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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二章 男儿(中)

    第十二章男儿(中)

    朱重九是受了后世思维的影响,从内心深处里认为人才的价值远远高于武器。但这番话听在此刻的傅友德耳朵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国士之礼了。当即,后者又感动得两眼发热,咬了咬牙,哽咽着说道:“蒙主公如此器重,末将纵使,纵使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他日若能领军出征,末将定然,定然让这五十门炮,每一门都十倍于它的价值!”

    “你不用着急,只要顶住了脱脱这一轮狂攻。三年之内,朱某定然会打过黄河去,为父老乡亲们讨还这笔血债。届时,有你单独领兵的机会!”朱重九笑了笑,豪气万丈头。

    不是他盲目乐观,据他通过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蒙元朝廷此番南征,可谓集中了倾国之力。只要淮安军能够成功击败脱脱的三十万大军,接下来一两年内,蒙元朝廷肯定无法再发动另外一场同等规模的战役。而有上一两年缓冲时间,长江讲武堂就能将各级军官轮训个遍,淮扬百工技校和淮扬府学的第一批新生就能毕业,淮扬的新作坊就会沿着运河遍地开花,新的生产方式和作战方式都将从幼苗长成大树,将还奉行着四等奴隶制度蒙元,远远地甩在时代后边。

    “愿领一部先登,为主公开路搭桥!”傅友德听得心神激荡,拱了下手,大声说道。

    “好!咱们击掌为誓!”朱重九将手伸出来,向傅友德发出邀请。

    “击掌为誓!”傅友德红着眼睛伸出右手,与朱重九的手掌对击了三下,豪情万丈。

    击过之后,他又迅速将目光落回眼前现实。犹豫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进谏,“主公,主公这几天没去见过李平章吧?如果能抽出功夫来,末将劝主公勤去淮安医馆那边几趟。某些人,可正眼巴巴地等着接李平章的印信呢!”

    芝麻李在两个多月前因为箭伤没得到及时医治,脓毒入血。虽然被朱重九从芒砀山区接回来后立即就送进了淮安医馆,但以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能否好转也完全要看老天爷开不开恩了。所以最近这两个多月,朱重九几乎是一抽出时间,就会往医馆里头跑。将自己所知道的各种抗菌办法,只要力所能及,都委托医馆里的汉家和大食郎中们用了个遍,然而,情况依旧不是非常乐观。(注1)更令人郁闷的是,眼下淮安城中,不止蒙元朝廷的细作盼望着芝麻李早点死掉。某些作战外行,但擅长权谋的家伙,几乎住在了医馆里头。只待芝麻李指定继承人,就毫不客气地继承包括淮扬、宿州、,蒙城、濠州等地在内的,整个东路红巾。

    朱重九虽然讨厌窝里斗,但事关淮安军的未来发展,他也无法做太多让步。因此,听了傅友德的提醒,他的眼神顿时就是一黯,心中的兴奋转眼被冲了个干干净净。“最近战事比较紧,差不多两到三天才顾得上去医馆一次。李平章的情况还好吧?色目医生那边,不是说有他有很大希望挺过这一关么?”

    “末将不通医术,但是,恐怕不太容易!唉!”傅有德轻轻叹了口气,低声回应,“关键还是要看李平章自己,他的心态与末将先前有些类似。对于是否痊愈,已经不怎么在乎!”

    两个多月前,包括宿州军在内的十余万红巾精锐,尽数被黄河水吞没。这场惨败,从身体和精神两方面,彻底击垮了芝麻李。作为一个心气极高的义军领袖,他甚至认为,是自己无能,才导致这么多弟兄葬身鱼腹。而唯一的赎罪办法,就是把自己的一条命也捐出去,陪着弟兄们共赴黄泉。

    对于芝麻李的自暴自弃心态,朱重九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有所察觉。只是一时半会儿根本拿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来开导。此外,蒙元三十万大军在河对岸虎视眈眈,也容不得他把精力全都放在芝麻李一个人身上。所以一来二去,双方之间的关系在外人眼里就日渐疏远,东路红巾的继承权问题,也日渐成为了悬念。

    今天听完了傅友德话,朱重九少不得又幽幽地叹了几口气,然后低声说道,“那我现在就去医馆探望一下他吧!正好,你也趁着这会儿,去把二老接到我淮安大总管府的旁边的宅院来。那边前一段时间腾出了好几处院子,我叫洪三给你腾出一座,你回来后,直接找他就行!”

    “谢大总管!”傅友德又是一喜,感激的拱手。

    “去吧!别让二老等着急了!”朱重九笑着挥挥手,示意傅友德可以自己去忙活。然后又叫过徐洪三,命令对方帮助傅友德安置家眷。随即,便收拾了一下行装,让亲兵买了些时鲜瓜果,大步流星朝医馆赶去。

    芝麻李今天看起来神色还不错,正斜躺在病榻上,让大光明使唐子豪用龟甲为自己占卜。听到了朱重九的问候声,立刻抬起头来,非常高兴地说道,“朱兄弟,你怎么又跑我这里来了?不是跟你说过么,战事要紧,别在我这将死之人身上浪费功夫!”

    “大总管这是哪里话来?”对于眼前这位始终尽最大努力支持和包容着自己红巾领袖,朱重九心中一直怀着几分敬意。摇了摇头,笑着回应,“末将再忙,也不至于没功夫来探望您老。只是不能每天都守在这里陪伴伺候罢了!”

    “你可别来!”芝麻李大笑着挥手,“你要是天天都在病榻边伺候我,李某身后肯定又得留下一片骂声。该死不死,却耽误了我红巾的反元大事!”

    “大总管说笑了!”朱重九没听出对方话里的语病,又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床榻旁,信手替芝麻李整了整垫在背后的枕头。“您老感觉好一些了么?该及时用药,就不要拖拉。别让郎中为难,也别信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

    “我知道,我这不是闲着无聊么,自己给自己找些乐子玩?”芝麻李被抓了个现行,讪笑着补充。随即,又将目光转向满脸尴尬的唐子豪,轻轻挥手,“你先出去吧,我有些话,想跟朱兄弟私下里头说!”

    “是!”唐子豪不满意地瞪了朱重九一眼,收起龟甲,倒退着离开。

    “看不惯他装神弄鬼,是不是?!”没等他的脚步声在门外消失,芝麻李就又笑了笑,看着朱重九的眼睛追问。

    在朱重九看来,有病不求医,却去求一个神棍,绝对不是什么理智之举。因此他也不对芝麻李隐瞒自己的想法,“您老也知道,我不推崇这个!眼下咱们扬州工坊里,已经能造一种叫做放大镜的东西。用不了太长时间,就能把导致各种疾病的罪魁祸首找出来。”

    “我知道,佛观一钵水,八万四千虫么。”芝麻李又笑了笑,顺着朱重九的话头说道。

    “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没想到芝麻李的领悟能力这么强,朱重九愣了愣,笑着点头。“眼下咱们造的放大镜,倍数不够。我也没太多功夫去跟工匠们一起鼓捣。否则,造几架显微镜出来,便可以说清楚很多疾病的成因。反正,用酒精擦拭伤口有用。病人自己体质和心态也决定了痊愈的快慢。至于算卦烧香,求神拜佛,无异于缘木求鱼!”

    “我知道,我知道!”芝麻李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般,躲闪着朱重九的目光,“不用你的那个什么显微镜,我心里也都清楚得很,求神拜佛,还不如求己。不过.....”

    轻轻叹了口气,他又非常认真的补充,“这明教,也并非一无是处。虽然在你看来是装神弄鬼,然而它毕竟唤起了这么多人,让他们提起刀来跟咱哥几个一道造反,而不是继续如牲畜那样任鞑子宰割!”

    “这.....”朱重九从没站在此种角度看待过明教的作用,一时间,竟找不出任何语言来反驳。

    看着他愣愣的模样,芝麻李笑了笑,满脸得意,“满城都是火,官府到处躲;城里无一人,红军府上坐。我老李这辈子最长脸的事情,就是终于又造了一次反。杀了无数狗官,抢了无数大户。只可惜.......”

    想到被黄河水吞没的十余万弟兄,他的脸上的笑容迅速逝去,“只可惜俺老李疏忽大意,竟然事业刚刚开了个头,就着了鞑子的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大总管不必过于自责。谁也没想到,鞑子会如此丧尽天良!”听芝麻李情绪急速转低,朱重九赶紧出言安慰。

    “可弟兄们的性命,却只有一次!”芝麻李看了他一眼,惨笑着摇头。“这两天一闭上眼睛,就梦见弟兄们来找我,让我带着他们一起,去造阎王老子的反。八十一,我的时间不多了。其实,你今天不来,我也会派人去喊你。我,我快撑不下去了,今后,咱们东路红巾军能不能修成正果,就看你的了!”

    “啊——!”朱重九没想到芝麻李居然忽然起了传位的念头,吓得立刻站了起来,拱着手拒绝,“大总管且慢,我刚刚问过郎中,您的身子骨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况且赵总管、彭总管和毛总管,他们三个的资格和功劳都在我之上。大总管切莫托错了人!”

    “你小子啊!”芝麻李看了他一眼,疲惫地摇头,“从咱们哥俩第一次见面时起,就不肯说一句实在话。我如果传位给赵君用,你能服他么?还是彭大、毛贵他们几个,有本事降服你麾下这群骄兵悍将?我老李已经害死了那么多弟兄,不能再害了。再害,就是下到十八层地狱里头,也赎不过来了!”

    注1:脓毒入血,即败血症。由外伤感染而引发,著名医生诺尔曼白求恩,就是死于此病。

第十三章 男儿 (下)

    第十三章男儿(下)

    一番话,说得朱重九面红耳赤,气喘如牛,却半个字也接不上来。

    凭心而论,即便芝麻李真的将位置传给赵君用,他也不会将淮扬系的基业和淮安军的指挥权,转交到后者手中。顶多是大大方方跟赵某人说一声恭喜,然后礼送处境,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罢了。

    现在的他,可不是当初那个没什么个人追求,一心想着去抱朱元璋大腿的朱八十一。论地盘,他的“领土”已经不比刘福通小多少;论实力,淮安军的全部兵马加起来虽然只有十四万挂零,其中却有一半儿是完全脱产训练的战兵。武器、铠甲和专业程度,都远非其他红巾诸侯能比;论威望,朱佛子之名,早就不在刘元帅、徐皇帝和彭和尚三人之下,凭什么要求他把自己血战所得拱手让给一个外人?

    况且即便他自己想交,这世界上,有人能吃得下么?芝麻李说得没错,无论是彭大、毛贵,还是赵君用,都降服不了淮安军的众将。弄不好,一场内讧就要瞬间爆发。让芝麻李到了九泉之下,也无法安生。

    “你放心,俺老李虽然读书少,却不糊涂!”见朱重九窘迫得恨不得夺门而出,芝麻李又笑了笑,满脸得意地宣告。“这些日子,赵君用几乎每天都围着我转,彭大也是早一趟,晚一趟,嘘寒问暖。我知道他们俩想要什么?但是我绝对不会给他们。”

    “大总管,大总管您想多了。只要您好起来,其实一切问题都会烟消云散!”朱重九听得愈发尴尬,低下头,结结巴巴地回应。

    如果不是对芝麻李的性子非常了解的话,他甚至都会怀疑,此时此刻,病房周围埋伏着一大群刀斧手。就等着有人一声令下,便冲出来,将自己乱刃分尸。

    然而,芝麻李不是那种人,以眼下淮扬大总管府所辖各部门的精细分工,也绝不会允许在自己的地盘上,有如此荒唐的事情发生。所以,除了希望芝麻李尽快好起来,将矛盾无限期拖后之外,朱重九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东路红巾军的继承权问题。

    “俺老李这样说,不只是因为你实力比赵君用和彭大他们几个强!”芝麻李显然恨不能一下子把能说的话都说完,闭上眼睛喘息了片刻,又继续补充,“而是这样做,对咱们从徐州一道起家的众兄弟们最好。把我的位置交给你,今后赵君用也好,彭大也罢,即便有什么过错,你也不至于要了他们的命。而如果让赵君用坐了这个位置,以他的心胸,恐怕你、彭大和毛贵三个,要么被他杀掉,要么把他杀掉,根本没有第三种结果!”

    天气已经不算很热,却有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已经涌满了朱重九的额头。他以前从来没料到,看上去粗豪无比的芝麻李,居然有如此细腻的洞察力。更是从没有料到,后者的胸襟气度,居然恢弘如斯。

    这让他感觉到自己非常渺小,渺小得几乎需要扬起脖子,才能看清楚半躺在床上的那个高大身躯。魁梧、伟岸,即便被病痛折磨了这么久,依旧像是一头刚刚睡醒的老虎。只要深吸一口气,就能重新站起来,雄视高岗。

    “大总管放心!”不知道是被对方的人格魅力所感染,还是出于一时冲动。朱重九也深吸了一口气,郑重承诺,“不管您将来将位置交给谁,也不管您将来是否还带着大伙一起干,朱某有生之年,绝不会将刀子对准咱们自己这群兄弟。朱某可以当着您老的面儿,对天立誓!”

    “不用!我相信你!”芝麻李迅速睁开眼睛,目光明澈如水,“我一直相信你。也一直相信,你会比俺老李做得更好。你帮我个忙,把床底下那个箱子拖出来!那个木头箱子,上面挂着一把铜锁的。”

    “是!”朱重九低低答应了一声,躬身从床底拖出一个小小的樟木箱。

    “帮我打开,钥匙在我枕头底下!”芝麻李疲倦地笑了笑,继续吩咐。

    朱重九遵照他的命令,从枕头底下取出钥匙,打开木箱。一套用红色丝绸包裹着的印信,立刻呈现于二人眼前。

    “这是我的红巾军河南江北平章大印,还有一枚宿州大总管的,一枚天下兵马副元帅的,从今之后,都归你了!”芝麻李笑着指了指箱子,大声说道。

    “这....,大总管,大总管切莫如此。您,您肯定会好起来。我,我真的问过郎中。.”朱重九愣了愣,赶紧出言推辞。

    “撒谎,我自己身体,我自己清楚!别婆婆妈妈的,老李拿你当兄弟,你别让老李死不瞑目。”芝麻李竖起眼睛斥责了一句,随即又急切地补充,“我知道你不需要这些,即便没有这些废铜烂铁,别人也休息染指你的淮安军。但有这么几件,我走了之后,你至少能省掉许多麻烦不是?毕竟还没有将脱脱打跑,你哪有功夫在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上分神?!”

    “大总管!我,我.....”朱重九低低的叫了一声,有股暖流在心头和眼底不停地转动。两年来的包容与扶持,两年来的肝胆相照,就像电影胶片一样,迅速闪过他的脑海。他不知道自己走了什么好运,这辈子居然能遇到到芝麻李这样的顶头上司。以大海一般广阔的胸襟,包容了他的种种冒犯、胡闹,特立独行,甚至对他所做的一些明显欺骗行为,也都采取了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的态度,从没认真追究过背后真相。

    “别说废话,赶紧把这些收起来。咱们兄弟之间,没工夫说废话!”芝麻李用力挥了下手,不给朱重九任何客气机会。“这是老李能最后为你做的事情,你别让老李死都不得安心!”

    “大总管...,李大哥!”朱重九即便是铁石心肠,也彻底碎成了齑粉。双手捧着装印信的箱子,跪在芝麻李的床头,泪如雨下。

    男儿膝下有黄金。然而,这是他的大总管,他的大哥。亲自把他拉入红巾军,亲自把他推上一军主帅的位置,最后又亲手把整个徐淮红巾交给他的人。

    如果不是芝麻李当初故意装糊涂,他朱八十一两年前就被乱刀砍死了;如果不是芝麻李故意视而不见,他“发明”的那些新训练方式和新战术,根本不可能在徐州左军顺利推行。如果不是芝麻李故意放任纵容,什么淮安军也好,淮扬系也罢,也早就烟消云散。

    “好兄弟,你很好,一直都很好!”芝麻李的心情也很激动。抬起枯干的手掌,轻轻搭上朱重九的肩膀,“你是个注定有大作为的人,把东路红巾交给你,老哥我即便现在就死掉,也无牵无挂了。你将来,将来如果得了天下的话,千万要记得,咱们这些人是为了什么而造反。千万记得,咱们红巾,咱们红巾,并不是为了装神弄鬼而装神弄鬼!”

    “大哥放心,兄弟我一定会牢牢记得!”感觉到芝麻李手掌上的温度在渐渐消退,朱重九强忍住心中悲痛,用力点头。

    “你一定会记得,你是重九,不是重八,你一定会记得!”芝麻李的眼睛,突然又像彗星般亮起来,亮得令人几乎无法直视。他在燃烧自己的生命,燃烧得义无反顾。

    朱重九立刻猜测到,芝麻李此刻话里有话。瞪圆了眼睛,认认真真地点头,“我是重九,不是重八。朱重八在和州,老哥到底您想说什么啊?我听着呢!”

    “你是重九,不是重八!”芝麻李的眼神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欣慰,“老哥我差不多两年前就知道,你是重九,不是重八。所以从那时起,老哥我就故意给你机会,让你放手为之。老哥我想看一看,你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你很好,一点儿也没让老哥我失望!”

    “李大哥.....?!”朱重九听得满头雾水,迟疑着回应。

    “你是重九,不是重八!”芝麻李再度大声强调,唯恐别人忘记,然后就是一阵拉风箱般的喘息。

    朱重九试图将他搀扶起来,敲打脊背顺气,却被他用一只胳膊奋力推开,“你会造火药,会造大炮,会练兵。你是朱重九,不是朱重八,也不是朱八十一。兄弟,你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么?”

    “啊!”如同被闪电劈中了一般,朱重九身体瞬间僵直,头晕目眩。这是他最大的秘密,连枕边人都没敢告诉。芝麻李,芝麻李怎么会知道?他,他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事来?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好兄弟,不要怕!”正惊诧得魂不守舍间,芝麻李却又顽皮的笑了笑,以极低的声音补充,“咱们是真正的兄弟。老哥我一个做小买卖的,忽然就学会了一身武艺,忽然就胆子大得敢聚众造反,忽然就学会了领兵打仗,你难道就从没觉得奇怪么?”

    “您,您是.....?”一道接一道闪电从晴空中劈落,将朱重九砸得坐在了地上,两眼发直。

    他从没仔细想过芝麻李为什么如此本领高强,也从没仔细想过芝麻李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包容,更没仔细想过芝麻李为什么明知道自己那个弥勒教大智堂堂主身份假得不能再假,却始终不肯戳破。现在,一切全都有了答案。

    芝麻李也是个穿越者,跟自己一样的穿越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是跟自己一样的人!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兄弟!

    “老哥我上辈子,也姓李。家乡闹了灾荒,大伙都开始吃树叶和观音土了,可皇上还要照常征税,周围的父老乡亲,根本交不出来,想要去逃荒,官府却不准,勒令大伙在家中等着饿死!”仿佛为了让朱重九安心,芝麻李喘息了片刻,闭上眼睛,缓缓说起了自己上辈子的事情。“老哥我当时是个驿卒,本以为自己能够逃过此劫。谁想到皇上忽然开了翘,要精兵简政,让老哥我卷铺盖回家了。老哥我走投无路,只好就造了反!”

