而那些所谓的负责任大国,非但不肯帮忙尽快结束战争,反而总是想方设法消弱强大的一方,给弱小的一方撑腰,不就是为了卖点儿军火么,只是大家表面上都是正人君子,谁都不肯明说罢了!

    他朱八十一眼前受实力所限,没有办法进一步扩张领土。但境内原始的武器制造工业,却已经日渐成熟。把更多的水车和锻锤、水钻、镗床摆到长江边上,借助水力之便,还愁换不回来六十万人的口粮?

    而军工一业,最是促进科技发展。另一个世界中,人类最先进的技术,总是先用在杀人上面,然后才逐渐向民间普及。他的淮安工坊虽然没那么领先,但这半年多来,通过给军中提供各种零配件,也养活了一大批民间手工作坊。并且,很多小型水力机械和先进材料,先进技术,已经在淮安一带流传开,并且正在逐步向其他行业普及。加以时日,各种采用了水力机械的小工业作坊必然会遍地开花,一个时代的序幕必将悄然开启。

    这,是他一个工科技术宅所能看到的最远方向。无论如何,都全力去实现,绝不会半途而止!

第二百五十章 帝王心术

    第二百五十章帝王心术(上)

    朱屠户卖大炮了!

    消息虽然没有翅膀,却像风一样,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黄河两岸,凡是关心时局者,闻听之后,无不将嘴巴瞬间张得老大。

    疯了,这屠户肯定是发疯了,他到底要干什么?!

    虽然朱八十一从成名那一刻起,行事就从没符合过常理。所做的稀奇古怪举措,总是一件接着一件。然而无论是他最初准许被俘的蒙古人赎身也好,带兵飞夺淮安也罢,甚至拼着与天下豪杰为敌的风险,发起并推动建立高邮之约,从事后的角度看,所带来的利益都非常显著。唯独这次敞开了卖炮,除了能给淮安军带来大笔钱粮之外,居然没有其他任何好处。而钱粮这东西,在乱世当中,向来是武力的附属品。你把镇国利器都随随便便给卖了,手里的钱粮到底能不能保得住,最后都成问题。

    不行!缺粮大伙可以给他凑一些,绝不能让那小子由着性子胡闹。第一时间,平素与朱八十一交情最深的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就将一大批粮食装上了船,随即让得力心腹带着各自的亲笔信,与粮船一道星夜赶往扬州,劝说好兄弟谨慎行事。

    然而朱八十一在接到粮草和书信之后,“发疯”的状况非但没有丝毫减退迹象,反而变本加厉。先是以答谢出兵助战为名,把睢宁和宿迁两地“回赠”给了赵君用。然后又把虹县、五合等数县,一股脑全“上缴”给了芝麻李。并且保举毛贵为滁州大总管,直接“割让”给了对方从滁州到真州,几乎小半个扬州路的膏腴之地。

    如此一来,淮安军所控制的范围,绝大部分就都收缩到了运河东岸。留在西岸的仅剩下了泗水和天长这两个据点,以及夹在淮河与运河之间窄窄的一小片。总面积比原来小了将近三分之一,人口也大规模减少。

    芝麻李和赵君用当然不肯白占朱八十一的便宜,信来信往推辞了好几回,实在推辞不掉了,才勉强派人将新地盘接管了过去。并且又将粮食装了满满几大船,直接从水路送到了扬州,以答谢好兄弟的慷慨。

    疯了,这朱屠户真的疯了!不是所有人,都像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对朱重九一样真诚。一些关系稍远的红巾诸侯,在偷偷痛骂了几句后,也将粮食和真金白银用水路和陆路快速运到了扬州,按照先款后货的原则,最大规模地抢购火炮。而零星几个关系更远,更没出息的家伙,则一边砸锅卖铁拼凑购买火炮的款项,一边偷偷地跟黑市商人开始勾搭。准备将火炮买来之后,立刻倒手一部分出去。

    也不怪他们见识短,火炮在黑市上的价格,比当前淮安军的公开售价高出整整十倍。一万吊铜钱或者一百两黄金的诱惑,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扛得住的。至于黑市商贩买到火炮之后会不会转手就卖给朝廷,那就不在“英雄豪杰”们的考虑范围之内呢。反正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朝廷即便发兵征剿,首选目标也是徐寿辉、刘福通和朱屠户三家,短时间内根本顾不上他们。假使那三家都被剿灭了,他们还有招安这条光明大道呢。反正凭着手中的地盘和人头,怎么着也能混个“百里侯”干干,好歹也比造反之前强。

    疯了,这朱屠户,他就不能给朕消停一会儿?!皇宫之内,蒙元皇帝妥欢帖木儿,则是完全另外一种感觉。对着越来越支离破碎的舆图,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不恨朱八十一攻占了高邮和扬州,事实上,当听闻淮安军在运河畔将帖木儿不花和孛罗不花叔侄打得落荒而逃的消息,他心里反倒觉得一阵轻松。

    自从芝麻李在徐州造反那一刻起,扬州和高邮两地的钱粮,就从没向大都输送过。镇安王、威顺王和宣让王这三叔侄,假借道路不畅的明目,把每年上百万贯的收益全攥在了手里。同时,三人又以维护地方治安为名,大肆招兵买马,扩充各自麾下的队伍。光扬州路一地,总兵力就已经高达七、八万。并且带兵的将军们只知道有镇南王,从来不知道上面还有天可汗和朝廷。

    而孛罗不花本人,偏偏又是嫡系的世祖血脉,当年差一点儿就取代妥欢帖木儿继承皇位。前两年妥欢帖木儿这个当皇帝的被蜂拥而起的反贼弄得焦头烂额,孛罗不花所坐镇的扬州路却风平浪静,无形中,就给中枢造成了巨大的压力。很多宗师子弟甚至私下议论,说当初太后卜答失里如果不是为了跟燕铁木儿争权,而是依照后者的想法选择了孛罗不花,也许天下还不会乱成如今这般模样!毕竟天子有德没德,对朝廷来说是头等大事。一个有德的天子在位,就不会水灾旱灾接连不断。没有水灾旱灾,就没有那么多流民。没有了流民,红巾军自然就没有了兵源,天下的叛乱自然就平息了下去,根本不用高贵的蒙古人再提着刀走向战场。

