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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一十五章 黄河赋 ?模

    第三百一十五章黄河赋(下十四)

    一片钢铁组成的丛林,沿着山坡缓缓下推。

    第三军指挥使徐达迈开大步走在队伍的正前方,左右两侧各有五名精挑细选出来的侍卫,与他一起组成整个队伍的剑锋,浑身穿着板甲,手中的长矛闪闪发光。

    更多的弟兄,则按照平素训练时养成的习惯,跟在侍卫们身后逐排增加,在移动中,缓缓拉出一个完整的铁三角。

    没有谁左顾右盼,每双眼睛都透过面甲上的缝隙,紧盯着正前方。尽管,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能清楚地看到,正前方正在仓促整队的敌军,还不到先前总兵力的三分之一。

    还有三分之二的敌军,就埋伏山坡两侧的树林中,随时都可能杀出来,堵死大伙的退路。

    但是,没有人放慢脚步,左顾右盼。他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兵,大部分训练时间都达到了八个月以上,其中一小部分甚至早在徐州时,就已经隶属于朱重九麾下。

    长时间的艰苦训练,已经令纪律刻进了每个人人的骨头里。

    只要紧跟在徐达身后的那面战旗不倒,他们就会追随旗帜所指方向,直到生命中的最后一息。

    他们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机会学习任何武艺,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在一年之前,还是彻头彻尾的职业农夫。

    然而现在,他们却是这个时代最职业的军人。

    他们走得不是很快,但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节奏。肩膀挨着肩膀,手臂贴着手臂。循着山坡下推,就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单调的铜哨子声在队伍中连绵不断,像平素训练时一样,始终伴随着大伙的脚步。

    那是连长的指挥哨,用来协调全连的动作。每声代表着大腿一次迈动,三声为一组节拍。不似传统的战鼓声那样振奋人心,听在让人的耳朵里,却远比战鼓声清晰。

    很多老兵,不由自主地就想起自己刚刚入伍受训时的场景。

    为了区分左和右,当时的教官们采取了无数办法。一只脚穿鞋,左胳膊上系绳头,用木棍戳屁股,花样百出。

    谁也没想到当兵吃粮,还要这么麻烦,挨了收拾后难免怨声载道。但冲着每天晚上的肉汤和一天两顿管饱的干饭,大伙全都咬着牙忍了下来然后大伙就慢慢发现,挺胸抬头,踩着哨子的节奏走路,其实也挺有精神的。

    然后挺胸抬头,就慢慢成了习惯。

    然后直起来的腰杆,就再也弯不下去,哪怕面对的是血淋淋的屠刀。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二百步,他们缓缓走下山坡,丝毫不做停滞。很快,与敌军之间的距离,就缩短到了一百步之内。、“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探马赤军的主阵中,狼嚎般号角声猛然响起,低沉悠长,令来自河面上的北风骤然变得凛冽。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单调的铜哨子声,从狼嚎声中钻出来,就像冬夜破晓前的第一丝微光。

    单弱,却桀骜不驯。

    王保保被来自对面的铜哨子声,搅得心烦意乱,冷笑着将手中的钢刀奋力挥落。

    天空骤然变暗,数以千计的羽箭从天空中落下来,密集如冰雹。

    层层的钢铁“冰雹”砸在淮安军的身畔,溅起浓浓的烟尘。剧烈的河风吹来,将烟尘迅速托向空中,变成暗黄色的云雾。

    暗黄色的云雾背后,千余淮安将士踏着不变的步伐,向前,向前。义无反顾。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铜哨子的节奏始终不变,哪怕面对着的是狂风暴雨。

    王保保身后的契丹弓箭手们,猛然觉得心里一阵发冷,以最快速度拉开角弓,将第二轮羽箭以斜向上四十度角射进前方的天空。

    天空瞬间变得极暗,但倒映在红巾军枪锋上的夕照,却愈发地绚丽夺目。

    “竖矛!”走在最前方的徐达猛地发出一声断喝,将手中的长矛笔直地竖起。

    “竖矛!”“竖矛!”“竖矛!”“竖矛!”.....

    一连串浑厚男声,机械地重复。从亲兵到旅长、团长。从团长、营长、连长再到队伍中的伙长。

    千余杆长缨,以同样的角度竖了起来。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单调的铜哨子声里,长矛像上了发条般,以同样的节奏,左右摇摆。

    第二波羽箭掠过八十步的距离,来到淮安军头顶,呼啸着落下。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一连串怪异的声响,在淮安军的头顶不断炸起。

    高速飞来的羽箭,被竖起的长矛层层过滤,能最后落到目标区域的,还不到总数的五分之一。

    然而,就这五分之一羽箭当中,还要有一大半射在了淮安军胸前的板甲上,“叮!”“叮!”“叮!”溅起数道火星,然后无力地坠落。

    走在前两排的淮安军将士,挨的羽箭最多,但是冷锻出来的面甲、板甲和护腿甲,却将他们遮得密不透风。

    即便是破甲锥在三十步内正面射击,也未必能凿穿坚固的冷锻铁甲。更何况是普普通通的雕翎羽箭?

    虽然从第四排开始,弟兄们就只有面甲和胸甲护身,大腿上不再覆盖任何防护。

    然而除了一两个实在倒霉的家伙被流矢命中之外,九成九以上的弟兄,都在这一轮羽箭覆盖中,毫发无伤。

    受了伤的弟兄,立刻按照训练时的要求,将长矛戳在了地上,牢牢地握住了矛杆,让自己的身体停留在了原地。

    后排的袍泽立刻加快速度上前,补上了他空出来的位置。然后将长矛继续高高地竖起,伴着铜哨子声左右摇摆。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铜哨子声,锐利如刀。

    倒映在枪锋上的夕照,点燃整个河滩,点燃所有人的眼睛。

    箭雨继续,无止无休。

    淮安第三军的老兵们顶着箭雨继续前进,不疾不徐。三角形的大阵在漫天箭雨中就像一头睡醒的巨龙,须爪张扬,鳞光闪烁。

    它的身后是芒砀山。一千五百余年前,那个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最后就埋骨于此。

    它前方是滚滚黄河。四千余年前,轩辕氏曾经于河畔铸戈为犁,播种五谷。

    它身左身右,是尧之都,是舜之壤,是禹之封。一代代华夏族的古圣先贤,在此开拓、守护、创造、传承。

    这是它的土地,它的家园。

    数千年来,总有一些野蛮的强盗,试图趁着它沉睡的时候,进入这里,偷走它的财富,玷污它的精神。

    然而,每当黑暗时刻,它却总能被热血唤醒,在猎猎的寒风中,再度拍打起两只巨大的翅膀。

    凌空翱翔。

    左翼承载着历史,右翼承载着希望。

    八十步、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

    眼看着从山坡上推下来的军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王保保的鼻尖上,慢慢滚下数滴冷汗。

    不是第一次和红巾军交手,但像淮安第三军这样的红巾军,他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

    他的弯刀奋力挥动,令军阵中射出去的羽箭,越来越急。

    急得像狂风暴雨。

    按照他以往的经验,如果是颍州红巾,在如此密集的羽箭打击下,即便不崩溃,也将被压制得无法再前进半步。

    但是,眼前这支铠甲上涂满了泥巴的红巾军,却依旧在徐徐前推,永远保持着同一个节奏。

    浓密的箭雨非但没能让淮安第三军的大阵分崩离析,忽明忽暗的天空,反倒给本来就杀气腾腾的军阵平添了几分神秘和威严。

    “换破甲锥,换破甲锥!”蔡子英在王保保身边,声嘶力竭地提醒。

    已经胳膊发酸的弓箭手们,立刻换上了锐利的破甲锥。拉满角弓,将其平着射了出去。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走在最前排的淮安军将士身上,不断传来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火星在傍晚的霞光里,闪烁如同晨曦中的星星。

    有人因为运气不好,被破甲锥从铠甲的接缝处射了进去,痛苦地抓住矛杆,在原地缓缓转圈。

    他们留出的空缺,迅速被第二排袍泽填补。整个三角型大阵,依旧锐利如初。

    他们依旧在推进,不疾,不徐。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铜哨子声钻透连绵的战鼓,深深地钻进弓箭手的耳朵,令他们头皮发乍,两腿发软。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随着距离的接近,伤亡在不断增加,但哨音的节奏,却始终不变。

    淮安军的将士随着哨音,迈动整齐的步伐,从容不迫,仿佛要去享受一顿约定已久的盛宴。

    刺耳的哨音里,王保保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迅速下沉。他身边的兵力足足是对方的两倍半,但他却不再有任何把握,自己能挡住对手。

    “吹角,命令伏兵出击!”高高地举起弯刀,他果断地做出决定。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忽然变得苍凉,仿佛野兽在召唤失散的同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左右两侧树林里,有愤怒的号角声相应。早已急得两眼冒火的脱因帖木儿与贺宗哲,各自带着三千伏兵,呼啸而出。

    他们从侧后方冲向淮安军。

    他们要把这只刚刚醒来的巨龙,再度推入黑暗。

    然而,淮安第三军中的战旗,却突然高高起挑了起来,在迎面吹过来的河风中,猎猎挥舞。

    “放平长枪!”徐达猛地将自己的长矛对准正前方,大声断喝。

    “吱————吱————”哨子声猛地一变,由三拍变成两拍。

    “吱————吱————”“吱————吱————”“吱————吱————”凄厉的铜哨子声里,原本高高竖起的长枪,像怒放的鲜花一样,层层向前绽放。

    一层,两层,三层......

    “吱————————”所有哨音,汇集成一声长长地龙吟。

    所有长枪一齐向前捅去,宛若巨龙磨亮的牙齿。

第三百一十六章 黄河赋 ?澹

    第三百一十六章黄河赋(下十五)

    “全体——迎战!”王保保大喝一声,顺手从地面上抄起一块盾牌,大步迎向正对着自己的枪锋。

    对手速度依旧不快,仅仅比先前稍稍提高了些许一点儿。应该是不懂得充分利用山势,或者是由于主将过于死板,为了保持阵形而故意放弃了对山坡的利用。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破绽,他必须牢牢地抓住。

    “全体——迎战!”百余名忠心耿耿的家丁大吼着追上去,将王保保团团围在了正中央,每个人手里都持着弯刀和圆盾。然后像一个车轮般,朝淮安第三军滚了过去。

    这是探马赤军老祖宗留下来的战术,临阵对敌,再恰当不过。当年王保保等人的祖辈,就靠着这种战术打得南宋将士抱头鼠窜。如今,他们要复制祖先的辉煌。

    河滩上的两千余名探马赤军,也迅速上前,牢牢护住王保保的左右两侧。弓箭手丢弃了角弓,从腰间拔出弯刀。重步兵高高地举起长柄大斧、刀盾手将身体掩在盾牌之后,刀锋向下斜指,长铣手则将带着刺的铁叉子,从第二排位置伸过来,于自家人身前交错晃动,为敌军靠近制造障碍.....

    尽管被铜哨子声吵得心烦意乱,这支探马赤军,依旧表现出了训练有素的一面。所有战阵配合,都做得一丝不苟。

    他们依旧有信心战胜对手。

    因为对于步战而言,兵种过于单一是纯粹的找死行为。虽然对手眼下气势正盛,手里却只有长枪。而他们手里的兵器,却是长短配合,可远可近。

    长枪不利于近战。

    按照以往的经验,只要双方将距离缩短到半丈吱内,等待着淮安军的,有可能将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不需要参战的蒙古号手,岔开双腿,站在河滩上,将手中牛角吹得声嘶力竭。宛若猛兽嗜血的长嚎,带着金属的冰冷,透过重重铠甲,一直刺入人的骨髓。

    河滩上忽然变得万籁俱寂。

    不敢保证火炮会不会炸膛的徐州炮手们,被督战队逼着返回弹药箱旁,拼命用抹布沾了河水,冷却炮身。

    待炮身完全冷却之后,也许,他们就有下一次发射机会。

    河面上的四艘战舰,也停止了没有任何准头的发射。扯满了风帆,以最快速度向岸边靠近。

    没有鼓声,没有号角,只有船桨击打水面的声音,哗哗哗,哗哗哗,好像士兵整齐的步伐。

    山坡上压下来的淮安军,也同样变得悄然无息,平端着长枪,继续缓缓前行,就像一座移动的高山。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蒙古号角再度响起,充满了焦躁。

    两千余探马赤军在号角的催促下,加速向对手冲去。

    从山坡上压下来的淮安军继续下压,战术单调得令人发指。

    “啊——啊-----!”探马赤军们扯开嗓子,像野兽一样嚎叫。盾牌、长矛、长铣、大斧对准越来越近的枪锋,两眼一眨不眨,浑身肌肉僵硬如冰。

    对方的阵形太密了,根本没有任何空档。长枪紧挨着长枪,就像一排细密的牙齿。所以他们必须找到破绽,顶住对手第一波突刺,才能渗透进去。然后才能施展自己一方最擅长的小队列配合冲杀。但,但破绽究竟在什么位置?

    没有破绽,只能硬碰硬。

    看最后一刻,谁的手更稳当,谁的铠甲更结实。

    “啊——啊-----!”探马赤军们的叫声愈发凄厉,恨不能将腔子里的所有紧张都随着叫声排体外。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回应他们的,只有整齐的脚步声,如上了发条的机器般整齐划一。

    十步、九步、八步、七步、六步......

    “啊——!”终于一群探马赤军无法承受枪锋带来的压力,脱离本阵,大叫着向前扑去。

    “吱————————”长长地龙吟再度响起,刺破天边绚丽的晚霞。如晨曦一样涤荡世间黑暗。

    最外侧的淮安将士们手里的长枪,以同样的速度和角度,猛然前刺。整个三角阵的顶端和左右两个边缘,瞬间向外延伸了半丈宽。

    “噗!”冷兵器刺入**的声音,令人额头发木。用千斤水锤反复锻压出来的枪锋,毫无阻碍地刺穿了探马赤军身上的皮甲,刺破皮肤、肌肉和单薄的肋骨,将里边的内脏搅得一团粉碎。

    大部分被刺穿身体的探马赤军将士,当场气绝。还有十几个没被伤到要害的,挂在冰冷的枪锋上,大声惨叫,“啊——啊——啊——”

    包裹在面甲后的脸孔上,闪过了一丝不忍。但长时间的训练,却让位于三角阵最外侧的所有淮安将士,毫不犹豫地采用了同样的动作。枪纂后抽,抢身转动,锐利的枪锋迅速拔出。无数条血光紧跟着飞上了天空,然后落下来,不分彼此地染红敌我双方的眼睛。

    “啊——啊-----啊--啊--!”十几个没立刻断气的幸运儿或者倒霉蛋,张开双臂,在血雨中大声惨叫,身体一圈一圈旋转着,旋转着,试图寻找一个支撑。然而,他们却最终什么都没有找到,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圆睁的双眼里,写满了恐惧与绝望。

    “吱————!”哨子声忽然又响了起来,将所有淮安军将士从短暂的失神中唤醒。随即,整个铁三角大阵又开始向前推进,“轰轰轰”,“轰轰轰”,牛皮战靴踩得大地上下晃动。

    “冲上去,冲上去拦住他们!”探马吃军队阵列里,有将领在声嘶力竭地大叫。但是语调里,却隐隐透出了几分恐慌。

    如此冷酷的杀戮,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在此之前,他们周围,从来没有任何人,将军队训练得像一台机器般,不带丝毫属于人类的感情。、“冲上去,冲上去杀光他们!”的确,有大批的回过神来的探马赤军,组成他们最拿手的小队冲上。就像一群秋夜里的飞蛾,绝望地扑向明亮的篝火。

    大批的飞蛾,在刚刚接近火焰边缘,就被活活“烧死”,落在篝火周围,变成一具具尸体。

    但是也有少数个头足够大,运气足够好的飞蛾,在同伴的掩护下,成功地砸入了火焰中央,发出“咚咚”的声响。

    长三角形的淮安军枪阵,被砸出一个又一个小的塌陷。然而,这些塌陷却很快就恢复如初。

    倒下的淮安军士卒,被迅速推开,无论生死。

    里层的弟兄,则逐排向前补位。雪亮的枪锋,平平地指向阵外,等待对手下一次靠近,等待下一次出枪,无悔,亦无惧。

    肉搏战几乎在刚刚展开的瞬间,就进入了白热化状态。

    从没被打得如此惨痛的探马赤军,在各级将领的督促下,一次又一次,以各种方式,向淮安铁三角展开了反击。

    他们不甘心。

    他们无法忍受。

    明明那群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什么都不会,连基本的兵器搭配都不懂。就知道拿着一杆长枪不断地向前捅。

    而他们,却是祖一辈,父一辈都以征战为生,每个人至少都熟练掌握了两种以上兵器,并且通晓不下二十种战阵配合。

    他们是天生的掠食者,而对手不过是一群猎物。

    谁曾想到,这群猎物却突然长出了犄角,捅破了掠食者的肚皮!

    往前捅,往前捅,往前捅,没有变化,没有后招,这算什么本事?

    然而,虎扑、蛇盘、狼跃、鹰击,各种各样的战斗花巧,在上百杆齐刷刷前捅的长枪面前,却全都失去了作用。

    只要双方距离接近到半丈以内,三角阵中,就是齐齐的一排长枪。

    每个人身体的宽度上,至少有一杆。无论是向左挪动,还是向右闪避,总有一杆长枪在那里等着你。

    有些武艺娴熟的探马赤军,毫不犹豫地卧倒在地,试图从对方的下盘寻找突破口。

    然而,令他们无比绝望的是,没等他们靠近攻击位置,已经有数条长枪,从三角阵的第二排捅了出来。自上向下,梳子般,护住了第一排将士的双腿。

    攻不进去,他们只能徐徐后退,然后等待对方主动追击,露出破绽。

    但是,淮安军的三角阵中,却没有任何人主动追出来。整个军阵缓缓地调整到最初形状,缓缓前压,依旧像先前一样,不疾不徐。

    凡是被三角阵压到的位置,都迅速土崩瓦解。

    巨大的压力下,探马赤军纷纷后退,以免成为枪下之鬼。

    但是,总会有一些血勇之辈,不甘心就这样被击败,宁愿用生命捍卫祖辈的荣誉。

    他们瞅准机会,咆哮着冲上去,试图力挽狂澜。

    他们惨叫着被长枪挑起来,挂在三角形大阵边缘,成为一具又一具尸骸。

    “冲上去,保力格,赛丝丁,你带人冲上去。把他们挡在这里,脱因帖木儿马上就会赶过来!脱因帖木儿与贺将军马上就到了!咱们已经能看到他们!”王保保被家将们强行协裹着后退向河畔,一边退,一边大声喝令。

    不是输不起,然而,他却无法容忍自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输在一个无名小辈之手。

    如此丑陋的军阵,如此简单的战术,根本就不是一个懂行的将领所为。王保保甚至相信,三角阵里头那个姓徐的家伙,从来都没完整地读过一本兵书,也没系统地学习过任何临阵战术。

    但是,他却被逼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还好,在谋略上,他还略胜出了一筹。

    只要能组织起身边的弟兄们,将这个三角阵缠住半刻钟。脱因帖木儿与贺将军两个,就能从两侧赶过来,从三角阵最薄弱的后方,发起攻击。

    他不相信,八千多探马赤军,依旧吃不下这一千淮安农夫。虽然这群农夫已经武装到了牙齿。

    “冲上去,冲上去,挡住他们。脱因少爷马上就到了!”家将头目保力格,大声叫嚷着,从身边召集起百余名探马赤军,再度顶向那个铁三角。

    “弟兄们,跟着我来!”千夫长赛丝丁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咬牙切齿地命令。

    他们两个都是王保保麾下数得着的勇将,无论身手和威望,都远在其余将领人之上。身先士卒地冲向了淮安军,立刻引起许多人的舍命追随。在极短时间内,就重新组成了一道顽强的攻击阵列。

    “愚蠢!”徐达在铁三角的正前方,轻轻地摇头。

    脚下地面被血水浸得又湿又滑,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在敌军扑上来的一瞬间,他和身边的亲卫们,同时将长枪刺出,刺穿一名探马赤军的身体。

    侧面锻压着两道排凹槽的枪锋,根本不会被血肉所阻挡。迅速抽出来,恢复到先前准备出刺位置。

    被抽走了全身生命力的对手,像团泥巴般软软地倒下,土黄色的面孔上,写满了困惑。

    一直到死,他都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会倒在如此简单的招数之下。

    然而徐达却没有功夫替他解惑。

    这种简单至极的枪阵,完全脱胎于胡大海去年在淮安城下的战斗中,临时创造出来的战术。

    千人,千枪,如墙而进。

    当时的场景,令徐达的印象如此深刻,永远无法忘怀。

    所以,事后他不知道多少次,跑去向胡大海讨教用枪技巧。然后第三军中,枪术训练,就成了首选科目。每一名士卒都要练习上数千次,对着木头的靶子,要一刺而穿,并且正中要害才算过关。

