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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章 赴会

    第八章赴会(下一)

    “刘参军此言大谬!那脱脱连炸毁河堤的事情都做得出,怎么可能有任何底限?!”已经很少在议事时说话的苏明哲闻听,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紧盯着刘伯温的眼睛质问。

    对于这个特立独行的刘伯温,他可没什么好印象。虽然后者曾经在扬州保卫战中居功至伟,但在那之前的种种“劣迹”,苏长史却是牢记于心。况且‘刘山长义助吴指挥稳定人心’的壮举背后,还有许许多多不方便被人知道的细节。这些细节普通人不清楚,但对于整天瞪圆了眼睛替朱重九盯着背后的苏先生,可真不算是什么秘密。

    “刘参军此言差矣!主公身系我淮扬几百人人的福祉,岂可以自己为注,赌那脱脱的人品?”逯鲁曾也皱起眉头,以相对缓和的语气驳斥。

    “主公勿听刘参军之言!”

    “主公切莫儿戏!”

    “主...”

    众文武又纷纷表态,都认为刘伯温的提议过于想当然。包括刘伯温的师兄施耐庵,内心里也觉得自家师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甚至有点儿拿朱总管的性命没当回事儿的嫌疑。

    然而朱重九本人,注意力却压根儿没放在刘伯温想法是否正确上。他只是清晰地听见了,刘伯温在叫自己“主公”。这对于曾经放走了朱元璋,又刚刚听闻张士诚准备自立门户的他来说,简直比大夏天吃了刨冰还要舒服十倍。因此用力拍了拍桌案,笑着道,“诸位不要打断,听青田先生把说说完。本总管自己,肯定是非常想去见一见那脱脱。如果大伙都认为不合适,本总管当然不会拧着来。可如果青田先生认为危险不大,那本总管又何必让脱脱给小瞧了去?!”

    说罢,向刘伯温轻轻抬了下手,示意他有话尽管说个痛快。

    刘伯温微笑着摇了摇纸扇,满脸傲然地补充道,“诸君对主公忠心耿耿,唯恐有些许闪失。所以只看到了此行所隐藏着的危险,却忘了主公若是慨然应之,可给我淮扬带来的的巨大好处。试问,连脱脱这种被蒙元朝廷自己抛弃了的人,主公都不肯毁诺。那主公将来,岂会对天下人失信?!昔商鞅徙木立信,新法遂行。主公淮扬所行之法大一异于先前任何一朝,世人乍闻之,心中无不惶恐。而脱脱自己送上门来做那根木头柱子,主公又何吝区区五十金?!”(注1)这句话,可的确是全心全意在替朱重九而谋了。淮扬新法大兴工商,限制田租,打击宗族势力,让全天下的士绅阶层都为之侧目。但新法的推行,却着实给两淮各地带来了勃勃生机。大总管府能在蒙元大军压境的情况下,先后救济了扬州和睢、徐、宿等地两百余万灾民,而自身还没被拖垮的事实,就是最好的明证。

    所以现在的刘伯温承认,新法的确有可取之处。但是他却不认为,光凭着淮安军的武力,日后就能成功地将新法推行到全国。于是,他干脆建议朱重九依照昔日商鞅变法的经验,先立信于天下,然后再徐徐图之。

    而脱脱此番派人下书来要求朱重九兑现当初碰面的承诺,恰恰是送上门来立信机会。只要朱重九慨然赴约,事情传扬出去以后,在全天下的人,特别是士大夫眼里,他的形像就焕然一新。毕竟,“仁义礼智信”乃为儒家推崇的“五常”,非但平头百姓受其影响巨大,士大夫们,在明面上,也皆以这五项为做人的标准。跟着一个言出必践的君主,比跟着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君主要安全得多,也光彩得多。

    “这个......”淮安大总管府的文职幕僚中,从逯鲁曾往下,包括苏先生在内,学问都不太差。听了刘伯温的剖析,立刻明白了其良苦用心。然而朱重九的性命,当然不仅值区区五十斤铜。所以大伙明白归明白,内心深处,却依旧不愿意让自家主公去冒险。

    “温曾经听闻,主公昔日于两军阵前,凭一把短刀,手刃阿速军大将数员,而自身毫发无伤,然否?”没等苏先生、逯鲁曾等文官转过弯子来,刘基又朝着在座的武将们轻轻拱手。

    “当然是真的,我等当时都亲眼目睹!”徐达、吴良谋、刘子云等,立刻大声回应。被日光晒成古铜色的脸上,写满了自豪。

    胡大海、耿再成等人,则纷纷笑着点头。他们加入淮安军徐达等人晚,虽然未曾看到当时朱重九如何骁勇,可也在黄河边上跟后者亲自交过手。知道自家主公的真实斤两。说是万夫不当之勇肯定夸张,但真的同场竞技,整个淮安军内,恐怕只有胡大海、陈德、傅友德等区区五、六人能强过他。这还是在不拼命的情况下,如果拼起命来,数量还要再打个对折。

    “那诸君以为,与主公单独相对之时,脱脱行得了专诸、聂政之事否?.!”刘基把纸扇猛地一收,继续大声追问。

    “哈哈哈......”不待胡大海等人反应过来,文官们已经笑成了一团。专诸、聂政是历史上两个著名的刺客,前者在酒宴上刺杀了吴王僚,而后者,则从目标的家门口一路杀进去,接连杀死了韩相侠累及其身边侍卫数十人。

    脱脱要是想跟自家主公单打独斗的话,恐怕一个照面不到就得被直接用拳头捶死。毕竟自家主公当初那十几年的猪不是白宰的,几千条性命累积下来,光是身上的杀气,就能让对手扑面生寒。(注2)“恐怕,脱脱只有挨揍的份!白刃对空手都赢不了!”众武将们在互相提醒下,很快也想起了专诸和聂政的典故,哭笑不得地回应。

    “既然主公之勇力,不在脱脱之下。我淮安水师,战斗力又远在蒙元之上。双方约好了在黄河上相见,主公何险之有?只要不让脱脱的船靠近,即便是准许他本人上船来饮一杯送行酒,那脱脱还能翻到天上去?况且此刻脱脱落难,身边的死士未必能剩下几个,而主公这边,却还可以带上傅将军、陈将军和丁将军。只要我等小心谨慎,脱脱连出招的机会都找不到。又何必纠结见与不见,好像主公怕了他一般?!”

    最后这几句话,则是从实战角度,分析双方的力量对比。结论是,无论单挑还是群殴,脱脱都没有任何翻本的机会。所以大伙根本不用太紧张,做好充足准备,见招拆招就行。只要不故意出现疏漏,就根本不存在太大的危险。

    在场的一干文武听完,大部分都纷纷含笑点头。一些心中还有疑虑的,如苏先生和逯鲁曾两个,也只能接受刘伯温的意见。但是他们两个,却立刻提议,由刘伯温亲自来操办此事。若是出现任何纰漏,提头来见!

    那刘伯温骨子里其实也是个爽利人,以前跟大伙道不同不相为谋,如今既然已经上了淮安军的大船,就巴不得能有更多机会一展身手。当即,冲着苏明哲拱了拱手,大声回应,“愿立军令状!”

    “胡闹!”朱重九站起身,轻轻横了苏明哲一眼,阻止他继续顺水推舟。“伯温肯为朱某而谋,乃朱某之福。还说什么军令状不军令状?我信你,你尽管放手去做便是。这几天需要用到谁,从两位长史以下,尽管调遣!”

    说着话,竟直接将自己的佩刀解了下来,绕过帅案,亲手递将过去,“就以此为凭证,除了在座众人之外,水师四艘战舰为限,陆营以一旅兵马为限。需要用到,你只管去调。哪个敢不服,我亲自去收拾他!”

    “这.....”满座文武,包括刘伯温自己,都被朱重九的出格举动给惊呆了。一个个瞪圆了眼睛,无法相信自己正在看到的事实!解刀相赐,自打徐州举事以来,谁曾经受到过如此礼遇?包括苏先生、逯鲁曾和徐达,恐怕都是想都不敢去想吧?

    “朱某得伯温,如鱼得水!”兴奋之余,朱重九未免有些得意忘形。在刘伯温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大声宣布。

    刘伯温,这可是有名的后诸葛亮刘伯温呐!要是连个落了势的脱脱都对付不了,他在另外一个时空的历史上,怎么可能留下如此大的名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他给拐到手了,朱某人怎么可能不给他充分的施展空间?甭说是把佩刀暂时借他用几天,就是永远都给了他,朱某都绝对不会有任何迟疑!

    “啊——!”刘伯温的那小身子板儿,怎禁得住朱重九的反复拍打。大叫一声,蹬蹬蹬倒退数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注1:徙木立信,是商鞅变法中的典故。出自《史记》,孝公既用卫鞅,鞅欲变法,恐天下议己。令既具,未布,恐民之不信,已乃立三丈之木于国都市南门,募民有能徙置北门者予十金。民怪之,莫敢徙。复曰:“能徙者予五十金。”有一人徙之,辄予五十金,以明不欺。卒下令。

    注2:虽然不像荆轲一样有名,但聂政的战绩和武艺,恐怕远远超过的荆轲。荆轲在秦始皇没有防备的情况下,都未能得手。而聂政则是直接从大门口往里杀,杀死目标为止。

第九章 赴会 (下 二)

    第九章赴会(下二)

    “哈哈哈.....”在一片善意的哄笑声,刘伯温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四下轻轻拱手。“见笑了,见笑了。早闻大总管膂力非凡,却未料其大如斯!”

    众人闻听,笑得愈发酣畅,七嘴八舌的打趣道:“老刘,你可得好好去打熬一下身体了。咱家主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拍人肩膀!”

    “是啊,刘参军,就你这小身板,没准哪天就被主公一不留神给拍吐了血!”

    “刘参军,咱们这儿可不比别处,文臣武将分得没那么清楚。就你这一拍便倒的身子骨儿,哪天要是遇上急行军,岂不得累趴在半路上?”

    “青田先生,君子六艺,可不只是礼乐书数!”

    .......

    林林总总,其中有些话隐隐还带着一点点酸溜溜的味道。但无论是善意的提醒,还是带着几分嫉妒的打趣,说过之后,都将彼此之间的距离拉近了数分。

    “应该的,应该的。某明天就去拜师学艺,绝不再做文弱书生!”刘伯温曾经在大元朝的官场混过不少年,当然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情况。一边笑着拱手,一边自我解嘲,很快,就跟众人打成了一片。

    接下来他再做事情,就容易了许多。凭着朱重九的全力支持和他自己娴熟的待人接物手段,很快,就将与朱重九前往徐州,与脱脱在黄河上会面的事情安排得八(九)不离十。然而,令谁也没想到的是,最后关头,却突然横生枝节。原本内定要在会面当日担任贴身侍卫的丁德兴,接到命令之后非但没有丝毫感到荣幸,反而直接跟刘伯温拍起了桌子,“启禀参军,此事恕难从命。那脱脱老贼不让丁某看见则已,只要在丁某眼前出现,丁某必亲手将其千刀万剐!”

    “黑丁,别胡闹,刘参军是奉大总管的命令而来!!”专门负责陪同刘伯温四下安排人手的李喜喜见状个,赶紧杆在刘伯温发怒之前,大声提醒。一边说,他一边给丁德兴使眼色。示意后者不要过于任性,没等在淮安军中站稳脚跟就得罪大总管身边的臂膀。

    然而丁德兴却根本不接受他的好心,冲着刘伯温拱了下手,继续冷着脸补充,“即便是大总管亲自点将,丁某也是这么答复。若是刘参军觉得丁某有罪,尽管按照军法处置好了。丁某绝不皱一下眉头!”

    “丁将军言重了!”第一次独立执行一项任务,就遇到了个硬坎儿,刘伯温心中的感觉可想而知。但是,他却不能直接拿着朱重九的佩刀去威逼对方,那样的话,即便丁德兴最后不得不屈服,也会显得他这个参军太没本事。并且万一关键时刻丁德兴出工不出力,他可就要百死莫赎!

    “刘某只是听禄长史推崇你的武艺,所以才想劳烦你暂且替主公做一次贴身护卫。”轻轻吸了口气,他继续笑着补充,“如果丁将军觉得刘某的安排不够妥当,或者将军自己最近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尽管对刘某直说。刘某也好再去安排他人!”

    一番话,说得不带半点疏漏,让别人想挑刺都挑不出来。丁德兴闻听,心中的火头顿时就弱了许多,皱了皱眉,哑着嗓子解释:“参军大人勿怪,丁某不是针对你。不知道哪个酸丁,居然给主公出了如此馊的主意?唆使主公去河面上见那脱脱!见什么见?那老匹夫一场大水,令我徐宿多少弟兄和百姓葬身鱼腹?他如今落了势,主公不派遣人手沿途取他狗命,已经是足够宽容。凭什么还要对他以礼相待?难道说,他脱脱是人,我徐宿那些惨死的军民,就全不是人么?”

    他最近几天一直按照淮安军的规矩在讲武堂受训,没有参加当日的议事。所以也不清楚,极力促成朱重九去与脱脱会面的那个“酸丁”,此刻就站在他的面前。结果他骂是骂痛快了,却把个李喜喜吓得汗流浃背。

    不同于丁德兴,李喜喜可是知道,是谁最先答应要跟脱脱会面的。细究起来,刘伯温顶多是个帮朱重九说服了众人,而真正该被丁德兴骂个狗血喷头的,恰恰是朱重九自己!

    想到此节,李喜喜急得用力跺脚眨眼,“黑丁,你胡说些什么?当时咱们跟脱脱是两军争锋,所有手段无不用其极!当年关老爷还曾经水淹七军呢!我就不信,他事先都让百姓搬了家!”

    然而,丁德兴正在火头上,根本没心思理睬李喜喜的暗示。撇了撇嘴,冷笑着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从前关老爷那会儿,可有什么高邮之约?既然主公凭着高邮之约宰了张明鉴,凭什么就放过脱脱?一样是滥杀无辜,火烧扬州和水淹归德府,其中有什么分别?莫非就因为他脱脱是蒙古人,就非得网开一面么?那我等有何必要推翻大元,继续低着头,做四等奴才便是!”

    “你,你这厮知道不知道好歹?!”李喜喜被气得两眼冒火,大声呵斥。这回,他可不是光着想替丁德兴找台阶下了。刚才后者的那番话,已经直接指向了朱重九本人。搁在过去大元朝那边,就是诽谤朝政,攻击上官。最宽,也是个流放千里的罪名。

    “不知道,我就是不服。你把我拉到朱总管面前,我也照样是这几句话,不服,就是不服!”丁德兴梗起脖子,黑色的面孔因为愤怒而变成了紫里透红。

    “行了,行了,是刘某唐突了!”到了这个时候,刘伯温才明白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凭心而论,他先前还真没觉得脱脱罪孽深重。相反,因为推脱脱在大元朝那边的遭遇心生同情,在他眼里,脱脱的形象反而更加高大。隐隐的,已经能与平话里的岳武穆相比肩。

    此刻被丁德兴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才恍然醒悟,原来于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人的老部下眼里,脱脱早已经是不共戴天的寇仇。并且按照淮扬新政的标准,脱脱的罪行,一点不比张明鉴那厮小。只要被淮安军抓住,必然会处以极刑。

    不过这种时候,他肯定不能把责任,全都推到朱重九身上。往大了说,作为臣子,替主公背黑锅,原本就是他的份内之事。往小了说,朱重九只是说要兑现跟脱脱会面的承诺,可没有说过,不再追究后者水淹数百万无辜的罪行。

    所以不管心中有多少委屈,刘伯温都继续笑着拱手,“李将军别再劝了。丁将军,也暂且息了雷霆之怒,听下官解释几句。若是下官解释之后,丁将军仍然觉得不妥当的话。下官自然会将你今天的意思,原原本本转达给主公,劝主公收回成命,别再去给脱脱长脸!”

    “哼,狗咬吕洞宾!”李喜喜撇了撇嘴,将头侧到了一边,懒得再看丁德兴的脸色。

    而丁德兴本人,见刘伯温始终彬彬有礼,也不好做得太过分。咬了咬牙,躬身作揖,“刘参军尽管说,丁某洗耳恭听。要知道,末将刚才那些话,并不是针对于你!”

    “省得,刘某省得!换了刘某与将军易地而处,恐怕也要火冒三丈!”刘伯温笑着点了点头,低声安慰。“但是这其中,肯定存在误会。主公去见脱脱是一码事,主公杀不杀脱脱则是另外一码事,两者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嗯?”丁德兴听得微微皱眉,铜铃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参军能否解释一二?丁某读书少,性子急,请参军大人勿怪!”

    “有什么可怪罪的?谁还没个脾气?况且你我既然有幸为同僚,自然要互敬互助,哪有刚刚认识,就立刻互相拆台,互相告黑状的道理!”刘伯温笑了笑,先给丁德兴和李喜喜两人吃了一粒儿定心丸,然后继续说道,“主公去山东之前,曾经跟脱脱有约在先,于黄河之上会面,共谋一醉。虽然当时主公是为了麻痹脱脱,给跨海奇袭创造战机。脱脱本人,也未必安着什么好心。但毕竟答应过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那又怎样?你自己都说,主公当初是为了麻痹老贼了!”丁德兴心里隐隐涌起一抹不太妙了预感,硬着头皮回应。

    当初朱重九答应脱脱会面的事情,他可是亲眼目睹。并且很清楚,朱重九亲自领着奇兵冒险跨海的最基本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取敌军一员大将首级,告慰芝麻李的在天之灵。而事后朱重九也的确做到了,攻克胶州后,与王宣前后夹击,把益王的兵马打得溃不成军。将大元朝那边有名有姓的管军正副万户和四品以上的地方官员,阵前杀了二三十个,远远超过了当初于众人面前的承诺。

    这也是他后来死心塌地,跟了朱重九的原因之一。出言必践,一诺千金。哪怕芝麻李已经死去多日,哪怕赵君用等人早就翻不起什么风浪,也绝不反悔。

    然而脱脱毕竟是寇仇,岂能享受自己人才有的待遇?正郁闷间,丁德兴又听见刘伯温继续说道,“主公如今不失信于已经穷途末路的脱脱,则将来必然不会失信于天下。丁将军气度恢弘,这其中意义,想必能够明白。”

    “你说得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是,我就是看不得那脱脱不遭报应!.”丁德兴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咬了咬牙,红着眼睛说道。

    “一事归一事!”刘伯温快速打断,“脱脱请求主公兑现承诺,主公自然不屑在会面之时,命人将其拿下。但会面结束之后,则前诺已了。那脱脱接下来无论往哪边走,只要主公一声令下,老贼即便肋生双翼,也在劫难逃!”