    狗屁,满嘴胡言,牵强附会!一想到外边对孛罗不花的那些支持声,妥欢帖木儿就恨不得拔出刀来杀人。而朱八十一打败了帖木儿不花和孛罗不花叔侄,毁掉了孛罗不花一手建立起来的青军和黄军,无异于替他拔掉了长在后背上的脓疮。所以,扬州城破的消息送进皇宫之后,妥欢帖木儿一点儿都不感到着急。甚至以礼佛为名,偷偷地跑到城外骑了几圈马,直到心中的兴奋劲儿过去,才神清气爽地返回了皇宫。

    但是,接下来送到皇宫的消息,就让他没法再开心了。那朱屠户居然将火炮当做劈柴一般,敞开了卖得到处都是。只要是红巾军,无论南派北派,亲疏远近,只要你付得起钱,都随便可以买,不限数量,买得起多少就供给多少。这意味着,日后不但在河南战场,火炮将被大规模使用。在武汉、安庆等地,彭和尚等贼也不再是光有几万具血肉之躯。他们也将迅速被武装起来,变得比官军实力更强大,被剿灭的日子更加遥遥无期。

    此外,像布王三、孟海马这类实力相对弱小的“贼人”,也会愈发难以对付。以前他们攻坚手段匮乏,面对官兵把守的大城,只能灰溜溜地绕路而行。如今,弄上几十门火炮架在城外,昼夜不停地轰。即便再结实的城墙,接连轰上几个月,也得被炸作了烂筛子。届时,布王三等人带着亡命徒们一拥而上,后果,后果根本不用去想。

    “轰!轰轰!轰轰!”远处传来一连串的爆竹声,震得窗户纸嗡嗡颤抖。过年了,城里的大户人家喜欢热闹,整天都在放爆竹。而皇家花费巨资才仿制出来的新式火药,居然第一时间就流传了出去,令今年的爆竹声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响亮,响得人心烦意乱,头大如斗!

    “轰轰!”又是几记爆炸声传来,令妥欢帖木儿的心脏也跟着打了数个哆嗦。抡开手臂,他将书案上所有物件,统统扫落于地,“来人,御前怯薛在哪?都死光了么?没死光就进来几个,给朕去查,看是哪个活腻了的,敢在皇宫附近放爆竹!”

    “末将在!”怯薛统领鬼力赤大声答应着跑进来,向妥欢帖木儿跪倒施礼,“陛下息怒,末将这就去把人给您抓来!”

    说罢,立刻站起身,飞一般跑了出去。来和去都像一阵风般,丝毫不拖泥带水。

    “嗯!”妥欢帖木儿对着鬼力赤和众怯薛远去的背影,轻轻点头。这些年青人都是勋贵子弟,有些还是草原上各部族的直系继承人。在他的大力培养下,已经显现出了与父辈们完全不同的模样。妥欢帖木儿甚至从他们身上,看到当年追随世祖皇帝一统天下的那支怯薛的影子。那才是真正的蒙古人,勇敢,忠诚,并且足智多谋。不像他们的父辈,不像朝廷里的重臣,一个个胖得像肉山一样,连马都骑不上去了,从头到脚散发着腐尸的味道。

    “陛下,请用茶!”总管太监朴不花带领十几名漂亮的高丽宫女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一边向他奉上奶茶,一边指挥着宫女们收拾地上的东西。“皇后刚刚亲手替您熬的,用的是滇砖,里边还放高丽老参”

    “朕喝出来了,哆嗦!”妥欢帖木儿翻翻眼皮,没好气地打断。‘皇后的耳目太灵了,自己这边刚刚发了点小火,她那边居然就得到了消息。不行,这样下去的话,皇宫内还有何秘密可言?’正郁郁地想着,朴不花已经手脚麻利地摆出了四样高丽小菜,一道是腌橘梗,一道腌萝卜,一道是咸黄豆,一道是咸雪里蕻,四般模样,四种颜色,唯独没有半点儿荤腥。

    有股又咸又冷的气息,立刻钻进了妥欢帖木儿的鼻孔。令他猛地打了个喷嚏,随即感觉浑身上下一阵舒爽。

    的确,奇皇后的手最近伸得有点儿长,并且大肆提拔高丽同族。但那都属于她的后权范围内之事,如果换了别的女人,肯定做得更明目张胆。并且她提拔上来的人,也非常老实能干。就像眼前这四样高丽小菜,看上去朴实无华,吃起来却能清热去火,最适合在大冬天里食用。看在她对朕如此知冷知热的份上,朕就不必计较太多了吧!

    正所谓少年夫妻一世情。年青的爱侣们即便生活在贫贱当中,每天颠沛流离,只要彼此支撑着将最困难的时光熬过去,留下来的,则全是宝贵的记忆。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皇室贵胄,皆是如此,妥欢帖木儿也不能例外。

    他少时被放逐到高丽,身边只有奇氏为伴。虽然不至于衣食无着,但作为一个亲生母亲都被处死,看不到任何投资前景的“废物”,也得不到当地官员任何特殊照顾。因此大多数时候,吃的便是几样咸菜。同样年少的奇氏总是把简单的蔬菜腌制成各种花样,虽然入口的味道都差不多,但至少色泽令人赏心悦目。所以直到现在,一看见落魄时的小菜,各种温暖的回忆便一道涌进妥欢帖木儿的脑海当中。令他暂时忘却了皇宫内外的权力争夺,浑身上下每一根血管里都充满了温馨。

    然而这种暖和的感觉却注定无法长久,才抓起筷子吃了几小口,门外就又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随即,怯薛统领鬼力赤,带着中书平章政事月阔察儿,急匆匆地走了进来。先给妥欢帖木儿行过礼,然后大声汇报,“启奏陛下,末将刚到门口,就遇见了平章大人。他说刚才放的不是爆竹,而是从红巾贼手里弄来的神兵利器。”

    “神兵利器?”妥欢帖木儿眉头迅速上挑,满眼难以置信,“你们是说,你们是说,你们买到了,买到了红巾军的,红巾军的”

    “臣幸不辱使命!”月阔察儿又施了个礼,骄傲地点头。“臣派死士装扮成商贩,从红巾贼手里,高价购得了四门。刚才在高粱河畔试射,怕惊扰到陛下,所以特地进宫来向陛下报喜!”