    于是,泗州城附近那些不肯屈服的山贼草寇,就成了下一波练习对象。在单独领兵在外的那段时间里,徐达将方圆两百里之内所有山头水洼都梳理了个遍。

    从没用火器“欺负”过对方,每次都是如林长枪。

    千人,千枪,如墙而进。

    方阵、圆阵、三角阵、鱼鳞阵、锋矢阵,所有窥探淮安的草莽,都成了第三军的磨枪石。

    包括一伙从定远出来四处“打草谷”的红巾军,都倒在了枪下。只是事后孙德崖自知理亏,没勇气承认。而徐达也装作不知道对方身份而已。

    细算下来,王保保这次,已经不知道是枪阵的第多少次发威。甚至连探马赤军在初次遭遇打击之后,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徐达都了然于胸。

    这些职业强盗,在战斗力远远高于他们自己的对手面前,表现其实并不比土匪山贼好到哪里去。

    他们一样会紧张,一样会不知所措,一样会在绝望之中,做垂死挣扎。

    但是,等待着他们的结果也必然是一样。

    又一名探马赤军将领,带着几十名亲信,嚎叫着冲上前来。盾牌护住自家要害,弯刀舞得像一团雪。

    他只有两只眼睛和一张嘴巴露在外边,嘴里的大黄牙上还沾着血丝。

    徐达深吸一口气,长枪迅速捅出。直奔黄褐色的牙齿。雪亮的枪锋快得如同一道闪电,刺进对方的嘴巴,从后脑处露出半尺长,然后将尸体甩向半空。

    徐达迅速收回长枪,然后再度刺向下一名对手的小腹。那人手中提着一面的圆盾,从半空中扑下来,试图将他一刀两断。然而,由于跳跃的动作太大,将小腹最下部暴露在了盾牌外边。

    徐达知道自己只有一弹指的机会,所以没做任何犹豫。

    雪亮的枪锋迅速捅了进去,对方手里的弯刀,也刚好来到了他的头顶。

    身边的另外一杆长枪,“咚”地一声,恰恰刺在了此人手中的盾牌中央,将此人的所有动作,定格在了半空之中。

    下一个瞬间,徐达和身边的同伴齐齐将手中长枪外甩,将尸体甩出了半丈多远。他们没时间耽搁,他们必须用尽快速度,打垮正前方的敌人,然后才能去迎战来自侧后方的伏兵。

    “噗!”蒙古将领保力格的尸体落在松软的河滩上,血浆溅起老高。

    尸体周围,再无一个站立的人影。

    整个淮安军三角阵的正前方,敌人一扫而空。数不清的探马赤军将士,乱哄哄地向两侧退避,唯恐成为铁三角的下一个碾压目标。

    “¥#……&,#%¥!”更远地方,有一名年青的将领,正操着他不熟悉的语言,大声收拢队伍。

    徐达知道此人就是王保保,探马赤军的主将。

    徐达听不懂对方在喊什么,却能判断出,此人正在招呼从侧后方从冲过来的两支埋伏队伍,加紧发动进攻。

    徐达轻轻地摇了摇头,推开护面铁甲,将一枚沾满了血的铜哨子,塞进了嘴里。

    “吱——————!”铜哨子发出刺耳的咆哮,紧跟着,他猛地一转身,将长枪指向了从左翼杀过来的脱因帖木儿。

    整个铁三角迅速转动,以最锐利的位置,对准了新的一波敌军。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单调的节拍又响了起来,连绵不断。

    铁三角由纵转横,对着脱因帖木儿所统率的生力军,缓缓迎了过去,不疾不徐。

    他们身后三百步外,则是贺宗哲所率领的另外一支伏兵。一边迅速靠近,一边大喊大叫,唯恐别人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然而,三角大阵中,却没有任何人回头。

第三百一十七章 黄河赋 ??

    第三百一十七章黄河赋(下十六)

    由于前几天那场洪水来得太突然,淮安第三军在仓促朝山区转移时,丢弃了绝大多数辎重。

    所以将剩余的盔甲都拆零散了,才能勉强满足一千多名老兵的基本需求。

    除了最外层的两排之外,其余人都是前胸罩甲,后背裸露。

    并且也不完全是板甲,相当一部分人,胸前穿的是临时从友军手里借来的荷叶甲和扎甲。身后,则除了一层单薄的军服之外,一无所有。

    然而,他们却放心地,用后背对着包抄过来的另外一伙探马赤军,毫无畏惧。

    因为,他们看到,自家的战舰已经靠近了河岸。看到了当先的那艘仿大食三角帆船上,悬挂着一面耀眼的红旗,还有旗面上,那颗硕大的星星。

    那意味着,船舱里坐的是他们的主公,他们的神。

    虽然朱重九非常不喜欢,大伙把他当作神棍。然而,在绝大多数淮安军将士眼睛里,他就是转世弥勒,就是他们的神明,值得他们一生追随,一生崇拜。

    是他,在他们濒临饿死的时候,给了他们第一碗热粥。

    是他,告诉他们男儿走在世上,需要挺胸抬头,不用向任何人跪拜。

    是他,给他们军饷、荣誉,还有土地。让他们从此可以直着腰,像个男人一样活着,像个男人一样养活自己的老婆孩子。

    是他,亲口告诉他们。这一切是他们早就应该得到的,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原来没有得到,只是因为无耻之徒掠走了他们的财富而已。

    是他,带领着他们从一个胜利,走向下一个胜利。

    是他,让他们活得像个人样,所以,宁愿死得也像个人样。

    所以,他们愿意追随他,为了一个自己根本看不懂的目标血战到底。

    哪怕他们当中很多人,永远不可能亲眼看到目标的实现。

    所以,他们愿意将后背交给他。

    尽管,他们不知道他凭借什么手段,去阻挡那呼啸而来的三千探马赤军。

    答案,很快就出现了。

    “轰、轰、轰、轰!”最先靠近河岸两艘战舰,侧过船身,冲着第三军身后三百步的位置,迅速来了一轮接力射。

    四门六斤线膛炮,每门炮口里射出的,都是装满了火药的开花弹。

    开花弹砸入密集的探马赤军队伍,三颗爆炸,一颗哑火。

    “轰!”“轰!”“轰!”巨大的烟柱在人群中腾空而起,数不清弹片和铅珠,横扫烟柱周围。三步之内,所有被波及的活物,都被直接打成了筛子,死无全尸!

    “嗡!”正在高速跑动的三千探马赤军,就像给扼住脖颈的野鸡一般,所有动作,都嘎然而止。

    三个黑洞洞的弹坑裸露在队伍中间,还有十几具残缺不全的遗骸。围着弹坑和尸骸,恐惧一圈一圈向外蔓延,无论是冲在队伍最前方者还是跟在队伍最后者,都被波及,无一幸免。

    所有人的上半身都呈倾斜状,由内向外,仿佛在躲避着一颗看不见的弹片。那颗无形的弹片没有射中任何人,却在一瞬间刺痛了所有灵魂。

    “整队,整队!”贺宗哲拼命抖动缰绳,从队伍最前方一直跑到队尾,“整队前进,不能停,停下来正好给人家当靶子!”

    “跑起来,跑起来,跑起来他们就没法子瞄准了!!”几个千户副千户,也骑着马来回跑动,鼓舞士气。

    对于火炮这东西,他们几个丝毫都不陌生。以前跟颍州红巾作战时,就曾经捱过对方的狂轰滥炸。今天下午向芒砀山发起仰攻时,他们也曾经看到过自家拐骗来的四斤炮,是如何将山上的红巾贼炸得人仰马翻。

    但是,嘴巴里的说出的对策,却远不如眼睛看到现实确凿可信。

    这一伙探马赤军将士的确在努力整队,的确在努力摆脱火炮带来的恐惧,继续向前冲锋。准备在淮安第三军队伍的身后,向他们发起致命一击。

    然而,三枚开花弹所带来的阴影,却令所有人的动作僵硬,两腿无论如何努力迈动,速度都远达不到先前水准。

    “畜生,废物!少将军平素待尔等不薄!”贺宗哲急得火烧火燎,挥舞起刀鞘冲着身边的弟兄后背上乱砸。

    因为骑在马背上的缘故,他能清楚地看到战场的全貌。在三百五十多步远的位置,淮安军已经推着溃兵,跟脱因帖木儿交上了手。

    虽然脱因帖木儿麾下的士兵数量远远高于对方,虽然对方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而他们是以逸待劳。但是,那三千多探马赤军,依旧被压得节节败退。

    没有办法冲进枪阵半丈之内,即便偶尔成功一两次,也无法让枪阵伤筋动骨,而淮安军手中的长枪,每一轮突刺,都能将脱因帖木儿麾下的探马赤军,刺倒整整一层。如利刃剥笋,毫无悬念!

    那个简单至极的枪阵,正面根本非人力所能撼动。唯一的破绽,就在身后。所以贺宗哲必须带着自己的人马,以最快速度追过去,及时给自家袍泽提供有力支援。

    速度已经成了此战的关键,如果他们能及时赶过去,与脱因帖木儿等人对淮安军前后夹击,此战将胜得毫无悬念。

    而如果他们任由脱因帖木儿的部属像先前王保保的中军那样被红巾贼杀散。当那面写着“徐”字的战旗调转过来,他们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道理很简单,是个人都懂。

    然而懂得和做到,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情。

    尽管贺宗哲很努力,尽管其麾下的探马赤军都是察罕贴木儿一手调教出来的嫡系,很愿意为察罕舅甥效死力。

    但三百五十步的距离,却是如此遥远。

    还没等他们重新振作起精神,“轰!”“轰!”“轰!”“轰!”,又是四枚开花弹射进了队伍当中,两枚爆炸,两枚哑火,掀起大片的残肢碎肉。

    刚刚恢复整齐的军阵,再一次四分五裂。所有侥幸没被炮弹波及的士卒,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推了一把,侧开身体,上半身远离弹丸落点。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整队,整队!”

    “加速,加速跑起来,跑起来他们就没法子瞄准了!”

    千夫长、百夫长们在队伍中继续大喊大叫,但是,他们的话已经彻底失去了效果。谁都知道,队形越密,就越容易成为炮弹的重点招呼对象。所以幸存的两千九百七十多名士卒,都本能选择了疏远身边的同伴,绝不扎堆。

    至于如此松散的阵形,还能不能对敌军构成威胁,那是双方发生接触之后才需要考虑到的事情,眼下谁也顾之不上。

    “胆小鬼,废物,混蛋,万户大人平素给你的好处,都喂进了狗肚子里头!”契丹人贺宗哲挥刀砍翻两名不服从指挥的部属,抬起头,咬牙切齿地大叫,“督战队,开炮,命令炮手给我开炮。你们脚下的大炮难道都是摆设?!”

    不用他提醒,岸边的督战队也在努力用钢刀将徐州炮手,逼回炮位。也许会炸膛,可被自家火炮炸死,和被战船上的火炮轰死,好像没有任何差别。

    况且淮安军的战舰,已经靠近到岸边三十步之内。闭着眼睛开炮,弹丸都不会偏离目标。

    被逼得走投无路的徐州俘虏炮手,哆嗦着撕开火药包,将火药从炮口填进去。再哆嗦着塞入弹丸,哆嗦着用木柄捣紧。

    炮身已经不烫手了,也许炸膛事故不会再发生。他们这边有四五十门炮,而淮安水师分出来对准这边的火炮,只有区区四门。

    这一刻,岸上每个人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冀。

    就在他们手中的艾绒,准备递向药捻的时候。猛然间,正对着他们的那两艘哨船上,陆续喷出了四团橘黄色的火焰。“轰——!”“轰——!”“轰——!”“轰——!”

    数不清的弹丸呼啸着扫过河滩,将站在四斤炮附近的炮手和督战者,不分彼此地扫翻了整整一大片。

    “活该!”刚刚修好的五号舰上,一炮长丁小弟吐了口吐沫,将一包用羊毛料子包裹着的葡萄弹,塞进重新装填好火药的炮口。

    这原本是水战时,用来近距离“清理”敌舰甲板的杀招。此刻拿来攻击岸边投降蒙元的炮手,最合适不过。

    没等被轰炸者从震惊中恢复神智,丁小弟已经再度将火炮的引线点燃。

    “轰!”又是一百多颗葡萄大小的铅弹,狂暴地扫过岸边炮阵。炙热的弹丸表面与空气里的水分接触,带起滚滚白雾。

    凡是被白雾波及的地方,炮手和督战者们成片地倒下。脸上的五官挪位,血肉模糊,身体上大大小小,布满了红色的孔洞。

    偏偏有人却不能立刻死去,躺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哀嚎。红色的血柱就从他们的身体上喷射出来,像泉水般,一股股喷得到处都是。

    “轰——!”“轰——!”“轰——!”另外三门负责招呼炮阵的舰炮也相继开火。

    距离对双方的影响,都是一样的。

    发射实心弹的滑膛炮在三十步之内不需要瞄准。发射葡萄弹的线膛炮也是一样。

    当这一轮扫射结束,岸边炮阵上已经找不到任何一个站立的人。暗红色的尸体躺得到处都是,而那些捱过了两轮葡萄蛋扫射还侥幸没死者,无论是俘虏炮手还是督战的色目人,全都丢下兵器,撒腿逃向远方,能跑多就跑多快,再也没勇气回头。

第三百一十八章 黄河赋 撸

    第三百一十八章黄河赋(下十七)

    “轰!”三号舰的一号炮,冲着空荡荡的河岸又扫出数百粒葡萄蛋,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单纯地划定势力范围。

    从水面到岸边五十步,敢靠近者,死!

    几名在附近徘徊的色目督战兵,吓得打了个哆嗦,撒腿跑得更远。

    “落半帆,落半帆!”“收桨,收桨!”“控制船舵,控制住船舵。”“慢一些,慢一些,该死!”.....

    一连串嘈杂的声音,从甲板上传了下来。在三号舰的掩护下,五号战舰缓缓靠近河岸,然后猛地晃了晃,搁浅在滩头的泥浆中。

    已经脱离了黄河主干道,河水深浅,谁也无法判断。但是,这点儿小麻烦,对于常年于运河上谋生的船帮弟兄们来说,不构成任何阻碍。没等五号舰恢复平稳,已经有十几名光着上半身的老水手,纵身跳进了暗黄色的泥浆里。

    “噗通!”船头上抛下一大团缆绳。刚刚从水下探出头来的老水手们,纷纷游过去,用手拉住绳子,然后快速朝岸边靠拢。当他们的双脚终于和大地接触,就立刻就将缆绳扛上了各自的肩膀。随即,十几名汉子扯开嗓子,吟出了一首动人的无字长调,“嗨呀,嗨呀,嗨嗨吖吖吖.....”

    粗大的缆绳缓缓绷紧,五号舰滑过水下松软的淤泥,缓缓靠向陆地。

    当远比货船高大的战舰再次停下来的时候,更多的绳索从顶层甲板上抛了下来。老水手们捡起一根根绳索,以最快速度跑上河滩。将绳索系在被敌军抛弃的火炮上,一根接一根拉得紧紧。

    一小队回过神来的探马赤军拼死冲上前,试图砍断绳索。没等他们靠近,“轰!”“轰!”三号舰侧舷上的两门四斤线膛炮,先后喷出死亡的火焰。数以百计的葡萄弹迅速扫过整个队伍,将队伍中半数人射翻在地。另外一半儿幸存者愣了愣,撒腿逃走,再也不敢主动回头。

    “轰”“轰”“轰!”“轰!”另外两艘仿阿拉伯式三角帆船上的火炮,连续不断地向来自左翼的探马赤军发动轰击。令贺宗哲和他的手下们,始终整理不好队形,也提不起攻击速度。

    一些元兵走着走着,就掉头朝远离河岸的方向遁去,然后被骑着马的军官追上,从背后砍到,严肃军纪。

    更多的元兵则选择了听天由命,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得远远,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蹭。任队伍中的将领们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重新聚集成阵。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贺宗哲和他的手下们被开花弹炸得苦不堪言的时候。五号战舰上,有数十名卸去铠甲,背着盾牌和钢刀的近卫,双手握住缆绳一滑而下。整个人快得如同流星,转眼间,从就高大的甲板降落到河岸。双脚稳稳地扣住地面,然后向前一个翻滚,干净利落地卸去下滑力道,站起来,左手解盾右手抽刀,在滩头上站出一个单薄的半弧形。

    更多的无甲近卫流星般从船上滑下,背的却不是盾牌和钢刀,而是新下发的线膛火枪。当他们与最先登陆的刀盾手汇合之后,一个小小的缺月阵列,就在河岸上迅速成型。

    总计还不到一百人,却仿佛一根钉子般,猛地插在淮安第三军和正在努力靠近的贺宗哲部之间,令后者的前进道路,再也不是一马平川。

    “轰!”“轰!”“轰!”“轰!”炮响声不绝于耳。一号和二号舰的火炮,没完没了地发射开花弹。速度不够快,数量也不够多。却依旧有效地达到了骚扰目标,让贺宗哲部苦不堪言。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先前担任威慑任务的三号战舰上,快速放下了四艘小船。一个又一个近卫团将士,顺着绳梯爬下来,跳进船舱。当一艘船上装满十个人,船老大立刻撑起竹篙,将大伙以最快速度送向河岸。

    这次下来的近卫,每个人都武装到了牙齿。当他们加入先前的队伍之后,缺月阵变得愈发牢固。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长时间高强度的训练效果,这一刻,在近卫团弟兄们身上迅速得到了体现。

    身穿板甲的近卫们,迅速接过钢刀和盾牌,站到了军阵的最外侧。

    交出钢刀和盾牌的无甲近卫,则从有甲袍泽的肩膀上,接下火绳枪,有条不紊地检查枪膛,装填弹药。

    当整个缺月阵汇集到一百六十人规模的时候,已经散发出凛然寒气。两排全身板甲的刀盾兵,两排无甲火枪手,缓缓走向战场中间,横在贺宗哲部的必经之路上,虎视眈眈。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两艘仿阿拉伯式三角帆上,也有小舟接连放了下来。因为舰体相对庞大的缘故,仿阿拉伯船吃水颇深,不敢靠得河岸太近。但丝毫不耽误她将战兵都放下来,再用小舟运上滩头。

    每艘小舟上,不过装了二十几名近卫。

    但是,每一名近卫,都穿着整齐的板甲,挎着长刀,身后还背着一杆火绳枪。在船老大的指挥下,他们抄起木桨,整齐地划动,令小舟像一条条梭鱼一般,贴着水面掠向河岸。

    所有人都不开口说话,包括朱重九自己,都在默默的划桨。

    但几只小舟所带来的压力,却犹如泰山般沉重。

    如果他们成功登岸,再与缺月阵汇聚,就能彻底护住淮安第三军的后背。

    届时,此战将不存在任何悬念。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毕竟是从小读着兵书长大,正在帮助自家亲弟弟一道抵抗第三军的王保保,迅速感觉到了压力,果断命令亲信吹响号角。

    短促和激烈,每一个节拍中,都包含着指责。

    这是军中的决战信号,此令一出,任何将领都必须倾尽全力,要么当场战死,要么完成预定的任务,否则,等待着他的必将是严苛的蒙古军法。

    贺宗哲的脸色,瞬间变得一片煞白。

    身为探马赤军的后人,他清楚的懂得号角里的意思。王保保在催他上前拼命,他先前走得太慢了,已经彻底惹恼了这位少将军。假如此战失败,所有责任,将由他贺宗哲一个人来承担。

    这不公平,但是作为属下,他没有替自己辩解的权力。危急的形势,也容不得他做任何辩解。

    “探马赤军!”咬着牙举起滴血的弯刀,贺宗哲在马背上发出最后的召唤。

    这四个字的含义,在此刻被浓缩到了最窄。不是他麾下所有将士,而是两千九百余人中间,那些身上流淌着契丹血脉的人。

    一共一百四十余,大部份都是军官,从千户、副千户一直到牌子头。一半儿以上有马,另外一半儿,则披着结实的扎甲。

    探马赤军是整个察罕部的灵魂。如果没有他们,察罕帖木儿麾下的队伍,根本不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崛起,傲世群雄。

    但是,今天为了挽回颓势,贺宗哲却不得不将自己身边的全体契丹男儿一并押上了赌桌。

    “探马赤军!”一边踢打着坐骑继续高速移动,避免成为舰炮的靶子,他一边大声召唤,“跟我来,大贺氏的祖先在看着你们!”

