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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五十四章 死亡阴影

    第二百五十四章死亡阴影

    “大人!”李汉卿根本无法认同脱脱的安排,本能地想出言阻止。然而看到脱脱愤怒的眼神,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头。

    正所谓疏不间亲,也先帖木儿再不中用,那也是脱脱的嫡亲兄弟。不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他,脱脱还能相信谁?此外,也先帖木儿虽然用兵本事不济,一口气丢光了三十万大军。可他的个人勇武,在整个大都城内肯定能排进前三。真正发起威来,寻常十几名武士根本近不了身。足以带领一小队私兵直接杀进任何人的家。

    “其实把你留下最好!”也不想让李汉卿过于伤心,大元右丞脱脱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补充,“但是,一则皇上已经点了你的将,老夫不能公开违旨。二来,你本事虽然大,毕竟出身低了些,又是个汉人。我家的那些蒙古武士,未必肯服你的管。所以,你还是跟在老夫身边,拿出全部本事帮老夫对付红巾贼最好。咱们兄弟早点儿把朱屠户给灭了,咱们也能早点儿返回大都城来解决其他麻烦。只要有这一桩功劳在手,就足以抵偿也先帖木儿的丧师辱国之罪。到时候,任何人,都再也拿不住咱们一家的把柄!”

    “是,大人!”李汉卿叹了口气,怏怏地回应。凭心而论,他一点儿都不认可脱脱的想法。有了消灭朱屠户的大功,就能重新赢得皇帝的信任?朝堂上那些政敌就不敢再肆意倾轧。这怎么可能?如果功劳大就能避免被人谋害的话,当年岳武穆就不会死在风波亭中。莫须有三个字什么意思?不是可能有,可能无,而是根本不需要有!光是“功高震主”四个字,就足以要任何臣子的命!

    “练兵之事老夫自己就应付得来。粮草辎重暂时也不用不到你亲自去管!”见李汉卿心气依旧不高,右丞脱脱想了想,开始给他肩膀上压担子,“趁着离开春还有一段时间,你从家中点一批好手,去给我把朱屠户那边的情况打听清楚。除了老夫和妥欢帖木儿之外,整个右丞府中,其他人随便你调用。老夫要朱屠户那边所有情况,才能知己知彼!”

    “卑职遵命!”李汉卿想了想,肃立拱手。

    无法劝脱脱先解决政敌然后再出征,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辅佐脱脱尽可能快地解决掉外部敌人。然后再以最快速度返回大都城中,震慑哈麻、桑哥和月阔察儿等一干宵小。如果时间把握准确的话,也许最终结果不会如他自己想象的那么糟。

    李汉卿是个干脆性子,既然决定了去做一件事,就绝不拖泥带水。当天傍晚,就带领百十名心腹死士,冒着风雪离开了大都城。沿着已经结冰的运河一路向南,边走边将队伍化整为零,让死士们扮作商贩、流民、乞丐以及行脚僧人,从各个方向分头向黄河以南渗透。然后又在与徐州只有一河之隔的邳州专门买了处院子做联络点,很快,就将淮安军的情报源源不断地收集了回来。

    然而这些情报汇总之后,李汉卿却被惊了个目瞪口呆。见过不着调的,没见过如此不着调的。就在他和他的主子脱脱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南下之际,他们眼中最难对付的敌人朱八十一,居然做了甩手掌柜。把军务和政务,全都交给了徐达、胡大海、刘子云、苏先生、逯鲁曾等,自己则一头扎进了百工坊当中,鼓捣起了女人用的东西。据说每回至少都要在作坊里头蹲上四五天,非有万分紧急的事情,谁也见不到他的人影。

    “这厮,到底又在弄什么幺蛾子?”将一份份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打开,并排放在桌案上,李汉卿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沉吟。

    按照常理,对手玩物丧志,他应该高兴才对。然而,素有鬼才之名的李汉卿,却丝毫高兴不起来。相反,他脊背上总觉得凉凉的,好像有股阴风在不停地吹。哪怕是睡觉之时,都无法放心地闭上眼睛。

    那朱八十一在制器一道上,可称得上天下第一高手。当初他为了平安脱身,只是拿了个中看不中用的铜手铳送给对方做礼物,却万万没想到,短短两三个月之后,铜手铳就在朱屠户那边脱胎换骨,变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青铜火炮。随后不久的沙河之战中,从淮安偷偷运来的火炮突然发威,炸得也先帖木儿及其手下丢盔卸甲。三十万大军被刘福通给灭了九成九,最后逃离生天的只有聊聊数千人。并且人人闻炮声色变,再也不敢提“南下”二字!

    如今,朱屠户又一头扎进作坊里头了,谁知道他还会再鼓捣出什么大杀器来。将自己平素见到的各类器物,包括女人用的剪刀都在脑海里放大了十几倍,鬼才李汉卿都猜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值得朱屠户下这么大功夫?难道还有比火炮和火铳更为犀利的武器么?并且要出在女人的随身之物上头?那到底要犀利到什么地步?那姓朱的屠户,他从三生佛陀那里,到底都得到了些什么?!居然每一步都走得如此精准,走得如此令人恐慌不已?(注1)想破脑袋都无法直接猜测出朱八十一正在制造什么神兵利器,李汉卿只能从成堆的密报中,寻找蛛丝马迹。摆在桌案上的密报涉及面儿很杂,几乎覆盖了近一个多月来淮安、高邮和扬州三地,与朱八十一可能相关的所有事情。包括淮安军用武器向友军换粮食,用土地拉拢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盟友,以及大力扶植王克柔、张士诚、朱重八三人,让他们各自在长江南北两岸,各自打下了自己的地盘,把董抟霄逼得进退维谷等等,唯恐不全,唯恐不细。

    “憨货!”有名死士大概是实在无法理解朱八十一将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和镇国利器让与他人的行为,在秘报的最后,愤愤地点评。

    “呸,这朱屠户如果是个憨货,天底下就没一个聪明人!”李汉卿一把从密报中抓起这份措辞轻浮东西,三下两下将其揉成团,用力掷进了脚边儿的火盆当中。

    自打双方第一次接触之后,他就从没再小看过朱八十一。包括用兵和权谋方面,在他眼中,后者的种种作为都可圈可点。外示憨直,内有心机,是他和脱脱两个反复研究之后,对朱八十一的一致评价。虽然这个评价和很多人,包括脱脱的亲弟弟也先帖木儿都不认同。可至今为止,却谁都没见到朱屠户真的吃过亏。相反,那些以为朱屠户傻的人,要么已经成了一堆白骨,要么已经被朱屠户拉上了贼船,谁都没真正赚到便宜。

    而摆在桌案上的其他秘报,无一不验证着他和脱脱二人判断。每一份,表面看起来走极为正常。但越是仔细推敲,越是令人震惊。

    “腊月二十五,刁民魏某于扬州府击鼓鸣冤。诉扬州巨贾吴天良杀人夺产之罪。刑局主事,扬州知府罗本亲审此案。陪审团十三人,六人认为吴天良罪在不赦,七人坚称魏某诬告。吴天良无罪开释!”

    “腊月二十七,参军叶德新彻查扬州路田亩。泰州大儒王守仁聚集乡邻阻之,叶德新不忍杀伤无辜,含恨退去。腊月三十夜,朱亮祖引溃兵破王家寨,杀王守仁全家!初二,泰州都督吴良谋引兵来救,朱亮祖不敌,夺船遁入长江!”

    “正月初四,豪绅钱百万于赴宴途中,被溃兵所害。随行两子及僮仆三十余口,皆死于非命!”

    “正月初四,城外玄字号瓷窑炸窑,窑主周德被火焰波及,当场身亡!”

    “正月初六,参军罗本将扬州城外所有瓷窑登记造册。查清无主之窑七十三口,皆收归官有!”

    “正月初八,淮扬大总管府长史苏明哲下一税令。凡进出淮安、高邮和扬州三地的货物,皆征税一成。凡淮安军所辖之地,皆不二征。有逃税超过十贯者,抄没其货。货主此生不得再入淮扬!”

    “正月初八,朱贼仿朝廷体制,私设吏、户、礼、兵、刑、工、学、商,八局。以逯鲁曾、苏明哲、陈基、徐达、罗本、黄正、禄鲲、余常林为主事。”

    “正月十二,巨贾吴天良畏罪,举家出逃避祸。座船在长江之上被水师重炮击沉,老少六十二口葬身鱼腹。水师统领朱强在吴天良身上,抄出扬州士绅给董抟霄的亲笔信。上有四十余家联署。朱屠户笑而付之一炬!”

    “正月十三,大儒许衡之孙许世忠贱卖家产,携全族去江南访友”

    “正月十四,乡绅杨铨举家搬往汴梁”

    “这厮,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狠辣?!”用力拍了自己一下,李汉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汇总看不清楚,越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总结在一起,他越觉得毛骨悚然。就在朱屠户把自己藏进百工坊的这一个月当中,扬州路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居然死了将近三成。还有两成唯恐受到池鱼之殃,丢弃了土地和作坊,举家搬迁到了江南。而这一切导致的结果就是,舍不得离开的士绅们纷纷匍匐下身子,再也不敢给朱屠户制造任何麻烦。

    “正月十六,进士郑远,献家中存粮十万余斤与官府,赈济灾民。逯鲁曾亲迎之,择其一子入大总管幕府。”

    “正月十七,进士章正林、胡润等人联名上书,请淮扬大总管府再开科举,给民间遗贤晋身之阶”

    "正月十八,刁民柳氏诉布商徐家霸占田产,纵子行凶,陪审员一致徐氏当家长子徐孝贤有罪。除以绞刑,罚金一百贯,作为柳氏养老之资!”

    注1:弥勒佛,在民间传闻里,是三生佛。可以看见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血酬

    第二百五十五章血酬

    “狠,够狠。这一手玩得漂亮!恶事全是手下人干的,菩萨我自为之!”整整一个晚上,李汉卿不知道拍了多少次桌案和大腿,到后来,整个人都陷入一种莫名的亢奋状态中,迟迟无法自拔。

    朱屠户最近做得太干脆了,干脆到让人无法将现在的他,和他以前的行为关联起来的地步。而这种干脆劲头,正是眼下大元右丞脱脱身上最为迫切需要的东西。让李汉卿忍不住去想,假使把自己的东主脱脱,和朱屠户两人位置对调一下,结果会是怎样?然而想来想去,他又不得不叹息着承认,一切都是造化弄人。去了大都城的朱八十一,就不再是朱八十一。做了红巾淮扬大总管脱脱,也不会再是原来那个脱脱。

    脱脱在朝堂上优柔寡断,是因为他头上还有一个皇帝。身边的诸多同僚,也各自都有各自的利益。而朱八十一那边,却早就脱离了刘福通和芝麻李的掌控,天不收地不管。手下的队伍也是他自己亲手拉起来的,一切都唯其马首是瞻。哪怕不认可他的选择,也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他一条道跑到到底。

    而双方的施政根基,也有本质上的差别。脱脱这边,依靠的是蒙古贵胄,汉人士绅,并且二者彼此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没有他们的支持,任脱脱长了三头六臂,也寸步难行。而朱八十一那边,手底下却是一群流民、底层小吏,落魄读书人。地方上士绅,要么以前根本对淮安军不屑一股,要么只是淮扬大总管府的点缀,基本上属于可有可无,全都死光了,也不会令淮安军伤筋动骨。

    “这朱屠户,到底要弄出怎样一个妖魔鬼怪国度来?”曾经有那么几个瞬间,李汉卿甚至感觉,如果脱脱永远不要剿灭了朱屠户,让大伙继续开开眼界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然而,很快,他又幡然悔悟,从心底掐灭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如果此番南征失败,非但脱脱兄弟,恐怕所有依附于他们兄弟二人身上的官吏,包括李汉卿自己,都将粉身碎骨。而即便朱屠户最后能够一统天下,李汉卿都看不到,像自己这样天生就该成为谋士的人,能在新的王朝里得到什么好处。

    朱屠户弄出来的新式官府太怪异了,既不像眼下的大元,也不像当年的大宋。甚至从唐倒推至东汉,都找不出类似的模版。倒是夹在东西两汉之间的王莽新朝,看起来与朱屠户的淮扬体系有诸多类似,处处透着另类,处处透着异想天开。但王莽的新朝只维持了短短十六年,就毁于民乱。王莽本人,也从此遗臭千载,至今还被读书人口诛笔伐。

    “四爷,紧急密报!”正当李汉卿大发感慨的时候,屋门猛地从外边被推开,有个魁梧的身影裹着寒气,大步冲了进来!

    “拿来我看!”鬼才李汉卿皱了下眉头,沉声吩咐。“以后别这么慌慌张张的,红巾军都在黄河南岸呢,飞不过来!”

    “是!”魁梧汉子王二愣了愣,双手将密报举过头顶,“小六他们连夜从南岸送过来的紧急密报,过河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冰窟窿上,折损好几位兄弟!”

    “啊,黄河都解冻了?这么早?”李汉卿又皱了下眉头,劈手夺过密报,同时大声追问,“小六子本人呢,他怎么样?”

    “还好,就是冻得不轻。已经安排人手扶着他去泡热水了!”王二想都不想,快速回应。

    “那就好,弟兄们的性命放在第一位,其他都可以排在后边!”嘉许地冲王二点点头,李四大声强调。随即,在灯下迅速展开密报。

    里边的字迹非常潦草,显然写的时候执笔者非常慌乱。大概内容是,最近淮安军在其控制的几座城市内,都展开了大规模搜查。非但将朝廷派去的探子抓了不少,各路红巾军安插在地方上的眼线,也纷纷被挖了出来,礼送出境。而这次行动的掌舵者,居然是以前在淮安军中基本排不上号的水师统领朱强。出动的队伍,也以其麾下的水师为主,另外一部分则是正在训练中的新兵。整个行动针对性非常强,仿佛天空中有一双眼睛,将各方暗探早就牢牢地盯上了一般。

    “咱们的人损失多么?”李汉卿放下密报,低声询问。朝廷派出的探子被抓,是他预料当中的事情。用间之说,在战国时代就早已有之。而朱八十一这次将领地大部分都收缩回夹在黄河、长江、运河以及大海之间的半封闭区域之后,肯定也会想方设法稳定根基。不可能再任由治下像个筛子般,任何人都能混进去搅风搅雨。

    “属下还没统计,应该不会多。咱们的人,都是刚刚才混进去的,接触不到太多的秘密,所以也不会引起太多的警觉!”王二笑了笑,非常自信地说道。

    “是小六亲口告诉你的么?”不满意他的轻率,李汉卿皱着眉头质问。“你去找小六,让他泡完了热水,立刻过来见我!”

    “是!”王二回答的极为干脆,脚步却丝毫没有挪动。李汉卿见了,不由得心中涌起几分恼怒,竖起了眼睛,低声喝问,“怎么?你还有别的事情需要汇报么?”

    “这个,属下,属下知道该不该说?”也是追随了李汉卿多年的老帮手了,今天,王二的举动却极为怪异。眼睛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儿,声音里头,也隐隐带着一丝颤抖。

    “说!”李汉卿果断地命令。“咱们两个之间,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

    “小的不敢,小的绝对不敢对四爷有所隐瞒!”王二十一听了,立刻跪了下去,“小的刚才,刚才从六子手里接过密报时,随便跟他说了几句话。听,听他的口风,好像,好像对那朱屠户佩服得紧。说,说那朱屠户一手握着刀,一手握着金元宝,行前人所未行之事,日后,日后”

    “闭嘴!”李汉卿用力一拍桌案,厉声打断。接连看了一宿关于朱屠户的密报,他原本就有些心烦意乱。此刻听闻自己的下属当中,居然有人敢替朱屠户喝彩,顿时就觉得火上顶门。

    然而,很快,他就将自己心中的无名业火强压了下去。缓缓坐回了椅子上,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起来吧,我刚才不是针对你。朱屠户是一代枭雄,小六对他心生钦佩,也实属正常。咱们兄弟处在敌我双方相邻处,周围鱼龙混杂,多一些提防是应该的。但无凭无据,切忌互相倾轧!”

    “是,属下知错了!请四爷责罚”随从王二弄了个大红脸,抹着额头上的汗珠站起身,低声赔罪。

    “责罚,就算了,你也是出于一番公心!”李汉卿摆摆手,笑着安抚。然后,又缓缓吸了口气,柔声问道,“小六当时怎么说的。是什么原因,朱屠户又弄出了什么妖蛾子,让他居然也心生敬意?”

    “四爷还没有看到么?”王二愣了愣,本能地反问。随即,又赶紧低下头去,小心翼翼地提醒,“就在昨天傍晚送来的密报里头。编号戊十三。”

    “戊十三?”李汉卿的记忆力非常好,一经提醒,立刻回想起了相关内容。“就是朱屠户把淮安、高邮和扬州的大户召集在一起,拿刀子逼着他们入股的事情?那,那件事有什么值得钦佩的。不和强取豪夺差不多么?”

    “嗯——”王二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

    “怎么,难道里边还有其他细节?”凭借直觉,李汉卿认定自己先前的判断可能出了问题,瞪了王二一眼,大声追问。

    “回四爷的话。属下最开始,也觉得朱屠户是强取豪夺!”王二又被吓了一跳,赶紧实话实说,“但,但据今天跟小六一起活着回来的弟兄们讲,好像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朱屠户弄的那个所谓的淮扬商号,总作价才一千万贯。分为一千万股,每股一贯。只拿出二百万股给大户们认购,其他八百万股,分别由淮扬都督府,淮安军,淮安各级官府掌控。”

    “那不是一样么?他那个商号,又不是能点石成金,怎么可能值一千万贯?”李汉卿精通权谋,对做生意却不是非常在行,皱着眉头,继续低声追问。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王二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答非所问,“淮安军所占的股分,据说归全体将士们拥有。战死者的抚恤金,还有受伤致残者的将养费用,以后全从分红里边出。官府那些股份也是一样,各级官吏,只要在职,除了俸禄之外,每年都能拿到一笔分红。即便辞官不做了,只要在任期间没有贪污受贿,还能根据当官的年限,拿到一笔养廉银子。而大总管府的吃穿用度,以后也来自分红。每年都有固定比例,不能肆意挪动官库!”

    “嘶!”闻听此言,李汉卿立刻又倒吸一口冷气。如此一来,淮安军,淮扬三地所有官吏,乃是淮扬地区的士绅,就全都被跟大总管府捆在一起了。打下来江山,恐怕也不再是朱屠户自己一个人的,而是属于他周围所有同党,整个淮扬土匪团伙!

    历史上,只曾经有一个人做过类似的事情。那就是大元帝国的奠基人,铁木真,尊号成吉思汗!虽然没有明确的股权分配方案,但铁木真无师自通所建立起来的,就是一个用刀子创业的大商号。

    这个大商号的所有股东们,从几十把弓箭起家,从东边的大海打到西边的大河,将杀人的买卖做到横跨两万余里广袤天地。灭国数百,杀人数千万,建立了有史以来,任何朝代都无法相比的第一大帝国!

    任何后世之人可以指责他们的凶残,却不得不对他们功业,举头仰视!

    怪不得,怪不得朱屠户那厮,敢在词作当中,把唐宗宋祖奚落个遍。原来他心中,早就有了前进的方向和超越的目标。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果然,果然如此!一时间,鬼才李四心中涌起相传朱八十一所做,流毒甚广的反词,愣愣失神!

第二百五十六章 股权

    第二百五十六章股权(上)

    “那朱屠户也不是光吃不吐,听小六子说,他的淮扬大都督府,把名下所有作坊,都转交给了淮扬商号。以后每向外卖一门火炮,赚到的钱都归商号所有!”正魂不守舍的时候,耳畔却又传来王二的声音,虽然酸酸的,羡慕的意思却非常明显。

    “嗯?”鬼才李汉卿先是微微一愣,然后苦笑着摇头。

    真是豁出去了,这朱屠户为了凝聚人心,真是不择手段。先用刀子把那些敢于跟他对着干的地方豪强杀个血流成河,然后再把日进斗金的火炮作坊拿出来,给屈服于自己的士绅们压惊。而那些先前硬着头皮买了淮扬商号股本的士绅,发现商号真的有可能赚大钱后,怎么会不对朱屠户感激涕零?假以时日,整个淮扬地带如果有谁再敢对朱屠户阳奉阴违的话,恐怕根本不需要淮安军再派人冒充什么强盗,光是地主老财们自己,就能让那个人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二羡慕的却不只是这些,偷偷看了看李汉卿的脸色,继续补充,“听小六子手下说,除了火炮作坊之外,那朱屠户还把收缴上来的无主瓷窑,作坊,还有船坞都转给了淮扬商号。各地的股东们不但可以在年终时指派帐房先生查看账目,还可以举荐得力人手,到那些瓷窑、作坊和船坞里做管事。只要那些管事能给商号赚钱,并且手脚干净,就可以按月拿一份薪水,并且年终还有另外的花红!”