    “分明是先放了几炮,向朕炫耀功绩。然后又紧巴巴地入宫来卖嘴!”妥欢帖木儿不屑地瞪了月阔察儿一眼,轻轻耸肩。

    “臣,臣知罪。请陛下责罚!”月阔察儿的小伎俩被戳穿,脸色立刻臊得如冬天的柿子,倒退了几步,跪地求饶。

    “滚起来吧,念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朕不跟你计较!”妥欢帖木儿走上前,轻轻踢了月阔察儿一脚,喝令他自行站起。

    这个平章政事能力虽然不是很强,但至少没啥心机。即便偶尔耍一回小聪明,也能被他迅速识破。所以,君臣之间,相处得非常愉快。压根儿不像某些人,明明把朝政弄得一团糟,却总是故作高深状,仿佛别人都是傻子一般。

    想到某些人自以为是的做派,妥欢帖木儿脸上的笑容有一点点变冷。“你买的炮,和右丞大人督造的火炮相比,哪个更好用一些?”

    “臣,臣不敢说!”月阔察儿闻听,额头上立刻冒出了汗珠,俯身在地,小心得如同刚刚入门的童养媳。

第二百五十一章 帝王心术 (下)

    第二百五十一章帝王心术(下)

    “说,有什么不敢的。朕难道想听一句实话都不行么?!”妥欢帖木儿的心脏猛地向下一沉,板着脸命令。

    “臣,臣刚刚拿到红巾贼的火炮,还,还没来得及仔细比较。只,只能说个大概,不,不敢保证是否恰当。所以,所以不敢胡乱开口!”听出了妥欢帖木儿话语里的恨意,月阔察儿愈发小心,低着头,汗水成串成串往地上掉。

    “那就先说个大概,错就错了,是朕命令你说的,谁还敢找你麻烦不成?”妥欢帖木儿眉头一跳,双目中射出两道寒光。

    造炮之事就像个无底洞,今年国库里近三成的税收,都填进了里边。令整个朝廷的支出捉襟见肘,连皇家在年底的礼佛钱,都比往年少了一大半儿。而右相脱脱花费了如此巨大的代价,却始终没收到令人满意的效果。至今还不肯带着兵马和新造的那上百门大炮去征剿刘福通和朱屠户,任由那两个贼子把整个河南江北行省,一口口瓜分殆尽!

    “朱屠户卖的炮,射程,按照他们规定的装药数量,能把四斤重的弹丸,打到三百六十步之外。如果冒着炸膛的风险加装一倍火药的话,甚至可以打到四百五十步上下。”见妥欢帖木儿的面色越来越阴沉,月阔察儿知道机会来了,磕了个头,大声汇报。

    不必添油加醋,皇帝陛下最讨厌的,就是添油加醋。而自己所说的,全是经过严密验证过的数据,只要如实列出来,就是一支支投枪和利箭。将那个曾经差点要了自己命的家伙在皇帝心中的形象,扎得百孔千疮。

    “咱们自己造的炮呢?”妥欢帖木儿果然听得心烦意乱,踢了月阔察儿一脚,大声催促,“站起来说话,一口气说完,别故意吊朕的胃口!”

    “微臣不敢!”月阔察儿歪了下身子,然后一骨碌爬起来,低着头继续小心翼翼地补充,仿佛说得稍有差错,就会立刻坠入十八层地狱一般,“右丞大人派遣汉人心腹督造火炮,大号的那种,也能打到五、六百步。稍小的那种,差不多能打三百步上下。威力方面,跟红巾贼所用的火炮,差距已经不算太大,甚至还有过之!”

    这个消息,听起来多少还令人感觉有些欣慰。妥欢帖木儿轻轻点头,“嗯!不错,朕那几百万贯铜钱,还算没打水漂。那个李,李什么来着,还算有点儿用途。”

    “李汉卿!”月阔察儿又偷偷看了看妥欢帖木儿的脸色,大声接口。“不过,在耐用性上,双方就差得太多了。朱屠户的四斤炮,如果按照他自己设定的标尺装药,连续开二三十炮,一直打到炮管发红,都不会轻易炸膛。而李汉卿督造的火炮,小号的那种,每次只能打五炮,就必须停下来冷却。大号的那种,充其量也是十炮,否则就面临炸膛的危险!”

    “嗯——!”妥欢帖木儿皱起眉头,轻声低哼。以全国最好的工匠,最充裕的钱粮,却造不出和区区一路之地同样的东西,还敢宣称说是已经竭尽全力?如果这样都叫竭尽全力的话,那战场上的将领,岂不是个个都该以打败仗为荣?

    “在重量上,双方差距就更多了。”偷偷看了看妥欢帖木儿的脸色,月阔察儿继续低声补充,“朱屠户造的炮,重量才五百斤出头,按九成五的铜料算,造价应当不会高于两百五十贯。而李汉卿督造的火炮,大的却有三千多斤,即便是小的,也重达一千五百余斤。比朱贼那边的火炮高出好几倍”

    “该死!”妥欢帖木儿不听则已,一听,顿觉心中犹如刀扎般的疼。小的也有一千五百斤,那可是九成以上的铜料啊。如果全化了做铜钱,即便是最好的铜六铅四通宝,也能得出五六百贯。而这还没算上人工的开销和制造过程中产生的火耗!

