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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七章 天变

    第二十七章天变

    “甲子营抵近城门口,原地戒备。甲丑营,进城控制城门的敌楼!甲寅营,待甲子营发回信号后,进城。沿着街道向西攻击前进,一直推进到西侧城门。甲卯营,上城墙,沿着两侧城墙展开。甲辰营......”淮安革命家第五军指挥使吴良谋宝剑前指,嘴里娴熟地发出一连串命令。

    拜军中的参谋制度所赐,在登陆之前,吴良谋和第五军的参谋们,就已经探讨出了几种不同的应急方案。其中恰好有一种,是专门针对敌军不战而降的。所以他指挥起来有条不紊,丝毫没有因为胶州城门被打开得突然而手忙脚乱。

    各营将士也都训练有素,接到命令后,立刻不折不扣地执行。很快,胶州城的东西两座城门就全被淮安军掌握。州衙、市易署、监牢、万户所大营,也都顺利易手。几个大的十字路口,都安排了专人负责警戒。城内最繁华的东、西两市,亦被牢牢地控制了起来,不准任何人浑水摸鱼。

    一些当地的大侠、小侠们,原本在得知达鲁花赤耳由带头逃走之后,还想趁机发一笔横财。结果刚刚冲上街头没多久,迎头就碰见了负责恢复秩序的淮安军甲戊、甲庚两个营。后两者在总结了淮安、宝应和高邮等城池易手的经验教训之后,应付这些宵小之辈,可谓驾轻就熟。当即一排齐射过去,将叫嚣最欢的几位大侠全都打翻在地,然后再派出长矛手左右包抄,转眼间,就将趁火打劫的家伙们全部生擒活捉。

    “以都为单位,分头四处巡视,任何不听号令,借机为非作歹者,以负隅顽抗论处!”击败了第一波江湖人物之后,两个营的营长迅速调整部署。

    “是!”弟兄们答应一声,立刻分城小队。每三十人一组,梳理所有街道。将几波试图打家劫舍的江湖人,杀得杀,抓得抓,全都在第一时间镇压了下去。将城内刚刚冒起了几处火头,也迅速扑灭。将所有混乱的端倪,统统扼杀在萌芽当中。

    这一系列干脆利落的举动,效果可不是一般的好。非但将其他蠢蠢欲动的大侠小侠们全都吓缩了回去,一些正在街道上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的地方小吏,见到淮安军对不服从管束者痛下杀手之后,也赶紧掉头跑回了各自的家中,紧闭大门,龟缩不出。彻底将自己的生死交给了胜利者,准备听凭对方处置。

    还有一些当地士绅、掌柜、店东,发现淮安军丝毫不纵容地痞流氓们的所作所为之后,则悄悄地舒了一口气。用脊背顶着门板,开始核计此番能不能少出点“血”,用最小的代价换取阖家老少平安.....

    无论怀得是哪一种心思,敢跳出来给淮安军添乱的家伙,是半个都看不见了。大约在短短数十分钟之后,整座城市,就完全恢复了正常秩序。所有喧嚣,也彻底回归于沉寂。除了定时的更鼓声和偶尔响起的狗叫声之外,街道上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静。

    初秋的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第二天卯时三刻,太阳又缓缓从海面上升了起来,将万道金光照进了胶州城内。在忐忑不安中渡过了一夜百姓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纷纷壮起胆子,从门缝、窗子缝和临街的高墙后,朝外边乱瞄,观望“风向”。然而,当他们第一眼看到街道上的淮安将士,身体顿时就是一僵。

    静谧的街道两旁,每隔着二十几步远,就有两名淮安军士兵在那里执勤。一个紧握兵器,像根木头桩子般一动不动。另外一个,则和衣而卧,沉沉的进入了梦乡。

    他们就在秋风中,守护了大半夜!他们一直这样轮流站岗,轮流休息,片刻也没有疏忽!他们背后就是一栋栋整齐的民房,砸开门进去,就能借到被褥,甚至可以直接躺在主人的房间为所欲为。但是,他们却对身后的家家户户碰都没碰一下,并且故意和临近的院门,保持了数尺远的距离。

    “这,这,这是仁义之师呐!”有读过书的宿老,在门背后失声大叫。然后发了疯拔下了门闩,从里边将院门奋力拉开。冲到街道上,弯腰扯住正在睡觉者的胳膊,“进屋,进屋去睡。老婆子,赶紧烧姜汤给他们暖暖身子!”

    “进屋,进屋睡。军爷,我们昨夜,昨夜睡得太沉,没,没听见你们在外头!”

    “这,这,你们,你们怎么不敲门呢?敲一下门,好歹也有个遮风的地方啊!”

    ......

    很快,大部门临街的院门,就被主人自己打开了,一个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哆哆嗦嗦走出来。从地上扯起和衣而卧的年轻将士,不由分说往自己家里头拉。

    老百姓见识短,分不清谁是官兵,谁是贼军。但“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掠”的好汉,肯定是岳家军那样的仁义之师。而这种仁义之师,大伙以前却只是从平话里听说过,从未曾亲眼见到。今天突然发现他们就在自家门外站了大半夜,怎么可能不为之感动?

    然而,那些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的年青后生们,却果断地拒绝了大伙的好意。纷纷挣脱拉过来的手臂,红着脸拼命往同伴身边退,“阿伯,阿婆,不能,我们不能进门!”

    “大哥,谢谢了,真的谢谢了。我们这是双岗,没上边的命令,谁都不能擅自离开!”

    “我们有纪律,有纪律。我们是,我们革命军,我们这边管得严,跟别人家不一样!”

    “老乡,别客气了。我们是革命军,革命军,我们和别人真的不一样!”

    .....

    一个个操着异乡风味的陌生口音,听在当地人耳朵里,却无比的亲切。胶州城内的小门小户,瞬间就彻底放了心,再也不怕坐在家中祸从天降。而那些原本准备花钱免灾的中等人家,见淮安军的纪律如此严明,也都觉得肚子里头立刻踏实了许多。只有几个背景雄厚,见多识广的商行掌柜,感觉与众人恰恰相反。望着街道上那一张张害羞的面孔,一整宿未曾合拢的眼睛,愈发显得深邃。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第二不拿百姓一针线,百姓对我拥护又喜欢,第三一切缴获要归公,努力减轻百姓的负担.....”见当地百姓越来越热情,唯恐麾下弟兄们把持不住,有一名都头干脆扯开嗓子,唱起了大伙熟悉的歌谣。

    “三大纪律我们要做到,八项注意切莫忘记了,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尊重百姓不要耍骄傲,第二买卖价钱要公平,公买公卖不许逞霸道.....”嘹亮的歌声,立刻从城中几条主要街道上响了起来,每一个唱歌的年青将士的脸上,都写满自豪。

    金色的阳光刺愈发明亮,从半空中照下来,照亮他们稚嫩的面孔,照亮他们冷硬的前胸甲,照亮他们沾满泥土的护腿和战靴。将他们一个个照得像金甲战神般,高大威猛。

    正在拉将士们进屋休息的百姓,陆续松开了手臂。他们听不懂对方的乡音,却能听得懂这歌声里,所包含的善意和骄傲。

    “他们说,他们是革命军.....”几个去淮扬进过货的店铺伙计,带着满脸的钦佩,低声向周围的人解释。

    “他们是革命军!”众人无论听懂听不懂,纷纷点头。

    革命这两个字,出自《周易·革卦·彖传》:“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其所包含的意思过于生僻,并不是所有人都听闻过。但是,大伙在极短的时间内,却清楚地理解眼前这群年青人,和自己以前见过的所有持刀者的不同。

    他们不是为了抢掠财货而来。

    他们也不是单纯地为了将蒙古人赶走,换了自己去坐衙门里的位置。

    至于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大伙猜不到。却能感觉出,如同他们成功了,大伙的日子,肯定会比现在过得更好。

    因为,他们现在所做的事情,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预先展示出了他们的将来。

    “遵守纪律人人要自觉,互相监督切莫违反了,革命纪律条条要记清,百姓子弟处处爱百姓.....”歌声中,年青的展示们一个个抬头挺胸,浑身上下,洒满金色的阳光。

    “只要淮安军不撤走,大伙就谁也别轻举妄动!”临近西市的一栋深宅大院内,胶州商行大掌柜张昭,忽然叹了口气,回过头,冲着身后的同行们,低声吩咐。

    “那咱们的发船日期....?”其他几个掌柜互相看了看,然后不甘心地询问。

    “船期照旧,大不了按照淮安的规矩,再给姓朱的交一笔税钱!”胶州商行大掌柜张昭咬了咬牙,快步补充。

    “那,那,那可是不小一笔钱呢!”

    “咱们,咱们东家那边,如果问,问起来,怕是不好交代!”

    “那,那咱们还不如走市舶司呢,好歹,好歹还能疏通关系,少交一些!”

    .......

    众掌柜立刻发急,七嘴八舌地反对。

    “那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张某不勉强!”张昭瞟了众人一眼,淡淡地说道,“反正,张某会跟自己的东家说,以后出海的货物,全都走胶州。”

    “这,这.....”众掌柜们眨巴着眼睛,无法理解张昭的决定。

    “天要变了,难道尔等没发现么?”冲着众人笑了笑,张昭忽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随即,走下楼去,大步走向院门。

第二十八章 勾结

    第二十八章勾结(上)

    天的确已经变了,昨夜还彤云密布,而现在,却是晴空万里。

    朱重九坐在胶州城的达鲁花赤衙门的后花园内,一边享受着由东方吹来的习习凉风,一边快速翻动手里的战报。

    至今为止,这场跨海登陆战都非常完美。完美得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大元朝的水师质量太烂了,将领的表现也极其外行。昨夜发现有人抢滩登陆之后,居然把手中吃空饷达到七成的部队分为几波,一波接一波扑了上来。这种添油战术乃是兵家大忌,被淮安军凭着人数和武器的双重优势,来一波击溃一波,转眼间就打了个落花流水。

    随后的胶州城攻防战,更是轻松至极。没等第五军杀到城外,蒙元的胶州达鲁花赤耳由,同知韩清,已经带着城内的最后力量逃向了益都。剩下的一堆前来“协助防御”的商贩武装,见势不妙,干脆直接投了降。

    接下来的恢复城市秩序任务,对淮安军来说,则是驾轻就熟了。有了去年攻打淮安、宝应、高邮和扬州等城池的经验,吴良谋等人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没将任何事情留给朱重九这个大总管来烦心,让他几乎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欣赏了整个过程。然后就被接进专门腾出来的达鲁花赤府邸,养精蓄锐。

    “大元朝这个果子,真是熟透了!”兴趣索然地放下战报,朱重九拿起一杯清茶。

    此战,淮安军总共阵亡七人,其中三人是在登陆时不小心被海浪击倒,在黑暗中没得到同伴的及时抢救,溺水而死。四人则是死于跟敌军第一次发生接触时的混战。

    重伤者五人,全部是在混战中被敌军的冷兵器捅在了铠甲衔接处,失去防御而受伤。轻伤数字则为二十六,都是脸部或小臂中箭,用酒精清洗过伤口后,大多数在半个月之内,就能重新走上战场。

    与淮安军如此轻微的伤亡数字相比,蒙元那边,则是被阵斩三百余,生擒一千余,还有差不多同样的数字的将士逃入了临近的村落和荒山,再也对淮安军构不成什么威胁。

    敌我双方一百换一的战损比,让朱重九心中差点涌起一股北伐之志。干脆丢下脱脱和买奴两个老贼不管,率领第五军重新登船,从海路直扑大都。说不定,以手中这三千多精锐,就能将大都城内的蒙古皇帝生擒活捉!

    不过这个堪称宏伟的设想,只是在心中闪了闪,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以三千铁甲直捣黄龙,只有说书人口中才可能实现。从直沽到大都,至少还有三百多里路。足够妥欢帖木儿君臣做出恰当反应。而一旦远征军的攻击受阻,其后勤补给就必然出现问题。毕竟直沽不是胶州,从淮安到胶州,顺风顺水一日夜可将补给运到。而从淮安行船到大都,再顺利也得在海上漂上七天。

    此外,对于自己的能力,朱重九认识得也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最大长处,在于比其他人多出了六百余年知识积累,比其他人更了解人类社会的基本走向和战争手段的粗略变化脉络。而在运筹帷幄和临阵机变上面,却非其所长。不但远不如徐达,甚至跟吴良谋、胡大海等人比起来,都不占任何优势。

    这也是他敢亲自领一支精锐,海路奔袭胶州,而把剩下的淮安军主力全都交给徐达的具体原因之一。朱重九坚信,没有自己在旁边擎肘,徐达能够发挥得更为出色。而失去了自己这个必杀目标之后,脱脱继续跟着两条大河跟淮安军干耗下去,就没有了任何意义。如果此人匆忙之间改变部署,刚好会让徐达抓到战机。

    “主公,属下,属下有个不情之请!”俞通海匆匆忙忙从外边跑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尴尬。

    “是让我放了你那个朋友么?”朱重九笑了笑,轻轻点头,“陈参军已经派人查过了,他只是个纨绔子弟,以往没犯过什么不赦之罪。昨天夜里又立下了开城之功,如果你能确保他不再主动跟咱们做对的话,随时都可以放他离开!”

    有关俞通海父子的过往,他已经了解得非常详细。所以不介意这二人对同为蒙古族的多图念几分旧情。相反,在朱重九的潜意识里头,冒着被自己猜忌风险,替多图求情的俞通海,反而更值得他欣赏。如果对方始终不肯管好朋友的死活的话,倒是会让他很瞧不起。

    “他,他,他想用自己的功劳,跟,跟主公多换一份人情!”见朱重九如此好说话,俞通海的脸色微微发红。抬起手来在自己的头盔上干挠了好一阵儿,才结结巴巴地补充。“他,他说,他昨天曾经跟咱们提过条件,大军入城之后,秋毫无犯。”

    “咱们原本也是如此啊!”朱重九听得轻轻皱了下眉,笑着回应。

    “他,他,不是,他是!唉!”俞通海急得抓耳挠腮,词不达意。又挣扎了好一阵儿,才继续补充,“他,他的意思是。被咱们堵在城里那些海商,虽然,虽然来历都不明不白。但,但也属于条件的一部分。大总管如果肯,肯放他走的话。还请,还请高抬贵手,把海商和这些人的货物,一并给放了!”

    “哦?他还挺贪心!”朱重九闻听,愣了愣,微微冷笑。“他怎么知道,咱们肯定会找那些海商的麻烦?你没告诉他,咱们淮安军,从不劫掠百姓么?”

    “属下,属下跟他说了,可是,可是他还是不放心!”俞通海被问得满头大汗,面红耳赤地解释,“他说,他说。嗨,实话跟主公您说了吧。他当时就是别人手里的皮偶。实际上说得根本不算。跟咱们淮安军提条件的,是那些海商。打开城门的,也是那些海商手底下的人。那些人当时还答应过他,如果他肯听命令行事,就,就帮忙出钱替他父亲打点。省得他父亲因为丢失了胶州,被大都城里的那个混蛋皇帝给砍了脑袋。”

    “噢,原来还有这么一笔交易在里头,怪不得他胃口这么大!”朱重九立刻恍然大悟,笑着摇头。

    俞通海所说的大部分事情,他都通过陈基麾下的细作,有所了解。但海商们跟多图之间的交易,却是第一次听闻。三言两语,便决定了一个从四品达鲁花赤的死活。恐怕脱脱亲自在场,也不敢做同样的保证吧!这群人,到底都是什么来路,怎么敢答应得如此有恃无恐?

    “他,他还说,如果这回他和他阿爷能够侥幸不死。就,就想办法活动去辽东那边做官。从此,从此再也不敢挡在大总管马前。”唯恐朱重九不肯答应,俞通海继续低声补充。“属下,属下估计,这也是那群海商承诺给他的。那群王八蛋,本事大着呢。当年为了顺利走私,就敢把一个水师万户推进大海里头活活淹死。而大都朝廷那边,大都朝廷那边居然过后问都没多问一声!”

    “嗯?”闻听此言,朱重九又是微微皱了下眉头,然后笑着答允,“行,我知道了。你尽管答应他,海商那边,我会亲自关注一下。无论后台是谁,只要他们本人没有直接跟咱们淮安军做对,就可以放心地带着船只和货物离开!”

    “多谢,多谢主公!”俞通海立刻兴高采烈,拱起手,接连给朱重九做了好几个揖,然后撒腿就往外跑,“属下这就去通知他。让他明白,您是多么的大气。他小子这回不肯趁机留下来辅佐主公,将来早晚会悔断肠子!”

    说着话,已经跑出了朱重九视线之外,转眼间就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这小混蛋!”朱重九笑着骂了一句,然后站起身,准备去前堂去处理一些政务。然后等大伙都休息好之后,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细节。

    谁料前脚刚进了门,后脚,俞通海已经又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冲着他深施一礼,然后气喘吁吁地汇报,“主公,主公恕罪。这次不是私事。那伙,那伙海商的头目,就是答应过保多图父子平安的那个姓张的家伙,亲自送上门来了。他请,请属下替他通禀,说,说有一笔好买卖,想跟主公您面谈!”

    “哦?”经过刚才一番铺垫,朱重九的兴趣,已经完全被勾了起来。点了点头,笑声吩咐,“那请他到正堂里头来。然后再派几个人,把陈参军、章参军和冯参军也都叫进来。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了不得的生意,居然口气能大到如此地步!”

    “是!”俞通海答应一声,再度飞奔而出。

    望着他的背影,朱重九轻轻摇头。事情越来越有趣了,还没等自己怎么处置这群“白手套”呢,对方居然主动找上了门来。却不知道,是哪家贵胄,准备跟自己谈一笔大生意。连蒙元朝廷都没放在眼里,此人的所图,也忒地长远!(注1)注1:白手套,特指某些官员不敢明面儿上以权谋私,悄悄扶植起来的家族生意代理人,官商勾结,为其家族搜刮民脂民膏。在二十一世纪很多国家,这是一种很常见的情况,所以被戏称为白手套。即拿了钱却不会脏主人的手。

第二十九章 勾结 (中)

    第二十九章勾结(中)

    俞通海的动作很快,片刻之后,就将一个四十多岁,七尺来高的中年汉子领进了正堂。随即板起脸,大声威胁,“堂上坐得就是我家主公,你那点儿小心思,最好别在他面前玩,否则....哼哼!”

    “不敢,不敢,草民即便借三个胆子,也不敢捋大总管虎须!”商行大掌柜张昭立刻后退了半步,摆着手回应。随即,就将身体转向了朱重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叩头,“草民张昭,见过大总管。祝大总管武运长久,百战百胜!”

    “嗯,起来说话!”朱重九皱了下眉头,尽力装出一幅威严的模样,沉声命令。“通海,让人给他搬把椅子来!”

    “大总管面前,哪有草民的座位?”张昭迅速抬起头来,用力摆手,“折杀了,折杀了!请大总管收回成命!”

    “让你坐你就坐!”俞通海伸手拽住此人的胳膊,狠狠向上拉扯,“别废话,我们淮安军,不行跪礼!”

