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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三 过江

    第二十三过江

    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样微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便可能令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之间产生间隙。而同样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也可能立刻拉近两个陌生人之间的距离。

    施耐庵这句话的效果,便是如此。前者原本心怀忐忑,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淮扬上下。耳朵里却猛地听闻,已故东路红巾大扛把子芝麻李和现任大当家朱重九,竟然给了自己“居功至伟”四个字的评语。一时间,竟然激动得难以自持。直觉得自己即便现在就死掉,这辈子也都没白过了。至少在将来的华夏历史上,会留下一道鲜明的痕迹。

    “你说的话当,当真!”瞪着一个老大的红眼圈,他结结巴巴地追问,唯恐自己的耳朵骗了自己,“朱,朱总管真的,真的说过。唐某,唐某不仅仅,仅仅是个招摇撞骗的,骗的神棍?”

    “我家大总管什么时候真的拿你当过神棍了?”施耐庵年青时浪迹江湖,经历丰富,也更懂得人情冷暖。看了看唐子豪,笑呵呵地反问。

    “那,那就好。带我,带我去见大总管。我,唐某有要紧事,需要当面禀告与他!”唐子豪心中又是一暖,吐了口气,继续结结巴巴地命令。

    别人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更何况此行他肩头上的使命,原本就涉及到红巾军的整体利益?!因此,他开始变得迫不及待,恨不得插翅飞到朱重九面前,将自己这些日子看到的和想到的,一股脑说出来。

    施耐庵见他如此焦急模样,当然不敢怠慢。从车窗探出头去吩咐了几句,整个车队立刻一分为二。后面的载着一众随从继续走向招待各路豪杰来使的驿馆,而拉着唐子豪的这辆马车,则转头朝大总管行辕飞奔。

    不一会儿来到行辕门口。刚好赶上侍卫旅长徐洪三送了另外一波军中将领出来,见施耐庵的马车来得匆忙,便主动走上前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施大人?需要徐某立刻去替你通禀么?”

    “不必了,主公说过,我可以直接带人去见他!”施耐庵一边从车门处往下跳,一边利落地回应,“是唐左使,他奉刘福通大帅的命令而来!”

    说着话,悄悄给徐洪三使了个眼色儿。后者立刻心领神会,退开半步,故意大声说道:“哦,是大光明使么?他不是外人,你们赶紧从侧门进去吧,我就不让人敞开大门迎宾了。穿过回廊,然后绕向演武场那边。主公正在那里跟人切磋呢!小薛,过来扶客人下车!”

    “是!”一名足足有五尺宽的胖子侍卫冲过了,用蒲扇般的大手,托住唐子豪略显纤细的胳膊。

    唐子豪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体一轻,客气话还没等说出口,整个人已经如羽毛般飞到了地面上。那名字叫小薛的侍卫兀自不肯停手,继续托着他的一只胳膊,就像托几两薄纱般,毫不费力地将其搀扶起来,轻飘飘走进了侧门。

    如此巨力之下,唐子豪身上即便藏着什么刀剑之类的武器,也早给抖了出来。更何况他原本就没有包含任何不利企图?于是乎,双方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半推半就,快步朝行辕深处走去。

    这座行辕是在镇南王府的废墟上改建而成,基本依照了原来的格局。但大部分建筑物都变成了各级部门处理公事的场所,只有不到原来五分之一的地方留给了朱重九本人。所以演武场距离大门也没多远,前后不过两三分钟的功夫,就已经走到了近前。

    朱重九正在里边跟第五军指挥使吴良谋两个对练,你来我往,表面打得非常热闹。但是站在旁观者角度,很轻松地就能看出来,吴良谋已经支撑不住了。虽然他的身手非常灵活,拳脚上的动作,也颇有大师之风。但二人在体形上的差距,却实在有些悬殊。每一回合交手,都像一座石头碾子撞上了树苗,任后者如何努力,也不可能挽回颓势。

    “不打了,不打了,主公武艺高强,末将甘拜下风!”吴良谋原本就将陪朱重九练武,视作了一项苦差。听见有脚步声传来,立刻纵身跳出圈外,拱起手,气喘吁吁地喊道。

    “那你就别再喊冤!”朱重九从亲兵手里接过一把湿毛巾,一边擦拭身上的汗水,一边大声回应。“连我你都打不过,还想跟胡大海争先锋当?他凭什么就要把任务主动让给你?”

    “那,那不是一回事?”吴良谋大急,跳着脚抗议。“跟主公动手,很多招数都不能用。但是跟他.....”

    话是实话,跟朱重九比武,根本就是找虐。杀招狠招都不能用,只能朝着非要害部位轻拍。但这种轻轻的击打,根本对皮糙肉厚的朱重九本构不成任何伤害。反到会被他趁机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凭着膂力优势展开凶残的反击。

    不过实话在大多数情况下,等同于蠢话。所以不待吴良谋察觉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朱重九已经狠狠将毛巾丟了出去,“再来,你小子居然也敢随便糊弄本都督。看本都督今天不把你捶成骨头渣子!”

    “主公,口误,口误!”吴良谋吓了一哆嗦,双腿一纵,跳出足足有半丈远。“用上绝招也打不过您。主公武艺天下第一,末将打不动了,投降,投降!主公优待俘虏!”

    “不准投降!今天不打出个明白来,咱们俩没完!”朱重九不依不饶地追过去,照着吴良谋后背狠狠捶了两拳,见对方宁死不还手,才只好悻悻作罢。

    这就是作为一方诸侯的无奈,随着威望的增加,整个人也越来越孤独。挥刀上阵的机会永远都被剥夺了,平时想找人活动活动能够筋骨,过一次武夫瘾,大伙却谁都不肯认真对待。仿佛当年那个拎着杀猪刀冲阵的朱屠户,突然间就变成了瓷娃娃般。轻轻一碰,就得粉身碎骨。

    “嗯,咳咳咳,咳咳!”实在有些看不惯朱重九这种粗野作风,施耐庵在旁边轻轻咳嗽了数声,然后拱起手来提醒,“启禀主公,大光明使唐大人,奉刘福通元帅之命前来拜访。微臣按照主公先前的吩咐,已经直接把他给带过来了!”

    “啊!”朱重九被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有外人来。赶紧放弃对吴良谋的蹂躏,跑到场边从侍卫手里接过外套,一边穿,一边笑着向唐子豪赔罪,“朱某乃粗胚一个,久未上阵,所以就憋得手痒脚痒,让唐大人见笑了!”

    “不敢,不敢,朱总这是哪里话来?相比装腔作势,下官更推崇大总这种真性情!”唐子豪立刻拱起手,以属下之礼向朱重九做揖。

    在颍州红巾,他可从没见过任何人会跟手下人如此亲密无间地打成一片。哪怕是最为平易近人的刘福通,渐渐地也有了些王霸之气,轻轻皱一下眉头,就足够令周围的人噤如寒蝉。哪如淮安这边,至今每个人还都保持着自由自在?

    转眼间,二人就分别进入了各自的角色。一个重新变成了手握重兵的淮扬大总管,一个变回了阅历丰富的大光明使,颍州红巾枢密院都事唐子豪。

    “唐大人口才,还是如当年一样便给!”朱重九先还了一个平礼,顺便又夸赞了一句,最后,才笑着发出邀请,“走吧,咱们去议事堂说。这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实在是怠慢了大人!”

    “不妨,不妨!”唐子豪原本就没想过摆谱,本能地回归了自己的身份之后,又开始努力避免双方的距离继续拉大,“只是替我家丞相给大总管带封信而已。在哪里都是一样!”

    “那也去屋子里头说吧!前面有个花厅,里头颇为凉快。我再让人沏壶茶来!”朱重九略作犹豫,笑着再度发出邀请。

    唐子豪无奈,只好客随主便。双方一前一后,缓缓走入演武场旁的休息厅。先分宾主落了座,然后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朱重九是不知道对方的来意,不愿开口。唐子豪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刘福通交给他的任务是澄清误会,同时引淮安军为强援。但这样做,势必就会暴露颍州红巾内部的矛盾已经到了濒临爆发的地步。令双方在整体上的实力对比愈发地倾斜。

    “唐大人说有急事要见主公,而主公也曾经说过,唐大人若来,不必讲究那么多繁文缛节。”施耐庵不忍看到双方冷场,拱了拱手,主动出言做铺垫。

    “唐某有一策,欲献给大总管!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大总管勿怪!”唐子豪逃无可逃,只要硬着头皮站起身,大声说道。

    “大光明使不必如此客气!”朱重九笑着摆手,“咱们之间也是老朋友了,若有见教,朱某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挑三拣四?!”

    “那......”大光明使唐子豪深深吸气,“那下官就斗胆了。刚才听闻朱总管欲动刀兵,唐某不才,愿给大总管指一处必争之地。若得此地,帝王基业旦夕可成!”

第二十四章 基业

    第二十四章基业

    “南下?”朱重九看了唐子豪一眼,眉头微皱。

    “大总管恕罪!”唐子豪赶紧起身拱了下手,低声解释,“并非下官有意窃听军机,只是大总管和吴将军刚才打得过于兴起,没发现下官在场。而下官想要躲闪,却也来不及!”

    “无妨!”朱重九摆了摆手,笑着回应。“子豪原本就不算外人。不过子豪怎么会猜到,我军即将南下?”

    “大总管乃守信之人!”唐子豪再次拱了下手,话语里,不知不觉间就带上了几分感慨,“既然在高邮之约里跟红巾诸将说定了,五年之内不得相互攻杀,就肯定不会主动违誓。而淮安军东面乃是大海,西面除了毛贵将军、我颍州红巾之外,只剩下了一个朱重八。所以大总管下一步能攻略的地方,只有黄河以北与长江以南。”

    “黄河以北的蒙元朝廷乃百足之虫!”朱重九接过唐子豪的话头,几乎与对方异口同声。

    “而长江之南,自董抟霄死后,何人能挡大总管兵锋?”唐子豪将声音陡然提高,唯恐自己的风头被抢掉一般急切地补充,“所以,下官以为,大总管接下来肯定要挥师江浙。以两浙之米粮,养淮扬之民。不再坐视自家命根子握在他人之手!”

    “这话倒也没错!可你刚才所说的帝王之基业又在哪里?”朱重九深深看了唐子豪几眼,强压住心头惊诧回应。在这之前,他一直将唐子豪当作个神棍,或者合格的宣传鼓动者来看待。而现在却霍然发现,此人的见识绝对非同一般。

    “在这儿?”唐子豪接下来的表现,愈发让朱重九刮目相看。只见他用手指沾了一点茶水,迅速于身前的石桌上,勾勒出了一幅极为简易的地图。然后指着其中靠近长江的几处,大声补充道:“此乃镇江,早已经被大总管收入囊中。下官就不多啰嗦了。此乃常州,以南以东,如今尽入伪吴王张士诚之手。大总管不愿意跟他一般见识,下官也不去做那个恶人。但镇江之西,集庆、太平、宁国、广德四路,眼下却是无主之地。蒙元守将淮西宣慰使康茂才乃鼠目寸光之辈,只知道凭险据守集庆,以防王克柔将军挥师西犯,却不顾其身后的太平路。而太平路治所当涂附近,有一道马江与扬子江江纵横相交。其交汇处,便是个天然深水良港,万石巨船可由扬子江长驱直入!”

    “你说的可是采石矶?!”没等他把话说完,朱重九的声音已经变了调,站起身,冲着吴良谋吩咐,“去,找人把舆图抬过来,让唐左使指个清楚!”

    他的确在设想派遣军队渡江作战,攻略江浙。但他的先前的战略构思却是,先派胡大海的第二军团过江,把王克柔的队伍换回扬州来整训。然后以胡大海为先锋,徐达为主帅,吴良谋为策应,集中三个军团的力量,由镇江向西,打垮康茂才,夺取集庆,也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江苏南京。

    这个办法肯定非常稳妥,凭着三个主力军团,六万余战兵,只要不犯下什么难以弥补的错误,拿下集庆就只是个时间问题。

    但这个战略构想,却有一个巨大的缺陷,就是耗废时日。康茂才经营钟山防线已经不是一年两年,准备极为充分。集庆路的治所江宁,也是有名的易守难攻。万一蒙元那边被打急了眼,从北方调兵来进攻徐州,淮安军就要再度面临两线作战的风险。

    而唐子豪今天所献的策略,则恰恰弥补了这个弱点。避开敌军重兵布防的东线,发挥淮安军水师优势,从扬子江上直扑采石矶。只要有三到五千兵马成功登岸,构筑起稳固防御阵地,后续就可以源源不断运送大部队过去。届时,康茂才就要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其苦心经营的钟山防线将形同虚设。

    “我早就该想到从这里过江!”越琢磨,朱重九越觉得唐子豪的提议有道理,双手并拢于胸前,不停地搓动。“采石矶,我当初听说过,敌军站在岸上箭如雨下,常.....”(注1)‘常遇春眼下早就投奔了朱元璋!’猛然间想到这员绝世猛将的归宿,朱重九声音嘎然而止。常遇春如另一个时空所载的历史一样,主动投奔了朱元璋。而以目前双方所选择的道路来看,自己和朱元璋之间,恐怕早晚必有一战。到那时.....

    “大总管可是忧心,采石矶易守难攻?!”发觉朱重九的情绪急转直下,唐子豪赶紧低声开解,“不妨,那里下官曾经去过多次,知道的登陆点不止一处。而只要康茂才不在,守军也未必会抵抗得太认真。”

    “那就有劳左使大人了!”朱重九闻听,不得不将心中的遗憾暂且隐藏起来,冲着唐子豪轻轻拱手,“请务必在舆图上标得明白些,也好让我军在登陆时,少损失一些弟兄!”

    “那是自然!”唐子豪侧开身,笑着还礼,“唐某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话间,吴良谋已经带着一群文职参谋,将舆图取来。平铺在凉亭内的石头桌案上,并且替唐子豪准备好了笔墨。

    那唐子豪也不多客气,走上前,抓起一根削尖了的木炭条,三下两下,将采石矶一带的地形,打上了七八处标记。并且将标记附近的水文地貌,逐一在舆图下角的空白处,注了个清清楚楚。

    当将所有工作完成之后,他放下炭笔,冲着朱重九第三次拱手,“以淮安水师之能,采石矶必将一鼓而下。但唐某先前所说的帝王基业,却指得不光是夺取太平、集庆等路。唐某所说的帝王基业,在这.....”

    迅速又躬下身,他抓起炭笔,在距离采石矶不远处用力画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圈。“此地多丘陵,其中大磕山、长龙山、金石墩等处,曾有人露天之中,捡到黑色之石。锻之则可得精铁数斤。所以唐某推测,此地当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铁矿。总管若遣一能吏开采之,淮安军于十年之内,将不再有缺铁之忧!”(注2)注1:采石矶之战,是常遇春的成名战。经此一役,他让朱元璋彻底认可了自己的勇武。进而受到重用,成长为大明开国第一武将。

    注2:马鞍山铁矿品质优良,埋藏深度也不大,但被发现的时间却非常晚。直到清末,才有人在勘察煤矿时,不小心发现了铁矿。部分矿石,含铁量高达一半以上。

第二十五章 偶遇?

    第二十五章偶遇?(上)

    “马鞍山,你说的是马鞍山铁矿!”朱重九先是愣了愣,震惊的话脱口而出。

    无数记忆碎片迅速涌过脑海,一部分被先前被他无意间忽略掉的,迅速放大、清晰。马鞍山铁矿,另一个时空中江南主要铁矿基地,以高产和高品质闻名于世。矿区紧邻着马江和长江,所以可以直接装船运往任何需要的地方.....

    “大总管居然早就知道那个地方?”此时此刻,唐子豪心中的震惊丝毫不比朱重九本人小。拎着炭笔,满脸诧异。“没错,那里的确有两块石头叫做马鞍山,据说是西楚霸王的马鞍所化!”

    “听人说过,我只是听说!”朱重九根本没法回答对方的疑问,笑了笑,低声敷衍,“知道得肯定不如唐大人详细。否则,朱某早就发兵去取了?何必天天坐在这里为铁矿不足而发愁?”

    然而,他越是小心,落在唐子豪这个大光明左使眼里,越是欲盖弥彰。“唐某忘了大总管乃弥勒转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唐某人神神叨叨地自责。随即,又非常小心的补充,“马鞍山附近有人还捡到过天生的铜锭,想必大总管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有铁,有铜,再加上淮扬的庞大工坊,大总管一统天下之期,指日可待!”