    大元朝今年的税收才有多少?朕给他最好的工匠,最大的支持,他居然就拿如此破烂来糊弄朕。怪不得脱脱死活不肯带兵去打朱屠户,原来根子全在这里!每多造一门火炮出来,就有人又白赚了万贯家财。

    “那李汉卿,的确形迹可疑!”略做斟酌之后,月阔察儿才缓缓接茬。按照与周围几个知交好友的谋划,他今天入宫来的目标是右相脱脱,但是却不能将脱脱一棍子给打死。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果一下子打得太狠,难免会受到其反咬。所以先避重就轻,剪掉其一个大腿就行了。没必要一战而竟全功。

    “嗯?”妥欢帖木儿没想到月阔察儿敢转移自己的愤怒目标,皱了下眉头,斜着眼看向此人。

    月阔察儿被吓得后退半步,做出十分恐慌的模样,大声求饶,“臣该死,不应攻击同僚。但那李汉卿本是个汉官,却掌握了军器监这个要害职位。仗着陛下和右丞大人的信任,半年多来大肆挥霍公孥。臣无法不怀疑,他是在效仿当年的郑国之举。”

    郑国是战国时代,来自韩国的水工大匠。为了消耗秦国的国力,特地给秦王献计,修建一条可引泾水入洛阳的灌溉工程。造价之巨大,导致秦国的国库空乏,连续好几年没有力气向外发起进攻。直到后来其阴谋被戳穿,秦王才发现自己上了一个惊天大当。

    妥欢帖木儿虽然是个蒙古皇帝,对汉人的典籍,却爱不释手。所以月阔察儿只是轻轻开了个头,他几立刻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眉毛迅速拧成一个疙瘩,瞪起通红的眼睛问道,“你,你确定只是李汉卿一个人在捣鬼,其他人没有责任?”

    “微臣,微臣不敢!”月阔察儿摇了摇头,满脸羞愧,“即便是李汉卿本人,微臣也没有任何凭据怀疑他。只是,只是微臣买这四门火炮,每门炮才花了一万多贯。而李汉卿在军械监的位置上这半年来,花费了国孥不下四百万贯,最后总计才造出了一百五十多门炮”

    “啪!”没等月阔察儿把话说完,妥欢帖木儿已经将桌案上的茶盏,又狠狠掷在了地上。一百五十门炮,总耗资四百余万贯。平摊到每门炮上足足两万余。而买一门更轻便更好的,不过才一万出头。早知道这样,朕何必造炮?派人拿着钱去找红巾贼买就是了。反正只要出得起钱,那边也有的是黑心肠!

    “陛下息怒!”月阔察儿迅速蹲身下去,用手一片片将碎茶碗捡起来,拿衣服下摆兜住。“臣只是怀疑,并无真凭实据。而陛下,也不值得为一个佞臣,气坏的身子。毕竟,他是脱脱大人的家奴,未必真的有胆子与朱屠户勾搭。而朝廷自己掌握了造炮之法以后,也早晚能造出和南边一样轻便的火炮来!”

    “嗯——!”妥欢帖木儿急急地踱了数步,仰面吐出一口闷气。是啊,毕竟姓李的把炮给造出来了,朝廷在抓不到真实凭据的情况下,不能随便就处置他。否则的话,难免有卸磨杀驴之嫌,会让所有汉臣都觉得心凉。

    更何况,李汉卿还曾经是右丞脱脱的书童,素得脱脱倚重。如果随随便便安个罪名就弄死他,恐怕脱脱也不会答应。

    权臣,手握重兵的权臣!兄弟二人,同时手握重兵,总数量高达三十万,并且装备了举国之力才造出来的所有火炮。如果再弄到足够的钱粮的话?

    下一个瞬间,妥欢帖木儿脊背上寒气直冒。不能,朕不能逼急了他。得一步一步来!一边来回踱步,他一边暗暗告诫自己不能操之过急。他的母亲死于权臣燕帖木儿之手,他即位后,也有好些年,生活于另一位权臣伯颜阴影下。故而对权臣甚为警惕,同时也积累了足够多的,对付权臣的策略。

    “咱们蒙古,还有色目人中,有精通于制造之术的么?”在短短几个呼吸时间里,妥欢帖木儿就做出了最佳决策。缓缓踱回到月阔察儿面前,用非常平和的声音向月阔察儿询问。

    “回回司天监有一位哈三,精于制器。陛下以前曾经召见过他!”月阔察儿早有准备,躬下身体,小心翼翼地举荐。

    “哈三,他是阿尼哥的后人吧?”妥欢帖木儿眼神一亮,脑海里顿时闪出一个白白净净的天竺小胖子形象。(注1)“是!”月阔察儿轻轻点头。“他前些年,经常蒙陛下召见。只是后来,后来有人多嘴,说成年男人不能随意出入后宫”

    “朕记得他!朕记得他。唉!”妥欢帖木儿幽幽叹气,目光隐隐透出几分惆怅。

    若论制器之道,他自己就堪称一位大师。所以经常在皇宫中召见一些精研各种奇技淫巧的贵胄子弟,带着他们一起打造各种各样的巧妙用具。而哈三,就曾经是一位宫中常客。每每和他一起忙碌到深夜,废寝忘食。直到后来引起了言官们的非议,才不敢再往后宫里跑。

    推荐这样一个熟面孔取代李汉卿,足见月阔察儿没有任何私心。妥欢帖木儿笑了笑,嘉许地点头,“嗯,他的确是个合适人选。但光他一个不够,你还得再推荐一个给他当副手。以免有人多心,以为朕又不经廷议,随便启用弄臣!”