    “他既然连火炮作坊都舍得拿出来收买人心,其他这些,倒也不算新鲜!”李汉卿又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苦笑着摇头。

    淮扬一带,因为守着一条运河,商业一直比较发达。民间生意人,也经常合伙做一些占用资金较大的买卖,然后年底再按照各自所出的本金比例分红。当然,派心腹负责查账,推荐管事和伙计,以及年终给各级管事发红包之类,也都是约定俗称的规矩。朱屠户让淮扬商号的日常运作按照老规矩来,算不上另辟蹊径。

    “此外,小六子的手下还说,姓朱的还给了所有股东,参与议政的特权。不但涉及到淮扬商号事情,要跟他们商量着来。今后伪总管府的一切政令,除了与战事相关的事情外,都会请他们到场参与。大人您说这不是个笑话么,整的官不像官,商不像商,也就是朱屠户这种天生的反贼,敢别出心裁。换了其他”

    “行了!别说了,注意你的身份!”李汉卿忽然就变了脸色,狠狠瞪了得力臂膀王二几眼,大声呵斥。

    “这?”王二被骂了个晕头转向,呆呆地看着突然爆发的上司,满脸茫然。

    妖怪,这绝对是个妖怪!李汉卿可以想象,一旦所谓的股东们尝到了与官府一道分享权力的甜头,他们将变得如何疯狂!那已经不是简单的打江山分红利了,而是从根子上,刨掉了历朝历代,从地方到中枢,各级官府的绝对权威。习惯了在政务上也跟青天大老爷们面对面讨价还价的士绅,绝对不再会接受一个只懂得发号施令的官府。哪怕朱屠户真的被朝廷剿灭了,他留下的遗毒,也会深深地扎在地方士绅和百姓的心窝子里,后患无穷。

    “你,明天一早,给我亲自去一趟扬州!”根本没心情向手下解释自己突然暴怒的原因,李汉卿考虑了片刻,咬牙切齿地吩咐,“家里还有多少人手,凡是你看得上眼的,都尽管带去。我要你把所有买了淮扬商号的股东,名字全给我打听清楚。哪怕是他只认购了一贯钱股本,也绝对不能放过!包括他们的家人!”

    “这?是!属下遵命!”大头目王二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答应。

    “还有,叫小六立刻给老子滚过来!”李汉卿狠狠踹了他一脚,两只眼睛喷烟冒火。不能再给朱屠户任何时间了,必须尽快把最近朱屠户的所作所为告知脱脱,让他带着朝廷的大军尽快出发,能多早就多早。尽早杀过黄河去,将该死的朱屠户早日碎尸万段,将所有参与了淮扬商号的士绅百姓全部斩尽杀绝。否则,假以时日,谁也确定不了朱屠户亲手培育出来的妖怪,会长成什么模样,会令多少人粉身碎骨!

    “是!”见到李汉卿疯子般的模样,大头目王二不敢再耽搁,拱了下手,转身飞奔而去。先从浴桶里拎出了疲惫不堪的同行小六子。然后又连夜挑选人手,做出发准备。第二天破晓,扮作倒卖硝石的商贩上了船,一路向南。然后又混过了黄河上关卡,冒着被发现后杀头的风险,迫不及待地赶往扬州。

    来到了扬州城之后,他们就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小六等人只在此地停留了短短十几天,就差一点儿被朱屠户的妖术给迷失了心智。不一样,这绝对是跟大元帝国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完全不一样的城市。处处都透着新鲜,处处都透着勃勃生机。虽然眼下城市的大部分,还是一片断壁残桓。但在那黑乎乎的废墟之间,却已经有树苗和青草的颜色,隐隐冒了出来。迎着早春的寒风,亮得令人感到扎眼。

    这座废墟之上生活的人,也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同。虽然在到达扬州之前,王二等密探先从水路经过了淮安,隐隐感觉到了一些淮安百姓现在与过去的不同。但毕竟他们只是匆匆一瞥,没来得及走进人群当中。而在扬州城的断壁残桓之间,他们却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生活在此地的人们,虽然和他拥有相似的面孔,同样颜色的眼睛,举手投足之间,所展现出的,却完全是另外一种风貌,自信,从容,眼神里充满了希望。

    “老丈,最近生意还好么?看您这里好像很热闹的样子?!”带着满心的震撼和迷惑,王二等人在废墟中找了各一所临时用竹子搭起来的鸡毛小店安顿下,笑呵呵地跟店主拉起了家常。

    “凑合着吧,好歹不用担心饿死了!”鸡毛店的主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一边给客官们端来润喉的茶汤,一边笑呵呵地回答。

    满脸皱纹当中,依旧带着一点儿无法被时光抹去的愁苦。但老汉的头发却洗得很干净,十根指头的指甲,也修剪得整整齐齐。身上的衣衫虽然是旧的,膝盖和手肘等处都缀着补丁。但补丁的针脚却非常细密,一看就是出于女人之手。

    “那是,老天爷从来不会祸害勤俭人!”王二一边笑呵呵地继续跟老汉套近乎,一边悄悄将目光往周围的人身上移。前来投宿的,还有七八个行脚的小贩,坐了另外两张桌子。看样子已经吃过了,正半躺在竹椅子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话里话外,都没离开扬州城最近发生的事情。

    “那个蒸鱼,还有那个蒸笋子,腌芦芽,水煮小河虾,还能点么?”有心跟周围的人打成一片,王二指了指距离自己最近的桌案,笑着问正在给自己倒茶的店主老汉。

    店主老汉的脸上,立刻笑出了一朵花,点着头,大声回应,“有,有,这鱼和虾都是才从河里捞回来的。笋子和芦芽也是刚刚从城外采回来。客官您可真会挑,选得都是当下咱们扬州最好吃的东西!”

    “那就一样来一份,尽快上。我以前老来扬州,记得最深的就是这几样!”小头目王二笑了笑,给自己的行脚商人身份,做进一步注解。

    “哎,客官您稍等!”老汉迅速放下茶壶,将头转向鸡毛小店的后门,“小七,小七,把刚才给客人的四样时鲜,叫你婆娘再做一份。赶紧,鱼和虾都挑最活泛的!”

    “哎,知道了!客官稍等,马上就给您送上来!”后院里,响起一个略带嘶哑的年青人声音。显然,因为今天生意太火爆,已经把嗓子给喊破了。

    “这孩子,就是吃不得半点苦!”店主老汉对着后门轻轻叹了口气,爱怜地摇头。

    “是令郎么?多大年纪了?您老不止这一个孩子吧!”摆出一幅话痨模样,王二笑呵呵地搭茬。

    “不是儿子,是我的孙儿!”老汉回过头,继续拿起茶壶给他和另外几个探子倒茶,手臂却突然开始颤抖,连续几下,都把茶水溅在了桌子上。

    “嗯?”探子当中,有个脾气急躁的,立刻皱起了眉头。

    “客官勿怪,客官勿怪。小老儿,小老儿!”店主老汉吓得立刻放好茶壶,从肩膀上扯下一块干净的白布,快速擦掉桌案上的茶汤。“小老儿,小老儿手脚不利落,给诸位客官添麻烦了!”

    “没啥麻烦的,他小子多事!”王二先狠狠瞪了自己的同伴一眼,然后将头转向忐忑不安的老汉,笑着安慰。

    “谢谢,谢谢客官大人大量!”店主老汉红着脸,给他做了个揖。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每个竹子茶杯倒满水,步履蹒跚地退了下去。

    “欺负一个老头子,你威风了?”目送老汉的身影在后门消失,王二再度回过头,冲着自己的同伴呵斥,“都是出门讨生活的人,谁日子过得容易?况且茶水又有没洒到你身上,看你那德行,好像自己做多大买卖似的!”

    他在脱脱府中的职位,远比对方高。训得那个同伴不敢抬头,把脑袋扎到桌子下,唯唯诺诺。

    这番表演,果然引起了邻桌商贩的好感。不多时,便有人用手指敲了下桌案,笑着劝道:“这位兄台,您也消消火。估计您的这位伙计,也只是想提醒那店家一下而已。你随便收拾他几句行了,再说多了,被老人家听到,心里反而更难过!”

    “噢,也对!”王二如愿以偿,立刻摆出一份从善如流的姿态,笑着转过脸去,轻轻点头。

    替随从求情的人,是一名四十多岁的商贩。脸被阳光晒得很黑,明显是经常行走于水路的。见王二向自己致意,也笑着点了点头,以示还礼。

    “那老人家,恐怕最近家里遭过灾吧?否则怎么一提其家人来,他就那么难过?”王二立刻尾随而上,笑着向对方发问,“可不是么,这扬州城里的人,有几个不是刚刚遭过灾的?!”对方也是个健谈的人,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解释,“您没听说过么?就在两个多月前,张明鉴那贼子,带着兵马把扬州好一通祸害”

    “怎么会没听说!”王二立刻拍了下桌案,做义愤填膺状,“我们老家真定那边,都传遍了。大伙都说,这张賊罪该万死,朱屠户”

    故意做出失言后恐慌的样子,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四下观望一圈,然后将声音压得更低,“说朱大总管,不该判得那么轻。该把张明鉴千刀万剐,给扬州父老报仇血恨!”

    “朱总管不喜欢杀人!”对面的商贩被王二小心翼翼的模样逗得莞尔,摇摇头,低声回应,“更不喜欢杀出什么花样来。他老人家是佛陀转世,天生一幅慈悲心肠。如果张明鉴不是民愤太大,我估计让此人出钱自赎都有可能,根本不至于直接一刀砍了。连重新做人的机会都没给留!”

    “那是,朱总管他老人家连蒙古人都不愿意杀!”王二用力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然后又摆出一幅感慨状,继续跟对方套近乎,“咱们之所以敢来扬州做买卖,不就冲着他老人家这份仁义么?连被抓到的朝廷官员都能全须全尾地活着放回去,咱们这些小老百姓,更不用担心连人带货都没了下场!”

    “可不是么?”周围的其他商贩深有同感,纷纷转过头,七嘴八舌地附和。“啥样的官儿带啥样的兵。朱总管是个讲道理的人,手下的弟兄自然不会太心黑!”

    “那是自然,我来来回回走了这么多地方,顶数在朱总管这里最踏实!”

    “人家做着卖火炮的大买卖,看不上咱们这三瓜倆枣!”

    “可不是么?人家竖在江边上的那大水车一转,就能把大炮一门接一门的往外拉。谁有闲功夫从咱们身上揩油?”

    “就是税收得太狠了,居然十征一!”说着,说着,有人一不留神,就把大伙最不满意的地方给揭了出来。

    刹那间,竹屋里的议论声嘎然而止。四周都静静的,连门外的鸟鸣声都能清晰地听见。

第二百五十七章 股权 (下)

    第二百五十七章股权(下)

    在座的客人当中,除了王二和他的同伙之外,其余都是真正的行脚商贩。可是知道胡乱说话的后果。这要是换在大元朝治下的任何地方,万一被官府差役和帮闲们给听见了,治你个非议朝政之罪,那可就是倾家荡产的后果。弄不好,连性命都得搭了进去。

    正后悔不及间,却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后门口传了过来,“我说你们这些个人啊,怎么不知道好歹呢。除了咱们大总管这儿,天底下还有哪地方,是交一次税就完事的?说收的得少,可那厘卡、桥卡、城门关,哪里会不朝你下刀子》?一趟货走下来,能保本儿就烧高香了,还能有零钱在外边吃吃喝喝?”

    众人被数落得满脸通红,扭头一看,却是店主老汉的孙儿小七,来给王二等人上菜了,不留神听到了大伙的牢骚,忍不住开头替朱屠户打报不平。那架势,仿佛他自己是朱屠户的心腹侍卫般,随时准备豁出性命去,捍卫自己东家的尊严。

    王二正愁无法将话头往淮扬大总管府上头引呢,见小七哥不请自到,喜出望外。立刻点了点头,非常诚恳地回应,“小兄弟说得对,这淮扬地界税收得虽然高了些,可都是明码标价,从头到尾就收一次。不像其他地方,吃卡拿要,根本没任何规矩。细算下来,总数恐怕四成都不止!”

    “四成,四成是便宜你!”小七哥一边朝桌子上摆菜肴,一边撇着嘴说道,“咱扬州又不是没被蒙古鞑子管过,从城外码头一直到我家门口,光收正税的卡子就有三道。再加上其他杂七杂八,你要是在衙门里不托关系,石头都得被他们榨出油来!”

    “那是,那是!”众行脚商人们都有过被人搜刮的惨痛经历,纷纷点头附和。不经意间,却习惯性地将目光四下扫了好几轮,检查周围到底有没有朱屠户的耳目,以免自己祸从口出。

    “不用找了,刚才你们的话,除了我之外,没人听见!”看到大伙儿那小心谨慎的模样,小七哥忍不住又轻轻撇嘴,“就是听见了,人家不会跟你们计较。又不是蒙古朝廷那边,连这点儿肚量都没有!”

    他说得虽然都是大实话,但张口鞑子,闭口蒙古朝廷,让王二和他身边的探子们听起来,没法感到不刺耳。当即,便有一个探子冷哼了一声,笑着说道:“嘿,听你这么说,好像朱总管怎么大度是的。我就不信了,刚才那些话要是说在明处,当地的官差就不找你的麻烦!”

    “说在明处,你就是到扬州府衙门口去说,也没人搭理你!”小七哥毕竟年青,没有学会顺着客人的意思说话,把脖子一梗,大声反驳。“当初官府贴出新征税办法的告示时,又不是没人在大街上嚷嚷过。可朱总管跟他们计较了么?根本没有!反而又贴出一张新告示,把征税的办法细节,从头到尾只征一次好处,仔仔细细给大伙重新解释了个遍。末了,还没忘记告诉大伙,如果有人敢随便加征,大伙到哪去告状。无论白天黑夜,只要告就肯定有人管!”

    这倒的确有魄力,把一切都摆在明处,无论服气不服气,至少不存在什么看不见的规矩,并且也极大减少了各级官吏伸手的可能。

    众商贩听了,忍不住纷纷点头。都觉得小七哥说得理直气壮,朱屠户做得干净漂亮。

    然而,王二身边的探子们却越听越觉得心里头不舒服,忍不住又撇了几下嘴,悻然说道,“表面上当然不会找麻烦。可我怎么听说,上两个月,这扬州地界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不明不白地就死了?说是溃兵干的,谁知道动手的是哪个?”

    “你不要血口喷人,有种,就把证据亮出来!”小七哥一听,就乍了毛,拍了下桌案,怒不可遏,“朱亮祖那厮去了江南,如今正在达失帖木儿帐下逍遥快活。怎么可能是奉了朱大总管的命令?况且那些乔装大户,有哪个不该死?朱总管好心给他们机会,让他们一起治理地方。可他们呢,非但不知道感恩,反而勾结起来试图反客为主,并且还偷偷跟董抟霄勾搭,让姓董的找机会过来攻打扬州,他们好做内应。要我说,他们死得一点儿都不冤。如果我能跟朱总管说上话,就提议把他们全都抄家灭族,斩草除根。免得有一两个不知道好歹的杂碎,捡了条活命,还到处嚼舌头根子!”

    一边说着话,一边拿眼神当刀子朝王二等人身上扫视,仿佛对方就是那漏网的杂碎,正在想方设法败坏朱八十一的声誉一般。

    王二等人被看得头皮发麻,却无法公然反击。呼哧呼哧喘了半晌粗气,笑了笑,低声道,“小七哥真是好一张利嘴,朱总管不请你去他那里做个官儿,真是可惜了?”

    “咱们淮扬的官儿,都是要凭本事考的。可没人看我替没替大总管说过话!”小七哥又把嘴一瞥,稚嫩的脸上充满了身为淮扬人的自信,“不瞒你们说,在张明鉴狗贼烧了我家房子之前,我也是进过学堂的。等今年科举再开的时候,少不得要进场去搏上一博!”

    “吆喝,看不出,你还是读书人!”王二身边的随从被顶得气结,冷笑着打击。“可你真的考上了,就不怕朝廷的兵马打过来,找你和你家人的麻烦么?”

    “朝廷,朝廷得有那本事才行!”小七哥越说越自豪,仿佛自己早就成了淮安军的一员般,“咱们朱总管只有两三千兵马时,就能打下朝廷数万大军驻守的淮安。如今他老人家手里的水陆兵马全加在一起,少说也有七八万,还怕个鸟毛朝廷!要我说,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大总管就能直捣黄龙,把鞑子皇上抓过来给他当马夫!”

    “嘿!”不光是众随从气得差点没跳起来,王二自己也被气得脸色发黑。怪不得李四急着要脱脱发兵淮扬,连个刚刚吃上饱饭的店伙计,都给朱屠户给收买得如此忠心。再拖延下去,淮安、高邮和扬州三地,岂不被朱屠户经营成了铁板一块?这杀猪的妖人,他到底使了什么妖法,让治下百姓对他如此死心塌地?

    正气得乌眉灶眼间,店主老汉端着一盘子蒸鱼走了进来。看到自家孙子又在跟客人瞎较劲儿,把盘子朝桌子上重重一放,抬手就是一巴掌,“让你干点儿活,看看你这做派,就像自己是大爷一般。赶紧给我滚,滚后厨帮你婆娘洗碗去。少说几句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我只是仗义执言!”小七哥挨了打,却不服气,一边捂着脑袋往后院走,一边大声抗辩。

    “滚,滚回去洗碗。要是再敢顶嘴,晚上仔细你的皮!”店主老汉把眼睛一瞪,不怒自威。

    吓跑了自家孙子,他又赶紧换上一幅卑微的笑容,冲着王二等人拱手赔礼,“客官,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一个小孩子,毛还没长齐呢。外边胡乱听了几句话,就回来瞎吹牛。您走南闯北,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米还多,千万别跟一个小孩子认真!”

    “嗨,不过是几句闲扯吧,出了这个门儿,我们大伙就全忘了!”王二原本也没勇气在朱屠户的地盘上生事,笑了笑,故意卖店主人情,“各位,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

    “对,对,就是,我们刚才都不过是顺嘴跑舌头。出了门,就谁都不记得了!”众商贩的为人原则,就是不给自己找麻烦。笑了笑,纷纷接口。

    店主老汉这才放了心,冲着大伙做了个罗圈揖,笑着道谢,“各位贵客,你们的好心,小老儿先谢过了。我们家门脸小,又刚开张,没啥好东西招待。待会儿我去拎一坛子老酒来给各位客官解乏。不要钱,白送!”

    “这,这怎么好让老丈破费!”众行商纷纷摆手,嘴角上的亮光,却照出了他们各自心中的真实想法。

    店主老汉见多识广,也不多啰嗦。蹒跚着走回后院,片刻后,就双手抱着一个大酒坛子出来。看情形,至少有五六斤重,足够在场每个人都过一次酒瘾。“各位客官,请慢用。小老儿去一下后院,再弄几个下酒的小菜过来!”

    “如此,就多谢老丈了!”众行商眉开眼笑,走上前接过酒坛子,迅速拍碎封口。将各自面前的茶水都换成了米酒,争先恐后地喝了起来。

    几大口便宜老酒落肚,彼此之间,防范之心渐去。便有人举杯跟王二碰了碰,笑呵呵地问道,“这位兄台,在下李云,敢问兄台您怎么称呼?做的是什么发财买卖?以前在扬州这一带,小弟好像没怎么见过您!”