    “我真的不是很清楚!那个大肚子弥勒,跟我也没任何关系!”朱重九被弄得好不尴尬,皱着眉头的摆手。随着淮安军一次次胜利,他在威望暴增的同时,弥勒转世的帽子,也越戴越紧。甚至很多活跃在两淮的明教职业神棍,都开始偷偷摸摸地在信徒中强调,大总管才是已故明王韩山童的真正继承人。明王的肉身飞升之后,人间的一切,都要交给弥勒尊者来掌控。

    对此,朱重九曾经严令各级官府干涉了多次。每次却都是效果寥寥。那些明教的各级传道者们,被官府告诫之后,都会立刻收敛几天。但风声只要一松,就又开始活跃起来。并且还有许多原本出身于明教的下层军官和官吏,暗中纵容。巴不得老百姓们现在就将自家主公供进神龛里,日日焚香膜拜!

    “下官知道,下官知道大总管不欲让世人心生妄念!”唐子豪立刻又躬身施礼,满脸心领神会模样。“下官只是想提醒大总管,眼下是最好的渡江之机!全取集庆、太平、宁国、广德、建德,则令大总管府彻底肋生双翼,不日便可直冲九霄!”

    “眼下当然是最好的渡江之机,只是唐左使的心思安得不太好!”话音刚落,刘伯温迈着四方步,施施然从小径上走了过来,冲着众人冷笑着说道。

    “来得可是青田居士,唐某久仰大名!”唐子豪的脸色一瞬间接连变化了好几次,转过身,冲着刘伯温做了个长揖,“青田欲附青龙尾骥乎?抑或欲独贪天下大功?!”

    “刘某做什么,不劳唐左使费心!”刘伯温很不愉快地侧开身体,用力摆手。“但唐左使今日所献之计,分明是欲借我家主公之手,威慑彭、张、朱、郭等辈。如意算盘打得实在轻巧了,只是把我淮安众文臣都当成了聋子和瞎子!”

    “你.....”唐子豪被说得面红而耳赤,嘴巴濡嗫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本就单薄的身体,瞬间颤抖得如风中残荷。

    朱重九见此,立刻明白了刘伯温的话恐怕未必是无的放矢。但是他却也不忍心看到唐子豪被憋屈成这般模样,只好拍了拍手,笑着吩咐,“行了,伯温,唐左使是我的客人!南下之策也是大伙先前议论过的,非唐左使今日首倡。”

    “主公说得极是!”刘伯温无论对唐子豪如何,待已经被自己接受了的谋主朱重九,却是永远保持着臣子应有的礼敬,“南下之策,非唐左使所献。但主公先前南下的目标,却只是在集庆、镇江,短时间内,最多向南止步于广德。却未曾考虑连太平、宁国两路,也囊括在手,未免过于贪心,锋芒也露得实在过盛!岂不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嗯.....?”朱重九眉头紧锁,低声沉吟。

    淮安军的兵力有限,大总管府也还没有从去年和脱脱的恶战中恢复过元气来,所以在制定下一步目标时,大伙都不敢将步子迈得太大。只计划拿下集庆之后,先在江南取得一个扎实的立足点,彻底解决粮草供给问题。并未打算现在就跟周围的其他群雄起直接冲突。

    正犹豫间,却又听刘伯温大声劝阻道:“太平路对面便是庐州,彭和尚的池州路则恰恰与宁国路相接。主公若欲一口气吃下集庆、宁国、太平、镇江、广德五路之地。就必须做好随时跟朱元璋、彭莹玉、张士诚三人冲突的准备。必要时,甚至要以一敌三!”

    说着话,他也走到舆图前,抓起炭笔,刷刷刷数下,就将自己刚才提起的几个地方都涂成了淡黑色。如此一来,淮安军即将面临形势立刻变得无比清晰。打下了太平府后,就等同于堵住了和州军南下的大门。朱元璋的势力,就会被彻底憋在了庐州路。无论向南、向北还是向东,都得跟淮安军起冲突。

    而彭莹玉的发展方向,也只能是西南。虽然眼下他有求于淮安军,双方关系极为密切。但倘若真的受到威胁,谁也保证不了,他还能继续跟淮安军和平相处下去。

    剩下一个张士诚,恐怕更不是个省油的灯。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淮扬大总管府的掌控,在江南打下了一片立足之地。回过头,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藏身老巢,就暴露在淮安军的炮口之下,他要不立刻吓得汗毛倒竖,才怪!

    “主公,末将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眼看着朱重九有可能就要被刘伯温说服,吴良谋忽然挤到了舆图前,大声进谏。

    “佑图请说!咱们淮安军,没不准人说话的规矩!”朱重九猛地抬起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那末将就僭越了!”吴良谋看了看小心思被戳穿后,故作可怜巴巴状的唐子豪,又看了一眼满脸肃然的刘伯温,大声补充,“末将以为,淮安军乃主公和淮扬人的淮安军,理周围那些诸侯作甚?他们想打,尽管放马过来。末将就不信,他们还能比鞑子更厉害。至于堵了谁家没堵谁家的大门,更是无稽之谈。有道是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既然早晚会成为沙场对手,我淮安军不趁着其弱小打上门去将其扼杀,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怎么可能再给他让开足够的地头,养虎为患?!”

第二十六章 偶遇 (中)

    第二十六章偶遇(中)

    “佑图!”朱重九狠狠瞪了吴良谋一眼,低声呵斥。“刘参军是怕我军树敌太多,兵力分得太散!”

    “末将说得不光是这一件事!!”吴良谋梗着脖子,非常不服气地回应,“咱们淮安军,总是对周围的其他势力太手软了些。让末将和末将手底下很多弟兄说起来,都觉得十分憋气。若是换了蒙古人,借他们几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如此折腾!”

    “行了,你先退下。蒙古人退出中原之前,我军绝不主动向同僚挑起战火!”朱重九又瞪了他一眼,皱着眉头挥手。

    “是,末将遵命!”吴良谋气哼哼地敬了个军礼,然后转身离去。路过刘伯温和唐子豪两人之时,脚上却故意增加了几分力气,把战靴跺得“咚咚”作响。

    “刘参军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这小子天生就是直心肠。并非刻意针对任何人!”朱重九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赶紧将目光转向刘伯温,低声开解。

    刘伯温曾经非常推崇朱重八那边的诸多治政举措,在日常议事时,也在努力将淮扬大总管府朝传统的理学准则方向拉,但这些却都不能成为怀疑其操守的理由。至少,朱重九不认为,眼下的刘伯温在给自己出谋划策的同时,还会对和州军那边留有余情。

    “吴将军乃武将,自然期望马上博取功名!”刘伯温退开半步,轻轻拱手,脸上的表情却显得非常不自然。

    他之所以选择加入朱重九的幕府,很大原因是由于脱脱在睢阳炸开黄河杀人,彻底激发了他心中的义愤,令他再也无法忍受一群杀人恶魔在华夏大地上肆虐。另外还有一个不欲被人知道的原因则是,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潜移默化,对朱重九施加影响,让后者不至于背离儒家理念过于远。

    很显然,后一种努力至今收效甚微。不光是朱重九一个人离经叛道,淮扬大总管府里头绝大多数文武,如今都对程朱之学深表怀疑。甚至还有一群读书人,以罗贯中、冯国用两人为核心,隐隐形成了一个新的流派。公然宣布要复古,越过程朱,直接投入亚圣孟子门下。要“求仁”,要“格物”,要兼修并蓄,接纳百家之长。

    这令刘伯温觉得非常愤懑,也非常孤独。虽然他身边也有一群坚持程朱理学才是正道的追随者,但比起罗贯中和冯国用等人对整个大总管府的影响,却势弱得多。特别是在对军队的影响力上,双方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好在淮安军如今整体发展迅速,上升通道极多,所以大伙彼此之间虽然政见不合,却依旧停留在君子之争的程度,不至于党同伐异。否则,即便有朱重九的无条件支持,刘伯温也早就被远远地踢出决策圈了,根本不可能还挺立到现在。

    “大总管这边,真让人羡慕。所有话都能拿在明白处说,谁都不用藏着掖着!”作为今天争执的导火索,唐子豪比在场任何人都尴尬。趁着还没被淮安军杀人灭口之前,赶紧出言给大伙找台阶下。

    “不怕争执,整个议事堂里只有一个声音在说话,才最可怕!”朱重九自己也觉得不太舒服,立刻顺着唐子豪的话头往下走。“在做出最后决策之前,什么话都可以说。但做出决策之后,无论赞同还是反对,都必须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大总管此言甚善!”唐子豪闻听,大笑着抚掌。

    “总不能将精力都花费在内耗上!”朱重九摇摇头,也笑着回应。“朱某这边本钱小,耗不起!”

    二人一搭一唱,心照不宣地将尴尬的氛围化解了开去。至于唐子豪当初给淮安军的提议,到底是否包藏着祸心,连带着也无法继续深究了。

    “伯温刚才说得也在理!一口气吃下五路之地,的确超过了我淮安军当前的最大能力!”看看气氛已经缓和得差不多了,朱重九笑着将话头又转到了正题上,“所以唐左使先前的提议,本总管恐怕无法采纳了!还请唐左使不要太失望得好!”

    “不妨事,不妨事!唐某只是想对大总管有所回报而已!”唐子豪笑了笑,客气地摆手。“大总管具体怎么做,当然要自己来决定。唐某岂敢胡乱置喙?!”

    “但太平路,我军却不可不夺!”朱重九冲他友善地点点头,再度将目光转向刘伯温,“所以,还得劳烦刘参军带领一众参谋,尽快拿出个新的作战方案来。发挥我军在水面上的优势,避开康茂才的主力,直扑采石矶。此战,以取得太平、集庆、广德三路为目标,至少,要把太平和集庆两路握在手里。”

    “取天下在仁,而不在兵戈之利!若是......”刘伯温的身体又迅速僵硬,皱着眉头劝阻。然而话只说到一半,却又被他自己吞了下去。阴沉的脸上,写满了苦涩。

    如果淮安军只取太平、集庆、广德三路,跟张士诚和彭莹玉两人起冲突的可能就会大幅度降低。唯独对朱重八那边,构成了半包围状态。令后者的发展空间被严格限制于庐州一地,除非向西或者向南杀出一条血路,否则就只能坐以待毙。

    而无论朱重八向西跟徐寿辉先打起来,还是主动挑衅淮安军,恐怕都落不下什么好结果。高邮之约明确规定有五年之期,找到充足的借口之后,淮安军的一群虎狼之将,肯定不会再任由和州军在自己卧榻之旁酣睡!

    想起自己曾经在朱重八那边看到的大治之世希望,刘伯温就觉得心里一阵阵发苦。但是他却清醒地知道,换了任何人与朱重九易位而处,也不会对朱重八更为宽容。毕竟双方最后还是要逐鹿中原的,而双方的治国理念,又是那样的格格不入!

    “还是那句话,蒙古人没退出中原之前,淮安军不会主动向任何同道发起进攻!”仿佛猜到了刘伯温心中的感受,朱重九笑着上前几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跟天下豪杰都坐下来谈谈。无论大伙信奉的是孔孟之道,还是黄老之道,甚至明教的那些观念,只要是为了这个国家好,都可以谈。同样是为了百姓能吃饱肚子,吃大饼和吃馕,又有多大分别?一味地打打杀杀,只会令外人看了笑话!”

    “主公说得是,基受教了!”刘伯温笑了笑,无奈地躬身。无论是真明白,还是曲意敷衍,他现在都已经牢牢地站立于淮安军这艘大船上。要么跟大伙一道抵达彼岸,要么中途被丢进水里淹死,根本不可能再有第三种选择。

    “尽量把作战计划定得周详些,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考虑到。然后将计划交给徐达,让他斟酌执行。”朱重九伸手托住他的胳膊,继续认真地叮嘱,“这次南下,让冯国用去给徐达出谋划策。你还是留在我身边,跟我一道掌控全局。”

    “是,主公!”刘伯温又用力将身体躬下去,低声回应。有股温热的东西,缓缓淌入了鼻腔。明知道他同情和州军,依旧将制定作战计划的重任交给他。为了避免他心中负担过大,刻意做出调整,让他不用亲眼看到和州军的血溅在淮安军的战旗上。如此细心体贴的安排,让他怎么可能还无动于衷?!

    ‘刘基啊刘基,你这辈子就卖给主公了罢,何必想得太多!’心中默默念着自己的名字,刘伯温努力将眼里的泪水全都憋了回去。“臣必不负所托!”

    “去吧,尽量快一些,机不可失!!”朱重九笑着挥了挥手,示意刘基先行告退。然后又迅速将面孔转向唐子豪,“唐大人不是说替刘元帅带了信来么?信在哪里,可否给朱某一观?”

    “呃,在,在下官心里!”唐子豪正满脸羡慕地看着刘伯温的背影发呆,猛然听见朱重九的话,心中顿时开始发慌,说出的话也变得结结巴巴,“是,是一封口信儿。刘,刘元帅他,他不喜欢写字!”

    “说来听听!”朱重九笑着摇头。不喜欢写字,恐怕是不想落人口实罢了。真的不喜欢写字的话,以前给自己的那些命令是从何而来?

    “请大总管见谅!”唐子豪也知道自己的借口过于蹩脚,再度躬身下去,红着脸补充,“我家刘丞相,只是想告诉大总管。邀请赵君用等人去汴梁观礼之事,并非他的意思。他依旧希望,天下红巾,皆为兄弟!”

    “刘元帅的处境已经如此艰难了,这怎么可能?!”朱重九立刻明白了其中意思,惊诧地追问。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的见识与当年那个杀猪的屠户不可同日而语。很轻松地,就推断出来颍州红巾内部已经到了要动刀子的边缘。

    “倒不至于!”被朱重九一语中的,唐子豪心里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叹了口气,强笑着回应,“倒不至于如此,只是我家元帅,与大总管一样,不愿意手上沾了自家兄弟的血而已!”

第二十七章 偶遇 (下)

    第二十七章偶遇(下)

    不愿意手上沾了自家兄弟的血!朱重九心中微微一痛,刹那间,对刘福通的处境感同身受。

    他不愿意杀人,甚至连俘虏的蒙古将士,都找个由头让他们自己赎身。但在另一个方面,他却几乎隔三差五就要在杀人命令上,打上自己的亲笔批示。杀私通蒙元的士绅,杀蓄意谋反的盐商,杀地方上鱼肉百姓的宗族大户,杀刚上任没今天就开始贪赃枉法的狗官,杀那些试图行刺自己而一举扬名的江湖蠢货......,若不是想到另外一个时空朱元璋因为嗜杀而被文人墨客狂喷了几百年的悲惨下场,他甚至好几次,都差点将刀举起来,砍在赵君用、彭大、孙德崖等人头上!

    而那些不甘心失去权力者,却是换着花样试探他的底线,换着花样去作死。所以手上不沾自家兄弟血这句话看似简单,现实中实施起来,却难是无比的艰难。所以仅凭这一条,刘福通就依旧是那个值得他尊敬的刘丞相,那个在另外一个时空独立抵挡了蒙元反扑十余年,最后战死沙场的汉家英雄。(注1)“我已经准许赵总管和彭总管亲自前往汴梁,参加宋王的登位大典。所以请唐左使转告刘丞相,不必再为此事多虑!”轻轻叹了口气,朱重九低声说道,“至于孙德崖,他在三天前,已经与郭总管一道,带着麾下兵马赶往庐州。我不好强留他们,就随他们自便了!”

    “啊?!”这一回,轮到唐子豪震惊了。望着朱重九,满脸钦佩。

    在最初的徐州义军中,赵君用和彭大两人的排名,都在朱重九之上。而这两个人的部将党羽,如今也有不少人于淮安军总担任要职。所以对朱重九来说,最佳选择是将这两个人找地方关起来,圈养一辈子。而不是放虎归山,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至于另外一个豪杰郭子兴,从寻常人角度看,更应该被淮安军牢牢握在手里,作为要挟朱元璋的筹码。而朱重九偏偏将此人连同其爪牙一并放走,真是妇人之仁到了极点!

    “别这样看我!”朱重九瞪了唐子豪一眼,笑着抗议,“这群大爷每人手底下都有两三千兵马,每天人吃马嚼也是一大笔开销。我养不起也动不得,还不如放他们去欢迎他们的地方。所以某种程度上,杜遵道算是帮了我的一个大忙,我反而要好好感激他!”