    “您,您是李,李闯王!”朱重九的眼前,猛地跃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指着病榻上的芝麻李,惊呼出声。

    “想不到,你居然知道老夫上辈子的名字!”芝麻李微微一愣,青灰色的面孔上,顿时露出几分得意,“老夫上辈子功亏一篑,所以死不瞑目,所以这辈子继续造反。嘿嘿,嘿嘿,如果下辈子托生为人,再遇到官府不讲良心,老子说不定还会造反。老子,老子就是个天生的反贼,世世代代,都绝不逆来顺受!”

    “您老人家的名字,晚辈可是如雷贯耳!”朱重九被芝麻李身上的霸气所感染,重新站起来,轻轻拉住对方的手。“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剿兵安民,均田免粮.....”

    在后世朱大鹏哪个时代,李自成的形象分为天上地下两种。前一种说他是个心怀百姓的义军领袖,纪律严明,理想高远,虽然失败了依旧值得尊敬。后一种,则认为他是个杀人放火的恶贼,一手断送了大明帝国,导致华夏沉沦于黑暗之中两百六十余年的罪魁祸首。

    朱重九历史学得差,分辨不清楚哪一种形象才是真实的李自成。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在这一世,芝麻李是他的同类,他当之无愧的大哥。他必须让自己的哥哥走得安安心心。

    “你也别光说我的好!”猜到了朱重九的想法,芝麻李轻轻摇头。他的生命力已经消耗殆尽,眼神一点点黯淡了下去。刀削斧凿般的面孔上,却依旧带着几分骄傲,“老子逼死了朱重八的子孙,那个大明朝的糊涂蛋皇帝。老子每攻破一城,都把当地官员和士绅的家产抄没干净,一粒米都不给他留。所以在他们眼里,老子肯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如果史书还是由他们来写的话,说不定,连勾引满清入关的罪行,最后都得硬安在老子头上!”

    “随他们说去,您不在乎!”朱重九无法反驳芝麻李的话,只能牢牢握住对方干枯的手臂。在他所知道的历史当中,的确有那么一批人,矢志不渝地朝起义者身上泼脏水。不光是李自成,历史上任何起义者,在这些人的UU小说都十恶不赦。包括后来建立了大明朝的朱元璋,在这些人眼里,都是千古暴君,狡诈小人,远不如拿汉人当四等奴隶的大元君臣形象光明。

    “的确,我不在乎!”听了朱重九的话,芝麻李的眼睛中却又跳起几点微弱光芒,“即便他们说是老子逼着吴三桂将山海关献给了鞑子,老子也不在乎。他们不让老子吃饭,不让老子逃荒,逼着老子呆在家中,安安生生地等着饿死,哼都不准哼上一声。嘿,天底下哪有这种便宜事情?老子就是要造反,就是要操他娘。老子两辈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举起手指头来,操了两朝皇上的老娘!”

    说着话,他又大口大口的喘气。几股暗红色的血珠,顺着耳朵和鼻孔淅淅沥沥往外淌。朱重九吓得魂飞天外,赶紧跳到门口,大声招呼医生。然而,等到郎中和一直恭候在外的赵君用等人冲进来时,芝麻李已经油尽灯枯。

    “老赵,老彭,癞子,还有其他兄弟......”拼着最后的力气,芝麻李抬手抹去鼻孔里的鲜血,用猩红的手指指着朱重九,低声命令,“从今天起,八十一就是你们的主公。我把东路红巾交给了他,你们过去,给他磕个头。从此之后,必须遵从他的号令。如有违抗,死了活该!”

    “大哥——!”赵君用等人齐声惊呼,谁也无法接受,芝麻李居然在弥留之际,把位置传给了他们当中资历最浅,年龄最轻的人。

    “跪下,磕头,如果你们还当我是大哥的话。就按照我说的做!否则,我死不瞑目!”芝麻李看都不肯再看众人一眼,继续喘息着命令。

    赵君用、彭大、潘癞子、唐子豪等人无奈,只好屈膝跪倒,向朱重九行君臣大礼。芝麻李强撑着自己看完整个过程,一眼不眨。待众人都被朱重九搀扶起来之后,才缓缓倒在了床上,气若游丝。

    “大哥....”赵君用以膝盖为脚,向前爬了几步,低声呼唤。

    他试图尽最后一次努力,看看还有没有希望劝芝麻李改变主意。谁料芝麻李却不耐烦地皱了下眉头,以极低,极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吩咐,“没,没你什么事情了。你,你以后好自,好自为之。你走开,让八十一过来,我,我还有话,有话问他。”

    “是!”赵君用不敢犯众怒,狠狠瞪了朱重九一眼,咬着牙站起身,倒退着往门外走。

    这种时候,朱重九哪里还有心思跟他生气。快速扑上前,将耳朵凑到芝麻李嘴边,低声问道,“大哥,您还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我,我在这里听着呢?”

    “让,让他们也出去!”芝麻李没有力气做任何动作,艰难地吩咐。

    彭大、唐子豪等人互相看了看,擦了把眼泪,起身出门。芝麻李用目光送大伙离开,然后又艰难地露出一丝笑容,低低地询问,“好兄弟,我,我上辈子死了之后,谁得了天下?最后,最后鞑子被赶出中原了么?”

    这个问题好难回答。按照朱重九所知道的历史,此后二百六十余年,自然是女真人统治了中国。是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留发不留头。是没完没了的文字狱,没完没了的卖国条约......

    然而,看着芝麻李那充满期待的眼神,他又犹豫了,不忍心说出真实的答案。

    仿佛猜到了什么,芝麻李的眼神越来越黯淡,越来越黯淡,两行血泪,缓缓从眼眶里淌了下来。

    “是郑成功!”朱重九用力咬了咬牙,附在芝麻李耳边,大声喊道,“然后是李定国、姚之富和孙中山,大哥放心,中华自有雄魂在。几百年后,山河重铸,国泰民安!”(注1、注2、注3)注1:芝麻李也是个穿越者,这是刚刚开始写书时的设定。酒徒一直认为,假如真有穿越这种事情的话,在民族危亡之际,反抗到底就是唯一的选择。不管穿越者来自于哪个时代。

    注2:关于李自成的评价,近几年来,网络上甚为喧嚣。对此,酒徒只说一句,当官府的不让人家吃饭了,就别指望别人坐在家中等着饿死。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这是最简单的道理,胜过任何雄辩。

    注3:最后八个字,取自老友张忆安的作品《山河犹在,国泰民安》。已经得到了他的允许,特此注明。

第十四章 短章

    第十四章短章

    朱重九从口袋中掏出一只白色的棉布手帕,轻轻擦干净芝麻李的面孔。很瘦,两个月来的病榻缠绵,已经耗尽了这具躯体主人的精力。从遗容上,很难让人相信他就是那个带领八名兄弟夜夺徐州的红巾大豪。

    但是,朱重九依旧擦得无比认真。

    “责罚什么,死了活该,伤了的,有胆子就自己站出来!老子先问问他,他还记得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才造了反?!”芝麻李将手一摆,非常霸气地回应,“这才把腰直起来几天?就忘记自己原来也是穷苦人了。这种货色,老子疯了才会给他们出头!”(注1)这是得知他在徐州失陷之夜,杀了许多红巾败类时,芝麻李的态度。

    “那,那得多少钱啊!”芝麻李先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咬牙切齿,“拿!你如果愿意给我看,我就派人去拿。不白拿你的,我用,用五匹好马加一把宝刀跟你换。下午就叫人给你带过去!”

    这是发现他练兵有术时,芝麻李提出的交换条件。

    “朱重九搞出来的,神州广舆图!”芝麻李笑了笑,脸上带着几分骄傲,就像家长在外边炫耀自己的孩子一般,“你也知道,这小子干别的不行。最擅长鼓捣这些奇技淫巧!”

    这是在外人面前,芝麻李对他的力挺。

    “这么好的东西,老子怎么可能反对!签,俺老李签第一个,你们大伙跟在后边。别人要是对八十一兄弟弄出来的盟约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让他先来找老子。”芝麻李拿起笔,毫不客气地在高邮盟约后,署上自己的大名。

    这是在他越权行事后,芝麻李的选择。

    ......

    很多人都说芝麻李糊涂,也有人曾经认为,他朱重九是芝麻李故意蓄养出来,对付内外敌人的一头老虎。

    包括他自己,有时候都不明白,芝麻李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宽容。

    而现在,他才终于知道了,种种宽容之后,所包含的期待。

    才终于彻底明白了,芝麻李在相逢后的这两年里,到底给了淮扬系多么大的帮助。也才终于明白了,病榻上这幅残躯当中,曾经跳跃着怎样一个不屈的灵魂。

    “剿兵安民,均田免粮,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在此人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反抗者,把目标制定得如此清晰。也没有任何一个反抗者,到最后依旧没有忘记自己是谁的孩子。

    而在此人之后,将注定有无数反抗者会前仆后继,把中外奴隶主们从高高在上的神龛中拉下来,让他们血债血偿。

    病房的门被人从外边推开了,赵君用冲了进来,彭大冲了进来,潘癞子冲了进来,当日陪着芝麻李飞夺徐州的八兄弟,除了远在濠州的毛贵和已经战死的张氏三雄之外,全都到了场。身后还跟着各自的侍卫,以及代表明教联络群雄的大光明使唐子豪。

    但是,他们却谁也没勇气走上前,将朱重九手中的手帕夺下。至少,谁都没勇气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自己的不满与不甘,摆在明处。

    芝麻李在临终之前,拼着全身的力气,替朱重九做了最后一件事情。此刻他尸骨未寒,任何挑头闹事的人,最后都难免落下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战争是最好的试金石,两年的磨砺下来,依旧能独领一军者,智商和情商肯定都不会太差。用自己的尸骨和血肉,替别人铺就一条青云之路的事情,谁也不肯去做。更何况,医馆也是淮安军的地盘,在没拿到任何大义名分的情况下公然挑衅朱屠户,任何人的胜算都不可能超过一成。

    “大哥.....”短短数息之后,赵君用带头跪了下去,对着芝麻李的遗骸,痛哭失声。

    “大总管.....”彭大,潘癞子、大光明使唐子豪,芝麻李的亲兵统领丁德兴,还有一大堆徐州、宿州的将领们,也纷纷拜倒在地,放声嚎啕。

    芝麻李生前待属下宽厚,每得一地,所获除军中留用部分之外,其余皆按战功分配给诸将。不多占,不偏心,处事公平大气;芝麻李不好美色,不置私产,战时每每身先士卒,不利时每每亲自断后,有古代名将之风。如今他忽然撒手西去,让众人如何不肝肠寸断?

    当即,整个病房,都被哀哭声所充满,除了悲痛之外,再也容纳不下别的情绪。

    当即,整个淮安医馆,都被悲伤的气氛所笼罩,再也容不下任何私心。

    听着四下里的嚎啕声,朱重九加快速度,将芝麻李露在衣服外的肢体,全部仔细擦拭了个遍。然后,他将对方的遗骸放平,盖上一件干净的薄被,认认真真掖好上下被子角。

    当确定芝麻李像睡着了一样安详之后。他又缓缓向后退了两步,将右手举到了额角,郑重行了一个自己最熟悉的军礼。

    在场之人,谁也没见过这种古怪的礼节。但从朱重九挺得笔直的后背和肃穆的面孔上,却都感觉到了其中所包含的崇敬。

    哭声瞬间变低,赵君用、彭大、潘癞子、唐子豪等人,一个接一个,跟在朱重九身后,或叩首,或长揖,向芝麻李拜别。

    他们的大当家去了,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同样无法扭转的事实还有一个,东路红巾新的名义大当家已经诞生,在脱脱没有被击败之前,任何人都必须遵从这个大当家的号令,不折不扣。

    施礼完毕的众人,强忍心中悲痛,将目光转向朱重九。

    他们在等待着他的第一道将令。

    如同他们在前年差不多时候,等着芝麻李的振臂一呼一模一样。

    感觉到众人眼里的期待,朱重九转过身,面向大伙,再度将手掌举到了额角。这是他最熟悉的军礼,以前总觉得此礼与时代有些隔阂,没有在军中大力推行。

    但从今天起,他却不愿意再顾忌那些无形的约束。

    “买一口金丝楠木棺材,给大总管入殓。请大光明使按照明教尊者之礼,给大总管诵经七日。七日之后,朱某必以鞑子军中上将之血,祭大总管英灵!”目光扫过众人,朱重九一字一顿的宣布。

    “呜呜......”众人闻听,再度大放悲声。

    朱重九将手臂慢慢放下,穿过悲恸的人群,走向病房门口。

    此时此刻,他心中也痛如刀割,但眼下却不是放纵悲怆的时候。外面,还有无数人在等着他。

    属于他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注1:正史当中,芝麻李八人夺徐州。随后在徐州多次击败前来征剿他的元军。第二年秋天,被脱脱率领百万大军所败。芝麻李不肯屈服,壮烈战死。脱脱随后对徐州(包括周边)军民进行了血腥屠杀。据蒙元自己统计是屠戮了七十余万人。

    注2:对历史上那些抵抗者,酒徒始终心怀敬意。尽管从现代人眼光看来,他们的举动不够专业,甚至有些地方做得非常愚昧。但是他们毕竟在抵抗,比起那些勾结外敌奴役同胞的许多“文明人”,文明了至少一万倍。

第十五章 血祭

    第十五章血祭(上)

    “呜呜.....”病房门从朱重九背后关紧,房中的人,哭得愈发响亮。

    芝麻李对兄弟义薄云天,芝麻李对属下人亲若父子,芝麻李将大伙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奋起反抗。芝麻李手把手地教导大伙练武,打仗,手把手地教大伙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如何痛痛快快活着.......。他的好处,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他就这样撒手去了,还有许多事情没来得及做,没来得及交代清楚。让大伙如何不去回忆,如何不会悲痛莫名?

    特别是赵君用,简直是哭得痛断肝肠。不断地以头抢地,很快,额角上就淌出了鲜血,顺着眉梢、眼角,淅淅沥沥淌得满脸都是。

    “大哥,大哥,你怎么能这么就去了!你带兄弟我一起走吧!咱们,咱们红巾军,不能没你啊!”另外一名红巾军宿老,始终追随在芝麻李身侧的彭大,也是痛不欲生。

    二人相交二十余年,早在萧县起义之前,就已经义结金兰,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芝麻李丢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自己先走了,让他老彭怎么应付得来?!

    “大哥,你放心。俺小潘只要一口气在,就一定把嫂子和侄儿给您找到。将来谁要是敢亏待了他们,俺小潘就跟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最干脆的还是潘癞子,直接就对着芝麻李的遗骸发起了誓。

    “大哥!”“大当家!”“大总管!”闻听此言,病房中许多人的目光都是一闪,纷纷收起眼泪,大声承诺,“您尽管放心!少帅吉人天相,肯定平安无事。我等,我等就是大海捞针,也一定将其给您找回来。”

    芝麻李的原配早亡,儿子乃是妾室所生,今年三月份才刚刚抓过周,非常聪明伶俐。所以芝麻李对这个儿子极为喜欢,即便行军打仗时,也不忘了将其与其母一并带在身边。结果五月份那场丧心病狂的大洪水,将十余万红巾弟兄吞噬殆尽。芝麻李的小妾和儿子也在混乱当中,不知所踪。

    朱重九将芝麻李接回淮安后,已经派出了无数人手去搜救打探这对母子的消息,甚至发出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严令。但弟兄们却始终没带回任何喜讯,导致芝麻李到后来已经彻底绝望,再也不跟任何提起妻子和儿子的事情。众人怕他伤心,也尽量不将话头往黑暗的方向引。

    然而,生前是生前,死后是死后。

    芝麻李只要还活在世上一天,就没人能利用他的儿子做文章。但芝麻李今天突然撒手西去了,临行前还做了一个非常不尽人情的抉择。那,他的儿子就很有必要被尽快找出来,继承其父“遗志”了。

    聪明人在世界上向来不缺,听了大伙的承诺,赵君用立刻止住了悲声。抬起手在头上胡乱抹了两把,顶着一脑门子的血迹,抽泣着说道,“大哥身后,就,就留下这么一点骨血。咱们这些老兄弟,当然一定要竭尽全力将孩子找回来。否则,否则,待我等都百年之后,大哥,大哥的墓前,连个上香火的人都没有。他,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岂能,岂能不觉凄凉!”

    “少帅当然要找回来!”彭大立刻接过话头,瓮声瓮气地补充,“老赵你留在淮安,继续盯着,继续帮朱总管对付元兵。俺老彭立刻就出发,悄悄潜回睢阳那边。我就不信了,当时少帅身边,那么多亲兵,就没剩下一个活着的!”

    “俺跟你一起去,反正俺小潘手下那点儿兵马,留在淮安城也帮不上朱总管的忙。不如分散出去找人,也算物尽其用了!”潘癞子不甘人后,红着眼睛补充。

    “咱们仨联名给毛贵去个信儿,他手下弟兄多,说不定能帮上一些忙!”赵君用回头看了看彭大和潘癞子两个,快速提议。

    “找他?”对于赵君用的提议,彭大很是犹豫。“他可是兼着滁州大总管呢!算了,你想找他就找他吧。无论如何,他对李大哥的事情都不能不上心!”

    “毛贵有情有义,在大事上向来不糊涂!”赵君用迅速接过彭大的话头,低声补充。“况且他还是咱们萧县的老兄弟,鞑子最初悬赏捉拿的徐州八大寇里头,也有他一个!”

    萧县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彭大和潘癞子两人闻听,立刻就心有灵犀。咬了咬牙,先后说道,“你讲得对,他毕竟也是咱们萧县出来的。”

    “八人夺徐州,连鞑子都知道,咱们兄弟八个是同气连枝,谁都不会辜负谁!”

    当夜八人领着数千流民夜夺徐州,不久后张氏三雄战没。今天芝麻李又英年早逝。八人中间,正好还剩下他、彭大、潘癞子和毛贵四个。于情于理,剩下的四个人都有必要齐心协力,照顾芝麻李的后代周全。

    至于在寻找芝麻李后人这件事之上,还能不能附带一些其他东西,就只能意会不可言传了。反正萧县弟兄们拼死拼活打下的基业,不能稀里糊涂地就落进外人手中。

    “唐大师,李大哥的身后哀荣之事,还得拜托您多多费心。我们兄弟几个,都是教中子弟。李大哥生前,侍明尊也极为虔诚。”几句话拉拢住了彭大和潘癞子,赵君用又抹了把脸上的血,将目光对准了大光明使唐子豪。

    大光明使唐子豪虽然不在八人之内,但他跟赵君用等人的关系,也远比跟朱重九这个第九人好得多。听了赵君用的话,立刻揉了揉眼睛,悲悲切切地回应道:“那,那是自然。以大,总管对教中的贡献,唐某当然要好好送他一程。刚才,刚才朱总管也曾经说起过,让唐某,唐某按照尊者之礼,为大总管诵经七日。只是,只是刚才朱总管曾经发下宏愿,七天之内,必以元军一上将之血来祭奠大总管。按照教义,此乃对着大总管在天之英灵发下的开口誓,若不兑现,恐怕会令大总管去朝见明尊的路上,去朝见明尊的路上,也有些,也有许多羁绊!”