    “那,那就谢大总管隆恩!”张昭先是装模做样挣扎了两下,然后顺势站起身,再度向朱重九施了个长揖。最后,才四下看了看,贴着亲兵们搬来的木头椅子,坐了小半个屁股。

    “通海,去后院让厨房那边送壶茶过来!”朱重九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继续不紧不慢地吩咐。

    来人生得是一幅典型的北方面孔,憨厚中透着几分刚毅。然而拥有两世记忆的朱重九,却绝不敢因为对方张了一幅憨厚相貌,就掉以轻心。在他看来,能与高官勾结,一道搜刮民脂民膏的白手套,无不是大奸大恶之辈。谁要是觉得他们忠厚老实,肯定会落个连骨头渣子都人吞吃干净的下场。

    “草民,草民何德何能,敢劳大总管赐茶?!折杀了,折杀了!”张昭一边大串大串往外吐客气话之时,一边偷偷打量朱重九。

    他看到的,是一张古铜色的笑脸。没多少杀气,甚至还带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稚嫩。粗壮的手指和过于魁梧的身材,证明此人的确像传说中那样,出身于市井,久操贱业。但双目当中光中偶尔精光闪现,却又同时给了张昭非常大的压力。仿佛他自己心里所想的任何事情,都被人一眼就看了个清清楚楚。

    “张掌柜尽管放松一些。你既然是来跟朱某谈生意的,就是朱某的客人。所以,不必太客气!”上上下来打量了对方一会儿,朱重九摆了摆手,笑着鼓舞。

    “那,那草民就,就多谢大总管厚待之恩了!”张昭又迅速站了起来,再度朝朱重九作揖。

    双方此刻心里,都存着试探之意。所以几句客套话说得乏味至极,转眼间,就令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再说什么话都文不对题。

    好在这种尴尬的气氛没持续太长时间,很快,俞通海几提着一个硕大的铜壶跑了回来。陈基、章溢和冯国用三个心腹谋士,也奉命赶到。朱重九将三人向“贵客”做了介绍,随即,客人与主人之间再虚头巴脑地客套了一番。待所有繁文缛节都折腾完了之后,先前的尴尬气氛已经一扫而空。

    “张掌柜请慢用!我淮安军向来不会蓄意与任何人为难。哪怕你的东家是大都城内的高官,只要你本人不主动生事,商队也没违反我淮安军的律例,就没必要想那些杂七杂八!”朱重九先喝了几口热茶,然后又笑着给张昭吃了一颗定心丸。

    “草民远在北方,也曾经听闻过朱总管的仁厚之名。所以,草民其实一点儿都不为自己的货物担心!”张昭立刻将茶杯放到了地上,然后供起手,大声说道。“草民只是,只是想替同行们问一问,以后从胶州湾放货出海,大总管这边照例要抽多少水?草民等知道后,也好有个章程,安排各自的货物装船!”

    “十抽一,是定例。只要胶州湾还控制在我淮安军手里一天,就不会再变!”朱重九想都不想,迅速接招。

    登时,张昭脸上的敦厚就瞬间消失不见,哑着嗓子,低声哀告,“大总管开恩,海上风浪大,沿途危险重重。十艘船放出去,能平安回来五艘,已属于万幸。南边几个市舶司,,三十抽一,草民已经没有了多少赚头。如果大总管这边十抽一的话,草民,草民就彻底血本无归了!”

    “是吗?三十抽一,只是在泉州市舶司吧。其他几个市舶司,朱某记得应该是十五!莫非周某记错了”朱重九笑了笑,缓缓反击。

    “所以,所以朝廷的市舶司,从当初了十余个,缩减到现在的三个。但草民等依旧被逼得要偷偷下海。”张昭脸色微微一红,不敢硬接,迅速转移方向。

    这句话,威胁的意味就很浓了。蒙元朝廷的市舶司十五抽一,所以他们就要自己寻找港口出海,逃脱关税,让那些市舶司形同虚设,最后不得不被蒙元朝廷自己裁撤掉。如果淮安军坚持十抽一的话,他们也会同样应付。抛弃胶州这个出海口,让淮安大总管府一文钱都收不到。

    当即,陈基、章溢和冯国用三人就皱起了眉,冲着商行大掌柜张昭怒目而视。正准备出言申斥一番,不料耳畔却传来朱重九淡淡的声音,“既然如此,你以后何不让自家的货物走直沽!那边,好像一直也没有市舶司管,只要打点得当,也不需要再交一文钱!朱某这里,也不用增加什么人手,管你们这些商贩的麻烦事!”

    “这.....”张昭没想到传说中的唯利是图的朱佛子,居然突然嫌起数钱麻烦来,愣了愣,额头微微见汗。

    “我这边是单抽,无论进港还是出港。也无论你才货物在其他地方的售价为多少!”朱重九轻轻瞟了他一眼,慢吞吞又还了一招,“如果你曾经去过淮安和扬州的话,应该知道,朱某所说的规矩,并不是临时为你一人而设!”

    说罢,也不管张昭做任何反应,端起茶盏,细细品味。

    “何去何从,张掌柜自己决定,我们淮安军绝不勉强人!”冯国用也笑呵呵帮了一句腔,然后学着朱重九模样,慢条斯理的喝茶。

    陈基和章溢二人,虽然听得了个满头雾水。但看到自家主公如此镇定,心中也知道姓张的在第一轮交涉中,恐怕没占到丝毫便宜去。也笑了笑,把目光和精力都转到茶杯当中。

    整个达鲁花赤衙门正堂,转眼间就变得安静无比。除了偶尔的海浪声和风声透窗而入之外,再也没有半点儿嘈杂。

    逢十抽一的比例,是在扬州和淮安等地经过时间检验的税率。虽然在一开始时,也曾经有许多商贩跳起来表示反对。但随着新税制的执行,众人却全都慢慢全都消停了下去。道理很简单,蒙元官府的税率虽然表面上为三十抽一,内在里,却又添加了单抽、双抽,关耗、杂捐和行厘等若干花样。总得计算下来,即便是朝廷明令优惠的泉州市舶司,出口货物的税率也高达两成以上。至于入口货物的税率,则还要再多增加一倍。

    而淮扬大总管府的税率。却是货真价实的十抽一。所有货物抽过一次之后,就不再抽第二次。任何地方官府,都无权设卡揩油。所以两相比较,淮扬大总管所规定的真实税率,要比蒙元那边低得许多。拿蒙元那边的表面税率来说事儿,根本就是胡搅蛮缠。

    朱重九才不怕对手胡搅蛮缠。

    姓张的家伙费了这么大力气,肯定不只是为了省一点儿关税。眼下双方甭看唇枪舌剑打得热闹,事实上,不过是再继续互相试探而已。真正要做的生意,根本不是海卯这块。这一点,朱重九相信自己没猜错,也相信对方心里清楚得很。

    果然,只是在短短一两分钟后,张昭就开始主动让步。咬了咬牙,装作万分肉痛地模样说道。“既,既然大总管那边规矩不能变,草民,草民也只能认了!”

    “张掌柜千万不要勉强。”朱重九放下茶盏,笑着摆手。“你既然是来跟朱某谈生意,当然是你情我愿才能长久。如果只是朱某单方面开心,怕是早晚还会生出许多麻烦!”

    话音落下,张昭的脸色一下子就好看了起来。接连变换了好几种颜色,才讪讪笑着拱手,“大总管说笑了,草民,草民怎敢对大总管出尔反尔。草民刚才,刚才一时着急,所以,所以就说错话了!草民,草民请大总管恕罪!”

    “算了,谈生意么,难免会漫天要价,着地还钱!”朱重九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回应,“不过.....”

    “不过什么?”张昭心里头立刻打了个哆嗦,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不过如果有人始终没什么诚意的话,再怎么讨价还价,也是浪费口水。还不如一开始就认真些。张掌柜,你觉得本总管的话是不是有道理?”

    “是,是!大总管说得极是!”张昭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往外渗。赶紧从凳子上跳下来,拱着手回应。

    尽管从一开始,他就没敢小瞧对手。却万万没想到,这朱佛子做生意的本事,还远在行军打仗之上。几个回合下来,就将他这名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逼得捉襟见肘。

    他哪里想得到,眼前的朱佛子,是一个拥有两世记忆的人。除了制造各种赚钱的物件之外,最擅长的,恐怕就是跟人做生意了。从徐州做到淮安,又一路做到扬州。即便跟沈万三交手,都没吃半点亏。更何况跟他这个典型的“体制内”官商。

    不过对生意人来说,输赢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只要还没退场,就不能算彻底一败涂地。是以在须臾之后,胶州商行大掌柜张昭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冲着朱重九,笑呵呵的拱手,“大总管恕罪,草民刚才贪心了!大总管其实也应该知道,草民原来从胶州这边出货,根本没向任何人交过税!所以,所以,刚才一时糊涂,就有些不知进退!得罪之处,还望大总管多多包涵!”

    “大元朝不征你的税,是大元朝的事情。朱某这里,向来不会为任何人破例!你要是觉得亏,尽管从别处再寻出海的港口。对你家主人来说,想必也是容易得很!”朱重九笑了笑,假辞色。

    “不会再找了,不会再找了。我家主人,其实一直对朱总管仰慕得很。宁愿多花点钱,跟朱总管交个朋友!”张昭立刻接过他的话头,大声回应。

    戏肉来了!非但以前专门帮绿林人物销赃的冯国用,章溢和陈基两个相对纯粹的读书人,也明白谈判终于要进入正题了,抖擞精神,凝神观战。

    只见朱重九又慢条斯理喝了几口茶,然后才将目光再度转向对手,笑着询问,“哦,此话怎讲?张掌柜能否说得详细些?”

    张昭迅速四下看了看,然后眨巴着眼睛回应,“我家主人其实一直认为,朱总管之所以起兵,是因为朝廷逼迫过甚的缘故。只是如今朝堂当中,从上到下都是一群睁眼瞎。让英雄豪杰空有一身本领,却无出头之日。我家主人虽然同情朱总管和其他红巾豪杰的际遇,然而势单力孤,也不敢主动公然表达出来!”

    “如此说了,你家主人倒是个有远见的喽?!”朱重九摇摇头,露出一幅将信将疑模样。

    张昭则把胸脯一挺,满脸傲然地回应,“岂止是有远见。我家主人无论胸襟气度,还是本领眼光,都远非那窃国小儿能比。在他治下,百姓几乎家家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噗!”陈基、章溢和冯国用三个,都快速放下茶盏,把头扭到了一边,费了极大了力气,才避免了将茶水喷在自己前大襟上。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天下居然还有这种美好的地方?大元朝自从立国以来,就贪官污吏,乡野间盗贼成堆。即便在大都城内,一年当中不宵禁的日子都屈指可数,怎么可能出现张昭所说得那种世外桃源?真的要有的话,老百姓们早就携家带口,蜂拥而投了,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被外界知晓?

第三十章 勾结 (下 )

    第三十章勾结(下)

    “嘿嘿,嘿嘿....”张昭知道自己吹破了牛皮,却丝毫不觉得脸红。陪着大伙干笑了几声,想了想,继续说道,“当然了,我家主公精力有限,有些照顾不到的地方,难免被宵小之徒所乘。但整体上,我家主公的治下,却比大元朝其他地方都要强许多。不信,大总管派人去辽东一带打探打探,看张某是否在信口雌黄!”

    “辽东?!”朱重九略作沉吟,然后微笑着摆手。“那倒不必了!那边太远,朱某力不能及!”

    “辽东”两个字一出,对方的用意已经非常明显。无非是大元朝在北方的某个王爷对妥欢帖木儿起了异心,想将淮安军引为助臂而已。在其为展示出足够的诚意和实力之前,朱重九才不会送自家弟兄去冒那个险。

    “不远,其实一点儿都不远!”张昭没料到朱重九拒绝得这么干脆,急忙大声补充,“大总管只要向北走一走,就能顺势把登州也拿下来。然后您的人就可以乘坐海船,从蓬莱直奔狮子口。最多也就是四天左右的路程就能登岸。然后就进入了我家主公的地盘。到了那边之后,谁也不敢动他们分毫!”

    “张掌柜刚才不是说,海上危险重重,十艘船出海,最多只能回来一半儿么?”陈基立刻抓住了对方话语里的漏洞,皱着眉头反问。

    “这.....”张昭愣了愣,面孔瞬间变成了紫茄子色。但是很快,他就又缓过了一口气,笑着解释道:“陈大人有所不知,从登州去狮子口和从胶州去外洋,风险是完全不一样的。从登州到狮子口这段,海面实际上被辽东道和山东道环抱在里边,风浪比外洋小得多。小人每年,会坐船往返十几次,对这条航线非常熟悉。所以,所以才敢夸口说,保淮安军派去的弟兄往来平安。”

    “此话当真?”陈基紧皱着眉头,将信将疑。

    与这个时代大多数读书人一样,他的学问仅限于华夏内陆。对于海上的情况,了解得非常少,因此根本无法判断张昭说得是不是实话。只能装模做样一番,以免在谈判中落了下风。

    “真,十足的真。不信,大人一会可以去下面再找别人询问。如果草民的话有半点儿虚假,愿意领任何刑罚!”张昭悄悄松了一口气,满脸堆笑。

    朱屠户的人对海上情况了解越少,在接下来的交涉中,他越容易占到上风。而如果一直像先前那样,自己无论说什么话都被别人立刻抓到破绽,那今天这一趟险就白冒了。即便能谈出些东西来,也不可能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谁料一口气还没喘匀,却又见朱重九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沉吟着道,“嗯,你要不说,我倒忘了。这是渤海,水面最平静不过。嗯,陈参军,把这情况记在纸上。回去后跟商号的管事们说一声,让他们自组船队专门跑这条航线。用咱们淮扬府的冰翠,换辽东的高丽参和战马,一来一回,应该都有不小的赚头!”

    “是!”陈基立刻站起身来,大声接令。

    再看商行大掌柜张昭,刚刚正常了一点的面孔,转眼间就又拧成了一只苦瓜儿。按照他原来的预想,只要自己把联手的意思露出来,朱屠户应该欢欣鼓舞才对。毕竟眼下脱脱大兵压境,任何助力,对淮安军而言都是雪中送炭。孰料姓朱的根本不按常理接招,说是做生意,就一门心思的做生意。放着送上门的强援不要,却把脑袋整个扎进了钱眼儿里,真是要把人给活活愁死!

    正恨得咬牙切齿间,却又听见朱重九笑呵呵地询问道,“我这边派商队去做买卖,你家主公不会不准许吧。当然了,到了那边之后,该怎么抽水,就按照你们的规矩。朱某不干涉便是!”

    张昭的心脏又是猛地一抽,强装出一幅笑脸来回应,“不会,绝对不会,我家主公,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不准许淮扬商号的人去那边做生意?!”

    说罢,趁着此事还没被钉死,又迫不及待地补充道,“如果,如果大总管开恩,能派一些懂得练兵的弟兄过去,我家主公必将倒履相迎。实不相瞒,我家主公早就准备竖起义旗,只是手中将士训练生疏,唯恐,唯恐.....”

    刚刚进入正题,就被迫再度向淮安军示弱。他实在郁闷得紧,最后几句话,简直细弱蚊蚋。

    朱重九听了,也不介意。笑了笑,低声打断,“派些人帮你家主公练兵,那怎么可能?万一将来你家主公反悔了,岂不是等同于朱某亲手将弟兄们送入了虎口?毕竟他也是蒙古人,怎么说,也是妥欢帖木儿的同族!”

    “不会,不会,绝对不会。草民,草民可以像沈万三那样,以身为质!”话音刚落,张昭就跳了起来,举着手赌咒,“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草民宁愿被大总管千刀万剐。草民的主公,还有草民本人,都跟昏君都有不共戴天之仇。绝不会做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

    “你不过是个商行掌柜,怎么做得了别人的主?!”陈基对他的话根本不敢相信,抢在朱重九做出决定之前,冷笑着质问。

    “草民其实不姓张!”胶州商行大掌柜张昭被逼得实在没了选择,咬了咬牙,伸手扯开长袍的对襟。

    一身古铜色的皮肤,立刻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两块结实的胸肌之间,有个银白的狼头上下起伏。纹得手艺非常精湛,随着呼吸,就像随时都能跳下地来一般。

    “放肆!”俞通海大急,手按刀柄厉声呵斥。

    胶州商行大掌柜张昭却一改先前的市侩模样,再度跪下去,冲着朱重九深深俯首,“大辽大圣大明天皇帝十九世孙刘昭,参见淮扬大都督。祝大总管百战百胜,早已领兵北上,光复大宋旧土!”

    “嗯?”朱重九这回,终于有些吃惊了。快速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手搀扶,“你是契丹人?你,你怎么不姓耶律么?反而姓起刘来?”

    “嗯,嗯,嗯哼!”身背后,立刻传来一连串的咳嗽声。参军章溢低下头,用力擦拭胸前的茶水。冯国用和陈基两个表现比他略好,却也满脸尴尬,低着头,不敢向这边多看一眼。

    “启禀大总管,耶律家族,乃大汉高祖之后。所以除了耶律这一个姓氏之外,亦以刘为姓!”耶律昭此刻有求于人,倒是不敢嫌朱重九孤陋寡闻。想了想,如实相告。(注2)“这....”朱重九又愣了愣,哭笑不得。

    前世他,里边耶律楚才,耶律齐,耶律洪基,一个个俱是头角峥嵘。所以潜意识里,就以为大辽皇族,都以耶律这个姓氏为荣。谁料到,人家居然认祖归宗,硬跟汉高祖刘邦成了亲戚。

    耶律昭哪里知道朱重九的思路又跑到了前世去了,见他脸色古怪。又磕了头,义愤填膺地补充,“我大辽耶律氏乃大汉高祖皇帝嫡系血裔,董卓之乱时避祸塞外。卧薪尝胆近千年,才重振祖先雄风。然世道不公,天祚帝竟枉死女真牧奴之手。族中子孙虽屡屡力图振作,却不幸又屡屡遭异族欺凌,辗转流离至辽东。历尽磨难,方得再建故国。不幸蒙古人背信,竟出尔反尔,夺我社稷,令我耶律氏一脉.....”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是耶律大石的后代,曾经建立了西辽国!”朱重九最不耐烦听人痛说家史,摆摆手,低声打断。(注3)就像他自己据说是朱元璋的子孙一样,谁也不知道有几分为真。而在二十一世纪,除了没人乱认秦桧当祖宗之外,历史上的帝王和圣贤,几乎都有无数不同版本的族谱存在。所以在他眼里,家谱这东西,有没有都是一样。反正十个里边至少有八个,纯属于牵强附会。

    “不是耶律大石。德宗虽然是天纵之才,却出于太祖的旁支。”谁料耶律昭却较起了真儿,摇摇头,继续大声申明,“草民四世祖讳留哥,乃天祚帝玄孙。于伪金崇庆元年起兵,再建辽国....”(注4)这段历史,又严重超出了朱重九的知识范围。听得他两眼发直,满头雾水。参军陈基见状,少不得凑上前,压低声音解释,“他说的是后辽王耶律留哥,曾引蒙古为外援,恢复辽国。并接受了铁木真汗的辽王封号,被许以世代永镇辽东。大元窃据中原后,忽必烈削藩。辽王子孙皆改为职官,辽国遂灭!”

