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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七章 抉择

    第六十七章抉择(上)

    凭空冒出来的兵马,打了进攻方一个措手不及。

    几门距离城墙过近的炮车,先后被城头的床子弩和四斤炮炸翻。踌躇满志的蒙元弓箭手们,也被接二连三的爆炸逼得距离城墙越拉越远。答矢八都鲁和倪文俊几度重整旗鼓,试图再度将守军逼入绝境,但他们各自麾下兵卒的士气却一次比一次低落,再也无法重复先前的疯狂。

    当夜幕终于降临后,元军潮水般退了下去,摇摇欲坠的城墙下,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骸。

    这一轮交锋,持续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激烈程度,却超过了前几天中的任何一场战斗。蒙元官兵和倪家叛贼在短短的半个多时辰之内,就损失了五千余人。而守城的天完将士,死伤也超过了三千。勇士们的鲜血将半截城墙都染成了红色,被跳动的火把一照,从上到下都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这帮王八蛋,今晚到底发了哪门子疯?”太师邹普胜拄着一面扎满了羽箭的盾牌,气喘如牛。作为一名文官,他的体力消耗已经到达了极限,此刻只要有人在旁边轻轻推上一把,也许就会让他倒下永远无法再站起来。

    “淮安军马上就要到了!”陈友谅一改战斗时的疯狂模样,咧了下嘴,苦笑着说道。“如果贼人今夜破不了城,等明天淮安军一到,就永远别想着再拿下蕲州。所以今夜就是最后的机会,要么彻底灭了天完,要么铩羽而归,答矢八都鲁老贼别无他选!”

    “你说等会儿鞑子还要夜战?!”邹普胜吓了一哆嗦,差点踉跄着跌倒。多亏张定边在旁及时扶了一下,才勉强稳住了身体。“你怎么知道淮安军就要到了?贼人,贼人就,就不怕被淮安军给堵在城里头?”

    “如果不是淮安军马上就到了,答矢八都鲁老贼又何必让他的手下上来拼命?能把倪文俊的兵马耗光,不是将来更好收拾那厮么?”陈友谅又咧了下嘴,惨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无法掩饰的愁苦。“至于朱重九那边,呵呵,如果蕲州被鞑子攻破了,淮安军又何必再登岸?”

    “他,他,你是说,他一开始就不愿意来?圣上,圣上毕竟,毕竟.....”邹普胜瞪圆了眼睛,小声嘟囔。

    陈友谅看了看他,转身走向其他弟兄。

    有些话,他没办法明说。如果把他跟朱重九换了位置而处,他最好的选择就是袖手旁观,任由天完国自生自灭。因为中间隔着朱重八和彭莹玉,即便保住了蕲州,淮安军也无法长期控制这里。而徐寿辉偏偏又自大到了愚蠢的地步,居然死到临头了,还给朱重九下什么狗屁圣旨!

    城头上,刚刚经历了一轮生死搏杀的勇士们,正在抓紧时间封堵缺口,整理兵器和铠甲。他们的总数大约还剩下一千出头,其中包括两百左右最具战斗力的铁甲卫。凡是能坚持到现在不肯离开的,忠诚和勇气都毋庸置疑。但是,这已经是陈友谅手里的全部兵马了,下一次战斗中,哪怕他将画角吹破,都不可能从城内召集到更多的志同道合者。

    看到陈友谅走过来,大伙都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致意。陈友谅则笑着从大伙身边走过,或者替这个整理一下铠甲,或者替那个抹去脸上的血污,笑容里充满了自信。

    “好兄弟!”一边走,他一边随口说道,就像农户家的长子,在照顾着未成年的同辈,“陈某记不住尔等每个人的名字,但尔等都是陈某的兄弟。过今天晚上,咱们就有是一家人,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愿为金吾将军效死!”张必先在人群中带头,大声回应。

    “愿为金吾将军效死!”众勇士纷纷附和,烟熏火燎的面孔上,写满了激动。

    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不是陈友谅的嫡系下属。他们当中甚至还有很大一部分人,以前根本不熟悉陈友谅的名字。但在今晚的战斗中,陈友谅却用他的疯狂和勇悍,彻底征服了大伙。让大伙愿意跟着他一起去战斗,一起去面对任何敌人。

    “听好了,咱们谁都不死!咱们一起活着,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陈友谅的眼圈立刻开始发红,拱起手,哽咽着回应。

    “一起活着,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又是张必先带头,众人齐声呼和。充满豪气的呐喊声顺着城墙飘下去,在夜风中飘遍整个旷野。

    旷野中,蒙元士兵正在抓紧时间做战饭。大堆大堆的篝火,连成汪洋一片。远远望过去,比蕲州城的规模还要雄壮。每当有风向变换,空气中就传来野蛮的哄闹声和低沉的哀哭声。

    笑声来自答矢八都鲁麾下的羌兵,这些出生于雪域高原的家伙,比蒙古人还要野蛮十倍。活着的全部意义好像就是杀人放火,死亡对他们来说,也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