    在朱重九的治下,明教向来得不到任何特权。即便教中宿老来淮扬公干,官府也从没出面接待过,更甭说像别的地方那样,奉上大笔大笔的金银细软,以供传播教义了!因此,明教上层,也早就对朱重九极为不满,只是始终找不到合适发作机会罢了。

    如今赵君用等人主动送刀子上门,唐子豪岂有不接之礼?立刻,就把朱重九伤心过度之下,所说的义愤之言给挖了出来。

    想到这儿,赵君用的眼神又是一闪,再度哽咽着说道,“给大总管报仇,也不是朱总管一个人的事情。但事关大总管能否位列仙班,我等自然会记得从旁催促,免得朱总管军务繁忙,说过的话,转眼就给忘记了。”

    “他敢!”彭大把通红的眼睛一瞪,咬着牙发狠。“大总管所有东西都给了他。他要是说了不算,休想让老彭听他的调遣。”

    “嘿,俺小潘就在这里看着!”潘癞子撇了撇嘴,满脸愤怒,“七日之内,咱们就知道他以前是在糊弄李大哥,还是真心实意!”

    “是啊,这么多双耳朵听着呢!”周围几个萧县起义时就跟在芝麻李身边的“老资格”,互相看了看,也纷纷开口。

    在他们看来,但芝麻李临终前将整个东路红巾交托给朱重九的举动,却实在有些不公平。论资格,赵君用、彭大、潘癞子和毛贵等人,谁不比朱重九来得老?论威信和战功,四人这两年也曾经多次将官兵打得屁滚尿流。虽然眼下朱重九的实力最强,那也是他朱重九偷奸耍滑,故意将队伍拖在了后边的缘故。如果淮安军主力当初也去了睢阳,洪水一来,未必能比别人多剩下多少。

    然而,以芝麻李的威望和仁德,大伙也不好在他尸骨未寒之际,公然推翻他的遗命。那样非但会令天下豪杰耻笑,也得不到城中大多数非淮扬派系的红巾弟兄支持。

    所以,想要让朱重九当不了大伙的共主,只能采用各种迂回的方式。比如抓住他在芝麻李遗骸前的激愤之言做文章,逼着他去兑现。而一旦他兑现不了承诺,就是蓄意欺骗死人。既然他朱重九连已经死去的芝麻李都会欺骗,那他在芝麻李生前的种种行为,则更是包藏着许多不良居心。如是种种,日削夜割,用不了太久,朱某人的形象就会轰然倒地。不用大伙去抢,他自己也只能将李大总管留下的印信拱手交出来了。

    “李大哥,想当年,你带着我们兄弟几个,以两筐芝麻烧饼起兵.....”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赵君用再度扑回芝麻李病榻前,且泣且诉,眼泪混着血水从脸上滴滴答答往下流。

    火已经成功点起来了,不用再烧。再烧,就过而不及了。眼下脱脱在淮河和黄河对岸,驻扎了大军三十余万。而朱屠户能调动的,不过是淮安四个军,满打满算十万来人马。除非他豁出身死名灭,主动带兵过河找脱脱决战,否则,怎么可能,在七天之内杀掉一名元军大将?而一旦因为他朱某人的承诺兑现不了,导致了芝麻李无法顺利如期下葬的话,届时,无须任何人煽动,愤怒的红巾弟兄,就能用吐沫星子将他活活淹死!

第十六章 血祭 (中)

    第十六章血祭(中)

    这一夜,注定很多人辗转寤寐。

    第二天一大早,朱重九的亲兵团长徐洪三带着五十余名近卫,用一口连夜赶制出来的金丝楠木棺材将芝麻李装殓了起来。抬到淮安城内唯一的一所明教寺院的偏殿内,按教中规矩停尸七日,以供明教高人和弟子们诵经超度。

    刚刚入秋没多久,天气还非常炎热。因此徐洪三特地派人从火药作坊里推来了冰块和木盆,将偌大的偏殿内弄得如冰窟窿般凉爽。

    尽管如此,赵君用等人对于朱重九没有亲自前来给芝麻李守灵,依旧非常愤怒。待徐洪三带着近卫们前脚一走,后脚立刻就将彭大拉到一盆冰块旁,小声嘀咕道:“你昨天不是说要亲自去找少帅么?怎么还没动身?不用再跟朱兄弟打招呼了,你看他忙得连面儿都顾不上露一个,哪有功夫管你私底下去干什么!”

    “你以为我想等他啊?!”彭大不光个头大,脾气大,嗓门也大。立刻竖起眼睛,瓮声瓮气地嚷嚷,“我昨天去码头上找船,管水师的那个姓常的混账,居然说,居然说民船早就都派光了。如果想要调用战船的话,除了朱屠户的手令之外,谁的话他都不会听。”

    “你没跟他说是去找少帅么?”赵君用皱了皱眉头,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

    “怎么可能没说!”彭大一拳砸在寺庙柱子上,把殿梁震得瑟瑟土落。“但是也得管用才行!姓常的只肯买朱屠户一个人的账。任我跟癞子两人磨破了嘴皮子,却是连条舢板也不肯给!”

    “该死!”赵君用低声骂了一句,梗着脖子做义愤填膺状。“老彭你别急,等会儿我跟你一起去的淮安军的议事堂去堵他。我就不信了,李大哥前脚刚走,他后脚就敢连少帅的死活都不管。”

    “我才不去呢,好像我要求他一般!”彭大气堵着胸口,撇着嘴回应,“俺老彭今天就在大总管的灵堂里等着他。当着大总管的面儿问一问,他到底给不给派船。”

    “他不会来吧!毕竟他是一军主帅,要管着十几万人呢!”赵君用迅速朝周围看了看,声音好像在不经意间转高。

    “他能有什么鸟事?!”不光是彭大,其他几个萧县时就追随芝麻李的老人,也气得两眼冒火。“鞑子的战船,早就被他给轰干净了。哪还有力气过河!他分明是故意不想露面儿,亏得大总管还把衣钵传给他!”

    “他今天要是敢不来,老子,老子就带兵去抓他!”潘癞子刚好铁青着脸进门儿,听了众人的话,立刻张牙舞爪地说道。

    “对,去抓他。把他揪出来,问问到底是什么意思?大总管昨天刚刚咽气,他今天就敢坏了心肠!”

    众人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被潘癞子的话一激,立刻露胳膊挽袖子,发誓要跟朱屠户分个是非曲直。

    “要去就赶紧去,谁不去,就是他孬种王八蛋!”正叫嚷地得热闹间,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断喝。“要是没哪个胆子,就别在这里充大头蒜。这里是灵堂,不是他奶奶的戏园子。”

    众人闻听,立刻将愤怒地眼睛转向了说话者。只见芝麻李的亲兵统领丁德兴手按着刀柄,毫无畏惧地跟大伙对视,黑锅底般的面孔上写满了不屑。

    “黑丁,你什么意思。大总管尸骨未寒,你就打算改换门庭了么?”众人被他看得心虚,跳着脚,大声指责。

    “你们还知道大总管尸骨未寒?!”被唤作黑丁的亲兵统领丁德兴横了众人几眼,继续撇嘴冷笑,“昨天是哪个当着大总管的面儿,答应今后唯朱总管马首是瞻的?大总管刚刚闭上眼睛,你们就想把说出来的话吃回去,就不怕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半夜去找你?!要是你们有本事顶住外边那三十万大军也罢,都成了丧家之犬了,不想着怎么协助朱总管对抗蒙古人,反倒比赛从他背后下刀子。真的把朱总管放翻了,让脱脱打过来,你们谁能保证自己落到个好下场?”

    “你,你.....”众人被骂的面如土色,抬起手,指着丁德兴的鼻子,结结巴巴地反驳,“我,我们只是,只是看不惯,看不惯姓朱的凉薄。谁,谁想从他背后下刀子了?!”

    “他凉薄?他要是凉薄,当初就不用冒着被火炮轰死的危险,去芒砀山救咱们!”丁德兴一巴掌将伸到眼前的手指拍开,继续大声唾骂,“只要装作找不到人,用不了三天,咱们就得饿得连兵器都举不起来。届时,王保保一刀一个,杀个干净。倒也省得现在来淮安城里头浪费别人的粮食!”

    “你,你,你.....”众人被他说不出话,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气。

    虽然不服朱重九接了芝麻李的衣钵,可谁也无法否认,在场所有人的性命,都是人家朱总管救回来的。如果朱屠户当初真的包藏祸心的话,完全可以借助王保保的手,将他们全部剪除。然后再打出给芝麻李报仇的旗号收复失地。什么徐州、宿州、蒙城,全都顺理成章的被淮安军收入囊中,比现在从芝麻李手中接过印信轻松得多。至少,一群死人没法站在这里吱吱歪歪。

    “朱总管供着咱们吃,供着咱们喝,还供着底下弟兄的粮草器械,咱们别给脸不要脸。”见众人的气焰被自己打了下去,丁德兴顿了顿,继续说道,“甭说大总管生前,已经把印信交给了他。就是不交给他,你们其中任何人能拿得住么。你们谁手中那俩半人儿,还能挡住第二军倾力一击?”

    这几句话,可是说得太直接了,直接到了不加任何掩饰的地步。如果众人此刻惹恼了朱屠户,引发了红巾军内部火并。各自手下的残兵败将全都加在一起,也不是淮安五支新军当中任何一支的对手。而朱重九想要诛杀他们,根本不需找太多理由。一个大敌当前,惑乱军心,就足够砍他们所有人的脑袋。

    当即,先前有几个叫嚷得最欢的“老人”,就彻底变成了哑巴。将身体缩到柱子后,生怕被人记住自己的面孔。赵君用、彭大和潘癞子三个虽然还不甘心,可先前闹事的底气,完全建立于认为朱重九不敢翻脸杀人的基础上。此刻听丁德兴说得狠辣,立刻就不敢再赌下去。咬着牙互相看了看,小声嘀咕,“我等,我等不过是心里头难过,凑在一起发泄一下罢了。大敌当前,谁还会真的去给朱总管添乱?黑丁,你有本事,就去朱总管那揭发我们。看看他不会赐给你一官半职。”

    “老子既然把话说到了明处,就不会做那小人!”丁德兴狠狠瞪了赵君用一眼,大声回应,“但是尔等也好自为之。即便泥人也有个土性子。真的把朱总管撩拨急了,就算他看在大总管的情面上不明着动手,他只要把你等赶出淮安城去,断了粮草。还东路红巾的总瓢把子呢,谁有本事不让脑袋被人割了去,我丁德兴姓你们的姓!

    说罢,狠狠地一推刀柄,扬长而去。

    “你,你.....”众宿老被气得嘴斜眼歪,却是谁也没有胆子再多说一句废话。

    “丁兄弟,丁兄弟慢走!”赵君用见势不妙,赶紧快速追了几步,从身后拉住丁德兴的衣袖,“丁兄弟,你到哪里去?”

    “自然是到朱总管那边去报到,然后听他的调遣!”丁德兴用力甩开赵君用的手,心里头一百二十个厌恶。“昨天大总管临终之前,丁某答应过他老人家,从今往后唯朱总管马首是瞻。别人可以把说出的话当个屁再吞回去,丁某却知道自己是个爷们,说出来话来如白染皂!”

    “大伙,大伙部队都是伤心过度,乱了方寸么!”赵君用被说得老脸一红,讪讪地解释。

    “丁某刚才听着大伙说话,可是有条理得紧!”丁德兴冷笑着回应了一句,继续大步流星朝议事堂方向走。

    他手里有千余亲兵,都是一等一的精锐。如果也都倒向淮安军那边去,别人可更是没有翻盘的指望了。想到此节,赵君用赶紧又追了几步,低声求肯道,“丁兄弟,丁兄弟,你听我说。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急。多,多看看,未必,未必有错处。也许,说不定,就能看出人的好坏来呢。免得,免得将来大伙想后悔没地方买药吃!”

    “看,看什么?看尔等勾心斗角么?丁某没那个兴趣!”丁德兴狠狠瞪了赵君用一眼,再度将双方的距离拉开。“姓赵的,你最好把自己的小心思收起来。这世上不止你一个聪明人,只是人家肚量大,不想跟你较真儿而已。否则,你赵某人脑袋,早就挂城墙上去了!保证没人替你喊冤!!”

    “你,你,你不信我。至少,至少也等大总管过了头七!”赵君用骂得不敢再追,站在原地,大声叫嚷,“至少,也让他兑现了昨天下午的誓言。否则,他在大总管灵前说的话,都可以吞下去。谁能怎么保证他将来会怎样对待咱们?!”

    “不就是一员鞑子上将的人头么?”丁德兴回头看了看赵君用,不屑地撇嘴。“丁某替朱总管取来便是。即便不成,丁某死在对岸罢了。总好过再看尔等这幅嘴脸!”

第十七章 血祭

    第十七章血祭(下一)

    自芝麻李被救回淮安之日起,连续两个多月,丁德兴每天都看着赵君用如护食的土狗一般,在芝麻李病榻前转悠,心中早就对其鄙夷到了极点。所以,根本不相信东路红巾落到此人手里之后会有什么活路,宁愿把身家性命全压在朱重九那边,痛痛快快搏上一场。

    怀着几分不成功则成仁的念头,他迈开大步,将赵君用等遗老遗少远远地甩在身后,直奔淮安军的大总管行辕。在议事堂门**出腰刀,大声向当值的近卫头目说道,“李大总管帐下亲兵统领丁德兴,奉大总管遗命前来向朱总管报道。有劳这位兄弟代为通传!”

    “是丁统领啊,麻烦您稍等,我进去看看我家大总管现在忙不忙!”当值的近卫连长俞通海恰恰在今天早晨给芝麻李的灵堂运送冰块时见到过丁德兴,脑子里还有几分印象。客客气气答应了一声,转身入内。片刻后,又满脸堆笑走了出来,低声解释道:“哎呀,丁将军,让您久等了。我家大总管正在里边跟第五军的众将议事。估计一时半会儿完不了,要不,您明天再来?”

    “议事?你们淮安第五军最近有大动作么?朱总管什么时候能腾出空见我?”丁德兴几曾受到过如此冷遇,立刻将眉头皱得紧紧,非常不高兴地追问。

    “那,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咱们淮安军这边规矩严,不似别的地方,什么人都可以往跟前凑。大总管给底下人布置任务的时候,像我这种级别的,根本没资格旁听。”俞通海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怎么看怎么虚伪。

    丁德兴被软钉子碰得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咬了咬牙,断然决定,“那就烦劳兄弟你多费些心思。什么时候大总管腾出空来,什么时候替丁某去通禀。”

    “嗯,这.....”俞通海呲牙咧嘴地想了片刻,轻轻点头。“那丁将军去旁边的厢房里等吧,小的让人给您烧壶茶来。这大热天儿的,可不敢劳烦您跟我等一起在太阳底下晒着!”

    话虽然说得极为客气,他却将对方的腰刀递了回来。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也径直地看向了大门口。明摆着是巴不得丁德兴立刻滚蛋,别继续给自家大总管添麻烦。

    丁德兴也是个聪明人,到了此刻,如何不知道自己是受了赵君用等蠢货的池鱼之殃。轻轻叹了口气,强忍着满腔怒火低声求肯,“丁某的确有要紧事情,必须得当面向大总管禀告。烦劳这位兄弟盯得紧一些,等大总管有了空闲,立刻替我通传一次。丁某,丁某是个武夫,只懂得上阵杀敌,不懂得玩什么花花肠子。别人怎么做,跟丁某无关!”

    “丁将军这是哪里话来。能替您通传,小人有胆子故意拖延么?”俞通海立刻知道自己的小把戏被人看穿了,连忙收起笑容,用力摇头,“里边真的是再商议紧急军务。您如果不放心,就去门房里一边喝茶,一边等着。看看今天上午,除了咱们淮安军的人之外,有谁会比您还先一步进去!”

    这几句话里头,明显又打了埋伏。不是自己人,则谁也无法比丁德兴先一步见到朱总管。但淮安军自己的众文武,则一律优先。

    丁德兴听得出其中猫腻,却不得继续不忍气吞声。点了点头,无可奈何地回应,“也好,那丁某就有劳这位兄弟了!”

    “丁将军您左边请。赵虎头,你带丁将军去厢房饮茶!”没想到丁德兴如此好脾气,俞通海只好硬着头皮,安排专人引对方去厢房休息。

    众亲兵也听袍泽们说起过当天早晨在灵堂里受到的冷遇,对贸然来访的丁德兴,一百二十个不待见。皱着眉头将其引到厢房中最背凌乱的一间屋子内,端上一壶根本没烧开的茶汤,两碟子又干又硬点心,立刻转头而去。唯恐躲得慢了,沾上一身酸臭气。

    丁德兴见了,心中愈发觉得凄凉。赵君用等人鼠目寸光,大总管尸骨未寒,就想着抢班夺权。朱重八麾下又尽是些骄兵悍将,眼空四海,将慕名来投者拒于门外。这东路红巾,莫非真的就要彻底没落了么?大总管啊,大总管,你怎么走得如此匆忙?

    正借着一壶凉茶浇愁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串尖利的铜哨子声。“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单调却整齐,刺激得人头发发麻,有股寒气从脚底直冲顶门。

    紧跟着,有一营外出训练的士兵,在一名宣节校尉的指挥下,伴着铜哨子的节奏,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了回来。一个个挺胸拔背,潮红色的面孔上洒满了阳光。

    “这朱总管,的确炼得一手好兵!”丁德兴是个行家,目光立刻就被这一营的士兵吸引了过去。与他麾下的宿州精锐比起来,门外这群淮安将士在身材上,还稍显单薄。但行进间所透出来的气势,却远在宿州精锐之上。特别是每个人的眼神,都亮得如清晨时的启明星一般。没有任何畏惧,也看不到任何迷茫。

    “怒发冲冠,凭栏处,唱!”那带兵的宣节不知道厢房中有客人在,猛地将拴了绳索的铜哨子向外一吐,大声动员。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竟是岳武穆的《满江红》,由三百多条汉子嘴里齐声唱出来,顿时响彻云天。

    丁德兴原来在茶楼里,也听优伶们唱过这阙词。只是涂脂抹粉,手里拿着牙板的兔儿爷,哪里唱得出岳武穆的半分风味?此刻换成了三百余背嵬,气势顿时为之一变。虽然为清唱,却仿佛有若干铜鼓铁瑟相伴。一句句慷慨激越,烧得人浑身上下的鲜血都沸腾起来,恨不能持刃相随,与壮士们一道醉卧沙场。(注1)正听得如醉如痴间,却见先前故意敷衍自己的那个近卫头目从台阶上冲下来,一把抢过宣节校尉胸前的哨子,用力吹响,“吱——,吱吱——!停,不要唱了。大总管正在.....”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三百将士正唱在兴头上,哪里听得见俞通海的劝阻。扯着嗓子,把后半阙唱完了,才拖着长长的尾韵,缓缓停了下来。

    “周俊你小子找死啊!大总管正在里边给第五军布置任务呢。打扰了他老人家,你亲哥来了也保不住你!”俞通海气急败坏,跳着脚指责。

    “啊——?”带兵的宣节校尉周俊吓了一大跳,低声惊呼。旋即,赶紧挥了下胳膊,让队伍中的宣节副尉带着大伙回营。然后低下头,满脸堆笑地询问,“愈哥,俞将军,大总管此刻真的就在议事堂里头?!”