    耶律昭闻听,两眼立刻变得血红。咬了咬牙,大声道,“我耶律氏虽然失了社稷,却始终未亡祖先遗志。忍辱负重,以待天变,如今子弟遍布辽东,辽南,个个身居要职。如果朱总管肯仗义援手,定能召集契丹男儿,将战火烧遍整个塞外。届时,朱总管在南,我耶律氏在北,何愁不推翻蒙元暴政,光复汉家河山?!”

    注1:狮子口,即现在的旅顺。史载,明朝水师从登莱出发,三天三夜到达狮子口,遂改狮子口为旅顺。

    注2:耶律氏以刘为姓,耶律阿保机为了将来进兵中原,特地对外宣称为汉高祖之后,姓刘,名忆。

    注3:耶律大石,契丹皇族,曾考中状元。辽亡之后,领族人西进,在中亚建立西辽。八十余年后,西辽为蒙古所灭。

    注4:耶律留哥,契丹人,自称为契丹皇族。在1212年起兵抗金,联合蒙古大败金军,建立东辽国。后归附于蒙古,子孙深受窝阔台汗器重。身为托雷系的忽必烈夺取汗位后,打击窝阔台系的支持者,东辽遂被削藩。

第三十一章 讨价还价

    第三十一章讨价还价(上)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令陈基、冯国用和章溢三人无不动容。

    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能在妥欢帖木儿背后扶植起一支实力强大的反抗队伍,对眼下淮安军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并且耶律昭还口口声声以汉人自居,令大伙心里本能地就产生许多亲近感。

    然而,朱重九却丝毫不为对方的言语所动。端起茶碗来轻轻抿了几口,然后向下面打了个手势,笑着吩咐:“耶律掌柜请起!耶律掌柜心怀壮志,朱某好生佩服!然而耶律掌柜先是来跟朱某谈生意,谈着谈着就谈到了向朱某借将练兵上。这个弯子转得实在太大了些,朱某需要仔细想一想才能再做决定!”

    “大总管莫非信不过我耶律氏?”耶律昭大急,站起来,红着眼睛追问。“只要大总管肯仗义援手,我耶律氏世世代代,将铭记大总管洪恩,永不敢忘!”

    “这话扯得太远了,朱某不想再听!”在三名高参期盼的目光里,朱重九笑了笑,继续低头喝茶。

    不是他比陈基、章溢和冯国用三个人冷静,而是上辈子,他听得豪言壮语实在太多了。什么抬棺上阵了,什么死而后已了,什么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了。结果到头来,别人家的孩子该下岗就下岗,该失业就失业。自己家的孩子年薪千万政商两界肆意驰骋,短短几年间凭空积累起数亿家资。如是种种,见多了就形成了一定的免疫力,很难再被几句漂亮话给打动。

    “那就继续在商言商。朱总管如何才肯派人帮忙练兵,尽管开出个价格来!”耶律昭再度被逼得无计可施,咬着牙,回归正题。

    朱重九淡然一笑,非常坦诚地说道,“那倒是也不急,你先告诉朱某,你家主公到底是哪一个?然后,朱某才能决定如何跟你继续谈下去!”

    ‘啊!惭愧,差点又被这厮给骗了!’听了朱重九的话,陈基、章溢和冯国用三个人瞬间清醒过来,对着耶律昭怒目而视。

    这厮起先口口声声说替他主人来联络,然后又悄悄地转到大辽皇族的血泪史上,最后又将生意谈成了让淮安军单方面借兵给耶律家,这个大圈子绕得,差一点就令大伙晕头转向。还好,自家大总管在做生意方面天分过人,没有轻易让这厮给得了逞。

    “这,这.....”耶律昭知道自己又被人轻松化解掉了一记妙招,讪讪地四下看了看,低声提议,“事关重大,请朱总管暂且屏退左右!”

    “他们都是我的心腹,无须回避!”朱重九皱了一下眉头,很不满意对方的装模做样。

    胶州商行大掌柜耶律昭无奈,只好向前走了几步,用几不可闻的幅度倾诉,“当年成吉思汗对我家祖上有恩,所以我耶律氏这些年来,一直奉窝阔台汗的后人为主。现一任主公乃大元太宗皇帝六世嫡孙,正统黄金家族血脉。妥欢帖木儿的祖辈奸雄蒙哥,谋朝篡位,以叔逼嫂......”

    “大声点儿,尽量少说废话!”朱重九的历史知识不是一般的差,听得心烦气躁,不高兴地呵斥。

    “嗯....”耶律昭被呵斥得脸色发黑,但是想到双方联手之后,耶律家所能得到的利益,不得不强忍怒气,继续低声解释,“我家主公是窝阔台汗的六世孙,鲁王阿鲁辉帖木儿。当年成吉思汗整合蒙古诸部,立窝阔台为汗。窝阔台汗之后,继位者是贵由,然贵由汗却于军中,被托雷之子蒙哥所毒杀。从此之后,帝位一直被蒙哥兄弟篡夺,导致黄金家族骨肉相残不断,朝政动荡,百姓流离失所......”

    “这是人家黄金家族内部的事情,跟你耶律氏何干?”参军陈基也清醒了过来,带着几分报复的心理奚落。

    “陈大人还是有所不知!”耶律昭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继续小心翼翼解释,“我祖上当初能重建辽国,全赖于铁木真汗的大力扶持。祖辈们为了报恩,也全心全意辅佐窝阔台汗,为蒙古灭金,立下了不世之功。至今蒙元朝廷的许多律法,还是出自当年的族中翘楚文正公之手。然蒙哥兄弟背信弃义,先以毒酒鸩杀了文正公。然后又武力夺取了窝阔台一系的汗位.....”

    “他说的是广宁王耶律楚才,死后谥号文正。蒙元律法,大多出于其手。旧传此人是因为与贵由汗之母脱列哥那不合,忧愤而死。没想到竟是被拖雷之子蒙哥所杀!”知道朱重九可能听不懂,冯国用很尽心地在旁边替他解释。(注1)“正是!”耶律昭红着眼睛,很恨地接过话头,“那伪帝忽必烈登基之后,为了收买人心,对文正公大肆追捧。然而,对于文正公的后人,及我耶律氏的辽国,则是想杀就杀,想削就削,丝毫不肯手软!”

    “那你到底是替你耶律氏向我家总管借兵,还是替阿鲁辉帖木儿向我家总管借兵?”章溢也越听越冷静,皱着眉,低声追问。

    “都是!”事到如今,耶律昭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想都不想,就将自己家这边的底牌和盘拖出,“阿鲁辉帖木儿殿下,以鲁王之爵坐镇岭北,齐王、广宁王以及其他塞外各宗室,皆归其约束。而我耶律家子弟则掌控着开元、宁昌、辽阳三万户府。只要时机得当,阿鲁辉帖木儿殿下将在岭北竖起义旗,吊民伐罪。我耶律氏则起三路之兵响应,旦夕间,便可令伪帝妥欢帖木儿尽失塞外之土。从此再也无法从北方抽调一兵一卒!”

    ‘嘶——!’这个诱惑,实在有些巨大。令陈基、章溢和冯国用三人,在心中悄悄倒吸冷气。

    自从红巾军起义以来,将蒙元朝廷的兵马灭掉一支又一支。然而蒙元朝廷却能媛媛不断地从塞外调集精兵,与红巾军血战不断。整个塞外和辽东,几乎就成了妥欢帖木儿的大兵库,无论其受到多大的损失,都能很快得到补充。

    如果真的像耶律昭设想的那样,由鲁王和耶律氏在北方联手造反,即便不能让妥欢帖木儿焦头烂额,至少也能令其在随后数年之内,都无法再从塞外得到有效兵力补充。无形之中,就给淮安军赢得了一个难得养精蓄锐时机。

    想到这儿,三人的目光都变得有些灼热。悄悄给朱重九使眼色,示意自家主公不妨将交易答应下来。

    谁料朱重九却突然变得无比市侩,笑了笑,摇头晃脑地说道:“听起来的确不错,但朱某帮了你们,对自己有什么好处?谁知道你们学了朱某的练兵手段,将来会不会得寸进尺,提兵直接杀到中原来!”

    “不会,在下可以以耶律氏祖辈父辈的在天之灵立誓。”耶律昭没想到朱重九如此难缠,举起右手,大声补充,“我耶律氏只取辽东一隅,绝不得寸进尺。如果鲁王将来背信,我耶律氏必袖手旁观,两不相帮!”

    “你看,你还是做不了鲁王的主。况且辽东亦为华夏旧土,朱某有何资格将其轻易许给你耶律家?”朱重九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挥着手说道。

    “无我耶律氏帮衬,鲁王必定独木难支!”耶律昭快速回应,随即,想了想,有非常不甘心地补充,“大总管可以称帝,我耶律氏愿如当初向铁木真汗称臣一样,向大总管称臣纳贡!世代永为藩属!”

    “然后再伺机而叛么?”

    “届时大总管已经拥有整个中原。实力是我耶律氏的百倍。岂敢即便胆子再大,又怎敢自寻死路?!”

    “当年大辽疆土,也是女真人的百倍。而女真人的疆土,又何止是蒙古人的百倍!”朱重九又笑了笑,非常不客气地提醒。

    “这.....”耶律昭被驳斥得哑口无言。

    女真和蒙古,最初都只是一个部落,所有武力加起来,不过是几十张弓,数领皮甲。然而却都能灭到宗主国,进而席卷中原。有这两个先例在,谁敢相信耶律家,会永远信手承诺,蛰伏辽东?

    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说,都无法让朱重九轻易帮忙。他干脆将心一横,再度大声提起先前说过一次的建议,“既然大总管不相信在下,就请大总管提出条件,在下能答应的,直接答应了便是!”

    “这就对了么?”朱重九挑了挑大拇指,笑着夸赞,“都说跟朱某做生意了,却老拿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来对付朱某,当朱某是三岁小孩子么?你听好了,朱某的条件有死那个,细说起来都很简单...”

    笑呵呵地放下茶盏,朱重九慢条斯理地开出条件,“第一,朱某最多只能借给一百个人,帮尔等炼半年时间兵。去时多少人,回来时就得多少人。缺一个,则以一百名契丹武士相还。你可愿意答应?!”

    “行!”耶律昭根本没有太多选择,咬咬牙,用力点头。

    “第二,朱某派出的弟兄,每人的报酬是二十匹一等良驹。你用船把战马给朱某送到淮安来,朱某自然让弟兄随你回去,先付账,后交人,咱们童叟无欺!你可愿意答应?!”

    “没问题!”辽东各地,向来盛产骏马。所以这个条件远比前一个条件简单,耶律昭根本不用考虑。

    “第三,也是最后一个。朱某要你手里,从胶州去高丽和倭国的航线。你派人带领我淮扬商号的船队完整地走一趟海路,再完整地连人带船给朱某送回来。朱某便相信你的诚意,否则,朱某宁愿一拍两散!”

    注1:耶律楚才是一代人杰,蒙古国立国初期的各项律法制度,大多出自他手。正史当中,都记载其忧愤而死。而野史中,则认为其被忽必烈所害。

第三十二章 讨价还价 (中)

    第三十二章讨价还价(中)

    “大总管开恩!”话音未落,耶律昭已经快速拜了下去,以头抢地,额头上青筋根根直冒。

    太失策了,今天做大的失策就是来跟朱屠户做交易。此人根本就不是什么草莽豪杰,而是十足十的奸商。并且是早就熬成了精的那种,即便蚊子飞过,也能从肚子里刮出一层油脂下来。

    “别这么一惊一乍的,我又没勉强你!你不愿意,直接拒绝就是!做生意么,总得讲究个你情我愿!”朱重九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对方坐着跟自己说话。

    此时此刻,耶律昭哪里有勇气往起站?用膝盖当腿向前蹭了几步,苦苦哀求,“大总管开恩,大总管开恩呐!我耶律一族能苟延残喘至今,全靠着海上贸易吊着一口气。如果大总管把这条航线也拿了去,我耶律氏甭说复国了,连能不能保全目前模样都得成为难题!”

    说罢,又俯首下去,在地上重重猛磕。

    ‘不就是让他帮忙带一次路呢?这姓耶律的怎么会难过成如此模样?’无论是毫无做生意经验的陈基和章溢,还是曾经专门替人销赃的冯国用,都被此人的失态举动,弄得满头雾水。

    在他们看来,海贸虽然利润丰厚,但终究还是属于贱业,与治军谋国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而为了换淮安军帮忙练兵,耶律氏连称臣纳贡这种屈辱的条件都肯答应,怎么对于替淮扬商号带一趟路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儿,反倒锱铢必较起来?

    “那就算了!”正百思不解间,又看见朱重九挥了下胳膊,意兴阑珊地说道。“朱某最不喜欢强人所难。知道如何去高丽和倭国的,又不是你耶律一家。朱某许他几船我淮扬的紧俏货,就不信没人肯替朱某跑这一趟腿儿!”

    “大总管,大总管开恩!”耶律昭又被吓了一跳,膝行数步,爬到帅案前苦苦哀求。

    他之所以不愿放弃从胶州出海,就是因为此地距离淮安近,可以最方便地买到淮扬工坊新推出的各种特产,随便运一船去倭国那边,价格至少都能翻上十倍。而如果单纯从北方的辽阳和中书行省上土货的话,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好的红利。

    无论是辽参还是毛皮,在高丽国根本就不稀罕。至于北方所产的丝绸,质地跟苏绸、浙绸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即便运到倭国去也卖不上高价。在蒲家和沈家提供的南货面前,转眼之间就会被打得落花流水!

    “都跟你说多少次了,咱们是在做生意,不谈谁施舍谁!”被对方哭得心烦,朱重九皱起眉头,低声呵斥。“通海,送耶律掌柜下去休息。本总管今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是!”俞通海干脆地答应一声,上前拉起耶律昭,就想往大堂外边拖。后者都耗了如此大力气了,岂肯半途而废?将双腿蹭在地面儿上挣扎了几步,猛地把心一横,哭泣着回应,“大总管息怒,大总管息怒。这件笔买卖,我耶律氏接了。草民回去后,立刻可以安排得力伙计,带着淮扬商号的船队前往东瀛!”

    “爽快!耶律掌柜真是个爽快人!等船队归来,朱某一定让他们拿出一成红利,送到耶律掌柜指定的人手中!”朱重九立刻转怒为笑,拍打着帅案大声许诺。

    占了“公家”便宜,就要给私人好处。这是他在另一个世界学会的不二法门。谁料原封不动搬到本时空来,却没受到丝毫效果。耶律昭闻听之后,非但脸上没有半分感激之色,反而“腾”地一下站起来,怒目而视,“大总管何必如此辱我?耶律昭技不如人,已经引颈就戮了。大总管何必要了耶律昭的性命之后,还不忘了朝尸体上狠狠踩上数脚?”

    “侮辱你,我怎么会侮辱你?”朱重九被问得一愣,迟疑着回应。“你不要回扣就算了呗!当朱某没说便是!朱某对你本人,可是没有半点恶意!”

    “待你我两家联手事成之后,草民已经准备去祖先灵前自尽谢罪了。要这些身外之物何用?”见朱重九的表情没带半点奚落的意思,耶律昭长长地叹了口气,面如死灰。

    货源掌握在淮扬商号的手中,港口也掌握在淮扬商号的手中,一旦他们熟悉了高丽和倭国航线,商场之上,谁人还能跟他们竞争?等待耶律家商号的,不过是死路一条而已。早死和晚死,其实没多大差别。

    “你放心,倭国那么大,淮扬商号一家的货,肯定填不满!”不想把对方逼得铤而走险,朱重九笑了笑,主动给与补偿,“既然你不要淮扬商号的回扣,这样好了。你耶律家的船队从倭国回返时,尽管替朱某带硫磺和铜锭回来。无论带多少,朱某这边都按照当时的市价全收,货到款清,绝不会让你耶律家蚀了本钱!”

    “这?”没想到朱重九居然还肯主动让给耶律家一份好处,耶律昭愣了愣,灰败的面孔上重新涌起几分血色。

    倭国境内火山众多,因此盛产硫磺。非但价格便宜,质地也远远高于中原所产。而铜沙和铜锭,早在宋代,就是倭国向中原的主要交易物资。前往杭州的货船里,十艘里头七艘都装得都是此物。(注1)‘去的时候装满船中原货,回来时装满船硫磺和铜锭,只要销货速度足够快,不大规模积压资金.....’一边用力喘着粗气,耶律昭一边快速在心里计算。

    他是个海贸老手,自然很容易就得出了正确答案。真的能保证硫磺和铜锭的销路的话,耶律家的船队只要跑得勤一些,每年从海上所赚,绝对不会比原来少!

    然而如此一来,耶律家岂不更得看淮安军的脸色行事?只要双方稍有不睦,无须出兵,淮扬商号只要宣布拒绝收购耶律家的货物,就足以逼着耶律家主动负荆请罪了!

    这朱总管,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到底是想给耶律家留一条生路,还是想彻底将耶律家赶尽杀绝?

    注1:在十五世纪前,因为月见银山还没开采。所以日本向中国出口的金属,只要以金和铜为主。宋元两朝的史料中,均有明确记载。

第三十三章 讨价还价 (下)

    第三十三章讨价还价(下)

    “怎么,耶律掌柜不愿意么?那朱某向别人收购好了!”见耶律昭迟迟不肯回应,朱重九皱了下眉,低声问道。“老实说,朱某是念在你耶律家多少还能给蒙元找点儿小麻烦,才想拉你等一把。否则,江南沈家也有船队往来东瀛,朱某何必舍近求远?”

    “没,没有!大总管勿怪,事关重大,草民在做决定时,难免会慢一些!”耶律昭心里立刻又打了个哆嗦,哀求的话脱口而出。

    江南沈万三家,在海上早已经是可与泉州蒲家分庭抗礼的庞然大物。如果被朱屠户以市价收购硫磺和铜锭为诱饵,分出一支手来争夺胶州到东瀛的航路。耶律家根本连反抗的力量都没有!

    朱重九又笑了笑,轻轻摆手,“不急,你可以慢慢想。甚至派人回辽东请示一番都行。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就可以直接往淮安运硫磺和铜锭,这两样东西,眼下朱某并不急着要!”

    “不用,不用!草民,草民愿意!草民这就能做出决定!”耶律昭闻听,哪敢再做任何耽搁,俯下身去,大声回应。“我耶律家愿意,愿意接下这笔生意。为大总管从倭国搜购硫磺和精铜!”

    如果此时有后悔药可卖,他宁愿付出任何代价买上一包!姓朱的根本就是一头恶魔,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非但头脑精明得无以复加,对人心的把握,也准确到了极致!妄图从他手里占便宜,耶律昭啊,耶律昭,你昨夜到底喝了多少碗猪油,才能动了如此愚蠢的念头?!