    不经意间,他就将“感激”两个字,咬得非常清晰。唐子豪闻听,立刻明白刘福通先前的担忧纯属多虑了。朱重九压根儿就没将杜遵道的小伎俩放在心上,换句话说,淮安军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强大到可以无视某些旁门左道的程度,杜遵道那自以为十分高明的离间手段,根本就是蚍蜉撼树!

    到底是因为强大,所以才如此自信?还是因为自信,才导致了今日的强大?唐子豪分不清其中因果。但是,他却清楚地知道,在这样的淮安军中,任何人都会比在颍州军舒适得多,内心深处也不会顾虑重重。

    下一个刹那,他心中甚至涌起了留在扬州,永远不再回汴梁的冲动。然而转瞬之后,这种冲动又迅速平息了下去。刘福通对于自己恩遇颇重,无论如何,自己都不该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弃他而去。此外,朱重九的淮安军早已自成一系,自己留下来,除了给人家添乱之外,还能起到什么用场?

    “唐左使忙着回去么?”正迷茫间,耳畔却又传来朱重九的声音。像是在挽留,但更多的是一种客气。

    “啊,不急,不急。刘丞相那边正在试图收复洛阳,战阵方面,非下官所长。所以,不是很急着回去!”唐子豪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回应。

    “那就烦劳唐左使在我这里多逗留些时日,最好能担任向导,领着徐达他们去攻取采石矶。”朱重九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发出邀请,“当然,这个忙不会让你白帮。事成之后,朱某会派遣另外一支水师逆黄河而上,炮击沿岸蒙元城池,给刘丞相以壮声威!”

    “下官不敢有辞!”唐子豪喜出望外,立刻深深地俯首。

    淮安军的黄河水师的攻击力强悍,天下皆知。而其赶赴洛阳附近,协助刘福通作战,本身亦表明了一种态度,即淮安军是站在刘福通这边,随时可以被后者引为外援。

    “朱某不爱惹事,但别人无缘无故找上门来,朱某也不会怕了他!”抓起石桌上的茶水抿了几口,朱重九冷笑着说道。黑黝黝的面孔上,隐隐露出了几分罕见的刚毅果决。

    有股肃然之意再度将唐子豪笼罩。令他不得不挺直身体,抬头仰视。这也许就是传说中的王霸之气吧?据说天生的英雄都会带着一点。而真龙天子只要稍微晃一晃肩膀,就可以令天下豪杰纳头便拜!

    后面朱重九还说了一些场面话,唐子豪却全都没听进去。只觉得自己当初的推测完全没有错,朱重九就是弥勒佛祖转世而来。能知过去,现在、未来三生,能洞彻人心,看穿世间一切阴谋。而从前,此人只是被尘世污浊的侵染,灵智未开而已。如今随着世态的磨砺,灵智会越来越清醒,直到其感悟到前世之身,驾祥云飞升的那一天。

    被自己想象中的神秘观点所蛊惑,接下来好几天,唐子豪都变得有些魂不守舍。先是被被刘伯温拉去画了好几张舆图,接着被徐达拉着摆了数次沙盘,再接着被胡大海、吴良谋等人拉去扯东扯西,忙忙碌碌地几乎忘记了时间流逝,直到多年来走南闯北积攒在肚子里的‘存货’被掏得差不多干净了,才豁然发现,淮安军南下的日子已经到来。

    “这船是什么船,怎么如此庞大?!”手扶着船舷上的护墙,唐子豪大声询问。

    “三桅杆福船!”站在他身边的胡大海,大声回应。腥红色战袍,被江风吹得飘起来,于空中飘飘荡荡。“主公委托沈万三,花重金从泉州那边买回来的,如今已经开始在海门那边仿制。如果再晚半年,也许咱们就可以乘坐大总管府自己打造了战船过江了!届时,随便拉十艘大舰在江面上一字排开,上百门炮同时朝岸上开火。任守将再有本事,也得被砸得人仰马翻!”

    十艘三层甲板的大型战舰,上百门火炮,居高临下狂轰滥炸。他说得竟无比轻松,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一般。但听在唐子豪耳朵里,却又是惊雷滚滚。十艘载重足足有三千料的福船,光是木头钱,恐怕就得上百万贯!而每艘船上至少有两层甲板可布置火炮,每层甲板上单侧至少能摆放十门。四十门炮,那可是足足抵得上颍州军一整个万人队才有的火力。如此强悍的攻击力,天下英雄何人能敌?恐怕照这样下去,数百年后,任何谋略、军阵都将失去效果。两军交战,就剩下了火炮对轰!

    正感概间,突然闻听身后的舰长室窗口,传来一声悠长的号角响“呜呜呜————————”。似虎啸,似龙吟,深深地刺入了天际。紧跟着,头顶的主桅杆敌楼中,也有一记同样悠长的号角声相应,“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

    龙吟声连绵不绝,一艘接一艘大大小小的战舰,驶出江湾港城,切向宽阔的扬子江面。先斜向下游切入江心,然后猛地一兜,雪白的风帆扯了起来,借着徐徐东风,掉头朝上游驶去。

    巨大的舰队,顷刻间化作的一头银龙。摇头摆尾,鳞爪飞扬。不断地有号角声在旗舰上传出,将一道道命令按照事先约定的节奏,传遍所有舰长的耳朵。大大小小的战舰则根据来自旗舰的命令,不断调整各自的位置和航速,行云流水,整齐划一。

    结合了中式福船和阿拉伯三角帆船的战舰,无论速度还是灵活性,都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的同类。沿途中遇到的几艘轻舟,像受惊的鸟雀一般逃向岸边,然后迅速被舰队甩得无影无踪。几艘悬挂着竹板硬帆的货船认出了淮安军的旗号,放下桨来,努力试图跟在舰队身后狐假虎威,但很快也就筋疲力尽,徒劳地停在江心中望尾迹兴叹。

    只用了短短两天一夜时间,舰队就来到了采石矶畔。远远地排开阵势,将炮舰摆成横阵,拉开舷窗。运兵船摆在炮舰之后,随时准备展开攻击。就在此时,猛然间从背后传来一身喧嚣的角鼓之声,紧跟着,百余艘内河货船,扯满了硬帆,气势汹汹从两江交汇处扑了过来!

    仓促之间腹背受敌,胡大海岂敢怠慢?连忙快步走到旗舰的舰长室旁,隔着窗子大声命令,“发信号,派两艘战舰迎上去拦住航道,请对方表明来意!”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一阵短促的号角声立刻从舰长室位置传出,紧跟着,望楼中重复起同样的节奏。一面面不同颜色和形状的旗帜顺着主桅杆的缆绳挂了起来,飘飘荡荡,与角声一道,将最新作战命令传播到指定位置。

    “嘟——!”舰队末尾的两艘主帆上画着南方轸宿星图战舰,以短促的号角声回应。随即联袂脱离队列。朝着从背后冲过来那支舰队迎了上去,猩红色的淮安军战旗,在主桅杆顶猎猎作响。

    “淮安军强攻采石矶,无关人等绕道!”主舰长俞通海站在船头,手举一只铁皮喇叭,冲着迎面扑来的上百艘战船,骄傲喝令。宛若长板桥前张翼德,威风八面!

    注1:传说中,刘福通是与韩林儿一道,被朱元璋指使廖永忠淹死。但事实上,刘福通在安丰被张士诚部将攻破时,就失去了记载。所以最大可能是死于张士诚之手,而不是朱元璋。

第二十八章 冲突

    第二十八章冲突

    “淮安军强攻采石矶,无关人等绕道!”望楼、撞角附近甲板、两侧炮窗处,有多名士兵扯开嗓子,高举铁皮喇叭,同时将俞通海的命令大声重复。

    长江舰队轸宿分队的青丘、器府二舰,虽然体型只能算中上,却是最早几艘由阿拉伯式纵帆海船改造而来的战舰。舰上的各级指挥官和水手都已经参加过无数次剿灭江匪的战斗,一个个早就把傲气写进了骨髓里头。

    按照他们的经验,从后面赶过来的凑热闹的,肯定不是什么大型商队,更不会是普通江匪。前者对危险有着本能的直觉,绝对没勇气往战场中央钻。而后者,长江上凡是大一点儿的水贼团伙,这两年早就被淮安水师给打怕了。见了淮安军的旗帜后,望风而逃都唯恐来不及,怎么可能有胆子去咬蛟龙的尾巴?

    那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大伙遭遇了另外一方红巾诸侯麾下的水师。并且这支水师抱着和淮安军几乎相同的目的,所以才不甘心被抢了先机!

    事实也正如他们所料,听到了战舰上的喝令之后,迎面杀过来的船只非但没有做丝毫停顿,反而将速度加得更快。一边拼命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一边高高地扯起数面猩红色战旗。每一面战旗中央,“和州”两个字都清清楚楚。

    “提督?”站在船头的副舰长张山将头转向俞通海,带着几分迟疑请示。这两年江匪水贼他杀了无数,唯独没有朝红巾友军开过炮。突然遇到特殊情况,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命令青丘、器府二舰,摆开作战阵形!”俞通海眉头紧锁,咬牙切齿,“命令各舰的左舷炮长,如果来船继续靠近,立刻发炮示警。务必将其拦阻在三百五十步之外,敢靠近三百步之内者,击沉!”

    “是!”副舰长张山答应一声,立刻将手中令旗举起来,快速朝望楼挥动。

    望楼中,瞭望手们迅速将一面面令旗扯起,沿着主桅杆的缆绳梯次排开。同时,低沉的号角声也徐徐响起,带着一丝丝临战的兴奋,“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脚下的青丘舰立刻微微一振,紧跟着,修长的船身就开始快速转向,如一堵高墙般,挡在敌船的必经之路上。

    旁边的从舰器府号也迅速跟上,将自家船头与青丘舰的船尾相对。炮窗拉开,一门又一门黑黝黝的火炮被推出来,遥遥地对准打着和州军旗号的船只。

    “轰、轰、轰!”“轰、轰、轰!”六发实心炮弹,分为两组,从青丘和器府二舰的左舷前端飞出,掠过三百余步水面,整整齐齐地砸在了和州军水师的正前方。

    巨大的水柱跳起来,在半空中映出数道七色彩虹。水柱落处,临近的和州军战船像受惊的梭鱼般四下避让。但远离水柱的位置,却有更多的船只开始加速,仿佛先前的炮击根本不存在一般。

    “给主舰队发信号,说和州军来意不善,轸宿分队准备随时开火!”俞通海铁青着脸,继续发号施令。“让器府舰调整炮口,对准敌舰之中任何一艘,再发三炮示警。如果对方依旧不听劝阻,就直接击沉。”

    “是!”副舰长再度大声答应着,挥动信号旗,将俞通海的命令传向望楼。然后趁着望楼中的袍泽打旗语传递消息的功夫,压低嗓音,向俞通海进谏,“提督,他们,他们应该算是友军。如果直接击沉的话.....”

    “既不说明来意,又不肯停船避免嫌疑的,算哪门子友军?”俞通海横了他一眼,大声说道。

    追随在朱重九身侧,于山东战场立下了许多大功,他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机会,向前者表明了愿意去水师历练的请求。而他的主公朱重九,恐怕也是看在他忠心耿耿,并且父辈曾经做过水师万户的经历上,才特别动用了一次大总管的权力,满足了他的心愿。

    如果第一次出来执行任务,他就搞砸了的话,毁的就不只是自家前程,连带着将主公的脸面都给打两个稀里哗啦。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给来船可乘之机。

    “轰、轰、轰!”又是三枚实心炮弹飞出,砸在一艘中型战船前方不到二十步的位置,溅出一个品字状巨大水花。冲天而起的波浪,将这艘战船推得上下起伏。甲板上有器物和人被甩进了江水中,乱纷纷看不清具体数量。整艘战船不得不停了下来,对落水者施行救援。

    “青丘舰瞄准右前方那艘沙船的船头,做正式交火准备。十炮轮射,直到对方自己停下来,或者被击沉为止!”俞通海抓起望远镜,一边观察和州军水师的反应,一边继续命令,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颤抖。

    “青丘舰,瞄准右前方那艘沙船,做正式交火准备!左舷十门火炮......”副舰长朱山举起信号旗,娴熟地打出一连串指令。

    操帆手们开始调整帆位,提着火绳枪的水兵在两层甲板上快速跑动,舰身体伏在护墙后,将武器探出射击孔。左舷炮手长则提着只望远镜,一边观察目标的距离和动作,一边报出整串的数字,“一二三号抓紧时间复位。四号炮、五号炮向左调整一个刻度,实心弹。六号、七号正射,开花弹。八号、九号和十号,瞄准目标主帆,用链弹。从四号炮起,预备——开火!”

    “四号炮开火!”四号炮的炮长扯开嗓子大叫,同时侧转身体,避开火炮的回退路线。

    “轰!”一枚六斤实心弹咆哮着飞向目标,在半空拖出一道修长的白色痕迹。然后一头扎进冰冷的江水之中,将目标战船震得上下起伏。

    射偏了,但这一炮直奔目标船头而去,明显已经不再是警告。对面的整个舰队中所有船只,几乎都被青丘舰的表现给吓了一大跳,前进的速度,瞬间就开始变缓。

    “五号炮开火!”四号炮的炮长扯开嗓子大叫,根本不管目标怎样应对。在淮安军的水师日常训练当中,可没有告诉他,分炮长有自行停战的权力。只要战斗发生,他的任务就是以最快速度击毁目标,而不是干扰舰长和炮手长的判断。

    “轰!”又一枚六斤实心弹射向目标区域,溅起高大的水柱。

    紧跟着,六号、七号火炮相继发威,将目标战船的前后左右砸得波涛滚滚。八号、九号、十号也不甘寂寞,将三对拖着铁链的炮弹砸向目标上方。两对射失,最后一对却擦着目标的主桅杆掠了过去,将竹片做的船帆,扯得七零八落。

    “轰、轰、轰!”一、二、三号舰炮趁火打劫,依次冲着目标喷吐火力。虽然依旧全部射失,却令敌方的整个舰队的动作彻底停了下来。

    当炮击的回声缓缓消失,宽阔的水面上,刹那间变得异常宁静。除了江风和波涛声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间喧嚣。所有和州军的战船都停在了原地,再也不敢继续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敌我双方的船桅上,一面面猩红色的战旗“呼呼啦啦,呼呼啦啦,呼呼啦啦”,被风吹出两种不同的节奏,泾渭分明。

    “器府舰原地警戒,青丘舰转头,迎向对面舰队,同时继续命令他们表明身份和来意!”俞通海深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大声命令。漆黑的面孔上,写满了刀锋般的寒意。

    副舰长将命令化作旗号传出,轸宿分舰队的主舰青丘,立刻缓缓调头。将刚刚开过一轮火的左舷藏在了身后,将蓄势以待的右舷舰炮斜着对准敌人。以与江流呈四十五角的航向,插往和州军水师的队伍当中。

    当将自家与对方舰队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一百步远位置后,整齐的的呐喊声,再度从青丘舰上响了起来,只是,这次一次,喊话的内容,变得有些咄咄逼人,“淮安军强攻采石矶,对面船队,停止靠近,汇报身份和来意!!”

    “淮安军强攻采石矶,对面船队,停止靠近,汇报身份和来意!!”

    “淮安军强攻采石矶,对面船队,停止靠近,汇报身份和来意!!”

    .....