    “等会明法参军出来了,你就知道了!”俞通海狠狠横了周俊一眼,低声数落。“我说你小子,想出风头,也不是这么出法。若是人人路过议事堂,都像你这么吼上几嗓子,咱们大总管还做不做正事啊?光是吵,就被你们这帮缺心眼的家伙给吵晕了!”

    “嘿嘿,嘿嘿,这不是,这不是怕大总管忘了咱们么?”周俊满脸堆笑,低声跟俞通海解释。“这些日子,光看着水师吃肉了。咱们这些陆上的弟兄,连口汤都喝不上。弟兄们一个个憋得嗷嗷直叫,我这要再不让他们吼两嗓子,怕是,怕是把他们憋出什么毛病来!”

    “我看你才憋出毛病来了呢!”俞通海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气地拆穿,“所以才故意到议事堂门口来唱歌,生怕大总管记不起你来!你等着,我去把你大哥找出来,让他亲手揭了你的皮!”

    “别,别,千万别,我改,我改还不行么?”宣节校尉周俊吓得满头是汗,一把拉住俞通海的绊甲丝绦,低声求肯。、他大哥名字叫周定,在第五军刚刚成军时,就做了辅兵旅的团长。随后又多次阵前立功,如今已经高升为第五军第四旅的战兵旅长。武职为致果校尉,再进一步就是副指挥使,前途不可限量。

    有自家哥哥在头上关照着,周俊于第五军的日子,也过得如鱼得水。只是关照归关照,对于自家弟弟,旅长周定的要求却比任何人都严格。无论是训练、指挥、执行任务能力,还是船上、步下远近功夫,平素无不要求其力争第一。稍有懈怠,就是拉进帐篷里头去,狠狠抽上一顿鞭子。

    所以周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人在自家亲哥哥面前告自己的黑状。见俞通海跃跃欲试,赶紧扯住对方的胳膊,拜年话成车成车地往外倒,“俞哥,亲哥,你是我亲大哥还不行么。我,我刚才真的不知道大总管在议事。我,我求你了,等,等禁酒令结束,我,我去城中最好的酒楼里,请你喝个痛快!”

    “那还差不多。我记下了,如果你敢反悔的话,咱们老账新帐一并算!”俞通海原本也没想着拿周俊怎么着,听他说得恭顺,翘起下巴,得意洋洋地回应。

    “黑鱼,你又在作死不是?!”话音刚落,里边忽然传来一声怒叱。紧跟着,中兵参军长章溢大步流星走了出来,狠狠瞪着俞通海,厉声质问,“刚才是谁在大声喧哗,你这个值日官怎么当的。干不了,就赶紧言语一声,老子立刻让你们徐团长换人!”

    “是,是第五军的周营长,刚刚带着弟兄出去拉练回来,不知道里边在议事,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就,就唱了几嗓子!”俞通海很没义气地,将周俊给推了出去,同时低声补充,“属下已经制止过了,他,他自己也已经主动认了错。所以,所以属下就没向您汇报!”

    “胡闹!”章溢皱着眉头呵斥了一句,然后把眼睛转向周俊,“你是周定的弟弟,我记得你。跟我进来,你哥此刻就在里边。”

    “啊!”周俊立刻苦着脸咧嘴。但是他军衔远比章溢低,不敢不从。旋即迅速抱拳补了个礼,大声回应,“是!”

    “参军大人!”俞通海心里老大不落忍,赶紧出面帮忙求情。“他,他刚才的确不知道里边正在议事,属下,属下已经呵斥过他了。”

    “你也进去,把值日的臂章交给小肖!”章溢板着张死人脸,继续吩咐。“有正事,别拖拖拉拉,章某才没功夫找你们的麻烦!”

    “是!属下遵命!”俞通海心里的石头立刻落了地,挺直身体,抱拳施礼。随即,又想起坐在厢房中喝凉水的丁德兴,迅速扭头朝窗口看了看,压低声音通禀,“报告大人,刚才,刚才有个姓丁的,过来求见大总管。我看他态度还算恭顺,就让,就让他在那边候着了。如果大总管没空搭理他....”

    “是丁德兴将军?”章溢的眉头又竖了起来,圈起手指头,狠狠在俞通海额头上敲了一记,“该死,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还不快去把他请出来!”

    “我,我不是,不是见大总管忙么?”俞通海揉了揉脑袋上的青包,满脸委屈地嘀咕。眼见着章溢又将手指往一起蜷,赶紧撒腿冲向待客的厢房,“丁将军,丁将军,我家章参军有请!”

    ‘看情形只是这个百夫长气量小,故意给老子吃瘪。淮安军的其他人,倒不似他一般骄横!’坐在厢房里的丁德兴,早就透过窗子,将外边的事情看了个清清楚楚。犹豫了一下,起身快步走出了门外,“有劳俞兄弟了!对面可是章大人,丁某在这里恭候多时!”

    “不敢,劳丁将军久等了!”章溢果然态度跟俞通海完全是两个模样,快步迎上前,以平级之礼抱拳相还,“刚才我家总管的确忙着处理军务,所以底下人不敢随便打扰。丁兄请随在下进去,我家总管若是知道丁兄过来,一定会倒履相迎!”

    “丁某不过是爪牙之辈,哪当得起朱总管如此客气!”丁德兴听了,心中的怒气散得更快,连忙大声自谦。

    “若无黄赵,先主岂能三分天下?姓陈的心胸狭窄,曲笔报仇,徒令后人耻笑耳。”章溢听了,又笑着摆手。“丁将军不要客气了。且随我进去。今晚之事,说不定正有用到将军的地方。”(注2)注1:背嵬,当年岳飞帐下的精锐。曾经在朱仙镇大败女真骑兵,杀得完颜宗弼(金兀术)落荒而逃。

    注2:爪牙之辈,三国志里头,陈寿对黄忠和赵云的评价。认为二人都是有勇无谋的悍将,仅能充任打手,不堪独当一面。后世则认为,陈寿是因为其父亲曾经被诸葛亮处置过,其师又是促使刘禅投降的谯周,所以在著述《三国志》时,故意抹黑蜀汉,推崇曹魏和司马氏。

第十八章 血祭 (下 二)

    第十八章血祭(下二)

    丁德兴即便再狂妄,也不敢把自己比作黄忠和赵云。听章溢为了推崇自己,居然连陈寿都给骂了个狗血喷头,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暖融融的滋味。多余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跟在对方身后,昂首挺胸往里走。

    待来到议事堂内,他才发现先前姓俞的家伙还真不是完全在敷衍他。不光第五军的正副指挥使在,其他各军的主将,如胡大海、徐达、刘子云等全都在场,包括淮扬系中稳稳位居第二把交椅的苏先生,此刻也跟众人坐于同一张椭圆形桌案旁,两眼通红,仿佛一头饥饿的猛兽般准备择人而噬。

    见到此景,丁德兴立刻知道自己没有列席的资格。主动停下脚步,冲着朱重九深施一礼,大声说道:“已故先平章帐下亲军统领丁德兴,奉遗命前来效力。不知道大总管正在升帐议事,贸然闯入,罪无可恕。且容末将暂且退在门外,稍后再主动回来领大总管责罚!”

    “启禀大总管,丁统领有要事求见。溢觉得他不是外人,就将他领了进来!鲁莽之处,还请大总管包涵!”章溢闻言大急,赶紧开口解释。

    “嗯?章参军这是什么话?”朱重九微微一愣,旋即从章溢急切地目光中,理解了对方的良苦用心。笑着追上前,从身后拉住丁德兴的手臂,“丁将军要到哪里去?既然已经来了,就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接下来的事情,正要借助你黑丁的勇猛!”

    “末将,末将初来乍到,怎好,怎好......。唉!既然大总管不嫌末将粗鄙,末将坐了便是。今后但凡有用得到末将的地方,绝不敢辞”丁德兴接连挣扎了几下,却没有朱重九力气大,只好半推半就地来到桌案旁,在下首位置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了半个屁股。

    “你们两个也坐!”朱重九很随意地冲着俞通海和周俊两人挥了挥胳膊,转身回到上首的主帅位置。“陈参军,你把当下的形势大致再向他们三个介绍一遍。”

    最后一句话,却是冲着参军陈基吩咐的。后者立刻站起身,答应了一声“是!”。随即,大步流星走到墙上的舆图前,用木棍指着下方的位置说道,“据昨夜收到的紧急军报,董贼抟霄在海寇方国珍的协助下,避开了我淮安第一水师的防线,于通州西侧六十里处的老河口登岸。随即,攻下了泰兴。如今敌军正水陆并进朝泰州进发。吴永淳将军已经率领第四军的四个旅前去迎战。但敌众我寡,方国珍麾下的海贼又精通水战,形势非常紧急!”

    “轰!”丁德兴闻听,脑海里立刻像炸开了一枚炮弹般,头晕目眩。

    为了挡住脱脱麾下那三十万虎狼,淮安军的绝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北线,水师的战船也被抽调过半。此刻留守扬州路的,只有吴永淳所率领的第四军。而从扬州到海门,却有五座城市,四百余里的防线。吴永淳即便是三头六臂,也一样巧妇难做无米之炊。

    而一旦扬州失守,淮安军就要腹背受敌。粮草、军械供应,也全部被切断。想要摆脱困境,就只有一条路可选。放弃黄淮防线,火速回师南下。抢在脱脱做出正确反应之前,将董抟霄击溃。然后再回过头去迎战脱脱,期待老天爷降下新的奇迹。

    正惊得魂不守舍间,却又听陈基大声介绍,“按照我军先前做出的应急预案,一旦水上防线被董贼攻破。则水师第一舰队回缩扬州,与第四军一部死保江湾。第四军其他各部,则根据实际情况,决定放弃那些城池,以空间换时间。按照这种预案,万一泰州城下战事对我军不利,最迟半个月之后,吴指挥使所带领全部兵马将退保扬州城。以扬州和江湾新城两地互为犄角,与董抟霄做最后的周旋。”

    “嘶——!”不知不觉中,丁德兴就将自己的手掌放到了嘴巴上,一边咬,一边倒吸冷气。淮安军对此种恶劣局势早有准备,肯定比没准备强。但凭借扬州和江湾新城死守,却已经落了绝对下风。顶多能保证扬州城里的粮草辎重和江湾新城内的工坊不落到董贼手中,却再也无法沿着运河源源不断给北线输送物资。而一旦消息传开,对整个东路红巾军的士气之打击,也将非常致命。至少,让赵君用等人一下子就找到了足够的发难借口,在大敌当前之时,先挑起内部纷争。

    “所以,我军的应对方案是,以牙还牙。跟脱脱比谁下手快!抢在第四军退守扬州之前,主动破局,打乱脱脱的得意部署!”做了这么久的参军,陈基已经被磨砺的非常老练了。根本不受丁德兴这边噪音的干扰,顿了顿,继续大声介绍。

    ‘破局?’丁德兴听得好生惊诧,却不敢开口询问。瞪圆了一双大眼睛,四下请求赐教。

    以前在芝麻李帐下,他也参与过多次军议,但每次都是大伙都乱得像一锅粥般,从未如淮安军这边一样,秩序井然。

    好在大伙并没让他等多久,很快,朱重九就接过了会议的主导权。站起身,冲着刚刚跟他一起入内的周俊问道,“周营长,你们那个营里头,夜间不能视物的弟兄还剩多少?”

    “这....”周俊被问得一愣,旋即长身而起,挺着胸脯汇报,“启禀大总管,第五军第三旅三团二营,这几个月一直按照上面的吩咐,给弟兄们吃鱼和野菜。雀蒙眼已经只剩下了五十三人。其他弟兄,走夜路不成任何问题!”(注1)“其他各营的情况也差不多!”第五军指挥使吴良谋的脸色,与营长周俊一样自豪。点点头,在旁边快速补充,“我军的一直侧重加强的就是火器和夜袭,每个营都定期会在夜间集合,外出训练。伙食也按照大总管的提议,以咸鱼和野菜为主。”

    “嘿嘿嘿....”听了他的话,许多将领都会心而笑。

    每个军都有自己的绝活,擅于夜战,的确是第五军的一大专长。谁让这个军的指挥使是凭夜钻排水沟而成名的呢,老本行不能丢不是?但伙食增加大量野菜和咸鱼,就不是第五军一家的特色了。自打去年接受了扬州城那六十万饥民时起,淮安军为了节约粮食,内部就形成了吃海鱼和野菜的传统。如今又时值夏末秋初,如果不先把海鱼从岸边就地腌好了再送过来,难道弟兄们还天天吃臭鱼不成?

    “我们第五军,吃,吃咸鱼比较多。是存着替弟兄们治疗眼疾的目的去吃,而不是单纯的为了节约军粮!”第五军长史逯德山被笑得好生尴尬,主动出言替吴良谋解围。

    “呵呵呵....”其他几个指挥使又纷纷轻笑着摇头,都觉得吴良谋和逯德山两个吹起牛来没边没沿儿。但笑过之后,议事堂中的紧张气氛,立刻就减轻了许多。

    “俞通海,你以前就生在胶西是不是?对那边地形是否还熟悉?”轻轻将手向下压了压,朱重九迅速将话头带回正题。

    “末将,末将的确生在胶西。家父,家父做过胶州水军万户所的达鲁花赤。后来,后来惹了皇帝,才被人削了职位,跑到巢湖那边当水匪。”俞通海红着脸站起来,低声解释。

    他本是草原上玉里伯牙吾氏后裔,祖父做过武平郡王,是地道的蒙古贵胄。谁料到了他父亲这代,却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成了燕帖木儿的余党,先被贬到了山东道的胶州管名存实亡的水师,几年后又被继续深究,剥夺了姓氏,贬往洪泽湖旁边做编户。一家人受尽了地方官府的折辱。

    所以在朱重九打下淮安之后,俞通海父子干脆把心一横,直接投了红巾。不久后就又因为武艺过人,双双被选入了近卫团,担任了营长和连长之职。

    这番履历,包括身为蒙古人却成了下等奴隶的遭遇,俞家父子一直视为奇耻大辱。所以很少在人面前提及。今天突然被朱重九主动给问了出来,顿时尴尬得无地自容。

    然而朱重九今天把他叫叫进来参加军议,却不是为了追查他的血统。点点头,笑着安慰“你不要紧张,你们父子昔日在战场上的表现,大伙有目共睹。只要跟大伙一条心,谁也不会拿你们当外人。”

    “多谢,多谢大总管厚爱!”俞通海的眼睛顿时也红了起来,拱起手,结结巴巴地表态,“属下,属下愿为大总管粉身碎骨。”

    “马上的确有一件任务交给你,却不是要你粉身碎骨!”朱重九笑了笑,轻轻点头,“据情报处探知,益王已经亲自领兵参战。此刻正与王宣将军在诸城一带对峙。其身后的胶州、莱州等地,各万户,千户所形同虚设!因此,参谋本部提议,以一支偏师,从海路直插胶西,切断益王退路。然后,与王宣前后夹击,围住此人,逼脱脱分兵去救。俞通海,你可愿意为大军先导?”(注2)注1:雀蒙眼,即夜盲症。古代因为营养不良,夜盲症非常普遍。

    注2:正史中,红巾大将毛贵,便是从长江边上的海州,直扑胶州。然后以闪电般速度接连击败当地守军,进而拿下了整个山东半岛。

第十九章 血祭 (下 三)

    第十九章血祭(下三)

    “末将,末将誓不辱命!”俞通海又是激动,又是紧张,站起来,双手抱拳。说话的声音微微战栗。

    激动得是,明知道自己是蒙古人,朱总管依旧给与了自己毫不保留的信赖。紧张的是,自家虽然当年在水师万户所生活了好几年,却根本就没坐船出过海。丝毫不熟悉胶州那边的水文,万一把大军给领到礁石区,那可就百死莫孰了。

    非但他自己,包括他的父亲,曾经担任说大元水师万户的俞廷玉,都根本不熟悉胶州湾的水文。大元朝的水师在近二十年来,基本上就是个笑话。否则,也不会连方国珍都打不过,每征剿方贼一次,结果都是让方贼官升三级。

    “令尊昨晚已经带着令弟通源混在商船中提前去那边了,他会负责给大伙指示登岸的位置。”仿佛能猜到俞通海在紧张什么,朱重九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补充。“那条航线,是蒙元山东的官商特地开辟出来走私通道。自从脱脱封锁运河之后,咱们淮扬商号销往北方的货物,六成以上走得都是这一航线。情报处和水师里头也有很多弟兄跟着咱们这边的商船跑过好几趟,可以在旁边协助你!”

    有人负责在海上领路,困难立刻减少了一大半儿。至于登岸之后如何摸向胶州城,以及从胶州杀向诸城最短道路,俞通海即便闭着眼睛都能指示清楚。当即,挺直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道,“大总管放心!末将,末将一定,一定把大伙平安送到胶州城下!”

    朱重九欣慰地点点头,信手从桌案上拿出一份手画的地图,交给俞通海,,“好,我这里有份舆图。你根据自己的记忆对照一下。发现有错误的地方,赶紧标出来。标完之后,将舆图交给冯参军,然后你自己就在议事堂后面找间屋子睡下。养足精神,咱们今天下半夜登船出发!”

    “是!”俞通海双手接过地图,扑在桌子上,开始认认真真地校对。

    朱重九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然后迅速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大声命令,“从现在起,大总管行辕封锁,没有指挥使以上将领签发的手令,谁也不准出门。”

    “诺!”众文武齐齐的站直身体,答应得异口同声。

    “第五军指挥使吴良谋、副指挥使耿再成、参军逯德山!”朱重九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发号施令。

    “末将在!”被点到名字的三人个个挺胸拔背,满脸喜悦。当年夜袭淮安,为大军打下第一片落脚点的,是他们第五军的将领。如今为大军破局,跨海北征的,也是第五军的人。此战若能获胜,淮安第五军必将名动四方,他们三个主事的将领,也必将在青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

    “回去挑选十五个营头能够夜间视物的弟兄。不要打散建制,就以营为单位,立刻吃饭休息,养精蓄锐。今夜子时在满浦城外上船。每营一艘,上完就起锚。连夜顺流而下,从北沙寨出海,明天午时,在郁州岛东侧集结待命。”(注1,注2)“诺!”第五军指挥使吴良谋、副指挥使耿再成、参军逯德山躬身领命,带着麾下几名将校,快步离开议事堂。

    椭圆形的桌案旁,立刻空出了一小半儿位置。朱重九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大声命令,“第三军指挥使徐达,从今天起,你全盘统筹淮安、高邮两地的防务。半个月之内,本总管不想看到任何鞑子踏上这两府地面!”