    “不是为了朱某采购硫磺和铜锭,而是你耶律家,跟淮扬商号做硫磺和铜锭的生意。这完全是两回事,千万不要混为一谈!”正懊恼得恨不能转世重生间,朱重九的声音却从上面再度传来,又冷又硬,不含任何感**彩。

    不同于当初对待朱重八和张士诚,此刻在朱重九的记忆里头,可是没有半点儿关于耶律家的内容。所以,跟后者交往时,他心中也不存在任何顾忌。从一开始,就完全将此人及其背后的耶律家当作了潜在的竞争对手来看待。能宰就宰,能阴就阴,绝不留情。

    “是,是淮扬商号,不是,不是大总管本人!”耶律昭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输掉了第二回合,咬了咬牙,按照朱重九的说法重申。

    “那就好,朱某做事情最恨公私不分!”朱重九笑了笑,轻轻点头。好像眼下占了淮扬商号三成股份的那个“无耻之徒”,跟他素不相识一般。“耶律掌柜还有什么事情么?要是没有其他事情,朱某就不再多留耶律掌柜了!”

    后半句话里头,送客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谁料,已经输得几乎血本无归的耶律昭,却仍不肯甘心。迅速抓住了他的话头,高声说道:“启禀大总管,草民,耶律家,还有一笔大生意,准备跟大总管,跟淮扬商号做。还请大总管再给草民片刻时间!”

    “说吧,只要你给出的价格合适!”朱重九丝毫没有做英雄豪杰的觉悟,立刻换了幅笑脸,洗耳恭听。

    张昭闻听此言,立刻就又活跃了起来。深深一俯首,继续大声说道:“火炮,耶律家想用牛羊换大总管的火炮。耶律家知道淮扬缺粮,耶律家愿意用牛羊代替粮食,跟淮扬商号购买火炮。只要大总管肯换,草民可以直接将牛羊运到大总管指定的任何地方。”

    “大胆!”没等朱重九回应,章溢已经拍案而起。“居然敢打我军火炮的主意,你莫非嫌自己活得太长么?谁知道你耶律家得到了火炮之后,会转手卖给哪个?!”

    “姓张的,你到底是谁的人?赶紧给我如实招来!否则,休怪陈某下手无情!”陈基也迅速冷了脸,盯着耶律昭的眼睛威胁。

    他们二人根本不懂生意经,只是本能地认为,国之利器不可轻易于人。所以争先恐后开口,以防自家大总管一时短视,为了让弟兄们吃上几口牛羊肉,就把火炮给卖了出去。

    这下,可是彻底帮了倒忙。先前还满脸灰败的耶律昭闻听,反倒立刻来了精神。摇头笑了笑,大声回应,“章大人请暂熄雷霆之怒!陈大人也请听草民再说几句。草民胆子再大,如果没有听说过什么消息的话,也不敢起购买火炮的心思。而既然此物不是绝对严禁外流,别人家的生意,淮扬商号做得,我耶律家生意,为何就做不得?”

    顿了顿,不待二人回答,他又继续大声质问,“莫非我耶律家的牛羊,就不能杀了果腹么?要知道,我耶律家的实力越强,对朝廷的牵制效果也就越大。大总管这边,也就越能早日积聚起足够的力量,誓师北伐!”

    “这?”章溢和陈基两个人互相看了看,脸色瞬息万变。

    光看到自家主公将耶律昭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了,二人先前在心里,或多或少,都对耶律昭生了几分轻视之意。谁成想,后者在朱重九面前疲于招架,对上他们俩,却轻松就将不利局面扭转了过来。

    也是先前被朱重九给逼得实在太狠了,耶律昭反击得手,立刻奋起直追,“两位大人也许没听人说过,今年三月,在鸡笼岛以北五十里处,泉州蒲家从三佛齐返回来的船队,忽然遭遇了一伙海盗!七艘三千料大福船,一千多名家丁和水手,连同船上的货物,统统消失不见。”

    长长地吐了口气,他又继续高声补充,“而据当时路过的其他商贩说,当时海面上晴空万里,却有雷声隆隆不断。而半个月之后,在松江、杭州等地,各色香料的价格都下跌三成。”

    “嘶——!”章溢、陈基和冯国用三人,齐齐倒吸冷气。

    海面上晴天打雷,显然是海盗动用了大量火炮。而松江和杭州等地的香料价格大幅走低,不用问,是海盗打劫得手之后,把蒲家船上的香料,以极低的价格倾销了出去。

    正惊诧莫名间,却又听见耶律昭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那蒲家原本就来自大食,又把持泉州市舶司一百余年,可谓树大根深。损失七艘大福船,也许不会令他家伤到筋骨。然而此事仅仅过了半个多月,蒲家专门跑倭国的船队,又在海上出了事儿。十艘福船,两艘广船,全都没有按时返回。倒是广州那边的另外一伙大食人,忽然把他们的三角帆船,换成了福船。然后那些替换下来的三角帆船,就不知所踪!”(注1)“嗯!”众参谋们愣了愣,面红过耳。

    对方虽然没明说,可淮安军的战舰,此刻就停在胶州湾。那些充满了大食风格的船只,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淮扬地区自己所造。两厢对照,这些船从何而来,早已再清楚不过。

    其中最为尴尬的是参军陈基,他奉命组建军情处已经好几个月了,至今在打探敌军消息方面,还建树缺缺。而区区一个商贩头目耶律昭,却不光探出了淮安军在秘密对外出售火炮,甚至对这些火炮的去向,也了如指掌。

    此刻唯一还能保持镇定的,只有朱重九自己。在跟耶律昭交谈之初,他就没敢太小看此人。所以虽然前两个回合都大获全胜,却没敢丝毫掉以轻心。眼看着对方完全占据了第三回合的主动权,只好笑了笑,再度亲自出马,““耶律掌柜好宽的眼界!怪不得被你家主人倚作臂膀。的确,朱某向沈家卖过火炮。但那沈家,却是纯粹的海商。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都不会对朱某造成任何威胁。而贵方,先前朱某也曾经提到过。一旦推翻了妥欢帖木儿,你我两家,如何相处还很难说!”

    “我耶律家可以发誓,只取辽东一隅!”耶律昭举起右手,再度大声重申。然而,看到朱重九那充满戏虐意味的眼睛,他就明白,这话只能拿去糊弄别人,对朱大总管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于是,狠狠吸了一口气,他又大声补充道:“即便我耶律家的族长不识好歹,胆敢冒犯大总管的天威,那,那至少也是十年后的事情。届时,淮安军也不会再是现在的淮安军!”

    “终究还是狼子野心!”章溢和陈基等人对耶律家仅有的几分同情,瞬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瞪了此人一眼,冷笑着说道。

    “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况且先前大总管也再三强调过了,今天你我双方在商言商!”耶律昭冲众人拱了下手,侃侃而谈。“况且那沈家,也未必真的会无意染指陆上。几位也许还不知道吧?如今三佛齐国王麾下的水师将士,清一色全是汉人。而那水师主帅梁某,则是沈万三的结拜兄弟。他们还有个结拜兄弟叫方国珍,眼下正带着麾下舰队,与董抟霄一道,窥探扬州!”

    “啊?!”众参谋们闻听,又是大吃一惊。

    沈万三本人如今就在扬州,以身为质。沈家与淮扬大总管府之间的关系,也极其密切。眼下从外边输入到淮扬的粮食,有六成以上,是沈家从占城一带运来的。所以以陈基为首的众参谋们,已经本能地将沈家放在了荣辱与共的伙伴位置上。谁曾经想到过,沈家在全力与淮扬大总管府交好的同时,还脚踏着这么多条船?

    此时此刻,朱重九心中,也是惊雷阵阵。如果方国珍协助董抟霄攻打扬州的事情,也受到了沈家的暗中支持的话,那淮扬军所要面临的危险,无疑就增大了几十倍。稍有不慎,甚至就会落到全军覆没的下场!

    但是很快,他就强迫自己重新镇定了下来。至少在耶律昭面前,依旧显得泰然自若,“沈万三家大业大,他给自己多预备几条后路,不足为怪。至少,沈家到目前为止,没有做过对我淮安军任何不利的事情。至于方国珍,虽然与沈万三有八拜之交,但他是他,沈万三是万三,岂可混为一谈?!”

    “大总管说得极是。”耶律昭等得就是这句话,立刻冲着朱重九长揖及地,“沈家是沈家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淮安军的事情,我耶律家,又何曾伤害过淮安军分毫?威胁同在十几年后,大总管何必厚此薄彼?”

    “那不一样!”陈基红着脸站起来,大声反驳,“沈家经营得是南洋,而沈家上下,也全都是炎黄子孙。”

    “耶律家经营的是塞外。耶律家乃汉高祖嫡系血裔。我整个大契丹,起源于鲜卑别部。亦是正宗的有熊氏之后!”耶律昭仰起头来,毫不客气地与陈基对视。“陈大人学富五车,应该知道草民所言绝非杜撰!”

    “你,你,你.....”明知道对方在胡搅蛮缠,陈基却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反驳。

    大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姓刘,无论真伪,都早已记录于史册。而契丹族,乃为鲜卑的一个分支。在《晋书》上,就已经明确记载,鲜卑都督的慕容廆,“昌黎棘城鲜卑人也。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号曰东胡....”,从官方之口,承认了其黄帝后人的身份。

    “好了,敬初,你先坐下。咱们在谈生意,没必要争论这些无关的事情!.”朱重九非常无奈地笑了笑,示意陈基稍安勿躁。

    “是,微臣遵命!”陈基咬了咬牙,红着脸坐在了一旁,手臂和身体都微微颤抖。

    “呵呵....”朱重九笑了笑,轻轻摇头。“耶律掌柜说得在理,火炮既然已经对外开卖了,卖给谁不一样啊?不过,光有牛羊可不行。我淮扬气候潮湿,北方的牛过来就烂蹄子,根本下不了地。草也不行,你运来的绵羊,蒙古牧人都无法养得活,朱某更没那个本事。你想买火炮的话,得再拿出些值得交换的东西来!”

    他麾下这几个参谋,学问和本事都不差,却全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以己之短,对他人之长,当然被打得节节败退。而他自己,上辈子却经历过的商业社会洗礼,这辈子又卖了十几年的猪肉,早已百炼成钢。

    果然,几句讨价还价的话一出,耶律昭再度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按照他的预想,火炮乃镇国之器,淮安军无论如何,都要多拿捏一番。逼自己像前两个回合那样,做出极大让步,才肯答应交易。谁料朱重九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很干脆地把交易着落到价格上。

    不过能讨价还价,总比没得谈强。稍稍稳了稳心神,耶律昭试探着回应,“大总管不愿意要牛羊,草民可以学着沈家那样,从北方为大总管运送粮食!”

    “可以倒是可以!”一回到自己擅长的方面,朱重九两只眼睛里就又开始放出咄咄的精光,“不过,我们淮人喜欢吃稻米。粟与麦,根本卖不上什么价钱。”

    “无妨,粟与麦在淮安什么价钱,就按市价折算便是。”只要能得到火炮,耶律昭根本不在乎售价。况且淮扬那边粮食向来紧俏,粟与麦售价再低,价钱也超过了北方产地两倍。怎么算他都不会赔本儿。

    “那就按照市面上的价格交易便是。你运粟和麦子来,我让淮扬商号用火炮交割,来一船走一船,现货现结!”朱重九笑了笑,飞快地答应。

    “四斤炮的价格,与给红巾诸侯的售价相等。”耶律昭也是老商人了,全身戒备之下,头脑转得一点儿都不比朱重九慢,“六斤炮的价格,不高于沈家。是沈家装在船上的那种!可打到七八百步外,却只有区区一千多斤重的火炮。不是朝廷那边,动辄上万斤重的!”

    “耶律掌柜真是一手好算盘!”朱重九丝毫不觉得对方的有什么冒犯之处,笑着回应,“四斤炮价格,你得自己跟商号去谈。谈到多少是多少,朱某这边只管准不准你们双方交易,却不管具体价格!”

    “大总管卖给外边,是一千贯一门。卖给芝麻李和赵君用的,才四五百贯!”耶律昭深吸一口气,继续低声还价。

    “芝麻李是我淮安军的恩人,赵君用是我淮安军的盟友。”朱重九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补充,“所以,双方之间有优惠价格。而你耶律家,却要一点点慢慢来。只能先从普通客户开始,等彼此都熟悉了,有了信任,才能被视为熟客。而盟友资格,则还要等双方并肩作战之后。”

    “这....”耶律昭被憋得好生难受。即便是商贩之间,也素来有生客、熟客和老客之分。按等级享受不同的待遇。对方完全依照规则来,他根本没理由反驳。

    “除了粮食之外,你还可以拿其他东西来换。皮革、人参、鹿茸,甚至黄金、白银和战马。如果实在手头紧,派些弓马娴熟的武士来替朱某效力也行。朱某按每月每人五贯的标准给他们发饷。至于他们的军饷留着自己花,还是贡献给族里,朱某这边不加干涉!”朱重九笑呵呵地追加了一句,漫不经心。

    章溢、陈基和冯国用等人听了,立刻将头低下去,两眼放光。太阴险了,追随自家主公这么久,还没见他待人如此阴险过。每月五贯的价格,还没淮安军中一个小伙长高。却雇来一群合格骑术教头。再加上先前换来的战马,淮安军还何愁训练不出来一支强大的骑兵?

    而明明已经到了手的军饷,却要被强行收走一部分上缴族里,那些契丹武士心里岂能没有疙瘩?用不了多久,他们对耶律氏的忠诚就会被消磨殆尽。届时,淮安军只要勾勾手指头,就不愁他们不争先恐后地留下来。

    身为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此时此刻,耶律昭亦敏锐地感觉出朱重九话语背后必定藏着圈套。但是,以他的经验和阅历,却根本猜不出具体的圈套是哪个。皱着眉毛苦想了半天,才轻轻点头,“好,那就按照大总管说得来,我耶律氏,拿任何淮安军看得上的东西交换火炮。”

    “是四斤炮,不是六斤炮!”朱重九迅速收起笑容,郑重强调。“当初沈家为了从朱某这里购买六斤炮,除了等价交换之外,还送了三十万石粮食以表达诚意。朱某不能厚此薄彼,让你耶律家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获得六斤炮的购买权。”

    “嗯!”耶律昭又被憋得一口气没喘匀,差点当场晕倒。

    再看陈基等人,一个个将头垂到胸口,眼观鼻,鼻观心,绝对不敢流露出任何表情。。

    见过会做生意的,没见过如此会做生意的。按对自己一方最有利的价格卖了货物不算,还要把交易权单独拿出来,重新卖上一次。这朱大总管,如果早生些年,陶朱公都得甘拜下风。

    “在商言商。你都说过了,六斤炮是我淮扬的独门生意,别人仿造都仿造不出来!”朱重九却丝毫没有该惭愧的自觉,笑了笑,非常市侩地补充。“独门生意,自然就有独门生意的做法。况且朱某自己的船队,至今还没能将六斤炮装配全呢。拼着自己不要,也先拿出来满足你耶律家,足见待你耶律家之重视。你耶律家,当然得多拿出一些诚意来回报才行!”

    话音落下,陈基等人将头垂得更低。唯恐一个按奈不住,就跳起来占到对手那边。

    然而,耶律昭被逼到了墙角处,却彻底豁了出去,“情报,草民拿不出更多的钱财。但是草民手里,却有益王那边兵力部署的详细情报。从黄河北岸一直到大都,沿着运河两岸的兵力部署,草民也能探听得清清楚楚。只要大总管肯答应交易重炮,草民有一计,可令益王全军覆没!”

    注1:泉州蒲家,乃大食移民之后。在1250年,蒲寿庚任提举泉州舶司,随即在泉州肆意安插大食人,把持了整个市舶司。1276年,南宋少帝逃向泉州,蒲寿庚挟持当地官员,闭门不纳。随即杀光了泉州城中支持南宋的士绅,以及所有姓赵的人,以向蒙元表达忠心。忽必烈任命蒲寿庚为福建行省中书左丞,终元代一朝,蒲寿庚家族掌控海上贸易,独霸市舶。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下令将蒲氏族人全部流放,为娼为奴,永远不得登仕籍。

第三十四章 定计

    第三十四章定计

    “成交!”朱重九终于失去了冷静,从帅案之后一跃而起。

    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实就是时间。脱脱于淮安城附近陈兵三十余万,董抟霄又在方国珍的帮助下,趁机杀向了扬州。这种情况下,他在胶州这边每多耽搁一天,淮扬三地的局势就险峻一分。

    而如果他能早一天解决掉益王买奴,脱脱就得早一天分兵回救济南。徐达在淮安那边,所面临的压力就会大幅降低,无论是想办法破敌,还是抽调弟兄去扬州给吴熙宇助阵,都要从容许多。

    换句话说,此战的胜负关键,自打他登上海船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在黄河两岸。而是分别着落在山东道和扬州路两地。他能在这边抢先一步干掉益王买奴,胜负的天平,就会大幅度朝淮安军倾斜。而万一被董抟霄抢得了先手,等待着淮安军的,必将是比另一个时空中李自成山海关兵败,还要险恶十倍的结局!

    “益王前一阵子在诸城与贵部王宣将军交战,迟迟难分胜负。”看到朱重九高兴成了这般样子,耶律昭心中好生后悔。然而,此计若成,受益的也绝对不只是淮安军一个,他耶律家,也可以趁朝廷招架不暇的机会,迅速竖起反旗。

    所以,只是犹豫了短短一瞬,耶律昭就利落地做出了决断,“而其十万大军所需粮草,皆由潍水转运。此刻全部囤积于诸城以北四十里的象州,由山东宣慰副使释嘉纳看守。那释嘉纳无勇无谋,志大才疏。大总管趁眼下胶州失守的消息尚未传开,派一员虎将率领精兵直扑象州。只要能烧掉了益王的军粮,其十万大军在数日之内,必不战自溃!”