    蕲州是天完国的都城,所以蕲州附近方圆两百里内,对蒙元官兵来说,都属于敌国。敌国的一切,都属于可掠夺之物。敌国的百姓,则是可以随便屠戮的羔羊。遗传自祖先的野性,让蒙元官兵破坏掉了沿途看到的一切建筑,从城池到村寨,从竹楼到水井。遗传自祖先的嗜血**,也让他们杀光了几乎所有遇到的人,从八十老妪到垂髫幼儿。从起义者的亲朋好友,到自愿束手就缚,甚至头前带路的顺民。

    破坏和杀戮带来的陶醉感,让官兵们忘记了死亡的恐惧,在篝火旁且歌且饮。而目睹了同乡甚至亲朋被杀,却只能袖手旁观的倪部叛军,此刻士气却低落到了极点。平素最没有地位的是他们,在傍晚的战斗中,伤亡最大的也是他们。但是,他们想回头,却已经来不及。他们只能在蒙元官军和自家将领注意不到的时候,偷偷地哭上几声,以发泄心中的哀怨。

    “别号了,别号了,死的又不是你亲娘老子,号什么丧?!”倪文俊显然感觉到了周围的气氛压抑,拎着刀,带领着自己的一堆铁杆嫡系,来回巡视。“跟着那个老村夫,大伙能落到什么好?他连老子的女人都敢抢,你们的婆娘哪天被他看上了,还不得乖乖送进宫去由着他祸害?!”

    “别哭了,都别哭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早死早托生!”倪文俊的长史,黄州秀才孙东霖也大声帮腔,“好歹大伙都走回了正道上,不再是一群贼寇。即便做了鬼,阎王爷那里也会.....”

    他不说还好,一说,周围的哭声立刻就又增大的数分。对于他和倪文俊这种曾经做了蒙元高官的人,投降的确算是找回了“正道”。但对于普通兵卒,蒙元和天完又有什么分别?后者好歹皇上还是个同族,前者却只把大伙当作下贱的野狗。

    “闭嘴!”倪文俊也觉得孙长史是在帮自己的倒忙。回过头,狠狠瞪了后者一眼,大声呵斥,“没事儿干,就给我整理一下云梯和攻城凿。等会儿,老子还要派上大用场!”

    “是,大人放心,卑职这就去办!”孙东霖赶紧笑着抱了下拳,仓惶而去。远远地走出了人群,却偷偷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后用脚捻了几下,低声诅咒道:“德行,还不是一样的乡巴佬!这时候还赶着去抱蒙古人的大腿,真是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哪天风水倒转了,看你连哭都来不及!”

    骂罢,心里头终于顺过来一口气。倒背起手,施施然去完成倪文俊刚才交待给自己的任务。凭心而论,他压根儿就不看好蒙元朝廷的前途。但是,他更不看好天完皇帝徐寿辉。然而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根本无法自己做选择。所以大多数时间里,他只能带着一腔愤懑,随波逐流。

    他是有功名在身的人,应对这些简单的俗务毫无压力。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就清点完了辎重营内的所有攻城器械,静待着某个乡巴佬前来验收。

    “呜————!”一声号角被夜风送了过来,苍凉而婉转。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无数声号角低低的回应,宛若百鬼夜哭。

    紧跟着,蒙元官兵先动了起来。随即,是倪文俊身边的嫡系。倪部精锐,倪部普通士兵,倪部协裹而来的辅兵和百姓。当一队头上包着红布,满脸酒气的壮汉快步走到云梯和攻城车前,推起来就大步朝蕲州方向移动的时候,孙东霖知道,新的一轮攻击马上又要开始了。

    而远处的蕲州城,看起来却已经摇摇欲坠。敌楼塌了,左右两个马脸都被炸掉了半边。城墙上的箭垛也十去其五,剩下的绝大多数亦为临时修补过的,根本耐不住四斤实弹到一次轰击.....

    “可惜了!”孙东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自家队伍中,脸上没有丝毫对胜利的渴望。

第六十八章 抉择 (中)

    第六十八章抉择(中)

    走着走着,行军长史孙东霖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儿。蒙元官军高举着火把,直扑蕲州城的西墙。进攻方的大小火炮,也是一股脑地朝西墙上招呼。但自己所在的辎重营,却正在悄悄地向北转,每个过来抬云梯的家伙,眼睛里都闪着决绝。

    “咱们这是要去哪?”伸手抓住一名千夫长,孙东霖低声询问。

    “直娘贼,走就是了,问那么多干什么?”千夫长张翰一摆肩膀,将孙东霖的胳膊甩到半空。“哪凉快哪呆着去,别给老子添乱!”