    “末——将?遵命!”徐达微微吃了一惊,却没有做任何质疑,而是选择了接受任务。

    “第一军副指挥使刘子云,第二军指挥使胡大海,本总管领兵北上时,你们二人以及麾下将领,暂时归徐达调遣。水师第二舰队、情报处和内卫处,也是如此!”

    “不可!”

    “大总管且慢!”

    众人这才明白,朱重九要亲自带队去偷袭胶州。一个个大惊失色,劝阻的话脱口而出。“海上风高浪急,主公岂可亲涉险地?”

    “主公乃万金之躯,岂可做此鲁莽之事。有第五军足够了,主公务必收回成命!”

    “主公,末将愿意替你去胶州。您坐镇淮安便是!”

    ......

    “笑话!”时隔一年半,朱重九终于又掀露出了他固执的一面。毫不客气地将众人的话头打断,“海上风高浪急,别人坐船,就比本总管安全么?至于万金不万金,本总管去年三月份的时候,还亲自上阵冲杀呢。怎么现在,就成了泥巴捏的摆设了?”

    “主公,主公三思。臣等,臣等没有,没有那个,那个意思!”众人被抢白得语塞,却丝毫不肯让步,只是苦口婆心地劝阻。“您,您如果有个闪失,让,让淮安军十万弟兄,让淮扬高邮三地数百万黎庶.....”

    “停,停住!”朱重九用力拍了几下桌子,再度将众人的话打断,“你们提醒得好,咱们淮安军的继承顺序问题,的确该提前做个准备了。免得哪天我有个闪失,自己内部乱成一团糟!”

    “主公何出此言?”众人闻听,立刻又顾不上劝阻朱重九带兵北上,七嘴八舌地开解。

    “主公近年才二十岁,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以您的武艺,谁能轻易近得了身?”

    “主公,不要说此丧气话。您武艺高强,又知兵善战。只要不亲自以身涉险,必能领着我等重整汉家河山!”

    ......

    “天有不测风云!在昨天之前,谁曾想到过大总管大业未成,含恨撒手西去?谁曾想到过,大总管一走,赵君用等人立刻会变成这幅模样?”朱重九轻轻叹了口气,声音慢慢变低。

    甭看一直在装聋作哑,事实上,芝麻李去世后赵君用等人的反应,给他带来的打击非常大。他无法想象,一旦自己遭遇不测之后,身后的事业会变成何等模样?而上辈子所看的幻想小说当中,穿越者不死定律,显然在自己所处的世界并不适用。既然芝麻李能因为血液中毒而逝,他不敢保证,同样的结局永远轮不到自己。

    “这,这....”众人知道朱重九说得全是实话,无法反驳,一个个义愤填膺。

    “就这么决定了!”朱重九又用力拍了下桌案,郑重继续宣布,“黑丁,你刚好在,你来做个见证。咱们淮安军的接位次序是,万一我遇到不测,大伙则推徐达为主......”

    “主公!”徐达“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含着泪叩头,“主公,切勿下此乱命。末将,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末将愿意追随你一道去阴曹地府,再造一次阎罗王的反!”

    “大总管慎重,丁某,丁某,丁某担当不起如此重任!请大总管三思!!”丁德兴也没想到自己第一天来,就遇到这种传位大事,吓得也跪倒在地,大声推辞。

    “住口!”朱重九眼睛跳,厉声打断,“徐达,你给我站起来,淮安军的将士,只跪天地父母,莫非你忘了么?”

    “末将,末将.....”徐达不敢违抗,红着眼睛站起身,泪流满脸。

    “黑丁,你也起来!”朱重九双手拉起丁德兴,继续说道,“正因为你刚刚加入,跟任何人都没深交。所以才让你来做见证。我这不是说丧气话,是以防万一。毕竟我还没儿子,即便有,也不能让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娃娃来管着大伙!”

    “主公.....”众人又齐声劝阻,红着眼睛,声音哽咽。

    看到他们悲悲切切的模样,朱重九无奈地笑了笑,低声安慰。“不光是我,谁都无法保证自己永远不死。徐达若是哪天遭遇不测,接下来就是吴良谋。然后是胡大海、吴二十二和刘子云。咱们兄弟前仆后继,总要保住淮安军的薪火不灭,直到把蒙古皇帝赶出中原!”

    “主公.....”凡是被点到名字并且恰巧在场的将领,个个泪如泉涌。

    死并不可怕,既然当了红巾军,大伙就早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但可怕的是,在大伙死了之后,大伙一直舍命捍卫的事业,也随之烟消云散。所以,从这一点上讲,朱重九未雨绸缪,其实一点也没有错。毕竟战场上刀箭无眼,谁都不能保证自己永远不会恰巧成为炮弹的目标。

    “苏长史,把刚才的话写在纸上!”朱重九看了一眼唯一没有哭泣相劝的苏先生,郑重叮嘱。“然后归档封存。你就不用想接位了。你负责监督这道命令的实施。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遇到紧急情况,你都可以先行撤离,无须跟任何人请示!”

    “臣,臣将来即便粉身碎骨,也替大总管看着这份命令!!”苏明哲立刻感觉到自己肩头上被压了一座大山,双手扶住桌案边缘,大声回应。“可若是有谁知道了这份命令之后就图谋不轨,臣也绝对不会让他遂了心意!”

    跟朱重九时间最长,他也最了解自家主公的脾气。在做决定之前会广纳建议,真的做出决定后,却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所以他也不费那个劝说的力气,只管跟在后头查缺补漏。

    “此战的目的,是扯动脱脱的主力,给大伙创造回援扬州的机会!”见众人终于不再苦劝,朱重九沉吟了片刻,低声补充,“他就是冲着本总管来的。本总管要不亲自出马,脱脱肯定不会上当。而一旦我的旗号插在了益都,他继续与大伙隔阂对峙,就彻底失去了意义。而如果他带领元军主力赶赴益都的话,只要海上航路不被切断,本总管就随时可以撤回来。让他再次空跑一趟!”

    “大总管请答应末将一件事!”知道朱重九亲自带兵出征已经成了定局,徐达也不继续多劝,而是退求其次。

    “说!只要本总管能做得到!”朱重九抬了下手,笑着答应。

    “请大总管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亲自提刀上阵。您是咱们整个淮安军的大总管,不再是区区一个左军都督!”

    “请大总管不到万不得已,切莫亲自提刀上阵!”众将立刻受到了启发,纷纷拱起手来,大声求肯。

    “有什么差别?!”朱重九毫不畏惧地挥手。然而在众人坦诚的目光逼迫下,很快,又不得不将手举起来,宣告让步,“好说,好说,本总管不亲自上阵跟人拼命便是。那些家伙又不是猪,本总管杀起来还嫌累得慌呢?”

    “君子一言!”众人立刻纷纷举起手,要求击掌为誓。

    “快马一鞭!”朱重九无奈,只好挨个跟大伙击掌。然后想了想,脸色又慢慢开始发冷,“在打垮益王之前,我离开淮安的消息,不准出大总管行辕。张松.....”

    “臣在!”在扬州投靠朱重九的前庐州知府张松挺直胸口,大声回应。

    “给我盯紧了那几个人。如果谁敢拖大伙后腿,你就告知胡大海,然后替我直接杀了他。朱某不想手足相残,但也绝不会让抗元大业,毁于某个短视的匹夫之手!”朱重九又看了他一眼,声音瞬间变得冷硬如刀。

    注1:元代黄河入海口与现代不同,下游也远比现在水流充沛。而连云港以南的许多地区,当时还是海面。

    注2郁州,今连云港市的一部分。当时还是海岛,与陆地并不相连。

第二十章 血祭 (下 四)

    第二十章血祭(下四)

    “是!”非但内卫处管事张松,在座其他人也答应得异口同声。

    整个淮扬三地,都是朱重九带着大伙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包括红巾副帅芝麻李在内的其他红巾将领,在里边根本没出过任何力气。即便各方曾经联手出过一次兵,但出兵者也都从中也获得了十倍,甚至上百倍的红利。淮安军早就跟他们之间两清了,早就不再欠任何人的情!

    所以在大伙看来,眼下赵君用等人的性命都是淮安军所救,,每天吃着淮安军的,喝着淮安军的,还没完没了地在朱总管背后捅刀子,根本就是找死行为。只是朱总管自己心太软,大伙也不愿违拗了他的意思,才对赵某人的行为一忍再忍。

    如今既然大总管点了头,接下来,淮安众文武就不用顾忌那么多了。倘若赵君用之流还不知道收敛的话,那等待着他们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我佛慈悲,但也会做狮子吼。

    更何况是一群百战余生的武夫!

    看到众人擦拳磨掌的模样,丁德兴的里衣瞬间就被冷汗湿了个透。他发现自己今天来得绝对太及时了,如果再晚一步的话,即便最后能够独善其身,恐怕将来也是个郁郁而终的下场。

    淮安军根本不是凭借阴谋诡计就能窃夺的,除了朱重九之外,它几乎不受任何人的控制。与周围的各路红巾,也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它依托于一套完全不同的规则而运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与以往君臣父子那一套大相径庭。

    换句话说,淮安军自身,早已成为一个强大、骄傲而又聪明的猛兽。它不光有骨骼和血肉,而且有心脏和灵魂。它只会选择自己相信的主公去追随,而不是随便某个人过来,就能令其俯首帖耳。如果某些野心勃勃的家伙自不量力的话,除了被这头猛兽撕成碎片之外,几乎得不到其他任何下场。

    正惊恐莫名间,却又听见朱重九笑了笑,大声强调,“你们也别老想着杀人。只要他们不主动跳出来,谁也不准去找他们的麻烦。更甭要想着,故意设圈套骗他们自己送死。否则,朱某绝对不会感谢那个下套的家伙!”

    “遵命!”众人再度拱手,回答的声音,却比先前低沉了许多。

    朱重九知道有人心中还暗藏杀机,却也不去点明,更不会去做更多的制止。淮安军需要偶尔露一次牙齿,而不是总受他的性格影响,对盟友们一味地大度忍让。那样的话,不但会害死更多的人,也会拖垮整个反元大业。

    的确,他朱重九不喜欢杀人,更不喜欢流同族的血。可那是在从前,那时他知道自己背后有芝麻李,知道历史上还有一个朱元璋。知道即便自己所做的事情大错特错,最后蒙元一样会被赶回漠北,华夏一样会浴火重生。

    而现在,芝麻李却中途撒手西去,朱元璋的实力还不如他的十分之一,现实中和想象中的两个强大支撑点全都不存在了。他就必须做出改变,把心中那份软弱剔除出去,努力去做一个真正的乱世枭雄。

    “如果大伙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就各忙各的去吧!”一个合格的枭雄,不但要懂得如何抓权,而且要懂得如何放权,“各自负责好各自那一摊子,别把心思都花在外人上面。只要大伙齐心协力,把职责内的事情做好。他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是!”众文武齐声答应着,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告退。

    “张松,有关我出发去北方的消息,一直封锁到我的旗号在那边竖起来为止。”

    “陈参军,军情处负责保持联络畅通,每天在淮安发生的事情,五日之内,必须送到我手上,无论我到了什么地方。”

    “常统领,水师继续保持对北岸的攻势。发现有敌方船只敢过中线,无论大小,一律开炮击沉。”

    “天德,无论排兵布阵,还是临敌机变,你的才能都不在任何人之下。所以我带奇兵北上期间,你无需萧规曹随。该做决断的,就自己做决断。即便偶尔犯一些小错,过后我也不会苛责于你!”

    “苏长史,继续打着我的名义跟脱脱泡蘑菇。把跟他会面的时间,拖在半个月之后。无论他是否安排了杀招,咱们干咱们事情,别把主动权交在他手里!”

    “通甫....”

    .....

    朱重九叫住几个不同部门的主事者,继续单独面授机宜。

    凡是被单独点了名的文武,都郑重点头。心中暗暗发誓要竭尽全力完成自家主公交代的任务,不辜负长期以来的知遇之恩。

    “黑丁,你也留下。今晚跟我一起出发。我答应过大总管,要以蒙元那边一名上将之血祭奠他。你跟着我,一起去取此人的首级!”叮嘱完了众人,朱重九迅速又将目光转向丁德兴,笑着发出邀请。

    “这,我,我....”这一早晨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丁德兴根本反应不过来。愣愣地想了几息时间,用力点头,“愿为大总管马前一卒。”

    “好,那你就去后面找个房间睡下。养足了精神,子时前后,我派人来叫你!洪三,你派几个人照顾好丁将军。他刚刚来咱们这儿,需要点时间适应!”朱重九冲他笑了笑,继续吩咐。

    “是,主公!”丁德兴浑浑噩噩地答应着,浑浑噩噩跟着徐洪三,来到大总管行辕的后院客房。然后如皮影戏里的提线皮偶般,被安排睡下,两眼茫然,魂不守舍,朱重九与他原来认识的朱重九,完全不一样。淮安军与他想象中的淮安军,也大相径庭!不身在其中,近距离观看,就无法认清其真实面孔。而即便现在身居其中了,谁知道又不是“横看成岭侧成峰呢!”

    “如果昨天下午,李平章决定将基业交给赵君用,会出现什么情况?”不由自主地,丁德兴就开始胡思乱想。

    他发现那可能是个非常令人恐惧的答案。至少,以他今天早晨的所见所闻,推算出来的结局将非常残忍。

    他开始感激芝麻李在临终前,做了一个英明无比的决定。同时却又开始怀疑,芝麻李做这个决定时,是否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成分。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怀疑,芝麻李之所以被救回来后自暴自弃,是否因为他自己发现,即便他自己没有中毒,东路红巾早晚也会落入朱屠户掌握。他这次倒下,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卷土重来,重新成为一方霸主?但是,下一个瞬间,丁德兴又强迫自己把这些古怪的想法从心中赶了出去,强迫自己不用最卑鄙的角度去揣摩人心。

    “呼呼,呼呼,呼呼.......”隔壁的房间,也有准备当晚出征的将领在睡觉,已经均匀地打起了呼噜。他们都是安详的,因为他们早早地就和强者站在了一起。不用再做太多选择,也不用没完没了地疑神疑鬼。

    但是,丁德兴却无法让自己也一样安宁地睡着,尽管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到了此时,宿州军上下,估计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他奉芝麻李遗命,进入了淮安大总管幕府的消息。那就意味着,有一支战斗力相对完整的兵马,也彻底倒向淮安军。如此一来,,宿州军中,很多持观望态度的人,都会做出同样选择。

    而失去了宿州军的支持,赵君用光凭着被救回来的残兵败将,绝对不敢轻举妄动。况且徐州军内部,也不全是忘恩负义之辈。至少,丁德兴就知道,赵君用的几个心腹,刘聚、冯国胜,还有一向被他视为手臂的李慕白,态度已经开始摇摆,未必肯继续跟着赵君用一条路走到黑。

    等到自己跟着朱重九从北方归来的时候,淮安城中,早已大局初定。而只要自己拿出任何一颗蒙元上将的头颅,哪怕只是个有名无实的下万户所万户,所有反对朱重九的人,都将彻底无力回天。

    圈套!陈参军拉丁某人进来参与军机,绝对是个圈套!某一个瞬间,丁德兴又被自己吓得睡意全无,冷汗淋漓。然后,他又发现,即便今天早晨自己不来大总管行辕,结果好像也不会差太多。双的实力对比在那摆着,朱重九不用任何阴谋,照样能将反对者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也许,这才是朱重九敢于放心北上的真实原因。几只螳螂,挡不住高速奔行的马车。而驾驭马车者,也不会为几只螳螂的张牙舞爪而分心。”在临睡着之前,丁德兴脸上涌起几丝嘲弄的表情。然后彻底被困意征服,沉沉进入梦乡。

    当他被人推醒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朱重九的近卫团长徐洪三亲自带人帮助他以最快速度洗脸更衣,然后摸着黑,快速奔向了满浦城外的货运码头。

    码头上,第五军精挑细选出来的三千多战兵,早已整装待发。朱重九一声令下,第五军指挥使吴良谋第一个踏上了栈桥。第一旅旅长刘魁紧随其后,带领着弟兄们,一排接一排进入船舱。

    很快,一个营头的弟兄,就装进了战舰当中。第一艘战舰迅速拔起铁锚,像幽灵般,消失于空荡荡的河面上。

    一艘接一艘精心改装过的仿阿拉伯式战舰,陆续装满了战兵,扬帆启锚,在熟悉黄河水纹的老艄公们的指引下,尽可能地贴着黄河南岸,悄无声息地滑向了下游。

    连续两个多月来,蒙元的兵马与淮安军,已经隔着黄河较量的许多次。眼下在水面上,绝对是淮安军的天下。而由于脱脱手中也有许多仿制和缴获来的火炮之故,淮安军想要在脱脱的军营附近登陆,也根本没有任何指望。所以对于南岸在夜间闹出来的动静,元军的哨探早就失去的关注的耐心。甭说朱重九等人刻意偃旗息鼓,就是偶尔不小心弄出点儿响动来,北岸也会自动视为走私船在喧哗,根本懒得去刨根究底。

    如此,十五艘战舰悄无声息的都顺着水流飘然而下。只用了三个多时辰,就已经抵达了黄河入海口处。

    黄河水含沙量极大,而海水盐分又远远高于河水。所以,河水与海水交汇处,有一道非常清晰的分界线。

    任何船只经过此线,都会迅速跳动一下,就像鱼跃龙门。

    旗舰天枢号第一个跳了起来。

    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紧随其后。

    然后是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

    当十五艘战舰,排着队跳出海面时,一道金红色的阳光,恰巧从大海里射出来,瞬间点燃了整个海面。

    海面迅速开始翻滚,红色浪花,迎着战舰,跳跃,飞舞。像是火,又像是血。

    被甩在身后的陆地,也迅速变成了金红色。仿佛一个濒危的巨人,在血与火的洗礼当中,慢慢脱胎换骨。

    这个过程,无疑将充满了痛苦,甚至充满了血腥。但这个巨人,注定会重新站起来。

    因为有无数人宁愿用自己的性命献祭,也要唤醒他,催促他重新站起来!

    因为他有一个名字,叫做华夏。

    万道霞光当中,丁德兴双手扶住船上的围栏,用力挺直了腰杆。

    他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他相信自己永远不会为昨天的选择而感到后悔。

第二十一章 跨海

    第二十一章跨海

    大海是广阔的,单凭肉眼根本看不到边际。天空也是广阔的,浑圆如盖,将地面上所有山川河流尽数倒扣于底。就在蓝天与碧海的交界处,有一轮鲜红色的太阳缓缓升起来,升起来,升起来,散发出万道霞光,荡尽人心中所有黑暗和污浊.....