第十章赴会 (下 三)

    第十章赴会(下三)

    “真的?”丁德兴立刻转怒为喜,大声求证。

    刘伯温捋了捋颏下短须,含笑不语。

    “那丁某就愿意替大总管执戈!”丁德兴双手抱拳,长揖及地,“先前末将出言无状,还请刘参军不要怪罪。待回头杀了脱脱狗贼,无论是打是罚,只要参军提出来,末将都甘之如饴!”

    “丁将军说笑了,下官初来乍到,还请丁将军多多看顾才是!”刘伯温连忙还了个平揖,笑呵呵地回应。

    二人原本也没什么矛盾,误会一揭开,关系反而显得亲近了数分。当即,丁德兴就从刘伯温手里接了将令,然后去做出发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则与傅有德、陈德、冯国用的弟弟冯胜等人一道,登上朱重九的座舰,沿着运河朝徐州进发。

    早春的风多少有些料峭,但沿着运河两岸,却已经露出了勃勃生机。复苏的麦苗,像锦缎一般四下铺将开去,无边无际。而零星的油菜花田,则成了点缀于锦缎上的刺绣,在朝阳下流光溢彩,绚丽夺目。

    两淮土地珍贵,所以田埂地头也从不会空下来,种满了高高大大的桑树。偶尔有采桑女提着篮子在树影间穿过,则引得无数田间劳作的汉子纷纷直腰眺望,或调笑几句,或俚歌应答,声音起起伏伏,余韵绕梁。

    去年腊月时刚刚结束的那场旷日持久的大战,曾经给淮扬三地带来过巨大的压力。但与此同时,也令三地的人心迅速凝聚成团。鞑子来了,大伙将失去眼下所拥有的一切,重新成为朝不保夕的四等奴隶,这是所有村夫村妇,市井百姓的共同认识。而士绅们虽然依旧怀念着日渐失去的特权,却也清醒地意识到,朱屠户只是让大伙损失了点儿财产和面子,但蒙古朝廷,却是直接要命。两相比较,该站在谁那边,根本不用去想!

    所以至正十四年这个春天,是淮扬建政以来,最安稳的一个春天。暗中给大总管府添堵的士绅明显地减少了,重新安顿下来,看到了生存希望的百姓则越来越多。而那些最早从新政中获得了利益的工匠、学徒,小商小贩,还有作坊主、淮扬商号的各级股东和雇员们,则以更积极的态度,投入到各自的本职工作当中。更紧密的,将自己的未来跟大总管府联系在了一起,福祸与共。

    当大家伙的力气不知不觉中使在了共同方向的时候,带来的变化可谓日新月异。大量的新式作坊,沿河淮河东岸,几乎以每两三天一座的速度,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水车,则成了这些作坊最明显的标志。这个时空远比朱大鹏所在时空充沛的淮河水,则推动水车,给各家作坊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免费劳力。淮河与运河之间那些大大小小的沟渠,则成为一条条流淌着真金白银的水道,将作坊里的成品、半成品用小船拉出来,送到运河沿岸的大城市销售。再将收益和各种原材料用小船送到淮河,送到各家作坊内,成为新一轮的财富起点。

    新作坊的增多,自然需要更多的劳力。随着一批接一批的劳力进入作坊,凭借双手养家糊口,令各级官府头疼的灾民数量也迅速减少。而随着徐州、宿州等地的洪水退走,无主土地重新分配,一些留恋故园的百姓,也开始成群结队返乡。当他们在各级官府和退役伤兵的全力支持下,重新朝大地撒下种子之后,可以预见,到夏粮入库之时,困扰了淮扬各地两年之久的缺粮问题,也将大大的缓解。

    除了少数跟淮安军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家伙,运河两岸,几乎所有人都在春风里忙碌着,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充满了希望。而这个时空的百姓,也比朱大鹏所在时空的百姓单纯的多,顾不上做什么‘全世界都欠了我钱’的小清新,也干不出来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恶心事情。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清醒地知道,眼前这难得的安宁是谁带来的。是谁让自己在陷入了绝境之后,又重新看到了希望。所以当朱重九的座舰与另外四艘担任护卫的战舰从运河上疾驰而过,所有正在河岸附近劳碌的人,都自动停下了手中正在忙活的事情,冲着战舰躬身的躬身,作揖的作揖。甚至还有一些胆子大的少年,沿着河畔奔跑着朝座舰挥手,大声欢呼,“大总管,大总管威武!大总管多福多寿,百战百胜!”

    “大总管,大总管威武!大总管多福多寿,百战百胜!”有人带头,自然有人扯开了嗓子响应。很快,祝福声就连成了片。老百姓们不懂什么华丽的词藻,却知道自己的未来该押在谁身上。大总管多福多寿,则可以镇着那些乡绅们,让他们不至于再得意忘形。而大总管百战百胜,就意味着朝廷的军队和官吏永远都回不来了,永远不会将他们的好日子再度夺走!

    “大总管,大总管威武!大总管多福多寿,百战百胜!”

    “大总管,大总管威武!大总管多福多寿,百战百胜!”

    ......

    一波接一波的欢呼声,穿透座舰上雕花玻璃窗,传进里边所有人的耳朵。此时此刻,即便对新政最怀疑者,如参军刘伯温,听到了这连绵不断的欢呼声,脸上都写满了兴奋与自豪。

    古语云,得民心者得天下。朱总管的未来究竟能走多远,刘伯温现在依旧看不清楚。但至少在淮扬三地,朱总管的形象和他所推行的新政,已经渐渐深入人心。如果他能一直将这个势头保持下去,那至少在他有生之年,新政给华夏带来的都不会是灾难。

    至于朱总管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到如今,刘伯温已经不愿意去推想了。一则他发现自己先前的结论,未必完全正确。二来,他的年纪要比朱重九大许多。只要不出意外的话,至少不会走在朱重九后头。那也就意味着,他这辈子永远不会看到那些推算出来的灾难情景。根本没必要操儿孙辈们才该操的心!

    抱着这种想法,刘伯温的心态就彻底通达了。为万世开太平,那只是一种理想。非大圣大贤根本做不到。刘伯温现在的目标不敢放那么高,他只想尽可能地辅佐着朱重九,结束眼前这个乱世,让黎民百姓得到喘息。

    也许朱重九一统天下后,所推行的新政,会让许多人,包括刘伯温自己的亲朋好友在内,感到不太舒服。与古圣先贤们所推崇的五代之治,也背道而驰。但它毕竟也是一种秩序,总好过没完没了的持续混乱。

    所以此番辅佐朱重九去会见脱脱,刘伯温心中暗暗发狠,要给淮安军,给自家主公,赚取最大的利益。朱重九是他见过所有群雄当中,到目前为止最有希望重整江山的那个。刘伯温相信在自己的全力辅佐下,将极大地加强这种希望,加快江山重整的过程。而现在每给淮安军,给自家主公争得一份利益,将来就会变成十份,百份,甚至千份。自己和自己的后人,也能从中获取源源不断的回报。

    至于这样做,对脱脱和其他人是否公平,谁在乎?两军相争,无所不用其极。敌人输得越是惨重,自己这边的胜利才越辉煌!

    春风得意涛声急,帆影如翼入云霄。只用了一天一夜功夫,淮扬三地就被甩在了身后。舰队从淮安城下进入黄河,然后逆流而上,朝行夜泊。又走了三天半多一点,便靠上了徐州北面的码头。

    与先前经过的高邮、淮安两地相比,徐州城完全属于另外一个世界。才下午申时光景,城北靠近黄河的地段,已经很难再看到人影。刚刚返家的农夫们,都本能地将自家的开荒点远离了河岸,甚至连城西城东原本最金贵的郊区地段,也鲜有人问津。一直到城南四五里处,土地上才重新出现了开垦痕迹。但匆忙补种的麦田也连不成片,一块一块的,像膏药般糊在荒野间,看上去愈发地凄凉。

    由于城市刚刚恢复秩序,根本没有什么特色产出,过往船只,也很少在城北的黄河码头上停留。而是直接进入运河,继续全速向北。趁着脱脱刚刚战败没多久,蒙元的地方官吏还没勇气在靠近徐州的位置上设厘卡的时候,能多跑几趟就多跑几趟。否则,等朝廷和地方官吏们缓过这口气来,就没什么便宜可占了。朝廷那边可不像淮扬,只统一收一次税。过一道厘卡拔一次毛,如果没有大靠山在头顶上罩着,恐怕三四道厘卡通过之后,船上的货物已经毫无利润可言。

    唯一看起来还有些人间烟火气的,只是在城墙附近。由于旧城墙曾经被洪水泡过的缘故,很多地方已经摇摇欲坠。淮安军接手之后,不得不用水泥、砖石将其休整加固。所以下午的城墙附近,倒是不缺出卖体力为一家老小换取食物的民夫。但大多数民夫,穷得连衣服都舍不得穿。只在腰间围了一片早就看不出颜色的葛布,就摇摇晃晃地挑起了担子。早春的微风从河面上吹来,吹在他们清晰可见的肋条骨上,令他们的步履愈发地艰难。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去,长睡不起。

    但即便负责组织施工的淮安军退役伤兵大声劝阻他们中一些身体极度孱弱离开,也没有人愿意放下担子。相反,他们却更卖力的干起活来,唯恐自己被当作“废物”淘汰掉。那就意味着,他们和他们身后的老婆孩子,今天就又要靠官府的粥棚,才能勉强吃上一口热乎米汤。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还不如直接让他们累死在工地上!

    “狗日的脱脱!”丁德兴一拳砸在船舷上,浑身上下微微颤抖。再看傅友德,原本红润的面孔,早已经变成了灰白色。手掌紧紧握住腰间的佩刀,手背上青筋一条条绷起来,突突乱跳。

第十一章赴会 (下 四)

    第十一章赴会(下四)

    “丁将军暂且忍耐,待了结掉主公当日之诺,刘某必帮你将老贼碎尸万段!”紧跟在二人身后的刘伯温怕丁德兴一怒之下莽撞行事,赶紧低声劝慰。

    话音未落,傅友德已经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多谢刘参军,若能杀得了脱脱,傅某今后必粉身以报!”

    “傅将军,傅将军赶紧起来!”没想到先前寡言少语的傅友德,竟突然闹出如此一出。刘伯温被吓了一大跳。慌忙弯下腰去,用力拉扯,“都是刘某份内之事。即便你不说此话,为了主公将来计,刘某也要想方设法除了他!”

    “对参军来说是份内之事,对傅某来说,却是不共戴天之仇!”傅有德又拜了一拜,才缓缓站起。

    淮安军内废除了跪拜之礼已久,所以他的举动,看上去着实有些怪异,惹得周围军士纷纷回头。刘伯温被大伙看得额角见汗,这才想起来,傅友德以前乃是赵君用麾下爱将。正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才被敌军所虏。虽然很快就被朱总管以王保保等敌将换了回来,但先前的偌大名声也付之流水。甚至被短视的赵君用抛弃,四处受人白眼。幸好朱总管有识人之明,力邀其加入了淮安军,方令此人重新恢复了振作。

    所以傅友德心中,对脱脱的仇恨肯定丝毫都不比丁德兴少。只是他这个人大心思颇重,不像丁德兴那般直来直去,所以才在接到担任侍卫的任务之后,强行压抑住了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正尴尬间,朱重九已经从舰长舱探出了头来。看到傅友德、刘伯温等扎成了一个人堆,忍不住好奇地追问:“伯温,你们三个干什么呢?好端端的别堵在那里,小心被人撞了落下水去!”

    “主公,我等,我等.....”闻听此言,刘伯温额角上的汗珠立刻又多出了一倍,讪讪地拱了拱手,大声解释道:“启禀主公,我等再说,脱脱当年的手段太过。既然决堤放水,令好端端的徐州,破败成如此模样!”

    “指望外来征服者拿你当人看,哪那么容易?!”朱重九对此,倒是看得清楚,一句就道破了其中关键。

    并不是他有多睿智,而是另一个时空的记忆里,类似的事情看得太多了而已。想当年西班牙人征服中南美,直接屠杀掉的印第安人就有两千三百余万。而英国人在抵达北美之后,执行的种族灭绝政策更彻底。居然高价收购印第安人的头皮,连妇女儿童都明码标价。偏偏这些杀人恶魔们,却大多数都是虔诚的教徒。平素对待本家同族彬彬有礼,念颂经文时也满脸慈悲,但转过头来,却立刻就变成了凶神恶煞。

    道理很简单,在他们眼里,自己的族人是人,而被被征服者,根本没被视为同类!在脱脱眼中的徐宿军民,恐怕也是一个样。根本没被当作人,所以杀戮起来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远在二十一世纪朱大鹏那个时空,因为有很多人或者出于一时激愤,或者为了各种目的,恨不得自己的国家立刻灭亡,换了手持圣经的异族来统治。而同时,也有很多清醒者,明白地看到这些想法的不靠谱之处。唯恐自己的族人落到当年印第安人同样的下场,不得不奋起抗争。两种力量终日在网络上激辩不休,彼此的观点都被阐述得淋漓尽致。所以让朱大鹏这个工科宅男,对其中一些词句耳熟能详。与眼前情景彼此对照,立刻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只是这句话对他来说很简单,听在刘伯温这个钻研了数十年五德轮回,还曾经切切实实把蒙元朝廷当作天下正朔的大儒耳朵里,却犹如晴天霹雳!根本没把你当人,这就是脱脱毫不犹豫命人炸掉河堤,水淹数百万军民的道理。而七八十年前蒙古人崛起,将金、宋、西辽百姓杀得十室九空,原因也是同样。在征服者眼里,被征服者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同类!

    “怪不得他总是把那平等两个字,挂在嘴边上!”放眼整个天下,做学问能做到刘基这个地步的,也屈指可数。而论及思维之敏捷,更是鲜有人能出其右。所以霹雳之后,先前心里的很多隔阂与困惑,便都烟消云散。(注1)的确,士绅大户比寻常百姓读的书更多,见识一般来说也更长远。的确,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策略,给两宋带来了无比的稳定与繁荣。然而,一旦被外族征服,所谓士绅大户,不过人别人养在圈里的猪羊,随时都可以拉出来宰掉吃肉。而士大夫,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勇气跟征服者谈什么共治不共治?能赏块饼子做个牌位,就已经果断地摇晃起了尾巴!

    当即,刘伯温再度重新打量正在走下舷梯的朱重九,同时心里对自己的位置暗暗做出调整。出山辅佐朱重九,不再是迫不得已的一种选择。而是他这辈子早就该做出的决断。为万世开太平,也许难如登天。但为万世争平等为人的权力,却是当务之急。哪怕最后遗憾地没看到理想中的结果,至少,子孙后代们会知道,他们的祖辈为此曾经拼命抗争过,他们的祖辈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

    “走了,河上风大,小心着了凉!”朱重九却不知道自己随随便便一句话,能在刘基刘伯温心里掀起滔天巨浪。见对方继续站在原地发呆,笑着挥挥胳膊,大声催促。

    “微臣多谢主公提醒!”刘基忽然又清醒了过来,冲着朱重九遥遥地做了个长揖。

    “走了,走了,赶紧进城去,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跟你商量!”朱重九又笑着挥了挥胳膊,怎么看,怎么觉得刘基今天的行止好生古怪。

    不过他这个人性子粗豪,不喜欢打听别人的**。所以尽管觉得刘基今天的情况不对劲儿,也没有兴趣刨根究底。三步两步下了舷梯,跳上栈桥,然而被一干亲卫的簇拥着,直奔城门而去。

    刘基,傅友德、丁德兴文武,则从另外一道舷梯下了船,紧紧追随于后。众人在徐州城内刚刚重新修茸过的府衙里又休息了几天,顺带着处理了一些公务。到了第八天上午,终于接到军情处的细作密报,脱脱已经在任城上了小船,正星夜兼程朝着黄河与运河交汇处赶来。

    到了第八天下午,船帮三当家常三石也亲自来到了徐州。见了朱重九,先寒暄了几句。然后就非常认真地提醒道,“大总管最好小心些,那个脱脱和他手下的李四,都是少见的阴狠之人。此番前来会面,未必不存着拼个玉石俱焚的心思。他们两个死了,对朝廷那边来说没有任何损失。可大总管若是受到半点伤害,对眼下的淮扬,对我船帮,恐怕都是一场大灾!”

    “多谢常帮主!”随便彼此之间已经有了很多隔阂,朱重九依旧非常敬重眼前这位曾经给过自己巨大帮助的江湖大豪。笑着拱了拱手,低声道:“既然先前已经答应了,现在改口,还好像我怕了他一般。我这边备下了五条战舰,即便蒙元水师杀到,也能周旋一二。不信那脱脱还有什么翻江倒海的本事!”

    “论实力肯定是你这边强,但最好还是小心些!”听朱重九说得豪气,常三石笑着点头。随即,又快速补充了一句。“我原本想借着给他们提供船只的机会,自己跟着一起过来。这样,万一发现什么不测情况,还能及时补救一二。谁料那李四却不知道从哪弄到了一艘轻舟,并且勾结任城官府,出动兵马将船帮的几处分舵都给围了起来。所以我也没办法再上他的船,只能偷偷跑过来,先给你送个消息!”

    “能有这些消息,已经是对朱某这边最大的帮助!”朱重九又拱了下手,很认真地回应。“如果不是以前船帮能及时提供消息,朱某恐怕没那么容易逼退蒙元数十万大军。所以,贵帮先前为淮扬所做的一切,,朱某已经命人秘密记录在案。他日寻到机会,定然会有所回报!”