    “探马赤军!”“探马赤军!”队伍中三名千夫长,迅速策动坐骑,向贺宗哲靠拢。

    “探马赤军!”“探马赤军!”“探马赤军!”“探马赤军!”副千户,百夫长,副百户,牌子头、捉生将,整个队伍中仅有的六十余匹战马,驮着他们的主人,快速跟在了贺宗哲身后。

    然后是八十多名步将,手里或挽强弓,或擎长矛。

    他们放弃了那些踌躇不前的袍泽。迈动双腿追赶着骏马,一个个义无反顾。

    “轰!”“轰!”一号战舰上的淮安炮手,率先发现了情况变化。将两枚开花弹接连打了过去。然而,爆炸的烟柱,却仿佛在为这支精锐小部队送行。

    骑兵跑得太快,步卒距离拉得太散。依靠引线点火的开花弹,很难适应他们的速度与密度。

    “探马赤军!”贺宗哲大声咆哮着,奋力踢打马镫,将坐骑催动得越来越快。当不再作为一支队伍的主将的时候,他的个人勇武,被充分发挥了出来。

    六十几匹来自西域的大宛良驹跑得风驰电掣,尽量朝山坡上绕着个大圈子,以免成葡萄弹的目标。他们有速度,有冲击力,只要能成功杀至淮安第三军的身后,即便不能将那个可恨的铁三角砸碎,也能予对方以重创。

    那样,凭着王保保和脱因帖木儿两兄弟的本事,探马赤军还有机会反败为胜。毕竟人数上,他们还占据绝对的优势,只要不靠近河岸,舰炮就拿他们无可奈何。而如果今晚收不到这边的音讯,两天之内,察罕帖木儿肯定会亲自带着大军杀过来。

    加速,加速,加速,霎那间,战场上一切喧嚣都消失殆尽。回荡在贺宗哲耳畔的,只有天空中的猎猎晚风。他的头发飘了起来、战马的鬃毛飘了起来,战马的尾巴在空中丝丝划着长线。

    他感觉到自己在飞,像扑火飞蛾般地飞,而山坡左下方,那个目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轰!”一记闷雷,打破了他耳畔的风声。紧跟着,又是一记。有颗滚烫的东西,擦着他的后背飞了过去,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但是,这点儿小伤并不影响他的动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将弯刀举过头顶,蓦然回头......

    硬扛过刚才那轮散弹拦截之后,跟在他身后的骑兵还有三十余人。徒步冲过来的契丹武士,却被淮安军的缺月阵挡在了半路上,双方正在战场中央殊死搏杀。

    还有三十几名淮安军的士卒则从缺月阵中分离出来,抄近路奔向他的战马,手里举着一根长长的棍子,一边跑,一边比比划划。

    他们来不及了!贺宗哲知道他们来不及了。这群举着长棍子的家伙追不上自己,虽然他们在努力抄直线。不但是他们,战舰上的火炮,也不可能来得及发射第二轮。每轮炮击结束之后,至少需要二十息的时间去装填。而二十息,已经足够战马跑完后半段的路程。

    “啊———啊————啊------”贺宗哲嘴里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嚎,就像狼王在招呼自己的同伴。

    契丹人是狼的孩子,长生天的宠儿,虽然后来长生天将对他们的宠爱转移给了小儿子蒙古人。但契丹汉子的骄傲,却依旧没有消散。

    “啊———啊————啊------”硕果仅存的三十余名大贺氏子孙以狼嚎声回应,在高速奔驰中聚拢队形,以贺宗哲为锋,组成一支锐利的长箭。

    他们要射,射向不远处那支铁三角。

    哪怕自己最后也会被撞得粉身碎骨。

    这是臣子的宿命。

    既然做了察罕贴木儿的家臣,他们就没有任何资格拒绝。

    眼看着距离目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铁三角的后排,已经有人惊慌地转过身,将长矛戳在地上组成拒马。

    但那没有用,太单薄了,想要拦住高速前冲的大宛良驹,像那样矛墙至少得三层才行。铁三角的领军者,肯定来不及下令变阵。

    胜利已经触手可及,长矛手脸上的惊恐,都变得一清二楚。贺宗哲冷笑着在马背上拧腰,舒臂,打算借助战马的速度,给对方来个力劈华山。

    忽然,他听见了一记极其轻微的霹雳声。很弱,弱得跟先前的火炮射击声不可同日耳语。随即,他就感觉到自己真的飞了起来,飞过一重重长矛,飞上晚霞中绚丽的天空。

    天空中,还飘荡着他的无数同伴,每个人脸上都写着好奇,写着轻松。

    他们真的自由了,不再是任何人的臣子,不会再被任何人逼着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

    可战马呢?战马在哪里?

    贺宗哲好奇地回过头,看见距离自己二十步处,有名满头大汗的淮安士卒跪在地上,手里的长棍子顶端,有缕淡淡的青烟被晚风吹散。

    “呯!”“呯!”“呯!”“呯!”淮安军近卫团都头郑痞子,带着麾下的弟兄们扣动扳机,冲着四十步外的契丹人轮番开火。

    线膛枪的威力,在这个距离上大的惊人。包裹着软铅的子弹,只要命中目标,就是一个巨大的血洞。

    当三十名近卫都将手中的火铳打空之后,那些疯狂的契丹武士被干掉了一大半儿。剩下的七八骑再也对第三军构不成威胁,闯过了第一层拦截之后,就被转过头来的长矛手们乱枪戳死。

    “全体都有,装弹!”都头郑痞子深深地吸了口气,大声命令。

    不用他的提醒,训练有素的近卫们就已经开始迅速清理枪膛,装填弹药。很快,汇报声就在队伍中陆续响了起来,“一伙装填完毕!”“二伙装弹完毕!”“三伙装弹完毕!”

    “全体都有——”郑痞子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缺月阵,相信那边已经不需要自己。在刀盾兵和火枪手的密切配合下,被缺月阵拦住的几十名敌军,连一分钟时间都没挺过,就已经彻底溃散。跑得东一个,西一个,连头盔掉了都顾不上去捡。

    “跟我来!”他果断地发出一声大喝,站起身,拎着线膛枪赶向徐达的铁三角。在距离铁三角十步远的斜偏北的位置重新停下来,用火枪瞄准挡在铁三角前方那伙最勇悍敌人,“瞄准六十步外那面黑旗下,开火!”

    “开火!”“开火!”“开火!”三个伙长大声重复着,扣动扳机。

    随即是一连串爆豆子般的枪响。

    正在铁三角的重压下苦苦支撑的那伙元军精锐,瞬间被打得分崩离析。

    “杀二鞑子!”徐达大声高喊,挥动长枪,挑翻一名身穿千夫长肤色的元军将领。

    “杀二鞑子!”他身边的弟兄们精神大振,手中长枪齐向前戳,将各自面前的对手戳翻在地。

    “杀二鞑子!”整个铁三角的推进速度瞬间加快,老兵们迈开大步,紧跟在徐达身后,将沿途看到的探马赤军统统戳死。

    头顶上的铁盔不再沉重,身上的伤口也不再疼痛。胳膊上突然多出来了使不完的力气,双脚坚定地踩在大地上,留下一连串染血的印记。

    对胜利的渴望,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手中的长枪,越来越灵活,视觉和听觉,都无比地敏锐。对手的动作变得极慢,慢得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破绽。而你只要将长枪捅过去,就能将敌人轻松地刺死,一个接着一个,就像在秋天的农田里收割庄稼。

    “杀二鞑子,杀二鞑子!”李喜喜带着一队衣衫不整的徐州军,忽然从树林里杀了出来,从侧面杀向王保保的帅旗。

    “杀二鞑子,杀二鞑子!”赵君用气喘吁吁地冲过山岗,手里拎着一把宝剑,满脸油汗。跟在他身后,是更多的红巾弟兄,一个个眼睛里写满了愤怒。

    “杀二鞑子,杀二鞑子!”冯国胜拎着长枪杀了出来。

    “杀鞑子,给弟兄们报仇!”彭大红着眼睛冲了出来。

    “杀鞑子,杀鞑子!”唐子豪杀了出来。

    “杀鞑子,杀鞑子!”山坡上,树林里、草丛中,更多的红巾将士杀了出来。举着木棍、石块甚至空着双手,身上只有单薄的布袍,或者光着膀子。

    他们是农夫,一群骄傲的农夫。

    几千年来,在这片土地上耕耘、收获、繁衍、传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人无争,自给自足。

    然而,如果有谁入侵了他们的家园。

    他们不在乎将手中的锄头重新打造成利刃。

    他们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也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

    他们守护的是自己的文明。

    在他们的长枪下,探马赤军仓惶后退,进而转身逃走。任队伍中的王保保兄弟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重新鼓起勇气。

    几个慌不择路的二鞑子,一头扎进红巾军队伍里,瞬间就被打成了肉酱。

    没有人制止,也没有人怜悯。

    对于毁灭了自己家园的禽兽,大伙不会给与任何怜悯。

    大伙已经在芒砀山上,躲了太长时间,每个人心里,此刻都充满了愤怒。

    必须要让毁灭者付出代价。

    有人种下了因,就必须自食其果。

    当愤怒汇聚成滚滚洪流,任何阻挡者,都会被瞬间吞没。

    一队队探马赤军倒下了。

    百夫长铁木尔倒下了。

    千夫长萨因逃了几步,被身后飞过来的石块拍翻在地,随即,无数双大脚踩过了他的身体。

    王保保在家将的保护下,仓惶逃入树林,如同一群丧家的野狗。

    脱因帖木儿爬到一棵大树上,双手紧紧地抱住树梢,裂开嘴巴,嚎啕大哭。

    ......

    当朱重九的小舟,终于靠上河岸时,已经不需要他做任何事情。万余前来剿灭红巾军的元兵反被红巾军剿灭,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躲进了树林。等待着他们的,将是大自然的惩罚,丝毫不比战死来得轻松。

    “末将徐达,丧师辱国,请求大总管责罚!”满脸负疚的徐达走上前,大声向朱重九请罪。

    “嗯?什么罪,你有什么罪?”朱重九目光迅速从远处收回,落在徐达年青的脸上,又迅速转向远方那几个困兽犹斗的身影。

    王保保被困住了,很快就会成为淮安军的俘虏。这个记忆中的一代名将,好像远不如传说中厉害。

    “末将,末将没听大总管叮嘱,轻易出兵。结果,结果正遇到敌军开河放水.....”徐达的脸上写满了惭愧,低下头,不断地大声自责。

    “打住!你做得非常好!远比我想象得好!”摇摇头,朱重九迅速将目光转回,满脸鼓励。伸出手,他轻轻搬住了徐达肩膀,“你没有罪,有罪的是他们。是他们,一次又一次突破了作为人类的底线。”

    看着徐达感动莫名的模样,他又继续笑着补充,“你刚刚开始独自领兵,这回吃的亏,今后有的是机会捞回来。而他们.....”

    将目光再度转向王保保,他看到,后者已经被打翻在地,绳捆索绑。“他们,这辈子将很难走出此战的阴影。”

    不是王保保变弱了,而是自己被另外一个时空中的历史蒙住了眼睛!看着眼前年青的徐达,听着四下里传来的欢呼,朱重九欣慰地笑了起来。是自己忘记了,王保保今年只有十八岁,远不是若干年后那个一代名将扩廓帖木儿。

    而徐达,此刻也不过才二十二而已。

    天色慢慢变暗。

    起风了,脚下的黄河,掀起滚滚波涛。

    浪花淘尽英雄。

第一章 庙算

    第一章庙算

    最近一段时间,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的心情很是不错。

    自打上次沙河惨败之后,沉寂了一整年的官军终于重振声威,再度攻入了河南江北行省境内,将各路大大小小的红巾反贼打得七零八落。

    布王三丢光地盘,躲入别人的麾下摇尾乞怜,孟海马身首异处,死无葬身之地。刘福通龟缩进汴梁,闭门不出;芝麻李身负重伤,生死难料。赵君用接连丢了睢阳、徐州,成了寄人篱下的一头丧家野狗。即便是先前气势最盛的淮安红巾,也被脱脱的三十万大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接连放弃了睢宁、宿迁、桃园等地,一路逃回了淮河东岸,借助黄淮之险苟延残喘。

    照着目前的态势,彻底将红巾贼剿灭干净,也就是年底的事情了。大元朝在他妥欢帖木儿手里,终于又露出了中兴的曙光。虽然为了这缕曙光的到来,民间付出的代价稍微大了一些,从睢阳到睢宁,方圆近千里的地域彻底毁于洪水,上百万黎庶葬身鱼鳖。

    不过对于朝廷来说,这点儿损失有什么值得可惜的呢?老百姓不过是户籍册子上的一堆数字而已,今天少个几百万,用不了二十年就会又多出来。

    想当年蒙古人祖先南下,从斡难河畔一直杀到崖山脚下,将女真人、契丹人、党项人和汉人,杀了不计其数。如今那白骨露于野的地方,不是照样又重新涌满了炊烟么?况且睢阳、徐州那一带,已经被红巾贼控制快两年了,老百姓跟反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分不清楚彼此。即便脱脱不下令炸开黄河,水淹千里。待收复这些地区后,也得好好杀上一番,以儆效尤。同样是杀,直接用水淹死,反而比用刀子省了官府许多力气。

    如果换做刚刚继位没多久那会儿,发现脱脱杀死了这么多无辜百姓之后,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即便是装,也要假惺惺地下旨训斥一番。那时候他踌躇满志,想做全天下人的大可汗。所以汉人在他心中份量虽然轻一些的,但也算是四等子民。所以当有人提出要杀光“张、王、刘、李、赵”五大姓时,他立刻毫不犹豫地表示了拒绝。(注1)然而,如果现在有人再把当年的提议重拾起来,妥欢帖木儿就会仔细考虑一番了。经历了这么多风风雨雨,他越来越发现,权臣伯颜当年的那个提议,其实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汉人不可信,虽然朝廷里的汉人臣子当中,绝大部分都忠心耿耿。但十个里边,肯定有那么一两个不安分的,偷偷地吃里趴外,与贼人暗通款曲。否则,前一段时间,反贼也不会闹腾得那么厉害,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官军打得望风而逃。

    妥欢帖木儿不知道那个偷偷向红巾贼泄漏“秘密”的奸臣是谁,但他却知道怎么做最为稳妥。当羊群里发生瘟疫的时候,最聪明的选择,就是将整群的羊都杀掉。游牧民族祖先的智慧,给了他足够的提醒。所以这次炸黄河之举,他就没让朝廷中任何一个汉臣知晓,果然,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消息走漏。令十几万红巾贼在睡梦中,就被河水屠杀殆尽。(注2)水淹了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反贼麾下的十几万大军之后,睢阳城就彻底固若金汤了。徐州城也很快就不攻而克。有了这两座城池横在中间,刘福通和剩下的另外一个大反贼朱重九两个之间的联系,就被彻底切断,互相之间谁都帮不了谁。然后,朝廷就可以先看住一个,再吃掉另外一个,将他们从容击破、斩杀。

    快了,就快了,虽然不喜欢脱脱兄弟两个专权。但妥欢帖木儿却依旧相信脱脱的能力。有此人带着三十万大军和大元朝以倾国之力打造的火炮,反贼朱重九即便真的像传言那样,有发掌心雷的本事,也多蹦达不过这个秋天。

    然后朝廷就可以从南方班师,然后就可以派脱脱带着大军去冰天雪地里讨伐那些不安分的女真人。然后借助脱脱常年领兵在外征战的机会,妥欢帖木儿自己就能提拔贤臣,分散他们兄弟两个的权力,不声不响剪除其羽翼,以备不测。

    想到心腹大患们即将被逐一剪除,妥欢帖木儿心情就觉得一阵阵轻松。高兴的时候,他就喜欢找几个年青的宫女来,修习藏传秘法,“演揲儿”。感受这天地间最原始的快乐,进而汲取用少女们阴气,调和自己的阳气,以求长生。

    这是中书右丞哈麻请来乌斯藏高僧,教授予他的秘法。向来是有“大气运”者,才能修习。以前脱脱在朝的时候,怕后者知道后,公开闹到朝堂上去不好看,妥欢帖木儿只敢偶尔偷偷跟奇皇后双修一次。如今脱脱带兵南征去了,他弟弟也先帖木儿又是个糊涂蛋,没本事把眼线撒入后宫来,所以妥欢帖木儿就堂而皇之地把修行摆在了明面上。

    不过今天还没等他感觉到阴气润体,外边就响起一连串砸门声,“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急噪如夏夜里的滚雷。

    “谁敲门?”妥欢帖木儿被砸门声吵得火冒三丈,一把推开怀里的宫女,红着眼睛喝问。“阿鲁不花,你死了么?有人闯宫,居然还不把他拿下?!”

    “末将,末将不敢!”当值的怯薛军千户阿鲁不花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宫门口,“是,是皇后,皇后来了。亲自在敲门,请求觐见陛下。”

    “皇后?是伯颜乎都么?让她走,朕不想见他!”妥欢帖木儿闻听,心中的欲火和怒火交缠而起,“朕忙着呢,没时间听她啰嗦。”

    “陛下,是忙着处理朝政呢,还是忙着教导太子呢?”寝宫门口,立刻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冷笑。仿佛秋风般,瞬间让妥欢帖木儿心中的火焰熄灭的一大半儿。

    他一共有三个皇后。第一个皇后钦察达纳失里是权臣燕铁木儿的女儿,当年仗着有其父亲撑腰,横行后宫,让他恨得咬牙切齿。所以燕帖木儿尸骨未寒,此女就被他赶出了皇宫,一杯毒酒结果了性命。

    另外两个皇后,就是大皇后伯颜乎都和二皇后奇氏了。当年他被贬高丽,生死难料的时候,就是奇氏陪着他渡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时光。所以赐死第一任皇后钦察达纳失里不久,他就准备立奇氏为后。然而因为奇氏是高丽人,血脉不纯。所以在另外一个权臣伯颜的逼迫下,他只能选择自己的远亲,毓德王弘吉剌·孛罗帖木儿之女伯颜乎都来执掌内宫。

    不过妥欢帖木儿一点儿都不喜欢伯颜乎都,所以很少跟后者同房。大部分时间,都留在奇氏那里,并且给齐氏取了个蒙古名字,叫做完者乎都。而奇氏的肚子也真争气,很快就给他产下麟儿,皇太子爱猷识理答腊。他也就名正言顺地将奇氏封为第二皇后,与伯颜乎都在后宫内分庭抗礼。

    然而爱情这东西,保质期向来都不会太长。特别是在帝王之家更是如此。妥欢帖木儿虽然跟奇氏属于患难夫妻,但后者毕竟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曾经柔软的手指早已变得像树枝般坚硬,曾经完美的玉足,也渐渐开始起了老茧。所以最近几次修习“演揲儿”秘法,妥欢帖木儿都没有派人去请奇氏,并且特地叮嘱过当值的怯薛和太监、宫女们,谁在也不准向外走漏消息。

    很显然,在后宫里边,他的话没有百分之百起到作用。有人偷偷的把事情告知了奇氏,而奇氏闻听之后,居然打上门来问罪了!

    如果换了别的妃子,哪怕是伯颜乎都这个大皇后,妥欢帖木儿都可以毫不客气地命人将其赶走。但是来的是完者乎都,当年饥寒交迫时亲手给他做衣服穿,给他腌橘梗吃的奇氏,他就彻底心虚了。连忙用大被子将四名吓得瑟瑟发抖的年青宫女盖好,然后整理了一番衣服,亲自走出去开门,“原来是你啊?既然来了,直接进来便是,又何必一惊一乍的敲门,把自己弄得像个外人一般?”

    “陛下没传召妾身侍寝,妾身哪里敢直接闯进来啊?一旦打扰了陛下的雅兴,妾身这无凭无根的异族女人,还不得死无葬身之地么?”奇氏却没有立刻进门,双膝跪倒,红着眼睛回应。

    这段话,句句都带着刺。既点出了妥欢帖木儿负情薄幸,又摆出了奇家当年为了支持妥欢帖木儿所付出的代价。全家被权臣伯颜指使高丽王斩杀,只留下了奇氏孤苦伶仃一个弱女子。

    一刹那,有股负疚的感觉就涌上了妥欢帖木儿的心头。让那短时间内,竟然无言以对。

    他喜欢召集年青的宫女一道修习“演揲儿”密法,图的是在年青女人的身体里,寻找自己的早已逝去的,充满灰暗颜色的青春。但是,他却对她们没有任何感情。他的感情全都给了奇氏,就像传说中的唐明皇将感情全都给了杨玉环一样,如假包换。

    “皇上如果厌倦了妾身,尽管赐妾身一卷经书。妾身愿意从此之后,青灯古佛,夜夜念诵。以求皇上开开心心,长生不老!”见妥欢帖木儿半晌不接自己的话茬,奇氏又磕了个头,扬起脸来说道。

    两行清泪,淌在她不再年青的面孔上,一直流到腮边,落地无声。妥欢帖木儿心里顿时难受得就像被刀子捅了一般,欲火和怒火一扫而空。“皇后平身,皇后,你,你明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你,你又何必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

    “妾身原本知道皇上的心意,但是,但是妾身现在不知道了。真的不知道了!”奇皇后一边哭,一边摇头,真的是梨花带雨。

    “起来,起来,你有话起来说便是!”妥欢帖木儿的眼睛里,也隐隐泛起了泪光。伸出双手,将奇氏硬生生从地面上拉起,“进去,有什么话,咱们夫妻进去说,外边露水重,小心伤了身体!”