    “和州总管朱重八,率军过江讨贼。不知道贵军已经抢行一步,还请提督约束手下,不要继续增大误会!”一艘三丈高的楼船,缓缓从和州军的舰阵中央驶了出来,回应的声音里,包含了深沉的悲愤。

    通过望远镜的视窗,俞通海看到,古铜色面孔的朱重八站在船头,手按剑柄,腰杆停得笔直。在此人身后,则是邓愈、汤和、吴家兄弟,还有一干自己以前从没见到过的陌生面孔。

    将望远镜轻轻放开,俞通海再度举起一个铁皮喇叭,“淮安水师奉命夺取太平、集庆二府,军令已下,不容更改。请和州军退回驻地,不要引发双方之间的冲突。”

    “淮安水师奉命夺取太平、集庆二路......”望楼、撞角附近甲板、两侧炮窗处,众淮安军水师将士,扯开嗓子将自家舰长的命令反复宣告。一个个的面孔上,都带着酣畅的快意。

    作为低级军官和士兵,他们眼里,却没有那么多的盟友和同道概念。这天下早晚都是朱总管的,凡是敢于引兵前来相争者,都活该被打得粉身碎骨。而他们,则是朱总管手中的长刀和利剑,时时刻刻都渴望着痛饮敌军的鲜血。

    “和州大总管朱重八,请求携带麾下弟兄,助贵军一臂之力!”听着对面嚣张的喊声,朱元璋深深吸了一大口气,然后将愤怒化作力量,稳稳地举起铁皮喇叭。

    此刻是最佳的过江机会,失去了这个机会,和州军将永远被困在淮安军和天完政权的包围之中,慢慢地等待命运的来临,再也没有问鼎逐鹿的可能!所以,哪怕是受尽屈辱,他也必须让自家队伍踏上长江南岸,而不是掉头回返。

    “淮安水师奉命夺取太平、集庆二路。没接到我家大总管的命令,不敢接受贵军好意。请朱总管带领舰队回头,不要引发误会!”对面的回应声隔着百余步远传来,桀骜而且冰冷,不给出任何商量的可能。

    “在下朱重八,请求与贵军主帅会面,亲自向他阐明来意!”朱重八又吸了一口气,古铜色的面孔上,隐隐浮现了几朵乌云。

    刚才他通过望远镜观察到,前方主舰队上,挑着“朱”字和“胡”字大旗。这表明舰队中,肯定有水师主帅朱强和淮安第二军团都统领胡大海两人在。无论能与谁会面,他都有希望说服对方,给和州军一个助阵的机会。

    而只要能踏上河岸,哪怕只是替淮安军摇旗呐喊过,以朱重九的为人,都不可能无视和州军的功劳。这样,和州军就有机会在南岸取得一个落脚点,然后再寻找新的突破方向。

    他的思维非常敏捷,设想也非常清晰。然而谁料对面战舰上的俞通海,却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很快,就又扯开嗓子回应道:“我家先锋胡将军,正在指挥舰队与鞑子守军作战,无暇与朱总管会面。请朱总管暂且退到长江之北,待我军攻克了采石矶,再考虑会面的可能!”

    “本总管朱重八,曾经与贵军并肩作战过。请问对面是哪位将军,在红巾军中担任何职?!”朱元璋被气得嘴唇发黑,眼睛里冒着滚滚怒火。

    “淮安军强攻采石矶,不需要任何援助,请朱总管引兵退回江北,避免误伤!”对面的俞通海根本不肯正面回答他的话,而是命人再度将炮口默默地推出了舷窗。。

    “主公,距离只有八十余步。末将请求替主公擒下他!”一个脸上带着水锈的和州将领猛地上前,跪在朱重八面前大声请求。

    “拿下他,然后再跟胡大海交涉!淮安军的战舰虽然大,却远不如我军船多,也不如我军灵活!”邓愈、汤和等人也忍无可忍,颤抖着嘴唇求肯。

    “马江相对狭窄,只要我军的纵火船能抢到上游有利位置,就能一举锁定胜局!”另一位满脸水锈的家伙,走近朱元璋,吐着猩红色的舌头提议。“末将在这片水面上玩了二十年船,绝不可能失手!”

    “主公,机不可失!”

    “主公,能战,方能言和!”

    .....

    几个文职打扮的幕僚,也纷纷开口。都认为和州军不能继续退让下去,否则必将令麾下弟兄们心灰意冷。

    听着众人义愤填膺的话,朱元璋的古铜色面孔由黑转红,又慢慢由红变紫。两只铜铃大的眼睛里头,寒光四射。握在剑柄上的手,颤抖,颤抖,缓缓外拉,又缓缓内推。如此反复了十几次,最终,却将整把宝剑扯了下来,重重地掷在了甲板上,“退兵!”

    “主公!”众文武失声大叫,一个个额头上青筋乱跳。

    “退兵,我命令退兵,你们没听见么?”朱重八咬着牙,大声重复。一行黑色的血迹,顺着嘴角淋漓而下。

第二十九章 余波

    第二十九章余波(上)

    华夏三年五月,旧历蒙元至正十四年,淮安军以炮舰护送大军逆流而上,绕过集庆,攻取太平路。元太平路总管朵察耐措手不及,只能带领麾下兵马沿江列阵,以强弩利箭阻止淮安军登岸。淮安水师统领朱强下令以重炮摧之,须臾,岸上尸骸枕籍,朵察耐当场身死。行省中丞蛮子海牙领义兵千户方蓉、蒙古军千户别也等人退守当涂。

    淮安军征南先锋胡大海率部登岸,休息一日。第二天兵临当涂城下,蛮子海牙不敢出城迎战,紧闭四门。胡大海又以淮扬百工坊所制攻城车、攻城凿、火药包等物炸开西墙,大军蜂涌而入。蒙古千户也别当场被胡大海劈死,义兵千户方蓉保护着蛮子海牙自城东门遁走,半路口渴难耐,致村中讨水。百姓见他二人身穿蒙元袍服,纷纷持木棍来攻。须臾间,将方蓉砸翻在地。蛮子海牙自知无幸免之理,拔剑自刎。

    至此,马江东侧再无蒙元守军。胡大海分兵巡视各地,将其一一收归淮安军之下。待徐达领主力至,太平府已经平定大半。二人商量一番,继续兵分两路。以淮安第二、第三军团并力向东,直扑江宁。第五军团则由吴良谋率领,渡过马江向西,攻打芜湖、繁昌二地。蒙元芜湖守将李兴自知大势已去,不待吴良谋兵至,主动自缚双手请降。繁昌守将陈野先却受了朱重八的感召,抢先一步将城池及大清江之西各地献给了和州。

    至此,整个太平路被淮安军、和州军一分为二,不再复为蒙元所有。集庆路则受到淮安第一、第二、第三兵团的腹背夹攻,岌岌可危。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街头巷尾,茶馆酒肆,几乎每一个有人群聚集的地方,都在议论着这场声势颇为浩大,但场面却远不如去年激烈的战争。然而出乎所有当事方意料的是,人们的关注重点,却不是徐达和胡大海、刘子云三人何时能击败康茂才,全取集庆。而是吴良谋所率领的第五军,何时能够将陈野先这个三姓家奴,从繁昌驱逐出去。

    换句话说,人们已经习惯了淮安军的战无不胜,认为集庆路正在进行的战斗,根本不存在什么悬念。但对于淮安军与和州军之间的盟约能维持多久,却充满了怀疑!

    “王叔,你听说了么?早在淮安军攻打采石矶时,就跟咱们和州军交上了手?”庐州路桐城府,有人在酒馆里,神神秘秘地说道。

    “怎么没听说,那淮安军太欺负人了!咱们家朱总管,当日硬生生被气吐了血。只是为了顾全大局,才没有下令开炮还击!”被称作王叔的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小吏。身上的衣服熨烫得齐齐整整,脸上的皱纹却是纵横交错。

    拜淮安军始作俑的报纸所赐,这年头,茶馆酒肆已经成了各类官方和非官方消息的集散地。凡是口袋里有几个铜板的,都会时不时到这两处地方坐一会儿。先排出几个大子儿要碗酒水或者茶汤,然后竖起耳朵,堆起笑脸,开始跟周围的人做更深入的交流。

    报纸也有多种,其中以各地总管府所推出的最为权威和及时。五文钱就能买到厚厚的一大摞,论字数,远远比去书坊买书合算。那些民间商户为了赚钱而办的小报,则要单薄得多,印制质量也会差上许多。但民间小报却又一个好处,那就是,时不时会泄漏出一些官方报纸不会涉及的秘密来。当然,这些“秘密”经常会被证实乃为以讹传讹。信与不信,如何去芜存菁,就需要考验读者的智商了!

    就拿淮安军在攻打采石矶时,曾经向赶去助战的和州军开炮之事来说吧!当事双方的官办报纸上,都对此只字未提。而乌江那边一家船行老板私办的小报,却信誓旦旦地将此事给捅了出来。更令人百思不解的是,那份报纸只在市面上露了一个头,还没等扩散到外地,就被另外一名有钱的大户给包了圆。紧跟着,船行和报馆也都换了主人。老板带着大笔的钱财跑路,据说是去了扬州,但是谁也不知道其何时上的船,到扬州后又去了什么地方?!

    结果就是,这件事越传越神秘,越传越不靠谱。从淮安军误击和州军战船,到淮安军蓄意抢在和州军之前抢占采石矶,并且给采石矶的鞑子守军张目。再到淮安军邀请和州军参战,却派人炮击朱重八的座舰,不一而足。

    更有甚者,干脆信誓旦旦的声称,当日向和州军发炮的人是个蒙古族后裔,姓玉里伯牙吾,是个混入淮安军内的大奸臣。深恨和州朱总管驱逐鞑虏,才故意放炮谋杀于他。不信可以找水师统领廖永忠询问,他早年间为水寇时,就知道姓俞的根底儿。

    无论谣言怎么传,但整体风向只有一个。那就是淮安军仗势欺人,压根就没想给和州军,给朱重八总管活路。而淮扬人霸道,大伙也都是有目共睹。从江上驶来的巨大货船向来是直入码头,对当值的和州官吏爱理不理。需要装卸的货物则每次都排在第一位,无论之前码头前有多少船只在等待,只要打着淮扬商号的货船一到,就得统统把位置让开。什么时候淮扬商号的货物上下完毕,才能重新恢复次序。

    所以绝大部分和州、庐州两地的市井闲汉,都觉得谣传说得未必不是事实。那淮安军即便没有仗势欺负和州的爷们,至少其队伍中也有些不法之徒,欺上瞒下。偏偏这些人,是最喜欢凑热闹的,猜到了事实“真相”后,就喜欢四下打听、验证,以彰显自己见识非凡。

    最好的验证渠道,当然还是通过官方。故而王姓小吏的先前的话音刚落,就激起了一片义愤填膺的讨伐之声,“那姓朱的,那淮扬朱怎么如此嚣张?亏他还是天下红巾兵马副元帅,竟然半点儿也容不下人?!”

    “那还不简单么,咱们和州朱总管功高震主了呗!你们想想,咱们朱总管起兵才几天?那朱重九都起兵多长时间了?这两年,眼见着咱们和州朱总管攻城掠地,将鞑子打得落荒而逃。他那边却始终被鞑子压着打,这心情,能舒畅得了么?”没等王姓小吏接口,一个落魄书生摇着折扇,冷笑着插嘴。

    这下,顿时让大伙眼前豁然开朗。淮安朱总管纠集数路大军南下扬州的时候,和州朱总管不过是联军当中的一名小校。如今,双方却都成了总管,隐隐已经有了并驾齐驱之势。那淮安朱,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估计巴不得有人替他将和州朱总管给谋害了,以解除心腹之患。

    “诸位请想想,自古以来,便是天辖地,地载万物。而万物当中,又是阳辖阴,雄辖雌,父母管子女,贤良教不肖,如此,才能红日东升西坠,江河由高向低。”那落魄书生见大伙都被自己的真知灼见给镇住了,拿起扇子呼呼啦啦扇了几下冷风,继续吐着暗黑色的舌头说道,“所以天地之间,秩序为大。蒙古人无视秩序,才导致君臣相残,父子相公,天下大乱。而咱们和州朱总管自举义气之后,便以理学为治国之本,招贤纳士,打击奸佞,恢复纲常,所以大伙的日子才能越来越安生。但是那淮扬朱总管,却只信奉武力,毫无上下尊卑之念。其麾下也都是一群虎狼,所过之处,大户之家轻则破财,重则身死族灭。两家所施之政,如水火不同炉。那朱屠户见到咱们和州如此上下齐心,他睡得能安生么?”

    “对,就这样!”

    “可不是么,我听人说过,那边随便一个泼皮无赖,都能拉着读书人去打官司!”

    “我就知道,那淮扬人都不是什么好鸟!”

    “敢欺负到咱们庐州人头上,爷们跟他们拼了!”

    “一套朱漆餐盘,在扬州街上只卖五六十文,到了咱们桐城,却要两三百文。咱们庐州人为啥没有扬州那边富,钱都被他们给抢去了!”

    “可不是么,咱们这边做买卖三十税一,那扬州却是十税一。卖的东西都那么贵,谁能做得过他们?”

    “强盗!”

    “民贼!”

    “势不两立!”“势不两立!”

    ......

    酒馆中,人声鼎沸。许多站在远处喝酒的苦力汉子,根本没听见书生在说些什么,也跟着挥舞胳膊,热血上涌。

    “反正大伙心里头有个数就行,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朱屠户甭看眼下如此骄横跋扈,早晚会犯了众怒。届时等着他的就是死路一条!”落魄读书人偷偷看了一眼王姓小吏的眼色,将声音陡然提到最高。“王叔,您老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嗯!”王姓小吏非常嘉许地冲着他点头,先慢条斯理地在桌上排开五文大钱,然后缓缓站起来,冲着四下拱手,“各位老少爷们,各位老少爷们听我一句。是战是和,自然有上头来安排。咱们这些平头百姓,就该各自做好各自的事情,平素别给朱总管添乱,也别信那扬州那边的什么歪理邪说。总之,山高水长,最后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

第三十章 余波 (中)

    第三十章余波(中)

    “那是自然!”众酒客们,无论穿长衫的,还是穿短褐的,都纷纷点头。王姓小吏刚才说得好,乱了纲常,这世道还有救么?小老百姓只用管小老百姓的事情,大事情自然有秀才公、举人老爷、县、府各级官太老爷来掌握,大家见识没那么高,老老实实听吆喝才是正经。

    “那各位继续喝着,衙门里有事儿,某家先行告退了!”王姓小吏满意地笑了笑,转身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吩咐店小二,“谁要是口袋里缺钱,今天就算到王某账上。等到月底时一块结!关键是让大伙都喝得高兴!”

    “王叔,哪能要您请客呢!折杀了,真是折杀了!”

    “可不是么,王叔您在衙门里坐镇一天,咱们地方上就多一天太平。我等请客都来不及,哪敢让王叔您赐酒!”

    众酒客们纷纷侧转身,让出一条道路。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用崇拜的目光看着王姓小吏缓步离开。先前那个手持折扇的书生,则一把将留在桌案上的铜钱抄起来,快步追了过去,“王叔,王书办,等等,您的钱。您老的钱,大伙真的不敢吃您的酒水.....”

    那王姓小吏却充耳不闻,只管低着头赶路。直到被追过了两个街角,才偷偷转过身来,看着满头大汗的书生,笑着骂道:“整天蝎蝎螫螫的,书都读到狗肚子头了?凡是不能太过不懂么?刚才那种情况,一旦大伙被你煽动起来去找淮扬商号的麻烦,你让衙门该如何处置?”

    “王,王大人您教训得对。小的,晚辈,晚辈鲁莽了,鲁莽了!”读书人一改先前在酒馆里头的清高形象,冲着王姓小吏不断作揖。“晚辈,晚辈不是刚刚接了这个任务么?做得不熟悉,所以,所以才请您老人家多多在一旁指点!”

    “算了,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这次我不追究!”王姓小吏无奈地撇了撇嘴,低声道。“但下次就别想这么轻松过关了。万一落在别的人眼里,我想保你,恐怕也力有不及!”

    “多谢王叔,多谢王叔提携!”读书人立刻又做了一个长揖,然后从衣袋里把王姓小吏故意留在桌案上的铜钱掏了出来,双手颤抖着捧给对方,“王叔,您的钱.....”

    “赏你了!”王姓小吏翻了翻眼皮,故作大气地摆手,“记住,这是城东孙老爷赏的。他最喜欢提携年青人。你将来要是能补上衙门的缺,千万记得回报人家!”