    这句话听起来市侩无比,却给了船帮上下最迫切需要的东西,承诺。因此常三石听了之后,立刻激动的脸色发红,呼吸急促无比。过了好一阵儿,才终于又平静了下来。后退半步,再度冲着朱重九郑重施礼,“船帮上下,多谢朱总管厚爱。这次实在是被逼无奈,毕竟我船帮子弟,全靠这一条运河谋生。即便恨不得大元朝立刻倒掉,却依旧没勇气将官府得罪太狠!”

    “常帮主见外了!这些事情,何必解释?”朱重九听完,继续笑着摆手,“谁家过日子,还没自己的难处?若是为了保护朱某,让你船帮上下失了活路,那才是短视行为。非但会令朱某心中不安,今后再想找人帮忙探听蒙元那边的消息,恐怕也没有如此合适的伙伴了!”

    两世为人,他早就学会了不把任何帮助当做别人应尽的义务。对淮安军来讲,船帮是一个非常好的合作伙伴。双方谁都不欠谁的,更不可能为了成全一方,无条件的让另外一方牺牲到底。

    这种在彼此间实力差别已经天上地下,却依旧平等相待的态度,令常三石愈发的感动。同时心中也隐隐一丝后悔。当年的时候,自己为什么忽然间就失去了辅佐朱都督的心思呢?要说,他那时做的事情,也没什么错处。只是与自己心目中的明主,有许多差别罢了。

    然而真正的明主,谁知道又生得怎样?折子戏里倒是见过许多,可那毕竟是戏子们的想象,并非事实。想到这儿,常三石心中又默默叹气。然后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大声说道:“不见外,不见外,是常某糊涂了,将朱总管当成了那一般人。常某今天过来,还有一件事,想请朱总管成全。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该不该现在就提出来?!”

    注1:刘伯温非但见识、谋略都有独到之处,其文章,当当时也非常有名。在文学史上,刘基与宋濂、高启并称“明初诗文三大家”。

第十二章赴会 (下 五)

    第十二章赴会(下五)

    “什么事情,常帮主尽管直说无妨!”朱重九爽快地答应。记忆当中,自打相交以来,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位常帮主不遗余力地替淮安军做事,淮安军这边能给予其个人的回报少之又少。所以对方好不容易开了一次口,他自然没当面拒绝的道理。

    但是常三石闻听,脸上的表情却愈发地不自然。期期艾艾了好一会阵儿,才把心一横,断断续续地补充道,“都督,都督可否记得,当初,当初常某曾经推荐自家一个晚辈前来效力的事情。”

    “当然记得!”朱重九看了常三石一眼,哈哈大笑,“要说这事儿,老常你可不够厚道。我等了一年又一年,你那个晚辈却始终未见踪影!”

    闻听此言,常三石的脸色更为复杂。低下头去,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在哼,“都督恕罪。那个晚辈,那个晚辈性喜四处游荡,常某找了他很久才找到。但是那时,他已经辅佐了别人,所以就一直拖延至今!”

    “噢,那也是一件好事!”朱重九笑了笑,说话的语调里隐隐带出了几分遗憾。自己“人脉”一直不太好,虎躯一震,英雄豪杰倒头便拜的事情几乎从没发生过。好不容易招揽到了一个刘伯温,结果好像还是被蒙元那边的的杀戮之举逼得没办法了,才不得已而“屈尊”。假使脱脱去年的举动不那么残暴的话,恐怕刘伯温到现在为止还继续在那总共不到二十人的小学堂里做他的伯夷叔齐呢,根本跟自己走不到一路!

    “常某,常某那个晚辈是直心肠,看准了一条路,就闭着眼睛走到黑!”常三石最不能适应的,就是朱重九这种无论什么事情都淡然处之姿态。抬手擦了擦额角,红着脸道,“所以,所以常某才请求都督,将来若是他要是有冒犯之处,还请都督务必放他一条生路!”

    “这,老常,这事儿可不太容易。两军阵前,刀剑无眼。我可不敢保证让他毫发无伤。要是不小心被我淮安军抓了,倒是可以商量!”朱重九皱了下眉头,有些为难地解释。“他到底是在为谁效力,怎么听其说起来,好像将来肯定会跟朱某起冲突一般!”

    “朱,朱六十四!”常三石咬了咬牙,声音听起来愈发心虚。“他,他原本跟着刘聚将军一道占山为王的。后来刘聚将军受了赵总管的招揽,投了徐州。他却不看好赵总管的,便离开了刘聚,继续四下周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到了和州!”

    “原来是朱重八的手下!”朱重九听得心脏微微一颤,脸上的表情迅速变得凝重。朱重八派人偷取火炮制造工艺的事情,他已经知晓。虽然最后朱重八也主动给了解释,并处置了相关人员。但两军之间的裂痕,却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而自打攻取了安庆路之后,朱重八影响力越来越大,实力越来越强,也是不争的事实。偏偏其所奉行的政令,又处处打着复唐宋旧制的旗号。隐隐之间,已经跟淮扬这边摆出了分庭抗礼的姿态,并且得到了许多士大夫的争相推崇。照目前这种形势发展下去,双方之间恐怕早晚必有一战。

    想到此节,朱重九的心脏又是微微一颤。自己做了那么多,最后终究还是要跟朱元璋兵戎相见。而据军情处细作汇报,张士诚最近兵不血刃拿下杭州之后,也准备自立为王,彻底与淮扬一拍两散。如果自己想拥有一个稳定的后方,恐怕下一步的用兵方向,就是江南。到那时,估计妥欢帖木儿做梦都会笑醒。

    “那朱六十四乃忘恩负义之辈,必定难成大业。”看到朱重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常三石还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的晚辈投靠了别人而生气。赶紧又做了个揖,低声补充。“待都督腾出手来,随便派一厢兵马就能将其碾成齑粉。常某那个晚辈不知顺逆,若是死在战场上,则一了百了。若是有幸为都督所擒,还请都督....”

    “好了,这件事,我记下了!”朱重九实在没有心情管一名敌将的死活,挥了挥手,意兴阑珊的打断,“你那个晚辈叫什么名字,回头我让黑丁写在纸上,免得需要用到的时候忘了!”

    “谢都督!”常三石喜出望外,再度深深俯首,“他叫常遇春,字伯仁!眼下在朱六十四那些担任左军先锋之职!”

    “什么?!”朱重九大了个趔趄,差点没一头栽倒。真是人比人的死,货比货得扔。自己这三年来想尽一切办法招贤,恨不能直接在淮安城里修一座黄金台子。而到目前为止,能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中排得上号的文臣武将也没招揽到几个。而朱重八躲在和州那边不声不响,却让常遇春这种绝世勇将主动投怀送抱!这运气,让人真的开始怀疑冥冥当中是否有天命存在?!

    “他叫常遇春,都督莫非听说过他?”常三石被朱重九的模样吓了一跳,皱着眉快速重复。

    “刘聚将军目前已经到了朱某帐下!”朱重九笑了笑,满脸苦涩。“所以朱某也知道常遇春的大名。却不知道,他,就是你曾经跟朱某提起的那个晚辈!”

    ‘这肯定是重名,一定是!’一边顺口敷衍,他一边在心中默念。然而,脑海里却清楚地知道,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徐达不识字,胡大海文武双全,朱元璋非但长得一表人才,勇武也不在邓愈、汤和等人之下.....,这贼老天,自打自己接受了朱大鹏的灵魂之日起,就一直在不停地折腾。这次,也不过是它的新花样而已。

    然而我命由我不由天。常遇春归了朱元璋怎样?张士诚坐拥吴越又怎样?凭着已经渐渐成型的淮安铁军和自己脑袋里多出来的那六百余年知识积累,自己未必不能与天下豪杰放手一搏。哪怕老天爷已经写好了剧本,自己照样要给他改过来!

    这一刻,他的心思竟是无比的坚定!

第十三章 赴会 (下 六)

    第十三章赴会(下六)

    人的心思总是在变化的,朱重九自己,就是最好的明证。想当初,他的志愿不过是在乱世中活下去,然后再找机会去抱朱重八的大粗腿。第二年,就变成了哪怕是朱重八,也能不惧同场竞技,一分输赢。而现在,则直接面向了冥冥中不可预知的天意,无论老天到底给别人开多少金手指,自己也要努力笑到最后,无所畏惧。

    换一句话来说,现在的他,早已经不是当初刚刚融合了两个灵魂的朱八十一,懵懵懂懂,走一步算一步。他现在的人生目标已经非常清晰,对自己,对未来,也充满了自信。

    这种自信不是突然从天而降,也并非是喝醉了酒躺在草地上做白日梦。而是凭借两年多来一次次艰难的胜利在不知不觉间堆积生成。并且背靠着十余万已经渐渐被磨砺出锋芒的淮安新军,还有扬州、高邮、淮安三地的工业化雏形。

    对于朱重九身边的文武来说,自家主公身上的这些变化非常不明显,甚至很难察觉得到。但对于常三石这个一年也见不到朱重九几次的外人而言,却是着着实实的脱胎换骨。

    “若是当初在找伯仁时多花些心思......”越是对朱重九刮目相看,常三石越惋惜自家的晚辈常遇春明珠暗投。否则,以他的本事,将来的成就又岂会在徐达和胡大海二人之下?而万一日后两朱交恶,起步足足晚了一整年的朱重八,怎么可能是重九的对手?恐怕最好的结局,就是部众丧尽,然后不知所踪吧!

    到了那种时候,作为朱重八的心腹爱将,常遇春又岂能独善其身?虽然朱重九今天很痛快的答应了不会伤害此人,并且以朱重九的过往经历,也的确没有杀害俘虏的恶行在先。但常帮主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侄儿常遇春性情耿直如剑,若是真的吃了败仗,恐怕宁可战死沙场,也不会放下武器去当对方的俘虏。

    想到这儿,他又不自然地笑了笑,拱着手道:“我那晚辈实在福薄,才恰巧错过了为大总管效力之机。此事我船帮的帮主和长老们每每提起,都甚为遗憾。所以.....”

    深深吸了口气,他看着朱重九的眼睛快速补充,“所以此番南来之前,我家帮主和几位长老都委托常某给大总管带句话,如果帐下还缺水手,他们想把自家的子侄送过来任凭驱策。”

    这是明显的想追加投资了,朱重九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因此笑了笑,轻轻点头,“常帮主这是什么话?你船帮子弟,个个水上本领非凡。他们愿意来为朱某效力,朱某求之不得,怎么可能嫌多?”

    “那常某就先替大伙谢过大总管了!”常三石再度朝朱重九施礼,随即又快速补充了一句,“回去之后,常某就把他们送过来。同来的还会有五百船工,都是以前造过大漕船的。虽然不懂得怎么造战舰,但从头学起来,应该比普通木匠强一些!”

    “多谢几位帮主高义!今日之恩,朱某没齿难忘!”朱重九闻听,立刻与常三石相对着作揖。这可是正犯困时有人送枕头,让他没法子不高兴。按照他心里的计划,在成功稳定住原本属于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人的地盘之后,淮扬大总管府的下一步动作,就是染指海上贸易,开辟从胶州湾到日本和到南洋的黄金航路。

    这个目标的实现过程中,肯定充满了血腥。非但很难得到方国珍和沈万三两人的全力支持。远在泉州,曾经欠下华夏大笔血债的蒲家,肯定更不甘心海上在出现一个分羹者。所以在进行海贸的同时,一支可在大海中作战的舰队,必然要相伴始终。而造船的工匠,操船的好手,则是打造一支舰队的两个重要条件,根本不可或缺。

    “大总管客气了,还望大总管莫嫌船帮弟子鲁钝才好!”常三石直起腰来,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却又根据自身所知,认认真真地向朱重九介绍起最近一段时间,蒙元那边的各种动向来。

    比起渐渐走上轨道的军情处,船帮掌握的消息,明显在质量上差了好大一截。但船帮毕竟在运河上存在了多年,树大根深,消息渠道众多,所以在情报的涉及广度上,却又比军情处那边强了许多。朱重九一边听,一边和军情处提供的内容对照,倒也弥补了先前的许多疏漏。

    时间在忙碌中过得飞快,几乎是转眼,就到了第二天下午,也就是朱重九等人离开扬州北上的第九天申时,脱脱麾下的心腹龚伯遂亲自前来下书,请朱总管明天巳时,在徐州城正北的黄河水面上相见。

    “你尽管回去告诉脱脱,明天上午,朱某准时赴会!”朱重九心中早已有了准备,粗粗将脱脱的亲笔信扫了一遍,淡然吩咐。

    龚伯遂在临来之前,曾经设想了种种可能,甚至在口袋里藏了毒药,准备万一被朱屠户扣下,就果断服毒自尽,以全忠臣名节。谁料朱重九居然丝毫没有难为他,甚至连多看他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让他如何不感到失落?当即,便又朝朱重九拱了下手,傲然提醒,“吾乃脱脱丞相帐下参议,左榜进士龚伯遂,今奉丞相之命前来投书,还请大总管能回一封亲笔信。一则龚某回去之后,跟我家丞相能有个交代凭据。二来日后此事传扬出去,也不会让人觉得大总管轻慢,无端坏了名头!”

    “噢,不就见一个面么?居然需要这么麻烦!”朱重九皱了皱眉,随手抓起一支自己专门让大匠院开发出来的蘸水钢笔,“难道本总管闲得没事情干了,才从扬州大老远地跑到徐州来闲逛?!也罢,既然你说了,我就给你留个纸面凭据便是!”

    说完,依旧没看龚伯遂的脸色,将脱脱的亲笔信翻过去,在信纸的背面快速批了四个大字,“不见不散!”

    注:卡文,所以今天就先更到这儿。原本准备写一个有趣的会面过程,故事结构堵在脑子里好几天了,就是无法落于键盘之上。

第十四章 赴会 撸

    第十四章赴会(下七)

    “你......”龚伯遂被气得脸色煞白,浑身战栗,“你如此慢待豪杰,不怕天下人耻笑么?”

    “他们为什么要耻笑我?!”朱重九终于抬起头来,将写好的回信朝龚伯遂怀里一丢,冷笑着反问。“朱某又慢待了哪个豪杰?你为虎作伥的东西算个什么狗屁豪杰?你尽管拿着这四个字回去覆命,脱脱如果不高兴,明日尽管别上船就是,又何用你来跟朱某吱吱歪歪?!”

    受朱大鹏的思维影响,他对英雄豪杰的定义,与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在他眼里,所谓英雄豪杰,乃是为了为了国家民族,为了父老乡亲,为了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不受欺凌,而努力奋斗的人。却不是什么土匪头子,或者朝廷高官。更不会是龚伯遂这种,明明已经被异族入侵者弃如敝履,却依旧不领干粮也要为虎作伥的带路党。对于后者,他的鄙夷甚至远远超过了对入侵者自身!

    正所谓理直则气壮,义正而词严。朱重九自问在两个灵魂融合以来所做的事情,强过对方万倍。所以一番话说出口时,有股浩然之气凛然而生。

    反观龚伯遂,则被庞大的气势逼得接连后退,心深处,坚守半辈子信念在那一瞬间都发生了动摇,整个人变得失魂落魄,手捧信纸,语无伦次。“你,你,你这是,这是......”

    “黑丁,送客!”朱重九没功夫跟一个甘愿做奴才的家伙瞎浪费口水,摆了摆手,大声命令。

    “滚吧,有话让脱脱亲自来跟我家总管说。你一个家奴瞎操什么心!”比起朱重九这个半穿越客,丁德兴、傅友德和冯国胜三个,民族主义情节更为严重。见自家主公三两句话就打得龚伯遂溃不成军,心中比大夏天喝了冰水还要畅快。大步流星走上前,架起龚伯遂的胳膊,像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狠狠朝门外一丢......(注1)“呯!”龚伯遂被摔了个七晕八素,眼前全是小星星。趴在地上喘息了好一阵,才重新爬了起来,将脱脱的亲笔信小心翼翼地收好,在一小队淮安军的监视下,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徐州城。

    一路上都魂不守舍,直到双脚重新踏上黄河北岸的土地,见到了在此等候自己的脱脱、沙喇班和李汉卿等人,才终于缓过了几分心神。“噗通”一身跪在地上,从怀中拿出朱重九“批阅”的书信,捧过头顶,放声大哭,“丞相......”

    “怎么回事?”脱脱上前接过自己的亲笔信,迅速翻了翻,然后转给李汉卿,伸双手将龚伯遂从地面上拉了起来,“那朱屠户曾经折辱于你么?还是他忽然又反悔不敢来了?以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想必应该不会如此胆小?”

    “丞相,属下,属下无能....,呜呜,呜呜......”龚伯遂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向脱脱汇报了整个出使过程。虽然不至于添太多的油醋,却也将朱重九骄横跋扈的形象,刻画得“生动”了十倍不止。

    那脱脱此刻正处于人生的最低谷,弟弟被赐毒酒自杀,两个儿子发配地方,心脏原本就已经非常疲惫。再听了龚伯遂搬弄是非的话,一口老血立刻就从嘴巴里喷射而出,“大胆狂徒,老夫与你不共戴天!”

    “啊.....”站在脱脱对面的龚伯遂躲避不及,被喷了个满头桃花。“丞相,丞相息怒。快来人啊,丞相吐血了!吐血了!”

    李汉卿和沙喇班两个闻听,也顾不上再欣赏朱重九的“墨宝”,赶紧冲过来,抱住脱脱。锤的胸口锤胸口,捋后背的捋后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让后者缓过一口气来。

    “亏,亏得老夫还拿他当个豪杰,他,他居然如此折辱于老夫!他,他....”咬着猩红色的牙齿,脱脱低声诅咒。自己之所以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完全是由于那朱屠户不肯安安心心地做一个普通百姓所致。自己都不计较个人恩怨了,就想在死前看看他到底是何等人物。他,他居然如此不知好歹,居然,居然......

    “姓朱的罪该万死!丞相别跟他生气。先养好了身体,然后再慢慢图谋他!”

    “丞相勿急,末将早晚为丞相报此大仇!”