    如果不是顾忌着周围还有许多看日出的人,丁德兴简直就像张开双臂,放声高歌一曲。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特别是于狭窄的病房中守了两个月多月之后,再看到如此广阔的天空和海洋,简直就让人恨不能肋生双翼。

    芝麻李养病的房间太小了,早就盛不下那么多欺骗与倾轧。淮安城也太小了,根本容纳不了更多的英雄。甚至连淮扬三地、河南江北行省都太小了,限制了大鹏的翅膀。而真正的神鸟,将水击三千,九万里扶摇而上。岂会看得上夜猫子眼里那几头腐烂的老鼠尸体?

    “黑丁,你怎么也来了?”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耳畔忽然传来了一声熟悉的问候。

    丁德兴闻言回头,恰巧看见傅友德那刀削一般的面孔。“傅将军?怎么会是你,天!你怎么瘦成了这般模样?”

    “前段时间大病了一场!”傅有德不愿意说赵君用的坏话,笑了笑,苍白地脸上涌起几分凄凉。

    “生病了?什么病,看过大夫了么?”丁德兴听闻,眉头轻轻皱起。身为武将,又是二十出头年纪。除了受伤之外,想生病可真不是很容易。除非.....

    “不提了,已经好了。亏了朱总管派人给开了幅好药方!”傅友德显然不想再提过去的事情,又笑了笑,顾左右而言其他。“海上的风景不错。看了之后,令人心旷神怡!”

    “是啊,丁某以前,还从没看过此等风景!”丁德兴四伸了个懒腰,将胳膊支撑在战舰的护栏上,口不对心地说道。

    “傅某也是第一次出海!”傅友德也将胳膊撑在了护栏上,叹息般感慨。

    二人都是刚刚才加入淮安军,也都刚刚经历了一番艰难的选择。所以几句寒暄过后,彼此之间忽然就变得无话可说。干脆双方把目光看向远方,继续欣赏周围波光潋滟的水面。

    难得天公作美,海上一直吹得是南风。所以只装了一半载重的战舰跑得极快,张开了厚布风帆之后,就像一条条贴着水面飞奔的梭鱼。而十五艘大小相同,模样一致的三角帆战舰排成长队,则给人另外一种视觉上的冲击。让人在不知不觉间,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其中一艘,直挂云帆,乘风破浪。

    “这朱总管,真是好大的手笔!”默默地观赏了会四下的风景,丁德兴忽然低声感概。两个多月前在芒砀山获救的时候,他记得朱重九手里只有四艘战舰。其中还有两艘是河船改装的,不是眼前这种体形适中,操作灵活的三角帆船。而短短七十余日后,朱重九居然就能一下子拿出十五艘三角帆战舰运兵北上。并且这还不是淮安水师的全部力量,眼下留在淮安和扬州两地,至少还有同样数量的战舰,每一艘都不比这十五艘小。

    “听说是用烧罐玉秘方,跟广州那边的大食人交换来的。”傅友德点点头,声音里头带着由衷的佩服。“也就是他,有这种一掷万金的气魄。”

    “啊?”丁德兴听得顿时眉头一跳,质疑的话脱口而出,“你听谁说的?那,那朱总管岂不是亏大了?”

    “是不是吃了大亏傅某不清楚。但是傅某却相信,换了别人,绝对舍不得将秘法卖出去。只为了四十几艘旧船。”傅友德点点头,继续低声赞叹。

    罐子玉,也就是玻璃制品,如今即便在淮扬地区,价格也是高得令人乍舌。特别是那种四周镶嵌着宝石的玻璃镜子,已经被商贩们炒到了云彩上,以半尺见方为底,四周每大一寸,便可加价一万贯。即便这样,依然供不应求,只要在市面上一露面,就会立刻被人用现银买走,根本不可能留到第二天。

    而朱重九为了加强淮安水师的力量,竟然毫不犹豫地将制造罐子玉的秘方卖了出去。并且据说还跟大食人达成了某种协议,此后三十年之内,不会再将秘方卖给除了淮扬商号之外的第三家。这种“杀鸡取卵”的行为,不知道令多少人捶胸顿足。而听在傅有德等有识之士耳朵里,却绝对是另外一番滋味。

    唯大英雄,才舍得身外之物,去追寻自己最需要的东西。唯真豪杰,才不会蝇营狗苟,光顾眼前。他今天为了挽救东路红巾,舍得一份点石成金的秘方。他日后得了天下,就不会因为舍不得几百亩良田,学那汉高祖刘邦,给昔日舍命相随老兄弟们来个鸟尽弓藏。

    “怪不得,淮安军这两年能崛起如此之快!”听了傅友德的话,丁德兴也是好生钦佩。芝麻李已经是他见过最大气的人,而今天看来,朱重九的胸襟气度,显然更在芝麻李之上。就凭着这份儿胸襟气度,其他豪杰就没资格跟他去争什么东路红巾之主。当然,其他任何豪杰,也不可能有朱重九这么丰厚的家底儿。

    “傅某佩服的,不光是朱总管做事情舍得下血本儿!”难得找到一个与自己有共鸣的对象,傅友德想了想,继续说道。“傅某还佩服,他目光的长远。丁兄你注意过没有?这船上,无论是操帆的,还是收拾甲板的,有几个不是行家里手?换了别人,即便一下子白得了几十艘战船,他能找出这么多合用的水手么?”

    “这......”丁德兴听得微微一愣,两眼旋即又睁得老大。

    傅有德说得没错,能将十几艘战舰操纵得如此整齐划一的,绝对不可能是一群从没出过海的新丁。而以每艘船需要四十名水手算,十五艘战舰,至少就得六百名水手来驾驭。六百余名海上行船的行家老手,仓促之间,怎么可能招募得来?除非,除非他朱重九在半年之前,就已经打算组建一支海上力量,从那时起,就开始为现在打根基。而那时,淮安军不过刚刚占据了扬州,朱重九正被六十万灾民逼得焦头烂额。

    半年前,刚刚夺下扬州城没几天,就已经开始准备组建海上力量。甚至在半年之前,淮安军就已经开始谋划,跨过北沙和灵山之间数百里水面,直捣胶州。还有可能,早在半年之前,朱重九已经谋划过,从淮安出发,借水路扑向千里之外的直沽,进而逼迫大都。天哪,这是何等长远的眼光?换了别人,恐怕想都不敢去想!

    “还有这甲板上的弟兄们。丁兄,你在别处,看过如此守规矩的弟兄么?”傅友德却意犹未尽,继续充满钦佩地问道。

    甲板上已经陆续有人上来放风,都是昨天半夜登船的淮安军将士。然而,他们却不是乱哄哄的东一簇,西一波,四下闲逛。而是严格遵照几个水手小头目的指引,很均匀地分布在两层甲板的各个方向上。如此一来,船只的平衡就很容易得到保证。再多的人从内舱里走出来,都不会给船老大和水手们带来麻烦。

    拜徐淮各地经常闹水灾所赐,将士们都不怎么晕船。所以到了甲板上之后,就纷纷站直了身躯,扶着护栏,四下观赏风景。而天空中,此刻南风却突然加大了数分。吹得风帆全部鼓了起来,推着战舰切开碧蓝色的水面,上下起伏,鳞爪飞扬。

    在南风的帮助之下,战舰行得极快。没等太阳走到天空正中央,郁州岛已经出现在前方的水面上。早有占据了此岛的红巾军将士,准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待舰队一落锚,就划着木筏,将吃食和茶汤送了过来。

    吃完了午饭,战舰先朝东北方航行了一个时辰左右,然后掉头奔向正北。四周已经都看不到岸,只有望楼里的瞭望手,通过长长的望远镜,还能找到一些小山或者露出水面的礁石为参照物,不断用旗帜和号角与舵手联络,矫正航向。当太阳坠入西侧的云层之后,瞭望手们也停止了工作。整个舰队就像彻底迷失了般,在薄暮中继续默默地高速驰骋。除了舰长和舵手之外,谁也不清楚他们到底在朝哪个方向走,目的地还有多远。

    晚餐是半条咸鱼和一大碗占城白米,从将军到士兵,每个人都一样。与当地产的稻米相比,这种从海上长途贩运过来的占城米,味道差了不是一点半点儿。但是丁德兴却没心思计较米质的好坏。坐在分配给高级将领的单间中,用手指头捅了捅凑过来一起吃饭的傅友德,低声询问,“咱们差不多快到了吧?以这种走法,从雷州走到胶州,恐怕也用不了几天!”

    “不清楚!”因为前一段时间受到过冷遇的缘故,傅友德对咸鱼和糙米,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快速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低声回应,“不过肯定丢不了,我听说,朱总管这边造过一种叫做指南针的东西,安装在四分仪上,在配上千里眼,可以根据星星直接确定船只所处的位置!”(注1)注1:四分仪和指南针确定航向法,最迟不晚于南宋,就在华夏海船中广泛使用。不过蒙元灭宋之后,华夏的航海水平,大幅倒退。直到明初,才又通过跟阿拉伯人的交流,迎头赶上并超过当时的世界水平。

第二十二章 收心

    第二十二章收心

    “我倒不是担心迷失方向,我是担心,担心岸上到时候接应不及时!”丁德兴脸色微微发红,讪讪地解释。“朱总管派去提前一步登岸的,据说是几个蒙古人。他们虽然说早已跟蒙元朝廷那边没什么瓜葛,但,但毕竟非我族类!”

    “蒙古人里头,也有很多有情有义的英雄豪杰。汉人里边,也不缺李思齐那样的坏种!”傅友德笑了笑,非常无奈地解释了一句。

    最初占山为王时,他也是恨极了一直骑在大伙头上作威作福的蒙古人。而这五六年于绿林和红巾军中打了无数个滚下来,他却发现,人的善恶根本不能简单的以族群来划分。像朱重九麾下的阿斯兰、俞通海这种,虽然身为异族,但是只要要你拿他们当兄弟,他们也会将肠子掏给你,根本不在乎什么一等四等。而像卷了徐州军火炮叛逃到朝廷那边的李思齐,则是放着好好的红巾大将不做,宁愿去给蒙古老爷当狗,令人根本无法将其视为同类。

    不过这其中到底是什么道理,傅友德自己也想不清楚。总觉得这些事情,用一句“良臣择主而侍”根本解释不清楚。可除了这种似是而非的论调之外,其他说法与他自己看到的事实相差更远,更无法说明身边正发生着的一切。

    “朱总管是个英雄!”丁德兴想了想,忽然从嘴里又冒出了一句。

    “至少,傅某还没见过比他更有本事,有胸襟的!”对此,傅友德倒是非常同意,点点头,笑着附和。

    二人是前后脚加入的淮安军,彼此之间本能地就有一种亲近感。在看许多问题时,观点也非常相似。因此谈谈说话,倒也不觉烦闷。正聊得热闹时,舱外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丁德兴赶紧起身将门拉开,正露出徐洪三憨厚的笑脸。

    “丁将军,末将奉大总管命,给您送铠甲来了。您赶紧试试合不合身。”一边捧着个木托盘往里走,徐洪三一边笑着解释。目光无意中扫到傅友德,又冲后者拱了下手,继续笑着说道:“还有您的,傅将军,您的铠甲也末将让人一起也带过来了。正准备给将军送完之后,就立刻给您送过去。要不,末将干脆直接给您拿过来算了!”

    “多谢徐将军!”傅友德客客气气地还了个礼,大声答允。

    都是军中男儿,倒也没那么多讲究。徐洪三冲门外打了个招呼,很快,便有人将傅友德的铠甲也送进了船舱。但是,当二人伸手掀开托盘上的遮盖时,却立刻被眼前的事物给吓了一跳。愣了愣,手掌瞬间就僵在了半空当中。

    金丝甲,传说中的金丝软甲!完全由一根一根棉线般粗细的金属丝编织而成,胸口和小腹等处,还单独覆盖了几片精钢护板,将要害部位遮得密不透风。更难得的是,无论是编织铠甲的金丝,还是保护要害的精钢护板,居然全都呈乌云般颜色。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间穿在身上,都不会有星点儿反光。一旦混入人群,就很难被敌军的神箭手分辨出来。

    拜淮扬工坊越来越庞大的规模所赐,如今全身板甲在东路红巾当中已经不算太新鲜。像傅友德和丁德兴这种曾经身居显赫位置的勇将,几乎每人都曾装备过一套。但传闻中西域那边能工巧匠所制,兼具防护力和灵活性的金丝软甲,却是平生第一次见到。谁也无法估量它的价值。

    “是咱们淮扬大匠院刚刚开发出来的,全军上下目前只有十套。大总管说你们两个都是初来乍到,怕战场上有闪失。就命末将专门送了两套过来!”唯恐傅友德和丁德兴二人不够激动,徐洪三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补充。

    “这,这,丁某何德何能,敢,敢蒙大总管如此厚爱!”当即,丁德兴就觉得心里发烫,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起来。

    无论眼前的软甲是用乌金所编也好,顽铁所织也罢。编织这样一套全身甲,恐怕至少要数十丈细线。而将一块块铁锭打造成线,得花多少人工?多少时日?说是铁杵磨针也不为过!所以传说中的金丝甲,几乎每一件都价值连城。马上就要将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穿在身上,让丁某人的肩膀和心脏,如何不觉得沉重?

    “请转告朱总管,傅某今晚定穿着此甲,追随左右!”傅友德早就横下心来将性命都卖给朱重九了,因此表现就比丁德兴镇定了许多。先捧起铠甲,深深朝徐洪三躬了下身子。然后迅速直起腰来,三下两下将自己原来的武将袍服剥落于地。

    正是秋暑未褪时节,每个人穿得都非常单薄。因此脱掉常服之后,傅友德立刻露出一身虬结的腱子肉。徐洪三羡慕地扫了两眼,笑呵呵地上前帮忙,“这套软甲分为三层,除了最外边的一层乌钢软丝外,里边还依次衬了一层鲁绸,一层棉布。即便不套里衣,也能直接穿戴。并且还能透气,远比板甲凉爽!”

    一边骄傲地做着说明,他一边飞快地上下移动手指。片刻功夫,就将傅友德给打扮了起来。正所谓人的衣服马的鞍,新铠甲一穿在身上,傅有德立刻好像脱胎换骨。整个人从内到外透着英气,令旁观者为之好生目眩。

    “还有头盔、战靴和战刀!”徐洪三又从近卫们手里接过一个托盘,将其放在傅友德脚下。“大小都是根据傅将军以前留在我们大总管那里的尺寸配的,应该刚刚好!”

    上次从朱重九那边领铠甲,还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当时傅友德奉赵君用之命,带着五千兵马来协助淮安军南下。自恃有功,觉得无论从朱重九手里拿什么东西,都理直气壮,所以根本没将那一套板甲当作什么贵重之物。却万万没想到,时隔一年多,朱大总管手里,居然还留着自己当时所选之物的尺寸,每一件,都分毫不差!

    “刚好,傅某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亲自上阵杀敌了。今晚有了这套盔甲,正好去为大总管斩将夺旗!”有些话,心里知道就行了,根本不用说在明处。傅友德干脆利落地戴上头盔,更换战靴,随时准备提刀出战。

    “丁某今夜,愿与傅将军结伴而行!”丁德兴也迅速吸了几下鼻子,在其他几名侍卫的服侍下,迅速脱掉宿州军的常服,换上淮安军的软甲。

    与以前拥有过的板甲相比,金丝软甲在份量上,至少轻了七成。并且手肘、膝盖,腰肢等处皆可以轻松以任何角度弯折,对灵活性的影响微乎其微,正适合他这种武艺娴熟的猛将。穿在身上,简直是如虎添翼。

    “徐某本领低微,今夜我家大总管的安全,还要多多拜托两位。”见傅友德和丁德兴二人都换上了淮安军的装扮,徐洪三也不客气,拱拱手,低声请求。

    “徐将军放心,除非我们两个都战死了,否则,绝不会让人伤到大总管一根汗毛!”傅、丁二人郑重点头,回答得异口同声。

    到了此时,他二人所想的,已经不是今夜的跨海奇袭能不能得手了。而是无论遇到任何情况,都不辜负徐洪三的请托,不辜负朱总管这番国士之礼。毕竟全天下找不到第二支淮安军,也找不到第二个,匆匆见过几面,就敢把性命交给自己的英雄。

    “那徐某就不多废话了!”徐洪三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一番,笑着点头。“今天船开得有点儿快,差不多再有半个时辰左右,咱们就能进入胶州海湾。届时,十五艘战舰会一道抢滩,请二位将军务必做好准备!”

    说罢,又将右手举到额头边,冲傅、丁二人行了个怪模怪样的礼。然后转过身,带领着一众近卫快步离去。只留下地上的旧衣服和旧靴子,东一件,西一件,凌乱的摆在二人眼前,好像二人先前的心情。

    “这身金丝软甲,穿起来很舒服。”傅友德沉默了片刻,弯腰将自己的旧衣服和旧靴子一件件拾起来,仔仔细细摆在了徐洪三留下的木托盘中。无论过去在徐州军中有多少遗憾和辉煌,今后都像这些旧衣服和靴子般,跟他傅友德彻底无关了。他现在不是宿州军的弃将,而是淮扬大总管帐下一卒,只要大总管旌旗所指,就会奋勇向前,百死而不旋踵。

    “这刀也不错!丁某使着正顺手。”丁德兴笑了笑,顺手抄起徐洪三留下来的秋水雁翎刀,于灯光下慢慢擦拭。(注1)刀也是全新的,用的是淮扬工坊特有的冷锻技术。刀身长四尺,柄长七分,二分宽窄的刀体呈均匀的三角型,正反开刃,上面还锻压出了四条血槽。一看,就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

    在刀身下部靠近椭圆形刀镡位置,则清晰地铭刻着四个银钩铁画的汉字,“还我河山!”

    注1: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南宋军器监开始新造一种刀类兵器,因其形如大雁的翎毛,故命名为“雁翎刀”。刀长在90cm上下,宽4cm,从刀身三分之二处向上弯曲。正面全刃,反面从首部向下开刃十五cm左右。有两至四道血槽不等。为军中利器,民间禁止制造销售。

第二十三章 登陆

    第二十三章登陆

    这四个字据说来自杭州的岳王庙,乃岳武穆当年亲笔手书。几乎是个读书人,都能知道其典故。然而,岳王庙从建立起来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一百三十余年了,汉家儿郎甭说完成武穆遗愿,连江南半壁都未能保住,最后都落入了异族之手。

    猛然间,就有一股凛冽的寒意,从刀柄上传过来,一直传入傅友德和丁德兴两个人的心底。他们此行的方向是北方,他们就要踏上黄河以北的华夏故土。而自岳武穆被冤杀后,除了淮安军之外,还没有其他任何一支打着汉人旗号的军队,曾经渡过黄河半步。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忽然变得极为漫长。

    早就不是战场上雏儿的两人,几乎都在竖着耳朵等待。等待从甲板上层传来的集合号令,等待朱重九对自己的召唤。然而,他们等来的,却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哗哗,哗哗,哗哗.....”,没完没了,无止无休。

    不会真的迷失了航向吧?

    那几个蒙古人真的对大总管没二心么?

    万一战船触了礁怎么办?

    万一目的地有埋伏怎么办?

    朱总管会不会亲自冲在最前方,就像传说中唐太宗李世民那样?

    他把金丝甲都造成了黑色,是不是意味着他想打造一直玄甲军?