    “明白,明白!小的心里明白!”书生将铜钱捧在掌心,继续作揖不停,“孙家就是咱们桐城的天。”

    “你明白就好!”王姓小吏摆出一幅孺子可教模样,欣慰地点头。“无论是蒙古人来了,还是朱总管来了,想要掌控地方,能离得开衙门里的差役么?人家孙老爷,从大宋那时起,就是世袭的捕头。做事向来有章程得很,见识也非同一般。人家交代下来的事情,可能有错么?我等即便看不懂,也尽力去做才好。”

    “谢谢王叔指点。谢谢王叔指点!晚辈茅塞顿开!”书生越听,眼睛越亮,整个人也越有精神。仿佛化作了一片搭上春风的鸟羽,轻飘飘直上云端。

    “你先回,我还有别的事情!”王姓小吏看了他一眼,转身迈向下一处巡视点。在那里,他还要将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次,替朱重八总管造势,同时也将对淮扬人的厌恶,深深撒播于当地人的心中。

    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任务,然而有很多像他这样的衙门小吏、候补帮闲和地方士绅悄悄联手推动,效果也非常可观。几乎在采石矶之战后短短半个月内,以往非常抢手的淮扬货,在和州、庐州等地,就出现了滞销现象。以往在码头上最后欢迎的淮扬主顾,也莫名其妙地受到力棒们的自发抵制,装卸货物要付出比行情高许多的价格才能雇佣到人手,并且在港口滞留的时间也成倍的增加。

    此外,一些鼓吹淮扬新学的读书人,莫名其妙地就被同伴疏远。一些走街串巷的淮扬小贩,也经常受到地痞无赖的攻击。整个和州与庐州地方,对淮扬的敌意迅速蔓延。但具体始作俑者是谁,却根本找不出来。

    消息传回淮扬,当地的贩夫走卒自然会做出反应。双一以来二去,隔阂越发深阔,甚至由扬州通往和州的客船都大受影响。很多客船根本坐不了几个人就得匆匆上路,无论来回,都是折本买卖。

    然而,无论民间的敌意如何高涨。淮扬大总管府与和州大总管府之间的交往,却令人意想不到地保持着正常。早在采石矶冲突发生的第三天,朱重八就亲笔修书给红巾东路军大元帅朱重九,主动表明,一切都出于误会。他以为淮安军的下一步攻击目标是集庆,才会发兵采石矶。否则,绝对不敢跟淮安军抢什么先手。

    而麾下的水师将领出身于草寇,根本不懂得如何约束队伍。所以才在俞通海将军命令停船时,没有及时做出回应。事发之后,和州都督府已经将当日领兵的水师主将廖永忠降级,改由其兄廖永安暂代其职。如果大元帅依旧不能息怒,只要一声令下,朱重八愿意亲自前往扬州请罪!

    至于陈野先将繁昌献给和州军的事情,朱重八在信里也做出了解释。并且郑重承诺,自己今后的进兵方向,将严格控制在大清江以西。今后三年之内,凡是与淮安军相遇,和州军都会主动退避三舍.....

    “这条臭泥鳅,又黑又滑,当初在淮安的时候,真该一刀剁了他!”将朱元璋的亲笔信和军情处最近一段时间收集到的情报朝桌案角儿一丢,淮安军长史苏明哲用包金拐杖敲了敲地面,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是他平生最为遗憾的事情。因为从那一刻之后,朱重八就一飞冲天,再也不可能主动把脑袋送上门来。而当初,他只是因为对自家主公朱重九的盲从,才没敢偷偷地派人去截杀。否则,如今淮安军卧榻之侧,根本不可能存在如此大的一个麻烦。

    “杀了他,还有张士诚,杀了张士诚,还有彭和尚、徐寿辉和陈友谅。”朱重九从如山的公文中抬起头,横了苏先生一眼,低声开解。“要是都按你的办法杀下去,恐怕没等将鞑子赶走,淮安军就只剩下咱们俩了。然后一人抱着一颗手雷,去跟百万元军同归于尽!”

    “我什么时候要你杀过张士诚?比起朱重八来,他就是一坨牛屎!”苏先生却不肯服气,又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沉着脸回应。“至于彭和尚和那个陈,陈友谅,他们又没主动跟淮安军抢地盘儿?”

    “早晚的事情!”朱重九翻了翻眼皮,低下头去,继续批阅公文。对于苏先生的失礼,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因为知道此人对自己忠心耿耿,只是能力和见识都已经被用到了极限,所以无法跟上自己的脚步而已。

    “那你还跟他们交易火炮?”苏先生小声嘟囔着,自觉地收起了话头,坐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朱重九做事。但是,只安静了非常短的时间,他就又烦躁了起来。清清嗓子,用极低的声音问道:“那,那你真的就任由他胡闹下去?!他,他的野心可早已昭然若揭了!你,你倒是说句话啊。以咱们目前的实力,随便调一个军回来,就能轻松灭了他!”

    “理由是什么?他不该接受陈野先的投降?还是没能及时为淮扬商号装卸货物?”朱重九被烦得无法安心干活,只好再度将头抬起来,没好气的反问。“毕竟他是郭子兴的部将,而不是我的部将。双方之间充其量只能算作盟友。我要是派兵去打他,别的豪杰怎么看?高邮之约还算不算数了?咱们当初苦心积虑拉着大伙去高邮立约,图的又是什么?”

    “郭,郭子兴如今,如今不过是个摆设!”苏先生被问得面红耳赤,强撑着回应,“他虽然没有明面上跟你对着干,暗中捣得鬼却比谁都多。那,那高邮之约签订之时,咱们,咱们才多大地盘?如今,如今咱们都拿下半个河南江北行省了.....”

    “此一时,彼一时是么?”朱重八又看了他一眼,冷笑着耸肩,“如果盟约签订的就是为了撕毁,那咱们何不现在先把毛贵给干掉。你看他,距离我比朱元璋还近,威望又丝毫不亚于赵君用,手里兵马还多,并且他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毛,毛总管是,是.....”苏先生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结结巴巴地解释,“毛总管对您从没恶意。他,他,他只是.....”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朱重九笑了笑,脸色慢慢变得阴冷。“有他在一天,东路军就不肯能完全摆脱芝麻李的影响。而杀了他,更利于我一统政令。反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杀完他之后,哪天我高兴了,再把徐达杀掉。他现在威望越来越高,统兵打仗的本事也比我好得多。然后,是胡大海,逯鲁曾,对了,还有你.。你现在权力越来越大,刘子云他们都跟你有私交...。你们这些家伙都各自管着一摊子事情,万一尾大不掉怎么办?杀了,全换上讲武堂毕业的新人多好!”

    一番话,他说得声色俱厉。把个苏先生吓得额头冷汗滚滚,手中金杖再也握不住,“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都督,我,我对都督忠心耿耿。徐达,徐达他们.....”

    “把拐杖捡起来,站直了,看你这点儿出息,还整天杀这个杀那个呢!”朱重九看他又是可笑,又是可怜。走上前,亲手替他捡起拐杖,“我又不是真想杀你。我只是告诉你,凡事都得讲规矩。你希望我对别人不讲规矩,那么将来说不定某一天,我就不会对你再讲什么规矩。反正天底下我最大,想杀谁,都是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主公,主公不是,不是那种人。”苏先生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将拐杖抱在怀里,用颤抖的声音回应。“主公,主公不是。您,您当初明,明知道我想利用你,都,都没杀我。现在.....”

    “那会儿是那会儿,现在是现在,我后悔了,还不行么?!”朱重九拍了他肩膀一下,摇着头重复,“万一哪天我想起你过去欺负我的事情呢?万一哪天我老糊涂了呢?不按照规矩来,就下令把你推出去咔嚓掉。你能死得瞑目么?!”

    “这......”苏先生从没想过那么远的事情,被问得无言以对。但是很快,他就下定了决心,咬咬牙,非常郑重地跪了下去,“真的有那时候,臣,臣死而无憾!无主公,则无臣的今天。主公如果要臣死,臣甘之如饴!”

第三十一章 余波 (下)

    第三十一章余波(下)

    “滚你的蛋吧!”朱重九抬起脚,将苏明哲给踹了个跟头。然后又快步追过去,将此人扶起来,皱着眉头数落,“我说,老苏,你这么就这么不争气呢?我叫你去死,你就去死。敢情你这条命就是大风刮来的?”

    “主公不会叫微臣去死。主公若叫微臣去死,微臣绝不犹豫!”苏明哲却仿佛魔症了般,继续认认真真地回应。

    “嘶——!”朱重九被气得双手挠头,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多年来苦心积虑,就是怕自己哪天走了另一个时空中朱元璋的老路,把徐达、胡大海、苏明哲、吴良谋这些并肩作战的老兄弟们,一刀一刀杀个干净。谁料苏明哲这老混蛋根本不领情,反而巴不得他早日杀伐果断起来,早日做个暴君!

    “主公恕罪!”苏明哲今天是铁了心要跟他论个是非曲直,红着眼睛说道:“主公之仁德,天下皆知。但凡事都得有个度,过于仁德,就是愚蠢。就像,就像那个宋襄公!臣等跟着主公,所求的是封妻荫子,名标青史。却不是最后跟主公一道被朱重八给杀了,落个鸡飞蛋打一场空!”

    说着话,他又落下泪来。推开朱重九的手,缓缓跪倒:“如果杀了微臣,能让主公心肠变得硬起来,微臣宁愿自行领死!”

    再这样下去,说不定一出门,苏明哲就会自己去抹了脖子。朱重九心里不忍,叹了口气,上前再度将对方扶起,“行了,行了,你给我点儿时间,让我再想想!别动不动就跟别人学什么死谏,你死了,我把背后交给谁去?!”

    想到对方这些年来在自己身后的默默付出,他也有些动了感情。红着眼睛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不想跟朱重八开战,是怕被别人捡了便宜。倒也不是一味的心软。高邮之约眼瞅着就过去两年了,朱重八自己也说,三年之内,他的兵马见了淮安军会主动退避三舍。咱们多等三年又怕什么,难道他还能比咱们跑得还快?”

    “那倒不至于!他终归是在邯郸学步!”苏明哲对淮安军的未来抱着极大的信心,立刻摇着头回应。旋即,他就发现自己又被朱重九避重就轻带歪了思路,皱了皱眉头,无可奈何地道,“三年之后,主公别忘了今天的话就好!”

    “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忘。你想想,我答应大伙的事情,什么时候改过口?”朱重九心中偷偷松了口气,笑着反问。

    论及个人信誉,他倒是向来有一诺千金之名。所以苏先生也不敢再逼得太狠,点点头,低声道:“微臣从没怀疑过主公。即便怀疑过,也是刚刚起事那几个月,随后,就把性命交到了主公手里。微臣读书不灵,本事也稀松。但微臣唯一比别人强的,就是永远对主公忠心耿耿。”

    “我知道!”朱重九轻轻点头。对方说得完全是实话,根本毋庸置疑。没了自己在背后做依仗,苏明哲分分钟就会被别人踩在脚底下。而没有了苏明哲在自己身后挡各种明枪暗箭,干各种脏活,自己也不会顺利取得今天的成就。

    “主公做得很多事情,微臣都不懂!”苏明哲年纪的确有点大了,话匣子一打开就轻易收不住,“所以微臣很少给主公出主意,就怕耽误了主公的大事。但是今天,微臣却想劝主公一句,凡事不能太过于标新立异。”

    “嗯!”朱重九想了想,不置可否。自己所做的事情,的确有很多地方,与本时空的其他人都不太合拍。但那都是已经被另外一个时空历史所证明了的有效经验,怎么可能因为不合拍就轻易放弃?

    “主公上次领军北上,定下了淮安军的传位次序。当时只是权宜之计,微臣心里头明白。但主公想过没有,万一当初徐达起了坏心思,或者他手下的人想拥其上位,主公会落个什么下场?”

    “徐达不是那种人!”朱重九心中一凛,用力摇头。权力带来的快意,胜过任何春药。他已经尝到了其中滋味,知道自己未必抵抗得住其中诱惑。所以,对别人,慢慢变得也没有太多信心。

    “徐达不是那种人,但他手下,却未必个个都靠得住。黄袍加身之前,赵匡胤未必想过欺负别人家的孤儿寡母!”苏先生也摇了摇头,声音一点点加重。“当初的事情,微臣就不多说了。如今主公已经回来小半年了,为何不把当初的安排收回?此番南下,又是徐达做主帅,莫非您正愁他没有机会自立么?”

    “这.....?”朱重九被问得无言以对。他派胡大海和徐达联袂南下,看中的是二人的本领。心里头却从没想过,如果徐达被黄袍加身会出现什么结果。

    “所以臣斗胆奉劝主公,不要整天忙于公务,每天早些安歇,让您的事业后继有人!”苏明哲后退半步,正色补充。

    “早些安歇,这和后继有没有人什么关系?”几乎出于本能,朱重九满头雾水地反问。随即,便意识到了,苏明哲是在委婉地提醒自己,抓紧时间去造人。待自己有了儿子之后,当初在淮安定下的传位次序,自然就失去了效力。而哪怕自己身遭不测,淮安众文武也有了一个稳定的效忠对象,不至于内部自相残杀。

    不过这个谏言,他采纳起来实在有些难度。一则在他眼里,禄双儿尚未完全成年,真的怀了孩子,以目前的医疗水准,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的结果。二来,受另一个世界朱大鹏的影响,他对做种马也没太大兴趣。所以尽管禄双儿以当家大妇的身份一在表示,那八个陪嫁,都已经是他的妻妾。但他却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更甭提将八个女人全都拉过来轮番侍寝。

    “主公家事,臣不敢置喙太多。但臣闻扬州女子多贤良美貌,主公不妨派人多多留意一些!想那禄长史,也不忍见主公成亲数年,膝下尤虚!”见他不肯接自己的茬,苏先生还以为他顾忌逯鲁曾等人的反应,想了想,继续低声劝谏。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这个时代,男人三十岁就可以自称老夫。像朱重九二十出头却依旧没孩子,已经足以让许多人急得去求神拜佛。所以拼着得罪正禄氏家族,苏先生也要催着自家主公再娶上十个八个,将继承人问题早点儿解决掉。

    “那,那个倒不必!”听自己如果再不阻止的话,苏先生保不准就准备去强抢民女了。朱重九赶紧出言打断,“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心里也自有分寸。咱们今天不说这事儿。对了,俞通海呢,他回来没有?”

    “徐达已经免了他的职,用快船把他给主公送回来了。因为不知道主公要如何处置他,所以从昨晚到现在,微臣一直命人将他关在了大总管府的禁闭室里。”见朱重九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苏明哲非常不高兴地回应。“微臣以为,他的事情....”

    “他的事情很重要,你把他给我叫来,算了,我现在去收拾他!”朱重九猛地一推桌案,准备逃之夭夭。

    “主公,主公....”苏明哲挡了一下没挡住,跟在后边,低声叫嚷,“不过是开了一炮的事情,又没把朱重八当场轰死。主公,微臣以为,俞通海当时的处置没什么不妥。要是让朱重八的船队混入战场,谁知道他安得什么心!”

    “我知道,我会酌情考虑!”朱重九的脚步越来越快,转眼就将苏明哲遥遥地抛在了身后。转过侧跨院,出了内院的门儿。见后者没有追过来,他才长长地吐了口气。然后冲着当值的近卫团长路礼摆了摆手,缓缓朝禁闭室走去。

    原本在红巾军中,根本没有禁闭这一处罚。是朱重九自己觉得动不动就将人拉出去打屁股实在有失雅观,所以才参考了另外一个时空的记忆,增加了这个选择。但是设置之后,才发现这办法威慑力大得惊人。很多低级将领犯了错误之后,宁愿被痛快的打一顿,也不愿意被关在小黑屋里无所事事。

    不过俞通海显然是个例外,隔着老远,朱重九就能听见他的嚷嚷声,“我跟你们说啊,老子当初那几炮,打得那个叫过瘾啊。要不是船上的炮长胆子小,故意瞄偏了角度,绝对当场将朱重八的船给干翻掉.....”

    “俞哥威武!”

    “俞哥厉害。当初就该直接用开花弹轰朱重八的座舰。看他小子敢不敢再乱占便宜!!”

    “俞哥,俞哥,酒,你小点儿喝几口,大总管最近正在气头上,估计没时间来处罚你!”

    ......

    四周围,传来一阵喧闹的喝彩声。所有充当狱卒的卫兵,都挤在俞通海的禁闭室中,把后者像个大英雄般围在中间,争着抢着献殷勤。

    “处罚就处罚,我豁出去了!反正大总管不会砍我的脑袋,顶多把我一撸到底。那样也好,下次再跟朱重八遇上,老子就偷偷打他的黑枪!”俞通海听得心中得意,接过酒葫芦长吸了一大口,红着脸叫嚷。

第三十二章 处置

    第三十二章处置

    “俞哥威武!”

    “俞哥厉害!!”

    “俞哥轰得对,换了我,也拿大炮轰死他!”

    禁闭室内,又传出一阵阵喝彩之声。几乎每一名近卫都觉得俞通海的做法没什么问题。朱重八想从淮安军手里头抢地盘,就该狠狠教训他。至于双方彼此之间的盟约,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他们几个光顾着高兴,跟在朱重九身后的路礼却吓得脸色苍白。三步两步冲过去,用脚狠狠朝门上猛踹,“今天谁当值,给我出来!你们几个,全都一起出来!”