    “唉,我也是难得来一次!”王二犹豫了一下,开始信口胡编,“我叫张小花,真定府的。家里边听说扬州这一带有人高价收购石硝,就让我带一船过来碰碰运气!”

    “石硝,张爷您在真有本事,连石硝都能偷偷运过黄河!”众商贩听得一愣,纷纷开口夸赞。

    完了,我忘了朝廷禁运石硝这个茬了!王二的心脏咯噔一下,差点停止跳动。然而,毕竟是丞相府的精锐,他的反应十分迅速。转眼间,就收起惶恐,得意洋洋地说道,“这不是家里头在地方上有点儿门路么,所以就冒险过来一趟。如果价钱值得继续做呢,以后就常做。如果不值得呢,就只做这一回,下次再做别的呗。谁的脑袋都是一个,怎么能老别在裤袋上瞎玩啊?!”

    “那是,那是!”众人将信将疑,目光在他和随从们身上四下乱转。

    “几位哥哥是做什么生意的?听口音,你们都是南方人吧!”王二怕暴露身份,赶紧主动转移话题。

    “还能做什么,运粮食过来,运精盐出去呗!”众人笑了笑,将自家的生意坦诚相告。

    这季节,来扬州做生意的,除了红巾诸侯的人马之外,其他绝大部分,都是运粮进来,运精盐出去。淮扬商号现在出产一种精盐,比雪还白,味道比青盐还纯。运到外边去,价格比普通粗盐能高出好几倍,绝对是有利可图的好买卖。而因为扬州被焚,这几个月来,地方上的粮价也一直居高不下。虽然大总管府想尽各种办法打压,但商贩们倒卖粮食到扬州,还是能赚个盆满钵溢。

    “几位哥哥好眼力!”王二既然打扮成了商贩,事先肯定做过一些功课,知道哪些生意如今在淮扬地区最好做。因此摆出来的架势,似模似样。

    众人喝了酒,眼花耳熟,当然也瞧不出什么破绽来。纷纷举了举酒碗,笑着回应,“小打小闹,小打小闹,怎么比,也比不上你这有本事做硝石的!”

    “我也是恰好有一条门路!”王二不愿意众人将目光总对着自己,笑呵呵再度转换话题,“对了,几位哥哥可曾听说过,大总管府卖淮扬商号股本的事情?可惜我家距离远,没及时得到消息,否则,少不得也要掺上一脚!”

    “你家要买淮扬商号的股本?”众商贩闻听,俱是一愣,看向王二的目光里,刹那间涌满了星星。

    “啊,是这样的。我听说,就是买一贯钱的也行。不知道是否当真,所以想打听一下。大伙就当我吹牛吧,反正出了这个门儿,咱们谁都不记得!”王二被看得脸上发烫,赶紧出言补救。

    “那怎么是吹牛呢,你愿意赌一次,当然可以去买了。就在淮扬商号的大门进去,左首第二间房子,现在还在继续卖呢!”众人明显会错了他的意思,笑了笑,七嘴八舌地指点。

    “可不是么,敞开了卖呢,跟大炮一样,只要你舍得花钱。”

    “不过现在,一股可不止一贯钱了,至少,至少得两贯五,到两贯六?”

    “怎么还在卖?”王二愣了愣,满脸不解,“不是早就卖过了么?并且怎么又涨了价钱?”

    “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众人酒劲上头,得意洋洋的卖弄,“当初朱大总管请当地士绅入股时,人人都舍不得掏钱。怕惹了他老人家发作,淮安,扬州和高邮三地富豪们,才勉强凑出了一百多万贯。剩下的九十多万股没人要,就被大总管一声令下,放在淮扬商号的铺面里,公开发卖了。”

    “结果第二天,大总管拿出了火炮作坊,然后,又陆陆续续把不少产业都划给了淮扬商号经营,还说让购股五万之上的士绅参与政事。地方上的富豪们见了,一个个后悔得没法。又死皮赖脸地跑到商号里去抢购股本,结果剩下的股本价格就瞬间翻了倍,直到大总管把他自己手里的一百万贯股本又放到了商号里发卖,并且准许所有购买了股份的人,也随时抛售,才让每一股的价钱,重新落回了两贯五上下,比最初足足涨了一倍半!”

    “这么贵,那买够五万股的人好歹能落个实惠。买得少的人,会有赚头么?”王二越听越觉得头大,想了一会,迟疑着追问。

    “怎么没有?你可以高卖低买啊!”众商贩看着他,好像看一个刚入门的新丁一般,“弄得好了,不用离开扬州,就能赚到钱。即便弄不好全砸在自己手里,你想想,一个多月前,大总管刚刚把火炮作坊算在商号里。这个月初的时候,又弄出了一种叫做水泥的新东西,拌上沙子和水,用来修房子奇快无比。一宿起一栋砖房,根本不是问题。接下来,说不定还有什么能赚钱的花样呢,一个接一个往淮扬商号里头扔,商号怎么可能折本?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几个也就是手头钱少,否则,说不准也去买几股赌赌运气。只要淮安军不打败仗,肯定稳赚不赔!”

第二百五十八章 镜子

    第二百五十八章镜子(上)

    “妖孽,姓朱的绝对是个妖孽!”到了此刻,王二如果再不理解李汉卿将朱屠户视作朝廷头号敌人的缘由,就白在丞相府了混一回了。那淮扬商号操弄得哪里是什么股本?操弄得分明就是人心!只要买了股本的人,有几个会希望自己赔得血本无归?而想要永远不赔本儿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齐心协力,让淮安商号,乃至淮安大总管府永远存在下去,从一隅扩张到全国。只要淮安商号依旧在对外扩张,股本的价值就会不断走高,股东们就能继续坐地分红,甚至日进斗金。

    人性向来最为贪婪,连钱小六这样的丞相府家生子,在扬州当了半个多月卧底之后,都恨不得他自己也变成真正的扬州人,跟着淮安商号一道发财,更何况当地的土豪和群氓?恐怕他们在买入股本的一刹那,就彻底将自己的灵魂和身体都卖给了朱屠户。这辈子都只能跟姓朱的福祸与共,哪怕是最后粉身碎骨也毫无怨言。

    “你要是真有闲钱,就听老哥我一句话。能买多少买多少,捂在手里永远不要卖出去。”商贩李云显然喝得有点高了,见探子头目王二做沉思不语状,就拍打着他的肩膀劝说。“你想想,朱总管既然肯让花了五万贯的人跟他坐而论道,对肯花上五千和五百贯的人,早晚总得也有个说法吧!再不济,买上五贯钱的股本票子,偷偷藏到家中。万一哪天人家淮安军真的像小七哥刚才说的那样,直接打到北方去了呢?到时候,你家的人把五万贯的股本票子往大门口一贴,那不比什么平安符都管用么?要我看啊,以后淮扬兵,就是商号的伙计,而兄弟你就是他们的股东。那帮当兵今后的抚恤银子还得从淮扬商号里头出呢,哪个不长心眼儿的,敢带头祸害东家?”

    “是啊,我觉得啊,这赚钱不赚钱还是次要。关键跟淮扬商号搭上一条线儿。哪怕将来商号真的亏光了,损失的不过是几贯钱。而万一朱总管将来真的成了气候,兄弟你把手中的股本票子往外边一拍。呵呵,哪个当官的敢不把你当爷爷伺候着?”

    “可不是么?兄弟我就是没余钱,否则,有多少我买多少!”

    “也就是这两天,外边的人还不知道消息。股本涨得还不够厉害。要是外边的那帮王八蛋大户们知道了,说不准要涨几十倍呢!那帮家伙,哪次改朝换代,不是脚踏好几条船?”

    众商贩天天走南闯北,见识和眼界都不弱。带着几分酒意,七嘴八舌就将做股东的好处给总结了出来。至于坏处,无非是哪天朱屠户被灭,淮扬商号烟消云散而已。对于只买了少少几股的小老百姓而言,损失也不算太大。反正股本票子又不记名,只要你自己藏着不往外显摆,有谁会知道你曾经偷偷在朱屠户身上下过赌注?

    有人一边说,一边长吁短叹,恨自己手头不够宽裕,白白错失了一次可能成为开国元勋的良机。有人则暗中下定决心,豁出去此趟买卖的所有利润,断然入场赌上一把。

    王二此番潜入扬州的任务,就是调查都有哪些人上了朱屠户的贼船。因此听众人说的热闹,便故意装出一幅苦瓜脸,为难地说道:“诸位哥哥所说的道理,我也能听明白。这次贩卖硝石的利钱,我倒是能调用一些。可淮扬商号的大门儿在哪啊?我一个外来面孔,随随便便就闯进去买人家的股本票子,人家肯卖给我吗?”

    “无妨,一会儿当哥哥的带你去!”商贩当中,立刻有人拍起了胸脯,“那地方就在原来扬州府衙的隔壁,刚刚用水泥和砖头搭起来没几天。我前几天去过,谁都可以买,不记名,除非你自己主动要求,想买五万贯去当大户。否则,就只认票子不认人。我只是一直没下定决心赌。这回,当哥哥的跟你一起去买几注!”

    “同去,同去!”商贩当中,几个手头多少有两、三贯闲钱的,也大声附和。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的赌性被彻底刺激了出来。宁愿冒着可能血本无归的风险,也想品尝一下做反贼们背后之股东的快感。

    人都喜欢从众,见到有胆大者带头,几个原本抱着观望心态的商贩,也下定决心,咬牙切齿地说要跟大伙一起去赌。还有几个原本不看好淮扬商号的,被大伙一煽动,也热血上头,加入了“赌徒”行列。到最后,除了两位性子极其谨慎的家伙,一起喝便宜酒的商贩们,包括王二和他的搭档在内,竟然大多数都决定去碰碰运气,哪怕冒上被朝廷知道后杀头的风险,都在所不惜。

    一大坛子老酒很快就见了底儿,众人各自跟店主老汉结了饭菜钱,然后勾肩搭背地朝淮扬商号所在地杀去。仿佛已经成了身家百万的巨贾了一般,踌躇满志。

    转眼来到商号大门口,正准备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银锭来,将当值伙计砸个跟头。不料却发现整个大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里里外外全是平头百姓,个个脸上都带着无法掩盖的兴奋。

    “这位大哥,商号发生啥子事情了,怎么门口站了这么多人?”王二看得心里一惊,赶紧拉住一名看起来面相和善的当地人,陪着笑脸打听。

    “啥子事情?你是外地来的吧,连今天是什么日子都不知道?!”当地人淡淡地扫了王二一眼,翘着下巴回应。

    “什么日子?还请老哥指点一二。不瞒您说,我们几个都是外地来的,听说这里有股本卖,所以才跑来凑个热闹!”王二赶紧掏出几个铜钱,快速塞进对方手里,然后继续陪着笑脸请教。

    “买股啊,那你赶紧从侧门进去。看到没,右边三十步远处,那个小门儿。抓紧,等会儿朱总管到了,股本恐怕就不是二贯八的价格了?”当地人用力捏了捏铜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丢进自己家衣袋。

    “两贯八?昨天不还是两贯六么?”没等王二开口,商贩李云已经惊诧地叫嚷了起来。

    “两贯六,前几天还到过两贯四呢!”当地人斜了李云一眼,不屑地奚落,“这股本票子,向来就是一天一个价,只有你们这些外地人才少见多怪?要不赶紧去,过了今天下午,甭说两贯八,三贯你都未必买得到了。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大总管闭关小半个月,弄出来的物件,能差得了么?到时候像上个月的水泥一样,把方子往商号里头一交。我看你们着不着急!”

    “新物件?”

    “朱总管今天要来?”

    李云、王二几乎同时开口,所关注的目标,却大相径庭。得了王二好处的当地人再度不屑地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继续轻轻撇嘴,“当然是新物件了。商号五天前就放出风来了,说今天下午会当众展示。你们居然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至于咱们大总管,他老人家亲自来商号有什么好稀奇的?哪回有新物件出来,不是由他老人家亲自展示给大伙看。你要是换了别人,能说得清楚这新东西的好处么?”

    最后一句话,倒也问在了点子上。那朱屠户别的本事不论,在制器之道上,绝对是当世第一高手。从以前的火炮、板甲、手雷,到后来的香皂和水泥,别人甭说无法说明白其具体用途,恐怕连想象,都很难想象得到。

    探子和商贩们,都清楚朱八十一的本事,所以被问得纷纷点头。那收了王二好处的当地人心中好生得意,忍不住又多嘴道,“看几位的样子,都是外地来扬州做买卖的吧。回程带的货置办齐了没有?如果还没有,我劝你们等几天,等新物件在商号里开卖。趁着其他地方还没有,赶紧倒腾一船回去,保管你们赚得做梦都笑醒。”

    “多谢老哥指点!”

    “多谢老哥!”商贩和探子们,纷纷拱手道谢,然后迅速赶往淮扬商号的侧门。不一会儿,就带着一脸兴奋走了出来,笑呵呵地混在人群中,准备亲眼一睹传说中新物件的芳容。而看热闹的人群,也越来越拥挤,很快,就将大伙挤得东一簇,西一簇,彼此再也看不到对方的踪影。

    “大柜”趁着大伙被人流挤散的机会,有名探子凑到王二身边,用手轻轻指点自己腰间。

    那里,藏着军器监专门为探子打造的手弩,射程与江湖人所用的袖箭仿佛,但威力足足是后者的三倍,箭尖上还涂了见血封喉。十步之内,至少有七成把握能够射中目标。而一旦射中,绝对能致目标于死地。

    “别多事!”王二迅速竖起眉头,低声制止。“咱们这回是替总号打听消息来的,不能自己决定做啥买卖。况且别人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让咱们轻松赚到!”

    “嗯,是!”勇敢的探子碰了一鼻子灰,垂头丧气地答应。

    “这周围人太多!”唯恐他不听自己的劝,害得所有人都死在扬州,王二伸出手,用力按住他的肩膀,以极低的声音叮嘱,“别多事,谁都不是吃素的。万一那人出了事情,咱们几个,谁也不可能活着离开。咱们把消息打听清楚就行了,剩下的事情,自有东家来做主!”

    “是!”探子四下看了看,用力点头。为了维持商号门口的秩序,周围已经出现了大批手持盾牌的士兵。虽然一个个表面看着和和气气,但身上那股百战余生的味道,却根本掩盖不住。真的发作起来,甭说堵着大伙不让离开,就是将门口这数千百姓全都斩杀干净,也不过是一刻钟的事情,绝对不会出现任何漏网之鱼。

    “你知道轻重就好!”王二轻轻吐了口气,手捂胸口。那里,正揣着刚刚买到的十贯股本票子,不记名,只认票子不认人。虽然最初购买此物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替朝廷打探情报。可万一哪天朱屠户真成了气候呢?!这可不只是十贯股本了,届时,这就是老王家请来的灶王爷。伺候好了,子孙后代,都将衣食无忧。

    酒徒注:今天就一更了。告知大伙一声,不要再等。

第二百五十九章 镜子 (下)

    第二百五十九章镜子(下)

    跟随王二一道潜入到扬州的密探当中,不止是一个人刚才打着“查探敌情”的由头买了股本票子。或是准备偷偷地留起来,给自家儿孙日后当个保命之资。或者是听了当地人的煽动,认为此物明天必然价格翻番,准备届时倒手发上一笔小财。因此,真正愿意把自家性命搭上去行刺朱八十一的,简直是凤毛麟角。然而,即便是这几根不要命的凤毛麟角,也很快被买了股本票子的同伴给劝阻住了。作为丞相府的家丁,大伙能存下点儿钱来不容易。谁敢让他们赔了本儿,仇恨就是不共戴天!

    “我就不信,那人真能将石头变成金子!”被拦住不准拼命的探子,自然不会给准备借机发财者好脸色,撇着嘴巴,小声嘀咕。

    “这东西,谁能说得准呢。以前咱们不也没见过火炮么?”财迷心窍者底虚,对不要命的冒失鬼们满脸堆笑,“反正明天早晨就能见到分晓,也不差在一天。哎呀,大门开了。什么,快看看,他们抬着的是什么?”

    各怀心事的探子们顾不上再小声争执,齐齐地将头转向大门口,翘起脚尖,从别人的后脑勺处仔细观望。只见四五十名身穿厚布棉甲淮安士卒,快步推出了几车铁管子和木板,以飞一般的速度,在院子里正对大门的位置,搭起了一座简陋却极为结实的高台。然后又用长矛和绳索,在高台正前方拉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空旷区域,最远处距离高台至少有十四五步,任何人想要挤得更近一些,都被士兵们毫不犹豫地给推了出去。

    “打人了,打人了!淮安军不讲道理,动手打人了!”有地痞闲汉,立刻开始在人群里大声鼓噪,抗议士兵们对他们的驱逐行为。

    然而,他们的抗议声,却很快就被一阵阵哄笑声给压了下去。周围的百姓们鄙夷地看着他们,毫不留情地数落,“活该,打死了才好。那里边也是你能去的地方?进士老爷,胡老善人,还有各位商号的大管事还未必在里边有位置呢,你们算哪根葱?”

    虽然淮扬大总管府没有明确规定,观众必须站在什么地方。但每一次展示准备交给商号制造的新物件,最靠近观礼台的区域里边,坐的都是那些地方上的名流,或者由他们派出来参与商号运作的掌柜们。寻常百姓觉得既然自己出不起五万贯钱买股本,就应该自动与这个区域保持距离。如果发现有谁没自知之明的话,大伙绝对不会给他任何支持,并且会很自然地对其行为嗤之以鼻。

    “你,你们狗眼看人低!”众闹事的地痞们挨了骂,气得两眼喷烟冒火。但是,他们却不敢当着淮安军的面儿,对普通百姓动武。那些兵丁虽然看上去并不高大,下手却非常狠辣。凡是当街耍横欺压良善的,只要被他们抓了现行,在床上躺上三五天都属于侥幸。弄不好,弄个终身残疾都极有可能。并且被打者根本找不到地方喊冤去!

    正喧闹间,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嘹亮的铜喇叭声。紧跟着,二十几名掌柜打扮的家伙,急匆匆地从院子内的厢房中走了出来。围着观礼台绕了小半个圈子,很快,就被士兵们引到了用绳索和长矛隔出来的贵宾区域,席地而坐。

    随即,又是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几个最早向淮安军屈服,并且被朱八十一用股本票子给拉上了“贼船”的地方名流,被各自的家丁簇拥着,走进了贵宾区域里。

    身后的家丁迅速放下手里的物件儿,抓住两脚一拉,就变成了一把把舒适椅子,然后又铺上狐皮,貂皮等保暖之物,让几个敢公然露面支持淮安军的地方名流,舒舒服服地坐在了最靠近观礼台的位置。

    “德行!”在距离王二不到三步远的地方,有名刚刚被赶出贵宾区的地痞气哼哼的撇嘴,“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么?瞎张扬什么?哪天等老子发了大财”

    “宁二子,你就少做几个白日梦吧。有那功夫,去找份正经事情干多好。甭说进瓷窑和水泥窑,就是去帮着官府修路,也好歹是个正经营生啊!”周围有百姓听得不耐烦,忍不住又出言数落。

    不像当年孛罗不花统治的时候,越是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越能混得开。如今换了淮安军坐镇,这扬州城内,逞勇斗狠的大侠小侠们,可是不再吃香了。新成立没多久的淮扬商号,以每天近百人的速度,不断吸纳着城中的青壮。而由淮扬大都督府出资修建的码头、港口以及联通高邮、扬州和淮安三城的官道,也需要海量的人手。除此之外,那些曾经毁于兵火的各行各业,在官府和商号的联手带动下,亦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着元气,慢慢重新焕发出生机。可以说,眼下只要是有一把子力气,或者一技之长的年青男子,根本不难找到养家糊口的差事。再继续四下里胡混的人,绝对会被大伙鄙夷,并且成为所有正经人家孩子的反面教材!

    “我,我,我就喜欢闲着,怎么着?!”被唤作宁二子的地痞把脖子一梗,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混账!”旁边立刻有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开口骂道,“你个混账王八蛋!怎么着?我们还能把你怎么着?除了替你老娘和妹妹觉得丢人之外,还能把你怎么着?要说你宁二子,也有把子力气,怎么就不能用在正地方呢?你看人家张柱子,跟你一个巷子长大,人家才去了作坊里几天,都升工长了。每月不算花红,光薪水就能拿到两吊!”