    见到脱脱那半死不活模样,龚伯遂、沙喇班两个彻底慌了神,信口找说辞安慰。

    “丞相勿怒,明日会面时,便让那朱重九粉身碎骨!”唯一始终保持着头脑清醒的,只有李汉卿。扶起脱脱,指着不远处的一艘快船,大声提醒。

    “呜呼------!”脱脱长长地吐了口气,终于慢慢恢复了冷静。那艘船,是李汉卿动用了手中最后的力量和人脉所得,船舱底下,至少装了五百斤精制火药,船头上,还用高粱秸秆隐藏了数个精钢打制的倒钩。明日在会面的时候,只要将此船猛地朝朱重九的座舰上一碰,然后再点燃上面的火药引线,就能拼个玉石俱焚!

    “下官再去检视一遍,明日必为丞相报此大仇!”龚伯遂也立刻清醒了过来,咬牙切齿地向脱脱请示。

    此番南下,他们几个都怀了必死之心。所以原本就不该纠缠这些礼仪方面的细节。只要朱重九敢来赴约,等待着他的就是跟大伙一起粉身碎骨的下场。到那时,再大的冤仇,都烟消云散了。更何况区区几句口头上的折辱。

    “去!你尽管去。沙喇班,老四,你们两个扶着老夫一起去。务必做到万无一失!”想到明日就能为朝廷除掉一个心腹之患,脱脱精神也开始慢慢好转。那是自己为大元,为妥欢帖木儿陛下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务必要做到万无一失。而于千载之后,无论换了哪朝哪代,史书上写起脱脱帖木儿来,都将是一个忍辱负重,忠义无双的诤臣形象。相比之下,朱屠户将永远是个有勇无谋的跳梁小丑!

    “是!”李汉卿、沙喇班二人含泪回应,架着脱脱的胳膊,踉跄着走向停在河畔的快船。

    四个人又忙碌了小半个时辰,反复确认了所有点火、引火和爆炸物品,都准备就绪之后,才各自在客舱里找了个床铺,躺在上面开始喘息。

    这天晚上,谁也提不起吃饭的兴趣,睡觉也是半梦半醒。第二天早晨起来,则个个都顶上了两只黑眼圈。匆匆找了些干肉、奶酪、炒米等物,对付了人生中的最后一顿饭。然后又坐在船舱里发了一会儿呆,抬头看看时间差不多了,这才命令高价雇佣来的六名死士,扯起竹帆,缓缓将快船朝黄河中央驶去。

    朱重九的座舰,也扯起风帆,从南岸迎了过来。看上去无比庞大笨重,行动迟缓。

    “靠过去,靠过去,全速靠过去!”鬼才李汉卿亲自跳到船尾,牢牢地控制住船舵,掌握方向。将隐藏着倒钩的船头稳稳对准目标,风驰电掣。

    眼看着距离朱重九的座舰只剩下了最后两三百步,所有人的心脏都抽得紧紧。猛然间,半空中忽然响起一连串霹雳。随即,数道巨大的水柱,依次在快船的正前方跳起,将李汉卿等人晃得一个个全都跌坐在了甲板上。

    还没等李汉卿等人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四艘由大食纵帆船改装而来的淮安战船切着水波,插在了朱重九的座舟和脱脱的快船中间。船舷处,一个个黑洞洞的炮口清晰可见。

    “是淮安水师,朱屠户反悔了,派了水师来截杀丞相!”龚伯遂今天的反应最为敏锐,扯开嗓子,大声尖叫了起来。

    “该死!”沙喇班将紧紧握在掌心的火折子,也重重地摔在了甲板上。来不及跟朱重九拼命了,对方早就有所防备。那四艘战舰上,虽然每艘的单侧,只装了五门火炮,并且每艘船上的火炮只能依照顺序点火发射。但以往的作战经验却清晰地告诉他,脚下的快船,根本冲不破二十门火炮编织的死亡之网。只要有一颗命中,就能引起船上火药的殉爆。“轰隆”一声,让脱脱大人没达成最后心愿之前,就直接炸得粉身碎骨。

    “停船,先停船,看朱屠户怎么说!”事到此时,继续往前硬闯的话,除了让对方的炮手练习一下准头之外,不具备其他任何意义。是以鬼才李汉卿也拿不出太好的对策。只能咬着牙下令,让死士们暂且将船停下来,等待新的机会。

    正束手无策间,忽然看到挡在正前方的舰队缓缓向东西两侧拉开。从正中央处,放过一叶扁舟来。扁舟头上,有一名长衫文士负手而立,袍子下摆被河风吹得飘飘荡荡,傲然绝尘。

    “对面可是脱脱帖木儿,在下刘基刘伯温,奉我家主公之命,前来接你过船相见。”眼看着就扁舟就要与快船相接,舟首站立的长衫文士忽然从背后拿出一个铁皮喇叭,举在嘴边,大声呼唤!

    注1:元末的农民起义,带有很浓重的民族主义倾向。朱元璋的檄文里,也明告天下,自己要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酒徒一直认为,假如没有民族独立,所谓民生和民主,则是无本之木。换了外来势力做主,怎么可能保证原住民的利益?当年的灭绝了印第安人的那群家伙,可是个个手持圣经。

第十五章 赴会 (下 八)

    第十五章赴会(下八)

    “岂有此理!”前兵部侍郎李汉卿怒不可遏,跳起来大声斥责,“我家丞相满怀诚意而来,你淮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怠慢。士可杀不可辱,我等就此告辞!”

    说罢,向脱脱等人使了个眼色,径自走向船尾去操舵转头。

    既然轻舟无法靠近朱重九的座舰,玉石俱焚的目的,显然不可能实现了。所以不如寻个借口退回北岸,然后找机会从头再来。

    他的这番反应,不可谓不迅速。然而偏偏遇上的对手是刘伯温。后者根本不做丝毫迟疑,立刻就大笑着接过话头,“哈哈,李侍郎好大的脾气!你家丞相修书相约,我家主公就不远千里从扬州迎到了徐州,并且唯恐你家丞相在途中为宵小所害,特地调了战舰前来护送,如果这样也叫怠慢的话,刘某真的不知道我家主公究竟要怎样做,才足见赤诚了!”

    “既是赤诚,为何又不将座舰靠近了接洽,反而又单独派你驾船前来迎接?!”李汉卿迟疑地停住脚步,回过头,继续大声交涉。

    想靠近朱重九不容易,如果这次能逼得他现身,哪怕是将座舰驶到刘基目前所在的位置,脚下快船也可能冲过去,玉石俱焚。

    只可惜刘基根本不肯上当,又是微微一笑,迅速给出答案,“我家主公座舰太大,你家丞相的轻舟太小,万一不慎相撞,你想想会是什么结果?即便双方操舵者都有把握,但隔着船只叙话,以两船目前的高度,那又是何等的尴尬?!”

    “呜!”李汉卿被问得两眼冒火,喉咙处比塞了块软铅还要难受。

    很显然,对方是在为其无礼行为找借口。偏偏这借口,让他根本无法反驳。朱屠户的座舰,明显是由一艘福船改制而成。载重至少是两千石以上,光高出水面的舱室就分了上下两层。并且下面那层甲板距离河面也足足有一丈半,看起来宛若一座移动的水上城池。

    而自己这边的快舟,载重却只有区区一百多石模样。甲板距离水面顶多只有五尺来高。若是迎头与朱重九的座舰相撞,恐怕几个呼吸之内,就被碾压成了一堆碎片。若是双方并排而行,隔着船舷说话,则朱重九绝对是居高临下,脱脱丞相却要始终仰人鼻息!

    眼看着李汉卿三两句话就被驳得哑口无言,沙喇班不甘心的跳出船舱,与他以二战一,“那也不能随便派个人来,就让我家丞相跟着你们走?我家丞相又不是大总管手下败将!”

    “沙将军此言大谬!首先刘某乃大总管帐下典兵参军,并非随便一个人!”刘伯温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拱手,“其次,丞相乃前丞相,如今是从六品千户,官职仍在刘某之下。第三,丞相去年兴兵三十万南下,最后回去的恐怕还不到十万。又将山东两道送于我淮安军之手......”

    没等他把话说完,沙喇班的脸已经憋成了青黑色,跳起来,张牙舞爪,“住口!那是益王和雪雪等人无能,拖累的丞相。那是朝廷昏庸,临阵换将!我家丞相,我家丞相与你家总管交战十数次,未尝一败!”

    “莫非丞相不是大元朝的丞相?!”刘伯温轻飘飘了一句话,就打得他眼冒金星,“身为大元丞相,既不能内肃朝纲,又不能外御强敌。甚至连手底下的将领都约束不了,任凭他与我军暗通款曲!又有何脸面声言未败?!好在你那边的朝廷决心下得早,若是再晚些时日,恐怕连最后那十万兵马都难以保住。”

    “你,你......”沙喇班的腰像大虾一样折了下去,手扶膝盖,喘息不止。内心深处,他一直认为,脱脱去年并没有吃败仗,至少在局部战斗中,都逼得朱屠户疲于应付。若不是朝中有奸佞进谗,说不定,最后的胜利应该属于自己这一边。

    然而,今天被刘伯温当面逐一驳斥,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先前所坚信的那些东西,其实未必可靠。哪怕妥欢帖木儿继续给与脱脱丞相无条件的信任,从整体上,大元朝已经败了。脱脱根本就是独木难支。

    “丞相只身一人上了大总管的船,谁能保证其平安回来?!”见沙喇班也哑了火,参军龚伯遂不得不硬着头皮走上甲板,给自己一方寻找退却的借口。

    “呵呵,呵呵!”刘伯温撇着嘴摇头,“丞相莫非只是叶公好龙乎?还是心中别有所图?要知道,我家主公自出道以来,连手握重兵敌将都没有乱杀过一个。而丞相,一场大水淹死无辜何止百万,我家主公又凭什么相信,丞相对他毫无恶意?”

    什么话最犀利?在某种特定情况下,大实话当属第一。因为其不带任何破绽,令人想要反驳,都无从下口。今天刘基,无疑将实话实说的威力,发挥到了极致。

    的确,朱重九没有亲自来接。但提出会面要求的是脱脱,朱重九能在百忙之中,抽出功夫来到黄河上相见,已经是仁至义尽。况且朱重九素有慈悲之名,以往被他俘虏过的蒙元大将,只要不是像张明鉴那样血债累累,他都不会伤害其性命。而脱脱这边,则是恶名远播。对政敌、对以往被他击败的义军领袖,对徐宿各地的无辜百姓,出手都是残忍至极。

    两相比较,会面的地点该选择谁的座舟,还不是一目了然么?换句更直白话的说,朱重九那边说他不会伤害客人,至少有他以往那些义释俘虏的壮举为明证。而你脱脱说自己这边绝对安全,绝对没有任何恶意,岂不是拿全天下的人都当成了白痴?!

    很显然,朱重九不是白痴,他手下的那些谋士,也没有一个是傻子!李汉卿等人先前的种种谋划,只能说是过于看轻了他,或者说过于高看了自己。当即,龚伯遂也被问得哑口无言,手扶着舱门,摇摇欲倒。正在偷偷赶赴尾舵的李某人则如遭雷击,迈出的脚步踉踉跄跄,像酒鬼一般难以在甲板上站稳身形。

    倒是脱脱本人,最初就没指望过李汉卿的办法奏效,所以如今发现自己最后的图谋也落空了,却也不至于立刻就被击垮。笑着将龚伯遂的身体推开一条缝隙,从船舱中钻了出来,冲着刘伯温遥遥施礼,“久闻江浙刘提学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后生可畏。在下乃脱脱贴木儿,让刘提举久等了!”

    “不敢当!”刘伯温将铁皮喇叭放下,以平辈之礼还了个轻揖,“儒学副提举之职,已经是陈年旧事。如今刘某人在淮扬大总管帐下出任典兵参军,丞相如果觉得直呼名姓不妥,叫某一声刘参军即可!”

    “刘参军好一张利口!”刻意设下了一个小陷阱,被对方随手就给破了去,脱脱脸色微红,“我大元待汝不薄,汝因何弃朝廷之提学,趋淮扬之参军?莫非汝真的就认定了,朱总管将来必会一跃冲霄么?”

    这番话,至少又设下了两个陷阱。其一是讥笑刘伯温忘恩负义,其二,则是嘲讽他功利心太重,是为了将来封妻荫子,才抱上了朱某人的大腿。其实内心深处对淮安军没有半点忠诚。

    “非也!丞相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好个刘伯温,几乎在脱脱话音落下的同时,就果断做出了回应,“名标凌烟,何人不愿?有大好机会在前,刘某自然不能免俗!然而刘某弃朝廷之提学,却不是嫌弃朝廷给的官儿小。而是朝廷眼看着方谷子盘踞海上,杀人越货,却依旧要授之以显职。刘某不能亲手刃之,却可以管得了自己,不与害民之贼为伍!”(注1)“至于刘某后来为何又投奔了我家主公,第一,当然是看好我家主公的前程,这毋庸置疑!”深深地看了脱脱一眼,压住此人趁机挑拨的企图,刘伯温继续大声宣告,“第二,方谷子当年杀人,不过是几百几千。而丞相杀人,却是十万百万。所以,刘某发誓,此生要替那百万无辜讨还公道!”

    “嗯!”脱脱被憋得晃了晃,面红尔赤。但是他却不肯轻易认输,咬了咬自己的舌头,再度大声冷笑,“说得好,某杀人百万,罪大恶极。然自古赫赫之将,哪个脚下不是白骨盈野?用水伤敌者,非从脱脱而始。殃及无辜者,也远非脱脱一个。若如你所说,人人得而杀之。那些领兵打仗的将领,岂不全都该死无葬身之所?”

    若是没有跟丁德兴、傅有德等人打交道的经历,说不定,刘伯温真的会被脱脱给问住。因为先前在他眼里,也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功臣名将,很少看见小人物的悲惨命运。但现在,他的视野却比先前全面了许多,亦深邃到了许多。根本不会被脱脱的问题难倒。

    当即,刘伯温就又笑着向脱脱拱手,“敢问大元丞相,当日归德府,在你眼里是敌国乎?睢阳、徐宿百姓,是大元子民乎?刘某自问也读过一些书,却没看到用自家百姓的白骨,来堆砌战功的名将。至于那些滥杀无辜者的下场,丞相可闻,直到唐末,天雷轰杀病牛,腹部尚有白起之名?!”(注2)脱脱当时身为大元丞相,当然不承认朱重九和芝麻李等人割据势力,为一个可与蒙元相提并论的国家。所以他用水淹死的,当然也是如假包换的大元百姓。只是当时在他眼里,像朱重九这样能打赢自己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人。普通百姓,却仅仅是户籍册上面的一堆数字而已,存在不存在,都没任何差别。

    如今,被刘伯温一语戳破其中关键,心中岂能不惊雷滚滚。愣愣了好一阵儿,才喟然长叹,“刘参军说得对,脱脱当初,的确是杀了自家百姓。如今落到如此下场,却也不冤!算了,事到如今,某见与不见朱总管,都是一样。又何必自取其辱?”

    说罢,意兴阑珊地朝李汉卿挥了挥手,示意后者速速调头。

    他的心神,其实早在圣旨送达府邸那一刻起,就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之所以能强撑到现在,就是想着能看一看把自己算计到如此下场的朱屠户,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然后再当面斥责朱贼一番,慷慨赴死。在史册上留下一个千古英名。谁料没等见到朱屠户,就已经被刘基当头敲了第一顿乱棒。将心中所有期待,所有不甘和不服之处,全都敲了个粉碎!

    刹那间,脱脱哪里还有勇气再去求什么名留青史?只觉得以天下之大,竟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容身之所。把黄河之水全都倾倒过来,亦洗清不了自己手上的血腥,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朝船舱里边走,每一次迈步,都是无比的艰难。

    那刘基却还不肯就此放过他,举着铁皮喇叭,继续朗声说道,“丞相慢走!虽然丞相临时改了主意,我家大总管还有一句话,刘某想要转送与丞相。我家大总管尝说,非丞相一人,没把普通百姓当人看。恐怕大元朝君臣,也从未将天下黎民百姓当作同类。所以大元朝自立国以来,便只是蒙古人的大元。与我等华夏遗民无关,与其他各族亦无关。大元朝之亡,除了个别做奴隶做上了瘾的贱种之外,全天下人都乐见其成!”

    “你!”脱脱猛地回过头,手指刘基,颤颤巍巍。他想说几句话将对方驳倒,仓促之间,却找不出任何有力有理词句来!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嗓子里一阵阵发甜,“噗”地喷出一口血,仰头便倒!

    “丞相,丞相!”李汉卿、沙喇班、龚伯遂三人魂飞天外,慌慌张张地冲过去,将脱脱从甲板上抱起。“丞相醒来,丞相醒来,休要上了那刘伯温的恶当。我等,我等这就返回北岸去,我等还有机会卷土重来!”

    “呜呼——!”被折腾了好一阵儿,脱脱才长长地吐了口气,幽然醒转。“走,回去,这就回去!老四,送我回漠西!拜托你!”

    “是,丞相,咱们这就回,这就回!”李汉卿含着泪点头,然后将脱脱交给沙喇班,长身而起,冲着刘伯温大声咆哮,“姓刘的,回去告诉你家朱屠户。李某只要一息尚在,就必报今日之仇!”

    “刘某与我家主公在此恭候!”刘伯温闻听,哈哈大笑,“不过,李侍郎下次切莫再学那小人行径。两国交锋,比拼的是国力、民心、兵甲与将士,区区刺客,能起得了什么作用?徒增笑尔!”

    “你——!”李汉卿脸上顿时只剩下的苍白色,等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睛,六神无主。

    他下定决心要以死相报脱脱的知遇之恩,所以在当初做准备时,几乎每一项都是亲力亲为。为了避免阴谋败露,甚至谢绝了船帮提供座舟的好意,自己专门花高价购置了脚下这艘快船。谁料原本以为天衣无缝的安排,却一眼就被对手看了个底掉。

    “俗话说,北人善马,南人善船。”刘伯温对李汉卿,心中其实非常顾忌,所以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不愿让对方再有重新振作起来机会,“以你方区区十来个人,却能让百石快船吃水如此之深,那压舱之物,恐怕不下数五、六百斤。李汉卿,枉你以鬼才自居,莫非以为,这大河上下,所有人都是睁眼瞎么?刘某刚才不愿戳穿,是给你家脱脱留几分颜面。你若是还不知道好歹,刘某少不得要让炮舰上的弟兄们过来搜上一搜!”