    “团长——?”众亲卫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楚了来人是路礼,又迅速恢复了冷静,“团长,您别生气。我们看俞哥是个英雄.....”

    “够了,都给我滚出来。杨老三,从今天起,你一撸到底。我会将此事告知军法处,剩余的惩罚他们会依律执行!”路礼气得两眼冒火,冲着当值的伙长杨老三大声咆哮。

    这回,众亲卫终于知道闯了大祸,一个个低下头,贴着墙壁往外蹭。俞通海兀自喝得高兴,看了一眼路礼,低声嗔怪,“行了,老路。他们几个是被我拉进来的!给我个面子,好歹我也是近卫旅出去.....,主公!”

    话说到一半儿,他忽然看着路礼拼命在眨眼。连忙抬起头,向外观望。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魂飞魄散,“主公,末将,末将......”

    “我听见了,你也是近卫旅的老资格了。我当年就这么教你们的?视军中规矩如儿戏!”朱重九面沉似水,冷笑着说道。

    怪不得俞通海敢于擅自决定向朱重八的舰队开炮,原来自己身边的所有人,从长史苏明哲到普通一兵,都视军令如儿戏。而这还是在自己身边,放到其他几个军团下面,恐怕更是为所欲为。

    人一钻死牛角尖,就根本无法保持理性。只觉得自己先前诸多努力,全都一无所获。历史依旧会按照其惯性隆隆前行,除了皇位上的那个人,可能从重八变成了重九,其他一切完全照旧。

    越想,他越是失望。连呵斥俞通海的兴趣都提不起来了,冷笑几声,转头就走。这下,可让俞通海和路礼等人彻底慌了神,赶紧追出来,抢在自家主公的侧前方举手行礼,“报告主公,末将驭下不严,请主公责罚!”

    “报告,主公。末将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我责罚你作甚?我这个主公倒行逆施,辜负尔等良多!”朱重九用肩膀撞开二人,大声冷笑,“至于你俞大将军,连禁闭室都能当酒馆子的人,我更不敢招惹!”

    “主公!”路礼和俞通海闻听,心里愈发惶恐,双双跪倒在地,大声祈求,“主公,主公切莫生气。我等,我等甘领任何处罚!”

    “反正你等心里都不服,处罚有何意义?”朱重九叹了口气,继续摇头而行。原本魁梧的身影,此刻显得分外孤独。

    平等、自由、契约、兼容,这些在朱大鹏看来简直像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一样简单的理念,与朱重九所处的环境居然格格不入!无论他付出多少汗水,只要稍不留神,就有人拼命将车轮向后拽。

    “服,我服,末将心服口服!”俞通海扑上前,双手抱住朱重九的大腿,“主公对末将恩同再造,末将,就是让末将去死,末将也心服口服。主公,主公不要生气,末将,末将这就回去关自己禁闭,永远都不再出来!”

    朱重九不想再听,俯身下去,掰开俞通海的胳膊,继续大步立开。他今天是真的有些伤了心,觉得自己在世间根本属于多余。假若没有自己存在,十几年后,蒙古人的殖民统治一样会被终结,汉家江山一样会重整。胡大海、徐达、刘伯温等人,一样会名留青史。而自己的出现,不过是做了朱元璋原本做的事情,对这个世界没任何影响。

    俞通海见状,吓得魂飞魄散,又急追了两步,再度抱住朱重九的双腿,“都督,都督不要生气。末将这条命都是你的。你要杀就杀,要打就打,千万不要对末将不闻不问。末将,末将不是那忘恩负义之人啊!”

    “末将,末将从小被狗皇帝贬为编户,朝廷不拿末将当蒙古人,周围邻居也不拿末将当汉人。末将当了水匪都不受同行待见。只有都督,只有都督,从没在乎过末将是哪一族,从没把末将当作另类。呜呜,呜呜呜呜.....”开头几句,他还只是为了给朱重九顺气。说到后来,却真的动了感情,俯身在地,嚎啕大哭.

    “都督,都督,末将,末将也是见到了都督之后,才知道要活出个人样来!”路礼在旁边听了,眼圈立刻也红了,跑到朱重九身前,跪地叩首,“末将虽然是李帅的亲信,但当初在徐州城时,就发誓要追随都督。都督对末将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末将就记得。如果没有都督,末将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活成什么样子!”

    “都督教导末将实话实说不要憋在心里,都督教导末将懂得聆听别人的想法不要一意孤行。可是都督,末将不欠那朱重八任何东西,都督不准末将对付他,末将无论如何都不明白您到底是什么用心啊!”

    说着说着,他也是泪流满脸。

    朱重九听了,心里则是五味陈杂。自己知道朱元璋在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做过的那些事情,自己佩服朱元璋是个大英雄。自己念着朱元璋有重整华夏之功。可俞通海、苏先生、路礼他们不明白。他们只是按照这时代最普通人的最本能想法,选择自己的行为。他们在绝大多数时候,都努力压制心中的本意,选择对自己这个主公盲从...

    自己跟身边这些人,既有兄弟之情,又有同生共死之义,自己可以强令他们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任何事情。但自己所坚持的那些理念,他们却听都没听说过。并且如果按后世“投票表决”原则的,此时自己才是真真正正的少数派,而他俞通海们,却代表着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

    “起来,都起来吧!”想到这儿,朱重九幽幽地叹气。“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都督,都督如果还生气,我就不敢起来!”俞通海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鼻涕眼泪一塌糊涂。

    “我说过,淮安军不行跪拜之礼,尔等忘了么?”朱重九把眼睛一竖,厉声怒喝。

    这句话,可比温言抚慰更管用,俞通海和路礼两个人双双跳了起来,举手行礼,“是,主公。末将,末将这就去领军法!”

    “都给我回来!”朱重九又轻轻叹了口气,大声命令。

    大伙希望自己去做那个出口成宪的皇帝,自己如果逆着大伙的意思而行,则同样是个独裁。这圈子,无论怎么绕,好像终点都是一样。

    “是!”路礼和俞通海二人像被踩了刹车一样踉跄着站稳,挺胸拔背,听候处置。

    “当时的情况,和州军来意不明。你冲着他们的战舰开炮,手段固然过于激烈,站在纯军事角度,却也不能完全算错!”看着俞通海的眼睛,朱重九非常坦诚地说道。这一刻,他决定暂时不想着另外一个时空的那些治政理念,不考虑另外一个时空中朱元璋的影响和作为。

    “都督!”俞通海眼圈又是一红,举手行礼。这一段时间,他所承受的心理压力其实非常大,特别是涉及到族群问题。刚刚经历了蒙元七十年血腥统治的百姓,很难接受一个蒙古将领向友军开炮的事实。虽然以当时情况,他不开炮的话,就无法阻挡和州军浑水摸鱼的行为。

    “但高邮之约既然还在有效期内,我也不能对你的行为视而不见。至少在三年之内,咱们淮安军还没有以一己之力,扛住天下群雄围攻的本事。所以,我必须给外界一个交代!”举手给俞通海还了个礼,朱重九继续说道。

    “末将,末将甘领任何责罚!”俞通海红着眼睛垂下头,用很小的声音回应。这样的结果,其实在回扬州的船上,他就想到了。人无信不立,而自家主公又是《高邮之约》的发起者,天然占据了盟主的身份。如果自己都不肯遵守的话,日后又怎么可能用这个盟约去约束别的豪杰?!

    “那好!”朱重九艰难地笑了笑,声音陡然转高,“长江舰队轸宿分队提督俞通海,从今天起,你被撤消在长江舰队中的一切职务,降为陪戎副尉!”

    “是!”俞通海的身体微微一僵,然后哑着嗓子答应。刚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水师官职丢了,好在还能继续留于淮安军之内。凭着自己的本事,多立几次战功,也就又能重新站起来。

    “陪戎副尉俞通海,从今天起,离开水师,去胶州组建青岛护航队。为前往倭国交易的商船提供护航服务。海门船坞仿制的五艘大食纵帆船在加装火炮之后,会编入青岛护航队序列。等改进过的福船下水,也会优先补充给护航队。”朱重九顿了顿,继续补充“护航队暂时归大总管府直辖,不算在淮安军行列。其他各项职位待遇,与淮扬商号等同!”

    “这.....”俞通海一时无法接受如此多的信息,呆呆发愣。直到后腰处被路礼狠狠捅了一下,才木然地给朱重九敬礼,“是,主公,末将定然不负所托!”

    “希望你把你这份果决和很辣,用在海盗身上!”朱重九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吩咐。“另外,我会将俞通渊也调过去协助你。你们兄弟俩算是水师世家,尽快给我打造出一支远洋舰队来。脚下这片土地太小了,杀来杀去没什么意思!而外边,海阔天空!咱们在窝里横不算本事,像大不列颠,像大食人那样,把船队开到万里之外才是真本事!”

    “是!末将,末将若辜负了都督,宁愿提头来见!”俞通海终于明白了朱重九的意思,兴高采烈地赌咒发誓。

    “还有你!”朱重九故意不看他的欢喜表情,将头转向路礼,“驭下不严,关禁闭五日。五日之后,也去青岛护卫队任副统领。时刻盯着俞通海,免得再受他的拖累!他将来如果再犯了错,你就一道连坐。没有道理可讲!”

    酒徒注:朱重九的第一继承人是徐达,上一段文字写成了胡大海。特此更正。

第三十三章 回头

    第三十三章回头

    “是!”路礼举手行礼,回答的声音中多少带上了几分沮丧。

    与俞通海这个水师万户的儿子不同,他对海洋几乎一无所知。而中原人骨子里的传统,又让他觉得死在陆地上,魂魄才会有所皈依。而带领一支舰队远赴茫茫大海,弄不好,就是命丧域外,死无葬身之地的后果。

    “大声些!我听不见!”朱重九狠狠瞪了他一眼,厉声喝令。既然你们都希望我出口成宪,我今天就听你们一回。看看到底谁更不舒服!

    “是!”路礼双腿猛地一并,举手额头间,“末将遵命!”

    “那就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到苏先生那里拿了文凭,坐船出发!”朱重九又吩咐了一句,转过身,不无快意地离开。

    当个独裁者的感觉的确不错,至少无须顾忌太多别人的想法和感受。不过,这种快意只维持了短短几分钟,就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苏明哲拄着包金拐杖迎了过来,遥遥地冲着他躬身施礼。“主公,微臣在此恭候!”

    “你还有其他事情么?”朱重九心停住脚步,询问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心虚,“你说的那些,我会认真考虑。俞通海我也没有过重责罚,青岛护航队的规模,将来不会比水师黄河舰队小!”

    “臣并非为了这些事情来烦主公!”苏先生很有自知之明地解释了一句,然后迅速补充,“小彭将军回来了,在门外等着拜见主公。”

    “小彭将军?哪个小彭将军?”朱重九眉头轻皱,无论如何都在记忆中找不出一个姓彭的少年英雄来。

    “是彭早柱,彭大的长子。前些日子跟着彭大去了汴梁,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又偷偷跑了回来!”苏先生虽然能力有限,做个秘书工作却还算称职。笑了笑,低声补充,“估计是到了汴梁那边,觉得和自己先前想得完全不一样,所以又念起了主公这边的好处!”

    “嗯——”朱重九沉吟着轻揉自己的太阳穴。跟这些遗老遗少打交道,对他来说,比亲自提着刀子上战场还累。至少,在战场上,他知道哪个是敌人,哪个该杀。而面对赵君用、彭大、朱元璋等人,他身上却存着太多的羁绊。

    “主公不妨听听他说些什么?彭大那个人我知道,性子差了些,却是直心肠。不像赵君用,肚子里头全都是弯弯绕!”苏先生看了朱重九一眼,小声劝谏。

    “行!”朱重九轻轻点头。“既然他来了,我不见他也说不过去。你让人带他进来吧,我在二堂等着他!”

    所谓二堂,其实是议事厅旁边的一个侧殿。用来作为朱重九处理公务的中间,短期休息之所。同时也意味着,在会见的人和处理的,都是私事,与公事没太大关联。

    苏先生作为一名积年老吏,当然对朱重九的安排心领神会。答应了一声,小步离开。磨蹭了大约一刻钟之后,才将彭早柱领到了指定房间。

    朱重九早已命人准备好了茶水和点心,见到彭早柱入内,起身迎了几步,笑着说道:“你怎么自己跑回来了?彭总管呢,他还好吧?还有其他人呢?大家最近过得如何?小明王的登位大典办得热闹不?参加的人多否?”

    “八十一叔!”彭早柱红着脸,躬身施礼。“多谢八十一叔挂念,我爹他们都还好。小明王的登位大典.....”

    轻轻咧了咧嘴,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小明王从现在起,应该叫宋王了,据说还要回归祖姓,为赵氏第多少代孙。为了彰显正统,汴梁那边弄出了一整套繁琐至极的礼节。极尽奢华之能事。但给大伙的感觉,却跟过去蒙古王爷跟喇嘛们每年例行拜祭神佛的场景差不多,只是拜祭者换了几个人而已。

    彭大当天就觉得非常郁闷,回了宋王殿下特地赐给大伙的驻地,就牢骚满腹。潘癞子也觉得很没意思,当年芝麻李活着时,都没这么挥霍民财。小明王无尺寸之功,却像个神仙般被高高供在大伙头顶上,实在怎么看怎么别扭。倒是赵君用,无论大典之前,还是大典之后,都跟左丞相杜遵道打得火热。恨不得穿上同一条裤子般。

    ‘姓杜的是看上了大伙手中的兵马,想拉着大伙一道对付刘福通!’当即,潘癞子就低声道破了事实。汴梁红巾内部不和,刘福通带领主力攻打洛阳,丢给杜遵道和罗文素两人的只是个空壳子。而朱重九在扬州,虽然剥夺了大伙的权力,却把大伙的剩余的嫡系家底,都准许保留了下来。并且平素粮饷供应,一概比照淮安军,从没有过什么匮缺。

    两相比较,高下就立刻清清楚楚了。特别是朱重九本人虽然富可敌国,吃喝用度却跟芝麻李一样简单。而杜尊道和罗文素等人,则怎么挥霍怎么来,更是让人对他们的前途心生怀疑。

    所以彭大等人当时就开始后悔,觉得自己这半年多来不该碍着面子,始终没有接受芝麻李的遗命。但如果领着兵马再回头,恐怕以当下的本事和实力,自己顶多也就被封个统制做。还得给徐达、胡大海、吴良谋这些人打下手,面子上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去。

    于是双方商量来商量去,干脆决定现在汴梁混一段时间,看看有没有新的独立门户机会。但为了今后不至于绝了退路,就把几个小辈全都派了回来。反正他们都算是朱重九的子侄,即便给自家叔叔当亲兵也没什么好丢人的。

    只是这些私下里的算盘,实在无法明言。所以彭早柱被憋得满头大汗,结巴了好一阵儿,也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

    朱重九见状,岂能不知道他心中另有苦衷?于是便在对方肩膀上拍了几下,笑着安慰道:“路上累坏了吧,回来就好。等会儿去外边吃一顿,咱们爷俩儿边喝边聊。”

    “八十一叔,我,我爹.....”彭早柱的脸色更红,额头上汗珠也更密集。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见到朱重九之后的说辞,可事到临头,却发现根本用不上。大伙当初离开,对淮安军和朱重九本人来说,根本就不算一个坏事。而自己这帮小兄弟奉命回来,也对淮安军无任何助益。

    换句话说,淮安军乃为朱重九一手打造。与其他各路红巾没什么太大关系。要说欠,也是别人欠淮安军的居多,淮安军欠别人的很少。所以双方没有任何人情可言,提任何过分要求都是自取其辱。

    想到这儿,彭早柱后退两步,用非常别扭的姿势,小心翼翼地再度给朱重九敬了一个淮安军礼,“八十一叔,我爹说,他拉不下面子来,所以无法回头。但,但我和潘封、张茂他们,却是晚辈,想让我们到您帐下效力。哪怕是从一个小兵做起,都心甘情愿!”

    “你们,到我帐下做小兵?”朱重九眼前迅速闪过几个少年的面孔,举手还礼,迟疑着询问。比起普通民间少年来,彭早柱等人也算是将门之后了,无论身体素质还是军事素质,都要高出甚多。但几个人从一方诸侯的继承人,直接降低到普通士卒,这个落差也太大了些!换做朱重九自己都无法适应,更难相信对方会甘之如饴。

    “我爹和潘叔都说,八十一叔这里公平,只要我们肯努力,就不愁没前程!”彭早柱点了点头,决定实话实说。以免刚一见面就闹出误会,“我跟潘封都上过战场,张茂他们年龄虽然小一些。这几年也专门请了教头打熬武艺,所以当小兵的话,也不会给父辈们丢人!”