    “妾身早点病死了,不是就又能腾出一个皇后的位置么?呜呜,呜呜呜......”奇氏被拖得向前跌了一步,顺势趴在妥欢帖木儿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这,这,朕,朕没那个意思。朕,朕这不是怕你累到么?你也知道,乌斯藏高僧的秘法,修炼起来有多累人!”妥欢帖木儿红着脸,讪讪地在奇氏背上拍打。随即,又迅速回过头,冲着大被子底下瑟瑟发抖的宫女们喝令,“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退下!”

    “是,奴婢告退!”四名年青的宫女死里逃生,赶紧翻身下床,施了个礼,衣衫不整地逃出门外。

    “你,你要是不嫌累。朕,朕以后就只跟你一个人修炼。就,就咱们俩,夫妻双修!行不行,咱们现在就可以开始!”妥欢帖木儿又拍了几下奇氏的后背,耐心地跟对方商量。

    先前服下的藏药还没彻底失效,说着说着,他就觉得丹田下一团燥热。干脆顺水推舟,将奇氏直接抱上了大床。“来人,给朕关门,今晚无论谁来打扰,都不准再开!”

    “是!”怯薛千户阿鲁不花答应一声,干脆利落地关上门。带着十几名当值的侍卫,退出二十步远。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封闭了六识,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他们怕打搅了皇帝和皇后的雅兴,谁料寝宫之中,奇皇后却拿起了架子。双手将妥欢帖木儿的身体撑开,低声叫道,“陛下,陛下且慢。妾身,妾身今晚,是有事来找你。不要,妾身不用别人用过的东西。”

    “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再说?!”又是赔礼,又是施展手段,却换来了对方的拒绝。妥欢帖木儿欲火攻心,立刻就变了脸色。

    “妾身,妾身真有正事!”奇氏一看,赶紧滚下床,跪在地上重新磕头,“陛下息怒,臣妾,臣妾有国事禀告。”

    “国事,你搀和什么国事。你平素连宫门都很少出?”妥欢帖木儿根本不相信对方的借口,冷着脸质问。

    “陛下,臣妾虽然不出宫门。可,可这天下做生意的高丽人,可都是臣妾的耳目。很多事情,别人瞒得了陛下,却未必瞒得了臣妾!”奇氏又磕了个头,郑重回应。

    “嗯?”这下,妥欢帖木儿不得不重视了,强压住心头的欲火,低声追问,“那你赶紧说,你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难道我的那些叔伯兄弟,又起了什么不安分年头了不成?”

    “比那还要可怕十倍!”奇氏摇了摇头,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慌,“臣妾,臣妾听闻,脱脱,脱脱与朱重九勾结,准备,准备以黄河为界,平分天下!”

    注1:杀光四大姓,元丞相伯颜认为汉人太多,不利于蒙元朝廷统治,所以提议,杀光人数最多的五个姓氏,张、王、刘、李、赵。但是这个提议被妥欢帖木儿拒绝。不久,妥欢帖木儿联合脱脱,成功驱逐了伯颜。诛杀五大姓之事作罢。

    注2:元末农民起义爆发之后,妥欢帖木儿和脱脱君臣迁怒于所有汉人,下令,“凡议军事,汉人、南人官僚必须回避。”即便是中书左丞韩元善、中书参政韩镛这种高官,遇到商议平叛之事,也被勒令退下。

    注3:演揲儿法,又名大喜乐,是佛教中的一个邪修分支。讲究采阴补阳,通过肉欲来感悟佛法。至今藏传佛教的某些分支里,还有其遗毒存在。

第二章 黑手

    第二章黑手

    “这不可能,你从哪里听来的鬼话?”妥欢帖木儿打了个哆嗦,长身而起,心中的所有火焰全部熄灭殆尽。“脱脱再蠢,也不可能跟朱屠户去勾结。那姓朱的可是去年刚刚发过什么高邮檄文,誓言要把我大元君臣全都赶回漠北。脱脱再怎么说也是个蒙古人,怎么可能跟他划河而治?”

    话虽然说得极为理性,然而妥欢帖木儿的脸色,却是瞬息万变。在他即位之前,大元朝已经有两代皇帝被权臣玩弄于股掌之上;他的母亲八不沙,也是死于权臣燕帖木儿之手;他登基之后很长时间内受另外一个权臣伯颜控制,寝食难安。这世界上,可以说没有第二个人,比他还明白权臣的可怕。而脱脱和也先帖木儿兄弟,此刻却是一个在外领军,一个在内主政,门生党羽遍布朝野......

    “皇后听谁说的?脱脱跟朱屠户勾结?有证据么?如果没有,以后谁跟你说这些话,你就直接下令杀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的慌乱,妥欢帖木儿继续说道。

    这不是掩耳盗铃,而是为了不将君臣之间的猜忌暴露在明处。毕竟前方激战正酣,有超过三十万大军归脱脱统辖,沿途还有五十余万民壮随时听候调遣,接力运送粮草辎重。如果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前线去,动摇了军心不说,万一逼得脱脱走投无路,谁知道此人会做出什么莽撞事情来?那可就不只是黄袍加身的事情了,弄不好,大元朝瞬间就要亡国灭种。

    “是雪雪的妹妹敖墩今晚进宫来偷偷跟妾身说的。仓促之间,妾身当然拿不出任何证据!”奇皇后想了想,低着头回应。

    妥欢帖木儿眼前立刻出现一个风风火火的影子,忍不住苦笑着摇头。“她的话,你居然也敢听?她哪一次做事情,不是见风就下雨?”

    敖墩是中书右丞哈麻的幼妹,而她的母亲巴雅尔,则是妥欢帖木儿的弟弟,宁宗皇帝懿璘质班的乳母。

    宁宗七岁登基,在位五十三天早夭。然后妥欢帖木儿才被流放地接回来,做了大元朝的皇帝。

    当时朝中大权,被太皇太后弘吉剌·卜答失里和权臣燕帖木儿两人瓜分,皇帝实际上傀儡。而妥欢帖木儿和父亲,明宗和世瓎,母亲八不沙,全都是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妥欢帖木儿一直认为,自己的弟弟懿璘质班也是死于谋杀。至于太皇太后弘吉剌·卜答失里和权臣燕帖木儿两人为什么会对才七岁懿璘质班下手,则是因为懿璘质班不听话。被杀之后,还有自己这个看起来更听话的哥哥可以成为他的替代品。

    故而妥欢帖木儿内心深处,始终对自家早夭的弟弟,存着一份愧疚。所以对弟弟当年的乳母一家,就爱屋及乌。真正掌权之后,对于哈麻、雪雪、敖墩三个,大加怜惜。给了他们兄妹随意出入皇宫的权力,彼此之间像朋友一般亲密无间。

    作为大元朝的二皇后,奇氏当然知道在自家丈夫心目中,敖墩是直心肠大嘴巴的傻姑娘一个,说出来的话没有丝毫说服力。但她却坚持认为,越是这种直心眼的女人,才越没有私心。想到这儿,她忍不住低声反驳道:“敖墩的话,当然未必完全属实。可传言都到了她耳朵里,陛下却什么都没听说,这难道还不足够奇怪么?”

    “群臣都是稳重人,谁会像敖墩一样,什么都敢跟你说?”妥欢帖木儿又笑了笑,继续摇头。

    “群臣是怕遭到报复,不敢说吧?”奇氏也笑了笑,撇着嘴摇头。

    妥欢帖木儿无言以对,只能报以一声长叹。

    有些话,敖墩能说,但他的两个哥哥哈麻和雪雪却不能说。话从敖墩嘴里说出来,是女人家嚼舌头根子,即便错了,也不好深究。可从中书右丞哈麻和御史大夫雪雪两人嘴里说出来,却会立刻遭到脱脱一系人马的反击,弄不好就要落个蓄意诬陷当朝重臣的罪名,将全家流放到岭南都不够。

    所以,他这个皇帝,有时候就是个聋子和瞎子。脱脱想架空他,也先帖木儿想糊弄他,而另外一系臣子,眼下看起来忠心耿耿,谁知道要让他们取代了脱脱之后,会不会比后者做得还要过分?这朝堂上啊,看起来一团和气。实际上每天都是刀光剑影,丝毫不比两军阵前来得差。

    “无论如何,陛下都要多加小心!”奇氏知道妥欢帖木儿心里的矛盾之处,想了想,将语气放缓了一些,柔声劝谏。“马上就到八月了,脱脱四月份出征,五月初水淹睢徐,六月兵临淮安呈现。随后整整三个月,毫无寸进.....”

    “朱屠户要是那么好灭,先前就不会打得月阔察儿等人望风而逃了!”妥欢帖木儿忽然大怒,甩了下衣袖,厉声回应。“你不要说了,朕不会因为外边的风言风语,就犯临阵换将的大忌。那只会便宜了红巾贼,绝不会给朝廷带来丝毫益处!”

    “妾捕风捉影,离间君臣,死罪,死罪!”奇皇后脸一红,立刻盈盈下拜,垂泪欲滴。

    与其他朝代不同,大元朝的皇后,有提拔外臣之权。中书平章政事月阔察儿一直走的就是她的门路。而妥欢帖木儿为了分脱脱的权,也默许了奇氏在朝堂中安插党羽。只是月阔察儿这厮实在不争气,当年连黄河都没过,就被赵君用一把火烧回来了。导致奇氏听丈夫一提起此人的名字,就觉得心虚气短。

    “你是为了我,这我知道!”妥欢帖木儿最见不得奇氏的眼泪,叹了口气,走过去,双手将后者拉起来,抱入怀中,“但有些事情,实在急不得。也先帖木儿阻塞言路,脱脱专权跋扈,朕其实心里像镜子一般清楚。但,但比起剿灭朱屠户来说,这,这其实都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即便当初伯颜那样权倾天下又是如何,到最后,朕不照样收拾了他?”

    “陛下是天纵之才!”感觉到妥欢帖木儿怀里的温度,奇氏抽了抽鼻子,幽幽地回应。“是妾身胆小,妾身至今半夜做噩梦,依旧是咱们小时候在高丽那会儿,连个小小侍卫,都敢问都不问,就当着妾身的面儿,把妾身的婢女一刀两断。”

    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给妥欢帖木儿心里,也留下了极重的阴影。他又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你放心,正因为朕经历过,所以朕才不会重复父皇的老路。朕的眼睛,这些天也在一直盯着南方。脱脱一举一动,朕掌握得不比外边那些人少。”

    “那么说,陛下早就听见过外边的流言了?”奇氏仰起头,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追问。

    “没!”妥欢帖木儿脸色发红,笑着摇头。“这话,还真没传到这儿,想必是底下人,觉得过于耸人听闻吧!”

    “哦?”奇氏做恍然大悟状,然后笑了笑,继续问道,“那陛下可曾知道更耸人听闻的事情,两个多月前,脱脱在芒砀山下,吃了一场大败仗?”

    “两个多月前,怎么可能?”妥欢帖木儿将奇氏放下,站起身,烦躁地来回走动。“两个多月前,他不刚刚水淹了芝麻李的十万大军么?怎么可能还在芒砀山那儿吃败仗?”

    “臣妾听闻,当时芝麻李被逼进了芒砀山中,已经束手待毙了。”奇氏站起来,目光紧紧追随妥欢帖木儿的背影。“结果,脱脱轻敌大意,主力按兵不动。让察罕贴木儿带了毛葫芦兵去打。谁料察罕贴木儿派了一万大军过去,最后只有不到一百人逃了回来!”

    “嗯?”妥欢帖木儿眉头一跳,双目之中立刻闪起两道寒光,“你这又是听谁说得。察罕贴木儿不是月阔察儿的人么?月阔察儿怎么没有上报?”

    消息是月阔察儿提供的,已经雪雪私下证实过,绝对可靠。但是,奇氏却不能向自家丈夫坦诚消息来源。想了想,低声回应,“妾身是听朴不花说的。他,他,陛下您也知道,淮安那边现在产一种罐玉镜子,深得大都城中命妇们的追捧。朴不花的族人就想去买一面来,进献给妾身。结果在淮安那边,刚好看着朱屠户押送俘虏入城。”

    “嗯——!”妥欢帖木儿气得浑身发抖。玻璃镜子,巴掌大一块儿在大都城内,就能卖到万贯以上。朴不花等人此举,不是资敌,又算什么?

    然而,他却无法将朴不花抓了治罪。因为眼下不但是两个皇后手里都有玻璃镜子,大都城内,是个掌权的臣子之家,都买了不止一块。如果认真计较的话,他即便是把整个朝堂清空了,恐怕都不够大都城内镜子总数的十分之一。

    奇氏却早已摸透了妥欢帖木儿的脾气,笑了笑,继续补充,“然后妾身就暗中留了神,让朴不花派人去详查。结果一查才知道,察罕贴木儿之所以不上报此事,是因为脱脱怕动摇军心,不准他上报。而脱脱先前之所以能顺利收复徐州、睢宁等地,也是因为朱重九主动放弃了这些地方,带着大军和百姓自行撤回了淮河以东。”

    “能逼迫朱屠户主动退避,也是一桩大功!”妥欢帖木儿强压住心中火气,咬牙切齿地点评。他能听出来,奇氏在蓄意攻击脱脱。他同样能听出来,奇氏话基本属实,脱脱先前,的确在虚报战功,掩饰败绩。但脱脱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把自己这个皇帝也蒙在鼓里?难道就是怕自己不肯给他全力的支持么?他把自己这个皇帝当成什么了?当成一个老糊涂,还是一个刚刚即位,没有半点执政经验的生瓜蛋子?

    正气得两眼发黑之际,却又听见奇氏叹了口气,幽幽的补充,“臣妾还曾听闻,脱脱和朱屠户两个人,曾经在淮河上,隔着河水,走船换将。他用被俘的红巾贼头傅友德、刘聚、王国定等贼,换回了察罕麾下的蔡子英、扩廓帖木儿和脱因帖木儿,还有他麾下的奈曼不花、白音不花、李大眼等。双方被换回来的人,都毫发无伤。”

第三章 朴不花

    第三章朴不花

    “大胆!”妥欢帖木儿一巴掌拍在床沿上,手掌心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虚报战功的举动他可以理解,掩盖败绩的行为他也可以原谅,毕竟王师在最近一两年里连遭败绩,又刚刚炸开黄河淹死了许多老百姓,无论军心和民心都低落到了极点,非常需要用一系列大胜来鼓舞士气。

    但私下跟朱屠户交换战俘这种事,却远远超出了他的容忍限度。谁给了脱脱这么大的权力?难道那些被擒获的著名贼头,不经自己御笔亲批,就可以随便赦免的么?如果连决定贼头们生死的权力,都归了脱脱。他这个丞相,和自己这个皇帝之间,到底还存在多少差别?

    更何况换回来的俘虏当中,除了蔡子英这个废物进士之外,其他几个人,都是自己听都没听说过的小角色。身为臣子,战败了之后以身殉国,乃他们的本分。为什么要用傅友德这种远近闻名的大贼去赎?这,不是放虎归山又是什么?

    “这些事情你又是听谁说得,还是朴不花么?他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看了一眼被吓得低头不语的奇氏,妥欢帖木儿咬住牙追问。

    “臣妾,臣妾去南边做生意的族人,带回,带回了几张报纸!”既然药已经下足份量了,奇氏就果断地收起毒牙,“就是朝廷禁止传抄的那种小报,其中一份,上面写了双方走船换将的全部经过,还用木板雕了图,印在了报纸下面。”

    “报纸?”闻听此言,妥欢帖木儿的眼神变得愈发冰冷。报纸是脱脱没出征前,劝说他下令禁绝的。理由是朱屠户利用此物蛊惑人心,煽动汉人跟着他一道造反。当时他本着让脱脱放心出征的态度,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现在倒着往回推测,却赫然发现,原来脱脱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在想着将前线的消息跟大都城隔离开来!

    是可忍孰不可忍?

    “把报纸拿来朕看,让朴不花也一起来见朕。还有,阿鲁不花,你派几个人,宣哈麻、雪雪两个入宫见朕。无论他们兄弟是否睡下了,都给朕宣进宫来!”

    “是!皇上!”

    “末将遵命!”二皇后奇氏和怯薛千夫长阿鲁不花先后答应着,小跑着退下。片刻之后,高丽太监,荣禄大夫朴不花抱着一大摞印满了字的皮纸,气喘吁吁地在门口高喊,“报,陛下,老奴奉命给您送报纸来了。”

    “滚进来!”妥欢帖木儿跟朴不花也算自幼相交,看他故意弄出来的一脸油汗,火气先消了一小半儿,“你个杀千刀的狗贼,居然敢私藏报纸,朕今天一定要亲手剥了你的皮!”

    “陛下饶命!”朴不花一个跟头扑进寝殿,肥胖的身体被门槛一绊,借着惯性像球一样滚到了妥欢帖木儿脚边儿上,“陛下,请念在老奴也是一片忠心的份上,饶恕老奴这次。老奴下辈子一定还做个阉人,报答您的大恩!”

    “美死你!”妥欢帖木儿抬起腿,冲着朴不花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然后沉声吩咐,“别装了,你再装,朕这次也不会饶了你。赶紧滚起来,把报纸上有用的内容,一一指给朕看!”

    “唉,唉!”朴不花撅着肥肥的大屁股,向前爬了几步。然后利落地在报纸当中翻出最重要的那份,“陛下请看,就是这张。老奴,老奴不是有意违抗您的圣旨。老奴,老奴的确是怕耽误了国事,所以,所以才冒死让他们买了这张回来!”

    “闭嘴,朕自己看!”妥欢帖木儿一把夺过报纸,目光快速在上面扫动。

    对于朱屠户那边印制的报纸,在朝廷下令禁绝之前,他自己其实也没少看。上面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信口胡说,但仔细一琢磨,却未必没有道理。特别是关于天文、地理和历法方面的内容,连司天监大食人看了,都觉得深有启发。甚至还固执地认为,朱屠户那边,一定是造出了某种新的观星工具,希望朝廷能想办法偷偷买几台回来使用。

    妥欢帖木儿本身就是个制器高手,难免被说得心痒。但偷偷派人去购买“神器”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脱脱已经下令封锁了黄河上的全部渡口。所以只能暂且将计划搁置,等到平叛之战打出个结果来再行定夺。

    除了天文、地理、历法这些东西令妥欢帖木儿感兴趣之外,来自淮扬的各家报纸上,还经常会连载一些平话。如施耐庵《江湖豪客列传》,无名氏的《风尘奇侠》,周德信的《烟花洗墨录》等,虽然是诲淫诲盗,但读起来,却比老夫子所写的道德文章讨喜得多。

    不过今天,妥欢帖木儿没用任何人劝谏,就把杂学和平话两个专版放在了一边,目光死死盯在了头版下角的墨画上。是用雕版法套印的油墨画,单纯从技巧上而言,没任何新奇之处。新奇的是,作画的匠人的本事高超,居然在方寸之间,将当时的场景刻画了个淋漓尽致。

    黄河北岸的脱脱弓着腰,显然是有求于人。而黄河南岸的朱屠户则倒昂首挺胸,做智珠在握状。滔滔滚滚的河道中间,则是两艘交错而行的小船。一艘船上的人兴高采烈,另外一艘船上,却是低头耷拉脑袋,如丧考妣。

    “咯咯,咯咯,咯咯....”不知不觉中,妥欢帖木儿就将牙龈咬出了血来,有股腥腥的味道,从嘴角一直淌到嗓子眼儿。不用再看了,一幅雕版画,已经说明的全部问题。如果雕画的人,没在近距离看到过脱脱,不可能刻得如此惟妙惟肖。

    他私纵了敌军将领,他故意隐瞒败绩,他宣称接连攻克了徐州、睢宁和宿迁,捷报频传。他手下的将领,却被朱屠户抓去了一个又一个。到底是谁在欺君,还不一目了然么?

    “皇上,皇上息怒。小心,小心中了朱屠户的反间计!”明明已经将脱脱推到悬崖边上,朴不花却突然又做起了好人,主动替对方分辨起来,“报纸上的东西,未必可全信。那朱屠户向来诡计多端,跟脱脱两个长时间分不出胜负,难免会用一些盘外招数!”

    “嗯,你倒是谨慎!”妥欢帖木儿看了朴不花一眼,心中杀机滚滚。“除了这份报纸之外,你还知道些什么?赶紧一起说给朕听!”