    “可不是么?看着人家张柱子天天被媒婆堵大门儿,你就不觉得着急。你也老大不小了,自己想混吃等死一辈子,也得想想,将来你妹子还要不要出嫁。到时候如果连一文钱嫁妆都拿不出,你就不怕自家妹子在夫家没好脸色看?!”

    “谁敢不给她好脸色看,我,我打断他的狗腿!”宁二子晃了晃钵盂大的拳头,气急败坏地宣告。

    然而,他的脖颈,却明显地软了下去,气势也远不及先前般嚣张。这扬州城,可向来都是全天下最做懂得生意的地方。非但寻常商贩以逐利为荣,即便是书香门第,也从不羞言铜臭。没钱的人,地位就低得可怜。哪怕是夫妻之间,家产薄的那一方,说话声音都自觉就低了三分,很难把腰真正直起来。

    人都不是石头缝隙里蹦出来的,想到自己的老娘和妹妹,也跟着自己一起被街坊邻居们瞧不起,宁二子就失去继续胡搅蛮缠的勇气。将目光转向观礼台,一眼不眨地等着新物件的出现。看看今天到底会出现什么宝贝,自己有没有以最低本钱和最快速度倒上一票,从而彻底改变身份的机会。

    也许是老天爷听到了他心里头的真实声音,很快,就派了十几名身强力壮的伙计,抬着一张用特地红绸子盖住桌案,沿着事先搭好的阶梯,走上了观礼台。淮扬商号的大掌柜郑子明,快步走到桌案前,先冲着台下的父老乡亲拱手做了个罗圈揖,然后用力将绸布往下一扯。“刷!”数道五颜六色的光芒,在夕阳的照射下,倒映进所有人的眼底。

    “啊”不但是距离观礼台最近的贵宾们,连距离稍远的宁二子等普通百姓,都被五颜六色的光芒射得两眼发疼。那是何等美丽的一朵宝石莲花,碧绿色的莲叶,粉白色的花朵,周围还围绕着数个淡红色的花苞,荡漾在一池深邃的幽蓝色中,流光溢彩。

    难得的是,从花瓣、叶子、到池水,全都是从一整块宝石雕成的,中间没有任何拼接的痕迹。纵向高达二尺,横向铺开的池水、荷叶、花瓣与花苞,则蔓延有五尺余宽。且不说雕琢得如此巧夺天空,光是这么大一块玉石,就令大伙神魂颠倒,目不转睛!

    “此物,乃冰玉莲花!乃本商号按照大总管传授的秘法,耗时半个月所造。”郑子明得意地仰起头,鼓足了中气向众人宣布,“然后由玉石大匠徐老实亲手雕刻,全天下只此一件。今后再偶有所得,也不会是一模一样!”

    “嘶——!”观礼台下,众人不停地倒吸冷气。冰玉,朱总管居然指点商号的作坊,造出了如此大的一块冰玉。那东西,以往只有珠宝商人手里,能见到拳头大的一两块。并且都是单色的,谁也没看见过如此庞大,如此剔透的,真可谓巧夺天工。

    “嘿,不过大一点的罐子玉罢了,这姓杜的可真会胡说!”唯一没有跟大伙一道吸冷气的,只有探子头目王二。自幼在丞相脱脱府邸长大的他,对台上的物件可不算陌生。那东西其实是和琉璃差不多的物件,大食商人就曾经从海上运来过。并且大都城内有一个专门的机构叫做罐玉局,就自己烧出了出了仿制品。只是颜色不如台上的那般鲜艳,质地也没有台上正在展示的那件纯净,再加上个头小、易碎、造价高和摸上去不具备玉石的温润感等原因,没有流传开来而已。

    “不瞒诸位,此物虽然叫做冰玉,却不是真的玉!而是传说中的药玉,罐玉,五色琉璃!”站台上的郑子明倒是实诚,待大伙吸足了冷气之后,又笑着拱拱手,继续说道。“所用原料,也是常见之物,因此除了做宝器物供大户人家品玩之外,还能做成很多日常用器物。当然,质地方面,做成日常所用之物的,就照着这件差一些!”

    “啊,好你个狗日的!”台子底下,吸气声立刻变成了抗议,并且越靠近展示台,越为大声。

    “好你个姓郑的,存心想看老子出丑是吧!”

    “小子,你有话不会一次说完么?等一会下来,看老夫怎么收拾你!”

    “小十三,你找死吧你!”

    郑子明就是本地人,出身于扬州郑家,还有一个考中过进士的族兄撑腰。因此,对贵宾席上的威胁声,并不怎么惧怕。笑着拱了拱手,大声回应道,“这,这,不都是为了给商号增加些人气么?诸位稍安勿躁,等会儿看了新物件,你们就知道,为何小弟要卖这个关子了!”

    说罢,笑呵呵朝台子后招了招手,转身离开。

    紧跟着上来的,则是淮扬大总管府的商局主事于常林。比起嬉皮笑脸的郑子明来说,他身上多了几分官威,同时也少了几分市侩气。身后跟着二十多名壮小伙,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看起来颇为沉重。

    “打开,请父老乡亲们给掌掌眼!!”余常林先向大伙点了点头,然后高声命令。

    “是!”壮小伙们整齐的答应一声,以最快速度,打开了手里的木头盒子。然后将盒子口横放过来,然众人看清楚里边装的所有物品。

    水晶杯,水晶盏,水晶灯罩,水晶托盘,水晶琉璃球,水晶珠串儿,凡是大伙曾经见到过的水晶器物,无论贵贱,几乎全都出现在台上的二十几个盒子当中。只是比大伙以往见到到过的水晶器物,颜色上显得稍差了些。带着股非常浅的绿意,正对着时很难察觉,只有多换几个角度和方向,才能发现其与天然水晶,有着明显的不同。

    因为郑子明在退场之前已经做过铺垫,所以大伙倒也没有像先前见到冰玉莲花时那样失态。但内心深处,却依旧兴奋莫名。这绿水晶,居然也能随随便便就造出来!并且看样子还很便宜,居然有许多被造成了日用器物!而按照先前的习惯,此物展示之后,就会由淮扬商号制造,并且对外统一发售。如此一来,淮扬商号岂不是又多了一样日进斗金的出产。大伙手里的股本票子,岂不是又要向上连翻好几个筋斗?

    “此物因为质地不如冰玉,所以正式定名为玻璃器,以与前者相区别。眼下由城外甲十到乙四号窑产出,暂时每五天供货一次,具体数量还未确定。各位乡亲如果想尝尝鲜,等会可以进去和商号的郑掌柜面谈!”余常林显然不太适应自己的新职位,非常生硬地补充了几句。然后冲着大伙拱了拱手,大步流星地离开。

    他带上台来的那二十几名壮小伙,则很小心地,将木头箱子一个挨一个摆在地上,摞成了一堵展示墙。几十样玻璃物品被小箱子间隔着堆叠起来,虽然不像冰玉莲花那样华贵,却也极为璀璨夺目。在贵宾区和靠近观礼台的前段位置,至少有一半儿人的眼睛被它们给吸引住了,贪婪地观赏着,赞叹着,迟迟不愿意将头转开。

    接下来,展示的则是几大片被压制成板状的玻璃,有各种各样的颜色,但最多的,是和先前玻璃器物一样,呈淡绿色透明状。据上台介绍此物的工局主事黄老歪说,板状的玻璃可以用来镶嵌窗格,不过大伙却对这一用途嗤之以鼻。玻璃板再不值钱,也不会便宜过窗户纸。而这年头,许多人家连窗户纸都舍不得用,更何况是看上去华贵无比的玻璃?那不是纯找着长辈们骂么?败家子,没缺德短命的玩意儿!谁缺了八辈子德,养了个拿冰玉当窗户纸的败家子来!

    “宝物,我们要看看真正的宝物!”

    “大总管,大总管亲手造的宝物,赶紧拿出来,别藏着了。我们都等不及了!”有人胆子大,知道朱屠户好说话,在人群里扯开嗓子嚷嚷。

    “是啊,黄大人,大总管这次闭关半个多月,肯定不只是造出几件冰玉来!趁着天还没黑,赶紧请他老人家给大伙展示一下真正的宝贝!”贵宾区中,几个已经把自己彻底绑在了淮扬商号这条大船上的地方名流,也拱起手,向黄老歪大声请求。

    “几位稍待,大总管马上就过来!接下来的东西价值连城,所以抬得时候需要加倍地小心!”(注1)说着话,黄老歪自己将身体蹲下去,逐寸逐寸检视脚下的木板。仿佛唯恐一会儿有人不小心摔倒,毁掉镇国之宝一般。

    “到底是什么东西?以前可没见黄老歪如此仔细过!”

    “可不是么?大小他也是一局主事,把自己弄得像个下人一般,就不怕给大总管丢脸?”

    “估计是故意做给大总管看的吧!他一个工匠头子,如今能跟禄老夫子平起平坐,肯定是非常懂得如何讨大总管欢心!”

    观礼台下,又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一方面是为了黄老歪刻意表现出来的谨慎,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黄老歪原来的出身。以一介匠人位列六部,这可是古往今来独一份儿。虽然眼下还叫工局主事,但万一朱佛子得了天下,可不就是工部尚书么?以朱佛子的宽厚性子,岂会无缘无故亏待了从龙老臣?

    黄老歪却继续检查他的木地板,对台子下的议论声充耳不闻。直到确定不会有人在上面滑倒或者绊倒了,才重新站直了身体,冲着院子里大声喊道,“好了,请大总管带着宝物上来吧。外边的人,都等着急了!”

    “是!”院子中,有人大声回应。随即,一小队士兵肩扛手抬,以非常缓慢的步伐,将一面半人多高,蒙在绸缎下,像是板状物体抬了上来。

    紧跟着上台来的是淮扬大总管朱八十一,只见他先笑着冲所有人拱了拱手,然后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天边的晚霞。接着,亲手将板状物品转动了个方向,使得其尽量避开傍晚夕阳的余光。随即,猛地将手臂向下一拉,刷,将红绸布下面的宝贝暴露了出来。

    “啊!”所有人,都猛地向后退了半步,斜歪着身体,惊呼出声。他们看到,台子上的板状物里,是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包括自己,颜色鲜活,眉眼分明,甚至连脸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清晰可见!

    注1:玻璃镜子在中世纪的欧洲,被视为国宝。一个法国的皇后结婚,威尼斯送的礼物,就是一面小小的镜子。现在看来非常搞笑,当时却是最昂贵的东西——价值十五万法郎。

第二百六十章 宝物

    第二百六十章宝物

    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包括某些人眼里瞬间涌起的贪婪,都被这面八尺高,三尺宽的巨大玻璃镜子给照了出来,毫末必现。

    这个时代并不是没有镜子,可那些镜子里头最好的,也不过是青铜所造,大小不过数寸,照出的人影也算不上太清晰。并且受材料的反光能力所限,距离稍远,角度稍偏一些,就开始失真。根本不可能像玻璃镜子这般,将周围的人一股脑地全都照了出来。

    镜子的最大用途,是给女人对座梳妆。而任何一个时代,哪怕到人以泥土为食的末式,高墙大院之内,也不乏一笑倾城的绝世美女。舞榭歌台之中,亦不缺为了美人一掷千金的豪客。因此,在片刻的失神过后,展台下绝大部分商贩,都迅速意识到了此物的价值。有些甚至再也按奈不住,直接冲向了淮扬商号的侧门,准备在第一时间买到镜子,将其贩往全国各地。还有的人则一把拉住自己的仆从,用咆哮般的声音吩咐,“快,快跟我回去找夫人取钱。取,取金子。能拿多少就去拿多少。买,买股本票子!过了这个村,保证没这个店儿了!”

    “姥姥,怎么把这个茬给忘了。贩不了镜子还买不了股票?!”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周围的看客们手捂褡裢荷包,跟在第一波醒悟过来的人群之后,发了疯般朝淮扬商号的侧门冲去。准备赶在今天关门前的最后时间段,将身上所有都换成淮安商号的股本,明天开始坐地生财。

    到了此时,已经不需要朱八十一再解释任何东西了。不像水泥、香皂等物,还需要他做一些演示,大伙才能弄懂其用途。镜子里边一张张兴奋的面孔,已经很好地演示出了大伙想知道的一切。得意地笑了笑,他叫过来余常林和郑子明,将接下来应付合作者以及各家掌柜的事情,交给了二人负责。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施施然而去。

    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这是他从另一个世界记忆里学来的重要原则。与合作伙伴做生意上的谈判,十个他加起来,恐怕也比不上一个被大家族从小当作搂钱耙子给培养出来郑子明。操弄各种手段,对付领地内明里暗里的反对者,他也自认远不如做了一辈子官儿的逯鲁曾。至于练兵和打仗,当把从另一个世界学来的那些皮毛都用光了之后,他亦慢慢被徐达、胡大海、吴永淳和吴良谋这些天才人物给甩在了后边。至于吟诗做赋,花样文章,如果不做文抄公的话,他恐怕连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都不如。那么,与其在自己不擅长的领域给别人添乱,还不如节约出一点时间,把心思都用在自己最拿手的地方上。

    而他最拿手的地方,除了六百年的历史积累之外,恐怕就是工业产品的制造了。另外一个世界来的那个工科宅的灵魂,虽然很没良心地把大部分知识都还给了学校,但十二年义务教育,外加四年大学工科,毕竟不是白念的。再加上后来在基层里边的数年实战,足够他应付大多数中世纪的工业难题。

    所以,当决定要将扬州城的这六十多万灾民作为工商业人口来安置时,朱八十一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两大原料最低廉的初级工业产品,水泥和玻璃。前者应用范围极为广泛,即便质量无法与后代的工业水泥相提并论,至少,在修筑城墙和房屋方面,比糯米浆拌粘土好用得多,并且实际造价也不比后者高昂。

    至于玻璃,朱八十一能第一时间想到它,则是因为其美妙的“钱途”。要知道,即便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二十一世纪,依旧有无耻的商人,把高纯度的石英玻璃当作“冰玉”或者“人造水晶”来忽悠,并且能卖出令人目瞪口呆的高价来。差不多级别的产品拿到十四世纪,当然不愁没有土豪追捧。更何况,真的着了急,他还可以请逯鲁曾等人出马,围绕这玻璃制品做许多花样文章,然后美其名曰“情怀”

    造火药,造水泥,造肥皂,造玻璃。回头看了一眼已经陷入半疯魔状态的人群,朱八十一赫然发现,自己在穿越者路上,已经走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了。不过,此时此刻,他心里却没有任何惶恐不安,相反,更多的则是,一种总算没白来一回的自豪。

    在另一个世界的朱大鹏读过的穿越故事里头,凡是个文科生,都能靠抄袭后世的名作,成为一代文豪。随便使出个计策来,就能让蔡京、严嵩这种老谋深算的奸臣被耍得团团转。自己才将黑火药的完美配方提前了一百多年,将玻璃镜子从威尼斯挪到了差不多同一时代的扬州,有什么需要惶恐的?况且很多工艺,对这个时代的能工巧匠来说,其实就是一道窗户纸。就是差有人伸出根手指头去戳破罢了!

    不过在玻璃的生产制造方面,他还是花了一番力气的。这东西在中国出现得时间其实非常早,最迟不会晚于汉代,在大元朝的顶级富豪家里,也不难见到。但截止他开始尝试烧制玻璃这一刻,中国的工匠依旧没能攻克玻璃的脱色和压制问题。所以无论是朝廷的罐玉局,还是民间的药玉窑,烧出来的都是五颜六色的一团玻璃原坯。非但颜色完全靠老天来决定,其浑浊程度,也往往令人扼腕。所以往往只能被雕琢成一些价格不菲的饰物和摆设,大户人家看不上,普通百姓高攀不起,地位非常尴尬。

    朱八十一的另外一个世界的记忆里头,有关玻璃生产的内容也不多。但基本脉络却非常清楚。除了用焦炭产生的高温,让原料融化得更彻底之外,在材料筛选方面,也尽量避免了杂质较多的石英砂,而采用了造价相对高昂的纯净石英石,手工挑选无色大块,然后研磨成粉入炉。反正玻璃这东西在短时间内,注定要走中高端路线,成本方面的少量增加根本不需要考虑。

    至于最难解决的除浊和脱色问题,则又采用了当初试制火炮时所采用的方法,给出个大方向,然后带领着工匠们,分多组公关,不计成本的反复实践。如此不计成本所生产出来的原坯,残留的矿物颜色已经非常淡,透明度也基本上不输于从海上运来的“大食玻璃”。用以压制玻璃杯,玻璃板和其他玻璃物件,基本上能算达标。但距离朱八十一所了解的石英玻璃,还是存在一定差距。

    于是乎,他又将各组工匠们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数十种配方,重新筛选分类,划分方向。将能生产出彩色玻璃液的工艺,干脆向更绚丽方向发展;将已经接近后世无色玻璃的生产工艺,则精益求精。再加上后世已经严禁使用的,但在三无企业中广泛流传的白砒霜,一种高能耗,高污染,高成本的石英玻璃,终于出炉。

    由于质量不稳定的关系,每批次当中的不够纯净的部分,自然就回炉去做各类器皿。达到标准的部分,则挑选出来用作制造镜子和其他一些一些秘密用途。然后再经过几天的精心准备,一场堪称完美的玻璃产品展销会,终于大功告成。

    又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朱八十一当然是神清气爽。然而才从展台旁离开十几步,老进士逯鲁曾,却已经铁青着脸迎了上来。

    “主公欲以墨家之术逐鹿天下乎?臣老,不堪随侍左右,特来向主公乞骸骨!”还没等朱八十一主动打招呼,老夫子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大串。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已经过了七十岁的他,绝对已经算是风烛残年。因此对个人生死荣辱已经看得不是很重。仅剩下的希望,就是看看自己挑选出来的孙女婿,这辈子到底能走多远,到底能给孙女带来怎样的荣耀和幸福。

    所以对于最近这段时间,朱八十一把大事小事都推给自己和苏明哲等人,一头扎进了作坊里摆弄玻璃的行为。老夫子心里非常不满。在他看来,虽然火炮和火枪,能以最快速度,将淮安军战力推到了当世无双的地步。但制器一道,依旧是小术。真正可以用来驾驭天下的,依旧是已经从西汉传承到现在,并且被历史证明切实可行的儒家绝学。

    不过,朱八十一只是从侍卫手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物件,就彻底把老夫子弄没了脾气。那是由两片顶级玻璃经过雕琢磨制而成的小东西,镶嵌于玳瑁做成的框子内,左右还各有一个架子。支在耳朵上,立刻变成了逯鲁曾的另外一双眼睛。将早已模糊了多年的外部世界,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此物乃为老花镜,是孙婿在工坊里偶然所得!特拿出来孝敬您老!”趁着逯鲁曾被突然恢复清晰的眼前世界吓了一跳的时候,朱八十一笑着说道。

    然后,迅速绕过老夫子,快步而去。

第二百六十一章 武学

    第二百六十一章武学(上)

    “主,主公,此,以上贿下,乃为,乃为!”直到朱八十一走出很远了,逯鲁曾才追着他的背影抗议。然而声音却弱弱的没有任何底气,除了他自己和身边的嫡亲侍卫之外,根本不可能让其他任何人听得见。

    老花镜,身为一方诸侯的朱重九,放下身段钻进工坊中十七八天,就是为了给臣子打造一幅老花镜。如果故意忽略其他玻璃器皿和玻璃镜子,光是这幅老花镜,大总管的行为,就不能说是玩物丧志。而是明主为了抚慰忠臣之心,不惜自贱身份,与匠户百工为伍。这,绝对是可以流传千古的佳话。丝毫不比李世民割须做药引,给魏征吊命来得差。

    对,就这么写。回去后告诉陈基他们几个,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全忘了。老花镜才是主公此番屈身于工坊的真正目的,其他,其他全是随手鼓捣出来的附属物。

    短短的数息之间,逯鲁曾就捋顺的正确的主次关系。登时脸色也不青了,背也不驮了,带着老花镜,迈开四方步,施施然走向了附近的官衙。还有一大堆事情需要他这个长辈来把关呢,陈基和叶德新等人虽然也很努力,但毕竟年纪青了些,经验稍嫌不足。而苏明哲,他还是继续替主公管着钱袋子好了,军国大事,他一个胥吏怎么可能弄得懂?!