    “我,我只是随便问问,问问!”孙东霖的脸立刻涨成了紫茄子,讪讪地收回手臂。与淮安军那边行军长史手握大权的情况不同,他这个行军长史,就是倪文俊用来装点门面的摆设。所以在整个倪家军中,从上到下,鲜有人肯给予半点儿尊敬。

    “还军师呢,连声东击西都不懂!”另一名千夫长从旁边匆匆走过,瞥了孙东霖一眼,不屑地数落。

    声东击西?!孙东霖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城头的守军早已是强弩之末,哪怕是直接强攻,答矢八都鲁和倪文俊两个这回都十拿九稳。再偷偷派一路奇兵从城北攀援云梯而上,徐寿辉今夜恐怕是要在劫难逃!

    正惊愕间,身旁不远处又传来倪文俊的声音,“军师,你跟着我,咱们一起去北边。”

    “呃,噢,卑职明白!”孙东霖愣了愣,神不守舍地回应。

    “这个给你,咬住!别发出声音!”倪文俊策马走过来,弯腰将一根湿漉漉的木棍儿,直接塞进了他的嘴里。

    有股又酸又臭的味道,立刻直冲孙东霖的脑门。然而他却不敢将木棍儿给吐出来。衔枚而行,原本就是偷袭的规矩。倪文俊将自己的‘衔枚’直接塞给他,本身代表的就是一种亲近。如果给他敢当众扫了倪丞相的面子,用不了多久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强忍着五腑六脏的翻滚,他跟在倪文俊马尾巴后,继续向北潜行。先是远远地兜了个大圈子,然后才趁着西南方打得正热闹之时,悄悄地靠近蕲州城的北门。

    “弓来!”倪文俊隔着老远就下了马,从侍卫手中接过一把两石半的步弓,拎在手里,迅速靠近城墙。

    两百多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弓箭手紧随其后,一个个敏捷如丛林中的狐狸。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已经来到了北门附近,借着半空中的火光,悄悄地拉开了角弓。

    “当——当当——当当------”正在北门敌楼中焦急倾听城西动静的守军,这才发现城外来了敌人,赶紧拼命扯动报警的大钟。

    才敲了两三下,一支三尺余长的狼牙箭凌空而致。“喀嚓!”一声,将拴着大钟的粗麻绳射作了两段。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又是一阵急促的箭雨,大钟附近的天完将士,个个被射得如刺猬一般,当场气绝。

    “弓箭手掩护,敢死队,登城!”倪文俊再度拉圆角弓,将一名试图跑向城西报信的守军,从背后射翻到城下。同时,冲着身后低声吩咐。

    早有默契的千夫长张翰用力点了下头,带领麾下兵卒推着云梯车快速前进,三步两步,就将云梯靠在了城墙上,随即用力扯动了云梯上机关。。

    “呯!”安装于云梯顶部的铁钩猛然下落,死死地勾住了城墙。千夫长张翰吐出衔枚,用嘴巴叼住佩刀,一手持盾,一手抓住梯身,如猿猴般朝云梯顶端爬去。

    北城墙上的守军总计才只有两百余人,并且全都不是精锐。在突如其来的打击面前,顿时乱作一团。有人叫嚷着跑上前试图推翻云梯,有人扯开嗓子大声向西方示警,还有人则丢下兵器,转身逃走。

    倪文俊精挑细选出来的弓箭手,准确地找上了他们,两轮覆盖之后,城墙上就再也看不到一个站着的守军。只剩下敌楼的屋檐下方和敌楼之内,还有少数幸存者在做最后的挣扎。

    但是他们的挣扎注定是徒劳的,西城墙那边打得正激烈,炮声、火铳声和手雷爆炸声,将北门附近的警讯彻底吞没,短时间内,谁也不可能注意到他们。

    “呯!”一支大铳在倪文俊身后不远处发射,将数十枚散弹砸入敌楼。挂在敌楼口的两串灯球瞬间被打得支离破碎,整个敌楼彻底陷入了黑暗。

    “该死,谁开的火,哪个叫你开的火!”倪文俊大怒,调转弓箭,对准铳声响起的位置。却看见自己的狗头军事孙东霖两眼发直,身体哆哆嗦嗦,哆哆嗦嗦,惨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等打完了这仗老子再收拾你!”一见后者那幅孬种模样,倪文俊的杀心就降低了一大半儿。再度调转角弓,将三尺长箭射入黑漆漆的敌楼。随即,抽出钢刀,大声断喝,“全军压上,半刻钟内,必须给我打开北门!”