    “工部有一位姓郭的河渠使,叫郭奴心,是郭守敬的后人,也精于制器!”月阔察儿想了想,又给出了另外一个在妥欢帖木儿脑海中印象深刻的名字。

    “你说是郭秃子啊!”妥欢帖木儿立刻抚掌大笑,“嗯,他的确是个制器高手。朕记得他。这满朝文武的家中,恐怕没有几个不知道他,没收藏过他造的那些东西吧?!”

    “陛下,陛下圣明!他,他的确名气不太好!”月阔察儿红着脸赔笑,不敢与妥欢帖木儿的目光相接。

    郭大使擅长制器,但最出名的,却是制造各种房中助兴之物。所以在勋贵的后代之中混得极为吃香,只是在朝堂上,名气却稍微有些差。至少那些所谓的清流,绝不会当面说他的好话。

    “朕用人,是用人之长。能给朕制造出更好的火炮就行,管他名声如何?”妥欢帖木儿大气的摆摆手,笑着回应。目光中,依稀已经能够看见,当有人提名哈三和郭恕二人取代李汉卿时,朝臣们的表情。

    那绝对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并且能最大程度地降低权相脱脱的防范之心。“你回头找一下雪雪他们几个,让他们明天早朝,立刻给朕荐贤。”嘉许看了月阔察儿几眼,他继续笑着吩咐,“至于那个李汉卿,也别亏待了他。给他个兵部汉人侍郎的职位吧。让他入军中,去给脱脱掌管粮草辎重。等开了春,朕的三十万大军,怎么着也得动一动了!”

    “是!”月阔察儿心中大喜,表面上却做出一幅公正廉明模样。军械监位置上,每年都有几百万贯钱流过。随着战火的蔓延,可以预见,相应的款项只会逐渐增加,绝不会轻易减少。而李汉卿那厮,却仗着有脱脱撑腰,不肯给任何人分润,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这下好了,换了哈三和郭秃上去,郭某以后随便提一句今日之事,还用怕没有大把的人情钱可拿?

    “群臣当中,你是唯一一个跟朱屠户交过手,并能全身而退的!”妥欢帖木儿又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气。今天月阔察儿对李汉卿的指摘,未必完全是出于公心。作为大元朝的皇帝,他早就明白,并且习惯了这些事情。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此刻最为重要的是,要限制脱脱兄弟的权力,避免第三个权臣在自己眼前诞生。“明天早朝时,也把你买到的火炮拉到皇宫门口,给大家伙都开开眼界。朕不能再没完没了的等下去了,朕再等下去,就是朱屠户誓师北伐,而不是朕派人去征剿他了。你,还有雪雪,桑哥几个,无论如何,要给朕记住这一点!”

    “是,臣必不辜负陛下信任!”月阔察儿躬下身,悄悄握紧拳头。指甲陷入肉中,带来一阵快意的痛。

    注1:阿尼哥,古代尼泊尔科学家。与郭守敬一起,修建了当时世界上设备最完善的天文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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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忠犬

    第二百五十二章忠犬

    第二天早晨,月阔察儿花费重金从黑市上收购的火炮,就吸引了所有前来上朝大臣们的目光。

    笔直修长的炮身,光洁如镜的炮膛,三百五十步的射程,持续二十炮不炸膛的质量。如此神兵利器,却只有五百多斤重,并且下面还带着一个铁架子木轮车。两个身体强壮的汉子抓住车把,就可以轻松的推着走。

    相比之下,朝廷花费重金造出来的青铜大炮,就彻底成了笑柄。丑陋、笨重,并且容易出事故。弄得原本应该最安全的炮手位置,现在人人敬而远之。在战场上挨上一刀,至少还能剩下个全尸。万一火炮炸了膛,周围五步之内,可是都会被撕得支离破碎。弄不好,连骨头渣子都捡不回来。

    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凡是见过朝廷所造火炮的人,再见了月阔察儿买来的火炮,难免就觉得面上无光。特别是当听闻每门炮翻了十倍高价,才不过一万多贯。而朝廷这半年多来已经在火炮上面投入了四百万贯的消息后,一个个个更是怒不可遏。

    四百万贯啊,四百万!那可是足色的铜钱,而不是朝廷滥发的纸钞!要知道,大元朝的国库收入,可是七成以上来自南方几个行省。而自打闹了红巾之后,湖广与河南两大行省的税赋,就一文钱都没向朝廷输送过。江浙和江西两大行省的税赋虽然勉强还可以走海路,可最近海上却非常不太平。不是风高浪急,就是海盗捣乱。江浙和江西每向海津镇发送一万贯财货,沿途竟要被“漂没”四成以上。再加上沿途人吃马嚼,各种不可预估损失,最后能进入国库的能有一半就不错了。害得国库里边现在都已经跑了耗子,连给京官的年俸,都得东拼西凑才能拿出来。(注1)就在这么窘迫的财税情况下,军器监李汉卿,居然花掉了四百万贯才造出了一百多门火炮。平均每门炮造价比黑市上买来的还要高出三倍!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有至少三百万贯本来该发给官员们的俸禄,被浪费掉了,或者说被收进了私人的腰包!

    大元朝的高官们通常都不相信儒家那一套,但是却对商业数字极为敏感。因此月阔察儿事先安排的言官还没得及开口,军器局汉人主事李汉卿,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几乎所有非脱脱派系的人,包括一些平素跟脱脱关系不错的勋贵,都恨不得立刻将李汉卿按在地上,从头到脚扒个精光,看看他到底把三百万贯给藏到了哪里?!