    “你,你敢!”李汉卿的脑袋“嗡”地一声,水陆道场齐开。

    他这辈子所有受到的屈辱,全加在一起,恐怕都没有今天的多。情急之下,本能地就想操动船帆,让快舰冲上去,与刘伯温同归于尽。迷迷糊糊间,却听见脱脱喘息着在脚下说道,“老四,走吧!别再折腾了。咱们兄弟,输,也输出了样子来!哇——”

    说着,说着,又是一口暗红色的血,从脱脱的嘴中喷涌而出。吓得李汉卿再也顾不上与刘基拼命,蹲下去,从沙喇班手里抢过脱脱的身体,慢慢拍打,“丞相,丞相勿气。小四,小四这就走,这就带你离开!”

    图未穷,匕已现,不离开又能如何?眼看着淮安军的四艘战舰,呈雁翅型缓缓迫近,船舷上炮口虎视眈眈。沙喇班和龚伯遂两个交换了一下眼神,双双走向船尾,操舵的操舵,帮忙扯帆的扯帆,与几名死士手忙脚乱地驾驶着快船后撤。很快,就逃得远远。

    那战舰上的淮安军提督,都早就被刘基打过招呼,要全了自家主公的“信义”。所以也不去追赶。用炮口瞄着脱脱等人,将其一路送回了北岸。

    当天夜里,脱脱油尽灯枯。临终之时,兀自反复念叨着,“大元,华夏。华夏,大元.....”,始终找不出,刘基最后转述的那番话,到底该从何处驳起。这天下不该是帝王和英雄所治么?五德轮回,又错在了哪里?凭什么大元朝,只是蒙古人的大元?凭什么那么多人,都恨不得大元朝早日灭亡?凭什么自己竭尽所能试图力挽天河,却受到敌我两方的共同唾弃,最后竟无法在世间立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底该怎样才是唯一的正确.....

    种种困惑,他到最后都琢磨不透。两只眼睛瞪得圆圆地看着屋顶,死不瞑目!(注3)注1:本时空史实,刘伯温在蒙元的江浙行省出任儒学副提举,当时方国珍纵横海上,蒙元朝廷无力征剿,只能授官招安。刘伯温多次上书朝廷,反对此举无效,反倒得罪了许多同僚,饱受排挤,愤而辞官。

    注2:华夏文化中,对于乱杀无辜者,向来非常鄙夷。所以民间传闻,唐末有耕牛被雷劈死,腹部白色软毛,恰巧是白起两个字。明末,小说家冯梦龙将此传闻当作史实,载入他所撰写的《东周列国志》当中。

    注3:无论在本书中,还是真实的历史中,脱脱都是个如假包换的刽子手。正史中,其击败芝麻李后,下令屠城,将当时徐州城内六十多万无辜百姓杀了个精光,然后还立碑以证自己的武功。所以他的下场,不值得惋惜。但如果单纯站在当时蒙古统治者角度,他的确是唯一可能挽救元朝的人物,不可或缺。所以他死之后,蒙元的秩序就彻底失控,统治者之间夫妻父子反目,军阀相攻不休,一路奔向了灭亡。

第十六章 小明王

    第十六章小明王

    尽管当事双方都没有刻意宣扬,蒙元前丞相脱脱去黄河上与生死之敌朱重九会面,却在最后关头被刘伯温活活气死的事情,依旧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南北两岸。

    无数人闻听之后抚掌称快,但是也有许多人替脱脱抱打不平,认为朱重九妄自尊大,辜负了对方的一片诚意。甚至还有人认为,朱重九假托“诚信”之名,却放任属下活活逼死的贤相脱脱,实在是视天下英雄于无物,早晚会因此而受到英雄豪杰们的唾弃,自食其果.....

    林林总总,有人的地方就有争论,谁也未必能真正说服得了谁。但无论是持哪种观点者,恐怕都无法忽略掉一个人的存在,那就是,前蒙元江浙行省儒学副提举,现淮扬大总管府典兵参军,刘基刘伯温。

    并不是说此人就比朱重九麾下原来那些谋士高明甚多,而是朱重九麾下那些谋士,要么是长于远谋,要么长于机变,要么长于政务,相对来说都专精于某一方面。而刘基刘伯温,却是难得的远近兼通,军政皆熟,并且行事手段亦正亦邪,令人难以琢磨。

    再加上此人于扬州城外和黄河水上所创造的两个奇迹,真是想不出名都难。很快,红巾诸侯和蒙元朝廷那边,就都记住了刘伯温这三个字。并且不知道被哪个好事者,赐以了“毒士”之号,很快就流传开来,人人皆知。

    然而,仿佛老天爷不甘心让毒士刘基风头出得太过,就在这一年的清明前后,又有一个惊天的消息突然被放了出来。已故明王韩山童之子,天下红巾的名义上共主,曾经销声匿迹了多年的小明王韩林儿,终于被刘福通给找到了!而其隐匿了多年的地点,居然就是紧贴着黄河北岸的砀山县夹河村!

    此村夹在黄河与黄河故道之间,背靠砀山余脉。地形复杂,河汊纵横,树木芦苇密若屏障。村中物产稀少,粮食勉强只够糊口。当地百姓手头没余钱交易,,与外界接触自然就少,浑然不知魏晋。所以这些年来,无论是蒙元方面,还是红巾军方面,都忽视了此地,任由韩林儿悄悄的从一个懵懂幼童长成了翩翩少年。

    去岁朱重九带领水师与王保保在芒砀山脚下恶战,隆隆的炮声,彻底打破了北岸山村的宁静。保护着韩林儿在夹河村避难的几个明教护法们,这才突然发现,原来外界的红巾军,已经成就了如此大的基业。

    待脱脱被淮安军逼退,朱重九奉芝麻李遗命,干脆利落地接管了睢阳以东,将东路红巾的领地彻底连成了一整片。几个明教护法更是大受鼓舞。当即,便找了韩林儿的母亲杨氏商量,要保着小明王,前往扬州共襄盛举。

    然而杨氏在这个时候,却显出了一位母亲应有的谨慎。摇摇头,低声说道,“那朱佛子虽然是明教大智堂的堂主,但毕竟属于彭和尚的一系。以前从未受过亡夫的半点儿好处,也未曾见过我们母子。大伙贸然找上门去,恐怕很难让他承认我们母子的身份。”

    “他敢,一入明教,终身侍奉明王。他如果敢公然拒绝承认少主,天下明教子弟都饶不了他!”几个护法闻听,立刻勃然变色。手按刀柄,大声咆哮。

    “若无当年明王首举义旗,哪来得他朱佛子的今天?他要是敢忘恩负义,我等就用手中钢刀向他讨个公道!”

    “啥也别说了,反正蒙元官府现在也顾不上这边,咱们直接把少主的旗号先扯起来,看那朱屠户敢不过来迎接!”

    “主母,咱们....”

    刹那间,屋子里乱哄哄吵成了一锅粥。众人七嘴八舌,唯恐自己的声音比别人小了,被直接忽略掉。

    也不能完全怪他们沉不住气,谁在穷山沟里一蹲就是三年整,也得给憋出毛病来。更何况,想当初他们几个在江湖上也是数得着的江湖豪杰。如果不是在已故明王韩山童的灵前发过誓,要护卫小明王韩林儿的周全,恐怕现在各自的成就未必比那朱堂主小。

    与众护法们张牙舞爪的表现相比,韩林儿的母亲杨氏,则显得极为镇定。笑了笑,大声打断,“众位叔叔稍安,妾身也没说那朱佛子肯定会不承认咱们。只是妾身从未听说过他,也没跟他打过任何交道,贸然找上门去,实在容易弄出误会。倒不如,先找个熟人证明了身份,然后再考虑下一步的行止!”

    “找熟人!主母认为谁更妥当?那朱佛子的地盘,如今可是红巾群雄里头最大的一块!”

    “是啊,扬州原本就富甲天下。那朱佛子又是出了名的擅于经营!”

    “黄河对面就是朱佛子的地头,前几天据说还有淮安军的士卒护送百姓回乡垦荒。我等去那边,路上肯定最为安全。若是投奔别处,难免会走漏风声!”

    ......

    众护法们又纷纷摇头,非常不愿意舍近求远。

    “妾身以为,汴梁距离这里并不算远!!”杨氏夫人扫了大伙一眼,继续坚持自己的意见,“想当年,亡夫杀白马黑牛举义,刘、杜、罗、盛四位尊者都曾经刺血立誓,此生对亡夫忠贞不二。如今刘福通在汴梁已经站稳了脚跟,其他三位尊者也都汇聚于汝宁、南阳附近。我等何必放着熟人那里不去,反而到扬州去赌那朱佛子的脸色?!万一他心怀叵测,硬说我们母子乃外人假冒,天下豪杰,有几个敢跟他朱佛子做对,仔细去分辨其中真伪?”

    “嗯——?”众护法被吓了跳,低下头沉吟。

    很多事情,不怕去仔细琢磨,就是怕自欺欺人。那朱重九从没见过韩山童,也没从韩家得到过任何实质性的好处,他凭什么就要对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少主俯首帖耳?万一他突然歹意,直接杀人灭口。众护法的武艺虽然好,又怎么能抵挡住那可以开山裂石的霹雳雷霆炮?

    “所以,妾身以为,你们几个不如稍微绕得远一些,先去汴梁求见刘福通。”四下看了看,杨氏继续补充,“他刘叔要是还念着往日的情分,一定会派人前来迎接我们母子。如果他刘叔觉得我们母子不宜现身,有其他三位尊者在旁边看着,想必也不至于让我们母子无声无息地在世上消失!”

    “主母说得对,是我等心急了!”几个护法如梦方醒,凛然拱手。

    正所谓,一个和尚偷狗肉,两个和尚念真经。刘福通眼下的实力的确不如朱重九,但刘福通那边最大的好处是,认识韩林儿母子的人不止刘福通一个,很多阴险手段,根本无法明目张胆的使用出来。况且刘福通原本在明教当中,就以“仁厚”而闻名。即便不欢迎韩林儿前来分享权力,正如杨氏所说,他也不至于动了杀机。

    当即,王氏亲笔给刘福通写了一封信,又拿出几件当年韩山童用过的旧物,作为凭证,让一名最谨慎的护法带着,前去汴梁联络刘福通。待此人前脚一走,杨氏后脚立刻又命令其他几位护法,悄悄在芦苇荡中藏了一只快船。以防万一有什么不测,就带着韩林儿进入黄河,从水路直奔徐州。

    事实上,她的这些准备纯属多余。那刘福通天天盼,日日盼,就希望自己的手下能找到韩林儿,好以其为招牌,让如今已经彻底四分五裂的红巾军,从新整合为一体。将所有力量重新联合起来,北伐大都。早日驱逐鞑虏,恢复汉家山河。

    忽然有人拿着韩山童妻子的手书和信物送上门来,红巾大元帅刘福通岂能不喜出望外?在接到信的当天,就派出了麾下爱将关先生,带领死士五百,悄悄乘坐小船赶往了夹河村。抢在小明王还活着的消息没传出之前,将他们母子和几个护法一并带回了汴梁。

    旧日的王后、少主和重臣相见,难免要相对痛哭一场。哭过之后,刘福通立刻拱了拱手,冲着杨氏和韩林儿说道,“王后,少主,请移驾延福宫。微臣将在日内抽调精锐,组建御林军三千,以保卫王后和少主的周全!”

    “嗯?!”在山村中隐姓埋名三年多的韩林儿,仓促之间,哪里适应得了自己身份的巨大变化?看了看自己的娘亲,本能地就想往其身后躲!

    “还不谢过你刘叔!”杨氏夫人一把揪住韩林儿,将其身体扶得笔直。

    “谢过刘叔,刘叔辛苦了!”韩林儿逃无可逃,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妾身这三年,不准任何人跟他提起他父亲的事情,所以,这孩子还不习惯!”不待刘福通回应,杨氏就迅速补充。“我们孤儿寡母,能活到现在已经是福气。所以,无论住在什么地方都行,千万别给大伙添太多的麻烦!”

    “王后此言,让微臣惭愧得无地自容!”刘福通立刻躬身下拜,声音瞬间变得沉痛无比,“那延福宫,乃大宋徽宗皇帝遣大臣蔡京督造,后又曾经被金主宣宗定为寝宫。虽然格局小了些,却也非帝王不能居。所以蒙古人一直空着此宫作为佛寺,是微臣听闻少主的下落,才连夜命人收拾了出来!”

    “既然是旧有之物,妾身母子就不挑三拣四了!”杨氏闻听,心神顿时大定。点点头,笑着说道。

    韩山童在当初起义时,曾经自称为大宋徽宗皇帝的八世孙。所以延福宫腾出来给韩林儿这个九世孙住,也算是物归原主。当然,这里边所包含的最重要意义,不是宫殿本身,而是在刘福通眼里,韩林儿到底该摆在什么位置。很明显,目前的结果,已经令母子二人喜出望外!

第十七章 千头万绪 (上)

    第十七章千头万绪(上)

    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刘福通现在的性格,比早年间谨慎了足足十倍。安顿好了韩林儿母子之后,他立刻就命参政盛文郁替自己起草了命令,火速召颍州红巾中当年曾经见过韩林儿母子的一众红巾老兄弟回汴梁议事。

    众人得到韩林儿尚在人世的消息,又惊又喜。立刻放下手头事务,星夜回奔。待到达了汴梁之后,又排着队,前往延福宫去探望。各种能用的试探花样几乎都用了个遍,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月,才一致认定,韩林儿母子货真价实。

    “既然少主尚在,我等何不扶其早登大位,以号令天下红巾?!”参知政事罗文素的思维最为活跃,确定了韩林儿并非假冒后,立刻联想到了其中所蕴含的巨大机遇。

    “正是!若无当年明王首义之功,哪来得我红巾今日之局面?是以于情于理,我等都该辅佐少主登位,以继承明王之遗志!”副万户崔德的反应也不慢,紧跟着罗文素之后大声附和。

    “那是自然,我等盼这一天多时了!”

    “少主乃天命所归,哪个不服,咱老白第一个前去找他!”

    “以前少主不在,那徐寿辉才敢妄自尊大。如今少主被咱们找回来了,看那徐寿辉还有什么脸面,做他的天完皇帝?!”

    ......

    沙刘二,白不信,王士诚等武将,也纷纷跟进。唯恐晚一步落在别人后边。

    倒不是所有人,都图的是这拥立之功,而是眼前的局面,实在过于玄妙。原本按声望和资历,颍州红巾都是天下翘楚,理所当然要号令群雄。但最近这一两年来,颍州红巾的发展,却远远被芝麻李、朱重九两个所掌控的东路红巾甩在了后边。

    特别是朱重九,去年在芝麻李、赵君用等人一路溃败的情况下,仅凭着自家之力,就硬生生抗住了脱脱和董抟霄两路官军的南北夹击。并且在关键时刻果断跨海北征,逼得脱脱不得不回师自救。随即,淮安军巧施离间计,令董抟霄和方国珍二贼反目成仇,进而全歼董家军于江湾城下。最后,则又充分利用了蒙古皇帝对脱脱的不信任,在一众敌将之间制造事端,迫使朝廷临阵换将,以庸才太不花取代脱脱。导致蒙元朝廷从北方各地辛苦抽调来的数十万精锐一哄而散,活着回到济南的尚不到最初的三成!

    而与此同时,其他各路红巾则连战皆北。南北两锁红巾先后败亡,孟海马和布王三身死名灭。天完红巾被蒙元四川行省平章答失八都鲁父子打得节节败退,几位领军大将各自困守一方,彼此不能相顾。甚至颍州红巾自己,也被张良弼、李思齐等贼逼得从河南和南阳两府主动后撤,退保汝宁和汴梁。

    可以说,过去整个一年里,都是淮安军一家,在支撑着红巾军的残山剩水。若不是在最危急时刻,蒙元朝廷将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人调去配合脱脱追杀朱重九,也许汴梁都可能重新落于元军之手。此番韩林儿母子来了之后,根本无合适地方供其安身。

    实力此消彼长之下,原本从颍州红巾发往东路红巾的命令,就愈发的不灵光了。非但朱重九一个人对颍州这边的命令置若罔闻,依附于其周围的毛贵、郭子敬、张士诚、朱重八等,也有样学样,根本不拿豆包当作干粮。

    所以,从颍州红巾的整体利益出发,跟淮安红巾争夺对天下英雄的领导权,已经成了当务之急。否则,也许用不了多久,朱重九就将成为第二个徐寿辉,悍然自立,与汴梁这边分庭抗礼。

    然而想法归想法,具体操作起来,吃相不能如此难看。至少,红巾大元帅刘福通,此刻头脑还保持着绝对的清醒,不肯立刻采纳大伙的提议。

    “诸位兄弟莫急,拥立少主登位之事,我等自然责无旁贷!”将手臂向周围用力压了压,他大声打断周围的喧嚣,“然少主毕竟刚刚回来,名头不甚响亮。而我明教如今的情况,又远不及当年!”

    “右丞相这是什么话?我明教怎地就不及当年了?”话音刚落,参知政事罗文素冷起了脸,大声抗议。

    他与杜遵道、盛文郁三人,最初的地位本与刘福通并列。但最近这几年,刘福通却凭着对兵权的掌控,在整个颍州红巾内部说一不二。而杜遵道这个左丞相和他这个参知政事,则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压,几乎成了空头牌位,存在不存在都没什么影响。

    所以韩林儿归来,非但对颍州红巾整体是个机会,对他罗文素和杜遵道两个,同样也是个机会。毕竟韩林儿母子初来乍到,不会对颍州红巾内部的情况了解得十分详细。而一旦韩林儿登位,刘福通的上头,就有了一个最终裁决者。杜遵道和他的话,不会向先前那样毫无份量。

    “丞相此言过谦了。我颍州红巾如今坐拥一府一路膏腴之地,带甲之士近四十万,怎么还就不如明教当年了?!”