    “象州?敬初,取舆图!”朱重九闻听,心神又是一阵激荡。朝陈基用力挥了下胳膊,大声吩咐。

    “是!”陈基干脆利落地答应着,与麾下的参谋们一起,在墙壁上展开刚刚由情报处绘制没多久的地图。然后拿起笔,迅速在上面标出了自家主公需要的位置。

    此地名为象州,实际上只是极小的军寨。因为周遭地势地势平坦,又紧邻潍水,方便船只往来的缘故,才被益王买奴选做的囤积军粮之地。以眼下淮安军的战斗力,偷袭得手的机会相当高。唯一比较麻烦的是,象州寨距离胶州城稍微远了些,即便从舆图上估算,也有一百二十余里。万一买奴提前做出了防范,派去偷袭的兵马肯定会铩羽而归。

    “象州寨大约有多少元军?还请耶律先生明确告知!”盯着舆图粗粗看了几眼,朱重九收起脸上的喜悦,沉声追问。

    “大约一万五千上下。”既然已经决定不惜任何代价向淮安军示好,耶律昭索性好人做到底,“但其中真正的战兵肯定不足三千,剩余一万多,都是各地征调而来的驻屯军,平素只干些拉纤和装卸粮食的杂活,实力与民壮差不多。”

    “这么少?”陈基不敢相信此人的话,皱着眉头追问。

    “象州寨是大后方,在昨夜之前,谁也想不到,朱总管会亲领大军,从海上杀到胶州!”耶律昭看了他一眼,有些不高兴地解释,“不过,这是七天以前的消息。那时,草民正好去那边,从释嘉纳手里买了几船粮食。所以顺便就摸了一下其营中的实力!陈大人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再派斥候去仔细查验一番。”

    等派了斥候再回来,战机早就错过去了。陈基好歹被朱重九带在身边被重点培养的一年多,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听耶律昭话里带刺,也不以为忤,笑了笑,继续低声说道,“不必了,就以先生刚才所言估算便是。请教耶律先生,眼下敌军在象州寨中存了多少军粮?先生既然能从里边买出粮食来牟利,想必跟里边掌管粮仓的人有些交情,能探听到个大概数字。”

    “两个月存粮是有的。济南、益都那一带,自古就是产粮区。益王买奴性子跟其麾下的人一样贪婪,能借着打仗的名义,将本该运往大都的夏粮多截留一些,自然不会手软。”耶律昭皱了下眉,沉吟着回应。

    下一个瞬间,他又突然将眼睛瞪得老大,指着陈基,大声反问,“你,你是想,你是想,把粮草全部抢过来据为己有?你,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反正都得派兵过去,烧和抢,有太大分别么?”陈基又笑了笑,脸上露出几分傲然,“不过不是据为己有,而是抢到之后,再想办法从海路运往淮安。我淮扬有上百万灾民嗷嗷待哺,这么多粮食,一把火烧了实在可惜!”

    十万大军的粮草储备,按照最低可供应两个月的标准计算,至少也得二十万石以上。如果能全部抢到手里,绝对可令眼下淮扬三地粮食紧缺的情况大幅缓解。但是,烧掉是一回事,抢到却是另外一回事。以烧粮为目的,偷袭的兵马得手之后,就可以立即原路返回胶州。而抢占的话,则至少得顶住敌军头三五天内在绝望中的反扑。

    想到这儿,耶律昭更为吃惊。将目光迅速转向朱重九,大声劝阻,“不可!大总管千万不可如此冒险。那益王麾下有十万大军,分一半儿顶住王宣,至少还能派一半儿回夺象州。一旦其把军粮再抢回去,大总管必将前功尽弃!”

    “二十万石粮食呢!”朱重九却像个财迷般,满脸渴望,“陈参军的话没错,烧了可惜。耶律先生能从敌营中将军粮买出来牟利,想必跟释嘉纳很熟吧?不知道能否帮我引荐一下,跟他彻底结个善缘?”

    “不算熟,他那个人极贪。草民是给足了他好处,才能低价弄出些粮食来!”耶律昭闻听,立刻摇头。旋即,再度将眼睛瞪得老大,“你,你要亲自去,去攻打象州?你,你可是整个淮安军的大总管?”

    “没办法,我这回没带多少兵。只能苍鹰搏兔!”朱重九摇摇头,满脸自信,“还得劳烦先生,借百十套店铺伙计的装束来,然后带着朱某也去跟释嘉纳做上一笔买卖。事成之后,无论你耶律家想买多少火炮,我淮扬商号,都敞开了供应!”

第三十五章 体系

    第三十五章体系

    “善,主公此计大善。反正守胶州是守,守象州也是守,两相比较,我军继续主动出击,反而能打益王一个措手不及!”话音刚落,冯国用立刻大声附和。

    ‘无耻!’陈基勃然大怒。‘主公以身犯险,你冯某人不加劝阻也就罢了,哪有在旁边推波助澜的道理?’但是,还没等他将斥责的话说出口,冯国用的语风却抢先转了方向,“然出征之前,主公曾经当着众将的面儿亲口承诺,绝不亲临一线。眼下刚刚离开淮安,主公就要带领近卫混入敌营,岂不是失信与人?过后苏、禄两位长史追究起来,主公自然可以一笑了之,我等知错不谏,还有何面目于淮安军中立足?”

    “冯参军之言甚是!”章溢立刻接过话头,义正词严的补充,“主公欲成霸业,岂能轻易食言而肥?纵使此番出入虎穴毫发无伤,事后不过落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之名。却令众将再也不敢相信主公的承诺。两相比较,孰轻孰重,还请主公仔细权衡!”

    “主公之勇,两年前就早已闻名天下。没必要再用如此险招来张扬!且主公以三军之帅,为此百夫长之事,置麾下众将与何地?”陈基的目光由怒转喜,紧跟着章溢之后据理力争。

    “主公既设立参谋部,便应谋定而后动,岂可凭一腔血勇,贸然行事?”其他众参谋,也团团围拢过来,争先恐后地出言劝阻。

    “擒那释嘉纳,遣一裨将足矣。主公何必以牛刀杀鸡!”

    ......

    你一言,我一语,大伙的观点竟出奇的一致。长途奔袭象州没问题,咱淮安军兵力虽少,却没把那万把敌人放在眼中。但朱大总管想亲领精锐过一把擒贼擒王的瘾,却是门儿也没有!

    “这,这,这.....”耶律昭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该怎么插嘴才好。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将带什么兵。不是朱重九一个人心高气傲,敢情整个淮安军上下,都没把百里之外的敌军当作一回事儿!

    这可与他平素在生意场上遇到的汉人大相径庭。以往那些汉人无论学富五车也好,家财万贯也罢,都带着一种发自骨髓里的谦卑。哪怕对一件事有十分把握,往往也只说一二分。留着八分在心里,当作将来的退路。谁也不曾如淮安军这样,眼睛里根本就不认识“失败”两个字!

    是什么原因令他们变得如此自信?按理说,最近几个月,不光是淮安军,全天下的红巾都流年不利,他们应该变得谦虚一些才对?更何况,象州那边远离大海,他们赖以仰仗的巨舰根本开不过去。百里奔袭,也不可能携带太多火炮,他们凭什么,就觉得自己可以轻松获胜,并且还能挡住益王的疯狂反扑?

    正百思不解间,却看到朱重九很没“骨气”举起胳膊,向众参谋缴械投降。“行,行,行,都别说了。我听大伙的便是。不过,你等休想让本总管留在胶州。咱们要么不打,要打就全力以赴。我留在胶州,定然会导致分兵!”

    “这......,也罢,就依主公!”陈基等人略作沉吟,然后纷纷点头。

    此番登陆,受兵力和运输能力的双重限制,淮安军只出动了三千多精锐。所以将兵力一分为二,绝对不是上策。而与其让自家主公仅仅带着百十名亲卫留在胶州等待,还不如让他跟着大军一道行动。至少那样,大伙还能够放心些,不至于总担忧益王在丢失粮草之后狗急跳墙,直接找他拼命!

    “胶州城也不能丢,咱们可以将主公的旗号竖在这里,掩人耳目。同时让水师征募民壮,大张旗鼓地加固城防!”既然成功制止了朱重九以身犯险,参军冯国用就立刻回归自己的本来角色。皱着眉头想了想,压低了声音提议。

    “可令水师派几艘船,去琅琊山附近联络王宣。从他手中悄悄运一部分兵马过来协防。益王买奴即便派出兵马来争夺胶州,我军凭着火器和海运之便,也能让来人碰个头破血流!”章溢也迅速回归本职,与冯国用一道,完善整个用兵之策。

    闻听他们两个的话,陈基大受启发,走到舆图前,用手指比了比几个关键点之间的距离,低声补充道,“胶州距离诸城最近的路,也有一百五十余里。益王可能需要等到今天早晨或者中午,才会听闻胶州失守的消息。主公不妨现在就让水师派一艘空船去王宣将军那边,一则跟他借兵,二来通知他胶州已被攻克,命他伺机而动,让益王首尾不能兼顾!”

    “好!陈参军此言深善!”朱重九立刻干脆地点头。然后拿起令箭来,当着一众参谋和耶律昭这个外人的面儿,开始调兵遣将。

    很快,就有心腹拿着他的令箭,和陈基亲笔书写,加盖了淮安大总管印的军令,去水师那边搭船,赶往琅邪山。

    朱重九轻轻喘了几口气,旋即再度将目光转向众参谋,“大伙继续,半个时辰之内,我需要一个完整的出兵方案。洪三,你去同知吴指挥使。让他立刻着手做出发准备,今日午时全前,杀奔象州!”

    “是!”徐洪三上前接过令箭,快步跑出行辕之外。

    众参谋则立刻在大堂中央的地面上,用沙子摆出舆图,开始制定整个作战方案。,自打去年五月自立门户那一刻起,朱重九一直极力模仿记忆中数百年后的军队情形,建设和完善淮安军的参谋制度。如今参谋部经历了一年多的运转,早已渐渐走上了正轨。不需要任何人督促,就围绕着最新战斗目标,全速开始运转。

    “昨夜敌将不战而逃,仓促之间,不可能清楚我军到底来了多少兵马。主公不妨命斥候向高密、莱阳、潍州等大肆出动,制造我军即将分头攻略这几个地方的假象。令周遭的敌军,谁也分辨不清楚我军的真实意图!”

    “胶州的府库里,还存着许多元军旗帜和号衣。主公不妨令大伙穿在身上,装作奉买奴之命,前往象州加强粮库防守。如此,沿途即便有心向蒙元的豪强看见,仓促之间,也难辨真伪。当其弄清楚我军真实身份,再给益王去报信时,象州已经落入了主公囊中!”

    “潍水虽然行不了巨舰,但我军途经下游时,不妨以益王之名,将沿途看到的小船尽数征用。一则可更好的封锁消息,二来可以用小船首尾相连,组成浮桥,将大军尽数运到河西。从敌营背后,出其不意发起进攻!”

    “我军当中,如今亦有不少蒙古人和色目人。主公可令其自组一队,以为前锋。届时敌营中的驻屯军分不清哪个是他们的真正主人,必将不战而乱!”

    ......

    众参谋你一言,我一语,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一场仓促决定的奇袭战,谋划成型。把个耶律昭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己完全是站在一只庞大的怪物面前,眼睁睁地看向他磨亮牙齿,眼睁睁地看他扑向猎物,然后,却无法保证这头猎物会不会将牙齿对准自己。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契丹人在淮安军面前......。想到日后群雄逐鹿,耶律昭忽然不寒而栗。没任何获胜希望,耶律家上下再努力,都无法追上淮安军的脚步。那已经不再是下手早晚的问题,而是,双方根本就不属于同一物种。

    再凶猛的野狼,遇到老虎,也只有成为干粮份。而耶律家,恰恰就是前者。猛然间,耶律昭的心脏就往下沉,往下沉,没完没了地往下沉。这一刻,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不知道未来的耶律家,出路到底在哪一方?

第三十六章 族群

    第三十五章族群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耶律昭就像活在梦里。浑浑噩噩地在地图上标出最平坦的一条道路,浑浑噩噩地答应带领淮安军特别抽出来的一营精锐去与释嘉纳交涉购粮,浑浑噩噩地答应带人去替淮安军筹集店铺伙计穿的衣服,浑浑噩噩地从大总管临时行辕走出来,浑浑噩噩地走在胶州城充满海腥味儿的街道上,两眼一片茫然。

    事实上,他比这辈子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然而,越是清醒,他越恨不得自己立刻昏迷过去,彻底变成一个白痴。蒙元朝廷是一头已经年老的狗熊,淮安军是一头刚刚长出牙齿的乳虎。老熊和乳虎争锋,作为孤狼的契丹人无论站在哪一方,最后恐怕结局都不会太好。

    但是,他却又鼓不起勇气,推翻先前跟朱屠户的约定。正所谓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经历了大金、大元连续两个朝代数百年的刻意消弱,如今的契丹人,早已不是祖辈那种纵马高歌的热血男儿。

    他们当中的绝大部分,早已变得如北方的汉人一模一样。刀子砍到脖子上时也不知道反抗,只懂得跪在地上,哭泣求饶。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早已不懂得如何用刀,不懂得如何开弓放箭,耍弄起阴谋诡计来却个个精熟无比。如果得不到淮安军的火器和教官,耶律昭相信,即便自己的家族和鲁王联合起兵时,能打朝廷个措手不及。妥欢帖木儿随便派一名悍将前来征讨,就能将大伙打得落荒而逃。

    那种孱弱,早已不仅仅表现在体质上,而是经过两百余年的日积月磨,深深地刻进了契丹人的脊髓深处。毕竟,在过去那两百多年中,有血性的契丹人被统治者杀了一批又一批,很难留下自己的后代。而越是奴颜婢膝者,在女真人和蒙古人的统治下活得越滋润,越能保留自己的传承。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一伙巡街的淮安士卒迈着整齐的步伐,在伙长的指挥下,与他擦肩而过。耶律昭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目光迅速落在队伍中最后一名士卒的后背上。然后,又迅速将目光收了回去,垂着头,继续迈动沉重的双腿,朝商号的库房蹒跚。

    走在队伍末尾那名士兵看上去很年青,动作也远不如其他同伴那样整齐协调。很显然,此人入伍的时间不是很长,也许只有短短一两个月。还没来得及完全适应淮安军整体的节奏。但是,耶律昭却从此人身上,看到了同样的自信与骄傲。

    他在努力适应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头牲畜活着。他在努力跟紧自家队伍,努力抬头挺胸。也许是有人教他这样做,也许是潜移默化。但无论如何,他都已经将头抬了起来,都开始学着以平视的角度,看待自己和周围的人。一旦他们直着腰杆走路成了习惯,外力就再难让他们的腰杆重新弯下去。哪怕是死!

    同样的精气神,在眼下辽东那些契丹人身上,耶律昭却很少看到。包括自己家族中,那些始终未曾忘记祖先荣耀的同伴们,在狂热的同时,眼睛里头也经常充满了谦卑。对族长,对上司,对前辈.....,林林总总,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遇到需要他们屈膝弯腰的地方,不是对着蒙古人,就是对着同面孔的契丹人。

    “耶律掌柜,小心些,前面有个水坑!”不忍看着耶律昭继续在街道上梦游,奉命前来协助他一道取衣服的斥候团长俞廷玉伸手在其腋下搀扶了一把,低声提醒。

    “啊,噢,噢,草民看,看到了。多,多谢俞大人!”耶律昭又是一个踉跄,伸手扶住路边的柳树。

    “要不要给你叫一副滑竿来?看耶律掌柜这模样,估计是昨天一整夜都没睡好!”俞廷玉用力帮他撑稳身体,将头凑过来,关切地询问。

    “不,不用。就到了,前面转过弯去就到了!”耶律昭哪敢在后者面前装什么大爷?抬手抹掉额头上的汗珠,讪讪地回应。

    “那咱们就抓紧一点儿,别耽误了队伍出发。”俞廷玉的手臂再度稍稍用力,将耶律昭“托”离路边的柳树。临行前虽然朱重九没有明着交代,他却知道,自己必须负责“照看”好耶律昭。不但要从此人手中借到足够的衣物,而且要努力避免此人临时反悔。

    “就到了,就到了。俞将军请跟在下来!”感觉到腋下那双大手上传来的力量,耶律昭又擦了一把汗,努力让自己走得更快。

    后悔药肯定没有地方买了。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好歹朱屠户素有“佛子”之名,从不喜欢诛杀放下武器的对手。万一将来耶律家成不了事,凭着此番帮忙带路建立起来的交情,倒也不用担心被他赶尽杀绝。

    把事情往好的方面一想,他的双腿上多少又恢复了些力气。回过头,看着搀扶着自己的俞廷玉,带着几分试探意味询问,“俞将军好像是北方人吧,听你说话的口音,跟草民家乡那边很相似。”

    “我武安城长大的,距离辽东的确不远。另外,不要叫我将军,我只是个光牌校尉,照着将军,可是差了不少级呢!”俞廷玉憨憨地笑了笑,在回答对方的问题之余,大声纠正。

    不像蒙元和其他红巾军那边,将军的头衔满天飞。淮安军这边,能称为将军的,只有几个指挥使。像俞廷玉这种刚刚晋升的团长,勋官只为翊麾校尉。标志极为明显,红铜护肩上光溜溜一片,不带任何装饰物。

    “草民,草民是个外行,看不懂,看不太懂贵部的军职。”耶律昭目光迅速从俞廷玉肩膀上扫过,揣着明白装糊涂。

    “说实话,最开始我自己都没弄懂。但慢慢习惯了,才明白这种标志的好处在哪儿!”俞廷玉继续憨憨地笑着,目光里充满了友善。“咱们大总管做的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子。一开始大伙都不懂,但只要跟着去做,保证慢慢就能看出好处来!”

    “噢!大总管当然是远见卓识!”没想到在俞廷玉眼里,朱重九的地位如此高。耶律昭又愣了愣,口不对心地敷衍。

    俞廷玉笑了笑,也不跟他计较。做过一呼百诺的少郡王,又做过很长时间没有任何人身自由的奴隶编户,他早已被命运磨砺成了一块礁石。根本不会在意,那些水面上的浮华和喧嚣。

    “那,那俞校尉,怎么又到了淮扬?”但是,耶律昭却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继续低声试探,“您老别怪,草民,草民只是好奇。草民,草民昨天听多图少爷喊,喊贵公子叫什么帖木儿!”

    “还能有什么原因,得罪了大元皇家,被贬到了洪泽湖上扛石头呗!”俞廷玉早就猜到对方话里有话,抽回手,笑着耸肩。“你听得没错,我们父子是蒙古人。不但是蒙古人,还是正经八本的老汗嫡系,玉里伯牙吾氏。”

    “你,你是,你是武平,武平郡王的后人!”他回答得平平淡淡,耶律昭却被吓得两眼发直,转过身,手指哆哆嗦嗦,“东路蒙古军万户府元帅,不花铁木尔的后人!你,你居然还好好的活着?”

    “长生天保佑,侥幸没死!”俞廷玉又耸耸肩,好像已经很习惯了别人的惊诧。“没错,在下就是玉里伯牙吾氏的秀一,故元东路蒙古军万户府元帅,知枢密院事,敕封武平郡王,不花铁木耳家的少王爷。耶律掌柜,细算起来,咱们称得上是半个老乡!”

    “你,你......”虽然早就知道俞廷玉父子是蒙古人,耶律昭心中依旧天雷滚滚。武平郡隶属于辽阳行省,东路蒙古军万户府驻扎在武安,乃蒙元朝廷用以弹压草原各族的重要力量。将士们都是一人三骑,万一接到朝廷命令,五天之内,就可杀至辽阳城下。

    一个手握重兵的亲信大将之后,如今竟“沦落”到在朱屠户麾下当一个小小的翊麾校尉,并且心甘情愿的地步?这大元朝,如果再不亡,还有天理么?这朱屠户,到底有什么本事,连不花铁木耳的后人都甘心受其驱策,甘心调过头来,反噬自己的同族?