    李汉卿虽然能言善辩,这种情况下,也是众口铄金。好在大元朝皇帝陛下妥欢帖木儿“重瞳亲照”,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先大声呵退了围攻李汉卿的群臣,然后又将当事者温言抚慰了一番。最后,则采纳了中书省平章政事哈麻的提议,升李汉卿为兵部侍郎,以酬其造炮之功。把军械监的位置腾了出来,由朝廷另选贤能承担。

    所谓贤能,自然得由朝中几大势力的共同选择。毕竟这个位置上,以后每年都有几百万贯铜钱过手,随便在上面抹一把,都能富得流油。于是乎,又是一番明争暗斗,最后达成妥协,让天竺人哈三脱颖而出。至于李汉卿,在荣升了兵部侍郎之后,也立刻就被安排了一个重要任务,替南征大军筹备粮草辎重,随时准备追随丞相脱脱一道去征讨各路反贼。

    这些事情说起来简单,实际折腾结束,也到了中午时分。妥欢帖木儿又说了一些慰勉的话,然后宣布散朝。

    众大臣齐呼万岁,拜舞而出。来到了皇宫之外,则迅速分成了几波。有的是相约一起去寻欢作乐,有的是凑在一起商讨发财大计,还有的,则是明显从今天的廷议中,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儿的地方,悄悄地凑在一起,交头接耳。

    中书省右丞脱脱没有心思跟众人凑热闹,出了皇宫之后,就飞身跳上了坐骑。新上任的兵部侍郎李汉卿则骑上了另外一匹黑马,不声不响地跟在了他的身后。主仆二人在侍卫的簇拥下,沿着长街一路跑出了大都城,直到远远地看见了西门外的大校场,才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缓缓地拉住了坐骑。

    “老四啊,今天的事情,做兄长对不住你了!”中书省右丞相脱脱没有回头,背对着李汉卿,幽幽地说道。

    “大人这是哪里话来?”兵部侍郎李汉卿笑了笑,脸色看起来非常憔悴,“是小四没把事情做好,辜负了大人您的信任。所以咱们主仆才有今天的麻烦!”

    “你”脱脱身体颤抖了一下,咬着牙摇头,“你小子还是这幅样子,不肯拿我当亲哥哥。今天的事情,明显是冲着我来的。你只是不幸,做了我脱脱的挡箭牌而已!”

    “我是您的书童,替您挡箭,不是应该的么?”李四疲惫地笑了笑,翻身跳下战马。“再说了,这一百五十多门炮,已经是我能使出的最大本事了。继续赖在军械局里,也不可能做得更好。如今能够急流勇退,倒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你?嗨!”脱脱闻听,又是一声长叹。吐出的气息,在空中形成一道白雾,经久不散。

    李四越是表现的豁达,他心里头越觉得难过。按照道理,今天在朝堂上,他这个中书省右丞应该带领麾下爪牙,替李汉卿遮风挡雨才对。然而,当看到整个朝堂上将近七成的官员都红了眼睛时,他自己却退缩了。从始至终,没有鼓起勇气替自己的心腹说一句话。

    脱脱知道自己今天为何软弱,不光是由于李汉卿督造的火炮,质量比月阔察儿从黑市上买来的差距太大。那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因素,影响其实并不大。凡是头脑清醒的人,在最初的羞怒之气过去后,都会清醒的意识到,自己会造,和黑市上购买,有着本质上的差别。特别是火炮这种镇国利器,自己只要会造,哪怕是消耗大一些,卖相差一些,却意味着想要多少,今后就能有多少,不会受制于人。而买,则完全看卖家的心情。况且不是所有红巾贼,都会短视到连火炮都倒卖。当交易引起了朱屠户的警觉之后,那些胆大的卖家,也会本能地收手。

    此外,眼下能够制造丑陋的火炮,将来就能制造可与南方货一较高下的成熟品。从有到精,只需要个时间。而从无到有,却是质的飞跃。上午廷议时,只要自己能站出来,把其中道理讲清楚,相信朝堂上绝大部分文武官员,不会继续被哈麻、月阔察儿等人牵着鼻子走。

    但是,脱脱却没有说话。不是因为没有能力庇护李汉卿,而是因为他看到了自家亲弟弟,也先帖木儿畏缩的目光。在河南一战,丢尽了三十万大军的责任,朝廷一直没有追究。如果他今天替李汉卿强出头,恼羞成怒的雪雪等人,保不准就会把仇恨转移也先贴木儿头上。那可是他根本无法保护的软肋,即便是天底下最不要脸的家伙,都无法将死人说活,将溃败说成转进。而如果也先帖木儿不是他脱脱的弟弟,按照大元朝的律法,早就该斩首示众了。家人和直系亲属,都会被流放千里。

    反复权衡之后,脱脱只能暂时牺牲掉自己曾经的书童李汉卿。毕竟群臣对后者的指责没有丝毫依据,并且即便能鸡蛋里挑出一些骨头来,也罪不至死。只要李汉卿不被人整死,过后,他就有的是办法,凭借中书省右丞的权力,令其东山再起。有的是办法,补偿后者的委屈,并且让后者对自己感激涕零。

    但是,他却万万没想到,李汉卿非但没有被群臣击倒,反而因为皇帝的主动出头,向上连跳数级。更没有想到,刚刚升任正四品兵部侍郎的李汉卿,会立刻被皇帝委以重任,来和自己搭档,替自己的南征大军督办粮草物资!

    这让他事先准备的所有补偿计划,都彻底落了空。并且还要随时面对李汉卿,面对他眼睛里的幽怨和不解。所以,此时此刻,脱脱真的没勇气回头,看着李汉卿的眼睛,坦诚地告诉曾经的书童兼好朋友,我今天是因为要保护也先帖木儿,才不得不牺牲了你。真的没勇气告诉对方,虽然我一直说过,要拿你当亲兄弟对待,但在我心里,你依旧,并且永远,比不上也先帖木儿一根汗毛!