    “都是,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朴不花吓得缩了缩粗粗的脖颈,小心翼翼地回应,“说黄河决口之后,一共淹死了百姓七十余万。此外,还有两百余万流离失所。脱脱不准他们向北方逃难,刘福通那边也无暇收拢他们,导致很多人活活饿死在泥水里。即便是当地的大户人家,最后逃到淮安的,也十不存一。”

    “嗯!”妥欢帖木儿皱了皱眉头,不予置评。朝廷不管,刘福通也不管,真正敞开了收容灾民的,只有淮扬。这朱屠户,倒是懂得收买人心,连任何机会都不放过!

    可他的粮食从哪来?扬州城六十多万张嘴,已经足够他焦头烂额了。如果黄泛区再逃过去百余万,莫非他朱屠户真的能炼辟谷丹不成?给每名黔首发一粒,就能令对方一整年不用吃饭?

    “还有就是几场水战了。朱贼仗着船坚炮利,以淮河、洪泽湖、黄河为凭借,阻挡官军。他们自己在报纸上吹嘘,说是每一仗都大获全胜。但老奴以为,他们却有打肿脸充胖子之嫌!”

    “垂死挣扎而已!”妥欢帖木儿冷笑。心中却明白,报纸上的文字,未必是单纯在胡吹大气。否则的话,也解释不清楚,朱贼手里,怎么会俘虏了那么多有名有姓的官军裨将。

    “还有就是,红巾贼毛贵带领麾下兵马去了濠州。”朴不花想了想,继续补充。“与郭子兴、孙德崖等贼一道据河死守。将察罕帖木儿麾下的义兵也给挡在淮河北面!”

    “这是应有之事,毛贵那贼向来以顾全大局闻名。朱屠户在淮安跟脱脱杀得难解难分,他当然要顶到濠州去,好让朱屠户没有后顾之忧!”妥欢帖木儿想了想,苦笑着点头。

    贼人们尚知道齐心协力,反观朝廷这边,当臣子的却像防贼一样,防着自己这个皇上插手军务。这他奶奶的叫什么事情?枉你脱脱读了一肚子书,还被外边称为一代贤相。如果这样做都叫“贤”的话,曹操和王莽也可以被尊为圣人!

    “还有一件事,老奴不知道是真是假!”朴不花又偷偷看了看妥欢帖木儿的脸色,继续低声补充。

    “在哪,指出来给朕看!”妥欢帖木儿狠狠瞪了他一眼,大声命令,“别耍心眼儿,否则朕饶不了你!”

    “是,是!”朴不花连连点头,撅着屁股,将另外一份报纸挑出来,送到妥欢帖木儿眼前,“这,这上面说,有个叫王宣的淮贼,趁着脱脱和朱屠户打成一团,无暇他顾的功夫,偷偷,偷偷带领一万多喽啰,渡河北上,打下了安东。然后又沿着沐阳、海宁等地一路向北。沿途官库里的夏粮,都被他洗劫一空!”

第四章 哈麻

    第四章哈麻

    “这,这群该死的狗贼!”妥欢帖木儿觉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不用问朱屠户从哪里变出来的粮食了,中书省东南那一片,夏粮刚好在五月份前后收割,再算上入库时间。红巾贼打上门去,连装粮食的袋子和牛车都不用准备,官府早已替他们准备好了。

    “陛下息怒!”朴不花没想到自己随便捅了脱脱一刀子,居然会让妥欢帖木儿也受了重伤,赶紧扑过去,用双臂将自家主子抱紧,“陛下息怒,这都是红巾贼的瞎话,未必属实!”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早已恭候在外的哈麻和雪雪两兄弟,赶紧也冲进来,跟朴不花一道搀扶住妥欢帖木儿。

    有道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们几个都没什么根基,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全都依赖于妥欢帖木儿的信任。一旦妥欢帖木儿被气得驾崩,他们三个,就彻底成了丧家的野狗。谁见了不顺眼,都可以狠狠踢上几脚。

    好在妥欢帖木儿自幼坎坷,吃过足够多的苦头,所以心脏也足够强大。短暂的眩晕过后,就慢慢又缓过了精神。将哈麻、雪雪兄弟一一推开,他咬着牙,盯着二人的眼睛质问,“你们,你们哥俩儿,莫非也是第一天听说红巾贼打到了中书省的消息?如果不是红巾贼自己在报纸上炫耀,你们,你们哥俩还准备瞒着,瞒着朕到什么时候?”

    说着话,他觉得心中凄苦,不知不觉间,眼泪就流了满脸。

    哈麻和雪雪见状,立刻跪倒在地,放声大哭,“陛下,陛下息怒。我们兄弟,我们兄弟两个真的不知道此事,真的不知道此事啊!那边,那边是益王的领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有权选择是否向朝廷上报。臣,臣等,从没见到益王的奏折,也没见到过他的告急文书。”

    “没见到告急文书?”妥欢帖木儿听了,心中的焦急感觉稍减。益王买奴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没向朝廷发告急文书,说明他还有把握对付得来。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的告急文书被人偷偷扣下了,满朝文武谁都没机会见到。

    “在贼军没进入中书省之前,即便打下了安东、海宁两州,也属于脱脱丞相的管辖范围。所以,可以当作是贼军的围魏救赵之计。”哈麻想了想,继续补充。

    权力倾轧也要讲究一定技巧,不能打击面儿太广,眉毛胡子一把抓。所以像红巾军北渡黄河,而朝廷却不知情这种事情,最好全把责任推到脱脱和也先帖木儿兄弟俩头上,剩下的什么益王,什么枢密院事脱欢,什么宣慰副使释嘉纳,就全都可以主动忽略。

    果然,当听闻此事又是脱脱的责任范围,妥欢帖木儿的眼神瞬间就变得无比冰冷。的确,临出征前,他曾经给了脱脱全权处理战事的许诺。可那并不意味着脱脱就可以在前线为所欲为。更不意味着任何事情,都不用向他请示汇报。“朴不花,帮朕拟一份圣旨。召脱脱速速回京师见朕,手中大军,交给哈麻代为执掌!”

    “不可!”没等朴不花答应,哈麻立刻紧紧抱住妥欢帖木儿的大腿,厉声劝阻,“陛下慎重。临阵换将乃是兵家之大忌。脱脱丞相与朱屠户两个激战正酣,臣带着圣旨去接替他,肯定会导致军心大乱。”

    “嗯?”妥欢帖木儿没想到哈麻居然不肯接受自己的任命,愣了愣,眼睛里涌起一团迷雾。

    “若无陛下赏识提拔,就没有臣的今天!”哈麻可不是脱脱,没勇气放任妥欢帖木儿心里的疑团增大,立刻又磕了头,大声解释,“脱脱虽然骄横跋扈,但此刻从整体上来说,他还是在压着朱屠户打。臣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拿了圣旨去接替他领兵,名不正言不顺。此外,太不花、蛤蝲、贾鲁、李汉卿等,都是脱脱一手提拔起来的臂膀。万一他们结起伙来铤而走险,臣死固不足惜,可耽误了陛下之事,纵使臣到了九泉之下,也不敢合眼啊,陛下!”

    “嗯那——!”妥欢帖木儿鼻孔里喷出一股粗气,胸口上下起伏。拥兵自重,如果不懂得什么是拥兵自重,尽管去看脱脱!可叹自己将三十万精锐交给脱脱的时候,居然没想过有朝一日,此人会对自己包藏祸心!

    解决起来风险太大,但是任由脱脱像现在这样跋扈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否则等哪天此人羽翼丰满,效当年燕帖木儿故事,自己就只有束手待毙的份了!

    “皇上,臣素闻,打虎忌急!”哈麻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想了想,继续低声补充,“皇上如果真的下定了决心,要法办脱脱和也先帖木儿两兄弟,就只能先忍下这口恶气。然后派遣心腹,假借增援或者送粮饷辎重为名,进入平叛大军当中,摊薄脱脱的权力。然后再找一个合适理由,调脱脱回京师辅佐皇上处理朝政。只要他离开了那三十万大军,就是鱼儿到了沙滩上,皇上是炸了他也好,蒸了他也罢,皆可以随心所欲!”

    “嗯——!”妥欢帖木儿继续沉吟。哈麻的办法很妥当,只是需要自己先耐住性子,多等待一段时间。而在两军交战正酣的关头把脱脱换掉,也的确容易引起前线将士们的反弹。

    想到这儿,他嘉许地看了哈麻一眼,笑着吩咐,“你起来说话,朕依你便是。”

    “多谢陛下!”哈麻赶紧又给妥欢帖木儿磕了个头,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身子站到了一边。

    “雪雪,你也起来!”妥欢帖木儿笑了笑,继续吩咐。“来人,给朕烧一壶奶茶过来,朕要跟哈麻、雪雪两兄弟,品茗夜谈!”

    “谢陛下赐茶!”雪雪也打了个滚儿,站起身,看向自家哥哥哈麻的目光中充满了钦佩。

    无论脱脱此番南征是胜是败,失宠已经是必然的事情。而赶走了脱脱和也先帖木儿之后,自己兄弟两个就可以分别取而代之。从此之后位极人臣,将那些曾经瞧不起自己兄弟俩的家伙统统踩在脚下!

    “都坐吧!”妥欢帖木儿叹了口气,缓缓坐在了床沿上。十三年前,自己跟脱脱两个,就在这所寝宫里暗中谋划,如何才能铲除权臣伯颜。没想到,今天又轮到自己和别人合谋,一道去对付脱脱了。两相比较,让人如何不唏嘘?

    但帝王怎么可能有朋友?汉人别的不成,词却造得极好。寡人,寡人,不就是一辈子注定要形单影只么?想到这儿,妥欢帖木儿又长长地叹气,低声说道:“仓促之间,寡人手里拿不出更多的兵马,只能先从禁军中拨两万出来。雪雪,你回去准备一下。后天出发,带着禁军去前线增援脱脱!”

    “谢陛下信任。臣即便粉身碎骨,也不敢辜负陛下所托!”雪雪立刻又跪了下去,重重叩头。

    “起来!”妥欢帖木儿冲他轻轻摆手,“去了那边之后,你一定要隐忍。在没得到朕的旨意之前,一切都唯脱脱马首是瞻,千万别让他看出什么端倪来!”

    “是,微臣一定牢记陛下叮嘱!”雪雪大声答应着,缓缓站起身,踌躇满志。

    “还有!”妥欢帖木儿想了想,继续吩咐,“如果他让你去打仗,你一定要竭尽全力。朕跟他两个之间的事情,可以拖一拖再解决。但那朱屠户,却是朕的心腹大患,绝对不能任由他继续再成长下去了!”

    “是,臣遵旨!”雪雪将手按在胸前弯了下腰,以蒙古人的礼节回应。

    “此外!”妥欢帖木儿即位之后,先和脱脱一道,铲除了权臣伯颜,随即又放逐了太皇太后弘吉剌·卜答失里,内斗经验可不是一般的丰富。很快,就又想起了另一处疏漏,继续低声叮嘱道:“朕不能给你任何密旨,也没任何凭据。如果在朕准备好之前,你让脱脱抓住了把柄,拿去执行军法。朕绝对救不了你,也绝对不会救你。甚至连今晚的事情,朕也绝对不会承认。雪雪,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雪雪愿意为陛下粉身碎骨!”雪雪将手举过头顶,郑重立下誓言。

    “嗯,你明白就好!”妥欢帖木儿嘉许地点头,“你也不是孤军深入虎穴,朕很快就会派月阔察儿带着另外一哨兵马前去帮助你。等月阔察儿安顿下来,朕还会继续派第三波,第四波援兵,绝不会让你们兄弟两个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谢陛下!”哈麻和雪雪一道躬身,感谢妥欢帖木儿的推心置腹。

    “唉!朕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妥欢帖木儿忽然觉得形神俱疲。

    “脱脱狼子野心,有负陛下信任,罪该万死!”哈麻、雪雪、朴不花等人唯恐前功尽弃,一起大声发出谴责。

    妥欢帖木儿做事也许不够果断,但一旦动手,却绝不后悔。疲惫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朕当然知道他罪无可恕。但是,哈麻,雪雪,你们两个觉得,如果朕多给他一点儿时间,他能替朕平了朱屠户么?”

    “这.....”哈麻迅速给雪雪使了个眼色,不准自家弟弟轻举妄动。然后又沉吟了片刻,非常坦诚地说道,“前段时间外边曾经有传言,说脱脱勾结朱屠户,准备以黄河为界平分天下。说实话,这种无稽之谈,臣是绝对不敢信的,所以也没向陛下提起。如果万一哪天流言传进了宫中,还请陛下切莫被其蒙蔽。”

第五章 忠奸

    第五章忠奸

    “嗯...”妥欢帖木儿叹息着点头。当真正冷静下来之后,他也不太相信脱脱会跟朱屠户两人能勾结到一起。但他现在想拿下脱脱,却不是因为脱脱勾结敌酋谋反,而是脱脱已经具备了谋反的所有条件和资格。他必须防患于未然。

    这一点,他自己知道,在座其他三个,想必也是心知肚明。

    皇宫里的御膳房,向来是全天候备着火,很快,一壶热气腾腾的奶茶,就由膳食房的小太监端了上来。妥欢帖木儿自己喝了一碗,也让太监给哈麻、雪雪兄弟两个各倒了一碗。带着几分感慨吩咐,“喝吧,这是董抟霄特地派人从海路进献的茶砖。自打运河被朱贼占据之后,朕这边,想喝口好茶都不太容易了。”

    “谢陛下!”哈麻和雪雪兄弟两个谢过赏赐,端起茶碗大口大口地喝光,然后齐声安慰,“陛下不用担心,朱贼已经是日薄西山,马上要灰飞烟灭了!”

    “希望如此吧!”妥欢帖木儿疲倦地点头。除了忧心脱脱拥兵自重之外,他还忧心的是,一但自己动了脱脱,就给了朱屠户喘息机会,好不容易搬回来的局面,有可能会再度被弄得一团糟。

    想到这儿,抱着几分期许,他试探着问哈麻,“如果脱脱一个月后还没能成功剿灭朱屠户,朕派你去替换他,你有没有把握?”

    “以微臣陋见,眼下脱脱手中光战兵就是朱贼麾下全部力量的三倍有余,火器上又不再像先前那样比对方差得太多,如果稳扎稳打,未必不能将朱屠户活活碾成齑粉!”哈麻心里立刻打了个哆嗦,不敢跟妥欢帖木儿对视,低下头,顾左右而言其他。

    他这个人向来有自知之明,那么多经验丰富的宿将都先后败给了朱屠户,换了他去,怎么可能创造出奇迹?最稳妥的策略,当然是脱脱先冲上去,跟朱屠户拼得两败俱伤了。他再瞅准机会去摘桃子。

    “呵呵,朕也不相信朱屠户真的是个神仙下凡!”妥欢帖木儿没听到自己希望的答案,笑着低下头去,慢慢品茶、产自两浙的茶团,用牛奶、黄油、盐巴等物调制后,香气非常浓郁。只是那股子新茶的青涩味道,却怎么都压不下去。让人每喝上一口,都有股苦苦地味道萦绕于心头。

    “但陛下也不可掉以轻心,最好让江南的董抟霄也动一下,骚扰朱贼的身后。此外,答失八都鲁既然已经成功扫平了孟海马,不妨再趁势向东推进一些,给徐寿辉和刘福通两人,制造更大的压力,让他们谁也腾不出手来支援朱屠户!宣让王和威顺王他们,也该出来了。总不能对付不了朱八十一,连个朱六十四也打不过!”知道自己的答案不能令妥欢帖木儿满意,哈麻想了想,继续补充。

    “嗯,你的话很有道理!”妥欢帖木儿随口敷衍了一句,意兴阑珊。

    同样的策略,脱脱出征前就当面跟他探讨过,哈麻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比起前者来,后者无论谋略、担当还是执行能力,都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唯一的好处,也就是让人放心罢了。无论自己什么时候想将他拿下,都轻而易举。不像对付脱脱这般提心吊胆。

    见妥欢帖木儿兴致还是提不起来,哈麻想了想,再度继续补充道,“这也是臣先前劝阻陛下,不要急于动脱脱的另外一个缘由。如果能让他将朱屠户平掉,以暴烈手段杀上一批人立威。陛下再派文官过去收拾两淮,就会比较容易一些。此外,凭着讨贼之功,陛下如果想给脱脱一个做富贵闲人的机会,群臣想必也说不出什么来!”

    “爱卿所言甚是!”妥欢帖木儿吐对着茶碗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点头。“他如果不是存心谋反,即便有种种错处,朕也会念着他的功劳,让他平安到老。”

    “陛下宽宏,那些居心叵测之辈,真是该活活羞死!”哈麻、雪雪两个,又站起来,异口同声地大拍马屁。

    皇宫里向来不缺马屁精,妥欢帖木儿对此早就麻木,摆了摆手,又笑着吩咐,“好了,咱们君臣,用不到这些。你们努力做事,朕自然会让你们富贵一生。时候不早了,再喝一碗碗奶茶,然后回去休息吧!”

    “谢陛下体恤!”哈麻和雪雪赶紧又将小太监倒上的奶茶一口闷干,然后行礼告退。

    兄弟两个都敏锐地觉察到,自己今晚的表现,并没有让妥欢帖木儿满意。所以都心事重重,谁也提不起精神说话。直到出了皇宫,各自爬上了马背。雪雪才长长地吐了口气,低声抱怨,“大哥,你刚才为什么不肯把皇上安排的事情应承下来。早点夺了脱脱的兵权,不是早点儿安生么,皇上对你也会更加看中。”

    “这话还用你说?问题是我得有那本事!”哈麻狠狠横了自家弟弟一眼,悻然回应。随即,又看了两眼跟上来的一众亲兵,非常不高兴地吩咐,“都给我滚远点儿。我们哥俩要商量皇上交代的事情,谁嫌乎自己活得太滋润,就尽管凑到跟前儿偷听!”

    “是!大人!”众亲兵吓得脸色煞白,赶紧用力拉住了战马的缰绳。

    哈麻狠狠夹了一下马肚子,让坐骑先跑了起来。雪雪则策马跟上,兄弟二人在漆黑的街道上跑出了足足一里远,才先后勒住缰绳。

    “呼!”哈麻冲着天空喷出一口气,仿佛要把身体里积聚的想法全都喷到外边一般。

    “呼!”雪雪也学着哈麻的样子吐气,然后跳下坐骑,轻轻替哥哥拉住了马缰绳。

    兄弟俩互相看着,摇头苦笑,笑着,笑着,眼睛里头隐隐就有了泪光。

    “大哥是怕,脱脱被逼急了,真的会起兵造反?!”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雪雪幽幽地问道。

    “脱脱不会谋反!”哈麻迅速抹干净自己的眼角,用力摇头,“这话,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满朝文武里头,如果只剩下最后一个忠臣,肯定还是脱脱。他不会谋反,即便皇上赐给他一杯毒酒,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他这个人,读汉人的书读痴了,相信‘君让臣死,臣就不得不死!’”

    “那,那大哥你还担心什么?直接取代了他便是!”闻听此言,雪雪愈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巴巴地望着哈麻,等待下文。

    “小声点儿!”哈麻不高兴地呵斥,回头看了看亲兵们跟自己的距离,又仔细搜寻了一下路边,确定没有第三双耳朵在听,才皱着眉头解释道,“我是怕皇上不肯赐他死啊!如果不能一下子弄死他,咱们兄弟两个,就麻烦大了!”

    “此话怎讲!”雪雪吓了一跳,也迅速四下看了看,低声追问。

    “你记得上次脱脱被罢相么?皇上在那会儿,其实已经不信任他了。”哈麻笑了笑,满脸无奈,“可后来,手中却没人可用,皇上又不得不又把他官复原职。而那些当初揣摩着皇上的意思对他落井下石的家伙,有哪个得到了好结果?”

    “这.....”雪雪顿时觉得头皮一阵发麻,脸色转眼之间变得煞白煞白。

    妥欢帖木儿没担当,这点儿他早就看清楚了。包括今晚让他去脱脱身边分权,此人也把丑话说到了前头。如果被脱脱发现,就自己承担责任,甭指望皇上把这事儿给扛起来。

    而这次万一兄弟两个没有弄死脱脱,哪天皇帝又改了主意,想起了脱脱的本事,将其重新启用。兄弟二人肯定会和以前那些陷害过脱脱的家伙一样,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皇上已经不是忍了脱脱一天两天了!”见弟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哈麻摇摇头,惨笑着补充。“假使我今天敢跟皇上拍胸脯,说自己能平得了叛乱。无论咱们先前怎么跟他说临阵换将的害处,用不了多久,他肯定会让我取代脱脱。而此刻他心里,对脱脱的恨意,却远还没到一定要置对方于死地的程度。顶多是像上回一样,夺了脱脱的兵权,让他闭门思过。”

    “而万一我接了脱脱的摊子,却没能很快地打败朱屠户。情急之下,皇上肯定还得再度启用脱脱。到那时,咱们兄弟两个头上的罪名,可就任由脱脱随便安了。满朝文武,谁也不会站出来替在咱们说好话。皇上自己,也把今晚他说过的话,忘个一干二净!”