    “可不是么?当年无兵无将,我等还能拥立明王登位。如今怎么兵马越多,胆子反倒小了起来!”

    ....

    在座“聪明人”,肯定不止罗文素一个。很快,李武、崔德等平素不太被刘福通看中的将领,也纷纷开口,认定刘福通的说法过于离奇。

    左丞相杜遵道虽然没有直接下场,但两只小眼睛,却悄悄地眯缝成了一条线。在他看来,以往不能掌握兵权,并非是因为自己能力和威望都不如刘福通,而是最初不该顾全大局,被刘福通占得了先机。而今天,显然风水有了轮流转的倾向,得到李武、崔德等人的全力支持,再多去延福宫内探望几趟,让杨氏知道自己与刘福通的观点有何不同。相信,用不了太长时间,刘福通独断专行的局面将被彻底改观。

    只是刘福通对危险的警惕性,却远比杜遵道想象的敏锐。发觉几个平素议事时都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今天纷纷跳了出来,立刻韩林儿的回归,恐怕对自己不见得完全是福。于是摇头笑了笑,再度大声说道:“罗参政先不要太心急,诸位兄弟,也别先忙着下结论。且给刘某个机会,把话说完整。毕竟,这里是刘某的丞相府,不是外边的东西两市!”

    “这.....”罗文素、李武、崔德猛然觉得心头一寒,本能地闭上了嘴巴。有道是,听话听音儿。在小明王韩林儿没出来亲政之前,刘福通依旧手握生杀大权。如果他们逼得太急,恐怕下场绝对不会太好。

    ‘就这点儿鼠胆,还好意思来逼宫!’看到几个反对者噤若寒蝉模样,刘福通心中暗暗腹诽。“少主虽然是明王殿下的独苗,但少主这三年来,却流落在外。既未曾上阵杀过一贼,也未曾中军献过一策。刚一亮出身份,我等就拥立其为天下红巾的共主。仓促之间,恐怕会有许多人心中不服!”

    “谁敢.....”白不信露胳膊挽袖子,低声咆哮。却被刘福通一个白眼,瞪得低下头去,直憋得大喘粗气。

    “此外!”凛冽的目光扫过全场,刘福通继续大声补充,“当年我明教虽然没有掌控这么大的地盘和兵马,但是万众一心。教主号令一下,千万弟子无不遵从。然而现在,诸位请看,明教上下可是还如当年一样齐心?且不说远处,紧邻着汝宁的徐寿辉,他肯听到少主回归,就立刻主动放弃僭号么?他若是不肯,我等岂不是自取其辱?兴兵伐之,则被蒙元朝廷耻笑。继续忍气吞声,那少主等不登基,又有什么分别?!”

    “这......”即便肚子里对刘福通再不服气,罗文素等人,也不得不承认,后者的话绝对有道理。天子是挟给天下诸侯看的,如果天下诸侯都对天子视而不见。那就等同于关上了大门,沐猴而冠。除了落一堆笑话之外,没任何好处!

    “那右丞相,不知有何高见?何不说出来,也给大伙吃个定心丸?”发现自己如果再沉默下去,刘福通就又重新控制住局面了。左丞相杜遵道忽然睁开了眼睛,满脸堆笑地请教。

    ‘对啊?’罗文素等人立刻又精神了起来,纷纷将目光看向刘福通。‘这不行,那不行,你倒是拿出个行的方案来啊?难道因为有许多顾忌,就当韩林儿没回来过么?’谁料刘福通根本没把他们的逼视当一回事儿,笑着朝杜遵道拱了下手,朗声说道,“多谢左丞相提醒!本相这里,的确想到了一个办法。少主回归,令我红巾军心大振。所以本相以为,我等先不急着拥立少主登帝位,而是先将其回归的消息,诏告天下。随即,借着少主的福荫,挥师西进。跟张良弼那贼算一算总账!一来收复洛阳和南阳等地之后,我颍州红巾必将声威大震。二来,少主之功,也能落在天下豪杰眼里。将来我等再提拥立之事,便顺理成章!”

第十八章 千头万绪 (中)

    第十八章千头万绪(中)

    “善!”另外一个参知政事盛文郁,立刻抚掌喝彩。“丞相此计甚善,那张良弼前一段时间狗仗人势,四处横行无忌。我颍州红巾早就该打上门去,将其挫骨扬灰。一则能将南阳、河南、汴梁、汝宁三府一路彻底融为一体,二来,也能替北锁红巾报了当年的血海深仇!”

    这几句话,接得可是太经典了。非但进一步阐明了刘福通的意图,并且将其形象也竖立得无比高大无私。两相比较,杜遵道和罗文素等人,只是一群蝇营狗苟的鼠辈尔!

    颍州红巾内部,刘福通的支持者远比杜遵道要多。见盛文郁带了头,无论真的明白了刘福通的意图,还是听得懵懵懂懂,都纷纷大声附和,“善,丞相看得长远,我等望尘莫及!”

    “丞相此计甚妙!少主寸功未立,贸然登位,甭说朱屠户和徐贩子两个未必肯服气,末将心里也觉得不他娘的太爽利。毕竟前两年我等跟鞑子真刀真枪的拼命的时候,少主始终不见踪影。如今脱脱被朱屠户给逼死了,察罕和李思齐两个也去了黄河以北。少主却突然就从山里走了出来,哼哼,很多话好说不好听!”

    “末将愿为先锋,在洛阳城下,等待少主的旌旗!”

    “打出去,打出去。少主的位子,要靠我等替他去争,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

    .....

    一片纷乱的叫喊声中,杜遵道的脸色渐渐开始发黑。很显然,周围这帮粗俗的兵痞们,眼里只有刘福通,没有他这个满腹经纶的左丞相。

    然而,他又无法指责刘福通的话没道理,毕竟韩林儿出现的时间,非常地不恰当。哪怕早露头两三个月,赶在朱重九跟脱脱两方没分出胜负的时候,好歹也算跟大伙福祸与共过。如今,朝廷的大军被逼退了,他却大模大样跳出来要继承亡父意志,如此清楚的摘桃子行为,让人怎么可能心服?!

    “刘丞相此言,令杜某茅塞顿开!”但是毕竟在蒙元官场上打过滚儿,杜遵道即便再不甘心,也不会在明知大局已定的情况下,再继续咬牙跟刘伯温死磕。拱了拱手,退而求其次,“我军若能打出少主旗号,横扫南阳和洛阳,然后再谈拥立之事,当然会比现在更有底气!不过.....”

    微微顿了顿,他非常谦虚地向四周拱手,“不过少主毕竟已经回来了,我等将如何置之?总得有个说法。否则,肯定会让军中的明教老兄弟无法心安,万一外边的人问起来,咱们颍州红巾也不好给人家答复!”

    “然也!”罗文素如影随形,非常卖力地补充,“少主登基的事情可以放缓,但少主毕竟是明王的唯一骨血,我等总得给天下英雄一个交代!”

    “要我说,何必管那么多。直接让少主登基,然后谁不服,打到他服气便是!”

    “人不能忘本,当初明王如何待我等,诸位摸摸胸口,自然能想得清楚!”

    .....

    李武、崔德等几个平素不受重视的武将,彻底准备跟杜遵道共同进退了,也先后乱哄哄的开口。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这伙人的底线就是,小明王韩林儿可以先不做皇帝,但刘福通必须将颍州红军的大权,交还一部分出来给小明王。否则,刘福通就是忘了已故明王韩林儿的大恩,也是背叛明教教义的千古罪人。

    当然,等刘福通将这部分权力分出来交还给小明王之后,小明王再将其转交给谁。大伙就不好意思直说了。但是很肯定的结果是,刘福通今后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一言九鼎!

    ‘早知如此,老子又何必这么着急去接小明王!’看着杜遵道等人卖力的表演,刘福通心里一阵阵发凉。

    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明教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今后恐怕也不会是。但以前杜遵道和罗文素两个带着党羽跟他争,至少还有几分顾忌。而今天,随着小明王的归来,所有顾忌居然瞬间被消弱到了极点。仿佛一张被雨水打湿了的窗户纸,随便捅几天,便是四处漏风。

    杜遵道自己肯定没这么大胆子,以往二人争斗的经验,已经清晰地告诉了刘福通,对手到底有几斤几两。此人今天之所以有了公然叫阵的勇气,肯定是得到了外力的支持。而这股外力究竟来自何处,刘福通根本不用仔细去想,就能确定其源头。

    作为母亲,延福宫里的那个女人很聪明。但作为王后或者皇后,那个女人绝对不够格。她不该替小明王去争权,至少,她不该这么早,就开始争。

    刘福通既然肯派人将他们母子接回汴梁,并且千方百计帮他们母子证实身份,就意味着早晚会将手中权柄交还给小明王。根本不需要杨氏在于外边寻找其他支持者,更不需要她们母子玩什么拙劣的平衡之术!

    ....

    然而事到如今,刘福通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见招拆招。“嗯,尔等说得也有道理。少主既然回来了,咱们当然不能把他再藏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左丞相杜遵道一眼,他微笑着做出决断,“罗大人先前不是说要诏告天下么?下去之后,尽管草拟出一份诏书便是。以明教尊者的身份,告诉全天下的子弟,小明王不日正位。接替已经亡故的主公,担任教主之职。”

    “只是接任教主之职?”终于逼迫刘福通做出了巨大让步,杜遵道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试图得寸进尺。

    “那当然不够!”既然已经准备退让,刘福通就不在乎退得更多一些。因此没等罗文素等人帮腔,就迅速接过杜遵道的话头,“主公生前曾言,他乃大宋徽宗陛下的八世嫡孙。当年为了避祸,才改姓为韩。如今少主回归,我军又雄踞汴梁,刚好应了大宋复兴之兆头。所以依刘某之见,不如让少主暂且称王,立国号为宋。先看看天下群雄的反应,待日后有了威望,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杜像,罗大人,还有在座诸位以为如何?”

    “宋王?”没想到刘福通一下子退出了如此之远,杜遵道感觉自己仿佛一拳打在了空气上,肚子里头说不出的难受。

    如果说先前的明教教主,只是个虚职,对颍州红巾影响力未必太大的话,现在这个宋王,肯定比前者强了十倍。只要韩林儿一将王爷的蟒袍穿上身,刘福通就不再是颍州红巾的最高权力拥有者。所有文武官员的座次,以及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可能要重新来一次定位。到那时,杜某人日这个左丞相就不再是一个摆设,甚至与右丞相刘伯温分庭抗礼都极有可能!

    但是,刘福通为什么要退让这么多?他什么时候变得脾气如此好了,还是他在其中另有图谋?

    正因为胜利来得太快,太容易,所以给人的感觉非常不真实。仓促之间,不光杜遵道一个人无法适应,罗文素和其他几名同派系的武将,也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有心大声响应吧,又怕刘福通设了圈套给自己钻。而想去出言反对,偏偏又担心刘福通再度顺水推舟收回提议。让他们全都空欢喜一场。

    “如果诸位不反对的话,这件事就定下来。”将几个政治对手的表现看在眼里,刘福通冷笑着下令,“杜相,你文彩远在众人之上,就由你来修书给天下红巾首领,请他们三个月后派人前来观礼。罗参政,你来选个六月份的黄道吉日,然后上报给杜相。还有崔、李两位将军,延福宫被和尚挪用多年,作为宋王的宫邸,许多地方都得修茸。就烦劳二位来做一次监工,尽量将其弄得符合少主的身份一些。若需钱款,尽管找盛参政去批就是!”

    “是!”没等杜遵道做出反应,崔德、李武和罗文素三个,已经躬身领命。根本不仔细考虑,这一躬之下,将失去了多少先机。

    “怎么,杜相还要再客气一番么?”刘福通迅速将目光转过头,看着杜遵道的眼睛催促。

    “不敢,杜某愿替少主捉刀!”杜遵道被刀子般的目光逼得心里头发寒,后退半步,轻轻拱手。

    “有劳杜相!”刘福通坦然受了他的一拜,轻轻点头,“按理说,起草诏令,可是你的份内之事。以前少主未归,王位空置,你这个左相也没太多事情做。今后,可是有的忙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是身经百战的义军统帅,笑声里,自然有一股寻常人无法企及的慷慨豪迈。直震得议事堂的窗户纸,嗡嗡作响。外边房檐下角,也有簌簌土落。而杜遵道和罗文素等人听在耳朵里,心中立刻就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仿佛陈年老醋里边泡了茱萸、八角、豆蔻、和姜粉、茴香等物,让人既咽不下去,吐又舍不得。

    “眼下脱脱刚死,蒙元朝廷那边人心惶惶,李思齐和察罕两条野狗暂时找不到新主人,粮草辎重无处可筹。”又四下看了一眼,刘福通大手一挥,果断发布新的命令,“是以,本相决定,亲自带兵去讨伐张良弼。除了关铎率领禁军留守汴梁,保卫少主之外,其他诸将,只要眼下手头没有其他任务,全都要跟本相同行。本相要在少主正式登上王位之前,把洛阳从元军手中替他夺回来!”

第十九章 千头万绪 (下)

    第十九章千头万绪(下)

    一连串命令连珠箭般发布下来,根本没跟任何人商量,也没给任何人商量的机会。待杜遵道和罗文素等人终于感觉到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儿的时候,众将领已经纷纷从刘福通手里接了令箭,转身下去厉兵秣马。

    “刘某出征在外期间,少主那边,还请杜相多多看顾一二!”刘福通冲着杜遵道笑了笑,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快意。

    你不是想借少主母子的势跟老夫争么?那老夫就成全你,给你创造更多的机会。看没老夫的手谕,你能否动得了颍州红巾的一兵一卒?

    “那是自然。此乃杜某份内之事!”杜遵道的脸,就像被人来回抽了二十几个大耳光般,红里透紫。

    刘福通是借着实际行动向他和韩林儿母子示威,这一点,杜遵道看得非常清楚。但是他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反制对方。甚至心中隐隐涌起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畏惧之意。告诉他自己,千万别把刘福通给逼急了,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那杜相就先回去做些准备吧,老夫事情很多,就不留杜相了!”刘福通轻轻打了个哈欠,挥手送客。

    “杜某告辞!”杜遵道又恨又怕,咬着牙拱手。然后转过身,与罗文素、崔德等人一道,灰溜溜离去。

    此番所受打击颇为沉重,直到返回了他的左丞相府,关闭了大门,四下里都布置了心腹卫士。众人心里才终于找到了一丝安全感,咬牙切齿,破口大骂,“天杀的老贼,居然背叛教义,辜负教主当年知遇扶持之恩。我等跟他不共戴天!”

    “这笔账,早晚得跟他算个清楚!让教中兄弟,认清老贼的丑陋面孔!”

    “杜相,咱们不能就这么忍了。再忍下去,老贼肯定要得寸进尺,少主也会对我等彻底失望!”

    “杜相,你下个令吧。纵使粉身碎骨,我等也认了!”

    “杜相,杜相,您倒是说句话啊。杜相......”

    “住口!”杜遵道听得心头火起,厉声断喝。“没用的话,都少说几句。我等手中所有兵马加起来,也凑不足万人。盔甲兵器缺口甚大,火炮更是没有一门。想替少主铲除奸佞,拿什么去铲?能不被姓刘的倒打一耙,都算是烧高香了!”

    一番话,句句都说在了关键处。听得众人脸色发白,眼神飘忽不定。的确,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在座诸人手中根本没有跟刘福通抗衡的实力。而韩林儿母子的支持,也只是道义上的,并且丝毫不能落于明处。万一刘福通被逼急了,连韩林儿这个少主都不认,等待着大伙的,就是死路一条!

    “那,那我等,我等就这么算了?少主,少主跟王后那边,该如何去交待?”足足沉默了一刻钟之久,参知政事罗文素才终于又鼓起勇气,喃喃地询问。

    韩林儿秉性如何大伙不清楚,毕竟其年纪尚小,什么事情都处于学习摸索阶段。但韩林儿之母杨氏,却绝非一个等闲的女人。如果发现他们的能力与实力,连他们自己先前所夸耀的一半儿都不够,恐怕立刻会改变立场。

    “杨后那边,也不要急着去解释!”杜遵道皱起眉头,沉吟着回应。“经过今天之事,老匹夫定然会心生警觉,不会再如先前一样,任由外界消息传入延福宫。而我等恰好利用老匹夫对杨后的不敬,把今天的事情含糊过去!崔将军,你不是奉命修茸宫殿么,正好带些心腹进去,尽量不让闲杂人等随意靠近少主和杨后。李将军,你尽快抽调好手,训练一支精锐,让杨后和少主能直接指挥。并不需要人太多,有五百足够!”

    “是!”崔德和李武两个齐齐拱手领命,但是目光里头,却写满了狐疑。

    杜遵道刚才说得每一句话,他们两个都懂。但这些办法,要么属于剜肉补疮,要么是远水难解近渴。没有一招能立刻挽回局面的,甚至连给刘福通造成实质性威胁的都没有。

    “罗参政,这几天你就和老夫一道,替少主修书给其他红巾豪杰。请他们派人来观宋王登位之礼!”知道大伙对自己有些失望,杜遵道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笑着补充,“这是右丞相交代下来的大事,咱们必须做好。无论是赵君用、彭大,还是倪文俊、彭和尚、张士诚和朱重八那边,都要发到。莫让人家觉得,少主怠慢了英雄!”