    “大人今天不保小四是对的!”李汉卿却永远是一幅清醒理智的模样,拉着战马向前走了,在脱脱的脚边说道,“小四说得不是客气话,大人应该知道,小四跟您,早就不用再说什么客气话了。军械监的位置,小四早晚得让出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大人,您现在手里可是握着三十万精锐,并且一直驻扎在大都城边上。而小四在军械局,掌握得则是最犀利的火炮和最结实的甲杖。”

    “你说什么?你敢离间”.中书右丞脱脱猛然惊醒,一肚子负疚,瞬间转为无名业火。

    “大人,小四是您的书童!”李汉卿毫无畏惧地仰起头,看着脱脱的眼睛,继续低声补充,“没有您,小四什么都不是!皇上对您起疑心了,大人,难道您一点儿没感觉出来么?以您的睿智,应该早就感觉得到。只是,只是您一直拒绝相信而已!”

    注1:海津镇,就是现在天津一带。元代海运相对发达,海船可以从南方直接抵达直沽(大沽口)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朋友

    第二百五十三章朋友

    “嗡!”刹那间,脱脱觉得有一万道霹雳砸在了自己脑门上,天旋地转。

    不是因为顾忌也先帖木儿,也不是因为自己觉得李汉卿将来还有足够的机会翻身。今天,导致自己没勇气开口的真正原因是,皇帝陛下对自己的信任已经不在了!自己其实早就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层,自己只是一直在自欺欺人而已!

    真相,最直接,也最简单,只是疼得人撕心裂肺!皇帝陛下早就不信任自己了,否则也不会对哈麻、雪雪兄弟如此纵容。皇帝陛下在玩帝王之术,怕逼急了自己,所以宁可主动给李汉卿连升数级,来将此人从军械监的位置上挪开。皇帝陛下根本不相信自己没有任何私心,所以才用这种温水煮蛤蟆的方式,一点点将自己的羽翼从中枢剥离,以求发起最后一击时,自己根本没有任何能力反抗。皇帝陛下用同样的方式收拾了权臣伯颜,现在,他又把目光瞄到自己的哽嗓上

    而偏偏这种从外围入手,细雨润物般的方法,还是当年自己教给皇帝陛下的。当初年少的自己和同样年少的皇帝陛下,联起手来,一同斗垮了权臣伯颜和他的党羽,发誓要齐心协力中兴大元帝国。当年的陛下和自己亲如手足,曾经相约世世代代为兄弟。当年的自己和现在的李四一样,对皇帝陛下忠心耿耿,宁愿为之粉身碎骨

    大冬天,丞相脱脱脑门上的汗水,却像溪流般淋漓而下。在旁边的李汉卿看得真切,抬起手来替他拉住战马的缰绳,低声说道:“大人今年一直忙着练兵雪耻,而哈麻、雪雪等人,却趁着大人无暇分心的机会,带着西域番僧伽磷真出入禁宫。那番僧不通佛经,唯善壮阳药物和男女双修秘术。陛下,皇后,还有太子,都甚敬之。传闻陛下曾经召数名宫女,以番僧所授之法秉烛夜战,通宵达旦”

    “住口!”没等李汉卿说完,脱脱愤怒地打断,“这些话,你都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简直是无稽之谈。咱们做臣子的,怎能如此诽谤陛下?!赶紧给我把它给忘了,要是再敢于老夫面前提起,休怪老夫对你不客气!”

    “大人管得了李四,管得了天下幽幽之口么?”李四抬起头,毫无畏惧地与脱脱对视。

    “谁在乱传,老夫就杀了他!”脱脱狠狠瞪了他一眼,将头扭到了一边。

    李四说得事情,他早就有所听闻。他也清楚地知道,妥欢帖木儿因为少年时曾经遭受过大恐惧,所以对男女之事有着非常怪异的喜好。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对妥欢帖木儿的忠心。毕竟男女之事属于私德,而蒙古人对于礼教,向来又不似汉人那边看得重。

    “小四不是在乱传谣言。小四今天提起这些,只是告诉大人,哈麻他们为了邀宠,已经不择手段!”尽管脱脱表现出了明显的拒绝姿态,李四的噪呱却依旧不止不休。

    “那又怎样?”脱脱皱了下眉头,不屑地撇嘴。

    “陛下已经不再信任大人。太子和皇后,全都倒向了哈麻他们一伙。大人,难道这还不够么?难道您还要等到刀子砍在身上,才追悔莫及不成?”

    “笑话,本相怎会那么笨?本相凭什么就乖乖地等着哈麻他们动手?!”脱脱回头又看了一眼李汉卿,连声冷笑。

    “那大人如今在等什么?”李汉卿勇敢地抬着头,目光瞬间变得如刀子般明亮。“大人,依属下之见,现在,才是锄奸的最好时机。错过这个机会,大人就会抱憾终生!”

    “时机,什么时机?”右丞脱脱根本没听懂他的话,皱紧眉头,迟疑着追问。

    “大人手握三十万重兵,而大都城里的禁军,把吃空饷的数字都加上,也凑不足二十万!并且平时分别驻守在各处,仓促之间根本无法集中!”兵部侍郎李汉卿迅速向四周看了看,用极低的声音快速回应。

    “轰隆!”冥冥之中又是一记炸雷,劈在了脱脱的灵魂上,令他摇摇晃晃。三十万大军,三十万从整个北方千挑细万出来的精锐,配备着整个帝国最精良的武器铠甲,并且拥有上百门火炮的大军,就驻扎在西门外的大校场。如果自己带着他们清君侧的话,什么哈麻、雪雪,月阔察儿,不过是一群土偶木梗!

    但是,就在下一个瞬间,脱脱眼前却又出现了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年青时的身影。躲在深宫当中,眼神凄凉而又无助。“脱脱,帮我,朕就你这么一个朋友!”当那双凄凉的眼睛向自己看来的时候,自己根本无法拒绝。“大元朝经不起这么折腾了,权臣杀皇帝就像杀鸡!”当那对单薄的嘴唇里吐出如是理由时,脱脱更是义无反顾,“咱们蒙古人自己都不知道秩序为何物,底下那些汉人,怎么可能不看咱们的笑话?他们说胡人无百年之运,再这样折腾下去,咱们蒙古人自己就把自己杀干净了,哪还用得着汉人来赶?!”