    “别那么一惊一乍的,都是老辈子的事情了。你不问,俞某自己都快想不起来了!父辈祖辈们的荣耀,关我等什么事情!人啊,总不能活在过去里!”俞廷玉又笑了笑,带着几分奉劝的意味补充。

    “可,可你毕竟,毕竟是玉里伯牙吾氏!毕竟,毕竟是钦察国.....”耶律昭无论如何也不敢认同对方的说辞。指着俞廷玉的鼻子,身体颤抖得如同风中荷叶。

    将心比心,俞廷玉可以不以玉里伯牙吾氏的昔日辉煌为荣。如今的契丹族中,肯定也有许多人早已忘记了赫赫大辽。那样的话,他这半辈子苦苦追寻的耶律家复国,还有什么意义?即便勉强把反旗竖起来,究竟还能够有几人肯誓死相随?

    “那都是过去了!”俞廷玉这辈子经历坎坷,看问题,远比耶律昭这个生意人清楚。“因为我是玉里伯牙吾氏的后裔,所以我全家就不能继续留在草原上,生生给调到胶州来掌管根本不熟悉的水军。然后,因为皇上没忘了我玉里伯牙吾氏,有司就可以硬安个罪名,把我一家老少贬成贱籍,去洪泽湖畔搬石头修大堤。呵呵,我玉里伯牙吾氏当他孛儿只斤为同族,他孛儿只斤氏拿我玉里伯牙吾氏当过同族么?如今,他孛儿只斤氏要亡国,跟我玉里伯牙吾氏有什么关系?”

    一番话,说得声音虽然低,却字字宛若惊雷,炸得耶律昭不停地东摇西晃。“可你,你毕竟是蒙古人啊!朱,朱总管虽然待你有知遇之恩,却,却终究是个,是个汉人!”

    “俞某愿意追随朱总管,却不只是因为知遇之恩!”听着对方有气无力地质问,俞廷玉笑了笑,双目明澈如水。类似的问题,他早就想清楚了,心中已经没有半点困惑。“他从不不曾因为俞某是蒙古人,就把俞某高看一眼。也从不曾因为俞某是蒙古人,就把俞某视为异己来多加提防。他甚至连俞某长相和口音都没在乎过,喝罪了酒之后,一样抱着俞某叫兄弟。”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这个尝尽人间冷暖的蒙古汉子,眼睛里隐隐已经有了泪光。他知道耶律昭心里,肯定有着和自己以前一样的困惑。他早就想清楚了,也愿意与对方分享。“有一次朱总管喝醉了,曾经亲口对俞某,对当场所有弟兄说,无论蒙古人,色目人还是汉人,所有人其实都是长生天的孩子,生而平等。”

    猛地仰起头,他的声音听在耶律昭耳朵里头,瞬间大若洪钟,“大总管,大总管亲口说过,我们每个人生来都是平等的,不该有高低贵贱。区别他们的只应该是本事、学问和品行,而不是流着谁的血脉,长着什么样的头发,什么样的眼睛。如果这就是他将来要建立的国家,俞某是蒙古人和是汉人,届时还有什么区别?如果这就是他所说的革命,俞某即便把这条命卖给他,也百死无悔!”

    注1:几句题外话,酒徒一直认为,民族团结的最佳途径,是各民族平等相待。而不是人为地制造差别,搞什么狗屁两少一宽。当然,酒徒看问题向来是草民视角。比不上某些大人物高瞻远瞩。所以只能在故事里提一提,以佐酒耳!

第三十七章 平等之惑

    第三十七章平等之惑

    “平等?”耶律昭可以保证,自己这辈子绝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但是,从没有一次,如今天这般响在他耳畔宛若惊雷。

    这不是佛家说的众生平等,也不是十字教中的造物等价,而是现实世界中,人和人之间的彼此认同。每个人生来都是平等的,无论流着谁的血脉,长着什么样的头发,什么样的眼睛!

    “这怎么可能?”几乎出于本能,耶律昭就想反驳这种歪理邪说。没有高低贵贱,天下肯定一片大乱。提出这种观点的,如果不是白痴,肯定就是一个疯子。从上古至今,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族群,都不可能做得到!

    但是,心中却同时有个声音在倔强地告诉他,这没有什么不对。没有愿意生下来就低人一头,也没有谁愿意子子孙孙永远为奴为婢。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决定人的能否受尊重的,只是他们的学问、能力和品行,而不是他们是谁的种,属于哪一族。契丹人立不立国,还有什么分别?

    退一万步讲,哪怕这种“歪理邪说”能兑现一半儿,脚下这片土地也会变得和原来完全不同。

    那时候,蒙古人、契丹人、汉人和苗人的孩子,可以一起骑马,一起放歌,一起读书识字,彼此之间亲若兄弟。而不是互相仇恨,互相奴役,互相残杀。无谓地一批接一批死在战场上,成为无定河中一具尸骨。

    那时候,无论他乘船到哪里做生意,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姓氏,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看着别人的眼睛。无论对方的瞳孔颜色是漆黑、黄褐还是与自己一样的深灰。

    那时候,每个契丹人都不必被强迫征召入伍,去几万里外为宗主作战。致死,都无法理解这种战斗对自己的家乡父老有什么意义。

    那时候......

    “啊——”猛然,耶律昭仰起头来,嘴里发出狼一样的嚎叫。随即用力晃了几下脑袋,撒腿向前跑去。

    “这是歪理邪说!歪理邪说,朱佛子故意让他手下人说给老子听的,老子不能上当!”一边跑,他一边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要相信这种花言巧语。朱佛子出身于红巾贼,而红巾贼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俞廷玉虽然是个蒙古人,但早就成了朱佛子的虔诚信徒。所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身后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如同阴魂一般对耶律昭纠缠不放。俞廷玉跟上来了,还带着十几名淮安军精锐。他们都不再多说半个字,然而,他们却用实际行动,清晰地告诉了他,现在想要反悔已经来不及。

    耶律昭没勇气反悔,哪怕此刻心神再混乱,也不敢推翻答应过的事情。对于淮安军来说,他的帮助不是唯一选择。而对于耶律家,能不能搭上朱佛子这条线,结局却完全不一样。

    “掌柜!”“行首!”几个商行伙计冲出来,伸手扶住耶律昭,惊慌失措。从早晨到现在,他们一直在苦苦等待自家掌柜与朱屠户的交涉结果。没想到,最后却看到前者如此失魂落魄地逃了回来。

    “赵四,准备,准备衣服,一百六十套伙计穿的衣服。先从咱们自己人身上扒,不够,就到外边去买。快,一刻钟之内,必须准备停当!”站在自己人当中,耶律昭总算又恢复了几分精神。一边弯下腰大口大口的喘气,一边急切地吩咐。

    “掌柜,他们.....?”大伙计赵四迟疑着答应,目光看向在不远处主动停住脚步的俞廷玉等人,满脸戒备。

    “要你去就快去。不该问的别问!”耶律昭粗鲁地发出一声怒叱,然后又长长的吐气。平等?狗屁!如果老子没这个掌柜身份,手下伙计凭什么听老子的?姓朱的一定是喝多了,才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对,刚才俞廷玉也说过,这些话是朱屠户喝醉之后跟他说的!

    想到这儿,耶律昭终于将自己的心神从混乱中摆脱了出来,开始着手给伙计们分派任务,“王三、徐六,你们两个去通知胡帐房,今天下午把货物清点一遍。每天开始装船,出发前,把账本和货单交到市易署查验,按十抽一交税金。”

    “刘一手,苏老七,你们两个负责通知其他几个商号,愿意跟咱们一道走的,七天后扬帆出港。走之前自己去淮安军那边把税金问题解决清楚,别拖拖拉拉。到时候走不了,老子绝对不会等任何人!”

    “小李子、张狗剩,你们俩跟着大刘,下午去码头,把咱们家的船都认领回来。淮安军的老爷们说了,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他们不会拿任何人的东西。要是看到无主的船,你们也主动跟淮安军的老爷们提醒一声。别让船只和货物都在水里头泡着,白白糟蹋了东西!”

    “许虞、郑二宝......”

    他是个浸淫于海上贸易多年的老手,一旦将心思全都转回本行上,就变得越来越镇定。不多时,就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心怀沟壑的张大掌柜,将商号里的一切事务安排的井井有条。

    周围还有其他几家做海贸的同行,一直在探头探脑地四下打探风向。当发现胶州城里根子最深的张氏货栈,竟然准备带头向淮安军交抽水。也迅速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把自家的帐房和伙计组织起来,准备亦步亦趋。

    当然,这其中肯定会有人会在账本和货物清单上做手脚,以期蒙混过关。也肯定有人还会试图去贿赂淮安军派出来的收税小吏,盼望后者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且这些传统花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有可能大行其道。但对于胶州城所有海商来说,以往那种连报备都不用,装好了货物直接扬帆就走的好日子,肯定是一去不复返了。这个天然的深水良港,从今天开始,与淮扬三地一道,彻底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哪怕城内的很多人,心里还充满了抵触、怀疑和迷茫。

    作为海商们的名义行首,耶律昭没时间,也没能力,控制麾下其他各家商号内部具体的运作。在以最快速度安顿好自家内部事务之后,他带着几个心腹伙计,以劳军为名,抬起临时收集起来的衣物,快速返回了大总管行辕。

    凭借在家族内部和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三十余年的丰富人生阅历,经历了最初的混乱和迷茫之后,他已经将闯进自己心头那些有关“人人生而平等”的异端邪说,彻底驱逐了出去。但是,他却代表着自己的家族,更坚定的与淮安军站在了一处。如果朱重九的那些无稽之谈注定要落空的话,耶律家正好趁机取而代之。而万一,当然,这种可能性根本不存在。万万一,姓朱的把事情做成了呢?这对耶律家又有什么害处?与其挡了他的航路,被他撞得粉身碎骨,不若站在岸边,看他风头浪尖,且沉且浮。

    抱着姑且观之潮的心思,耶律昭不折不扣地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朱重九见他动作利索,也投桃报李,直接命人从战舰上卸下两门正在服役的六斤炮来,装入木箱,送上了耶律家的货船。双方间的关系,在彼此刻意的经营下,迅速升温。待到大军出发时,已经隐隐有了一些“如胶似漆”的味道。

    得益于耶律昭这匹识途老马,在预先制定行军方案时,参谋尽可能地避开了靠近州县和巡检司的地方。并且对可能遇到的各种突发情况,都给出了应急措施。所以,一路上,众人走得极其顺利。基本上没遇到任何骚扰,偶尔有一两个不开眼的“短命鬼”,也被老练的淮安军斥候迅速干掉了,谁也没机会将警讯传递出去。

    第一天下午走了四十里,第二天上午则是五十里,到了第三天下午申时,大军已经渡过了潍水,神不知鬼不觉来到了目的地的上游二十五里处,一个叫做郭家屯的地方。

    朱重九立刻命麾下将士原地休整,食用随身携带的干粮和淡水,做偷袭前的最后准备。俞廷玉则带着一群精挑细选出来的勇士,开始更换借来的衣服,准备提前混入敌营当中。

    看着大伙一个个神采奕奕的模样,耶律昭忍不住心中困惑,悄悄拉了距离子最近的俞通海一把,低声问道,“非得今天就去么?一天半走了一百二十多里地,古语云,五十里而争利,,必蹶上将军!”(注1)“废话,多耽搁一天,敌军就多一份提防!”俞通海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继续朝自己身上套借来的伙计衣服,“古人那话,不可全信。他说日行五十里,弟兄会丢掉一半。你回头数数,咱们淮安军,一共才掉队了几个?”

    “哦,的确,草民糊涂了!”耶律昭扭头看了看淮安军整整齐齐的队伍,做恍然大悟状。“你们淮安军,经常走这么远的路么?我是说,我是说在平时训练当中,也这么走么?”

    “这是短的!一天一百里的急行军都练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俞通海又看了他一眼,满脸骄傲。

    “果然是精锐之师!”耶律昭闻听,立刻抚掌而叹。

    谁料俞通海却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翻了翻眼皮,不屑地说道:“这算什么啊。你真是少见多怪。我家大总管说过,有一支铁军曾经冒着大雨,昼夜行军二百余里,然后把拦路的敌人打了落花流水。人家那才是真正的精锐,咱们现在,还差得远着呢!”

    注1:此语出自孙子,原文是: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

第三十八章 夺营

    第三十八章夺营(上)

    一昼夜行军两百余里,还能击溃以逸待劳之敌?这种神话,耶律昭才不会信以为真。要知道,耶律家可是地地道道的将门,族中精英子弟打小就被要求熟读兵书战策。而像他这种顶尖苗子,更是被当作帅才重点培养,古今经典战例个个倒背如流。却从没听说过,哪个古代名将,敢带领队伍狂奔百里以上与敌手交兵!

    但是俞廷玉父子却信,刚刚从芝麻李麾下投奔过来的路礼也信,被临时挑选出来扮作伙计的那些淮安精锐,更是对朱重九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深信不疑。他们不但相信有这样一支铁军的存在,并且还誓言以其为楷模。匆匆吃完了干粮和冷水之后,就主动起身整队,准备按原计划赶赴敌营。

    “疯子,一群疯子!”耶律昭心中腹诽,却不得不在众人的搀扶下爬上马背。

    别人两条腿走了百余里都没喊累,他一路上都有坐骑代步,当然也不能装怂。否则,非但会令朱屠户怀疑合作的诚意,整个耶律家颜面也会无光。

    带着一肚子的牢骚与不安,他骑着战马,沿河滩缓缓南行,一路上看到的景色触目惊心。几乎所有沿途经过的村落,都变成了一片鬼域。里边的百姓要么早早地逃入了深山老林当中避祸,要么被元军掠去服劳役,不分男女,只要超过车轮高就无一幸免。

    即便是在自家领地上作战,元军也从来没强调过军纪。他们仿佛专门为掠食而生,只要见到比自己孱弱的对象,就会扑上露出牙齿。糟蹋完一个地方之后,就迅速转向下一处,年年岁岁,乐此不疲。

    这令耶律昭更加期盼淮安军此战能大获全胜。只要朱屠户打败了益王,将山东道搅成一锅粥,脱脱就不得不分兵来救,淮扬的危局立刻便被化解。而只要淮安军一天不灭,就会一天将朝廷的注意力吸引在这边,耶律家在北方的复国行动才愈发容易成功。

    那也是一场没有任何回头路的豪赌,赢了,大辽国就有重现昔日辉煌的希望。万一输了,让元军打到辽阳城下,沿途所有城市村寨,下场绝对不会比眼前好上半点。

    正迷迷糊糊地想着,胯下的坐骑忽然竖起耳朵,轻轻打了几下响鼻。整个队伍也瞬间停住了脚步,然后快速退向了他身后。“马上就到了,敌营的巡逻兵已经发现了咱们,正朝这边围过来!”俞廷玉紧贴着他的马背,以极低的声音提醒,“耶律掌柜,咱们这一百二十来号弟兄的性命,可全都交给你了。您老人家千万别关键时刻就给自家祖上丢脸!”

    “只要你别乱说话就行!”耶律昭被刺激得脸色发红,丢下一句话,轻轻磕打了一下马镫,主动迎向冲过来的元兵,“今天是哪位将军当值?烦劳替巴特尔通禀你家宣慰大人,说有故交来访。”

    这句话,他是特意用蒙古话说的,带着纯正的上都口音。那带队冲过来盘问的汉军百户吓了一哆嗦,赶紧停住队伍,躬身作揖,“是,是,大人您稍等。小的,小的这就去告知我家千户大人,然后,然后再由他去向,向宣慰使大人汇报。”

    “速去,速去!”耶律昭不耐烦地挥了几下手,大声催促。随即,又将头转向俞廷玉父子,用蒙古话大声吩咐,“都给老子打起点精神来,待会儿谁要是敢丢了老子的脸,老子就揭了他的皮!”

    “是!”俞廷玉父子会意,齐声用纯正的蒙古话答应。

    那汉军百户闻听,愈发不敢怠慢。连忙叫过自己的副手,让他领着大伙慢慢朝军营正门走。自己则一溜小跑冲了回去,找头顶上距离最近的蒙古上司汇报。

    不多时,蒙古千户阿穆尔不花匆匆赶来。远远地看到耶律昭,先是微微一愣,旋即就大笑着张开双臂,“哎呀,这不是我兄弟巴特尔么?昨天晚上大人还跟我念叨起你呢,没想到,今天就把你给念叨来了!”

    “怪不得呢,我昨天在路上,耳朵就一直发大烧!原来兄弟你在惦记我!”耶律昭也大笑着跳下坐骑,张开双臂迎上前,给对方来了个大大的拥抱。

    “当然惦记了,兄弟你可不知道,听闻胶州那边出了事,大伙第一个就想着打听你的消息!”蒙古千户阿穆尔不花用力在耶律昭后背上拍了几下,继续大笑着寒暄。“我当时就说了,兄弟你生得一脸福相,肯定早不在那边了。果然,被我给说中了!”

    “借老哥你的吉言,我这几天刚好没去那边。否则,差一点儿就见不到几位哥哥了!”耶律昭装出一幅感动的模样,摇着头回应。“不过,这次是亏大本钱了。十几船的货物,都落在了红巾贼手里。”

    “人没事就好,人没事就好!”阿穆尔不花又拍了拍耶律昭的后背,笑容里渐渐带上了一丝勉强,“反正哥哥你家大业大,这点损失根本不算什么。”

    “肯定不止于伤筋动骨,但着实给吓了一大跳。”耶律昭四下看了看,忽然将声音压得极低,“这不,听说那边出了事情,我立刻就想到了几位哥哥。还请老兄替我向大人通禀一声,就说我有一件好事情,想请他帮忙参详一番。当然了,具体该怎么做,兄弟我心里头都明白,决不让大伙白帮忙就是!”

    “你是说上次的货物.....?”阿穆尔不花脸色顿时大变,皱着眉头盘问。

    “哪能呢,哪能呢?我是那种人么?!”耶律昭立刻赌咒发誓,“我巴特尔要是那种人,就让天雷劈了我。具体的,等见了大人之后,你自然会清楚。上次的货物的尾款我已经带来了,就在身后的马背上。不信,等会儿你可以当着大人的面点数!”

    阿穆尔不花朝耶律昭身后看了看,正好看见二十几匹驮马背上那沉重的褡裢。脸色立刻就又亮堂起来,推了对方一把,大笑着数落,“我说,巴特尔,你这客气啥呢?你想见大人,还用通禀什么。跟着我进去就是,来人,把营门给我打开。带着我兄弟的人去后营安顿!”