    朱八十一可是不知道,自己的一幅老花镜,能让逯老夫子生出这么多联想。对于他来说,既然花费了那么大的代价研制出了玻璃,将此物的相关产品尽可能多地开发出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在朱大鹏所生活的那个时空,任何一样新材料的诞生,随之而出现的,都是成系列的产品。不这样,商家根本无法收回研发成本。而研究者自己,也早已形成了固定的思维模式,会主动去尽可能地开发衍生产品,为整个企业谋求最大利益。

    玻璃首饰,玻璃摆设,玻璃器皿,玻璃板,玻璃镜子,还有实验室用的量杯,烧瓶,凡是后世曾经出现过的,他都可以指点或者带领淮扬大总管府和淮扬商号的能工巧匠们去研发。通过玻璃制造业,尽可能多地吸纳扬州城内的闲散劳动力。同时,为整个淮扬地区培养足够多的初级产业工人,为将来整个地区的初步工业化转型,打下坚实基础。

    的确,他不懂如何治国,对揣摩人心,也不是很在行。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一个实现了初步工业化转型的国家,将迸发出何等的活力。如果没有伦敦上空的滚滚浓烟和机器轰鸣声,区区的英伦三岛,怎么可能打下一个横亘全球的日不落帝国。而同时代的我大清空有上亿人口和世界上数得着的充盈国库,在跨海而来的风帆战列舰面前,却只有割地求和的份儿。非但打不赢,甚至连继续打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正踌躇满志地想着,耳畔忽然又传来一声问候,“都督,您终于肯从破砖窑里出来了!末将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啊?”朱八十一微微一愣,收回飞到天边的目光,刚好看见胡大海愤怒的面孔。“通甫,你何时回来的?淮安那边,最近有大事发生么?”

    “淮安无事,但末将听闻都督最近在扬州所做所为,特地赶了过来!”胡大海板着脸,拱手肃立。

    又一个来进谏的!朱八十一摇了摇头,讪讪而笑。麾下的武将当中,他最倚重的,无疑是成长迅速的徐达。而最为欣赏的,却是眼前这位在后世评书中只有三板斧本事的胡大海。武艺高强,作战勇敢,并且光明磊落。看问题的眼光和角度,也非常独到。先前众人都对朱元璋起了杀心时,只有他,站起来据理力争。也只有他,在这个乱世中把道义看得比山还重,宁可受自己的责罚,也不愿意看到淮安军的战旗被阴谋所玷污。

    “都督此刻,掌控淮安、高邮、扬州三地,背负全军十万将士和治下四百万百姓期望。一步走错,恐怕就会使得数万人死无葬身之地。故而都督切莫”被朱八十一满不在乎的动作气得两眼冒火,胡大伙咬了咬牙,大声提醒。

    “通甫,你先看看这个!”朱八十一却又笑了笑,转身从亲兵手里拿过另外一个长长的木头盒子,将里边一个青铜打制的长筒拿了出来,双手递给胡大海。“看过这个,从这头往远处看。看过之后,你自然明白,我花费半个月时间蹲在工坊中,到底值得还是不值得!”

    “此物?”胡大海皱了皱眉头,将信将疑。临来之前,他可是找心腹幕僚仔细商量过的,要怎么样才能让朱都督在不太感觉尴尬的情况下,放弃最近的本末倒置行为。谁料到自家都督根本不按常理接招,一个短粗的青铜管子,就把自己给打发掉了。

    但是,将青铜管子放倒眼睛上之后,他立刻就知道了,朱八十一不是在敷衍。远处运河上的船帆,被刷的一下就拉到了鼻子尖上。非但桅杆和横木被看得清清楚楚,连拉帆用的旧缆绳,都一根不落地被收入了眼底。

    而自家总管的声音,却好像充满了魔力般,继续在耳旁循循善诱,“你把管子拉长,慢慢拉。对,不要太快,要给眼睛留下适应时间。这是三根管子套接出来的。可以自己调整长短!”

    胡大海根本说不出话,屏住呼吸,继续拉动铜管。视野里的船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连竹制船帆上的腐朽斑点,都历历在目。顺着船帆往下移动,则看桅杆上正在晒太阳的家猫,还有正攀着缆绳淘气的孩子。一切都那么近,那么真实!

    作为一军指挥使,胡大海根本不用任何人提醒,就知道手中的宝物意味着什么。从数里之外看清楚敌军的一举一动,若是斥候配上,就能提前至少一个时辰发现敌情。而主将在战斗中能手握一件此物,则能清楚地看到战场上的每一个细节。今后,战争的指挥模式,将发生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每一步都料敌机先,将不再是书呆子的梦呓,而是即将发生在眼前的现实。

    “此物名为望远镜!可让人的眼睛看远数倍!本都督蹲在工坊中半个多月,最想得到的,就是此物!”朱八十一的声音继续在耳畔回荡,听起来依旧像原来一样和蔼可亲,却让胡大海的额头上,冷汗滚滚。

    “末将,末将鼠目寸光,差点,差点坏了都督的大事。请,请都督重罚!”迅速后退半步,胡大海一个长揖做下去,低头认错。已经揣进怀里的望远镜却无论如何不肯交出来了,拼着被徐洪三等人耻笑也在所不惜。

    “你怕我做错事,断送了整个淮安军的前程,有什么错?”朱八十一笑了笑,柔声抚慰。“不过”话锋一转,他的声音渐渐变硬,“这个望远镜,却不能给你。本都督拿着还有大用,你必须将他还回来!”

    “都督,都督”胡大海弓着身子,连连后退。“末将,末将已经知道错了。末将这次回扬州,是事先向大总管府请示过的。苏长史亲自批复的回执,准了末将来扬州十天公干!末将麾下的余长史,也被都督给调去做商局主事了,末将都没跟都督发过任何牢骚!用一个余长史跟都督换一架望远镜,末将,末将已经吃了很大的亏!”

    “胡说,余主事是人,又不是物件!怎能拿来讨价还价?”朱八十一知道胡大海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笑着打断,“这件望远镜是样品,上面没有编号。镜面也不够大。给你们配发的,是改进过的。比这个效果还要好得多!”

    “都督,都督此言当真!”胡大海犹豫了一下,从怀中将带着体温的望远镜掏了出来,恋恋不舍交还到朱八十一手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朱八十一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此物第一批一共造了六十架,每一架上面都有编号。每个军,都会配发十架,由各个指挥使自行调配。但是,谁要是弄丢了,就直接撤职法办。如果让此物落到了鞑子手里,本人和其直属上司,一并追究!”

    “应该的,应该的!”胡大伙又惊又喜,大声附和。他可以领十架望远镜,给麾下三个战兵团长都配上一架,再配几架给斥候。以后打仗时每个团长把望远镜以举,指挥台上有什么命令,临近队伍出现了什么情况,转个头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根本不必再等着传令兵的到来,白白地错失战机!

    “既然来扬州了,就别急着往回赶!”朱八十一点点头,又继续吩咐,“总管府在扬州城内划了块地,准备建一座专门培养将军的武校。眼下还没有先生和课本,你们几个指挥使,每人将自己的作战心得写下来,供学员领会揣摩。每个人都必须写,不得藏私。今后各军扩编,营级以上将佐,都必须是武校培训过的。否则,不得担任实职!”

第二百六十二章 武学 (下)

    第二百六十二章武学(下)

    “主公,这,这恐怕不太,不太符合?”胡大海又愣了愣,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自宋以来,文官们就巴不得武将都变成白痴才好,有谁想到过建立专门的学校来培养武夫?而是他这种所谓的将门,虽然不满于文官们的做派,却也绝不会将给为自家的兵法秘籍拿给外人分享。以免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影响了自家子侄的饭碗。

    “没啥合适不合适的!咱们眼下所做的事情,有几件附合传统?”朱八十一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胡大海的反应,笑着反问。“正如王荆公所说,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咱们所用的武器变了,作战的方式自然也跟着变。而没有人比咱们,更了解火器作战的特点。”

    “这,末将,末将说得不是这个意思!”胡大海立刻闹了个大红脸,摆着手解释。“末将,末将以前所学,很多现在都派不上用场。而这大半年来练兵和交战所得,又是只鳞片爪,乱糟糟的很难登大雅之堂。贸然拿出来,怕是,怕是会丢都督的脸!”

    “我自己都不怕,你怕什么?”朱八十一看了他一眼,继续大笑着回应。“只鳞片爪没关系,把徐天德、耿德甫、你、吴永淳和吴佑图、刘子云他们几个的心得汇总起来,互相参照,再酌情删减合兵一下,就差不多了。咱们淮安军所用的武器,恐怕前人连想都没想到过。所以如果咱们总结出来的东西都不成的话,其他人所写出来的,恐怕更是闭门造车了!”

    “这,这?”胡大海摸着自己的头盔,无言以对。自家都督的话,说得的确在理。眼下的淮扬大总管府和淮安军,的确走在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上。除了自己不断探索总结之外,前人的很多著作和经验,恐怕未必能有多少借鉴作用。当然,在大战略上,那些古圣先贤的论述还是非常精辟的。但一个以百夫长和千夫长为目标的武学当中,恐怕最需要不是什么《孙子》、“六韬”之类的战略理论。而是需要教导学员们如何去扎扎实实地完成某个战术目的,如何扎扎实实地将主帅的命令贯彻执行。

    “我准备在武学里边,先开炮科、步科和水战三个体系,培训期暂时定为半年,学员以扬州、淮安和高邮等地开过蒙,但是愿意投笔从戎的读书人为主。学业结束后,就派到各个军去做副连长和都头。届时如果战事不紧的话,就替换一部分都头和连长到学校来,逐批接受培训!”见胡大海依旧满脸不解的样子,朱八十一继续耐心地补充。

    开办武学绝对不是什么一时心血来潮,而是现实的需要,逼着他不得不这样做。打下了高邮和扬州两地之后,淮安军的兵力,又面临着一次大的扩充。而以往的经验表明,因为基层军官的严重短缺,会导致部队的质量严重下降。像原先那样,由他亲自带队,手把手教出一批骨干来,显然是不现实的。那么,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参照后世的模式,用武学来批量生产。

    的确,这种批量生产方式局限性很大,很难培养出来徐达、胡大海这样的天才。然而在人才质量不足的情况下,以数量取胜,亦不失为一个稳妥办法。毕竟,眼下的朱八十一,不可能对着记忆中的评书《明英烈》,把里边叫得上名字的豪杰全都招揽在手。而采用了大量火器的军队,也的确不需要太多的名将。精确、死板,严格遵守命令和军纪,按部就班,才是近代军队的制胜法宝。剩下什么奇计,巧计,在机器一般精密的军队面前,往往就是一个个苍白的笑话。

    此外,开办武学,也是将地方士绅彻底容纳进淮安体系的一个捷径。不同于刚刚打下淮安城那会儿,地方上的名流士绅,对淮安军和他朱大都督的未来还不太看好。即便由逯鲁曾出面召开科举,前来报名的读书人的数量也非常有限。如今,随着淮安军在战场上一次又一次胜利,随着淮安军所控制地盘的成倍增加,随着淮扬商号所展示出来的美好“钱景”,已经有许多士绅豪强,开始把赌注往他朱重九身上押。而豪强士绅们所采取的下注手段,往往非常单一。要么出钱入股淮扬商号,把自家的一部分利益和淮安军捆绑在一起。要么偷偷送家族中的非嫡出子侄前来投效,做好准备脚踏两只船。

    把这些主动前来投效士绅子弟拒之门外,显然不是什么理智行为。这年头读书人金贵,士绅们既然送子弟做长线,也肯定不会送那些大字都不识的蠢货。所以无论是从凝聚民心方面考虑,还是从吸纳人才方面考虑,这些新来的年青人,都属于被欢迎之列。想要以最快速度将他们收归己用,并且最大程度上地保证他们的忠心,集中培训洗脑,就是唯一的选择。

    ‘校长好!’当联想到另外一个时空当中,某位像自己一样的光头被一群将星前呼后拥的场景,朱八十一就觉得志得意满。武学地名字他早就考虑好了,就叫黄埔。以后培训出来的人材,就是黄埔一期,二期,三期,四期,虽然是统一模块,批量赶制。谁能保证,里边就不会出现几个惊才绝艳的四期生来!

    “那,那末将,末将还有个不情之请,望都督成全!”正自我陶醉地做着美梦,胡大海却张开嘴巴,很煞风景地来了一句。

    “啊,你说!是缺钱还是缺人,只要合理,本都督都会尽量满足你的要求!”朱八十一瞬间被从梦境拉回现实,扭过头,大声回应。“另外,你的兵书也不白写。以后你们所写的兵书每印一次,就给你们一笔分润。别人的兵书中引用了你们的文字,也必须按照规定分润。就像眼下作坊里所试行的专利办法一样,哪怕是将来你们都作古了,相关的钱财也会分给你们的子孙,每年有专人负责审核,绝对不用担心被经手官吏贪污!。”

    “不,不是那个意思,末将,末将真的不是要钱!”胡大海却没有立刻说出他的要求,摆着手,原本古铜色面孔,变得黑里透红,几乎能滴出血来,“末将,末将不需要钱。末将当初投奔都督,原本就不是为了钱。说实话,末将当时做梦都想不到,都督,都督能给末将这么多!”

    这绝对是一句大实话,淮安军虽然纪律严明,不准将领喝兵血,也不准将士们在战争期间抢劫勒索。但在给将士们的薪俸上,绝对大方到了旷古绝今的地步。对于眼下的胡大海来说,每月光是与指挥使相对应的岗位薪俸,就高达两百五十多贯。而在淮安商号成立之后,每一位高级将领又能拿到一大笔与职位相对应的股本,虽然永远无法出售,并且将来离开职位之后就要将相应股本收回。但以商号目前的发展态势推算,每个指挥使年底能分到的红利,恐怕也要将以万贯计算。

    所有收入累加起来,胡大海的年俸,已经超过了大元朝的行省的丞相。当然,后者的贪污受贿所得并没计算在内,也无不可能有一个清楚的数字。

    “多么?”被胡大海这正直之人当面夸赞,朱八十一心里难免有一些得意,想了想,非常自信地宣布,“今后还会更多!你不知道,在极西之地有一个商号,靠着刀子和战船做后盾,把生意做到了全世界。眼下咱们淮扬商号还小,但早晚也会有那么一天!”

    这不是他在做白日梦,在朱大鹏那个时空,大不列颠的东印度公司,便是这样一个怪胎!该公司在英国皇室的支持下,以区区七万两千英镑的本钱起家,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内,就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占据了从南非、北美到印度、香港的大部分土地,拥有领地内铸造钱币、指挥要塞和军队、结盟和宣战、签订不平等条约和在被占据地区就民事和刑事诉讼进行审判等一系列特权。全盛之时,连英国女王都得看它的脸色行事,公司的每一次会议,都能让整个欧洲为之战栗。

    淮扬商号,以军工为主导,横跨多个行业的垄断性大国企,东印度公司,一步步走下来,才是眼下朱八十一的最终目的。他不过是一个工科宅外加一个杀猪汉,比什么军略权谋,最后肯定会被大元帝国和周围的红巾群雄撕成碎片。但比对这个世界发展方向的洞彻,却是得天独厚。

    毕竟,这个世界上的人,不会像他一样,知道此后六百多年内世界上发生的变化。不会知道,资本这个妖怪,从诞生起,就注定要征服全世界,每根血管和每个毛孔都流着血和肮脏。当然,这些血最好都是别人的,无关他自己。

    “末将,末将相信都督的话。,末将,期待着那一天!”被朱八十一身上透出来的强大自信所感染,胡大海红着脸回应。“所以,所以末将,末将想,想请求都督,让,让末将家的几个晚辈,也,也去武学就读。学成之后就按咱们淮安军的规矩安置,末将,末将绝不给他们开后门!”

    “这?”这回,终于轮到朱八十一发愣了。眨巴了好几下眼睛,才发现正直如胡大海,居然也有替自家晚辈谋取前程的时候。不过这恰恰说明,淮安军的发展前景,越来越被更多的人看好。反正士绅们的儿孙是人才,自家将领的子侄也是人才,他又何必假惺惺地去厚此薄彼呢!

    “行!第一期就给你五个名额。以后,如果入门条件提高了的话,让他们各自过来,凭本事考!”想到这儿,朱八十一爽快地点头。

    “谢,谢谢大都督!”胡大海心里仿佛有一块石头落了地,红着脸作揖。随即,又低下头,用极小的声音补充,“不过,都督,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好像是韩非子的话。跟王荆公没啥关系。都督别生气,末将,末将读书少,很可能记错了。末将这就下去翻书,这就去,一定把正确出处给您翻出来!!”

第二百六十三章 名人

    第二百六十三章名人(上)

    “滚!”朱八十一抬虚踢,将胡大海的背影送出半丈远。太丢人了,太丢人了,好不容易引了一次古人的话,还被古人给看了笑话。要是落在了逯鲁曾手里也算,好歹人家是个榜眼。而胡大海,在评书中分明是个大字不识的老粗

    带着几分惭愧,他继续大步朝自己的府邸走。正准备回家去好好向自家夫人双儿请教一下,王荆公到底说没说过与韩非子差不多的话,日后见了胡大海好把今天的场子给找回来。谁料才走了不到一百步,扬州知府罗本已经拱着手迎了上来。

    “你也是来劝我不要老往工坊里钻的?”朱八十一余羞未退,抢先反问。“要是敢说类似的话,本总管就将扬州城这六十几万张嘴巴全都交给你。只要你能变出粮食来,本总管绝对虚心纳谏!”

    “主公,主公误会了!本绝没有此意!”曾经跟在朱八十一身边做过一段参军的扬州知府罗本吓了一跳,赶紧大声否认。“本此番前来,也是为了粮食之事!”

    “粮食?扬州官仓的粮食又见底了?是不是有人囤积居奇?该死,这帮胆大包天的家伙,我当初真该听了朱重八的话!”朱八十一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双手抱头。

    最近一段时间他敞开了卖火炮和武器铠甲,光是从彭和尚那边,就换回了大米三十余万石。但除了养活六十万多万百姓外加十万大军,还要全力支援张士诚和王克柔,粮食危机根本无法摆脱。几乎每过上十天半个月,就得为此事头疼一次。

    而扬州城内敢发国难财的冒险家,却是屡禁不绝。淮扬商号的店铺刚刚接受付官府的委托平价出售一批粮食,就立刻有地痞流氓雇人排队,将份额抢购一空。然后挪个地方,就翻上三倍到五倍的价钱,出售给闻讯赶来却没买到粮食的百姓。

    罗本奉命将幕后的金主抓了一大批,脑袋砍了十几个。但一转手就是三倍以上的利润,足以让很多人忘记了断头的危险。甚至一些普通百姓,明明自己家中还有余粮,手头只要有了余钱,也要抢购上几袋子,以备再经历一次扬州大火。

    对付这种事情,另一个时空最值得借鉴的办法,就是凭票供应。然而这个时代既没有照相技术,又匮乏精通数理统计的人才。将扬州城六十余万百姓重新造册登记,绝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情。所以短时间内,淮扬大都督府只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一天天对付着过,直到粮食供需和百姓心态自己恢复平衡。

    不过这回,朱八十一显然是白担心了。扬州知府罗本迅速后退了半步,笑容满面的回应,“启禀主公,府库目前还有十日的存粮。坚持到下波粮船到达应该没太大问题。另外,眼下扬州路已经开春儿,水里的鱼虾鳝蟹和地里的篓蒿芦芽都可以用来果腹,每天需要领粥的百姓已经不到原来的三成,即便南边的粮船晚来几天,也不至于再饿死人。”

    “呼!好,就好,就好!”朱八十一闻听,悬在嗓子眼儿的心脏终于落肚。搓了搓手,喘息着道。

    本身就是个草根,又受了朱大鹏这个后世灵魂的影响,他是真的无法接受,在自己的统治区域内,还有百姓会被活活饿死的悲剧发生。那会令他怀疑自己目前做得事情,到底还有没有意义?!既然自己这批人掌握了权力,带来的依旧是灾难。那自己和蒙元权贵,本质上还有什么区别?