    “是!”罗文素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俯身下去,大声回应。

    “左相.....”崔德、李武等兵头们,也隐隐感觉出一些不对劲的地方,皱着眉头,以目互视。

    很快,他们就都笑了起来,刀砍斧剁的脸上,写满了残忍。

    赵君用和彭大,都担任过红巾军的大都督之职。然而他们两个,在去年兵败之后,却成了寄人篱下的丧家之犬。麾下兵马,迟迟得不到重新补充。曾经的地盘,也都被芝麻李在临终之前,以红巾军副帅的身份,转赠给了朱重九,从此再也与他们无关。

    倪文俊与彭和尚,则是徐寿辉的左膀右臂。只是如今彭和尚被元军隔离在池州一带,无暇再顾及天完王朝的内部运作。而倪文俊,据说已经慢慢将徐寿辉给架空了起来,军政大事,皆凭其一言而决。

    至于张士诚和朱重八,则属于受过淮安军的周济,却又明里暗里准备跟淮安军分道扬镳的地方实力派。据说前途都不可限量。

    上述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除了其在本派势力中的地位之外,还都顶着一个刘福通给委派的官职。虽然有些人,从来就没宣布接受,但至少从颍州红巾这边算起,他们属于红巾将领,理当受右丞相兼兵马大元帅刘福通调遣。

    可以预见,这些信发出去之后,将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弄不好,有人甚至会立刻掉过头来,跟颍州红巾兵戎相见。而他们所恨的人,绝不是奉命修书的杜遵道和罗文素,更不会是刚刚出道的韩林儿。他们只会将矛头指向刘福通,让后者百口莫辩,甚至不得自贬身家,以做交代!

    接下来半个月里发生的事实,也正如杜遵道所料。接到信后,徐寿辉第一个跳起来,大骂刘福通卑鄙。不知道从哪找来一个孤儿冒出韩山童的后裔,挟天子以令诸侯。发誓要立刻带兵杀入汴梁,看看那个假冒的韩林儿,到底是谁的杂种?

    “陛下不理睬便是!他们颍州红巾再这么折腾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自己把自己折腾垮掉。到那时,微臣刚好挥师北上,替韩山童清理门户!”天完帝国的左丞相倪文俊,却远比徐寿辉冷静,笑了笑,将给自己的信也拿了出来,当着徐寿辉的面儿,扯了个粉身碎骨。

    “左相说得当然有道理,但,但朕怕别人会上当受骗。毕竟,毕竟我天完帝国的兵马,如今都分散在各地,彼此之间联络不畅!”徐寿辉在自立为帝之后,沉迷于给帝国制造继承人的大业。雄心壮志好像早就被消磨得差不多,听倪文俊没有出兵的打算,也就立刻改变了主意。

    “这点,陛下无须过于担心。以彭相的见识气度,断不会被刘福通的这点儿小伎俩所骗!”倪文俊想了想,很是自信地替同僚保证。

    他与彭和尚并肩作战多年,虽然最近联系少了,但彼此之间,却一直肝胆相照。无论外界如何传言,彭和尚从没怀疑过他准备谋朝篡位。而他,也从不相信彭和尚准备在外边回自立门户,将来会给天完帝国反戈一击。

    “这......”徐寿辉依旧有些迟疑,但看看倪文俊的脸色,又悄悄地将心中的疑虑收了回去。左倪右彭,已经联手瓜分干净了朝中全部力量。他这个皇帝如果敢做出什么拖后腿的举动,恐怕用不了太久,椅子上就要换个人来做。所以,在第三股力量崛起之前,他还是继续糊涂着好。

    “陛下放心,臣这就派人给彭相那边送信。听听他到底什么意思?”倪文俊丝毫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行为已经杵了徐寿辉的逆鳞,依旧非常自信地许诺。

    他是个干脆利落性格,当天下了朝,就立刻修书一封,派人乘坐快船,冒死送到了彭和尚手中。而彭和尚在此之前,早就给颍州方面回了信。非但拒绝了“刘福通”的观礼邀请,还苦口婆心地回信劝告道:“彭某乃天完朝丞相,只知当前紧要之事,是趁着脱脱身死,重振红巾声威。而不是关起门来自相倾轧!”

    “丞相切莫掉以轻心,此事恐怕还有些麻烦。”彭和尚的帐下爱将,前军都督陈友谅凑上前,低声提醒。

    “嗯?”闻听此言,彭和尚微微一愣。扫了后者一眼,低声吩咐,“你把话说清楚些,切莫说一半儿留一半儿。麻烦在哪?莫非倪相会上了别人的当么?”

    “麻烦当然不在倪相那边!”陈友谅躬了下身,以极低的声音回应,“倪相目光长远,有他在,咱们天完朝应该没人会接刘福通的茬儿。但那边,却恐怕有些为难了?”

    说着话,他将手指朝东北方比了比,脸上隐隐带出了几分焦虑,“张士诚和朱重八两个,正愁没机会彻底脱离淮扬掌控。如今刘福通将他们与朱重九并列邀请前往汴梁观礼,简直就是做梦送枕头!”

    “嘶——”彭和尚立刻色变,用力倒吸冷气。他去年之所以能在连番大败的之后,还重新站稳脚跟,全靠着赵普胜和陈友谅等人出使扬州,成功地与淮安军那边达成了以粮草换取火器的协议。从某种程度上说,朱重九算是对他有雪中送炭之恩。而有朱重九在,长江沿线的大部分蒙元兵马,就被牢牢地吸引在各自的防区之内。谁也不敢轻易离开老巢,来找他的麻烦!

    而万一朱重八和张士诚两个上当受骗,那朱重九恐怕就要被逼着抢先下手清理门户了。毕竟,当年刘福通就用极为类似的手段,分化过他和芝麻李。而朱重九和这两个人的关系,却远不如当年芝麻李和他之间那样,可以毫无保留地相信彼此。

    “要不然,末将带着水师去北岸兜几圈儿,给朱重八那厮提了醒?”正郁闷间,却又听见陈友谅低声提议,这才是后者的真正目的,并非平白无故地替淮扬那边抱打不平。而是想借着此机会,狠狠敲打一下跟自己只有一江相隔的朱重八。当然,能趁机在北岸夺下几座城池就更好了。他就有了更多的机会大展宏图!

    “嘶——!”不知道猜没猜出来陈友谅的真实企图,彭和尚继续倒吸冷气。从军略角度上讲,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既然朱重八受了刘福通的拉拢,背叛了淮扬。淮安军就不可能再替朱重八出头。而自己正好可以打到安庆去,将其扼杀在羽翼未丰之时。一则报了朱重九去年雪中送炭之恩,二来,也能将天完帝国的领土重新连接成一整片。

    “末将不敢苟同陈兄弟的意思!”然而没等彭和尚想清楚到底该何去何从,门口却又闪进赵普胜那魁梧的身躯,冲着他肃立拱手,“丞相三思,此事绝对含糊不得!且不说那朱重八未必会如陈兄弟想得那般目光短浅,即便他果真应了刘福通之邀请,也与当年的《高邮之约》无任何相悖之处。而我军如果贸然引兵江北,恐怕与淮扬方面会立刻反目成仇!”

    “什么?”彭和尚被说得满头雾水,眉头紧锁。陈友谅也是大吃一惊,两只眼睛在眼眶里咕噜咕噜乱转。

    “前年末将奉命出使扬州,去年又曾经多次押运粮草去那边交割。所以对那边的事情,也算多少有个了解!”赵普胜咧了下嘴,苦笑着补充。“丞相莫非以为朱总管不想与张士诚和朱重八两人兵戎相见,非不想,而是不能也!他当年实力孱弱之时,借着芝麻李的支持,在高邮与群雄立约。第一条便是,‘鞑虏未退,豪杰不得互相攻杀。’那张士诚和朱重八虽然有负于他,却懂得约束部众,爱惜百姓。所以他自己就被《高邮之约》束缚住了手脚,根本无法出尔反尔!”

    “这......”彭和尚和陈友谅二人恍然大悟,也陪着他苦笑不止。

    什么叫作茧自缚,这就是!朱重九当年,恐怕也想不到他的实力能在转眼之间,雄踞天下豪杰之首吧。而他的《高邮之约》,最短定的还是五年。也就是说,今后三年半之内,张士诚和朱重八两个无论怎么折腾,只要没有主动向淮安军发起进攻,他就找不到借口消灭二人。

    否则,他就是自己犯下了《高邮之约》第一条,然后被“天下群雄共击之!”

第二十章 逆鳞

    第二十章逆鳞

    “吾等起义兵,志在光复华夏山河,鞑虏未退,豪杰不互相攻杀。有违背此誓者,天下群雄共击之。”

    “吾等起义兵,志在逐胡虏,使民皆得其所。必约束部众,无犯百姓秋毫。有残民而自肥者,天下群雄共击之。”

    “吾等起义兵,志在平息暴乱,恢复汉家礼仪秩序。必言行如一,不做狂悖荒淫之事。有以下犯上,以武力夺其主公权柄者,天下群雄共击之。”

    “吾等起义兵,志在铲除不公,匡扶正义......”.

    “吾等起义兵......”红巾大元帅刘福通坐在灯下,手里捧着一份早已发霉的报纸,摇头晃脑地反复揣摩。

    大帅的样子不对劲儿!中军帐内的几个年青的幕僚们以目互视,都在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一丝焦急。然而,他们却谁也鼓不起勇气上前开解,也找不到开解的办法。因为导致大帅刘福通不对劲儿的,是小明王韩林儿,是韩林儿的母后杨氏,是左丞相杜遵道。这完全是神仙打架的范围,他们这些小人物根本没资格插嘴!

    但是,继续让刘大帅这样自暴自弃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颍州红巾进入河南府路已经小半个月了,除了最初几天跟张良弼的爪牙刘勇打了两仗之后,其他时间都像刘福通本人一样神不守舍。结果到现在,连一个偃师城还没有攻破。想要在三个月内光复河南、南阳两府,几乎彻底没有了可能!

    “杨兄,要不然咱们派人去把盛大人请过来?”情急之下,有一名章的幕僚轻轻用毛笔敲了敲桌角,以蚊蚋般的声音提议。

    参知政事盛文郁与刘福通一样是明教中的老资格,并且一直很受后者器重。由他出面劝谏刘福通几句,总比几个普通文职幕僚效果要强。

    然而,这个提议,却被对面那位姓杨的幕僚当场否决,“找盛大人有什么用?盛大人自己,估计心里最近也烦着呢?咱们贸然派人去请,非吃挂落不可!”

    “也是!”章姓幕僚叹息着点头,满脸无奈。

    当初接小明王回来整合天下红巾的主意,是盛文郁帮刘福通出的。并且此人在整个过程当中都居功甚伟。然而谁也没想到,小明王回来之后,非但没给颍州红巾带来什么好处,反而很快就将第一把火烧到了刘福通本人头上。

    “与其去找盛大人,倒不如去找唐左使!”一名姓李的参军,突然提议。声音压得很低,却然在座所有文职幕僚们眼神一亮。

    大光明使左使唐子豪在颍州红巾中的职位虽然不高,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枢密院都事。但是此人交游却非常广阔。上到红巾大帅刘福通,下到军中某个百夫长,都能跟他处得来。并且此人那张嘴巴,更是天底下排得上号的神兵利器。真要放开让他说,恐怕棺材里的死人都能被说得爬起来翻筋斗。

    “启禀丞相,参知政事盛大人,枢密院都事唐大人,联袂前来求见!”有心人天生经不住念叨,几个文职幕僚这边话音刚落,门外就有当值的军官入内来报。

    “请他们进来,顺便找人给老夫上一壶好茶!”刘福通恋恋不舍地将旧报纸放在桌案上,强打精神吩咐。

    短短小半个月时间,他看上去比韩林儿回来之前,足足老了五岁。古铜色的面孔上,写满了疲倦之色。左右两个鬓角,也都染上了厚厚的一层“寒霜”。

    把韩林儿接回来,绝对是一个失策之举。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颍州红巾内部,都会动荡不安。而近年和明年,正是各路红巾全力发展的大好时机。蒙元丞相脱脱已死,新任首辅哈麻威望能力不足,根本调动不了全国兵马。至于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光是洗清跟脱脱之间的关系,就得费尽浑身解术。想要领兵南下,根本没有任何可能!

    想到如此天赐良机,居然要生生被内耗给浪费掉,刘福通就恨不得以头抢地。如果小明王再晚回来一年该多好,有这一年时间,自己能做成多少大事!如果自己不那么着急犯贱将小明王母子接回来多好,杜遵道哪里有勇气再跟自己争权!夹河村距离朱屠户的地盘那么近,朱屠户麾下的斥候和细作,居然就没发现小明王母子的踪迹。现在想想,这里边藏着多少玄机?朱屠户脑袋被驴踢了,才会没事儿干给他自己找个祖宗供起来!而自己这边,当初还唯恐朱屠户出面来争!

    然而天底下却没有后悔药可卖,并且在事实上,于情于理,刘福通都不可能得知小明王母子的消息后,和别人一样装聋作哑。毕竟韩林儿的父亲韩山童,当年跟他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生死之交。欺负老朋友身后的孤儿寡母之事,他刘福通这辈子都做不出来!

    正闷闷地想着,参知政事盛文郁和枢密院都事唐子豪已经双双来到帅案近前。看到刘福通形神俱疲的模样,俱是微微一愣。随即,便心疼地劝道:“丞相,您这又是何苦?军政大权,不是还抓在咱们手里头么?杜遵道那小人折腾不出什么风浪来。少主和王后也会很快认清他的嘴脸!”

    “是啊,丞相,大不了咱们以后再也不回汴梁城,就在外边领兵作战好了。反正打完了南阳还有襄阳。打完了河南还有陕西。实在不行,咱们就一路打到大都城下去,让杜丞相在汴梁里吃屁!”

    知道自家丞相心里不痛快,所以二人都尽可能地将话往轻松里头说。然而,刘福通听罢,脸上却依旧没有一丝笑模样。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叹息着道:“那又如何?拿下一个杜遵道,说不定还有什么王遵道、杨尊道会蹦出来!老夫是继续跟他们争,还是不争?至于领兵在外避祸,去年这个时候,脱脱估计也是抱着同样的想头。可最后呢,妥欢帖木儿想对付他,又怎会在乎仗有没有打完?”

    话音落下,盛文郁和唐子豪二人心里头,也是一片冰凉。作为颍州红军中的核心骨干,他们所看到的东西,绝对比几个文职幕僚多得多。心里能想到的,同时也要深出数倍。前一段时间杜遵道跳出来争权的事情,表面上看,是王后杨氏目光短浅,给了此人不该给的支持。深层次里头,却是**裸的君权与相权之争。与蒙元那边妥欢帖木儿与脱脱两人之间的矛盾,没任何两样!

    诚然,由刘福通大权独揽,比起几方势力倾轧不休,最后让一个半大孩子来做仲裁者,对颍州红巾绝对有利。但对于任何一个君王来说,无论昏庸还是睿智,恐怕都不会准许这种事情发生。所以随着小明王的年龄增加,早晚有一天,刘福通要跟他直接产生冲突。无论中间有没有杜遵道这么一根搅屎棍,结果都是一样。

    这根本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是龙皆有逆鳞,权力正是其中之一。哪怕才三寸长,也不会容忍他人染指。所以,尽管脱脱是大元朝的擎天巨柱,妥欢帖木儿依旧恨不得他早点去死。而刘福通对于韩林儿母子,何尝不是又一个脱脱?!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饶是唐子豪嘴巴堪称神兵,此时此刻,也说不出任何能令人开心的话来。

    中军帐内的气氛登时冷得像冰,一众文职幕僚和亲卫们全都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寒意,纷纷侧转身去,尽量不往刘福通、盛文郁和唐子豪三人这边看。以免不小心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稀里糊涂地就掉了脑袋。

    接下来的一刻钟,给人的感觉足足有十五年那般长。就在大伙都被压抑得即将疯掉的时候,刘福通忽然又站了起来,冲着幕僚和亲兵们用力挥手。“都愣着干什么?没事儿干就回各自的帐篷里头去。郑二,给我再去给我换一壶茶汤来!!”

    “是!”众幕僚和亲卫们如蒙大赦,急匆匆逃出了门外。亲兵百夫长郑二则上前抱起里边的汤水已经冷掉,却一口未喝的茶壶,飞奔而去。

    目送无关人等都出了门,刘福通又深深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几分惨然,“老夫这回,是自作自受了!没办法,当年教主对老夫不薄,老夫听到小明王的消息,就只想着要将他平安接回来,却没想到还会牵扯如此多的事情!”

    “丞相且放宽心。少主那边,会慢慢懂事的!”

    “是啊。丞相,少主毕竟还年幼!长大后就好了!”

    盛文郁和唐子豪互相看了看,干巴巴的安慰。内心深处,谁都知道自己是一厢情愿。

    眼下刘福通需要的,也不是别人几句安慰话。因此又摇摇头,苦笑着道,“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无论如何,老夫做到这一步,也算对得起教主了。你们两个看看这个,呵呵,老夫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些儿,那朱屠户当初的用心,是何等之深!”

    说着话,他将桌案上发黄的报纸拿起来,非常小心地递向了盛文郁和唐子豪。

    “这个....”唐子豪目光刚扫上去,就认出了报纸的来源。那是两年前的秋天,自己命人从高邮给刘丞相送回来的旧物。上面印着芝麻李、赵君用、朱重九、郭子兴等人商议出来的《高邮之约》。记得刘丞相刚刚看到此物时,还曾经恼怒了好一阵子。没想到这么快,就完全转变了态度。

    “朱屠户当年的弄出来的糊涂玩意儿!”盛文郁的想法,和唐子豪差不多。粗粗扫了两眼,就故意大声说道:“呵呵,他当初实力差,所以才硬拉着芝麻李等人,立了这份盟约。让别人即便打算动他,也不好直接下手。没想到,现在他替代了芝麻李,成了整个东路红巾的扛把子。结果自己把自己给捆住了手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朱重八和张士诚扬长而去,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第二十一章 三生

    第二十一章三生

    “东民不要再逗老夫开心!”刘福通喊着盛文郁的表字,不满地抗议。“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老夫不信你心里想得还如此简单!”

    盛文郁听了,脸色瞬间变得极为灰败。又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丞相说得是,郁心里有很多话,不知道该从如何说起!”

    “不妨捡要紧的说来听听!”刘福通轻轻点头,同时用眼神催促。

    “唉,怎么说呢。朱屠户看得最长远的地方,就是从没想过给他自己找个主公顶在脑袋上!”盛文郁又低低的叹了口气,连连摇头。“可笑我等当初还以为他是目光短浅,妄自尊大。事到如今,才知道那厮打心眼里,就没把自己当成任何人的臣民!”