    “是!”几个看得目瞪口呆的汉军百户,齐声答应。然后小跑着去推开军营门前的木栅栏,以招待贵客的礼节,把耶律昭和他身后的“伙计们”给迎了进去。

    没想到敌将粗心大意到如此地步,俞廷玉等人暗暗纳罕。一个个挺起胸脯,撇嘴瞪眼,摆出一幅豪门家奴模样,大摇大摆朝营地里走去。周围的色目和汉军将士们非但不敢阻拦,反而一个个主动点头哈腰上前打招呼,唯恐不小心得罪了财神爷的爪牙,被自家顶头上司秋后算账。

    “规矩不能废,规矩不能废!咱们之间交情归交情,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耶律昭却捡了便宜还卖乖,一边大步流星朝营地深处走,一边表示自己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商人。

    “嗨,那规矩都是给别人订的,哪能管得到老哥你头上。”阿穆尔不花大咧咧地摆手。在耶律昭面前,他可不敢摆什么千户架子。甭说此人背后站着无数手眼通天的大股东,就凭着前一段时间从山东宣慰副使释嘉纳手中购买军粮的手笔,就绝对值得尊敬。否则,人家随便使点儿小钱儿,就能让他这个千户挪挪地方。

    “啧啧,看兄弟你这话说的,让老哥我多不好意思!行了,你拿我巴特尔当朋友,我巴特尔也不矫情。下次出海做生意,兄弟你也来凑个份子。多了不敢保证,三个月之内,你最初拿多少,我让你翻双倍拿回去!”

    “那,那我可就先谢过老哥您了!”阿穆尔不花眨巴眨巴眼睛,喜出望外。海上走私的利润丰厚,这一点儿整个中书省靠近山东路的文武官员,个个都心知肚明。可利润大归大,海贸的门槛也相当高。如果没有对方主动点头,甭说他一个小小的千户,就是宣慰副使释嘉纳,也只有干看着流口水的份儿,绝对没有勇气向里边插手。

    “谢啥啊?今后巴特尔用到你的地方也多着呢!咱们兄弟俩就甭客气了!”耶律昭笑了笑,大气地摆手。

    “那是,那是!”阿穆尔不花的身子立刻就又矮下去了半头,满脸堆笑。随即,偷偷四下看了看,故作关心状,“老哥,那胶州不是被红巾贼给占了么?你再出海,麻烦不麻烦啊?!”

    “还有登州和莱州呢,怎么会就在胶州这一棵树上吊死!”即便他不问,耶律昭也准备主动说明。立刻将声音又压低了数分,满脸神秘地补充,“话又说回来了,真金白银谁不爱啊。那红巾贼都是苦哈哈出身,没什么见识。老子等战事消停下来,随便拔跟汗毛,就能乐呵地打发掉他们。到时候,他们巴不得老哥我从胶州出海呢,好歹还能落到手里几个!兄弟你想想啊,这年头,东西的价格都翻着跟头涨,能有什么比真金白银攥在自己手里还踏实?!”

第三十九章 夺营 (中)

    第三十九章夺营(中)

    这句话,可是真说到阿穆尔不花心窝子里去了。令他顿时就眼眶发烫,拍着耶律昭的肩膀,唏嘘不止。

    大元朝的俸禄向来划为纸钞和职田两部分。而纸钞自立国之日起,就光发不回收,贬起值来没完没了。前年脱脱更是力排众议,印造“至正交钞”。结果导致物价在新钞发行后几个月内就上涨了十倍,即便在大都这种皇帝眼皮底下的地方,一斗粟都涨到了五十贯钞以上。到了地方州县,更是钞不如纸,老百姓买米之时甚至到了需要用鸡公车推着至正中统交钞去换的地步!(注1)在这种情况下,光凭着职田上的那点儿收益,肯定已经满足不了一个从四品千户的日常开销。而武官又不比文职,既审不了案子,又干涉不了赋税,平素捞钱路子少得可怜。所以每逢出征,就走一路抢一路,不分敌我。否则,甭说当兵的鼓不起士气,为将者自己都收不回本钱来。

    但抢劫自家百姓,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百战百胜时还好,朝廷对这些行为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儿。要是吃了败仗,或在朝廷权斗中站错了队,那这些作奸犯科之举就要老账新帐一起算了。弄不好,将全家性命都得搭进去。

    “老哥你放心!”耶律昭最擅长的,就是跟各类贪官打交道。见对方明显被自己的话打动,又推心置腹地补充,“我手中向来不缺赚钱的路子,缺的只是人脉和货物。只要你肯相信我,跟兄弟我一起干。我保证,你下半辈子再也不用为钱发愁!如果说话不算话,你可以随时要我的脑袋!”

    “这话说得,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相信你来?!”阿穆尔不花闻听,立刻大声抗议。

    “我只是说,要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头。”耶律昭笑呵呵地跟对方套着近乎,继续大步朝中军方向走。

    路还没走一半儿,两个人已经变成了刎颈之交。就差没有立刻跪下来捻土为香,磕头拜把子了。营地内的其他各族将士见到,愈发不敢怠慢。给众伙计们的帐篷都是捡距离中军近处,怎么宽敞怎么安排。唯恐一不小心怠慢了千户大人的朋友,事后被套小鞋儿穿。

    那大伙计俞廷玉也极懂规矩,进了营地之后,立刻让身后的弟兄跟着领路的汉军百户下去休息,非听到掌柜召唤,不得肆意走动。自己则带着另外一个名叫路礼的小伙计,紧紧跟在了耶律昭身后,随时听候差遣。

    不一会儿,三人被领到了中军帐外。阿穆尔不花满脸歉意地摆了摆手,请客人们在门口稍带,自己则以最快速度冲进去向山东宣慰副使释嘉纳汇报详情。那山东宣慰副使释嘉纳乃正四品高官,军民兼管,发财的路子远比普通武将多。所以态度便不像阿穆尔不花那样积极,坐在里边摆足了架子,才挥挥手,命人召唤来人进帐回话。

    耶律昭常年跟他们合作,早就习惯了这些明里暗里的道道。听亲兵传令完毕,立刻清了清嗓子,小跑着向军帐内冲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叫喊:“鲁王门下帐房,山东道宁海商号大掌柜,草民巴特尔,拜见宣慰大人。祝宣慰大人步步高升,早日进入中书,随侍陛下左右!”

    说罢,隔着老远就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给释嘉纳叩头。

    释嘉纳此人,功利心极重。听对方说得顺耳,立刻笑着从帅案后站了起来,摇着头说道:“好你个巴特尔!几天没见,这嘴上的功夫,倒是越来越利索了。滚起来吧,我正忙着处理正事儿,没功夫下去搀扶你!”

    “岂敢,巴特尔身上没半点儿功名,岂敢劳动宣慰大驾!”化名做巴特尔的耶律昭笑呵呵地回应。恭恭敬敬地把三个头全磕完了,才缓缓站起来,笑着退到靠近门口的地方等候。

    “滚过来,距离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释嘉纳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笑骂。

    “哎哎!”耶律昭连声答应着,侧着身子往前挪。在距离帅案还有半丈远的位置,再度停下脚步,拱着手说道,“知道大人公务繁忙,草民原本不该冒昧前来打扰。但最近外边乱,草民怕惹大人您担心。所以处理完了手头上的货,就赶紧跑过来了报个平安!”

    “嗯!你倒是个有心的!”释嘉纳手捋胡须,满意地点头。

    对方身后站着鲁王、广宁王、辽王等一干蒙元宗亲,还有中书右丞搠思监、御史大夫图尔不花等一干朝中大臣,实际地位并不比他这个正四品宣慰副使低多少。所以他也不敢过分难为,撑足了面子后就迅速顺坡下驴。

    “给贵人办事,巴特尔哪敢不竭尽全力?!”耶律昭笑着接过话头,大声表功。“像在下这种没任何本事的,如果不是诸位大人照顾着赏口饭吃,早就饿死在路边上了。当然要有多少本事就使出多少本事来,以期能回报诸位大人一二!”

    “嗯!”释嘉纳听着心里头舒坦,再度笑着点头。“谦虚就没必要了。你若是有心功名,不愁右榜上不能站一席之地。怎么?知道胶州的消息了?我还以为你也陷于红巾贼手里了呢?佛祖保佑,你这几天居然没在那边。”(注2)“还不是托诸位贵人的福?”耶律昭再度双手抱拳,向北方作揖。“上次从您老这儿离开,原本是该去胶州的。谁料家里边却恰好派了人追来,让草民去潍洲那边接一批贵人们要的红货。结果,草民赶了过去,刚好躲过了一场夺命大劫。”

    “噢,你还真是运气!”释嘉纳将信将疑,看了耶律昭几眼,笑着点评。

    无论对方说得是不是实话,能不早不晚单单这几天避开了胶州,都是本事。塞北一众宗王们的本事个个手眼通天,怎么提前得到的消息,无需向他这个四品芝麻官汇报。当然,他也没勇气管人家的闲事儿。

    “赶巧了,赶巧了而已,现在想起来,都一身后怕!”耶律昭知道对方心中存着疑问,却故意不肯多加解释。举起袖子装模做样在头上擦了几把,然后又笑着补充,“还好,没耽误了贵人的事情。您老上次的委托,草民也顺带着给办妥当了。回信......”

    说到这儿,他突然将头转向中军帐门口,扯开嗓子喊道,“人呢,还不赶紧把大人们的回执给呈上来?都是些没眼力价的,见了真佛就拉稀,平素白养活了你们!”

    “哎,就来,就来!贵人息怒,贵人息怒!”俞廷玉闻听,立刻用纯正的上都腔蒙古话回应。随即,从战马上取下一个沉重无比的褡裢,和路礼两个一道抬进了中军大帐。

    他们主仆三人这个举动,可是严重违反了军营中的规矩。释嘉纳眉头一皱,就想出言训斥。然而看俞廷玉一身熟悉的蒙古人打扮,面孔上还生隐隐透着几分富贵之气,心中的怒火瞬间就降低了许多,瞪了耶律昭一眼,低声问道:“这是什么?你老哥把手下叫到我中军里头来,是什么意思?”

    “大人勿怪!”耶律昭笑了笑,轻轻拱手,“草民这不是心里头着急么?所以做事儿鲁莽了些。你老原谅则个,秀一,还不把回执放下,自己滚出去!”

    “是!”俞廷玉恭恭敬敬地答应,将褡裢重重往地上一放。然后与路礼双双朝释嘉纳拱了下手,转身大步而去。

    “他们.....?”释嘉纳愣了愣,警惕之心油然而生。

    “我家王爷派给草民的贴身侍卫!刚从北方过来,不懂中原规矩,还请大人见谅!”耶律昭又笑了笑,拿腔作势地回应。

    “原来是王府侍卫,怪不得看起来如此精干!”释嘉纳恍然大悟,愈发不敢在耶律昭面前摆什么四品宣慰副使架子。

    塞外的诸王,连麾下侍卫都派给巴特尔了,可见对此人的重视程度。若是自己再不知道好歹的话,人家回头跟王爷面前嚼一嚼舌头根子,自己弄不好就得提前告老还乡。这笔帐哪边轻,哪边重,根本不用仔细掂量!

    “主要是这次接的货,实在贵重得紧!他们是来保护货的,倒不是冲草民这个人!”耶律昭摆摆手,故作神秘状。

    “噢!”释嘉纳和周围的几个官员一起,装出非常理解模样,重重点头。

    “大人要不要现在就验一下回执?!大人最好抓紧时间验一下,草民这边,还有其他事情,想跟大人慢慢商量!”耶律昭却得寸进尺,笑着催促。

    “嗯——!”释嘉纳皱着眉头,四下扫视。然后,又笑了笑,大声回应:“也罢,反正今天这里也没外人,你将包裹打开便是!”

    “大人,属下手头还有些杂事,想跟您告个假!”从六品都事孙良诚立刻施了个礼,大声请求。

    几个宣慰使司下属的低级六品、七品文武官员,立刻心领神会,全都站了出来,主动请求回避。

    “大人,末将营中还有些事情安排,也想跟您先告假去处理!”

    “大人,末将....”

    “大人,属下.....”

    “尽管去,尽管去。明天一早,别忘了点卯就行!”释嘉纳笑了笑,大度地挥手。

    顷刻间,中军帐就为之一空。只剩下了几个蒙古千户,瞪着闪闪发亮的大眼睛,静待耶律昭的下文。

    注1:脱脱的变更钞法,本意是控制滥发,降低物价。但由于操作手段粗陋和执行能力不足,导致“钞法行之未久,物价腾踊,价逾十倍”,“京师料钞十锭(每锭50贯),易斗粟不可得。(元史食货志)注2:右榜。元代科举,蒙古色目人考题简单,列右榜。汉人考题难,列左榜。但右榜考中即可做官,左榜却需要继续上下打点。释嘉纳以为耶律昭为蒙古人,所以恭维其可以右榜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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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夺营 (下)

    第四十章夺营(下)

    “宣慰大人上次交托巴特尔带给朋友的礼物总重两千石!”见中军帐内只剩下了释嘉纳的绝对心腹,耶律昭呵呵地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玉石做的算盘,飞快地拨动。“当时的行情是每石一贯半,也就是礼物总值为三千贯铜钱。”

    “已经说好的事情,就没有必要重复了!”释嘉纳眉头轻轻皱了皱,有些不耐烦地摆手。虽然托对方转手的粮食大多数都是从民间劫掠而来,但私卖军粮,终究不是什么光彩事情。所以,能少听几句就少听几句为好。

    “是!”耶律昭笑着点头,手指却继续在算盘上“噼里啪啦”地拨动不停,“按时价,三千贯钱按市价可换足色纹银两千四百。其中一千五百两按照十五换一的比例,给您换成了金锭。扣掉巴特尔先前押在您这里的订金,这回该给您带回来五十两足色赤金和九百两足色纹银。大人以为,这个数字可否恰当!”

    “恰当,恰当!”释嘉纳愈发不耐烦,沉声催促,“地上就是么?区区几两金银而已,你何必弄得这么较真?”

    “不是小弟我较真儿,而是在商言商!纵使亲兄弟,也得讲究个明算帐!”耶律昭笑呵呵地抱着算盘,四下拱手。然后快步走到地上的布袋子旁,三下两下解开袋口的绳索,一弯腰,从里边掏出数根赤红色的小元宝,“这里边六十个小金锭,每个一两。两百个银锭,每个五两。大人,您派人点个数,然后草民就可以向您和众位将军交差了!”(注1)“啊——?”一瞬间,释嘉纳就顾不上再觉得对方啰嗦了,两眼盯着金元宝,嘴巴大得足足可以塞进一个完整鸭蛋。

    再看其他蒙元将领,也是一个个兴奋得眼神僵直,额头见汗。

    大元朝币制混乱,纸钞乱发,铜钱成色不足。按照眼下市面上的价格,一千文铜钱根本就换不来八百两银子,而十五两银子换一两黄金,更是个虚价。真的要大批量兑换的话,往往要浮动到十七、八两才可如愿。

    然而,“巴特尔”非但给大伙换来了足够的黄金和白银,并且都比最理想数字还要多出两成,这份人情,可是给得太大了。

    耶律昭要得就是震动效果,也不主动表功,只是蹲下身去,继续把一把往外掏金锭和银锭。顷刻间,就在地上摆了两大排橙的和白的,明晃晃好生扎眼。

    “行了,行了,兄弟你别往外掏了。老哥我信得过你,信得过你便是!”才掏了不到一小半儿,山东路宣慰副使释嘉纳就彻底被折服,走上前,伸双臂用力将耶律昭给拉了起来,满脸堆笑,“兄弟你这是干什么?既然老哥我把事情交给你来办,怎么可能不放心?来来来,请上座,请上座,今晚咱们老哥俩,可是得好好喝上一场。”

    说罢,又迅速冲自己的亲兵使眼色,“还不把地上的东西收起来,交给司仓造册登记?!这都是老夫为了筹备军资,不得不做的权宜之举。谁若是敢胡乱伸手,老夫定要揭了他的皮!”

    “是!”亲兵们上前,在众将期盼的目光中,将金银重新装入口袋。然后抬着走出了中军大帐。

    明知道对方是在做戏给自己看,耶律昭也不戳破。待亲兵们的身影出了帐门,才打了个哈欠,笑着夸赞,“大人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清廉,巴特尔,巴特尔好生佩服!”

    “做官么,迎来送往肯定是有一些的。但公是公,私是私,其间差别却要分明!”释嘉纳难得被夸得脸红,摆摆手,讪讪地解释。

    “大人说得极是!”耶律昭再度佩服地拱手,然后装出一幅很犹豫的模样,皱着眉头补充,“但总这么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大人休怪草民多嘴,您自己清廉如水,看不上这点儿小钱儿。但底下的将士,家里却都有好些张嘴巴要养活。”

    “唉,有什么办法呢。值此国事艰难之际,我等岂能光顾着自家?!”释嘉纳猜不出对方葫芦里头究竟想卖什么药,看在多出来的二十两黄金和一百两银锭的份上,笑呵呵地敷衍。

    “巴特尔这边,倒是有个两全之计,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耶律昭立刻顺杆而上,笑呵呵地拱手。

    “两全之计?”释嘉纳微微一愣,旋即,两眼当中就又冒出了欣喜的光芒。“巴特尔请讲,咱们兄弟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当着面儿明说的?”

    “是啊,是啊,巴特尔,你就别吊胃口了,我等从没拿你当过外人!”阿穆尔不花、保力格、巴拉根仓等高级将领纷纷凑上前,众星捧月般,将耶律昭给围在了中央。

    能把两千石军粮卖出超出大伙期望两、三成的高价,巴特尔所说的两全之策,还能差得了?分明是想拉着大伙一起发财,却不方面明说而已!

    “巴特尔,莫非你又发现了什么好好机会?”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释嘉纳不得不降低身段,主动询问。

    他虽然未必把一二十两赤金放在眼里,可财宝这东西,有谁会嫌多呢?况且当着这么多心腹的面儿,如果他硬把财神爷“巴特尔”给往外推,今后甭说再调遣大伙上阵厮杀了,政令能出中军帐的门,恐怕都是痴心妄想!

    “大人可知道,这次巴特尔为何这么快就收回了本钱,并且能多给大人带回两成的收益?”耶律昭却不肯直说,而是四下看了看,摇头晃脑地继续卖起了关子。

    “可是外边粮价大涨?不对,不可能涨这么多!”释嘉纳先笑着猜测,然后自己摇头否决。

    这几个月正是粮食入库时间,整个山东路的粮食零售价肯定不会超过三贯每石。商家从百姓手里收购,更是要小斗换大头,折了再折,每石能给出一贯五、六已经大发慈悲。而巴特尔能在每石一贯半的底价上多给两成,当然不可能是转手倒卖给了山东路的本地粮商。他一定是找到了个豪爽的买主,或者是宁愿亏了本钱,也要讨好自己这个上线。

    最后一种可能基本不存在。以“巴特尔”背后的靠山,根本没必要花大力气讨好一个小小的四品宣慰副使。那就是说,他把粮食卖给了急需之人。比如.....

    猛地眉毛往上一跳,释嘉纳用力摇头,“兄弟你生钱的路子,老哥我怎么好胡乱打听!嗨,算了,算了!如果能说,你就随便给大伙透漏一二。如果不能说,老哥我也不乱猜。反正有一句话放在前头,出了这个门,你做的任何事情,都与老哥我都没有关系!”