    “大人!”兵部侍郎李汉卿敏锐地看到脱脱眼睛里的犹豫,声音瞬间提高,“小四,也先帖木儿,巴拉根,哈鲁丁,还有海兰、叶辛他们,性命都在大人一念之间。大人如果不当机立断的话”

    “闭嘴!”右丞脱脱突然暴怒,抬起腿,一脚把李汉卿踹了个大马趴。这个汉人,这个汉人没安好心!他居然想挑拨自己造反,挑拨蒙古人互相杀得血流成河!他该死,罪该万死,自己必须亲手剥了他的皮!

    然而,当看到李汉卿痛苦地捂着肚子,在雪地上翻滚的模样。右丞脱脱又瞬间恢复了冷静。李四是对的,如果自己被哈麻、雪雪这一干奸贼斗倒了,也先帖木儿他们,肯定要被清算,肯定一个都活不成。这不是同族和异族的问题,这是最基本最普通不过的权斗。胜者接收一切,败者将一无所有,包括性命。燕帖木儿,伯颜,从没给对手留过翻本的机会。自己当年也没对伯颜一系的人马留过情。假如哪天轮到自己倒下,结果不会有任何差别!

    “把他扶起来!”铁青着脸,脱脱冲着自己的亲兵们命令。随即,又咬了咬牙,翻身下马,向前走了几步,亲自拉住了李汉卿的胳膊,“刚才的话,不准再说。再说,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听明白了?”

    “大人,小的,小的对大人之心,犹如这四下里的雪地一般”李四疼得脸色煞白,像虾米般弯着腰,喃喃自辩。

    听了他的话,脱脱愈发觉得心中负疚。推开一名亲兵,将此人的左胳膊自己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我知道你的忠心,我,我刚才那一脚,刚才那一脚,实在是气昏了头。李四,先前的话你不要再说了,必须给我烂在肚子里。我,我当年跟陛下之间,就跟现在你跟我之间一样,都是拿对方当自己的亲人,亲生兄弟!”

    说到这儿,他忽然觉得一阵凄凉,眼睛里不由得涌起了几点泪光。住在皇宫里的人,哪会有什么兄弟?换了自己住在里边,恐怕也是一样!有一个重臣手握几十万大军,朝廷里边还党羽遍地,试问哪个做皇上的,能真正觉得安心?寡人,寡人,他们汉人的词汇真丰富,当了皇帝的人,可不就是不能有朋友么?

    “皇帝眼里之中,哪会有什么兄弟?”兵部侍郎李汉卿佝偻着腰,咬牙切齿。“他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孛罗不花都不放心,你现在兵权相权尽在掌握”

    “闭嘴!”脱脱猛地回过头,眼睛对着李汉卿的眼睛,“不准说,我不准你再说。我可以不做右丞,不握兵权,但我不会再让大都城内血流成河!你听清楚了,我脱脱的刀上,绝不会再染蒙古人的血!”

    “好,好,好!”兵部侍郎李汉卿一把推开脱脱,大步向后退,“好一个忠心耿耿的贤相脱脱,小四佩服。小四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大人.,,,,,”

    仿佛豁出去了一般,他冷笑着追问,“大人,你刀上不愿意染同族的血。哪天哈麻、月阔察儿他们得到了机会,他们会在乎你的血么?”

    “你?”脱脱无法回答李汉卿的话,只觉得自己的心往下沉,以闪电般的速度往下沉,一直沉入十八层地狱。

    “我不会给他们机会!”仿佛在说给李汉卿等人听,又好像在给自己打气,他咬着牙,信誓旦旦地回应,“你放心,我不会给任何人的机会。天下已经够乱了,那些造反的家伙,正等着我们蒙古人再来一次自相残杀。我不会给他们,不会给他们机会,不会给任何人!”

    没想到脱脱固执到如此地步,李汉卿愣愣地看着此人,像不认识般看着,半晌,才抹掉了嘴角上血迹,对着头顶上的天空吐出一股浓烈的白烟,“好,好,你说怎样,就怎么样。反正小四这条命是你的。你要双手送出去,小四等着那一天到来便是!”

    “你等不到,永远等不到!”明白李汉卿对自己的一番苦心,。右丞脱脱咧了下嘴巴,用力摇头,“你刚才也说过,本相手里,握着三十万大军,还有上百门火炮。只要这支兵马掌握在本相手里,任何人就动咱们不得。”

    “陛下让小四替您督办粮草,明显是在催您出征!”李汉卿看了脱脱一眼,苦笑着摇头。对方固执己见,作为仆从,自己只能陪着他一条道走到黑。虽然,这条路的尽头,可能就是万丈深渊。

    “出征就出征!”脱脱鼻孔里喷出两股白烟,赌气般说道。“你以为本相只是在等你的火炮么,本相是在努力将来自不同地方的各族勇士,捏合在一起。如今他们已经在一起训练的四个多月了,早已有了与红巾贼一战的实力。只待开了春运河解冻,咱们就立刻拔营向南。本相就不信,那朱屠户凭着一群流寇,能接下本相这全力一击。”

    三十万精锐,上百门火炮,并且其中还有五十余门,射程和威力都远超过对方的重炮。在脱脱的率领下,李汉卿的确看不出自己这方有什么失败的可能。然而,胜负的关键,往往不在战场之上,在朝中不稳的情况下贸然领兵出击,绝对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想到这儿,他又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劝道,“沙场争雄,大人当然不会畏惧那个朱屠户。可大人此刻离开中枢,岂不是更给了哈麻等贼机会?万一战事一时半会儿无法结束,而哈麻等人又在陛下面前进谗”

    “我会让我弟也先帖木儿,还有平章政事汝中柏看着他们!”右丞脱脱犹豫了一下,迅速给出答案。“也先帖木儿有勇,汝中柏有谋。他们二人联手,哈麻等奸佞,谅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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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