    而罗本接下来的话,却令他心情更觉轻松,“本此番前来拜见主公,是因为受了家师所托。他的一位故交素善陶朱之术,生意做得极大。闻听咱们淮扬各地缺粮,就想捐赠十万石老米给主公。只求主公能当面赐他一盏清茶止渴!”

    “十万石,那岂不是又一千多万斤?又差不多够府库支撑一个月了。他在哪?你随时都可以安排我去见他!”

    “主公,此人,此人是个商贾,自诩为当时吕文信!”没想到朱八十一答应得如此痛快,罗本愣了愣,小心翼翼地提醒。

    “吕文信?”朱八十一也愣了愣,花了一点儿力气,才从记忆里将文信两个字,和吕不韦给对应了起来。

    跟文人说话,就是累。要是没有来自另外一个时空的记忆,双方还真没法沟通。但看在十万石老米的份上,朱八十一不打算跟罗本较真儿,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无妨,天底下没有白来的粮食。他既然是豪商,想在我这里换点儿东西是应该的。你尽管去安排,我随时都可以见他。”

    “多谢主公成全!”罗本大喜,俯下身去,恭恭敬敬地给朱八十一行了个礼。

    最近几天,他可为此事头疼坏了。有心拒绝,老师的面子不能不给,十万石粮食也的确让人肉痛。直接答应下来吧,又摸不准自家大总管的脾气。毕竟这年代,官和商还是有明显区别的。朱大总管虽然自己操办了个淮扬商号,并且成了里边最大的股东。但哪个商人要想跟他坐而论道,恐怕刚刚开口,就会被逯老夫子和陈基等人给联手打出门去。大总管面前连读书人都得站着说话,哪里可能有你一个商贩的茶水喝?

    “没什么成全不成全的,要谢,也该我来谢你。你立了一件大功,他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还能拿十万石米来开路。此人恐怕手里的粮食不会太少,真的能全买下来,扬州路今年的粮荒就彻底过去了!!”朱八十一身上,根本没有半点官员架子,伸手拉住罗本,笑呵呵地嘉许。

    “这?”罗本却没想得像自家主公那么长远,抬起头,满脸困惑。

    “这样吧,我去大总管府等他。你回去后,随时安排他来大总管府用茶。”朱八十一点点头,继续笑着吩咐,“还有你的老师,如果也在扬州的话,可以一并请过来做客。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介绍一位大粮商给你,他想必也非等闲人物!”

    “谢主公!本这就去传他们!”罗本喜出望外,再度躬身施礼。他的老师不愿意参加大元朝的科举,因此空有一肚子本领,却半生潦倒。在进入了淮安大总管的幕府之后,罗本早就想把自己的老师也举荐给朱总管。但一则初来乍到怕引起什么误会,二来老师性子闲散,喜欢四处周游,所以拖拖拉拉半年多,总算找到了这么一个机会。

    “请他们过来吧,不用走正堂。从侧门带着他们直接去侧院,既然是你的老师,就算不得外人!我在侧院花厅里,请他们品茶!”朱八十一用力拉起罗本,笑呵呵地补充。

    对于眼前这位读书人,他一直非常欣赏。学识渊博,性情正直,并且身上没多少读书人的酸腐气,懂得迂回变通。唯一遗憾是眼下这样的读书人太少了些,即便再开一次科举,自己也未必能挑选得到几个。

    而学生如此,教他本领的老师想必也不会太差!若是能将该人拉到身边,说不定又是一个得力帮手。

    与这个时代的官员和义军领袖们不同,受另外一个灵魂的影响,朱八十一眼里,视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同类。这种平等并不是刻意装出来,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同。所以商人也好,,不务正业的落魄书生也罢,只要他们是怀着善意而来,朱某人就不在乎回报以最大的善意。哪怕他们是来做买卖,只要交易对彼此都有好处,朱某人也不会因为双方身份地位不同而拒绝。

    因为在他心目中,人和人,只是由于出生时父母给与的先天条件,以及自己的性情智力而彼此分别,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渐行渐远,但灵魂上,却没任何高低贵贱。国王也好,草民也罢,谁也没有高高在上,将对方肆意践踏的天然正义。

    而在罗本看来,朱总管对自己和自己的恩师都如此尊敬,就是不折不扣的礼贤下士了。人以国士待我,我必以国士报之。千余年来蔓延传承士大夫精神,不是没有任何影响力的。就在朱八十一在也弯下腰的一瞬间,罗本已经下定了决心,这辈子将对知遇之恩粉身以报。哪怕将来陪着自家总管一道去下地狱,也仰天长笑,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本着这种想法,他又退后半步,再次给朱八十一行了个下属长揖。然后快速转身,大步向来路上走去。不一会儿,就带着一个五十多岁老儒,和一个圆滚滚的胖子转了回来,规规矩矩地站在了刚刚搭建起来没几天的淮扬大总管府侧门口。冲着当值的亲兵李进拱手,“参军罗本,带着授业恩师施彦端,义民沈富,求见大总管。请李校尉代为通禀!”。

    “不用通禀了,都督说知府大人可以直接带着客人进去。他原本想出来迎接你的,但刚一进门,就被焦大匠给堵住了。现在正于侧院,跟焦大匠检验新火器。早就吩咐下来,让卑职一见到知府大人,就立刻放行!”

第二百六十四章 名人 (下)

    第二百六十四章名人(下)

    “如此,罗某就进去了!”扬州知府罗本冲着李进拱了拱手,让开门口,请自己的老师和姓周的胖子入内。

    这么简单?施彦端和周富互相看了看,满脸难以置信。以他们两个的经验,以往送上厚礼拜见个县令,对方有事没事儿还会拿捏一番架子,直到把客人等得都心里头都发了毛,才会派人从后角门传进。如今朱重九贵为淮扬大总管,他们两个却通报都不必便可以自行入内,这分礼遇,可着实令人受宠若惊。

    罗本最开始进入大总管幕府时,也很不习惯自家主公的随意。但在里边做得久了,潜移默化,也慢慢变得洒脱起来。见恩师和客人都不敢挪步,笑了笑,低声解释道:“老师,沈兄,两位只管往里边走就是。大总管一向这般随和,只管别人肯不肯用心做事,不在乎一些繁文缛节!”

    “怪不得,怪不得大总管两年不到,就成了雄踞一方的诸侯。果然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沈富立刻回过神来,感慨着迈动双腿。

    施彦端比他稍微拘谨些,但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一些大世面的人。想了想,也跟着他进了门。然后回过头来,用极低的声音对罗本说道,“你常来这里么?看样子,大总管对你好像颇为倚重!你带两个陌生人去见他,居然连搜身都不用!”

    “倚重不敢当!”罗本被夸得有些脸红,摆摆手,低声回应,“大总管虽然出身寒微,却饱读诗书,礼贤下士。对于弟子和其他前来投奔他的读书人都信任有加。以前在淮安那会儿,大伙要是有正事儿找他,无论多晚了都可以出入总管府,从没见他给过谁脸色看。至于搜身,以他的本事,甭说咱们师徒三个,就是在来上七个八个,恐怕也抵不住他一刀之威!”

    “如此,倒是文武双全了!”施彦端想了想,低声赞叹。

    “恩师没听过他酒后作的那沁园春么?非大英雄大豪杰,谁可能写得出来?!”罗本立刻接过话头,满脸崇拜地炫耀。

    “惜秦皇汉武,略输文彩,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施彦端点点头,随口轻吟。“为师在江南的时候,耳朵灌满了这首沁园春。很多人都试图唱和,结果都是力不从心。想来不经历过一番金戈铁马,怎可能养得出如此霸者之气?那些混迹于秦淮河上的人,书虽然没少读,眼界终是小了!”

    一边感概着,一边思量自己今后的去处。这些年来,走南闯北,他倒是也见过了不少英雄豪杰。但这些英雄豪杰要么打下块巴掌大的地盘,就忙着做皇帝选妃子,要么杀人放火只是为了日后受招安,除了刘福通和赵君用二人之外,竟没有一个真正见识长远的。

    而刘福通和赵君用两个,前者心胸狭窄,无丝毫容人之量。后者,则外示宽宏,内里阴柔,可共患难不能共富贵。只剩下这个杀猪出身的朱重九,听人说起来还颇具几分雄主之相。只是不清楚传言能不能当真,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走在二人前面的沈富,注意力却不在朱重九读没读过书,是不是雄主这方面。作为一个豪商,他关心的是自己那十万石粮食砸下去之后,到底能起到什么效果?花费多少时间和气力,能不能从淮扬三地收回成本。

    按照眼下江南的正常米价,一石米差不多能卖到三百文,十万石米,就是三万贯足色铜钱。如果能从朱屠户这里换来一些特权,三万贯钱就是开路费,今后本说收回成本,三十万,三百万也能会源源不断地赚回来。

    而一旦朱屠户也如徐寿辉那样贪得无厌的话,这三万贯就算打了水漂。今后沈家名下的船队商铺,也要尽量避免跟淮扬都督府产生任何正式瓜葛,以免赚不到任何利润,反而惹了一身麻烦。

    “这院子是半个月前才刚刚盖起来的。用的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旧砖,粘合之物则是官窑自己烧制的水泥。”有客人在,罗本当然不能光顾着跟自己的老师闲聊,快走几步,一边打手势给沈富引路,一边自豪地介绍。

    “草民在江南,已经见到过了此物。的确非常神奇,有了它,一夜之间垒百丈长堤,都不费吹灰之力!”沈富非常会做人,立刻顺着罗本的口风,大声恭维,“更难得的是,此物即便在阴雨天气里,也能慢慢凝结。并且干了之后就不再怕水。将来江南各地百姓永离水患之苦,当以大总管为万家生佛!”

    “受惠的岂止是江南百姓?”罗本心里被拍得心里头这叫一个舒服,点点头,继续得意洋洋地补充,“我家总管之所以造出此物,当初为就是让扬州人能早日重建家园。而水泥贩售之利,也尽数换成了米粮,进了扬州军民之口!”

    “大总管有如此仁心,何愁天下不定!”沈富假模假式地冲着跨院方向拱了拱手,大声祈颂。

    “沈兄请走这边,往右拐,过了前面那个月亮门就是了。注意脚下,脚下的石砖,也是水泥和砂石所做。多少有些滑,小心别摔跟头!”罗本毫不怀疑地点点头,然后打手势给客人指引正确方向。

    为了尽可能地将水泥推向民间,在废墟上重建起来的扬州官府衙门和各级官员的宅邸,都尽最大可能使用了水泥。所以一路行来,新材料的应用实例随处可见。豪商沈富起初还是随口夸赞,口不对心地拍此间主人马屁。到后来,却发现水泥的用途越来越多,越来越广,甚至连池塘上的桥面也能用水泥加了什么筋骨直接压制而成时,却忍不住暗自思量,“此物虽然卖得极贱,运输起来也颇为费力。不过一旦流传开了,用量却是极大。如果能买下个配方来到当地去开作坊,省去运输费用,倒也不失为一个日进斗金的好买卖。只是不知道那朱总管好不好说话,肯不肯将方子转让出来!”

    他能以白丁之身,能在一个朝廷之末赚到百万家资,头脑必然一等一的活络。当即,便看出了水泥里头所蕴含的巨大商机,偷偷打起了配方的主意。

    勾结地方官府巧取豪夺肯定是不成的,那朱屠户自己就是淮扬商号的大东家,肯定不会割自己的肉去便宜外人。而派家族中养的死士前来偷师,恐怕也未必现实。最近一段时间淮安军四处抓奸细,城内城外弄得鸡飞狗跳。贸然派个说外地口音的人过来,估计没等探听到水泥的机密,就会被抓起来活活打死。而此刻自己身后站着的那位靠山,估计也没勇气跟朱屠户放对。万一得知自己招惹了淮安军,弄不好根本不用朱屠户上门问罪,就直接把沈家几百口子全都绑上船送了过来

    正闷闷地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一声巨响,“呯!”。紧跟着,就是一片山崩海啸的喝彩声,“打中了,打中了,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可破甲!连老黑,从此之后你的大抬枪可以歇菜了!”

    “一百五十步,果然能打到一百五十步。焦大匠你果然厉害!”

    “把靶子再挪远些,再挪远些。看最远到哪里还能打得准”

    朱屠户又弄出了什么神兵利器?不约而同,沈富和施彦端两人都停住了脚步,扭过头来用目光向罗本请示。未经允许偷看军中机密,可是杀头的罪名。他们两个在扬州无凭无根,可不想自己找死。

    “恩师和沈兄在此稍待,刚才估计是大总管在和焦大匠试射新火铳。待本先过去跟我家总管亲自禀报一声,然后再回来请二位进去!”扬州知府罗本也被枪声与喝彩声给吓了一跳,赶紧把客人引到花径旁的石头凳子上坐下,又招手喊来一名总管府亲兵相陪,然后整理了下衣衫,小跑着去查看究竟。

    才进了跨院,就看见朱八十一手里拿着一根崭新的火铳,正在跟抬枪营营长连老黑、大匠师焦玉三人比比划划。而徐洪三等近卫则在周围眼巴巴地看着,仿佛那根火铳是纯金打造的一般。

    “你怎想到的,你怎么想到用镗床在里边拉这种螺旋线的?我原来还以为圆型弹丸,只能用滑膛枪。没想到你居然凭着我几句话,就将线膛枪给研制出来!”朱八十一显然极为兴奋,根本没有注意到罗本走近,只顾不停地对着焦玉发问。(注1)“小人,小人当初比较两种铳管,发现,发现用铁板卷的双层管,虽然比钻出来的容易炸膛。但子弹却能打得远一些,并且准头也高出许多。”大匠师焦玉还是那幅上不得台盘的模样,用手不停搓着自家衣服下摆,结结巴巴回应。“后来,后来听都督,听大都督说,如果能给铳管里头刻上膛线,就可能提高弹丸的射程。于是,于是就先用精钢钻了一根铳管,然后再仿照卷铁铳管内部的纹路,做了一根精钢棍子。然后把管子烧红了,套在棍子上,反复打压出膛线。原本只想试试看,却没想到,没想到真的能到起大作用!”

    “嗯,你能触类旁通,非常难能可贵!”朱八十一激动地摆弄着这时空中第一杆线膛枪,同样有些语无伦次。“还有,还有这个弹丸上裹一层软铅,也称得上是神来之笔。就是不知道同样的膛线,能不能用镗床刻,刻在炮管里。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四斤炮,就不再像鸡肋一样了!”

    “估计够呛!”大匠师焦玉想了想,迅速摇头。“都督手里这支火铳的管子是精钢所造,不太怕子弹磨。炮管都是青铜所造,韧性有余,刚性不足。如果刻上膛线的话,太浅,用不了几次就可能被弹丸磨平。刻得深了,火炮就容易炸膛,反而是得不偿失!”

    “嘶,也是!”朱八十一轻轻倒吸一口冷气。光想到提高射程了,却忘记了自家现在所造的火炮,还存在一个最要命的风险,炸膛。而眼下淮安军的造炮技术,显然已经卡在一个瓶颈处。想要在不提高炮身重量的情况下大幅度提高射程,恐怕需要更多的经验和技术的积累才成。

    “那,那能不能用精钢来铸炮呢?”罗本在旁边听得入神,忍不住张开插了一句。话说完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礼。赶紧抱拳躬身,低声道歉,“大总管,大匠师,二位勿怪,本对制器之道一窍不通。刚才,刚才纯属信口雌黄。”

    “也不是不可一试!”大匠师焦玉却是天生的科技狂人,摆摆手,皱着眉头回应,“眼下咱们作坊里炼制的精钢,可比当初品相强了数倍。用来造炮的话,嘶,可是比青铜贵多了,并且韧性未必够。不过”

    想了想,他迅速蹲下身子,用树枝在地上勾勾画画,“这样,像枪管那样,两层套着用。里边先铸一门钢炮,用镗床拉出膛线。外边再套上一个铜套。都不用太厚,用精钢炮芯来弥补青铜的硬度不足,用青铜外管来弥补钢的韧性和排热。造得好了,重量未必会增加许多,射程和连续发射数量,恐怕至少能增加一倍!”

    注1:早期前装线膛枪,也是用圆型弹丸。射程虽然比线膛枪远,但具有比滑膛枪装填困难,容易炸膛等若干弊端。直到法国上尉米涅发明了米涅弹,才让滑膛枪彻底退出了舞台。

第二百六十五章 水浒

    第二百六十五章水浒

    “铜胎铁芯炮!”猛然间,朱重九的脑海里电光一闪,有个名字脱口而出。铜胎铁芯炮,这就是另一个时空的铜胎铁芯炮!在朱大鹏的记忆中,此物就摆在某旅游点的城墙上。据说只是能节省一部分铜料,工艺非常复杂。所以他先前带领着工匠们研制火炮时,就直接忽略了过去。此时此刻,经焦玉提醒,才猛然领悟到,铜胎铁芯并非单纯是为了节约成本,而是充分利用了两种金属材料的不同性能,将火炮的耐久度,推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

    “不是铁芯,是钢芯!”焦大匠看了自家都督一眼,毫不犹豫地反驳,“生铁硬而脆,熟铁软且受热后极易走形,都不是做炮芯的好材料。想要造炮芯,只能用钢!”

    “用钢就用钢,只要你能把线膛炮给我造出来!”朱八十一想了想,咬牙切齿地说道。

    如今淮安军武器作坊所炼的精钢,是采用生熟铁同炉的灌钢技术所炼。性能远远超过其他地区所产的钢材,但价格也同样居高不下,并且产量非常有限。如果采用钢芯来造火炮的话,恐怕每门炮的成本将比原来高出至少一倍以上,并且材料供应也未必能得到保证。

    然而想到四斤炮那鸡肋一般的射程,朱八十一就立刻豁了出去。前一段时间淮安军之所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方面是占了对手不熟悉火器的便宜,另外一方面,却是因为蒙元朝廷的精兵大多数都驻扎在北方,淮扬各地根本没有什么像样的敌人。

    今后,恐怕就没这么多便宜好占了。拿下扬州之后,淮安军无论地盘还是影响力,都已经不在刘福通部之下,必然会引起蒙元朝廷的重点关注。此外,以这个时代人的保密能力和保密意识,火炮和火药制造技术被蒙元朝廷那边掌握是早晚的事情,根本没有什么侥幸的可能。

    所以,淮安军只有不断提高自己,不断提高自己的武器质量和将士战斗能力,永远领先对手一步,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必须舍得下本钱,不惜任何代价继续大步前进,否则,结果可能就万劫不复。

    “眼下朱重八所占据的和州,自古便盛产铁矿!”不忍见自家主公为钢材为难,扬州知府罗本大声提醒,“从水路运矿石顺流而下,一天就能抵达江都。如果在靠近江畔的位置起几座高炉,办一个灌钢作坊,就又能安置下好几千人!”

    “嗯!”朱八十一想了想,轻轻点头。把钢铁厂放在江畔,非但可以利用水路运输的便利。其他需要大规模运用水车的武器作坊也可以集中在临近区域,形成一个半封闭的军工基地。这样一来,无论是保密,还是基地护卫工作,都会变得简单许多。毕竟蒙元朝廷一向不注重发展水师,而安装了六斤炮的淮安战船,在长江上几乎就是无敌的存在。任何试图靠近的敌舰,都会在一百步远之外就被打个粉碎。

    “江都东边有一处地段,扬子江在此向北凹进了大约十里长的一段。水面在此比其他地方也宽阔了无数倍。如果把武器作坊和炼钢铁的炉子都集中在那,只要于左右两岸各起一座炮台,把咱们这边最大的火炮架在上面。就可以让任何船只都无法靠近!”不肯让罗本一个人出风头,连老黑斟酌了片刻,也小声提醒。

    “是斜对着运河的那一段吧,我记得江面上还有个小岛,再往下,就是新洲!”朱重九每到一地,都会以最快速度熟悉地形。因此脑子里的画面立刻就跟连老黑所说的地方对上了号。

    的确是个非常好的选择,特别是江心一大一小两个沙洲。目前还都是荒岛,根本没有人在上面居住。如果让朱强的水师把营盘扎在岛上面,就可以为扬州再增加一道屏障。所有来自南岸的敌人,将会第一时间受到水师的阻截,然后才有机会登上扬州的土地。(注1)想到这儿,朱八十一再度轻轻点头。“清源回去后找人去画一张详细的地图来,明天早晨议事时,咱们大伙一起商量具体怎么办。”

    “臣,遵命!”扬州知府罗本站直身体,肃立拱手。

    “你,你的老师已经到了?”朱八十一这才意识到,罗本是为何来找自己。讪讪地笑了笑,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看我这记性!一忙起来,就什么都记不住了。客人在哪?赶紧请他们进来。”

    “臣怕他们打扰到主公,特地让人陪着他们先在花园里赏梅!”罗本看了一眼连老黑、焦玉还有地上的新武器草图,小心翼翼地回应。

    朱八十一迅速理解了罗本的真实意思,嘉许地点点头,笑着吩咐。“老焦,老黑,你们两个先回去继续琢磨火铳和火炮。需要钱直接去找苏长史领,就说我答应的,不惜任何代价!”