    ....

    千头万绪,如海浪般从心底涌起,令人越想越着急,越想,越紧张得胸闷气短,几欲窒息。

    就在二将急得快发疯的时候,脚下的战舰忽然减速,令人差点向前栽倒。紧跟着,一个低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短促而清晰,“近卫团,以都为单位,甲板上集合。跟着水手的灯笼走,到了指定位置后,立刻坐下待命!”

    “是!”低低的回应声从船舱内不同的位置响起,随即,船身伴着忙碌的脚步声开始微微震颤。

    下一刻,卧舱门被人从外边轻轻拉开,徐洪三探进半个头,以极低的声音吩咐,“二位将军请带上兵器,随我上甲板。咱们走后侧的绳梯,把正式楼梯留给弟兄们!”

    “给徐将军添麻烦了!”傅有德和丁德兴两人鱼跃而起,快步跟在了徐洪三身后。三人借助大舱内的微弱灯光,避开一串串忙忙碌碌的人影,快步来到通往顶层甲板的绳梯下。然后攀援着绳梯鱼贯而上,几个呼吸间,就抵达了战舰的顶层。

    顶层甲板上,已经站了许多近卫团将士。每个人嘴里都叼着根短木棒,避免发出太大的嘈杂声。因为要保持战舰平衡的缘故,他们没有完全集中于一处。而是在水手的指引下,按照上来的顺序,三十个人一簇,三十人一簇,均匀地分布在各个位置。

    在甲板中央靠近主桅杆附近,则有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指挥台。朱重九正站在上面,一只手扶着栏杆,另外一只手冲着海面指指点点。

    他周围的幕僚们显然受过严格训练,每听完一句话,就迅速用几只特制的传令灯,冲着主桅杆顶部的瞭望台位置,打出数种不同颜色的组合。

    瞭望台上,立刻有人用更大号的传令灯,将一连串五颜六色的信号打向后面的船只。很快,整个舰队上方,灯火就打成了串,好像夜空里闪耀的星星。

    “船帆怎么降下来了?!”傅友德忽然观察到了一个微妙的细节,瞪圆了眼睛,在自己心里悄悄嘀咕。

    四下除了指挥台外,都是一片静谧,他不敢找人询问。只能扭动头颅,自己努力寻找答案。

    很快,他就清楚地发掘出了答案所在。船舷外除了海浪声,依稀还有另外一种声音。非常整齐,却非常低微,“刷刷,刷刷,刷刷,刷刷.......”每响动一次,就将脚下的战舰朝左前方推动数尺。

    ‘是有人在划桨,怪不得落了风帆之后,船依旧在沿着同样的方向移动。’傅友德轻轻吐了口气,缓解心中的紧张。弃帆用桨,说明登陆点已经非常近了。所以需要更准确的把握战舰的速度。但灯光呢?这个时候还用灯光传递命令,不怕岸上的敌军发现么?还是朱总管有绝对的把握,附近没有任何敌军?

    海面上很黑,除了挂于自家舰队桅杆上的灯火在不停地闪烁之外,根本看不到其他任何光亮。而天空中,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布满了彤云,将月亮和星星全部遮盖了起来,一个也不见。如果以前做响马的时候,这绝对是个攻打地主堡寨的好时机。趁着黑夜的掩护,可以将弟兄们悄无声息地拉到堡寨之外。然后派十几名身手灵活的弟兄,用绑着绳子的飞抓搭住墙头,攀援而上。抢在里边的庄丁做出反应之前,迅速打开大门.....

    “傅将军,傅将军,请跟我上指挥台。大总管请您跟丁将军一块儿上去!”有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绊甲丝绦。

    “啊!”傅友德愣了愣,讪讪地点头,赶紧从夜空中将纷乱的思绪收回来。

    “请跟我上指挥台。大总管请您跟丁将军两个一块儿上去!”俞通海低声重复了一遍,打了个手势,示意二人跟自己走。

    傅友德这才发现徐洪三已经不见了,替自己领路的换成了另外一个人。将狐疑地目光转向丁德兴,正欲偷偷地询问一声。却见到后者将头转向了船舷,悄悄地冲自己使了个眼色。

    徐将军去了那边?傅友德迅速扭头,顺着丁德兴的目光观望。只见一个非常像徐洪三的背影,正迅速从船舷上翻下。而其身后,则跟着整整一个都的弟兄。每人都脱光了膀子,嘴上叼着一把短刃,身后则背着,一个方方整整的包裹。

    就在此时,斜前方的黑暗中,忽然跳起一串幽绿色的火焰。像夏夜里的鬼火般,迅速滚动了几圈,然后迅速熄灭。

    紧跟着,则又是幽绿色的一长串。闪起和消失同样的迅捷。

    “咯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几声高亢的鸟鸣,忽然从鬼火熄灭处响起。穿过嘈杂的海浪声,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夜猫子的叫声,配上这忽明忽灭的鬼火,足以让走夜路者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凭着以前多年做响马的经验,傅友德却清楚地意识到,那不是真正的鬼火。真正的鬼火没有这么亮,并且熄灭的速度要缓慢许多。

    那是一种从腐烂动物尸骨里头,专门熬制出来的油膏。只要小小的一盒,就能制造出大片的鬼火。江湖上有一种骗子,专门通过这种伎俩,来敲诈不明真相的富户,让后者出钱请他们驱鬼。而傅友德当年占山为王时,麾下正有几个喽啰擅长此道。

    “咯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夜猫子的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陪合着人工制造出来的鬼火,为战舰指引正确的航向。

    战舰的速度一点点加快,将自家与鬼火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但是更快的,是海面上忽然涌起的数点星光。一样是幽绿色,与岸上的鬼火一样吓人。但所有星光都迅速向鬼火附近汇聚,就像几百年来散落在海上的孤魂,正在奔向他们梦里的故乡。

    “是徐洪三他们,他们正架着小船为大军探路!”傅友德立刻明白,那些星光是何人所为了。

    每一艘战舰上,都会配备数条小舟。几个月前,朱重九营救他们时,就曾经从战舰上放下小舟,然后由弟兄们划桨登陆,建立滩头阵地。今夜,不过是重复了上次的战术。只是登陆将士的数量,比上次多了数倍。整个舰队规模,也比上一次大了数倍而已。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轻松,心中所有的紧张与压抑,瞬间一扫而空。而俞通海的声音恰恰从耳边传过来,提醒他不要再走神,“傅将军,注意脚下。脚下是台阶,您小心些。不要绊在上面!”

    “多谢俞兄弟!”傅友德客气地回应了一声,迈动双腿,快步走向朱重九。

    指挥台上还有给他和丁德兴两人专门留出来的位置,站在那里,他们两个能看得更清晰战场全貌,也能更容易地接受大总管的调遣。

    手中的战刀已经饥渴很久了,他能感觉到刀刃上传来的饮血**。

    “站在这里,跟我一起给弟兄们助威!”然而,朱重九却抢先一步,掐灭了二人冲锋陷阵的可能。“我答应过大伙,不上岸去给他们添乱。”

    每人手里塞进两只鼓槌,朱重九继续笑着吩咐。“等岸上的火头点起来,就跟我一块擂鼓。半夜偷袭,吴良谋比咱们三个在行!”

    “是!”傅友德和丁德兴两个干脆利落地答应,仿佛早已经在朱重九帐下效力多年般,没有丝毫迟疑。

    轻轻地放下战刀,举起鼓槌,他们将目光再度投向鬼火闪烁的位置。

    夜猫子的叫声已经消失,从海面上汇聚过去的星光,马上就要与岸上的鬼火融合在一处。而在两三里外远的位置,则有两行火把在快速向这边靠近。随之相伴的,还有一连串软弱无力的画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驻守在这一带的元军终于察觉到了异常,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做出了反应。

    只可惜,他们的反应太慢了。

    “咚!”一个巨大的五色炮,忽然从鬼火汇集处跳起来,于夜空中迅速炸开。(注1)“咚!”“咚!”“咚!”“咚!”,一个又一个五色炮,接连跳上夜空,陆续绽放。

    刹那间,整个夜空,落英缤纷。

    陆地和海面,瞬间被照得亮若白昼。

    六百多名搭乘小船登岸的第五军将士,迅速从身后解下油纸包裹着的火枪,冲着元军杀过来的方向,排出了一个小小的方阵。

    近卫团的弟兄们,则在徐洪三的带领下,将身后的包裹丢在地上,一个接一个,迅速点燃。

    跳跃的火焰,取代了夜空中渐渐黯淡下去的落樱,照亮整个舰队登陆的海滩。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从所有战舰上响起,宛若在海面上滚过的惊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震耳欲聋的雷声中,巨大的战舰再度加速,像一头愤怒的鲲鱼般,朝被火堆照亮的沙滩冲了过去。

    义无反顾!

    注1:五色炮,即烟花,最晚出现不晚于宋代。史书上多次有记载,大宋朝廷燃放烟花,与民同乐的事情。

第二十四章 生意

    第二十四章生意(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连绵的战鼓声扫过海滩,与涛声一道,涌入沉睡中的胶州城。

    “该死!”正在挥毫作画的蒙元胶州达鲁花赤耳由恨恨地将笔掷在桌案上,低声怒骂。

    不用问,肯定又是佥枢密院事脱欢的人在跟海盗“激战”了。类似的“激战”,胶州水师每年都会打上四、五场,场场都大获全胜。只是,每次阵斩的海盗都非常少,并且从没抓到过任何俘虏。毕竟,从高丽那边购买死囚也是一笔开销,能省下来的钱,脱欢大人绝不会滥花。

    不过,每次水师凯旋而归,缴获的“贼脏”却是非常丰厚。佥枢密院事脱欢又特别会做人,从山东道、到益都路、再到胶州城,各级官员,都能按照相应的官职等级,从“贼赃”中拿到应得一份。所以吵闹归吵闹了些,胶州的官员们,也不好意思站出来拆穿脱欢和走私商人们所演的折子戏。

    当然了,收了分润之后,对于驶进驶出胶州湾的走私货船,大伙也默契地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反正这种走私贸易,管了也是白管。敢不理睬色目人所把持的市舶司,直接从胶州湾往高丽、倭国发船的,哪个背后站得不是个王爷以上级别的大佛?你前脚带兵把人家的船扣了,后脚就得上门给人家去赔礼道歉!弄不好,连官位和性命都得丢掉。还不如装聋做哑,好歹每季度还能从“贼赃”中分一份红利,远比刮地三尺来得痛快。

    也不是所有官员都肯沆瀣一气。前些年,就有个从大都调任过来的水师万户,不听下属的劝阻,坚持要替朝廷堵住胶州湾这个巨大的走私窟窿。结果在带队追杀走私船时,他居然脚下打了滑,一头栽进了大海当中。待被手下人捞上来,肚子已经灌得如同碾子般大,任神仙出手,都无力回天了。

    自那以后,胶州城的文武官员,就再也没主动惹过讨人嫌。甚至最近发现有商贩偷偷地从海路向淮安城贩运粮食和硝石,也听之任之。反正从淮安城内用粮食和硝石换回来的镜子、冰翠和擦在身上能香小半个月的百花玉露,从没留在胶州城里公开销售过。几乎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专门的马车将这些价格奇高无比的奢侈物品,直接运往济南装船。然后再沿着大清河逆流而上,进入运河,迤逦送往大都、上都、冀宁等王公贵胄喜欢的居住的地方。甚至还能远赴伊利汗国,送到那些一掷万金的贵人手里。

    可清晰地照见人脸上汗毛孔的玻璃镜子;由冰翠雕琢而成,夜里能发光各色器物;采百花精华所酿制的玉露。哪一样拿出来,售价不在千贯以上?即便以胶州达鲁花赤耳由的从四品官身,想每样都买一份尝个新鲜,都得皱着眉头犹豫好几天。他就不信,这些货物到了大都城之后,会流入什么普通商贾之家。而当朝的宰相、平章、御史大夫们,明知道此物会导致大笔的钱粮流向淮安,流入红巾巨寇朱重九之手,最后变成一门门火炮和一杆杆长枪、大刀,却依旧无动于衷。这种古怪情况,就有些令人深思了。

    “莫非朝廷当中,有人不希望朱贼被尽快剿灭?”命侍女关紧门窗,将战鼓声隔绝在外,州达鲁花赤耳由再度拿起笔,于书案旁来回走动。

    脱脱和哈麻两个,势同水火。这一点,凡是激灵点儿的官员都清清楚楚。而如果脱脱顺利将朱重九、刘福通等贼斩尽杀绝,凭着耀眼的战功和手中三十万得胜之师,绝对能将哈麻彻底踩于脚下。但如果万一脱脱打了败仗呢?那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哈麻再混蛋也不敢拿大元朝的万里江山开玩笑!

    死死抓住沾满了浓墨的毛笔,胶州达鲁花赤耳由,被自己脑海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得冷汗直冒。如果朱重九打败了脱脱,那后果就太可怕了。大元朝肯定会一蹶不振,甚至转眼亡国。同为当朝重臣的哈麻,肯定不会蠢到跟朱贼勾结的地步。不过,如果想方设法,让脱脱跟朱贼打个平手,或者将战事拖上四五个月,那情况就又柳暗花明了。

    哈麻可以联合月阔察儿等人,以“劳师无功,养贼自重”等理由,弹劾脱脱。然后找一员上将取而代之。刚好脱脱也将朱贼给耗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替换脱脱的人一到,立刻就可以跟红巾贼决战。整个“平叛”之功,就顺势落到了哈麻等人之手。脱脱和帖木儿不花兄弟,则彻底失去了皇上的信任......

    沿海城市的天气向来凉爽,但胶州达鲁花赤耳由的脊背,却在不知不觉间,就湿了一大片。不是因为窗外连绵不断的战鼓声,而是为了远在千里之外,大都城内变幻莫测的政局。

    当年权相伯颜失势,脱脱取而代之。大元朝从上到下,不知砍掉了多少颗官员的脑袋。而一旦哈麻取代了脱脱,那些站错队的家伙,还能落下个善终么?

    可万一脱脱笑到了最后,为了以儆效尤,他也不会再放过哈麻和雪雪两兄弟。届时,大都城内那么多镜子和花露是从哪里来的,恐怕就要有个交代了。作为其中一个主要走私通道,胶州肯定在劫难逃。城内的文武官员,恐怕也有吃不完的挂落......

    “大人,大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正痛苦不堪地想着,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恼人的喧哗。紧跟着,胶州同知韩清就一头栽了进来,双手扶住门堪,气急败坏,“大人,大人您赶紧去看看吧。出事了,真的出大事了。海盗,海盗把在东门外黄沙滩登岸,把水师,把水师给全歼了!”

    “什么?你说什么,不是糊弄人的么?怎么会真的打起来?”胶州达鲁花赤耳由迅速扯下耳罩,一不小心,手中的毛笔将墨汁涂得满脸都是。

    “哎呀我的大老爷哎!我什么时候敢骗您?!”胶州同知韩清向前爬了数步,双手抱住耳由的大腿,“哪里是商贩啊!是海盗,真真正正的海盗。咱们胶州万户所那个水师您也不是不知道,空饷早就吃到了七成。剩下那两三千弟兄,上去一波败回来一波,已经一路败到城门口了。您再不赶紧派人去支援,贼人就直接杀进城里头来了!”

第二十五章 生意 (中)

    第二十五章生意(中)

    “派人,立刻派人!”胶州达鲁花赤耳由越听心里头越紧张,挥舞着手臂答应。根本顾不上再考虑毛笔的事情。黑漆漆的墨汁,被他甩得到处都是。“脱欢呢,你跟我一起去找他!”

    “脱欢,脱欢大人去诸城了。半个月前就走了,大人,您莫非忘记了么?”胶州同知韩清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气急败坏地补充。“还有府尹,通判,都跟着他一起去捞军功了。如今胶州城里,就咱们俩撑着!”

    “啊?”耳由的身体又是一僵,手中的毛笔缓缓掉在了地上。

    由于涉及到的利益过于庞大的缘故,朝廷专门派了一位名叫脱欢的二品枢密院敛院常驻胶州。城内外的水路军队、屯垦以及走私贸易的管理和分红,也完全由后者越俎代庖。耳由这个从四品达鲁花赤,一年里头大多数时间都只是个摆设。连日常政务都插不上手,更甭说指挥兵马作战了。

    此刻大难临头,同知韩清却请他调动军队守城,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况且眼下胶州城内,哪还有什么像样的军队?凡是能提得动刀枪的,早就被脱欢带去围堵淮安贼的王宣了。留守在军营内的,只有几百老弱病残。带着他们去作战,与插标卖首没什么两样!

    “大人,大人!”见耳由只是愣愣地呆立不动,胶州同知韩清心里更是着急,双手扯住前者的大腿,不停的摇晃,“大人,您怎么了?您赶紧说句话啊!眼下城里就数您官儿最大,万一让海盗打进来,抢光了货栈里的货物。即便他们不杀您,朝廷中那些大人们,也饶不了您啊!”

    “我,我最大,最大!”被最后一句话吓得打了个冷战,胶州达鲁花赤耳由张了张嘴巴,有气无力地重复。“我,我,我这,这就去调,调,调兵。来,快来人啊。把,把我的印信拿出来!”

    “这个时候了,还拿什么印信!”耳由的长子多图倒是个精干人,一把推开韩清,冲着自己的父亲大声提醒,“您派几个亲信去就行了。这胶州城总计才巴掌大小,谁还不认识谁?”

    “派,派人!”耳由又愣了愣,魂不守舍地重复,“派人,我这就派人。派谁啊?人呢,都死哪里去了?”

    “派阿察去万户所叫人,有多少叫多少,只要是活着的全叫上,去城墙上杀敌!”多图实在拿自己的糊涂父亲没办法,只好振作精神,替他发号施令,“派咬柱去衙门击鼓,把衙役,弓手,还有他们手底下的帮闲全召集起来,沿街巡视,以免有贼人混进来杀人放火。派您的管家捌刺去找胶州商行的大管事张昭,请他出伙计帮忙守城。如果海贼杀进来,损失最大的就是他们!”

    “派,派,就按你说得派!”胶州达鲁花赤耳由六神无主,顺着多图的话头喃喃重复。“派阿察去......”

    “你们都听见了,还不快去!再磨蹭一会儿,海贼入了城,咱们大伙谁都活不了!”多图回过头来,冲着拥挤在门口的家奴和亲兵们,恶狠狠地咆哮。

    这种时候,谁也顾不上计较他越不越权。纷纷答应一声“是”,撒腿跑去召集人手。不等众人的身影去远,多图又咬着牙,冲着门外的奴仆们咆哮道:“还赶紧给大人顶盔掼甲?等着一会被海贼杀么?掼甲,然后搀着大人上城。大人是咱们胶州的主心骨,有他在,贼人没那么容易打进来!”

    “是!”门口的奴仆们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听多图说得似模似样,齐声答应。随即七手八脚,开始服饰耳由更衣。

    “还有你!”多图狠狠朝胶州同知韩清身上踹了一脚,将后者直接踹出了门外,“别他娘的只会哭,给我去州尹、判官和各级官吏家,无论他们本人在不在,都让各家出奴仆上城据守。谁要是敢拖拖拉拉,不用海贼来杀,老子先带人抄了他的家!”