    “好,你们有这个心思就好!”朱重九略做沉吟,笑着挥手。彭大和潘癞子二人的心思他能理解,所以也没必要推三阻四。况且能让对方送孩子回头,正说明淮扬的一些做法,已经渐渐得到了这个世界的认可,并非如自己先前认为的那样一无所成。“那你们就先去讲武堂读一年速成班。然后按照毕业生标准择优安排职务。淮安军这边的训练比较系统,你们多用心学学。将来即便不留下帮我,也能回去帮你们的父亲!”

    “多谢八十一叔成全!”彭早柱欢喜地敬了个蹩脚军礼,眉开眼笑。

    “去吧,早点告诉张茂他们,让大伙都安心。晚上记得过来吃饭,我给你们几个接风,太白楼!”朱重九笑着挥了挥手,给对方又吃了一个定心丸。

    彭早柱欢欢喜喜地答应着,转身退下。朱重九心里也觉得颇有感触,望着对方的背影轻轻吐气。苏先生在旁边看着暗暗纳罕,走上前,笑着凑趣,“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周公吐脯,天下归心!”

    “滚!”朱重九的兴致被打断,瞪了他一眼,笑着骂道,“这回,你高兴了?我要是周文王,你就是姜子牙,先丢到渭水河边,钓上二十年鱼再说!”

    “臣愿意为主公做任何事情!”苏明哲接过话头,满脸献媚。

    “狗屁,一个个嘴巴上都像抹了蜜一般。事实上,最后我还是得听你们的!”朱重九翻了翻眼皮,悻然说道,“到底我是主公,还是你们是主公。鬼才知道!”

第三十四章 润物

    第三十四章润物(上)

    “当然主公是主公!”苏先生讪笑着回了一句,随即转身逃走,“主公有事,微臣先行告退!”

    能令朱重九在一日之间做出如此大改变,已经令他喜出望外。所以果断见好就收,以免逼迫过急,适得其反。

    “别偷懒,抽空去江湾新城那边巡视一圈儿,有什么问题顺便解决掉。黄正读书少,很多事情处理起来未必妥当!”朱重九瞪了他一眼,低声命令。

    江湾新城是当初淮扬大总管府为了充分利用水力和保密的双重需要,特地于长江向北岸内凹处打造出来的巨大工地。但随着新式生产技术的推广,一些非官办工坊,也都主动朝那片区域聚集。这就导致新城的管理难度与日俱增,身为工坊主事的黄老歪每天累到口吐白沫,依旧无法令其运转完全顺畅。

    而黄老歪本人,心胸又略有些狭窄。跟麾下的许多属吏都合不来。这令工局处理事情能力愈发孱弱,已经渐渐成了整个大总管府的短板。所以朱重九有时候只好亲自,或者安排能令黄老歪服气的人,过去搭一把手。以免工局那边脚步落下太多,拖延了整个体系的运转。

    苏先生自然分得出轻重,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脸,正色回应,“是,微臣马上坐车过去。黄正的身体开春以来就不太好,您看是不是要他先退下来将养些时日?”

    “有合适人选么?”朱重九立刻明白了苏先生的意思,想了想,迟疑着询问。

    所谓将养,就是给黄老歪放个长假。然后再补一个新人暂且替代他的职位。等他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新人也在工局站稳了脚跟。然后双方将负责的区域重新划分一番,再度达成新的平衡。

    “人选倒是有,姓许,咱们刚刚打破淮安的时候,主公前来投效的。原本在淮安做过一任小吏,人很精明,处理起事情来也很果决!”

    “他现在做什么职务?”

    “眼下是财局的都事,去年底立过一些功劳。我让内务处专门查过他的底细,忠诚方面应该没问题!”苏先生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补充。

    “嗯,先调到工局去给黄老歪做个.....”朱重九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还是算了,免得你麾下又缺了人手。你从第一次科举考上来留用的人里头,给黄老歪多调几个过去。然后平素自己多盯着些。黄老歪是个有心的,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那样?也好。主公考虑得比微臣周全!”苏先生闻听之后,默契地点头。能用科举选拔出来的人才,就尽量不用旧朝遗留下来的小吏。这几乎是淮安系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虽然后者比前者更有经验,但前者对大总管府的认同感,却远远超过了后者。

    “也就是两三年的事情,大伙都咬紧牙关熬一熬。等咱们的府学、百工技校和讲武堂的学生都毕了业,就不会这么艰难了!”唯恐苏先生多心,朱重九又低声补充了一句。

    这句话,让苏先生无法不赞同。去年淮安大总管府最艰难时刻,从军中到地方,都有人发生了动摇。甚至还有人主动跟脱脱那边接触,希望在淮安军兵败之后,能避免遭受池鱼之殃。而在大总管府出资筹办的学堂里头,这些情况却是凤毛麟角。特别是百工技校和讲武堂的学子,每每在最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极大地替官府稳定了军心和民心。

    所以在大总管府的众多核心人物眼里,府学、技校和讲武堂的学子,都属于自己的孩子。虽然还没长大,将来却可以继承家业。而科举考上来的,就远了一层,再没表现出足够的忠诚和能力之前,仅能算是雇佣来的掌柜和伙计。至于前朝留用的官吏,则又远了一层,除了极少数翘楚中的翘楚之外,其他大多数,这辈子都注定与大总管府的议事堂无缘。

    二人又商量着处理了几件琐事,然后苏明哲终于得以离开。朱重九则再度将头埋入案牍之中,开始与大摞大摞的公文展开搏杀。

    无论是这个时空的朱老蔫,还是另外一个时空的朱大鹏,政治天分都很是一般。所以处理公务的速度,也非常缓慢。好在两个灵魂融合之后,一些后世的观念,也被新的躯体原封不动给汲取了过来。把整个大总管府看做一个公司,把工场、商号、财税等部门看做生产、销售、财务.....,如是简而化之,暂时倒也还算条理分明。

    时间在忙碌中飞快地流逝,一转眼,已经是日落。当值的亲兵连长进来提醒了一句,让朱重九迅速想起来,自己还请了人吃饭。于是放下笔,狠狠伸了个懒腰,振作精神出了行辕大门。

    早有人安排好了马车,将彭早柱等人从驿馆接出。双方先汇集到一处,然后沿着街道,缓缓驶向运河畔最大的一座酒楼。

    酒楼老板在下午的时候,就提前得到了近卫旅的通知,清楚是朱总管要在自己的地方宴请贵客,又是兴奋,又是害怕。所以没等日落就主动配合几个乔装打扮的近卫,清空了整座酒楼。将所有大厨、上灶和伙计都换成了自己的亲戚,然后又将做菜的材料亲口尝了个一个遍,才终于放下心来,满脸期望地等在了楼门口。

    待朱重九等人来到,直接就被送上了二楼。不一会儿,一道又一道扬州的时鲜美味,就被端上了餐桌。

    彭早柱等人虽然称朱重九为叔,实际上,双方年龄却没差了几岁。所以几杯热酒下肚之后,大伙就不再是先前小心翼翼的模样。嘴里的舌头渐渐利落,说出的话,也越来越坦诚。

    “我爹说了,过去他很多事情做得莽撞。所以想请我当面替他向您赔个罪!”潘癞子的儿子潘封,在里边算是一个核心人物,端起酒盏,朝朱重九微微躬身,“这一盏,小侄就先干掉了!我们父子失礼之处,还请叔父原谅则个!”

    说罢,将里边的酒水,朝着嘴巴中一倒而空。

    “这是哪里话来?令尊与我,都是李帅的旧部,打断骨头连着筋。彼此即便有了误会,也没人会放在心上。况且最初在徐州之时,我的许多部属,还是令尊和彭都督、张将军他们主动赠送的!”朱重九举起酒盏抿了一口,然后笑着回应。

    内心深处,他对彭大等人的离开,原本就不是非常介意,甚至还有些释然。因为这些人根本无法融入淮扬体系,留下来只会给自己添乱。反倒是主动离开,能让彼此都轻松许多。至少,自己不用再担心哪一天彭大等人触犯了淮扬的律例,让自己不得不对他们下刀。

    “小侄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叔父能否通融一二!”反复观察朱重九的脸色,见他的确没有不悦之色,潘封举起第二盏酒,继续笑着说道。

    “说吧,只要不违反淮扬的律例,能帮的,我肯定会帮!”朱重九笑了笑,轻轻点头。

    “小侄等都是叔父的晚辈,私下见面时,自然执晚辈之礼。但公开场合,小侄却希望能和别人一样,叫叔父一声主公!”潘封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急切,举在手中的酒盏微微颤抖,将酒水泼出来,溅湿了腥红色的地毯。

    其他少年,也纷纷举起酒盏,满脸期待地等着朱重九的回应。不比较,不知道淮扬的好处。亲眼目睹了汴梁那边的腐朽与做作之后,他们心里才明白双方之间,到底那边前景更为光明。

    “你们能来,朱某欢迎之至。包括彭都督,赵都督和潘都督,如果将来在外边走得倦了,朱某这边,都给他们留着容身之所!”在众人殷切的期盼下,朱重九笑着点头。“但是,朱某却不能随便开这个先例,让你们叫主公。如果你等能在讲武堂毕业,凭本事进入淮安军中,或者从其他学堂毕业,进入百工坊、淮扬八局一院。朱某这个当长辈的,也绝对不会将自家子侄拒之门外!”

    “八十一叔!”几个少年举着酒盏,声音哽咽。类似的话,他们下午时已经听彭早柱转述过,但此刻听朱重九再度阐述了一遍,却是别有一番感觉。

    八十一叔是公正的,没有因为他们父辈的过失,就迁怒于他们,对他们另眼相看。当然也同样不会因为他们父辈的功劳,就照顾他们,替他们开辟一条金光大道。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自这一刻起,他们就变成了普通人。与淮扬地方上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没任何分别。虽然事实上,他们无论在武艺、谋略还是待人接物方面,都远超同龄人甚多。

    “朱某当初和你们的父辈,是被官府逼得不堪忍受了,才提起刀子造了反!”知道少年人们心里未必能完全接受自己的安排,朱重九又抿了口酒,缓缓补充,“朱某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老百姓又被朱某逼得揭竿而起。所以尔等虽然为故人子侄,朱某也不能照顾太多。否则,朱某自己开了这个头,底下就有一大堆人照猫画虎。用不了太久,淮扬与蒙元那边,就没什么分别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既然出去转了一圈,应该懂得我的话是不是杞人忧天!”

    目光透过玻璃酒杯,朱重九仿佛再度穿越了时空。用另外一个时空的角度看,彭早柱也好,潘封也罢,还有父亲阵亡于徐州城外的张氏兄弟,都算得上的某二代。而当这些二代们口口声声说自己具备接替父辈职位和理想的天然正义性时,殊不知,他们的作为,恰恰亵渎了他们父辈的理想。

第三十五章 润物 (下)

    第三十五章润物(下)

    “我等,我等临来之前,已经得到过吩咐。不能,不能给叔父添麻烦。要从,从一个小兵做起!”听朱重九说得郑重,彭早柱赶紧起身回应。

    对于后者的话,他并不完全理解。老子打江山儿子享受余荫,乃天经地义。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表面上对朱重九示以赞同。

    其他几个少年的想法,也跟彭早柱差不多。也纷纷站起身,做出一幅准备从头干起的模样。

    朱重九见此,也不再深说。反正还有讲武堂的一年打磨,足够将这些二代们打上淮安军的印记。至于今后出息,凭着他们早早打下的基础,即便自己不照顾,他们也不会落在普通人的后面。

    “原来没感觉,这次去了汴梁,才发现扬州比其他地方繁华太多!”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儿,潘封给彭早柱使了个眼色,努力将话头往别处引。

    “是啊,我们前后走了不过一个多月,回来一看,又有几十家店铺开了张。”彭早柱心领神会,很夸张地大声附和。

    “可不是么?八十一叔这边什么都能买到,汴梁那边,有时候拿着铜钱都找不到卖东西的地方!”

    “东西几乎都是从淮安运过去了,价格比这边贵了足足两倍还多!”

    众少年七嘴八舌,乱纷纷地议论。起初,还有几分故意恭维的成分在,说着说着,就就忘记了先前的目的。将汴梁那边与淮扬各地的异同,逐个比较了起来。

    无论城池规模还是人口数量,汴梁都丝毫不亚于扬州和淮安。但双方市井间的繁华程度,却是天壤之别。采用了大量水力机械的淮扬工坊,令许多商品的成本降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而这些商品到达了汴梁之后,又以相对优秀的质量和精美的工艺,将当地货打得落花流水。

    如此一来,必然导致财货迅速朝淮扬集中。当地土货越是卖不出去,老百姓手中的余钱就越少。老百姓手中越缺乏余钱,就越舍不得将其花出去。恶性循环一开始,就很难知道尽头。但与日益凋敝的民生形成鲜明对比,某些汴梁红巾的实权人物,却总能轻松地掌握大笔财物,日子越过越奢靡。

    少年们没学过经济学,无法解释他们看到的怪异景象。但是他们却凭借敏锐的直觉,发现了汴梁红巾的前景不妙。照目前态势发展下去,淮安军哪怕是不动用武力,也能一点点将周围的许多势力,包括汴梁红巾给逼上绝路。并且这个速度绝对不会太慢,也许是五年,顶多是十年,就完全可以看到结果。

    “咚咚咚.....”木楼梯口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酒楼的伙计端着精美的漆盘,将几道刚刚出锅的菜蔬呈了上来,趁机撤走几个被扫荡得差不多的残羹冷炙。少年们的谈性被美食打断,开动筷子吃了几口。然后又在不知不觉间转向了其他话题。

    “八十一叔这边的老百姓,看着都跟别的地方不一样!”张氏三雄的遗孤张洪生朝伙计们的背影消失处看了看,感慨的说道。“在汴梁那边,大伙出去吃饭。掌柜和伙计都一起打哆嗦,好像咱们吃饭不给钱一般!”

    “那边就是不给钱!”他的叔伯兄弟张洪亮不胜酒力,红着脖子回应。“我亲眼看到过,掌柜的跟在后面求告,被他们一巴掌打了个满脸花!”

    “胡说,都是红巾军,怎么可能如此不堪!”彭早柱狠狠瞪了张家老二一眼,低声打断。“刘帅在时,对军纪要求也是极严的!”

    “关键是刘大帅不在,其他人又忙着争权夺利!”张洪亮梗起脖子,毫不畏惧地反击。“杜遵道想争权,就得许给底下人好处。他本人有拿不出实际的东西来,所以干脆任由下面的人贪赃枉法,横行霸道。等刘大帅回来,发现不管不行了,就得下手惩治一批人。然后就会失去那些官吏的拥戴。他杜某人的目的就彻底达到了,神不知鬼不觉!”

    “嗯?”朱重九的注意力被张洪亮所吸引,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朝后者打量。

    他发现,这个张家老二身材远不及其他少年粗壮,眼神看起来却明亮许多。即便是在酒醉的情况下,说出来的话依旧有根有据,条理分明。

    相比之下,彭早柱的性子就有些粗疏了,并且总还自以为是。只见他轻轻在张洪亮的后颈上掐了一把,低声数落,“你又不是杜遵道的幕僚,你怎么知道他到底在谋划什么?!他虽然跟刘大帅将相失和,但也不至于拿整个汴梁红巾的前途做赌注!”

    “那可未必,江山不是他打下来的,他卖了也不心疼!即便争不过刘大帅,他还能去投蒙古朝廷呢。官照做,钱也不比这边少拿!”张洪亮又低低的回了一句,把头扎进自己的餐具里,闷头大嚼。因为目光敏锐,他比别人看到了更多的阴暗。所以对除了淮安军之外整个红巾军的前途,都不报任何希望。

    “八十一叔别听这小子瞎说。那边个别明教子弟,的确闹得有些不像话。但大多数弟兄都还没忘了本。”彭早柱扭头朝朱重九拱了拱手,笑着解释,“关键刘福通丞相不在,如果他能回来的话,随便咳嗽几声,就能让宵小之徒不敢再胡作非为。”

    “关键不是刘大帅在不在,而是没规矩,即便有了,也不肯认真遵从!”张洪亮低着头,继续嘟嘟囔囔,“不像淮安这边,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早就规定得好好的。即便是明教元老,敢坏了八十一叔的规矩,一样要坐牢打板子。我最佩服八十一叔的,就在这儿......”