    “那,那大哥你说,咱们到底怎么办?像今晚这么敷衍皇上,总归不是个事儿啊!”雪雪听得额头冒汗,惨白着脸讨教对策。

    “慢慢来,等皇上自己出招,在此旗舰,咱们兄弟可做两手准备!”哈麻想了想,缓缓竖起一根手指头。“第一,就是像今天我跟皇上暗示的那样,让脱脱先铲平了朱屠户,然后咱们兄弟去摘果子。这样,只要刘福通等人今后不再折腾出太多花样,脱脱复起的机会就不大。咱们兄弟牢牢控制了兵权,自然能保证一家人富贵平安!”

    “第二!”见雪雪听得似懂非懂,他又竖起另外一根手指,“就是咱们兄弟,等着脱脱打败仗。只要他真正输上一场,那怕只损失了一两万人马,远没到伤筋动骨的时候,皇上对他的耐心,也就彻底到了头。而届时他以前得罪过的那些人,就会抢先跑出来弹劾他。咱们兄弟只要再加烧一把火,就可以直接要了他的老命。然后无论局势接下来如何发展,哪怕是红巾军打过了黄河,咱们兄弟都不用再担心受到报复了!”

    “这,怎么可能?”雪雪咧开嘴,继续连声苦笑。“他光战兵就带了三十万,还有董抟霄、宣让王等人协助他。即便一时半会儿拿不下淮安,也不至于吃什么大亏吧!他可是脱脱,当朝第一谨慎人。”

    “正因为他是脱脱,所以才会打败仗!打那种损失不是很大,却足以让陛下认为他在养贼自重的败仗!”哈麻又四下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换了你、我,还有朝中任何人去领兵。都会以泰山压顶之势强渡黄河,要么大胜,要么大败,绝无第三种可能。而脱脱不然,他想一战而竟全功,所以不会给朱重九任何机会。他宁愿一步步,慢慢地将朱重九耗死,也不肯做任何赌博。”

    “那他怎么还会打输了!莫非朱重九真懂得妖术不成?”雪雪越听越迷糊,皱着眉头追问。

    “因为咱们这边,有人会帮倒忙啊!”哈麻摇摇头,连声冷笑,“你应该知道,脱脱他们兄弟两个,自诩公正廉洁,这些年来,可没少得罪人。前一阵子有刘福通、芝麻李,朱重九这些外来威胁,大伙怕亡国,所以谁都不会扯脱脱的后腿。而现在芝麻李生死难料,刘福通自有搭矢八赌鲁去对付,朱重九也眼瞅着要完蛋,大伙还会任由他脱脱继续一个人把所有功劳都挣了么?所以,该玩的花样,一件都不会少。偏偏朱屠户又是个特别擅长败中求胜的,如果朝廷这边有人给他制造机会,临死之前跳起来狠狠咬脱脱一大口,对他来说,也不算太难。如此一来,相当于朝廷和朱屠户联手在对付脱脱,他脱脱即便浑身是铁,弄碾得了几根钉子?他一定会吃个大亏,并且还要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然后咱们兄弟登场的时间就到了!”

    “啊——!”雪雪倒吸一口冷气,瞬间就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

    正是流火的盛夏,他却觉得有股寒风从天上吹下来,一直吹进了自己的骨髓当中。

    脱脱专横跋扈,也先帖木儿志大才疏,自命清高。这两兄弟近年来把持着朝政,的确结下了无数冤家。但为了出一口恶气,就把上万弟兄白白往朱屠户的屠刀下送,这还是智者所为么?他们,他们可都是如假包换的蒙古人啊。而全天下的蒙古人加在一起才多少?这样送下去,即最后成功灭掉了朱屠户,大元朝还能多坚持得了几天?

第六章 雾起

    第六章雾起

    “怎么,你心软了?”敏锐地察觉出自家弟弟情绪不太稳定,哈麻立刻皱起眉头,沉声追问。

    “没,没有的事情!”雪雪从小就怕自己的哥哥,听后者语气不善,赶紧低声解释,“我,我只是,只是觉得代价。代价未免太大了些而已。”

    “大?以前两都之争和天历事变的时候,哪一回不是杀得尸山血海?即便脱脱当年铲除伯颜,遭牵连横死的恐怕也不下万人。你有可怜别人的那功夫,还是多想想咱们兄弟吧。皇上和脱脱两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你今天可怜别人,将来谁可怜咱们?!”(注1注2)“这,这.....”雪雪觉得心里越来越冷,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结成冰。

    见把自家弟弟吓成如此模样,哈麻想了想,又柔声说道,“无论如何,你已经拿到了两万禁军在手里,比原先咱们兄弟什么都没有强。趁着出征前这几天好好准备一下,多安插些自己人进去。等到了脱脱那边之后,一定不要让他看出破绽。遇到可以分兵外出的机会,就千万不要错过。记住了,在皇上真正下定决心动手之前,你距离脱脱越远,越是安全。”

    “是!”雪雪犹豫了片刻,将信将疑地点头。

    兄弟两个又低声商议了一会儿接下来要做的几件重要事情,然后各自带着亲卫回府。第二天一大早,就投入了忙碌的出征准备当中。在妥欢帖木儿的亲自过问下,有司动作极快,只用了三、五天左右的功夫,就将兵马粮草辎重全部准备停当。

    妥欢帖木儿闻讯大悦,先封赏若干办事用心的官员。然后亲自带领众文武,将大军送出了城外。

    雪雪带领众将士山呼万岁,翻身上马。沿着运河,浩浩荡荡一路向南杀去。发誓要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后方出了这么大个变故,大元丞相脱脱虽然出征在外,却不可能一点儿动静都听不见。实际上,没等雪雪出发,有一道八百里加急密报,已经沿着驿站,一路送到了他的手中。

    脱脱素有礼贤下士之名,身边当然少不了一群死心塌地替他效力的嫡系。于是,当脱脱将密信交给大伙传阅过后,所有人,脸上瞬间都阴云密布。

    “皇上这是对丞相起了疑心!”参军龚伯遂最沉不住气,没等脱脱发问,就抢先开口分析道。“谁都知道禁军早已腐朽不堪,说是二十万大军,其中恐怕有一大半儿都被各级将领拿去吃了空饷。剩下的一小半儿,至少还有四成非老即弱,真的拉上战场,连朱屠户的一根手指头都挡不住。皇上明知道他么打不了仗,还派了雪雪带着两万禁军来支援丞相。恐怕,心思不是让他们来打仗,而是来就近监视您!”

    “这不是废话么?”探马赤军万户沙剌班向来与龚伯遂不睦,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悻然说道,“皇上原本就不是什么雄主。咱们三十万大军又几乎是倾国精锐。恐怕出发那一刻起,就已经被怀疑上了.....”

    “当初就该先收拾了哈麻和雪雪两个,然后再挥师南下。”蒙古万户哈剌怒不可遏,瓮声瓮气地说道。

    “现在收拾了他们也不迟!那雪雪就是个废物,手下两万禁军又是刚刚拿到手,没有来得及扶持任何心腹。等他到了这里,丞相立刻找个由头宰了,并了他的部众。有了这颗人头挂在辕门上,我就不信,还有谁敢再过来啰嗦!”脱脱的绝对心腹,兵部侍郎李汉卿撇了撇嘴,冷笑着补充。

    “对,就这么干,看谁还敢再来送死!”其他各族文武闻听,立刻激动得拍起了巴掌。不愧有鬼才之名,李汉卿的招数就是干脆利落。有三十万大军在手,朝廷那边即便恼怒,也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而自家亲弟弟死了都无力为其报仇的话,哈麻的威望定然会遭受空前打击。平素跟他同流合污的那伙人,很快也就会弃之而去。

    然而无论众人如何愤怒,如何激动,脱脱却始终不置一词。直到李汉卿再度低声催促,劝他早下决心。才用力挥了下手,喟然说道:“杀人立威的话就不要再提了。雪雪到了之后,打发他带领本部兵马去追杀那个王宣就是。益王那边,眼下正缺人手!”

    “大人....”蒙古万户哈剌立刻跳了起来,大声劝阻,“大人您要自己找死么。今天您放过了雪雪,用不了多久,皇上肯定会接二连三派人过来。眼下各路红巾贼都被打得魂飞胆落,您哪里那么地方,去打发各路援兵?”

    “那就让他们在旁边看着便是,老夫问心无愧!”脱脱声音陡然转高,有根暗青色的血管,在额头上疯狂跳动。“自古以来,凡领兵在外的大将,有几个不受猜疑的?即便当年的中兴大唐郭子仪,身边还免不了有个鱼朝恩呢。只要老夫行得正,走得直,身边多了几个眼线,皇上反而更能安心。”

    “所以郭子仪在相州城下,被史思明打了个溃不成军!”沙剌班看了看脱脱,兜头就是一盆冷水。“无数忠臣良将的尸骨,成就了他郭令公的美名。”

    这盆水,的确足够凉。让脱脱的脸色,刹那就由赤红变成了青黑色。咬牙切齿地喘息了半晌,才低声回应道,“本相自然不会去做那郭令公。但诛杀雪雪立威的话,你等也休要再提。且不说哈麻与雪雪两个,当年曾经对本相有恩。就是雪雪此番前来,难道光是因为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了老夫坏话么?老夫和尔等连续两个多月来被挡在黄河岸边寸步难行,莫非不是事实?”

    后半句话一出,让四下里顿时万籁俱寂。最近这两个月,大伙的战绩的确都不怎么样。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脱脱用兵过于谨慎,不肯给朱屠户任何钻空子的机会。另外一方面,则是由于姓朱的所采用的战术过于赖皮,让朝廷空有三十余万大军,却每天只能望河兴叹,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两个多月前,刚一将芝麻李、赵君用等人从绝境中救走,姓朱的就果断放弃了徐州。随即,又先后放弃睢宁、宿迁、虹县、泗洪等地,抢在朝廷的大军四面合围之前,一路逃回了淮安。

    而到了淮安之后,他几立刻亮出了牙齿。先派船队封锁了淮河,然后又在淮河与黄河交汇的清江口处,以最快速度修筑了一座炮台,摆上了数十门火炮。

    于是,待朝廷大军追上来时,形势就急转直下。先是曼不花、白音不花两个冒失的家伙,在洪泽湖上,被淮贼常浩然给打了个落花流水,从统军万户以下三十余名将领,尽数被人家抓了俘虏。

    脱脱闻讯之后,大吃一惊。赶紧下令给众将,严禁他们在自己到来之前,轻举妄动。谁料没等命令传达到位,刚刚追到黄河岸边的汉军万户李大眼,就被朱屠户带着两万红巾贼,在北岸一个名叫大清口的地方给包了饺子,连半天时间都没坚持住,就全军覆没。

    然后,脱脱和蛤蝲、李汉卿等人,就遇到了自己最不愿面对的情况。朱屠户捞够了便宜,迅速带领麾下精锐返回了黄河南岸,从此龟缩不出。官军如果想跟他交手,要么从下游强渡黄河,要么在淮河与洪泽湖上,先打一场大规模水战。除此之外,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可选。

    而这两种选择当中任何一种,朝廷的兵马都很难占到便宜。来自北方各地的蒙古、探马赤和汉军精锐,上了船之后,站都站不稳,更甭说于甲板上操炮张弓了。而强渡黄河的话,与淮水交汇之后,黄河末段的河面足足有五里宽。在淮安军的炮火打击下,三十万官军至少得死上两成,才有机会登上南岸。

    脱脱当然不肯被冒着非大胜即大败的风险,跟朱屠户来个水上决战。于是乎,最近两个多月来,蛤蝲、沙剌班、李汉卿等人智计百出,每个人都用尽了浑身解数。但无论他们如何出招,朱屠户应对方式只有一个,死守。死守住淮河与黄河交汇处的三角地段,按兵不动。任由对岸的元军露出什么破绽,都绝不回应。

    如此一来,双方的战争,就彻底陷入了僵局。除了偶尔隔着淮河,来一通炮战之外,没任何进展。而炮战方面,脱脱这边,仍然捞不到半点儿便宜。虽然他这边有一种重达四千余斤的青铜大炮,无论射程还是威力方面,都远远超过了对方手里的任何火炮。

    但这种火炮,却没有丝毫准头。除了偶尔蒙中目标一两回之外,其他时候,都等于拿着铅弹在淮河对岸吓唬人玩儿。而淮安军那边有一种发射六斤弹丸,还能用一头水牛拉着就走的火炮,却打得又远又准,集中起二十余门来冷不防来一通齐射,保证将官军这边的炮阵给炸个七零八落。

    更可恨的是,朱屠户那边,随时被打坏一门火炮,随时就可以拖进城里去回炉重铸。而官军这个,却是被打坏一门就少一门。再这样僵持下去,甭说杀过河对岸,就是保证不被朱屠户派炮船过来偷袭,都日渐艰难了。

    所以,此时此刻,脱脱不想抱怨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多疑,也不想抱怨哈麻和月阔察儿等人鼠目寸光。此时此刻,他只想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要自己这边没有任何短处被人抓在手里了,眼下遇到的所有责难,当然就烟消云散。得胜班师后再于满朝文武的面前,向哈麻等人问责,也自然更理直气壮。

    “其实,大人刚才说得未必没有道理!”沉默了半晌之后,李汉卿终于带头向脱脱妥协,“只要咱能尽快打败了朱屠户,来一个雪雪也好,还是再来七八个哈麻也罢,都使不出什么歪招来!”

    “话谁都会说,办法呢?你莫非还有锦囊妙计不成!”探马赤军万户沙剌班掉拖头来,又一口咬向李汉卿。“要依着我,先放过朱屠户这一次,他还能反上天去?光是逃到淮东的上百万灾民,就能活活吃穷他。趁着他缓不过气来的机会,咱们挥师北上,先清君侧。杀光了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自然就没有了后顾之忧!”

    “闭嘴!”脱脱忍无可忍,“啪”地一巴掌,,将木制的帅案瞬间拍散了架,笔墨纸砚满地乱滚。

    “将他给我叉出去,找间帐篷关起来,闭门思过!”踢开冲进来帮助收拾地面的亲兵,他手指着满脸不服的色目将领沙喇班,大声命令。“期间只给水喝,不给饭吃。什么时候学会管好自己的嘴巴了,什么时候再出来带兵。”

    “大人不听逆耳忠言,早晚有杀身之祸!”沙喇班却不服气,冲着脱脱行了个礼,转身跟着亲兵们大步往外走。临出中军帐之前,又回过头来,冲着李汉卿、龚伯遂等人叫嚷,“你们这些汉人,没一个好东西。明知道大人犯傻,还推着他去做岳飞。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哈哈,丞相,您就等着上风波亭吧。看大元朝亡国之后,朝廷那边,有没有人记起您的好处来!”

    注1:两都之争。元泰定帝也孙帖木儿信任回回人倒喇沙,但泰定帝死后,倒喇沙却试图篡位。枢密院事燕帖木儿率先行动,拥立武宗海山的次子图帖尔睦。倒喇沙无奈之下,拥立泰定帝之子阿不吉八。双方展开激战,死伤无数。最后倒喇沙兵败被杀,燕帖木儿从此把持朝政。

    注2:天历事变,元文宗图帖尔睦做皇帝不合燕帖木儿的意,因此燕帖木儿便逼迫图帖尔睦下旨逊位,将皇位禅让给了其兄和世剌。但是元明宗即位之后,更不听话,所以仅仅一个月就暴毙。燕帖木儿拥立将元文宗“复位”。将明宗一派的文武尽数诛杀。这两场事件,受牵连者大多数都是蒙古人,都给蒙元帝国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第七章 盘外

    第七章盘外

    “拖出去,立刻给老夫拖出去斩了!然后把脑袋挑在旗杆上,示众三日!”脱脱被气得两眼冒火,跺着脚大声咆哮。“有图谋不轨者,今后都以此为例!”

    “是!”众亲兵大声答应着,上前按住沙喇班的肩膀。

    “我不服!”沙喇班也不挣扎,只是梗起脖子大喊大叫,“末将这条命是丞相的,丞相什么时候都可以拿走。但丞相这样杀末将,末将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丞相!”蛤蝲、李汉卿、龚伯遂等人不约而同跪在了地上,大声替沙喇班说情,“丞相三思,临阵诛杀大将,必损军心!”

    “我不服,我不服。我沙喇班打仗时从没落在别人后边!我沙喇班对朝廷忠心耿耿。但是朝中有小人作祟,丞相你不敢去管,反倒要杀我灭口。我不服,死也不服!”沙喇班却不知道好歹,继续声嘶力竭地叫嚷。

    “拖出去,拖出去用马粪把嘴巴堵上!”脱脱心里也明白沙喇班罪不至死,咬着牙,大声命令,“等老夫腾出功夫来,再揭他的皮。”

    “还不赶紧拖他走!”李汉卿给亲兵们使了个眼色,大声补充。“把他那张臭嘴现在就堵上,省得他整天瞎叫唤!”

    “是!”众亲兵们齐声回应,用刀子割开中衣下摆,团成一个团,塞住沙喇班的嘴巴。然后拖着此人快速往外跑。

    “有再敢劝老夫清君侧者,杀无赦!”脱脱愤愤地抽出腰刀,猛地插向地面,没入半尺多深。“都给我退下,退下去仔细想想如何打破眼前僵局!老夫现在需要的破敌之策,不是要你们教老夫如何自相残杀!”

    “是!丞相!”众人尴尬地躬身,互相看了看,陆续走向军帐门口。

    “老四留下!”脱脱气喘嘘嘘,从众人身后大声命令。“老夫找你还有别的事情!”

    “属下遵命!”李汉卿诧异地回过头,拱手答应。

    脱脱慢慢向帐篷口走了几步,目送众人离开。然后又缓缓走回来,倒背着手踱步。正在收拾地上杂物的亲兵们加快动作,将令箭、信札和笔墨纸砚等物归置好,分门别类放进四周的柜子中。然后用手拎起破碎的帅案,快速退了出去。

    “沙喇班将军的嘴巴虽然臭了些,.却是出于一片忠心。”李汉卿知道脱脱心中余怒未消,小心翼翼的劝慰,“如果他想明哲保身的话,尽管装聋作哑就行了。没必要主跳出来自讨苦吃!”

    “老夫知道!”脱脱看了李汉卿一眼,喘息着回应。“老夫知道,你们今天的话,都是为了老夫着想。但正是这样,老夫才觉得生气。才觉得一肚子无名业火不知道找谁发!”

    闻听此言,李汉卿不觉微微一愣。随即,又继续低声补充,“哈麻虽然曾经对丞相有恩。但丞相此刻....”

    “不要再说了,老夫知道私恩和国事不能混为一谈!”脱脱用力挥了下胳膊,大声打断,“你想说的,老夫都懂。但是,老四,咱们回师清洗了哈麻,就能永远断绝后顾之忧了么?或者说,咱们再立一个新君,就可以一劳永逸了?新君的翅膀总会长硬的,到那时,就有无数人会给他出谋划策,教唆他去除掉老夫。老夫当年和皇上就是这样对付的伯颜,现在不过是把伯颜换成老夫罢了。”

    “这.....”李四瞬间无言以对。脱脱这个人,最大的问题不是糊涂,而是看问题太透彻,透彻到几乎没有人能影响他决断的地步。

    “或者老夫就效仿燕贴木儿,杀一个皇帝,毒死一个皇帝,再让第三个皇上死得不明不白。但是你可知道,那些年我大元有多少蒙古人无辜惨死。三十万,往少了算都有三十万!”

    摇了摇头,脱脱满脸惨然,“而整个大元帝国,连现在不服王化的四大汗国的蒙古人都算上,也只有二百五十余万而已!再这样杀下去,不用汉人造反,蒙古人自己就把自己杀干净了!”

    “唉——!”李汉卿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只能报以一声长叹。而脱脱却好像要把自己肚子里的心事全都一次性倒干净般,继续摇着头说道,“你知道老夫最佩服谁么?老夫最佩服的是汉人的大将岳飞。当年,岳飞岂不知道自己早晚会死在赵构和秦桧两人手中。可他宁可自己死,也不肯造大宋的反。不是他愚忠,而是他明白,如果他反了,大宋肯定会内战不休。而金人就会趁机南下,最后大宋国连半壁残山剩水都保不住。江南各地,不知道要有几百万人得死在女真人之手!”