    “那是自然,看你老哥这个警醒劲儿,兄弟我还会胡乱坑人么?”化名为巴特尔的耶律昭笑了笑,轻轻摇头。“算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我在潍州那边,与江南沈家的人接上了线儿,直接把粮食转卖给了他。而他们家,刚好手里有一船紧俏货。这次我准备全都吃下来,一份也不外流。如果此事能成的话,一转手,至少是五倍的红利!”

    “什么货?”阿穆尔不花性子最急,追问的话脱口而出。

    释嘉纳听闻,军粮是被江南沈家收购,也暗暗松了一口气。反正他的直接交易对象是巴特尔,后者又没有直接向淮安一带输送粮食。至于沈家会不会与朱屠户勾结,那已经是隔了两道手的事情,与他已经彻底没了关系。

    想到这儿,他也迅速在脸上重新堆起笑容。拉着耶律昭的手,语重心长地问道,“兄弟你的意思是——?钱不凑手对不对?怎么不早点儿言语呢?还非绕这么大的圈子!这次你替大伙赚回来的钱,尽管拿去做本金就是。如果缺口还大的话,老哥我再想办法帮你凑一些。咱们兄弟之间,还客气什么?总之,咱们都是为了让弟兄们手头宽裕些,不是为了自己!”

    “不瞒老哥您!”耶律昭拱了拱手,感动莫名,“兄弟我的确吃不下那么大一批货。好歹跟沈家还算有交情,就让他们宽限了半个月去筹集本金。如果老哥您准备参一股的话,兄弟我求之不得。”

    “嗯——!”释嘉纳低声沉吟,“到底是什么货,兄弟你能不能透漏一二?”

    五倍的红利,听起来的确诱人得很。可数额大到连宁海商号都拿不出来,他却不得不小心谨慎一些。

    “品种不多,就两样!”耶律昭点点头,非常痛快地回应。“第一种,就是这个!”

    说着话,他又迅速从衣袖里掏出一块圆圆的东西,在大伙眼前乱晃。

    太阳西沉,中军帐里头的光线有一点儿暗。可众人的眼睛却同时射出了灼灼精光。是镜子,在北方拿钱都很难买到的镜子。市面上已经被捧到了一寸一万贯,怪不得连巴特尔这个财神童子都吃不下。

    “嘶——”释嘉纳也被惊得,连连倒吸冷气。新纳的小妾,已经在枕头边上说了无数回,想要一面镜子。可身为四品高官,自己却根本没有地方去弄。如今,巴特尔却说,他能吃进半船!这是个什么概念?这意味着,有半船的金子,正顺着潍水在缓缓朝自己漂了过来,只要伸下手,就可以轻松收入囊中。

    “巴特尔”却唯恐众人吃惊得程度不够,笑了笑,非常骄傲地补充,“兄弟我手里这面,是最小的。船上最大的一面,足足有一丈高,三尺宽。人走在旁边,连脸上的汗毛孔,都能照得清清楚楚!”

    “嘶——!”众将陪着释嘉纳一道吸冷气。一寸一万贯,一丈高,三尺宽,那是多少寸?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该死的沈万三,居然敢,居然敢把如此重宝窃为己有?这东西根本不该卖,直接献出来,献给,献给大伙共享才是!

    “除了镜子之外,还有一样东西,价值比镜子更高。市面上以前根本没出现过,大人见了,就会知道巴特尔所言非虚!”耶律昭的声音继续传来,充满了无法拒绝的诱惑。

    “什么东西?”

    “巴特尔,你赶紧说,别卖关子!”

    “巴特尔,你再卖关子,等会酒桌上见!”

    众将听得心痒难搔,跳着脚大声催促。

    “我说不上来,你们自己看好了!”耶律昭摇摇头,非常遗憾地回应。随即,将头再度扭向军帐门口,大声吆喝,“来人,把自鸣钟,给诸位大人抬过来开开眼界。速去,速去!”

    “是!”站在门外的俞廷玉大喜,用蒙古话利落地回应。随即,与路礼两人飞奔而去。片刻之后,却带着二十余名弟兄,像看护佛祖舍利一般,抬着一个被金色丝绒包裹的巨大物件闯入了中军帐。

    到了此刻,释嘉纳只想看一看,到底什么东西,价值居然比镜子还贵?哪还顾得上再去追究对方失礼不失礼!向前迎了数步,笑着吩咐,“快点,快点,快点把丝绒套子打开。老夫倒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我兄弟如此珍惜!”

    “掌柜?”俞廷玉不肯听从,装模做样地用目光向耶律昭请示。

    “打开吧,释嘉纳老哥不是外人!”耶律昭仰着头,满脸骄傲。

    “是!”俞廷玉低声答应,带领众位弟兄,迅速解开金色丝绒。露出个一个丈许高,三尺宽的金丝楠木柜子。

    “这是——?”释嘉纳大失所望,皱着眉头追问。

    “大人请下令掌灯!”耶律昭笑了笑,下巴扬得更高。

    “来人,把蜡烛点起来!”释嘉纳依言下令,不一会儿,中军帐里就飘满了牛油大蜡特有的刺激气味儿。但是,在场所有人,包括抬物件的“伙计们”,却谁也没觉得油烟的味道难闻,一个个盯着柜子,目瞪口呆。

    柜子的两侧和后面,只是简单的雕了一些花卉,雕工虽然精美,却绝对称不上什么传世之作。然而,柜子正面,却镶嵌着一整块清澈透明的冰翠,比大伙见到过的金箔还要光洁平整,肉眼看过去,一下子就能将柜子内部的花样,看个通透。

    更难得的是,在冰翠之后,还有一面直径一尺,浑圆的镜子。镶嵌在柜子内部偏上位置,可以清晰地照见每个人眼里的贪婪。偏偏这块价值连城的圆形镜子周围,又被十二块手指头粗细,红色的宝石,均匀等分。在镜子的正中央,则很煞风景地探出了一长一短两支玳瑁指针。短的指在正下方,长的,则指在了距离正上方大约两三块宝石远的位置,随着人们沉重的呼吸,似乎还在缓缓移动。

    “这东西,被沈家称为自鸣钟。据说乃朱屠户亲手打造,一共造了五台。沈家用了等重的黄金,才从扬州换回了其中三台。一台翻了三倍价格,卖给了泉州蒲家,另外两台,眼下俱在潍州的仓库中,准备等到战乱平息后,水路运往大都。”唯恐众人不识货,“巴特尔”低声解释。

    “诸位请看那根长针,每走一格,为五分钟。每转一圈,则为半个时辰,淮安那边称为一个小时。而每个小时,短针移动一格。只要在时钟背面留出的孔洞探进钥匙,上足了里边的机关。则可以昼夜不停地转动,每天所差,不会超过两块宝石。”

    两块宝石,则是十分钟。按照眼下标准,应该刚好是一刻钟的三分之二。这,可真得能称为巧夺天工了。任何一样工具,包括大都城内观测天象用的水鈡,都不可能做到如此精准。

    “诸位请看下面。在冰玉之后,不停晃动的那个物件,被沈家称为钟摆。乃是用白铜和白银混同打造,可以千年不锈。钟摆正中央所嵌,则是一整块冰晶。有三十二个切面儿,可将烛光.......”

    接下来“巴特尔”的话,已经彻底被惊叹声给吞没了。比脸盆还大的镜子,比手指头还粗的红色宝石,比人还高的平板冰翠,光是这三样东西,已经足够叹为观止。至于什么精确的计时效果,不生锈的钟摆,切成三十二个面儿的冰晶,那都是添头。有没有,已经无法再影响自鸣钟的价值!

    “此物还有一大巧妙之处,就是会自动报时。每逢整点,钟敲三下,并且会给人一个更大的惊喜!”巴特尔却不甘心,继续扯开嗓子强调。

    “整点儿,那不就是长针指到最上方么?”身为众将之首,释嘉纳多少还能保持几分镇定,看了“巴特尔”一眼,喘息着询问。

    “的确!”耶律昭笑着点头。随即,弯下腰摸了摸,从丝绒套子里头,取出一根长长的铜钥匙。绕到时钟背后,塞进一个明显的机关孔里,轻轻转动。“马上就是六点了,只要上足了机关,肯定会有惊喜。大人您稍带片刻,奇迹马上就要出现!”

    说罢,又快速取下钥匙,笑呵呵地退出四五步。静静地等着众人的夸赞。

    释嘉纳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好奇。丝毫不觉得“巴特尔”的举动怪异,倒背着手,绕着时钟缓缓走动。“巧夺天工,真是巧夺天工。这朱屠户,如果不造反的话,就凭着这份手艺,也不难出人头地。啧啧,啧啧....”

    众将领也纷纷点头,一边看,一边摸,唯恐比别人少摸了几下,蒙受损失。耶律昭和俞廷玉等人看了,也不阻拦。反而将身体躲得更远,以免阻碍了众位将军的雅兴。

    不知不觉,玳瑁做的长针,就转向了时钟正上方,却没有发出任何动静。释嘉纳再度诧异地扭过头,冲着耶律昭询问,“你先前不是说......?”

    话刚刚说了一半儿,忽然,下面的钟摆处,发出了清脆的锣声,“当——当——当”一下接着一下,不疾不徐。紧跟着,整座时钟猛一颤,“轰隆!”

    雷鸣响彻天地,震得周围的蒙元文武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有条火龙伴着雷声冲破中军帐顶,扶摇直上。

    “动手!”俞廷玉一声断喝,带领路礼、俞通海等人,从靴子里抽出短刃,三个服侍一个,将在场所有文武,尽数压在了刀下!

    注1:金同时反射黄色和红色的光,并且纯度越高,颜色越发红。相反,掺杂了一定比例的白银和铜之后,反而呈金黄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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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劫持

    第四十一章劫持

    “快来人,抓刺客。抓刺客!”事发仓促,站在门口看热闹的亲兵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当他们看见自家主帅和一众文武都被劫持时,才猛地大叫了一声,拎着兵器试图冲上前营救!

    “啊——!”有人嘴里发出一声惨叫,撕心裂肺。是副万户保力格,他的耳朵被俞廷玉毫不犹豫地切了下来,狠狠甩在了亲兵百户宝音不花的脸上。

    “不准靠近,谁敢再靠近,我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操着一口地道的蒙古话,几名淮安军勇士齐声威胁。手里的刀尖比来比去,在被俘的知事、照磨和正副千户的脖子上画影儿。

    “呃!”众释嘉纳的亲兵们被刺客的狠辣给吓了一跳,拎着兵器,进退两难。

    “宣慰大人,麻烦你让他们退下去,否则,兄弟我很难做!”耶律昭用自鸣钟钥匙在释嘉纳头上敲了一下,冷笑着吩咐。

    “啊,啊......!”释嘉纳直到现在,依旧没弄清楚对方究竟唱得是哪一出?捂着脑袋半蹲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冲自家亲兵吩咐,“不要过来,大伙都不要过来。退下,退下守住帐门。没,没老夫的命令,谁也不准再进来。”

    “这......?”亲兵百户宝音不花犹豫不决。

    “还不快滚!”俞廷玉将眼睛一瞪,大声威胁。“老子从一数到三,中军帐里头留下一个亲兵,就杀一人顶数。是不是真正对你家大人忠心,你们自己权衡!一......”

    “都退下,都退下,谁也不准留在这儿,谁也不准留在这儿!”话音未落,一众蒙元文武抢着打断。谁也不愿意稀里糊涂地就丢掉性命。

    “退下,退下,立刻给我退下。”释嘉纳无奈,也只好暂且隐忍。

    “是!”宝音不花咬了咬牙,带着亲兵们缓缓后退。

    刺客手中没有长兵器,这一点他观察得清清楚楚。只要等营里的射雕手们赶过来,找机会射死挟持着宣慰大人的那两个,顷刻之间局势就可以逆转。

    如意算盘正在心里打得利落,却又听到“哗啦”一声巨响。抬头看去,只见价值连城的自鸣钟,不知被谁给踢翻在地上。破碎的冰玉,散得到处都是。而那些刺客们却丝毫不懂得珍惜,一个接一个轮流走到自鸣钟旁,从内部夹层里,将明晃晃的雁翎刀抽了出来。

    “陆营长,你带着五名弟兄,去接管中军帐大门!”俞廷玉自己,也从钟肚子里抽出一把秋水雁翎刀,同时接管了整个队伍的指挥权。

    “是!”路礼干脆利落地答应了一声,点起五名好手,迅速走向帐门。将宝音不花等人毫不客气地隔离在外。

    “通海,你带着五名弟兄取火枪,盯住两侧的窗户。如果有人靠近,立即射杀,不用交涉!”

    “南不花,你拿绳子把几位大人先绑上,免得他们一会儿乱跑乱动,闹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来!”

    “李周,你把弟兄们身上的手雷全解下来,堆在释嘉纳大人脚下。一会儿要是情况有变,你就直接点火,无需向任何人请示!”

    “孙帖木儿,你.....”

    ....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策略,俞廷玉继续不慌不忙地发号施令。每一道命令发出,就令释嘉纳的脸色更苍白一分。

    转眼间,整座中军帐就彻底被刺客们控制。外边闻讯赶过来的蒙元兵卒将帐篷围得水泄不通,但所有能做主的将领都在对方手里,他们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宣慰大人,麻烦你再下个令,让外边的人闪开一条通道,把老子手下其他弟兄放进来!”看看局面基本上被完全控制住了,俞廷玉轻轻缓了口气。继续用蒙古话,向山东宣慰副使释嘉纳吩咐。

    “你,你休想!”释嘉纳愤怒地将头转向一边,不肯配合行动。

    然而仅仅在一瞬间之后,他就追悔莫及。被唤作“秀一”的俞廷玉,毫不犹豫抓住他的左手,狞笑着压在自鸣钟的楠木侧壁上。“别逼老子,老子耐心一向不怎么样。老子数十个数,每次切你一根手指。十指切完,咱们一拍两散!”

    “别,别切,我,我下令,我这就下令!”向来养尊处优的释嘉纳,几曾见过如此很辣角色?立刻扯开嗓子,大声吩咐,“来人,来人,赶紧把客人的随从都请进来。让开通道,让客人的随从都进来!”

    “不可!”中军帐外,以亲兵百户宝音为首的一众低级军官,大声劝阻。

    这是地地道道的乱命,两波刺客被分格开,他们还有机会冲冷子进去救人。而如果另外一大半儿刺客也汇集到中军帐内,机会就彻底消失了。一百多名训练有素的刺客,完全可以挟持着释嘉纳,从军营里头杀出条通道来。

    “南不花,你和敏图押着那个没了一只耳朵的去接弟兄们。外边如果有人敢阻拦,你就直接将他杀掉,回来再换第二个!”俞廷玉才不管对手怎么想,踢了已经快昏过去的副万户保力格一脚,大声吩咐。

    “是!”斥候伙长南不花和敏图立刻大步上前,用钢刀架住副万户保力格的脖子,推搡着向外走去。从后者耳根处淌出来的鲜血淅淅沥沥,在地上淌出一条长长的印迹。

    外边的蒙元低级军官见了,一个个气得两眼通红,却没人敢上前营救。刺客们个个心狠手辣,万一他们动作不够利索,副万户保力格肯定当场送命。而其他被困在中军帐内的大人物,少不得也会身首异处。

    “叫他们让路!”南不花将刀刃向下压了压,大声威胁。

    “让开,让开!”副万户保力格比释嘉纳还要胆小,立刻扯起嗓子,大声发出回应,“全都给老子让开,没看见老子被人劫持了么?让开,谁敢不让,就是存心要老子去死!”

    后半句话,可是太不讲良心了。众低级军官和闻讯赶过来的士卒们,谁也不愿意担上谋害副万户大人的罪名,纷纷向后退去,给南不花和敏图两个让出一条宽阔的通道。

    其他八十余名扮作伙计的淮安精锐,在听到炮声之后,就按照事先商量的好预案,从“货物”中抽出了钢刀和火枪,于宿营处结阵自保。先前外边一片混乱,只有极少的元军想起了他们,试图将他们抓做人质。但是仓促之间,又怎是这支精锐的对手。被打死了五六十个之后,便再也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围成了另外一个大圈子,以防他们冲出去制造更多混乱。

    待南不花和敏图两人押着副万户保力格来到,包围圈立刻崩溃。众淮安精锐列起方阵,刀盾在外,火枪在内,带着俘虏,缓缓向中军大帐靠拢。不一会儿,就跟俞廷玉等人汇合到了一起,将整个中军帐守得严严实实。

    见到全部刺客如此训练有素,释嘉纳岂能还明白不过味道来?指了指得意洋洋地耶律昭,满脸惊恐,“你,你,你居然勾,勾结了朱,朱屠户。你,你,你将陷你家主,主人于,于何地?”

    “勾结朱屠户,大人,谁有证据?”耶律昭早就有所准备,笑了笑,撇着嘴反问。

    “你,你,你......”释嘉纳气得两眼发黑,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没证据,只要今天中军帐里的当事人回不了大都,朝廷就没有任何证据指控“巴特尔”的罪行。而即便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回去,在没弄清到底谁是主使者之前,朝廷也不敢跟那么多塞外蒙古贵胄同时翻脸!

    “大人有替巴特尔操心那功夫,还是多想想自己吧!”耶律昭把玩着长长的钥匙,气定神闲,“淮安军跨海而来,补给困难。但大人却为了一己之私,悄悄盗卖了大批军粮给他们。于是那朱佛子便按图索骥,星夜奔赴象州,将所有粮草辎重席卷而空!”

    “你,你,你.....噗!”释嘉纳闻听,嗓子眼儿顿时就是一甜,鲜血顺着嘴巴喷涌而出。

    吐出了一大口血,他的思维和口齿反倒利落了起来。撅着被染成红色的胡须,哈哈大笑,“老夫,老夫还以为是哪里得罪了你,让你下如此狠手。原来,原来你图的是老夫手里的粮草辎重!哈哈,哈哈,巴特尔,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那朱屠户前天晚上才到的胶州,老夫就不信,他能插着翅膀飞到这里,跟你一道把粮草全都搬走!”

    “大人,你看看这是什么?”耶律昭也不跟他争辩,用钥匙敲了敲身边的楠木空壳,笑呵呵地反问。

    “你,你说,你说此物叫做自鸣钟!”释嘉纳愣了愣,心里猛然涌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是啊,用这么贵重的东西,就为了放个大炮仗给大人你听,那不是太浪费了么?”耶律昭又敲了几下,继续撇着嘴冷笑。

    “你,你.....”不光是释嘉纳,在场所有蒙元文武,个个两眼发黑,寒毛倒竖。刚才那一声巨响,显然不光是为了将大伙震晕。否则,直接让自鸣钟炸开,效果不是远比让它向半空中释放焰火要好。那分明是在给外边的人传递消息,让对方立刻动手配合。并且,外边的人距离大营肯定没多远,否则,几根本不可能看得见半空中的信号!

    正被惊得魂不守舍间,却又听闻外边响起了潮水般的喇叭声,“滴答答,滴滴答答嘀嘀答答嘀......”

    清脆嘹亮,仿佛破晓时的第一波鸡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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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