    “是,大公子说得是,下官,下官这就去,这就去!”说来也怪,刚才还吓得如同烂泥般的韩清,挨了一脚之后,反而抖擞起了精神。大声答应着,快步朝门外冲了出去。

    “贱骨头!”多图低低的骂了一声,叹了口气,继续代替自己的父亲发号施令。虽然从没领兵打过仗,但此时此刻,即便是错误的决定,也远比没决定强。因此倒也极大地鼓舞了摇摇欲坠的军心。很快,接到号令的军民纷纷响应,拎着各色兵器登上了胶州城的东侧城墙。

    达鲁花赤耳由,也被自家的儿子多图和一众亲信们簇拥着,来到了东门敌楼之上。放眼向外望去,只见数不清的火把迤逦而来,宛若天上的银河倒泻。挡在这条银河前面的黑影,无论是人还是物,统统被一扫而过,转眼就踪迹不见。

    “这,这.....”见了此景,胶州达鲁花赤耳由不禁又打起了哆嗦,结结巴巴地喊道,“赶紧,赶紧向益都,不,向益王殿下求救。海盗,海盗太多了。咱们,咱们已经,已经尽了力。”

    说罢,将扶着自己的亲兵推开,转身就要弃城逃命。他的儿子多图见状,赶紧冲过去,揪住他的手臂,“阿爷,大人,您可不能走。此刻益王殿下就在诸城,您要是丢了胶州,他那边肯定军心大乱。过后,咱们全家都落不到好下场。”

    “松,松开!兵,兵都被他们抽走了!罪,最不在我!”耳由用力甩开儿子的手掌,惨白着脸叫嚷。“皇上,皇上圣明,不会,不会乱杀无辜。”

    “黑灯瞎火的,您怎么知道路上没有伏兵?!”多图又羞又气,再度扯住自家父亲的绊甲丝绦。“与其半路上被人捉了去,不如现在就死在城墙上!”

    “你懂个屁!”耳由根本不肯听自家儿子的劝,回过头,破口大骂,“老子要是活着,好歹还能在皇上面前为大伙分辩几句。老子要是死了,所有责任都得自己来扛。老子,老子做了这么多年的官,什么不比你个毛孩子清楚?松开,赶紧松开,咱们爷俩儿接上你娘,一起出城!”

    敌楼当中的兵丁和民壮们原本就两股战战,听达鲁花赤大人如此一说,愈发没有士气。纷纷丢下手中兵刃,蜂拥而逃。

    “给我杀!”多图见状大怒,顾不上再管自家父亲,冲着马道两旁的阴影断喝。

    “噗!噗!噗!”立刻,有十几杆长矛从马道两侧探了过来,将带头逃走的兵丁和民壮,全都戳翻在地。

    “谁敢再逃,杀无赦!”毕竟是个官二代,多图平素受自家父亲耳濡目染,将一身官威学了个十足十。“海盗要是入了城,大伙谁都活不了。还不如战死在城墙上,好歹也图个痛快!”

    “再逃,杀无赦!”平素被多图供养的二十几名心腹死士,纷纷从马道两侧露出身影,举着血淋淋的长枪响应。

    这下,众兵丁和民壮全都不敢再跑了,一个个哆哆嗦嗦蹲在城墙上,不知所措。多图见状,再度张开双臂,挡住正准备离开的自家父亲,哭泣着求肯,“阿爷,父亲大人,您好歹也是个达鲁花赤啊。咱们,咱们蒙古人的脸,不能就这么丢了啊!”

    “蒙古人的脸,哪轮到你我父子来丢!”胶州达鲁花赤耳由绕了几次没绕过去,气急败坏地叫嚷,“纵容商人走私的又不是我?养匪为患,也不是我的主意!还有,还有吃空饷,买官位、从高丽买人头冒功,哪一件是你我父子俩能插得上手的?蒙古人早就不是当年的蒙古人了,皇上都没办法,你一个小兔崽子瞎逞什么能?!”

    骂罢,用力推开儿子的胳膊,继续带头往城墙下走。多图却固执不肯让开,死拦着不放。父子两人正纠缠不清的时候,胶州商行的大掌柜,一众走私商人的头目张昭,忽然走上前,大声劝解,“少将军请稍安勿躁。耳由大人,也别急着走。外边,外边来得,不像是海盗。”

    “不是海盗,那是什么东西?”耳由父子愣了愣,本能地询问。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海盗。海盗的队形,不可能如此齐整!”商行大掌柜张昭摇摇头,回答得非常肯定。

    城墙外的灯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速度快得惊人。然而,整条灯河的形状,却始终没太大的变化。这说明来人不光训练有素,而且纪律严明,远非寻常的贼寇所能相比!

    “是,是红巾贼,红巾贼来抄益王殿下的后路了!”没等张昭回应,胶州同知韩清已经哭叫了起来,如丧考妣。“除了朱贼,谁也想不出如此狠毒的主意。”

    一句话,吓得众人亡魂大冒,立刻又蜂涌朝敌楼外边逃。不是海盗,当然是水师。而眼下有能力从海上发兵的,除了已经被招安的方谷子之外,就只剩下了一个朱屠户。偏偏朱屠户地盘距离胶州又近,顺风的话,大船朝发夕至!

    “别逃,不准逃,谁敢逃走老子杀了谁!”多图抽出宝刀,用力挥舞。阻止包括自己父亲在内的众人离开敌楼。但是,这回再也没有人肯听他的,包括事先安排在马道附近的死士,也丢下长枪,抢先一步逃入城内的黑暗当中。

    “不准走,谁也不准走,谁走我杀了谁!”多图举着宝刀,四下乱砍,却不能阻挡任何人的脚步。有名家丁打扮的人,狠狠从背后推了他一把,将其推得贴在了栏杆上,差点栽出敌楼外。另外一名伙计打扮的人趁机从他手中抢过宝刀,“当啷”一声,丢得不知所踪。其他官吏、家丁、兵士、民壮则从他身边快速挤过,一个个争先恐后,谁也不肯多回一下头。

第二十六章 生意 (下)

    第二十六章生意(下)

    来得是朱屠户,一天破一城的朱屠户!连淮安、高邮和扬州这种雄城,都挡不住他倾力一击。胶州城的土墙才一丈七尺多高,在他老人家前面,还不就是个小土包?让大伙谁都没有九条命,怎么可能听一个毛孩子的几句忽悠,就去捋他老人家的虎须?!

    转眼之间,敌楼和城墙上的官吏、士兵就跑了个七七八八。谁也没能留住的多图无法接受自己亲眼看到的事实,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放声嚎啕,“呜,呜呜,呜呜。蒙古人,你们把蒙古人的脸,你们怎么能.....”

    从小到大,他所听到的,都是自己的祖先如何勇敢善战,如何如何以一部之力整合草原,进而向西灭国无数,向南灭金吞宋,所向披靡。却万万没有想到,真正在需要表现勇气的时候,自己的父亲、叔叔和同胞们,居然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认知和现实之间的巨大的落差,令他不敢再睁开眼睛,宁愿就这样蹲在城墙上,直到被杀进来红巾军砍成碎块。

    “行了,不要哭了。赶紧擦擦眼睛站起来!还有事情必须由你来做呢!”正哭得天昏地暗间,耳畔却又传来了胶州商行大管事张昭的声音。带着几分焦急,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

    “你.....?”多图诧异地抬起头,看到后者将一块面巾递到了自己眼前。是淮扬那边产的棉布提花面巾,远比市面上常见的棉布柔软,双面还用某种很特别技巧,提出了厚厚两层棉花绒,用来擦脸再舒服不过。只可惜价钱稍稍贵了一些,寻常人家根本没勇气问津。

    身为达鲁花赤家的长子,多图当然不会为了一块面巾而震惊。他震惊的是,平素见了谁都点头哈腰的商行大管事张昭,居然有勇气陪着自己一道留在城墙上等死。扭头细看,却发现不止是张昭,还有许多商户带来的家将、护院和伙计,也留了下来。每个人都紧紧攥着兵器,满脸惶恐。

    “当官的都能跑,反正只要上下打点好了,换个地方照样做官儿!”仿佛猜到了多图心中所想,胶州商行大管事张昭叹了口气,苦笑着解释,“但我们这些做买卖的,却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所以多图少爷,接下来的事情,还得由您出头。毕竟好歹也算是官面儿上的人,不像我,全都是些小商小贩儿!”

    “你,你们算哪门子小商小贩儿?”多图一把抢过毛巾,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冷笑着嘲讽。

    平素他的父亲,胶州达鲁花赤耳由没少叮嘱,欺负谁都可以,但是绝对不能欺负西市附近那十几家汉人和色目商贩。后者虽然地位不如他高,可背后站的,却全是大都城内数得着的权贵。真的把对方惹急了,甭说是他,连他老爹这个上州达鲁花赤,都得一起跟着倒大霉。

    “我们都是替人做事的,自己上不了台盘!”虽然被对方拆穿了身份,商行大管事张昭,却丝毫都不觉得尴尬。在大元朝,官商勾结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事情,只有乡巴佬,也会少见多怪。因此,他淡定地拱了拱手,继续说道,“哪如您,生下来就带着俸禄和职位,走到那里都是一等人!”

    “一等人”三个字,被张昭咬得极重。多图听了,少不得又要冷嘲热讽一番。然而想到自家父亲带头逃跑的无耻行径,做人家儿子的嘴巴上说得再响亮,也赚不回什么脸面。不觉又叹了口气,低声回应,“行了,别废话了。眼下城墙上人都是你们的,想让我干什么,我敢不答应么!说吧!是把脑袋割下来,让你们去讨好敌军。还是带着大伙一起逃命,我都应下来就是。”

    “多图少爷果然是智勇双全!”商行大管事张昭用力拍了几下巴掌,大声夸赞。“如此,老夫就不绕弯子了。敌军眼瞅着就要杀到城门外,还请多图少爷带领我等,共同进退!”

    “共同进退?什么意思?”多图越听越糊涂,盯着对方那满是皱眉的老脸,迟疑着追问。

    “很简单,如果来得是海盗。咱们就推多图少爷为主,一起固守待援!”张昭深深地吸了口气,大声回应。“毕竟令尊是胶州的达鲁花赤,如果少爷您能带领大伙击败海盗,他今夜无论做过什么事情,都很容易被遮掩过去。”

    “好,就这么说定了!”多图想了想,用力点头。但是很快,他就又把眉毛挑了起来,盯着张昭的眼睛,继续大声追问,“如果来得是红巾军呢?刚才,你们不是说,来得是朱贼帐下的红巾军么?”

    “那就请少爷打着白旗,带着大伙出门迎降!”张昭点点头,毫不客气地补充。

    “想得美,老子宁可去死!”多图立刻就跳了起来,手指张昭,怒不可遏,“要投降,你们不会自己去?让我一个毛孩子出面,你们这些人在后面缩着,是什么道理?”

    “我们都是草民,您可是达鲁花赤家的长子啊!还吃着一份千户的俸禄!”胶州商行大管事张昭也不生气,后退半步,皮笑肉不笑地回应。“您出去给红巾军开门,怎么着也比我们面子大不是?再说了,令尊这一逃,即便平安到达了益都,过后少不得也要去大都城里头上下打点。届时有我们这些人出钱出力,还怕保不住他老人家的官职和性命么?”

    “你,你们.....”多图立刻被憋得满脸青紫,喘息了半晌,才喃喃地回应,“你们无耻!要去你们自己去,反正你们怎么着也是开城门,还在乎由谁来开!”

    “那可真不一样!”张昭摇摇头,继续循循善诱,“少爷您带着大伙出去装模做样一番,外边的人不知道城内官兵都跑光了,咱们还能讨价还价,让他们答应进城之后,不抢不杀。可如果我们这些草民直接开了城门,献城之功就没了。人家进来之后,还不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这.....”多图今年只有十六岁,即便再早熟,也猜不透几个老商人的真实想法。可对方说出来的理由,又实在太牵强了一些。瞪圆了一双铃铛大的眼睛,犹豫不决。

    他这边迟迟不肯替大伙出头,城外的“海贼”却不会等着他做决断。很快,灯光来到了东城门外。在距离城墙两百步之外的地方猛然停顿,然后迅速变换方向和形状,原地列阵。

    “如果多图少爷肯出面跟敌军交涉,令尊将来的官职,包在我家主人身上!”胶州商行大管事张昭,也不敢再耽搁时间,咬了咬牙,抛出自己能给出的最高条件,“如果做不到,身后多图少爷要杀要剐,张某绝不敢还手!”

    “我阿爷要一个辽阳行省的上州达鲁花赤!”多图知道,自己其实没太多选择。也咬了咬牙,大声讨价还价。

    辽阳行省远在塞外,虽然寒冷了些,油水也远远少于胶州。却没有红巾贼的骚扰。以他父亲耳由的软蛋性格,刚好可以躲在那边混个逍遥自在。

    “好!”张昭毫不犹豫地点头。

    “给我把火把挑起来,我先看看城外来得是谁?”见对方答应得痛快,多图索性也豁了出去,豪不客气地发号施令。

    张昭等人就怕没人当傀儡,既然多图肯出头,其他细枝末节,根本懒得计较。立刻让伙计们把敌楼上的火把和灯球全给点了起来,将城门上下,照得亮如白昼。

    “胶州达鲁花赤之子,大元武宁郡侯之孙,世袭上千户多图在此!来者何人,速速通名!”少年人立刻进入角色,带着几分悲壮走到最亮的一颗灯笼底下,扯开嗓子自报家门。

    “胶州达鲁花赤之子,大元武宁郡侯之孙,世袭上千户多图在此!来者何人,速速通名。”商行大掌柜张昭使了个眼色,立刻,无数大小伙计,齐齐扯开嗓子大声重复。

    城外的淮安军将士,显然正如张昭先前判断,根本不知道城内的官员和守军已经逃光。正准备着等攻城器械推过来后,立刻参照攻打宝应时的方式,对城墙进行凿孔爆破。听到敌楼中传来的喊声,愣了愣,扯开嗓子回应道:“我们是淮安革命军第五军,城里的人听好了,立刻开门投降。我淮安军乃仁义之师,从来没杀过俘虏,也没洗劫过任何城池!”

    “你们真的是淮安军?”多图的心脏先是一沉,随即涌起一阵轻松。全结束了,如果来的是海盗,根据他刚刚与张昭等人达成了约定,还有机会殊死一搏。来得既然是淮安军,除了跟对方谈投降条件之外,他没有其他任何选择。

    “是淮安军,否则队伍不会这么整齐!”

    “他们的旗号我见过,应该就是淮安军!”

    “赶紧跟他们谈吧,别耽误功夫了。哪怕出一些劳军之资,咱们也认了。根本不可能挡得住的!”

    ......

    身背后的议论声一一传来,清晰地落入多图的耳朵。隐隐的,竟带着几分喜悦。

    正所谓,桃李无言,下自成蹊。淮安军的好名声,虽然平素看起来没什么用。此时此刻,却极大地瓦解了城中各类人等的抵抗之心。反正即便是蒙古官员,落入朱屠户手里,只要以往无大恶的话,也能由其家人花钱赎回去。大伙都是些平头百姓,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充其量,是损失些财货罢了。况且人家淮安军,还未尝有过趁火打劫的先例。

    “末将可以打开城门,但,但贵军必须保证,入城后,秋毫无犯!”知道即便自己下令抵抗,也没人肯听从。多图又深吸一口气,大声向城下喊道。

    主动投降的滋味不好受,但是,他至少保住了自己的父亲。当然,这一切建立在张昭等人言而有信的前提下。如果商行过后反悔的话,也许,多图今后就只能去做一个刺客,偷偷为全家人讨还血债了。

    “末将可以打开城门,但,但贵军必须保证,入城后,秋毫无犯!”

    “末将可以打开城门,但,但贵军必须保证,入城后,秋毫无犯!”

    “末将可以打开城门,但,但贵军必须保证,入城后,秋毫无犯!”因为知道来的是淮安军,商行的护院和大小伙计们,喊得格外有底气。

    一片呐喊声中,城外的灯河,又开始快速变化。中间分开一条道路,有名将领举着个价格昂贵的玻璃灯笼,从后边大步走了上来,操着一口流利的蒙古话,大声喊道,“城上是谁?是多图兄弟么?你可认得我?你阿爷,耳由大人还好么?”

    “你是谁?”正等着对方答复的多图,没想到淮安军中还有蒙古人,并且好像还跟自己非常熟悉,愣了愣,将身体探出城墙外,瞪圆了眼睛细看,“你是.....?”

    “我是帖木儿,上万户秀一家的帖木儿。你不认得我了么?”城外的红巾将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转眼已经进入了弩箭的精确射程,脚步却丝毫不肯停顿。“多图,你个小兔崽子。你又皮痒了不是!”

    “帖木儿哥哥,怎么会是你!我认出来了,你是,你是玉里伯牙吾氏的帖木儿。”多图眼前,立刻闪过一个憨厚的笑脸。秀一叔叔家的帖木儿,从小带着自己下海摸贝壳的兄长。某一天忽然就被皇上下令抄了家,然后押到了不知什么地方,从此鸟无音讯。没想到,兄弟两个失去联系多年后,今夜居然又在两军阵前重逢。(注1)“快给我把城门打开,少给我装大头葱!你几时听说过我们淮安军,曾经杀人放火来?”俞通海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换了汉语大声喊道。“赶紧着,别瞎耽误功夫。我们大总管是真正的英雄,从没亏待果然任何人。麾下的的人也不分三六九等,只要你有真本事,就没人敢贪了你功。你过来,咱们哥俩一起保他打江山。就你们父子那两下子,千万别犯糊涂。信不信我现在就把城墙给你弄塌了,前后连半个时辰都用不了。”

    “帖木儿,你是帖木儿哥哥!”多图忽然觉得好生委屈,扯开嗓子,哭叫着朝马道处跑去。“开门,开门,给帖木儿开门。他也是蒙古人,他现在是淮安军的大将!”

    “大管事?”眼看着多图的身影就要冲下城墙,张昭身边的家将悄悄将角弓拉开,低声请示。

    事情到此,已经彻底脱离商行掌控。所以最佳的选择,可能就是把多图杀掉,然后趁着红巾军没打进来之前,大伙从西门逃走。

    “不着急!”大管事张昭非常镇定地摇摇头,否决了对方的提议。“先派几个人去开门。咱们刚才的条件,朱重九的人已经听到了。这笔生意,未必不能继续做!”

    “是!”家将躬身答应,快步追过去,带着伙计们冲向城门。

    城门“吱呀”一声,从里边被拉开。

    日进斗金的胶州城,彻底裸露在淮安军面前。

    注1:正史上,俞通海的父亲俞廷玉,蒙古名字为秀一。乃世袭贵族,玉里伯牙吾氏。但父子二人却被逼得走投无路,不得已做了水贼。后来投靠的朱元璋,都成为大明朝的开国功臣。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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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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