    “可,可是他,他不光是自己死了,还拖累儿子跟部将。”李汉卿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反驳。他虽然从血统上算是汉人,却一直在脱脱府长大,心里根本没有任何民族概念。所以,也理解不了脱脱此刻的情怀。

    “可大宋又坚持了一百五十余年。若非我蒙古人受长生天庇佑,突然崛起。最后灭掉金国,一统河山的,未必不是宋人!”有一缕淡淡的失望,迅速掠过脱脱的眼睛。“他们汉人老是说,胡人无百年之运。就是因为我们这些胡人,只懂得自相残杀,却不知道还有君臣大义,还有天理伦常。算了,咱们今天不说这些了,说了你也未必会懂。总之,你记住一句话,老夫宁做岳飞而死,也不会学那燕帖木儿,让自己手上沾满了族人的血。”

    “这.....”李汉卿轻轻打了个冷战,赶紧拱了下手,低声说道,“大人不必如此丧气,其实,其实形势远还没糟到那种地步。只是,只是我们需要多加一些小心,不能再给哈麻任何从背后捅刀子的机会。”

    “怎么做,你来教我!”脱脱不想打击李汉卿的积极性,强打精神回应。

    “首先,大人今后别再跟朱屠户有任何书信往来。像前段时间那种走船换将的事情,千万别来第二次!”李汉卿想了想,郑重提议。

    跟红巾贼交换俘虏,是朱屠户主动提出来的,并且立刻得到了脱脱的积极响应。李汉卿当时无论如何苦劝,都不能让脱脱改变主意。而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证明,他李四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朱屠户的目的根本不是换回被俘虏的徐州军众将,而是借此抹黑脱脱,离间大元君臣。

    “老夫当时,也知道朱贼肯定还藏着后招!”脱脱想了想,非常耐心地跟李汉卿解释,“但老夫身为大元丞相,却不能比朱屠户一个草寇还不如。他每次抓到我大元将士,都好吃好喝地招待,然后收一笔赎身钱遣散。老夫如果坐视奈曼不花和李大眼他们几个被朱屠户抓了,却不肯拿几个贼头去交换。将士们知道后,怎么可能还甘心替朝廷卖命?!”

    “还有,那个王保保。”不待李汉卿反驳,脱脱又快速补充,“老夫换回他,是为了察罕贴木儿。此人散尽家财,起兵效力朝廷。不到一年,就成了刘福通的心腹大患。这样的豪杰,老夫岂能不替皇上拉拢?若是拒绝了朱屠户的换将之议,察罕帖木儿即便不恨老夫,今后恐怕也不会再全心全意替朝廷出力了!”

    “他可是月阔察儿举荐给皇上的!”李四想了想,忧心忡忡地提醒了一句。

    “无论是谁举荐的他,他都是我大元朝的万户!”察罕贴木儿摇摇头,铁青着炼回应,“老四,你看着吧,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如果哪天老夫真的出事了,今后能扛起大元朝半壁江山的,肯定是这个察罕贴木儿。届时,老四,如果你还活着的话,就一定去辅佐他。这是老夫对你最后的要求!”

    “丞相,丞相何出,何出此言?!事情哪会糟到那种地步。况且,如果没有了您,小四,小四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李汉卿听得鼻子一酸,眼圈立刻开始发红。整个一晚上,脱脱都像在交代后事,可见受打击之重。而身为脱脱的绝对心腹,他却眼睁睁地看着灾难一步步迫近,无能为力。这让他如何对得起鬼才之名?如何对得起脱脱多年来的知遇之恩?

    “老夫说的不是戏言!是心里话!”脱脱惨笑着摇头,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他今年才刚刚四十岁,但看上去却好像六七十岁的老人一样,满脸沧桑。“老四,刚才周围都是外人,老夫有些话无法说给你你听。其实老夫在出兵前就知道,无论这仗打输打赢,等着老夫的,都未必是什么好结果。所以老夫只想尽全力,在皇上准备拿下老夫之前,抢先一步把朱屠户平掉。这样,老夫即便是死了,大元朝也不至于立刻就亡国。而有了这桩大功劳在手,皇上处置老夫之时,说不定也会多少念一丝当年的旧情!”

    “丞相....”李汉卿心中大悲,低下头去,泪如雨下。如果脱脱心里已经存了死志,作为谋士,他还能想出什么有效的办法?总不能带领一群亲兵把脱脱软禁起来,然后再假传号令,反攻大都吧?那不是唯恐脱脱死得不够踏实么?

    猛然间想到反攻大都这件事,他眼前突然一亮。软禁脱脱肯定不行。可如果找人做一件黄袍子,冷不防披在脱脱身上呢?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脱脱还能将黄袍再脱下来不成?

    “抓紧,帮老夫剿灭朱屠户。老夫的时间不多了,趁着皇上还没下定决心。你不了解他,老夫却跟他是总角之交。他不是恨老夫,他是恨天下权臣。等剿灭了朱屠户,老夫就将兵马全都交出去,然后避居塞外。他心里不怕了,自然就不会再想尽办法瞎折腾!”

    除了让脱脱黄袍加身之外,这也许是唯一的两全之策。李汉卿咬了咬牙,轻轻点头,“小四知道,丞相尽管放心。方国珍已经答应派遣战舰,协助董抟霄跨江闪击扬州。只要我军顺利登岸,无论能不能顺利把扬州城拿下来,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有人从南方给朱贼运送粮食了。届时,光是饿,也能将朱贼跟他的手下喽啰活活给饿死!”

第八章 缓急

    第八章缓急

    “方谷子答应出兵了?他想要什么好处?”闻听此言,脱脱的精神登时就是一振。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一团病态的潮红,“答应他,只要他提的要求不太过分,你尽管先替老夫答应下来!”

    “他想做江浙行省平章,咱们的人跟他讨价还价之后,以丞相之名,答应事后举荐他为行省左丞。”李汉卿犹豫了一下,笑着回应。

    事实上,双方目前还在继续讨价还价之中,尚未达成任何协议。但是为了激励脱脱振作精神,他故意把好消息提前了一些。反正方国珍这个人没太大野心,只要朝廷给足了好处,不难实现这驱虎吞狼之策。

    果然,听闻方国珍只求一个行省左丞,就肯出动水师对付朱屠户。脱脱的精神立刻又大幅好转。想都不想,就迫不及待地吩咐,“给他,不用再讨价还价了。行省丞相以下,任何官职都可以答应他。如果他愿意的话,待剿灭了朱贼之后,老夫甚至可以举荐他做河南江北行省平章政事。如今当务之急,是将他的具体出兵日期敲定下来。”

    在他看来,眼下战事之所以僵持不下,主要问题便出在自己麾下缺乏一支强大的水师上。而如果方国珍肯出兵,就弥补了朝廷方面最后的短板。

    “消息是今天下午刚刚送回来的。具体出兵时间,还需要跟董抟霄那边商量。毕竟方谷子的力量主要集中于水面上,真正登了岸,还得依靠董部官军。”偷偷看了看脱脱的脸色,李汉卿悄悄给自己留出足够的退路。“但最迟也就是下个月中旬的事情,只要董抟霄那边一准备好,就可以扬帆起锚!”

    “嗯,你说得也对!”脱脱眼神立刻就黯淡了许多,笑了笑,有气无力地回应。

    江浙行省参知政事素来骁勇善战,深得他的器重。然而此人性子狡诈如狐,从来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以前脱脱权倾朝野,此人当然唯前者马首是瞻。但如今朝廷当中形势不明,姓董的在执行军令之时,就有些拖拖拉拉了。

    “据细作汇报,芝麻李伤重难愈,肯定熬不过这个夏天了!”存心给脱脱打气,李汉卿想了想,又抛出了一个利好消息。

    “噢,消息确定么?”脱脱的眼神又是一亮,却很快就又恢复了黯淡。

    “确定!”李汉卿故意装作很夸张的模样,手舞足蹈,“芝麻李在睢阳附近,就受了箭伤。随后又因为躲避洪水,撤进了芒砀山中,仓促之间找不到郎中和药材,导致伤口溃烂流脓。如今已经毒气攻心,纵使朱屠户那边的医馆再用心,也回天乏术了!”

    “他不过是朱贼等人名义上的共主而已!”脱脱艰难地笑了笑,满脸苦涩。“如果是数月之前死了,那赵君用和彭大两个,凭着手中实力,还能跟朱屠户争上一争。如今赵君用和彭大等人手中的残兵败将加在一起都凑不出一万人,芝麻李一死,朱屠户正好顺势上位。谁还有胆子说什么废话出来?”

    “淮西义兵镇抚康茂才、江浙义兵万户朱亮祖,还有建平毛葫芦兵万户陈也先,均已经答应出兵围攻张士诚。”李汉卿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脱脱颓废下去,继续想方设法鼓舞他的精神。

    “他们几个?他们几个实力如何?”脱脱眉头轻皱,怎么想也找不出与上述名字所对应的形象。这两年朝廷情急之下,封了一大堆肯与红巾贼作战的地方豪强做义兵万户。这些万户们实力有大有小,能力也是良莠不齐。强悍者如察罕贴木儿,可独自顶住刘福通。孱弱者不过是个山大王,朱屠户随便伸出跟手指头来就能轻松碾死。

    纵横捭阖乃是李汉卿所长,听脱脱问,立刻如数家珍般汇报,“康茂才是新附军将门之后,水战陆战都深得其中精髓。朱亮祖曾经在宣让王帖木儿不花帐下效力,兵败后与其失散,才逃过了长江去重整旗鼓。陈也先祖上乃是蒙古人,素以勇力闻名乡里。他们三个合兵,即便不能将张士诚擒获。至少,也能逼得后者自顾不暇,再也无力给朱屠户输送粮食!”

    “噢!”脱脱笑了笑,欣慰地点头。但是很快,他的脸色就又阴沉了下去,“太慢了,还是见效太慢了。老夫原本打算,将百万灾民全都逼到朱屠户那边去,然后再徐徐图之。可惜朝廷那边,不愿意给老夫更多时间。”

    ‘叫你清君侧你又不肯,怪得了谁?’李汉卿心里悄悄嘀咕了一句,然后笑着提议,“丞相不妨让派人去走走二皇后的门路。据小四所知,那位高丽皇后素得陛下宠爱。有她于后宫内替丞相解释几句,想必能让皇上宽心不少!”

    “她?一个高丽贱民之女,有何资格对朝政指手画脚!”脱脱闻听,立刻不屑地撇嘴。如果是走大皇后伯颜乎都的路子,脱脱也许还能考虑一二。至少此女是正宗的蒙古贵胄,给她送礼不算委屈。而二皇后奇氏,如果不是侥幸生了个儿子,母凭子贵的话,早就该被赶出皇宫去了。凭什么让蒙古豪杰向她折腰?

    李汉卿想了想,换了种委婉的方式继续提议,“她以前替哈麻、雪雪两兄弟撑腰,主要为的是拉拢二人支持其子爱猷识理答腊。但哈麻无论威望还是人脉,毕竟都差丞相您很远。如今大皇后之子雪山渐渐年长,并且素有聪慧贤能之名。如果丞相肯给爱猷识理答腊指点一下文章的话,奇氏肯定会感激不尽!”

    身为臣子,对六月份刚刚被封为皇太子的爱猷识理答腊表示一下支持,算不得什么丢人事情。至少比主动向高丽人奇氏示好,要名正言顺得多。当即,脱脱轻轻点头,叹息着道,“也罢,该怎么弄,你尽管以老夫的名义去做吧。老夫连性命都能豁出去,又何必在乎些许虚名。”

    “是,小四这就去安排!”李汉卿大喜,笑着拱手。

    “那依旧是远水!”脱脱也笑了笑,轻轻摇头,“能不能起到效果,还要两说呢!这样吧,你以老夫名义给朱屠户写一封信,约他到黄河上再跟老夫再见一面。就说,就说老夫想跟他商量,让运河重新通航之事!”

    “这.....?”李汉卿微微一愣,迟疑着提醒,“上次跟他走船换将之事,已经被他大肆利用。况且通航之后,肯定有些目光短浅之辈,又从淮扬大肆采购....”

    “叫你写你就写!”脱脱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手,“老夫自有主张。即便运河不通航,黄河之上,每天也有数不清的船只偷偷跑到朱屠户那边去贩运东西。与其让那些奸商偷税漏税,还不如让他们大大方方地去朱屠户那边做买卖。至少,朝廷设在运河上的关卡,还能收些钱回来!”

    “是!”李汉卿不敢再劝,无奈地点头。扬州城出产的许多奢侈物件,在北方都深受蒙古贵胄的追捧。那些拜在王公贵族们门下的商号,也从中大赚特赚。所以封锁运河以及黄河上的各个渡口,是一件非常得罪人的事情,并且效果越来越差。甚至距离军营仅仅十几里远的下游,每天夜里,都有人偷偷地划着小船朝南边跑。

    而对于急需养活上百万灾民的朱屠户来说,双方约好了同时开放运河水道,绝对利大于弊,不愁他不肯答应。至于脱脱跟他在会面时,是只谈通航的问题,还是会顺带着做些别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

    果然,先前一直不主张派刺客对朱屠户下黑手的脱脱,这回彻底改变了想法。低低的叹了口气,小声跟李汉卿吩咐,“如果他肯来河上会晤的话,你就替老夫准备好毒箭。也先帖木儿从草原上重金礼聘了三名射雕手,不日就可以抵达军营当中。只要能除掉朱屠户,老夫不在乎跟他玉石俱焚。”

    “丞相!”虽然心里边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李汉卿依旧大惊失色。玉石俱焚!脱脱居然打算跟朱屠户以命换命!那姓朱的不过是一介草寇,有什么资格拉着大元朝的丞相跟他共赴黄泉?

    “去准备吧,这是最快的方法!”脱脱仿佛突然放下了万斤重担般,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轻松。“芝麻李已经病入膏肓,如果能再除去朱重九。余下的赵君用、彭大、郭子兴等辈,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朝廷随便派一名虎将来,就能尽数擒之。届时,老夫在与不在,已经没什么分别!”

    “丞相!”李汉卿顿时两眼发红,泪水再度滚滚而下。“丞相何必如此?想要拼掉朱屠户,小四替您去就是!您留着有用之身,才能替大元擎起这片河山!”

    “你份量不够!那朱屠户素来奸猾,看不到老夫,肯定会心生警觉。”脱脱又笑了笑,轻轻摇头,““此人也算一方豪杰,如果还有时间的话,老夫宁愿在战场上跟他一决雌雄,也不会出此下策。”

第九章 时间

    第九章时间

    没时间了!说一千道一万,最关键的问题还要归结于一个,那就是,脱脱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

    如果蒙元朝廷多给他一点时间和信任的话,脱脱完全可以把朱屠户活活耗死。对此,李汉卿一直深信不疑。

    淮东自古就不是产粮区,去年张明鉴刚刚给朱屠户那边制造了六十万灾民,今年脱脱又给淮扬送过去了一百余万。即便每天只给两碗稀粥吊命,也足够把朱屠户那点儿家底儿吃个干干净净!

    并且一百多万人需要解决的,不光是吃饭、喝水。其中老弱妇孺还需要衣服蔽体,需要房屋,哪怕是最简单的茅草棚子来藏身。而那些青壮,则迫切需要找到事情做,来帮助全家人重新站立起来,摆脱靠人施舍度日的尴尬境地。如果朱屠户不能给他们提供任何希望的话,情急之下肯定有一部分人会铤而走险。

    只要内乱一起,朱屠户就不得不从前线调兵去灭火。而只要他将刀子对准百姓,哪怕是占足了道理,先前苦苦积累下的好名声,也会毁于一旦。届时,脱脱麾下的三十万大军就能从容过河,彻底将淮安军斩尽杀绝!

    所以,单纯从战略层面,脱脱一直占据了绝对上风。如果方国珍再如约封锁住扬子江面,阻止南方的粮食进入淮东,不出三个月,连淮安军就得面临绝境。朱屠户根本不可能永远龟缩下去,日渐紧张的形势,会逼着他必须杀过河来跟脱脱速战速决。而一旦失去了黄河和淮河两道天险的防护,在平原之上,淮安军即便火器再强悍,都没有任何取胜的希望。

    但是,朝廷偏偏不肯再给脱脱更多时间。哪怕是短短一个月,都等不及!在李汉卿眼里,脱脱是个盖世英雄,骄傲且自信。如果他还有选择的话,绝不会考虑采用刺杀手段来解决问题。那根本不是个常规手段,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一个成名的将领会使用刺杀来赢取战争。此计只要拿出来,就等同于承认自己已经无法在战场上打败对手。而万一行刺失败的话,肯定会对自己一方的军心和士气带来灭顶之灾!

    “丞相三思,三思啊!.”想到行刺失败所带来的后果,李汉卿又动情地叫了一声,流着泪哀求,“那朱屠户,素有当世项羽之称。万一,万一您有个闪失,这,这三十万大军谁来统领?如果连这三十万精锐也丧失殆尽,朝廷,朝廷还能支撑得了几天?!”

    “叫你写,你就尽管去写!”脱脱将脸孔一板,大声呵斥,“莫非你也不肯再用心替老夫做事了么?那更好,老夫这下算是彻底赤条条无牵无挂!”

    他知道李四只对自己一个人忠心,所以特地放了狠话去逼。果然,李汉卿闻听之后,眼泪立刻嘎然而止,“好,既然丞相这样说,小四替你写了这封信就是。但无论如何,会面之时,还请丞相务必带上小四同行!”

    “好!”脱脱不想再于同一件事情上过多纠缠,毫不犹豫地点头。“那就带上你,咱们兄弟要么一起建此奇功,要么一起去阎王老子那边做伴,谁都不抛下谁!”

    “丞相勿忘此刻之言!”李汉卿咬着牙回应了一句,从书架上取来纸笔,趴在地上,将给朱重九的信一挥而就。

    “再等三天,三天之后,你派人给朱屠户送去。然后尽量跟朱屠户约好了,在本月底前见面。”仔细将信检查了一遍,脱脱说话的语气再度放缓,“在上船之前,老夫会将营中所有事情都交托给蛤蝲。雪雪既然已经来了,相信数日之内,皇上还会再派其他援兵。太不花、月阔察儿、哈麻三个,亦是敢战之将。即便老夫真的有什么闪失,他们三个当中任何一个,都足以代替老夫掌管起这三十万大军。”

    “三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草包而已!”李汉卿心里悄悄嘀咕,却不打算继续劝阻脱脱。也先帖木儿从草原上重金礼聘的射雕手还没到,跟朱屠户那边信来信往,也需要一些时日。有这段时间,已经足够联络好人手,趁脱脱毫无防备,给其披上一件黄袍。

    在忙忙碌碌中,三天的时间就过去了。李汉卿怕脱脱生疑,不敢明着耽搁时间,立刻派了一个能说会道的,带着脱脱盖了印的亲笔信,去给朱屠户下书。

    那使者上个月接洽走船换将时,已经去过淮安城一趟。清楚自己只要不故意找死的话,朱屠户绝不会痛下杀手。因此毫不犹豫地接了书信,坐上小船,悠哉悠哉地向南岸驶来。

    因为要养活突然多出来的百万灾民,黄河下游靠近淮东一侧,水面上几乎不分昼夜,都有大量的船只在撒网捕鱼。所以信使乘坐的小船还没等驶过河面中央,就已经被组织捕捞的将士们给发现。旋即,水师副统领常浩然就亲自带着一艘战舰迎了上来。

    黑洞洞的炮口之下,使者不敢托大。隔着老远,就主动站到了甲板上,高举书信说明来意。常浩然见了,自然也不会刁难他。派小船将其接上战舰,然后风驰电掣般驶回了淮安城下向朱重九覆命。。

    如今的朱重九麾下,人才却已经不像几个月前那般匮乏。除了陈基、章溢和冯国用三个之外,通过科举选拔,还录用一大批前来谋取功名的读书人。其中杨毕、詹书、刘柄三个因为名列甲等,按照上次科举考试之后人才安排的先例,直接被送到参谋本部,出任参谋一职。

    这个时代读书人虽然少,但能读出些名堂的人,肯定智商都不会太低。因此大伙将脱脱的书信传阅了一遍,立刻就猜出了此举背后可能暗藏杀机。

    “恭喜大总管!”新晋的参谋杨毕急于表现,第一个站出来,笑呵呵向朱重九拱手,“前一段时间大总管的釜底抽薪之计,想必已经见了效。否则,以老贼脱脱的本事,绝不会出此下策。其名为河中约谈,实乃暗藏祸心。只要大总管不上他的当,用不了多久,老贼就得死在其政敌之手。”

    “以属下之见,重开运河水道这等小事,大总管直接回一封信答应了脱脱即可,哪里用得着双方在河上面谈?!”另一位新晋的参谋詹书也拱了拱手,笑呵呵地给朱重九出主意。

    “是啊,大总管日理万机,哪有功夫陪着老贼闲聊。直接回一封信打发了便是。”参谋刘柄笑了笑,满脸骄傲。

    与上一批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不同,他们这批,对淮安军的前途更为看好,相信以目前的态势,朱重九早晚必会定鼎九州。所以言谈之间充满了自信。根本不认为拒绝了脱脱的邀请之后,会对淮安军的士气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依微臣之见,主公倒不妨先答应下来!”因为对淮安军的了解更深入,冯国用想法,多多少少与杨毕等人有些差异,“反正双方不可能共乘一舟,只要船上都不安装火炮,脱脱想玩什么花样,最终结果只可能是自取其辱!”