    猛然抬起头,他冲着朱重九,以极其虔诚的表情大声补充,“早早就给大伙立下了规矩,并且凡是都按照规矩来。管你是当官的还是老百姓,一律规矩最大。这样,不但当官的轻易不敢欺负人,老百姓也知道,只要自己没犯了规矩,谁都无法拿他怎么着!”

第三十六章 后院

    第三十六章后院

    天下地大,规矩最大。除了半工业化的作坊和越来越犀利的火器之外,朱重九带给淮扬最大的贡献,就是规矩。因为这里尊重规矩,所以淮扬上下的官吏们,就轻易不敢滥用手中权力。因为这里尊重规矩,所以比起其他地方来,淮扬百姓心里就多出了几分安全感,举手投足间就多出几分自信。同样因为这里尊重规矩,当初赵君用和彭大等人就敢壮着胆子不去遵从芝麻李的遗命,对朱重九这个东路军的主帅百般刁难。因为他们心里头知道,只要他们别动用手中的武力,守规矩的朱重九,就不会动用淮安军。只要在规则的范围之内,无论他们怎么折腾,都是安全的,哪怕是跟汴梁方面勾勾搭搭。

    当时受父辈的影响,少年们都觉得朱重九迂阔可欺。等亲眼目睹了汴梁那边的混乱情况后,大伙才豁然发现,原来规矩是把双刃剑。当它不能保护普通百姓时,势必也不能保护一个达官显贵。青云之路无终点,当你享受权力的快感对别人肆意碾压时,早晚有一天,你会被更高的权力碾压成粉。

    事实的教育,总是最鲜活的。当彭大等人发现自己随时都可能死于内部火并之后,他们才豁然发现,朱重九的“迂阔”,对大伙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们才豁出脸皮去,毫不犹豫地将各自的子侄们送了回来。因为他们终于明白,只有在一个上下都守规矩的地方,这些少年才最安全,最可能出人头地。

    屋子里瞬间变得安静了起来,几乎所有少年,都收起了心里的那些弯弯绕,正色点头。朱重九自己,反而对此有些很不习惯,敲了敲桌案,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今天是家宴,咱们不说这些。等会儿吃饱喝足,你们到徐旅长那说一声。无论是想去读讲武堂,以便将来子承父业,还是想去干点别的事情,我都尽量安排!”

    “八十一叔,小侄,小侄想去读府学,请八十一叔成全!”又是张洪亮带头站起身,大声说道。

    “小侄想去读百工技校!”

    “小侄身子骨弱,想去淮扬商号做个学徒。”

    “小侄.....”

    其他少年纷纷接口。

    这个结果,可是大大地出乎了朱重九的意料。他原本是看到张洪亮目光敏锐,想将其留在身边担任参谋,所以特地才给了大伙一个选择的权力。本以为少年们的志向都是和他们的父辈一样,沙场逞雄。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有超过一半的儿少年,不愿意再与刀剑为伍。

    “不着急,大伙尽管按照自己的心思来!”看着周围一张张比自己年青不了多少,却写满了稚嫩面孔,朱重九笑着回应。声音不大,却隐隐有几分醉意。“想清楚了再做决定也不迟。只要是你们自己的选择,我都会尊重。我和你们的父辈打生打死,不就是为了你们能多一些选择么?”

    原来自己的存在,并非没有意义!至少在这一刻,朱重九骄傲地发现,自己的到来,已经给这个时空带来了许多影响。哪怕是自己最后不得不向现实做出妥协,哪怕是自己有朝一日成了皇帝。新的帝国,也终将与另外一个时空中的大明帝国截然不同。

    带着几分期许,他与少年们杯觥交错,喝了一个畅快。待客人们纷纷以不胜酒力而主动告辞时,天色已经全黑。徐洪三派了马车,将彭早柱等人送回了驿馆。然后又亲自将朱重九扶上了另外一辆马车,一路小心警戒着返回了大总管府邸。

    府门口早就挂上了一串灯笼,照亮晚归人回家的路。花径两旁也是灯球串串,烛火玻璃罩内跳动着温暖的橙光。禄双儿带着几个陪嫁,在二门口处,从徐洪三手里接下了自家丈夫。然后一路搀扶着回到卧房,伺候朱重九洗脸、漱口,喝下醒酒汤。再将他扶在床沿旁坐好,脱下靴子和袜子,将双脚轻轻地泡在一盆温水当中。

    一股柔柔的暖意从脚底缓缓上涌,朱重九的神智迅速恢复,低下头,轻轻捞起禄双儿的手指,“我自己来就行,跑了一整天,又脏又臭.....”

    “夫君,姐妹们都看着呢!”禄双儿挣了几下没挣脱,红着脸嗔怪。

    “姐妹们?”朱重九迅速转头,这才发现今夜的情况有些异常。两年来很少进入他们夫妻卧房的嬴妾们,居然一个不少地站在了床榻旁。每个人都只穿了薄薄的一层,胸口处春光无限.....

    “夫人您先歇一歇,让我们来伺候老爷洗脚!”酒醉后的人反应速度明显下降,没等他下令逐客,八个嬴妾已经慌乱地蹲下身来,纷纷按住他的小腿和双脚。“老爷别动,水稍微有点儿热。热了才能解乏!”

    “老爷,妾身学过一点医术!”

    “老爷,水,您再动,水会洒掉的!”

    “老爷,您就给妾身一个伺候您的机会吧,求您了!”

    ......

    所谓七嘴八舌也不过如此。朱重九被吵得满头是汗,侧转头,求救般看向自己的妻子。谁料原本对他百依百顺的禄双儿,今天却忽然性情大变。立刻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将身体转到他的背后。伸出手掌,用力按在他的肩膀上,一边揉捏,一边用蚊蚋般的声音说道,“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又云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乃为不孝。妾身本非善妒之人,成亲数年,蒙夫君独宠却始终一无所出....”

    “打住,打住,打住!”朱重九闻听,额头上的汗珠更多。给自己丈夫屋子里塞女人,并且一塞就是八个?!这种幸福,即便是韦爵爷当年,估计也享受不起吧?况且自己跟另外八个女人虽然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可也仅仅限于以本时空的方式,互相打个招呼而已。怎么可能忽然间就抱到床上去,只为了繁衍子嗣?

    “老爷,我们早已都是你的人了。请老爷垂怜!”禄双儿的话被他强行喝止,其他几个女人,却娇滴滴的说了起来。很显然是预先准备过的,每个人的说辞都不一样。一句接着一句,宛若后世的绕口令。

    “老爷怜惜,妾身虽蒲柳之质....”

    “妾身入门两年,始终未得老爷多看一眼。妾身自问非容颜丑陋之女,对待姐姐也礼敬有加.....”

    “愿为二月花,零落逐春风.....”

    “老爷是妾身眼里的大英雄,妾身,妾身...”

    “停,停下!”朱重九低声断喝,也不管自己的行为有多刹风景。八个女人主动投怀送抱,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正是血脉最旺盛的时候,要说他对八个妖娆女子毫无反应,那纯粹是自欺欺人。可因为有了生理冲动,就将当着自己原配的面儿,将别的女人扑倒,却远远超过了他的道德认可底限。

    这并非说他有多清高,而是融合了朱大鹏的灵魂同时,也将现代人的一些思想感情融合了进去。毕竟多出来的六百六十余年进化时间,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足以让一个男人,意识到自己跟种猪的不同。

    “夫君对妾身的宠爱,妾身心里清清楚楚。但妾身不能因为夫君的宠爱,就断了朱家子嗣。否则,今晚之后,妾身就只能找一处青灯古刹,终日诵经,以赎己罪了!”以禄双儿为首,屋子中的女人们居然开始大着胆子抗命。

    “我等既入朱家之门,便生是朱家人,死为朱家鬼。若是不能为老爷诞下半个子嗣,他年去见了已故的公婆,也无法抬起头来!”

    “老爷,妾身究竟犯了什么错,才令老爷始终不假辞色?”

    “老爷.....”

    “都,都给我停下来!我命令,全给我闭嘴!”用力在椅子扶手处拍了一下,忽然间,朱重九身上王霸之气四射。“停下,再不停下,我将你们全都扫地出门。”

    “老爷.....?”众嬴妾从没看见过他如此生气,一个个吓得手掩嘴巴,珠泪盈盈。

    “还有你!”朱重九用手抓住禄双儿的胳膊,微微用力,将她拎起来,轻轻放在自己膝盖前,“没事儿干,不准胡思乱想。我既然娶了你....”

    “夫君....”禄双儿扬起一张泪眼,梨花带雨。“今晚之事,都是妾身一个人的主意,与姐妹们无关。”

    “你就作吧你?”朱重九胸口仿佛被重重的捶了一拳,瞬间痛彻心扉。

    今晚之事,肯定是禄双儿主谋。除了这个精灵古怪的女人,其他嬴妾根本想不出,也没胆子弄出这么大的场面。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都附和这个时空的贤淑标准。只是,只是没考虑她自己。

    朱重九有他自己的恐惧,不愿被这个世界彻底地抹去所有另一个时空的印记,和光同尘。但禄双儿和其他女子们,却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一言一行,都注定要受这个世界的影响和限制。在保持自我的同时,他没有资格让她们也跟着一并付出代价。

    “还有你们,瞎折腾什么?”轻轻吸了一口气,望着眼前吓得连哭都没勇气大声的女子们,朱重九的语调渐渐放缓,“既然娶了你们九个,我自然不能不认账。但凡事都得慢慢来。你们需要时间,我自己也需要时间。我需要时间,慢慢,慢慢去适应.....”

    说着话,他觉得自己头大如斗,抬起手,用力揉搓太阳穴,“都别着急,都别着急。这才,这才几年啊。今后的日子还很长!”

第三十七章 晨话

    第三十七章晨话

    那八名媵妾,其中年龄最大者也不过十七虚岁。对男女之事原本就懵懵懂懂。被两年的深闺生活逼得狠了,才豁出了脸皮去自荐枕席。如今终于听到了朱重九一句情话,顿时羞得浑身发红,也不管是不是敷衍,嘤咛一声,掩面而走。

    “小心些,别摔倒!”朱重九见状,少不得又大声从身后叮嘱。随即迅速向门外伺候的侍女们挥挥手,命令她们仔细看顾。

    待纷乱的脚步声慢慢散去,他却又忍不住苦笑着摇头。八个小老婆,不用点儿心去记,连名字估计都认不全。自己今后却要跟她们轮流滚床单。跟这个多滚一次,那个可能就会有怨言。扎个小人儿,绑个红线之类的怪事儿就应运而生。怪不得古代帝王都死得早,动不动就三千佳丽,深宫内光酸气和怨气就有几十丈高了,天天生活在里边怎么可能不损阳寿?

    正郁郁地想着,膝前的禄双儿却轻轻动了动,“夫君,妾身知道夫君对妾身的心意,但是妾身与夫君成亲两年却.....”

    “急什么,你才多大?!”朱重九迅速站起来,俯身捞起禄双儿,横抱于胸前,“这么小就要孩子,你就不怕把命搭上?”

    “妾身,妾身今年都二十岁了,不小了!”禄双儿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自家丈夫的肩膀,吐气如兰:“妾身这两年一直按照夫君的吩咐,每天都在花园里走来走去.....”

    “多大?”朱重九双手紧了紧,眉头轻皱,“我记得咱们成亲时,你刚及笄!”

    “二十,十九,十八....”禄双儿的脸色顿时红得几乎滴下血来,梦呓般狡辩,“妾身记不清楚了,妾身今晚有点儿头晕。施学政去年娶的夫人比妾身还小两岁,已经怀孕三个多月了,妾身,妾身.....”

    “你就作吧你?”朱重九爱怜地数落了一句,低头吹熄了蜡烛。

    ......

    驾着一叶扁舟,在大洋中前行。四下里都是温暖的海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港湾。几片粉红色的海藻忽然从水中探了出来,好奇宝宝一样把住了船舷。朱重九俯身试图将海藻拨开,谁料海藻却忽然变成了章鱼的腕足,沿着他的胳膊蜿蜒而上.....

    “呼——”朱重九吐了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做噩梦了,但自打两个灵魂融合之后,他的神智就变得非常坚韧。总是能意识到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强迫自己从梦中清醒过来。

    不过今天的情况有点怪,有种缠绕的压迫感,却一直留在胸口处。朱重九迟疑着低下头,恰看见自家妻子像只八爪章鱼般,死死的抱着自己。眼角处,依稀还有未干的泪痕。

    怪不得睡梦里有海水的味道!朱重九爱怜地伸出大拇指,轻轻抹去妻子眼角的水迹。禄双儿心里很慌,这一点,通过昨夜她在熄灯后疯狂的表现就能判断。外面的那些风言风语最终还是地吹进了院子当中,让她无辜地承受了太大的压力。

    淮安军需要一个后备灵魂,朱总管需要一个儿子传承基业,先前那个临时制定的继承顺序,存在太大的隐患。很容易滋长个人野心,不利于淮安军问鼎天下.....,所有人的出发点都很好,所有理由表面看起来都非常充分。却谁也没想过,作为大总管夫人的禄双儿,心中会做如何感受。

    或许人们觉得根本用不着,因为不知道从哪个朝代起,“不妒”已经成了女人贤良淑德的标准。越是大户人家的女主人,越要主动替丈夫张罗小老婆。仿佛传宗接待,就是所有女人唯一的功能!

    想到这儿,朱重九有些后悔自己的过分谨慎了。总是悄悄地计算着禄双儿的生理周期,却未考虑到,在这个时代,长时间独占丈夫却始终没有孩子,会给一个女人造成多大的心理伤害。

    总是想着去拯救世界,却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好!下一个瞬间,有种痛楚和无力交织的感觉,又重重地撞进了朱重九的心窝。禄双儿恐怕不愿意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这世间,恐怕没有任何女人会心甘情愿的和别人共享一个丈夫。可大多数时候,她们却不得不屈从于压力,屈从于时代。所以她们只能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的心思,退而求其次。

    所以,将八个陪嫁组织起来,共同构筑最后一道防线,就成了禄双儿最聪明的选择。至少,她们在出嫁前就已经是同族姐妹,关系要比另外再来新的女人容易相处得多。一旦其中某个媵妾产下孩子,按规矩交给大妇抚养,养母和生母之间至少还有血脉相连,不至于对孩子过分苛刻。

    想到此节,朱重九忍不住又轻轻叹气。自己到底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多少改变?答案其实真的很难说。另外一个时空中的大明朝火器也远远领先于建州女真,最终却无可避免地陷入了沉沦。自己给本时空带来的火器能领先对手再多,也总有被追上的那一刻。而如果连自己娶几个老婆,生不生孩子都无法自主的话,其他人的选择权就更小....

    “夫君不开心么?”禄双儿其实在被擦去泪痕的那一瞬间就醒来了,只是有些害羞,不愿意睁开眼睛而已。听见叹气声,赶紧将胳膊腿儿收起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没有!”朱重九不想让自己的情绪感染到妻子,侧过头,看着禄双儿的眼睛说道:“我刚才在想公事。高邮之约还有三年半才能到期,北面的蒙古人也没那么容易对付。但苏先生他们却恨不得我现在就去跟朱重八同室操戈。那个朱重八,好像也巴不得我去打他一样,总是暗地里弄出许多阴险勾当。”

    “那夫君跟苏先生他们说过,你不想同室操戈的理由么?”禄双儿不知道朱重九在转移矛盾,用胳膊支起头,很认真地追问。

    “没,没有啊?这个还用说么?”朱重九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回应。在他内心深处,始终将另一个时空的民族国家观念摆在很重要位置。始终觉得同族相残是最残忍、最荒诞的一件事情。却从没想到过,在苏先生、俞通海等人的脑子里,有的还是五德轮回和天命神授,根本没经历过另外一个时空的民族觉醒,当然不可能与他的脚步合拍。

    “那夫君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呢?弄不好,他们还觉得夫君只是拉不下面子,他们是在主动替夫君背黑锅呢?”禄双儿忽闪着大眼睛,双目流波。

    酒徒注:几句题外话,前头半夜突然牙疼。然后就是到处挂号而不得,最终在北大口腔医院看了急诊,拔除了牙神经。昨天又赶去挂号,做后期处理,补窟窿。每次都是一折腾一整天。所以就断更了,非常抱歉。明天赶飞机去墨尔本,估计还可能断更一次。但接下来就会恢复正常了。再次向大伙道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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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