    这是他感触最深,也是最痛的地方,说出来简直是字字血泪。如果他们不急着把韩林儿母子请回来,颍州红巾也不会面临如此多的麻烦。而等颍州红巾解决完了内部纷争,其他各路红巾诸侯早都不知道成长到何等地步了,大伙想要奋起直追恐怕都来不及了!

    “是啊!”刘福通接过话头,继续低低的长叹。每一声,听起来都好像心肝肺在一起抽搐,“整篇高邮之约,洋洋洒洒十数条,居然一条都没提将来谁做皇帝。只提了驱逐鞑虏,善待百姓,不自相残杀,不以下犯上.....”

    “第三条是别人加上的,不是朱佛子的本意!”作为亲历了整个《高邮之约》出炉过程的见证者,唐子豪赶紧大声提醒。“朱佛子的原稿中,根本没这条。但赵君用等人怕他凭借实力夺了芝麻李的位,坚持要加上。他也没有表示反对!”

    “还有第八、第十和第十五条,也不是出自朱重九的本意吧!”刘福通对着报纸揣摩了多日,早已深得其中精髓,用手指着另外几条特别强调族权、天道和等级伦常的条款,苦笑着问道。

    “是,丞相猜得一点儿都没错!”唐子豪上前扫了一眼,叹息着回应。“这些都是大伙彼此让步后才得出的结果。朱佛子眼里,众生恐怕真的都是平等的。包括老天爷,也无权随意降罪于人。并且他也不在乎什么恩出于上,反倒是处处强调平头百姓的利益,甚至连朝廷官职,都恨不得是老百姓授予,而不是来自上头!”

    “那岂不是受亚圣之学影响至深?!”盛文郁听了,本能地就想到了《孟子》里头反复强调的一些观点,皱着眉头道。

    “算是,也不完全是!还有很大一部分应该出自佛家!”唐子豪点点头,不知不觉中,脸上就又涌起了几分推崇之色,“反正他那个人到底想什么,谁也看不透。有时候好像见识非常长远,有时候,却连眼皮底下的小事儿,都稀里糊涂!也许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吧。我等凡夫俗子,一时半会儿怎么可能揣摩得到!”

    “非常之人?你怎么就知道他当初不是歪打正着呢?说不定正因为他读书少,见识差,所以事事率性而为,不受外物所惑。”盛文郁最受不了唐子豪动不动就替朱重九说好话,皱着眉头质问。

    “读书少?读书少能造出火炮这等利器来?并且还能不断推陈出新?”唐子豪回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渐渐转高。“那不是读书少,而是他知道许多,我等根本不知道,或者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所以才能造出那些古怪的神兵利器,所以才能主动避免一些祸端,未雨绸缪!”

    “又是被弥勒附体,梦中所授?”盛文郁根本不服气,翻着眼睛抢白。

    “也许还真如你所说!”唐子豪又叹了口气,轻轻点头,“相传弥勒佛乃三生佛,能同时看见过去,现在和将来。如果他早就知道,韩林儿归来之后,红巾内部必然会出现大麻烦。他当初的一些举动就完全可以解释得通。如果他早就知道,芝麻李一定会伤重不治,并且会在死前传位给他,当初答应把第三条加进去,就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所以也不会跟赵君用等人争执!如果他....”

    “行了,行了,子豪,打住!你再说,他就陆地飞升了。”听大光明使唐子豪说得越来越玄,刘福通忍无可忍,大声打断。“他要是真能看到将来之事,应该知道张士诚会背叛他自立,朱重八也会跟他距离越走越远。唉,也不知道这两个人的举动,算不算违背了第三条!”

    “目前来说肯定不算!”唐子豪想了想,满脸苦笑,“据我所知,那张士诚自称为吴王之后,给朱佛子的书信里头,却依旧以属下自居,并且输送到淮扬的粮草未曾减少半分。而那朱重八,干脆找个替罪羊直接宰了,向淮扬以做交代。并且到现在,依旧大批大批地朝扬州运送铁矿。一年四季,礼数无缺!”

    “这两个奸诈狡猾的家伙!”刘福通笑着骂了一句,用力摆手,“行了,不说他们了。朱屠户那边的事情,用不到咱们操心。且说那《高邮之约》里头,有没可能被咱们拿来借用一些的内容!”

    “很难!”

    “极少!”

    话音刚落,盛文郁和唐子豪就大声答复,速度几乎一模一样。随即,两个人互相谦让了一下,由前者率先补充,“正所谓淮南之橘,淮北为枳。他那边的情况,和咱们这边完全不一样。朱重九的那些嫡系,要么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要么是被他打服了的。所以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都没人敢于真正地反对,充其量是查缺补漏!”

    “赵君用、彭大、潘癞子现在等同于寄人篱下。手中那点儿兵马全靠朱佛子定时接济粮草,才能勉强维持温饱。根本没力气跟他相争。也没有多出来了的主公,替他们几个暗中撑腰!”唐子豪看了刘福通的脸色,低声接茬。

    “还有,他那边,从一开始,就不准明教干政!说什么宗教归宗教,国家归国家!”

    “徐宿刚刚被脱脱用洪水洗过一遍,士绅们要么被淹死了,要么成了逃荒的,跟老百姓同样一无所有。而淮扬那边,该搬家的也早搬完了,剩下的要么死,要么服从朱佛子,根本没其他选择!”

    ......

    二人越说越多,越说越羡慕,简直恨不能插翅飞过去,再也不回来。而相比之下,颍州红巾这边的情况,就要复杂许多。首先,杜遵道和罗文素等人当年于明教中的地位,均不在刘福通之下。并且都担任着俗世官职,有权力跟他分庭抗礼。最近两年始终被压制着一动不动,才不是正常情况。

    其次,就是芝麻李已经死了,而韩林儿母子却好好活着,并且被刘福通亲手供在了头顶上。

    第三,则是明教和地方豪强的影响,早已渗透得无所不在。刘福通没接回韩林儿之前,教规对他约束不大。而现在,如果他敢碰韩林儿一根汗毛,就不光是谋反,同时还属于叛教行为。那些明教的真正信徒,会不顾一切跟他拼命!

    “呱呱呱呱......”中军帐外,传来一阵嘈杂的乌鸦声。听起来极为令人烦躁。盛文郁快步跑到了军帐门口,冲着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即,便有人弯弓搭箭,开始驱逐这些黑色的背运之鸟。然而,一时半会儿,哪里驱逐得尽。酷爱啄食腐肉的乌鸦,对大餐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对弓箭的畏惧。只要有军队驻扎的地方,他们就会冒死聚拢过来,随时准备俯冲下去,参加一场血肉盛宴。

    “东民,不要管它。由它去!”刘福通在中军帐内等得不耐烦,悻然挥了下胳膊,大声命令,“听几声乌鸦叫,死不了人。那东西有没长着尖牙利爪!”

    “是!”盛文郁低声答应着,怏怏而回。

    刘福通看了他一眼,继续叹气,“算了,老夫又把事情想简单了!本以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呵呵,到头来却是彼之甘霖,我之毒药。算了,老夫自作自受!大不了把兵马全都交出去,然后隐居深山算了!”

    话虽然如此说,他却不是个坐以待毙的性格。咬着牙想了想,又低声吩咐,“子豪,麻烦你抓紧时间再去扬州一趟,替我带个口信给朱重九。”

    “是!”唐子豪早就猜到刘福通必然会反击,立刻肃立拱手。

    “就告诉他.....”刘福通犹豫了一下,脸色微红,“告诉他,他的《高邮之约》,老夫读过很多遍,深有感触。”

    “丞相.....”唐子豪无法理解刘福通的用意,瞪圆了眼睛寻求讲解。光是这几句话,根本用不着他亲自再跑一趟。毕竟当出《高邮之约》送到刘福通手中之后,他也曾经亲笔在上面签署了自己的名字。作为最早联署人之一,何必再去强调对此约的认识如何深刻?

    “唉!”刘福通继续仰头长叹,仿佛要把心中的委屈全都喷射出来,“顺便你也多少给他透漏一些咱们这边的实情。特别是要让他知道,邀请赵君用等人派手下前来观宋王登位大典之举,并非出自老夫的授意。老夫现在的志向,只在早日驱逐鞑虏,恢复汉家山河!”

    “哇哇哇.......”数百只乌鸦惨叫着从中军帐顶逃过,黑压压的翅膀遮住了头顶的阳光。

    注:今天坐飞机回国,本月会出现在北京、杭州和南京这三个地方。欢迎投喂!

第二十二章 神棍

    第二十二章神棍

    “这......”唐子豪脸上的表情很是犹豫。对于朱重九,他现在心里面有一种无法消除的畏惧感。总觉得对方真的有可能是弥勒佛转世而来,肩负着什么特殊的使命。而自己作为一个凡夫俗子,最好对此人“敬而远之”。否则,一旦哪里触了霉头,少不得要落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怎么,子豪不愿意见他?”刘福通此刻的神经极为敏感,立即从唐子豪的表情上,察觉到一些问题。

    “不,不是。下官只是怕自己能力有限,耽误了丞相的大事!”唐子豪心里打了个哆嗦,连忙大声出言补救,“丞相也知道,他那个人一直对咱们明教防范颇重。而下官以前却一直以大光明使的身份游走在天下豪杰之间,难免被他也视为防备目标!”

    “这倒也是!”刘福通想了想,非常认真的点头。

    和其他明教的核心人物一样,处于他们这一阶层,反而对传说中的大光明神没多少虔诚信仰。大多数情况下,都仅仅将其当作一种鼓动百姓参与造反的工具来使用而已。所以对朱重九限制明教的举动,刘福通也能多少理解一二。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还有些羡慕朱重九能那么早就放手施为,防患于未然。而不像自己这边,明教已经成了尾大不掉之态,无论如何大事小事都会加以擎肘。

    “依某之见,唐大人这次就以枢密院都事的身份去!”盛文郁不忍心看刘福通和唐子豪二人为难,在旁边主动出主意。

    “以枢密院都事的身份?”刘福通轻轻皱眉。如果那样的话,自己这边可以位于朱重九之上的东西,就又少了一份。唐子豪见到朱重九之时,也少不得要自称“下官”。然而比起无辜地结上淮安军这么庞大的一个仇家,所有“委屈”就立刻变得微不足道了。更何况明尊和大光明使这两个身份,原本对朱重九就起不到什么震慑作用。

    “以枢密院都事的身份,出使扬州。携一封丞相的亲笔手书,以示平辈论交之意!”盛文郁看了看刘福通,声音抑扬顿挫。“昔汉高祖曾尊楚霸王为兄,唐高祖也曾以从弟之礼事李密。丞相....”(注1)“东民不用解释这么多!东民所言,刘某心里全都明白!刘某只是觉得不舒服而已!”刘福通脸色一红,无可奈何地摆手。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在实力孱弱时,尊强者为兄,甚至尊强者为父,都算不得什么屈辱。只要最后能将所有强者踩在脚下,史书上就只会记载你当初如何睿智,如何卧薪尝胆。

    但朱重九居然变得如此之强了?而早在两年之前,颍州红巾这边一声令下,还能淮安那边掀起滔天巨浪!这地位的转变,也忒快了些!也不知道颍州红巾什么时候,才能将其再度转换回来?

    越琢磨,心里头越不是滋味,所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刘福通就又变回了先前那种神不守舍的模样,无论干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倒是盛文郁和唐子豪两人,不愿意看到他继续自暴自弃,因此非常主动地在一旁商量起出使扬州的细节来。

    刘福通的亲笔信是一定要带上的,反正平时大部分文案杂事,也是盛文郁代他捉刀。所以这次也由盛文郁去起草,他审阅通过后,在落款处写个名字就能糊弄过去。此外,既然是以平等的势力地位相见,一些礼物,也要备得充足些。好在去年整整一年时间,战火都没烧到汴梁附近,从官库中调些粮食装船送到扬州去,也不算太大的破费。接下来,就是保举对方继承芝麻李留下来的官职问题。虽然完全是表面功夫,朱重九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认,也照样能牢牢控制住徐宿淮扬各地。但有总比没有强,至少比对方自己给自己封官听起来顺当一些。

    “红巾夫副元帅,河南江北行省平章政事,这两个原本属于芝麻李的位置,都可以给他。但他现在实际掌控地盘远远超过了芝麻李当初.....”唐子豪心里头没底,说话的声音不知不觉间就开始变高。

    “举他担任太尉之职,开府建牙。节制颍州以东各地,及山东、浙东!”刘福通忽然又来了精神,冷不防地插嘴。

    颍州以东,原本就是芝麻李和朱重九等人的地盘,山东东西两道,眼下基本上也属于淮安军的势力范围。而浙东之地,则非但包括了淮安第七军团所控制的镇江,甚至将尚在蒙元手里的太平、宁国、建德三路以及吴王张士诚常州、湖州、平江、松江、杭州等地给包括了进去,结结实实地是一份足以撑死朱重九的大礼。

    “丞相三思!”非但唐子豪被吓了一大跳,盛文郁也赶紧开口劝阻。“如此一来,朱屠户那边,想要吞并张士诚,就愈发名正言顺了。跟彭和尚的地盘,也直接碰上了头!”

    “老夫就要让他把张士诚给干掉!怕他不好下手,老夫才给他做个台阶。”刘福通猛地仰起头,自信满满。“至于彭和尚,他们两家没接壤之前,就能守望相助。两家一接上了壤,必然越发肝胆相照。呵呵,届时最着急的将是徐寿辉。老夫看他还有什么精力来扯老夫的后腿!”

    “丞相高明!”盛文郁和唐子豪两个,齐齐拱手。到底是名满天下的红巾大元帅,刘福通不出手则已,出手便是见血封喉的狠招。非但在表面上讨好了朱重九,同时还算计了张士诚和徐寿辉两家。甚至对与朱重九来说,恐怕也并非完全只占便宜不吃亏。至少,刚刚经过了一场倾国之战的淮安军,未必有那个实力去染指江南!

    议定了最为重要的三件事之后,剩下的琐碎,就一挥而就了。很快,盛文郁和唐子豪两人就全部处理停当。第二天早晨,则从颍州红巾的水师中,调了两艘战舰和三艘漕船,拉着满满的货物和使者,顺流朝淮安驶去。

    一路都是顺风顺水,刚刚过了睢阳没多久,就被淮安军的第二水师迎头接上。双方亮出了彼此的身份,然后合二为一,浩浩荡荡前往淮安,然后再转入运河,迤逦抵达了扬州。

    早有礼局主事施耐庵带领一干手下官吏等在了码头上,组织人手热热闹闹地敲锣打鼓,将唐子豪和他随从迎了下来。随即,又调来了数辆宽敞的新式四轮马车,载着他们舒舒服服地进入了扬州城内。

    城内的所有路面,都是大火之后重新翻修过的。用了大量的水泥和砂石,因此远比其他城市的青石板或者黄土路面平整,表面上包了一层软木的金属车轮压上去,颠簸的幅度非常小,在经过车厢底部专门架设的钢板减震,令车厢里边变得愈发平稳,甚至连杯子里的茶水,都轻易不会被洒出来。

    一众来自汴梁的随从官吏,哪里享受过如此舒适的马车?很快,就兴奋地从车窗探头探脑,开始打量起扬州城的新貌来。结果越是看,他们越觉得此地魅力非凡。几乎每一扇窗子,每一棵柳树上面,都透出勃勃生机。

    只有唐子豪本人,既没心思欣赏车窗外的风景,又没心思品尝扬州当年的新茶。心事重重地坐在车厢里发了一会呆,扭过头,对同车的礼局主事兼扬州提学施耐庵说道:“大总管那边,什么时候有了空,还请施大人多费心通禀一声!刘丞相那边战事正紧,如果没大总管这边的准信儿,他恐怕难免会分心。”

    那施耐庵原本就是个老江湖,在提学和主事两个位置上历练多时,早就炼出了一幅火眼金睛。听唐子豪说得如此之客气,立即就明白了,刘福通那边,恐怕最近遇到了大麻烦。因此点了点头,笑着安慰道:“正式会面么,肯定要推到明天或者后天。毕竟你是奉刘丞相之命而来,我家主公不好接待得过于草率。但私下见面,主公却交待过,说您大光明使如果与需要,下官随时可以带去总管府找他。总之都是同生共死过的老人了,还有什么话不能面对面说个明白的?!”

    一句并肩战斗过的老人,立刻让唐子豪心里隐隐发疼。想当初,大伙一道于徐州城下死战的时候,恐怕谁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这个局面。更没想到,彼此之间除了一道驱逐鞑虏这个梦想之外,还会多出如此多的弯弯绕绕来!

    但过往之事已不可追,纵使心中存了太多遗憾,也只能继续向前看。

    “大人不必多虑!”看袄唐子豪脸色瞬息万变,礼局主事施耐庵想了想,又笑着安慰,“我家主公,其实一直对您推崇得很。”

    “对我?”唐子豪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眉头紧皱,目光中充满了困惑。

    记忆里,朱重九从跟自己第一次碰面那会起,就全神戒备。随后许多共事的日子,更是敬而远之。仿佛自己身上带着某种瘟疫般,唯恐一不小心,就被传染上,再也无法痊愈。

    那种故意疏远的感觉虽然不等于是轻视,但滋味并不比轻视好多少。所以在芝麻李身故后,唐子豪就一直不愿意再来淮扬,不愿意主动自讨没趣。却万万没想到,朱重九居然对自己的评价如此正面。

    “大人不必质疑!”正满头雾水间,却又听见施耐庵低声补充道:“我家大人说过,明教的教义里边,虽然煽动蛊惑的成分居多。但若不是大人当年全力奔走,也许至今徐宿百姓还心甘情愿地被蒙古人当畜生对待,根本不敢拿起刀子来抗争。所以,天下红巾能有今天的局面,明教和大人都从中居功至伟。我家已故李平章,当年也曾持同样的说法。”

    注1:唐高祖李渊在起兵之初,实力远比瓦岗军低,所以亲笔写信给李密,称对方为大兄。以期交好瓦岗,充当自己的外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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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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