    “不可!主公不能以身犯险。”陈基闻听,立刻大声反对。“蒙古人狡诈无信,早在当年南下灭宋之时,就有趁着会面之时,谋杀宋军大将的先例。那脱脱连炸堤放水之事都做得出来.......”

    “主公不妨将计就计,那脱脱乃蒙元擎天一柱,越早除之,我淮扬越能反守为攻,摆脱眼前困局!”章溢与冯国用同属于激进一派,巴不得立刻就将脱脱干掉,因此认为自家主公冒一些险也很值得。

    不是他们两个对朱重九不够忠心,而是淮安军目前所面临的局势,其实一点儿都不比敌人那边好多少。大批的灾民嗷嗷待哺,大批的货物堆积于扬州和淮安两地的码头仓库中,无法及时贩运到沿河各地。而工坊里的货物运不出去,淮扬商号和大总管府就无法回流足够的金银。没有足够的硬通货,就甭想从来自南方的黑心商贩手里换来粮食....

    更何况,眼下大总管府所辖的五个军中,有四个都集中于淮安。仅剩下吴永淳和陈德两个,带着第四军沿江布防。而扬子江北岸,却有扬州、泰州、江湾和海门四个战略要地不容有失,万一被敌军偷袭得手,后果不堪设想。

    两派各执一词,短时间之内谁也无法说服谁。便不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朱重九,等待其做最后决断。

    “你们都认定了,脱脱会铤而走险?”朱重九却扫了众人一眼,犹豫着发问。事实上,他本人对脱脱的印象倒没有那么差。虽然后者曾经炸堤放水,犯下了滔天大罪。但在此同时,脱脱对被其俘虏的红巾军将领,却没做任何虐待。这一方面是由于有淮安军义释俘虏的例子在先,老贼不想绝了今后所有被俘元将的生路。另外一方面,则说明了此人生性骄傲,不愿意做得比他眼里的反贼都不如。

    谁料在对脱脱人品的判断上,众参谋却是异口同声,“胡虏素来不知道义为何物,主公不得不防!”

    “那就多带几名好手跟朱某一起去就是!”朱重九微微一愣,大笑着做出决定,“让傅友德和王胖子陪着我一起去,朱某就不信,有他们两个在场,谁还能近了朱某的身!”

第十章 败军之将

    第十章败军之将

    也不是朱重九小瞧了天下豪杰,自从前年八月十五稀里糊涂跟着芝麻李造反,到现在差不多已经快两年了。算起来硬仗没少打,他却从没就见到过武艺比傅友德还好的人。而那大胖子王弼,则硬是凭着每天挥刀不懈,令他自己硬生生挤尽了一流高手行列。带着这两个绝世猛男做贴身侍卫,甭说脱脱那边只有一船人马,即便人数再增加三倍,也照样被杀落花流水。

    此外,朱重九也不相信,在这个时代,还有什么冷兵器的威力,能大过线膛火绳枪。要知道,这东西的装了软铅子弹之后,有效射程可是达到了三百余步。五十步内轻松撕破双层皮甲,十步之内没有任何甲胄,包括淮安军的板甲都照样能打个对穿。

    除非脱脱那边真的有人练过葵花宝典,能空手接住子弹。否则,在三十杆线膛枪下,任何武林高手都是摆设。

    他这里自信满满,谁料话音刚落,就立刻听到了一片反对之声。“不可,主公乃万金之躯,岂能把安危系于一名懦夫之手?”

    “主公三思,傅友德贪生怕死。身手再好,也不足担此重任!”

    “傅友德丧师辱国,苟且偷生。主公看在赵君用的面子上,没杀了他祭旗,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岂可再委以重任?”

    .....

    林林总总,大伙不置疑朱重九的冒险决定,却是对傅友德一百二十个不放心。理由全部加起来只有一个,几个月前红巾军在睢阳兵败,傅友德曾经做了敌人的阶下囚。这种人,武艺再高,也不值得信任。

    类似的话,当初朱重九在决定走船换将时,已经听大伙说过一次。没想到被自己反驳过之后,众人仍然念念不忘。当即,他心中就涌起了几分火气,竖起眼睛,沉声反问,“这是什么话?诸君莫非以为,在洪水到来之时,傅友德该自己立刻弃军而逃,而不是留下来与弟兄们同生共死么??”

    “臣等不敢!”很少看见朱重九发火,章溢等人被吓了一跳,赶紧拱着手解释。“臣等只是,只是觉得,傅友德被俘之后,脱脱一直对他以礼相待。二人再次相遇之时,他,他难免会念一份恩情!”

    “满嘴胡言!”朱重九回过头来,狠狠横了众人一眼,继续低声质问,“照这么说来,那些被朱某人放掉的蒙元将领,包括那王保保,应该领兵来投才对。怎么他们现在还没见任何动静?”

    “这.....”众人被问得瞠目结舌,犹豫了半晌,才又硬着头皮回应,“王保保,王保保非我族类。而,而傅友德,傅友德却是.....”

    “是啊!”朱重九气得摇头而笑,“王保保非我族类,所以朱某对他再好,他回去之后,都会对大元朝忠心耿耿。而傅友德是个汉人,所以他得了脱脱星点好处,就念念不忘,甚至连家人朋友也都抛在脑后。你们是不是想告诉朱某,那些异族比咱们自己更懂道理,更忠义无双,更能明辨是非?”

    甭说朱重九心里一直觉得,傅友德被俘情有可原。即便他也觉得傅友德理亏,把后世网络论坛上胡搅蛮缠的功夫使出来,章溢和冯国用等人也照样招架不住。当即,众大小参谋们全都红了脸,又呼哧呼哧喘息了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臣等,臣等不是那个意思?臣等,臣等只是,只是觉得,他,他当初就不该成为敌军阶下囚!”

    “他被俘之时,可曾血战到最后?”知道众人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接受得了自己的想法,朱重九将语气放缓了些,继续冷笑着反问。

    “这,这.....”众人都读了一肚子圣贤书,拉不下脸来颠倒黑白。犹豫了片刻,如实回应,“据,据跟他一道换回来的王国定说,傅友德是被水淹晕了后,才被察罕帖木儿的人捞到木筏子上去的。”

    “那他被俘之后,可曾答应为蒙元效力?”朱重九笑了笑,继续大声追问。

    “没听说过!”众人一齐摇头,“至少,咱们这边的细作没听说过。”

    “他被换回来之后都做了什么?替蒙元刺探军情了么,还是念念不忘说脱脱的好处?”

    “没有!”众人依旧纷纷摇头,脸色浮现了几分惋惜之色,“他被换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帐篷中,很少出门。平素连饭菜都是交给亲兵打回来的,冯国胜去看他,他也只是随便支应两句,就再没有任何话说了!”

    “你看,他既不是主动投降敌军,被俘后又未曾接受脱脱的拉拢,回来之后还没说过敌军的任何好话,朱某为何就信任他不得?”朱重九迅速接过众人话茬,笑着补充。

    “这,这.....”众高参们说朱重九不过,咬了咬牙,开始从传统上做文章,“华夏自古以来,无重用被俘之将的先例!主公这次对傅友德既往不咎,他日再到危难关头,难免有人会效仿傅某,随便找个借口就降了对手。”

    “如果他也像傅友德这般血战到最后,朱某一样不会对他另眼相待!”朱重九摇摇头,非常坚定地说道。

    如今他手下的读书人越来越多,相应的,那种不考虑实际情况,专门袖起手来鸡蛋里挑骨头的风气也越来越严重。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借着傅友德被俘的事情,给大伙别以别苗头。以免今后自己麾下出现一群只会空谈,做起事来一塌糊涂的道德君子。以淮扬系目前的这点儿家底,也经不起道德君子们的折腾。(注2)“至于华夏自古以来无此先例。呵呵.....”目光缓缓扫过满脸惊诧的众人,朱重九又继续补充,“我怎么记得昔日关云长做了曹操的汉寿亭侯,还替曹操诛杀了颜良文丑呢?刘备好像也没怀疑过他吧!如果按照尔等刚才的说法,那关羽早就该被处斩才对,又哪有后来的水淹七军?”

    此刻虽然《三国演义》虽然还没有诞生,有关刘备、关羽和张飞等人的平话和折子戏,却已经流传甚广。其中最经典的几场里头,就包括土山三誓,斩颜良和水淹七军等。因此,众人都是耳熟能详,甚至能信口吟出一些经典段落。(注1)与曾经投降过曹操的关羽相比,傅友德的表现要更有骨气得多。他醒来之后虽然没有自杀殉节,但至少也没做了蒙元那边的高官。如果关羽都能被视为忠义无双之典范,那傅友德岂不是更该作为忠臣而名垂青史?

    当即,章溢等人的脸色就变得精彩起来。红一阵儿,黑一阵儿,无论如何都解释不清楚蜀汉昭烈皇帝善待关云长的举动是否有错。更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待古人和对待今人采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标准。

    正难堪间,却忽然看到徐洪三大步流星走了进来,冲着朱重九行了个礼,低声请示,“都督,傅友德来了,他说想跟您见上一面。您看.....”

    “让他,请他等一等,我这就出去迎接他!”朱重九微微一愣,随即满脸欢喜地回应。受朱大鹏的思维影响,他对傅友德力竭被俘之事,始终充满了同情。总觉得身为将领,在危急关头留下来与弟兄们同生共死,比单独逃生更值得尊敬。哪怕是最后做了俘虏,也是尽了自己的职责。

    这也是他明知道王保保在历史上最后成长为大元朝的擎天一柱,仍然主动跟脱脱联络,双方交换被俘将士的原因之一。明知事不可为,依旧坚守岗位的行为应该受到鼓励,而不是歧视。否则,今后再到危难关头,大伙就干脆争抢着做逃兵算了,谁还肯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主动留下给袍泽们断后?

    对于众参谋来说,傅友德这回来得也非常及时。当即,大伙纷纷向朱重九施礼,主动请求回避。

    朱重九好歹也做了这么长时间一军主帅了,岂能不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笑着挥了几下胳膊,示意众人自管退下。然后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跟在徐洪三身后,大步走出了帅帐。

    隔着老远,就看到一个落寞的身影。瘦得如同一根竹竿般,随时都可能被风吹断。而此人的脸上,也写满了灰败之气。仅仅在听到朱重九招呼声时露出了一丝亮色,但是瞬间,这点亮色就再度黯淡了下去,宛若深夜里熄灭的萤火。

    “末将傅友德,参见大总管。劳大总管亲自出门来接,死罪,死罪!”

    注1:土山三誓等经典三国场景,早在三国演义诞生之前,就已经广为流传。其中最著名的是三国志平话,张辽奉命前来劝降,以及关羽的回应,已经与《三国演义》当中相差不大。非常完美竖起了关羽的忠义形象。

    注2:在汉代和唐代,都有打了败仗被敌军所俘,脱身之后依旧得到其主公重用的先例。如刘弘基,徐茂功,都曾做过俘虏。当时的人并未对他们给与歧视,他们也很快用战功洗刷了自己身上的耻辱。自宋代起,世人对武将的道德标准越来越高,而武将兵败被敌军俘虏之后,如果不想立刻死掉,也只剩下投降一种选择了。

第十一章 男儿

    第十一章男儿(上)

    没想到才几天的功夫,傅友德就瘦成了一个痨病鬼。朱重九赶紧加快脚步,双手托住此人的胳膊,“傅将军,你这是什么话?去年咱们兄弟俩并肩作战时,你可从没跟我如此客气过!”

    “当时末将年少轻狂,不知道天高地厚,亏得朱总管胸襟大度,懒得跟末将计较!”傅友德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补充。

    “胡说,胡说!我跟你计较什么?我有什么资格跟你计较?”朱重九闻听,立刻大笑着摇头,“才几天不见,傅将军居然跟朱某生分了这么多。别客气了,走,刚刚有人给我送过一些好茶来,咱们兄弟进去喝上几杯。”

    他对傅友德,是由衷地欣赏。欣赏此人精湛绝伦的武艺,欣赏此人光明磊落的性子和风流倜傥的做派。所以发觉对方心情抑郁,本能地就想坐在一起开导几句。然而傅友德却没勇气高攀,惨笑着摇摇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蒙大总管赐茶,傅某按理说不该推辞。但傅某的双亲还在城门口等着,久了恐怕会心焦。所以就不叨扰了,还请大人见谅!”

    “双亲?叨扰?”朱重九双目圆睁,废了好大力气,才适应了傅友德的说话风格,“你是说你要走,你要到哪里去?”

    “败军之将,无颜再尸位素餐。所以,所以草民特地向赵总管请了辞,准备回家务农去了!”傅友德拱了拱手,灰白的面孔上露出几分惨笑,“临行之前,特地来向大总管告别。顺便祝大总管武运昌盛,早日直捣黄龙。”

    “回家?你怎么能这样就走了?胡闹,朱某不准你走!”朱重九惊诧地大叫,旋即想起来,傅友德是赵君用的部将,自己对其没有任何管辖权,“赵,赵总管答应了么?他怎么可能答应?”

    “赵总管身边人才济济,不差傅某一个!”傅友德笑着点头,双目当中,隐隐泛起几点泪光,“草民没见到他。他派人出来,赏了草民二十两黄金。足够草民回家买上一块好地,了此余生了!”

    “胡闹,胡闹,赵君用简直是一头猪!”朱重九听得气往上撞,骂人的话脱口而出。“他怎么能就这样让你离开?当日的事情,又怪不得你?谁他娘的都被淹晕过去了,还有本事拒绝敌军来捞?!”

    “大总管慎言!”傅友德闻听,立刻板起脸来抗议,“赵总管毕竟是草民的旧主。草民丧师辱国,他未杀了草民以振士气,还赐草民以生计。草民不敢听别人当面侮辱于他!”

    “放狗屁!”朱重九气得火冒三丈,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他自己做下了这没脑子的蠢事,还不让人说了?他就是一头猪,老子当年杀过的猪里头,都找不到比他还蠢的!”

    骂过之后,又迅速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傅友德的胳膊,“你不要走。赵君用那边没你的位置,朱某人这里有。朱某人正愁分身乏术,根本没空管第一军。你留下,我把第一军指挥使的位置腾给你!”

    “多谢,多谢大总管厚爱!”傅友德顿时眼圈发红,摇了摇头,用力将手臂挣脱朱重九的掌控。“傅某乃败军之将,实在无颜窃据高位。”

    自从被换回来之后,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尽了人们的白眼。非但昔日那些仰望着他的同僚,都避之如蛇蝎。就连他舍命为之断后的赵君用,也觉得麾下部将给自己丢了人。只是在回来的第一天虚伪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从此就彻底避而不见。

    所以这些日子里,傅友德每天都是在油锅中煎熬。恨不得找到人多的地方,大叫几声,然后拔出刀来,自杀明志。却没料到,在朱重九这里,自己依旧还能得到礼遇,依旧被当作朋友。

    “胡说,以你傅友德本事,一方诸侯也做得。怎么算是窃居高位?!朱某,朱某这边,就是暂时没有力量了。否则,甚至可以单独组一支军队给你!”朱重九的话继续传来,让傅友德心如刀割。

    前者对自己的欣赏,傅友德清清楚楚。所以他才在临离开红巾军之前,冒着被奚落一番的风险,赶过来道一声别。但是,此时此刻,越是被当作个人看,傅友德心里就越感到自卑。就越觉得没理由,以有罪之身,玷污了淮安军的战旗。

    想到这儿,他红着眼睛,郑重给朱重九施礼,“大总管过奖了,傅某真的当不起大总管如此厚爱。家中,家中双亲一直担心刀箭无眼,傅某此番回乡务农,刚好可以尽孝膝下。大总管,草民对不住您了!知遇之恩,请容傅某来生再报!”

    说罢,抬起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转身边逃。

    “站住!”朱重九大急,追上前去,再度扯住傅友德的一只胳膊,“你给我站住?你往哪里去?傅友德,你真的甘心回家去种地么?朱某心里,可是一直记得你去年冬天,单骑夺城的模样!”

    对一个英雄来说,最痛苦的,恐怕就是在其落魄时候,让他看到自己曾经的辉煌。眼下的傅友德便是如此。闻听“单骑夺城”四个字,顿时觉得心如刀割,两行热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

    “如果打一次败仗就该回家种地,那关云长早就成了土财主。徐世绩也该是一个乡巴佬,根本没资格名标凌烟阁!千载之后,谁人还会记得他们的名字?”双手拉住傅友德,朱重九用力将此人往自己的中军帐里头拖,“傅友德,你如果不想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就别给我推三阻四。你缺兵,老子给你招。你要炮,老子给你造。在谁身上栽的跟头,你给我在谁身上找回来!老子就不信了,你堂堂傅友德,连这么一个小坎儿都过不了!老子不信,不信!告诉你,只要老子在,你就甭想活着离开!老子看上你了,老子知道你早晚会有一天,让那些看不起的人,全都后悔得把眼珠子抠出来!”

    “大总管!”傅有德被拉得踉跄了几步,软软地跪在了地上,放声嚎啕,“大总管,傅某,傅某,呜呜......”

    “别说废话了。如果拿朱某当个朋友,就给我站起来,自己走进去!”朱重九弯下腰,用肩膀硬生生将傅友德扛起来,摇摇晃晃地继续往自家中军帐里头扛,“你傅友德是注定要名留青史的人物,怎么可能就此躺下?走,走,进去,跟我进去。别人那没你的地方,朱某这里有。不信你去问,朱某刚才还跟人说呢,准备劳烦你给朱某当个侍卫,陪着朱某去赴脱脱的鸿门宴。既然你自己来了,正省得朱某去赵君用那边找你!”

    “大总管!”傅友德又悲愤地叫了一声,挣扎着站直了腰杆。中军帐已经进来了,再说什么玷污的话,就是矫情。别人以国士待我,我必然以国士报之。“大总管请放下傅某,傅某这条命,从今往后卖给你便是。哪怕是刀山火海,傅某都追随左右,永不他顾!”

    “请你做侍卫,是防备脱脱动什么歪心思!”见傅友德终于重新开始振作,朱重九放下他的胳膊,喘息着解释。双方武力值相差太大,刚才这几下,几乎用光了他全身力气,“这几天你先跟在我身边熟悉一下情况,此番鸿门宴之后,就去第一军出任指挥使。这是朱某起家的老底子,你带着他们,一定会把旧账全讨回来!”

    “末将寸功未立,不敢窃居此位!”傅友德擦了擦眼睛,继续轻轻摇头。痛哭过一场之后,他的精神看起来比先前好了许多。憔悴的眼睛里,也重新涌现了几丝生气。“如果主公恩准,末将宁愿先做一名亲卫百夫长。反正以淮安军现在的势头,今后末将不愁没功劳可立。”

    “嗯?”朱重九微微一愣,然后立刻明白,傅友德是不想破坏了淮安军的旧有规矩和升迁秩序。笑了笑,欣赏地点头,“也好,那你先给你一个亲兵连带。等打败了脱脱之后,职位在另行安排。”

    “多谢主公成全!”傅友德感激地拱手。然后,又叹了口气,低声提醒,“末将原本是赵总管的属下,虽然已经被弃之不用,但.....”

    “无妨!”朱重九笑了笑,摆手打断,“赵总管那边,等会儿我亲自去跟他说。刚好他前些日子要求跟朱某赊购五十门火炮,朱某白送他就是!”

    “主公!”傅友德又低低叫了一声,心潮澎湃。

    眼下各路红巾跟元兵恶战不休,武器辎重供应极为紧张。就连淮安军自身,很多从大食人手里新买回来的战舰都没能装备上足够的火炮。然而为了他区区一介败军之将,朱总管竟然毫不犹豫地拿出五十门炮去跟赵君用交换。这份知遇之恩,傅某人这辈子恐怕结草衔环,都报答不完!

    猜到傅友德在想什么,朱重九笑了笑,低声安慰,“再好的兵器,都是给人用的。都不如人值钱。你放心,朱某向来不做赔本儿买卖。用五十门炮换你,细算下来,朱某其实赚了一个大便宜。你看着,赵君用他将来肯定会后悔,朱某确信,他早晚会后悔得将肠子都吐出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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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