    “是,都督!”连老黑和焦玉二人,站起身,拱手告辞。

    “清源,你替我去请你的老师,还有那位准备给咱们捐献粮食的贵客。洪三,你去厨房找人烧壶茶来。顺便准备一套茶具!”朱重九一边用鞋底儿擦去地上的铜胎铁芯炮草图,一边继续吩咐。“魏丁,你也跟着去,端一些点心!韩四,杨七,你们几个将这里收拾一下,弄整齐些,别让客人笑话!”

    “是!”众人答应着,分头去做准备。朱八十一自己则迈开发麻的双腿,一边来回走动,一边努力调整呼吸,好让自己的头脑恢复清醒。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件接着一件,根本没法忙得过来。特别是在科学技术和工业发展方面,除了焦玉、黄家老大等寥寥几个奇才之外,几乎没人能跟得上他的思路。即便是大匠师焦玉,主要能力也集中在实践方面,理论水平,连另外一个时空中的小学生恐怕都有所不及。

    正疲倦地走动着,施彦端和沈富两人已经被罗本请到。远远地看见朱八十一,就将膝盖弯下去,作势欲拜,“草民施耐庵(沈富),叩见大总管。祝大总管武运昌盛,每战必克!”

    “什么?”朱八十一身体晃了晃,飞扑上前,双手拖住施彦端的胳膊,“你就是施耐庵,你是罗本的授业恩师?”(注2)大神,这是绝对的大神。四大名著之一《水浒》的作者,字里行间劝人造反,连书名就起得无比桀骜。自己在另外一个时空的灵魂,从小到大追看了各种版本,对作者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今天在家中,居然见到了一个活的!

    施耐庵哪里知道自己在后世那么有名!见朱八十一居然激动到如此地步,不觉心中暗暗生疑,‘施某何德何能,居然让名满天下的朱屠户如此失态?这朱屠户,不会真的有疯病吧?如果那样的话,施某这次,可是白跑一趟了。’然而,他却不敢当面儿给朱八十一脸色看,顺势站起身体,笑着说道:“劳大总管问,施某本名耳,字彦端。因为招惹了一些麻烦不想牵连家人,所以改了名字叫施耐庵。当年在苏州,的确给罗知府开过蒙。至于授业恩师之称,实在愧不敢当。”

    “噢!”朱八十一低声回应着,魂不守舍。施耐庵原名不叫施耐庵,罗本会不会就是罗贯中吧?只是因为自己这只蝴蝶翅膀拍了一下,才使得他不再改名去当作者,而是成了一个“职业反贼”?

    那样的话,三国演义估计是彻底消失了。水浒弄不好也得成为太监!一翅膀把中华四大名著扇没了两个,朱某可真是千古罪人!

    想到这儿,他赶紧收拾起纷乱的心思,伸手拉起满脸困惑的沈富。然后又笑着对施耐庵说道,“先生请原谅朱某刚才失态。朱某以前在酒肆里听人说平话,好像,好像就耳闻过先生的大名。只是不知道,先生是否写过一本专门劝人造反的书,好像,好像是什么水泊梁山之类的。”

    他不知道水浒眼下是否叫水浒,但书名可以变,地点却未必会挪动。果然,施耐庵闻听,立刻恍然大悟,笑了笑,带着几分得意回应,“大总管居然也听过施某所改写的平话?江湖豪客列传!施某就是因为本书,惹恼了官府。所只写了一半儿,就不得不改了名字,四处避祸!”

    “江湖豪客列传?”朱八十一又愣了愣,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水浒眼下还不叫水浒,并且还是个烂尾书,看来施耐庵要再经历许多风浪,才会领悟到招安就是死路一条的道理。才会把一幕宏大壮丽的悲剧写完整。只是不知道,在眼下这个时空里,谁的影子是那个宋江,谁是他心中那个吴用?蓼儿洼位于何处,林冲和花荣又在哪里?几百年后,自己,和自己身边这些人,将留下怎样一部传奇?

    注1:新洲,即现在的扬中。在宋末开始加速成形,元末明初位于江道正中,将长江一分为二。徐达曾经在岛上练兵。清代,淮河北归,扬中岛日渐向南增大,才形成现在的轮廓。

    注2:施耐庵与罗贯中的师徒关系,出自明代淮安王道生《施耐庵墓志》和清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等书中。真实性存疑。但从二人的年龄,以及水浒与三国演义的成书时间推断,施耐庵是罗贯中老师的这一传说,有可能成立。

第六十六章 沈万三

    第六十六章沈万三(上)

    “正是江湖豪客列传!”唯恐宾主双方之间冷场,扬州政府罗本走上前,笑着接过话头,“恩师尝说,古来史书皆言帝王将相,然能让帝王将相睡不安枕者岂能无传?所以才写了这本江湖豪客列传,以期我汉家儿郎读了此书,能激起一腔热血,不再甘心受蒙古人欺辱!”

    “好,好一个能让帝王将相睡不安枕者岂能无传?先生有此奇志,此书必定流传千古!”朱重九听罢,刚刚平静下去一点儿的心情再度激荡。

    另一个时空的朱大鹏读水浒,只是读得痛快,读得扼腕,却未曾想到,这本书的立意竟如此高远。想来从元末之后,那些被官府和劣绅压迫得活不下去的人,从此便有了一个效仿的对象。既然你不给老子公道,老子就如梁山好汉般,自己杀出一个公道来。哪怕最后落个玉石俱焚!(注1)“当不起大总管谬赞。后世若有人看到此书,知道施某未曾甘心为鞑子猪狗,足矣!”平生第一次被人没完没了地夸赞,施耐庵多少有些脸红。笑了笑,故作平淡地回应。

    “那是自然。甘心为奴隶者,岂能写出如此酣畅文字?”朱八十一笑了笑,由衷地赞叹。

    “恩师此书,写尽天下男儿气!”罗本也点点头,满脸叹服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一见如故。把个捐了十万石粮食的沈富晾在旁边,可是好生尴尬。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站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找了个机会,大声插嘴道:“耐庵先生的大作,沈某也曾拜读。只是当日光顾看着热闹,却没发现其乃号召天下豪杰起来造反的檄文!此番回去之后,一定偷偷找人雕了板子,印上几万册,令其刊行天下。想必总有一些读到此书的人,能明白耐庵先生的良苦用心!”

    “不可!”施耐庵立刻扭过头,大声阻止。“施某这半年来,已经让沈兄破费太多了。可不敢再让沈兄再花钱帮施某扬名!!”

    “怎么算破费。耐庵先生的书,又不愁卖!”沈富的目的就是把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这边来,至于花钱印几万册书,以他现在的身家,的确是拔一毛以利天下。

    况且如果此事操作得当,也未必就是个赔本买卖。比如请眼前这位朱总管给做个序,再给写一首与《沁园春》差不多级别的词作为开篇。甭说几万册,就是十几万册,也未必愁卖不掉。至于买书的人里头,有几个能读懂施耐庵的初衷,那就不是他所操心的事情了。在商言商,能赚钱的买卖都是好买卖,不在乎什么糟蹋不糟蹋。

    “其实倒不用弄得那么复杂!”猛然想到一个来自另外时空的好办法,朱八十一笑了笑,大声提议,“我淮安军原来有一种东西叫做报纸,不知道二位看过没有?眼下正准备把它从每旬一期改为五日一期。如果耐庵先生不嫌弃的话,不妨把手稿交给报馆,让他们定期连载。就像茶馆里的平话一样,每期只刊发一小段儿。一则不会催稿太急,耐庵先生可以有时间把手稿重新修一次。二来报纸的流传甚广,凡是运河沿岸,眼下几乎都可以看到。也不会让先生的好文字明珠蒙尘!”

    “这”施耐庵低声沉吟。他如今已经年近花甲,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将平生著述重新整理一番,以流传后世,的确符合心中所愿。然而淮扬这个地方能不能留,可不可留,却是一件未知的之事。所以实在没勇气立刻就做出决定。

    “先生担心润笔之资么?你可以问一问令徒清源,我淮安报官给的润笔,够不够买酒一醉!”受朱大鹏的灵魂影响,朱八十一很容易地就误解了施耐庵的意思,笑着给对方透底儿。

    “如果,如果稿子被报纸采纳的话,每篇,每篇至少有两贯钱的润笔可拿!”罗本被弄了个大脸红,用非常小的声音解释。然后,又赶紧偷偷给朱八十一使了个眼神,笑着补充,“不敢有瞒大总管,家师乃世外高人,素来喜欢四处游历。此番来扬州,只是为了看一眼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子,具体在扬州停留多久,何时离开,还没确定!”

    “哦,如此,倒是朱某唐突了!”朱八十一立刻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了,讪笑着摇头。“不妨,不妨,耐庵先生尽管在扬州四下多留几天,让令徒陪着四下转转。眼下正值早春,是一年里风光最好的时候。好了,大伙都别站着说话了,且坐下饮一杯清茶!”

    说着话,便伸手将客人往身边的石桌旁让。施耐庵和沈富两个见他如此礼贤下士,也不过多客气。拱手道了声谢,先后在桌旁的石头凳子上坐了下来。

    须臾,侍卫将茶水奉上。却不是什么名贵奢华的龙团,凤团,而是采了当地的新叶,粗炒而成。茶汤里透着一汪娇嫩的绿色,茶叶的天然香味,也被沸水完全给冲了出来!

    施耐庵饶是半生颠沛,见朱八十一用新茶待客,也忍不住悄悄皱眉。心中暗自嘀咕,“这朱总管是故意装样子给我等看呢,还是真的简朴?居然连像样一点儿的茶团都不肯用,随便抓了一把树叶子就来糊弄人!”

    那豪商沈富,见识却远比普通人广博。先端起茶碗深深地吸了一口水汽,然后眉头猛地一挑,诧异地说道:“这恐怕又是大总管的独创吧。保留了茶味儿的纯正,却去掉了新叶的苦涩。光是闻上一闻,就令人心旷神怡!”

    说着话,轻轻抿了一口,然后又狠狠喝了一大口。闭起眼睛在嘴里回味了片刻,将茶水咽下去,放下茶盏,以右手轻轻拍案,“好茶,好茶,生津解渴。若是读书倦了时来上这么一盏,恐怕比饮一大碗醇酒还要自在!”

    “嗯?”听沈富说得夸张,施耐庵低下头去,细细慢品。果然,比起香味浓重的龙团来,少了几分俗浊,多了几分清冽。让人隐隐有出尘之感,身上的疲倦一扫而空。

    “这是什么茶?施某以前好像从来没喝过?”他是个放任不羁性子,嘴里尝出了味道,立刻就想刨根究底。

    “就是扬州当地产的新茶叶子,找口砂锅,随便炒干了便是!”朱八十一笑了笑,低声解释。当杀猪屠户时,他根本没钱买茶喝,所以也分不出什么好坏。而在两个灵魂融合之后,他却又受了朱大鹏的影响,欣赏不了团茶里边那些添加物的浓重味道。所以,干脆让侍卫们自己去采了新叶,随便炒制了一番,然后在晾干了对付着喝。没想到歪打正着,将后世普遍被人们接受的绿茶给鼓捣了出来。(注2)对于拥有后世几百年记忆的他来说,炒茶很简单的工艺,不值得一提。但是,施耐庵和沈富二人听在耳朵里,心中却别是一番滋味。

    ‘富贵却不失本心,这是成大事者模样。比起朱佛子,徐寿辉、布王三、花马王等人,果真是豚狗之辈尔!’‘连个茶叶,都能弄出别人没有过的新花样。这朱屠户,好在没去做生意。否则,这天下钱财,岂不都被他一个人给赚光了!不行,此人厉害,沈家无论如何都必须搭上关系!’“比起市面上常见的团茶,此物喝起来舒爽得多!”罗本也喝了一口茶水,不失时机地插嘴。“眼下商号已经组织了灾民去山上采摘新叶,估计用不了太久,沿河各地就会有这种新茶可卖。如果能流传开来,百姓们便又多了一条生路,淮扬商号,也又多了一种进项!”

    “色润,香雅,品相完整!”沈富花了十万石米,才给硬自己砸出来一碗清茶喝,所以不肯放过任何机会。想了想,信心十足地说道,“如此神物,想不流传开也难。如果罗知府肯将此物交给沈家操弄,三年之内,沈某保证你扬州新茶,名满天下!”

    “这个”罗本看了一眼朱八十一,讪讪摇头,“实不相瞒,淮扬商号虽然位于扬州,但官府却无权干涉其日常运作!”

    “嗯?”沈富立刻吃了一惊,皱起眉头,满脸难以置信。临来之前,他曾经多方探听过。淮扬商号的七成以上股本,都掌控在朱屠户、淮扬官府和淮阳军手里。所以先前才想做个顺水人情,帮助商号将新茶打入江南各地。谁料对方却信誓旦旦的说,官府不干涉商号运作。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么?这罗本罗清源,也太会糊弄人!

    “官府只管给各家商号立规矩,的确不干涉商号的日常运转!”在座中人,受到后世影响的朱八十一,此刻反而是最能理解沈富思路的。见他的眼神里露出了浓重的怀疑之色,立刻接过话头,笑着解释道,“即便是淮扬商号,也不能例外。否则便成了官商勾结,其他商家就全都没了活路,后患无穷!”

    “那,那火炮等神兵利器?岂不,岂不全都会流落到敌人之手?”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非但沈富满头雾水,连施耐庵,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愣了愣,质问的话脱口而出。

    “当然不会!”朱八十一放下茶盏,非常耐心地补充,“淮扬商号负责造炮,造兵器铠甲,并且酌情定价。但可以卖给谁不准卖给谁,却由官府说得算。各个港口都有专人负责检查,如果发现有商家刻意违背规矩,立刻追究到底。该罚金地罚金,该杀头的杀头,绝不宽恕!其他,凡与战事有关的物资,规矩也是一样。”

    这个规矩,在当初他决定创建淮扬商号时,就已经跟逯鲁曾等人多次解释过。所以重复起来,轻车熟路。施耐庵和沈富听到之后,眼睛里的困惑稍解。但是在内心深处,却有无数个惊雷在连续炸响。

    “明明是官办,官府却不得干涉商号日常运作。商家自负盈亏,官府只管定规矩,逼着商家遵守,并且一视同仁!这是哪朝哪代的做法,哪朝哪代有此先例?真的能照此执行下去,那商家”

    对于商家来说,这简直是古今第一大变!毕竟是全天下数得着的巨商,很快,沈富就发现了新规则的好处在哪。激动之下,手中的茶盏再也端不稳,将青绿色的茶水晃得全身上下到处都是!

    “大总管,大总管真乃奇人也!”顾不上擦身上的水渍,他猛地站起来,冲着朱八十一深深俯首,“请受沈某一拜。望淮扬之法,早日推行天下!”

    这马屁,拍得可是够水平。淮扬之法推行天下,那岂不是意味着朱重九要一统江山?施耐庵的思路立刻被同伴的无耻行径给打断,一张老脸涨得通红。而沈富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什么好丢人的。不待朱八十一站起来搀扶,就快速后退一步,又来了个及地长揖,“草民听闻大总管以炮换米,只为给扬州六十万百姓疗饥,好生钦佩。故而,草民自不量力,愿在三个月之内,再运二十万石粮食到扬州。全部捐给大总管府,以解扬州百姓燃眉之急!”

    “嗯?”朱八十一悚然动容。如果说,先前那十万石老米只是让他对沈富产生了兴趣的话,此刻,却不得不对该人刮目相看了。

    三十万石米,即便按照江南产地秋天的价格,至少也是九万贯足色铜钱。就凭着对自己的几条新政策的好感,便毫不犹豫地砸出九万贯,这沈富,是何等的心胸和手笔?!

    九万贯铜钱,总重量五十七万余斤。用船来装的话,运河上最大的粮船,也得四五艘排成长串。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朱八十一不敢相信对方别无所求。盯着沈富的眼睛看了好一阵儿,才横下心来,非常谨慎地回应,“沈兄大恩,我扬州军民百姓没齿难忘。只是朱某不敢白拿沈兄的米,如果沈兄想要从朱某这里换点儿什么,尽管直接说出来!只要不违背我淮扬的规矩,朱某当全力满足。”

    “如此,沈某就不多绕弯子了!”沈富立刻直起腰,大声接口,“沈某听闻,数月前有一伙贼子试图为祸扬州,事情败露后乘船出逃。而大总管麾下的水师追上去,在扬子江上,隔着数里远,就将敌船打了个粉身碎骨。沈某想问,那水师所用,是不是传说中的火炮。而此种火炮,不知道大总管能否做主,让沈某有资格从商号里头卖走一两门?”

    注1:用现代人眼光看,水浒里边杀人放火,连老年和孩子都不放过,的确非常残暴血腥。但在当时的道德标准,却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另外,在一个异族野蛮统治的时代宣扬造反,总比替统治者歌功颂德高尚得多。所以从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水浒的确为一等一好书。施公耐庵,也不失为一个侠士。

    注2:绿茶的有文字记载的起源,始于明初。朱元璋认为制造龙团劳民伤财,所以命令今后送到皇宫的茶叶直接采下来,弄干即可。随后绿茶开始风靡天下,逐渐有了后来的种种制作工艺。

第二百六十七章 沈万三 (中)

    第二百六十七章沈万三(中)

    “大胆!”没等大伙做出反应,扬州知府罗本已经拍案而起。“姓沈的,你一介商贩,买火炮做什么?老实交代,你到底要将它倒卖给谁?!”

    也不怪他沉不住气。淮安水师的战舰上所装六斤重炮,是四斤炮的加长放大版。重量虽然增加了三倍多,但射程也高达八百余步,并且更适合采用火药引线的开花弹丸。在水战当中,简直是无敌利器。特别是水势相对平缓的江河上,敌舰往往没等靠近,就会被轰得粉身碎骨。

    如此盖世神兵,铸造起来却颇为不易。往往十门当中,只有一到两门才是合格品。其他要么是存在沙眼导致耐用性不足,要么是炮管冷却过程中出现变形,只能报废回炉重炼。

    所以眼下即便在淮安军中,六斤炮的装备数量也极少。有些地方官员和辅兵中的低级将佐,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家军队手里还有此等“神兵”存在。而沈富以一介商贩,非但能知道此物,并且还能含糊地点名此物与四斤炮不是同一种武器,准备不惜任何代价购买,其来路和用心着实非常可疑。

    “是啊,沈兄,你央求小徒替你做引荐时,可没说这样的要求!”施耐庵也紧跟着站起来,大声指责。

    他之所以敢带着沈富来找罗本,是知道扬州城现在缺粮食,而沈富的捐助,无疑会让自家弟子罗本被朱重九高看一眼,为今后的仕途积累下深厚资本。却万万没想到,沈富的胆子居然大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刚被朱重九给了个好脸色,就敢直接跟对方商量购买火炮。

    唯独朱八十一自己,也不知道是被三十万石粮食给惊到了,还是对罗本的识人不明而失望透顶,仅仅微微笑了笑,便低下头继续喝起了茶水,从始至终未置一词。

    豪商沈富见状,胆子便又大了数分。朝着施耐庵师徒两个拱了拱手,继续大声说道:“施老弟稍安勿躁。罗知府也别生气。沈某可以以身为质,从今天起就留在扬州城中。若是大总管和二位日后听闻我沈家把火炮卖给了北边,或者未经贵方准许就卖给了天下任何英雄豪杰,尽管将沈某抓去千刀万剐好了。沈某绝不喊一声冤枉!”

    “你,你这个刁滑的狗贼,明知道我淮扬已经废了剐刑!”扬州知府罗本闻听此言,气得浑身上下都打哆嗦。太大胆了,也太愚蠢了,这姓沈的财迷心窍,居然听不出自己刚才话语里头的回护之意。如果他立刻顺着自己的意思,承认是一时冲动,想倒腾火炮给周围的其他红巾势力,借机发一笔大财。今天的事情还不会闹得太血腥。而此人非但不知悔改,反趁着自家大总管给他留着后悔余地的时候得寸进尺,这不是找死是在干什么?万一他被大总管盛怒之下抓起来处死,作为引荐人,自己的老师施耐庵又岂能不受任何牵连就平安脱身?

    正怒不可遏间,却听见了几记清晰的敲打桌案声,“笃,笃,笃!”,紧跟着,淮扬大总管朱八十一缓缓将手指从桌案上抬起来,隔空点了点沈富,笑着说道:“好一个沈富,你买我的火炮,不是为了倒手卖给朝廷,也不是卖给其他豪杰,难道你要把火炮装在船上自己用不成?慢来,洪三,你等且先退下。不要抓他,这个人很有意思!”

    后半句话,却是对徐洪三等亲兵说的。已经手按刀柄围拢上前的众亲兵们闻听,立刻停止了动作,狠狠瞪了沈富和施耐庵二人几眼,缓缓退到了一边。

    “大总管英明,沈家做贸易,的确有很多大船。每日驰骋南北,被海盗骚扰得苦不堪言!”沈富抬起衣袖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喘息着说道。“如果大总管肯开恩赐炮,沈某非但愿以重金购之,日后任何时候扬州需要粮食,只要给沈某一句话,沈家都会在三个月之内给大总管运来十万石以上!如果做不到,请大总管取我项上人头!”

    豁出去了,彻底豁出去了,沈富自己其实都不知道,今天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也许是因为有几十万石粮食撑腰,也许是闻听朱佛子慈悲之名,单纯是想赌上一赌。输了,不过是他自己项上一颗人头,反正以六十多岁了,人到七十古来稀。而一旦赌赢,沈家将来在海外就可能化家为国,世世代代都有享受不完的荣华富贵。

    “你好像很有钱么?”朱八十一听得微微一愣,不怒反笑,“粮食也像沙子一样,随时都能变出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一边站起来绕着沈富走动,他一边用手指轻轻按头。两个多月来在扬州城几乎天天跟商人打交道,直到今天,他才发现,什么样子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豪商。为了利益可以不惜血本,为了利益,甚至连自己的脑袋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押到秤盘上。

    为了100%的利润,它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这一后世西方哲学家形容商人的话,居然在东方也毫厘不差。慢慢踱着步,朱屠户慢慢冷笑,一言不发。直到把沈富笑得浑身发毛,两腿几乎都快站不稳了,才忽然停住了双脚,厉声问了一句,“你这次给我带来的老米,恐怕不是江南所产吧?!朱某听闻占城那边稻米一年三熟,种子撒在地里不管就能收获。不知道传闻对也不对?”

    轰!沈富仿佛被雷辟了一样,再也坚持不住,后退半步,一跤坐倒。“大,大,大总管怎么会知道占城?大,大总管开,开恩,沈,草民,草民并非有意相欺!”

    太可怕了,这朱屠户,难道真的像传言中那样,是佛陀在人间的化身么?居然知道占城,并且连占城稻一年几熟都清清楚楚。那自己想买了大炮去帮助旧港梁家去对付满者伯夷,岂不是也被他猜了个一清二楚?(注1)虽然从没打算过卖炮给蒙元,但卖给海外一处远离中原的乱民,被朱屠户知道后,估计结果也跟是差不多。毕竟读书人说,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之。比起蒙古人来,梁家和海外那些人并不见得亲近到哪里去!

    谁料,接下来,等待着他的,不是斧钺加身,却是一阵爽朗的大笑。“你骗了我什么?江南米是米,占城米就不是米么?至于这些占城米是买来的,还是抢来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朱八十一笑着走上前,双手将沈富从地上拉起。这样就对了,一切就都清楚了。姓沈的非但是个商人,并且是这个时代非常罕见,专门做海外贸易的豪商巨贾。所以十万石稻米,才会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拿出来。

    “是,是买,买来的。就是,就是价钱便宜些!”感觉出朱八十一的话语里没有任何杀机,沈富的勇气又慢慢返回到他自己的身体当中。借助朱八十一的拉力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回应。

    ‘朱佛子没猜到,他只猜到了占城,没猜到旧港,没猜到海外还有一伙乱民,试图效仿虬髯客,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家。如此,风险就没那么高了。至少,看在几十万石粮食的份上,双方还有转圜的余地。’果然,正如沈富所想的那样,接下来朱八十一的笑容越来越和气,所问的问题,也距离真相越来越远,“那边米很便宜么?每年三熟还是两熟?”

    “北边的占城国是两熟。南面,南面的大陈国,和更西南面的马腊佳,有很多地方是三熟!”沈富想了想,斟酌着回答。“至于价钱,也不能算太便宜。主要是他们那边瓷器和丝绸卖得贵一些,除了粮食和矿石之外,又没其他特产。而运一船货物过去,回来时总得带些东西压舱。所以粮食就成了首选!”

    “你的海船,最大号的那种,每船可以运多少米?”朱八十一点点头,继续低声询问。沈富刚才的话未必属实,在另外一个灵魂的记忆里,越南的煤矿和铁矿据说品相都不错,而更南面的马来西亚,印尼一带,据说盛产锡、铜和金银。但具体马来西亚和马蜡佳是什么关系,眼下当地的矿藏是已经被土著居民开发,还是依旧在土里埋着,另外一个灵魂的记忆里就找不到半点儿消息了。所以,朱八十一也无法跟沈富太较真儿,只能退而求其次,努力地从对方的话语当中,挖掘那些自己最需要的消息!(注2)“如果沙船的话,最大的能装八九千石。”果然,沈富见朱八十一不再将话头围绕着占城和陈朝,立刻又活跃了几分。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解释道,“但沙船只适合在东海上航行,沿着岸边走,随时入港规避风浪。并不适合南洋。倒是稍小一些的福船,虽然装货不过四千多石,却特别适合在深水里航行,并且抗得起大风大浪。”

    “噢,也是硬帆么?船身比起河船来,会不会稍微结实一些。航行速度怎么样?”朱八十一想了想,继续笑着刨根究底。

    淮安水师目前所用的战舰,是从运河上最大的粮船改造而成的。总载重不过七百石,也就是八万多斤的模样。最多能装二十门重炮,但作战时,火炮却必须一门一门轮番发射,否则就会导致船只倾覆,或者船身因为无法承受火炮的后坐力而开裂,自寻死路。

    如果能借鉴一些福船的优点,将战舰进行改造的话,淮安水师的战斗力将大大加强。此外,在通州海门港重新清理出来之后,淮扬商号名下的船只,就有了从此港出发,进行海上贸易的可能,淮安军和淮扬官府的自给自足能力,也将得到成倍的提高。

    沈富是个野心勃勃的商人,但毕竟受这个时代的整体海洋意识所限,猜不到朱八十一已经谋划着自己打造一支远洋船队。见对方始终把注意力放在船上,便又偷偷松了一口气,如数家珍般回应道:“禀大总管,都是硬帆。主要是这样做,桅杆可以弄得稍微低一些,也省人手。若说结实么,海船需要承受的风浪大,必须造得比河船结实。但最结实的,并且跑得快的,还是大食人的三角船。就是载重比福船又小了许多,只有一千五六百石左右!”

    “如果能兼在内河与大海上航行的话,一千五六百石也足够了。”朱八十一想了想,快速补充。

    “大总管是想打造战船吧!”沈富想了想,试探着问。朱八十一把大片地盘都送给了人,让领地四面被大河与大海环绕,明显是想充分发挥火炮在水战方面的优势。所以试图打造一种可兼在河道与海面上航行的船只并不足为怪。

    想到这儿,他又快速补充,“那用大食人的船就不错。灵活,结实,并且跑得飞快,任何风力下都能航行。广州那边有人仿造过,因为载货量太小,操作起来又需要太多人手,所以除了大食商贩自己需要换船之外,很少有人问津。”

    “那以前有没有人,我是说可能不可能将福船和阿拉伯人的船结合起来,打造一种全新的船?”朱八十一依旧不满足,带着几分试探的味道追问。

    “没听说过!”沈富果断地摇头。“其实单论运货,咱们这边的福船,比大食那边的船好用许多。他们之所以用自己的三角帆,主要是船主都是些黑心肠,在自己老家那边昆仑奴来操帆。死一个往海里扔一个,不用支付任何赔偿。而每次装货,也不装全满。沿途遇到同行,只要实力比对方强,就可能直接开抢。说是海商,其实全都是一些海盗。”(注3)这,倒是朱八十一从没听说过的奇闻了。想来沈富之所以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到扬州找自己洽谈购买六斤炮,很可能打得也是兼职做海盗的主意。不过,如今以淮安军的实力,也管不了那么宽。看在今后可以获得一个稳定粮食输入渠道的份上,朱重九干脆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可以做主,让淮扬商号卖给你六斤炮!”想到今后的发展需要,朱重九将心一横,沉声宣布,“不过,价格你得自己去谈。”

    “多谢,多谢大总管成全!”沈富喜出望外,立刻跪了下去,重重地给朱重九磕头。

    “还有!”这次,朱重九却没有拦着他,而是缓缓坐在了椅子上,继续大声补充,“接下来的二十万石粮食,我需要你用大食船给我运来。三个月后,在海门港交割。把船和粮食都留下,然后你另外找船带了炮走。具体用在什么地方我不管你,但是三年之内,如果让我看到一门六斤炮出现在岸上,我保证会想方设法将你全家斩草除根!”

    注1:梁家。历史上,三佛齐被满者伯夷从印尼驱逐后,有华人梁道明自立为三佛齐王,对抗满者伯夷。永乐三年(1405年),明成祖派梁道明国王的同乡监察御史谭胜受和千户杨信带敕书前往招安,梁道明归国。由副手施进卿继续统治旧港,并接受大明官爵。

    注2:元代占城和陈朝,是两个不同国家。位于现在的越南、老挝一带。三佛齐属于中国商人对马六甲和马来西亚一带的统称,包括三佛齐、满者伯夷等很多部落国家,当时还处于半蒙昧状态。

    注3:截至到明代早期,从综合性能上来讲,中国船远超过同期世界上任何船只。但其他国家的船只,也有自己的特色。其中阿拉伯三角帆船,就以灵活迅速而著称。

第二百六十八章 沈万三

    第二百六十八章沈万三(下一)

    最后一句话他纯属虚张声势,却把沈富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又瘫软在地上。要知道这朱屠户虽然有佛子之称,手下却养着一伙怒目金刚。真正把他得罪狠了的人,至今没一个落到过好下场。

    “当然,如果不是从你沈家流传出去的,我也不会栽赃给你!”打一棒子给个甜枣的手段,朱重九用得并不熟炼,但凭着连战皆胜的余威,施展开来,效果倒还不错,“你如果现在后悔的话,本总管就当你先前的言语都没说过。你能运来的多少粮食,只要价格合理,我让淮扬商号全部收购就是。回去时想拿银锭还是拿玻璃、水泥等淮扬货,你自己跟商号谈,我绝不干涉!”

    “还不赶紧叩谢大总管!”没等沈富回应,施耐庵抢先上前狠狠推了他一把,大声敲砖钉角。无论买卖成功不成功,总得先把该死的家伙性命保住。否则自己此番扬州之行,断送得就不止是财迷心窍的沈富。得意门生罗本的前程,恐怕也到此嘎然而止。

    “谢,谢大总管不杀之恩!”沈富被推得向前扑了一下,就势以额头触地,向朱重九大礼参拜。“沈某已经想清楚了,明天一早,就在扬州城内买个宅子住下。然后再买下几处像样铺面,专门经营粮食!从现在起,未经大总管允许,沈某绝不离开扬州城半步!”

    这家伙真是豁出去了!施耐庵和自己家弟子罗本互相看了看,无奈地摇头。站在他们二人的位置,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这姓沈的鸟人明明都富甲东南了,为何还要冒如此大险?就为了多赚几万贯铜钱么?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要那么多钱还有什么意义?以眼下江南最奢侈的人家,每年有十万贯的花销也足够了。再多,就全成了数字而已,除了换成银锭堆在仓库里长毛没任何用途!(注1)朱重九的灵魂经历过另一个时空花花世界的洗礼,所以反而成了整个院子内最能理解沈富的人。见后者坚持要以身为质,替家族换取火炮的购买权,便也不多客气。笑了笑,伸手再次将此人从地上拉起:“既然如此,本总管就欢迎沈兄来扬州养老。你也不用只是经营粮食,这淮扬各地,凡是官府准许经营的产业,只要你看得上,尽管下手去做。本总管保证,对你沈家的商号,绝不会另眼相看!”

    “多谢大总管照顾!”沈富哆哆嗦嗦地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大声道谢。明明只是谈了几句话,他却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消耗殆尽。平生以来所有交易,没一次比这次更耗神!

    “不用谢。对于所有敢来扬州做生意的商贩,本总管都会一视同仁!”朱重九笑了笑,继续说道,“你也不必把自己的活动范围限制在扬州,想出城去,跟知府衙门打声招呼,让他们派人陪着就行。另外,如果你还有其他什么要求,也可以一并提出来。只要能做主的,本总管今天都可以当面答复你!”

    “多谢,多谢大总管!”沈富闻听,赶紧再度躬身施礼。然后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说道:“大总管,那个,那个二十万石粮食,如果全用大食三角帆船来装的话,差不多,差不多要一百五十多艘呢。草民,草民怕一时半会儿凑不出那么多船来,所以,所以能不能请大总管宽恕则个,换,换一部分福船来,来装?”

    “这个,倒是我疏忽了!”朱八十一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笑着道歉。先前光顾着想尽快从沈富手里拿到可在内河与海面兼用的船只,却忘记了这个时代阿拉伯船载重远不如沙船和福船来得大。“一百五十艘船,的确是太难为你了。这样,第一次,你最少给我送二十艘阿拉伯船过来。其他,则用你沈家的货船,卸完了米尽管拉着当地货物回去,我不会留下其中任何一艘。”

    “多谢大总管,多谢大总管!”沈富的腰杆就像上了弹簧一般,不停地直直弯弯。

    “你先别忙着谢我!”朱重九想了想,轻轻摆手,“如果有合适的造船工匠,还劳烦你沈家帮朱某请一些过来。本总管想起一座船坞,专门造这种可以兼在大河与大海上航行的船只。其实你沈家,也可以自己来扬州开船坞。只要造出来的船坚固好用,本总管就可以直接向你沈家购买!”

    “大总管,大总管说,要向,要向沈家买战舰?”沈富闻听,立刻顾不上再作揖了。瞪圆了眼睛,用颤抖的声音追问。“沈某,沈某可只是一介商贾?”

    自古以来,官府的武器,都是由专门的作坊打造,如军械监,将作监等。非但材料由官府提供,里边的各级管事,也都由官员充当,有着各类品级,领着统一的俸禄。谁曾经想过,可以商人来完成同样的任务?有谁肯相信,商人也会讲信誉,也有替军队制造武器的资格?

    “当然,有什么不可!”朱重九做事,向来就不合常规。今天,他的选择也是一样,“既然火炮可以交给淮扬商号来造。为什么战舰不可以交给你沈家?只要你能造出让本总管满意的战舰,本总管照价收购就是。如果你敢偷工减料,本都督也不会吝啬立刻退货索赔。反正你的船坞就建在扬州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沈某,沈某这就派犬子去南方召集人手,在扬州路开设船坞!”沈富毫不犹豫地跪下去,大声宣布。

    “起来,起来,别动不动就跪。你不嫌累,我扶你还嫌累呢!”朱重九用力将沈富扯起,笑着调侃。

    “大总管,大总管!沈某,沈某如果,如果这辈子敢,敢做半点,半点儿对不起您的事情。就,就让,就让沈家倾家荡产!”沈富浑身哆嗦,语无伦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激动。大元朝的商人地位虽然高,但也都是官府养下的猪,想要杀了吃肉,随时可以动刀。而在朱重九这里,他却感觉到了明显的不同。平等,真真正正的平等。把商人和读书人、官吏、军人当作同样的子民,而不是打上另类的标签。一边窥探着他们的财富,一边又把他们踏进泥坑。

    “在商言商!”朱重九拍拍沈富的手,以示安慰,“朱某不求你对得起谁,朱某只求你在赚钱的同时,不要触犯我淮扬的规矩。你是个有眼光的人,应该能够看出我这里跟别的地方有很多不同。先把船坞和粮食铺子做起来,如果做得好的话,其他新产业,无论是玻璃还是水泥,将来也不是没有参与的机会。”

    “一定,一定!”沈富很没礼貌地拉着朱重九的手,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般,迟迟不肯放开。

    已经年过花甲的人了,他竟然发现,自己心脏,此刻跳得竟是前所未有的轻快。战舰可以造,玻璃可以参与,水泥也可以参与,只要自己遵守淮扬地区的规矩。而淮扬地区的规矩表面看起来复杂,实际上却比天下任何地方都简单。从来不准许有潜规则的存在,并且沈家今后还能得到朱总管的直接撑腰。

    这可是比自己预想中的最大程度,还要高出十倍的收获,无法令沈富不感到激动。早知道这样,当初又何必冒险求购火炮。沈家支持梁家在海外立国,不就是为了被真正当成人,而不是当作一头既可生钱,又随时可以被宰了吃肉的牲口对待么?

    “嗯哼!”实在为老友那奴颜婢膝的模样弄得脸上无光,施耐庵用力咳嗽的一声,笑着插嘴,“沈兄这次扬州可是来对了。光凭大总管这几句承诺,你那十万石老米,恐怕已经连本带利赚了回来!等下离了大总管这儿,施某可得好好宰你一刀!”

    “不止,不止!”沈富回头看了他一眼,讪讪地收回双手。“那十万石老米是送的,回头沈某就让犬子通知家人运来交割。此外”

    想了想,他又郑重补充,“以后占城、大陈那边的粮食,沈某只要买到,随时都往扬州运。价格,价格绝对不会比淮扬商号卖得高。我就不信,那些倒卖粮食的黑心家伙,能把整个南洋的粮食全吃下去!”

    这就是在像朱重九展示实力了。以沈家的本事以及其与沿海各路豪杰的交情,把扬州路境内所有粮商打翻在地,简直易如反掌。甚至不用远赴占城买米,直接从大元朝的漕运万户方谷子那里,把南方官府准备从海路运往大都的粮食,“赊借”一批到偷偷运到扬州来。然后再想办法用占城稻米给方谷子弥补亏空就是。反正海运这事情,谁也说不出个严格时间。为了自保,方谷子替朝廷运米,也从来都是细水长流,绝对不肯将官府托运的粮食,一次性全部运往直沽那边的港口。(注2)注1:古代铜钱的购买力很高。文中处于元末,江南米价不过三百文一石。而到了明初,由于生产力恢复,三百文铜钱可以买到二点四石。几乎一文钱能买一斤大米的地步。所以一文钱的价值,相当于现在的三块到五块左右。

    注2:方谷子,就是方国珍。最早起义的绿林豪杰之一。后接受元朝招安,为漕运万户,江浙行省左丞。在元末农民战争期间,全靠着他的海运功劳,才使得蒙元一方的大都城一直不受缺粮的困扰。最后此人被朱元璋招降,闲置在南京,直到去世。因为他始终胸无大志,投降果断,没让沿海百姓过多地承受战争之苦,朱元璋对他很尊敬,亲自去祭奠他,并让宋濂给他写了墓志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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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