    “是!”更多的云梯快速靠近城墙,接二连三落下铁钩。一队队死士沿着云梯攀援而上,速度快得像扑食的狸猫。

    已经不用再掩饰行藏了,西城墙上的守军即便听不见北城的示警,至少会留意到灯笼已经全部熄灭。而他们现在分兵过来救援,恐怕也未必来得及。毕竟陈友谅手中的兵力单薄,不可能还拿得出来另外一支后备军。

    事实也正如他们所料,北城敌楼中的灯笼一灭,陈友谅在西城墙上,立刻察觉到了危机。“这交给你!”将令旗向张定边手中一丢,他扯开嗓子大声高喊,“来几个人,跟我一道去北城!把几只浑水摸鱼的小贼赶下去!”

    “三哥,来不及了!”张定边的反映速度丝毫不比陈友谅慢。然而,他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判断,“那边只有两百守军,万一贼人刚才是声东击西.....”

    “能拖一刻算一刻!”陈友谅狠狠瞪了他一眼,高声打断,“张定边、张必先带领铁甲卫留在这儿,其他人,跟我来!”

    “是!”再一次被鲜血浸成红色的城墙上,有人大声回应。随即,数十名浑身是血的勇士拎着兵器,快速向陈友谅靠拢。而后者,则调转身躯,一马当先冲向了北侧城墙。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不要怕,如果是声西击北,西城这边就暂时安全。大伙给我顶住了,顶完了这一轮,淮安军马上就到!”

    前半句话也许很有道理,但是后半句话,则完全是望梅止渴。然而蕲州城西墙上的勇士们,却瞬间又被激起了斗志。一个个弯下腰,点燃手雷,接二连三地丢向城外。

    两名操炮手,将大铳专用的散弹,拿铲火药的木头铲子填进炮口。第三名操炮手,抄起木锥朝炮膛内狠狠捣了数下,然后抽出木锥,弯下腰,将四斤小炮推向箭垛,对准城外靠近西北侧的敌军。

    “轰”炮口喷出一道红光,斜斜地扫向城外的一排弓箭手。红光在接近目标的刹那骤然扩大,把整排的弓箭手全都包裹了进去。

    短短四十几步的距离,弓箭手根本来不及反应。像被冰雹砸过的麦秸一般趴在了地上,一个个死得惨不忍睹。

    “呯!”“呯!”“呯!”几名大铳手相继开火,将可能威胁到陈友谅的弓箭手,打得抱头鼠窜。借着弟兄们拼死换回来的机会,陈友谅的两腿继续加速,整个人如受了惊吓的野鹿般,冲过马脸,闪过箭垛,转过西城墙和北城墙的夹角,转眼间,就已经靠近了目的地。

    北城墙上,早已站满了倪部叛贼。剩下二十几名守军将士无路可退,只能用身体护住敌楼下方的城闸辘轳,阻挡张翰等人靠近。然而他们的防线是那样的单薄,短短几个眨眼,就已经被叛贼冲了四分五裂。

    “砍绳子,把绳子砍断!”陈友谅看得两眼冒火,扯开嗓子大声提醒。城门后的铁闸重逾万斤,只要将辘轳上的起吊绳索砍断,短时间内,倪部叛贼就休想将其再抬起。

    他的叫喊,立刻吸引了反贼的注意力。有名百夫长嘴里发出一声怒喝,带领着十名手下,转头杀了过来。

    “找死!”陈友谅大叫,钢刀斜抡,劈出一道闪电。那名试图建立奇功的百夫长连人带兵器被他砸出了城外,“咚”地一声,变成了一堆肉泥。

    两名叛贼紧跟着冲到,一左一右,试图对他展开夹击。陈友谅将自己的钢刀端平,拧腰横扫。雪亮的刀锋抢在对方砍中自己之前,画出了一道诡异的圆弧。两名叛贼个个开肠破肚,惨叫着栽倒。

    “给我去死!”陈友谅继续大叫,钢刀挥舞,将第四名对手砍去半边头颅。然后从此人的尸体旁快速突进,刀尖前刺,捅入第五名对手的心窝。狭窄的城墙,给他提供了极大的保护,令每次上前跟他厮杀的叛匪,都无法超过三人。而他却越战越勇,手下没有一合之将。

    “当!”一支冷箭从城下飞来,正中他的左胸。陈友谅被推得后退了数步,随即手起刀落,将嵌在铁甲上的箭杆砍为两段。产自淮扬的精钢板甲坚韧无比,远距离而来的冷箭,根本不可能将其洞穿。而作为高级将领的特供福利,陈友谅的板甲下,还衬着一件同样产自淮安的金丝软甲。哪怕板甲即便有了破损,柔软的细钢丝,也能提供第二层防护,将流矢彻底隔离在外。

    “当!”又一支羽箭飞来,射得陈友谅大腿火星乱冒。“姓倪的,有种上来单挑!”他快速向前冲了几步,将自己的身体藏在箭垛后,同时扯开嗓子发出挑战,“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有种过来单挑。陈爷让你一只胳膊!”

    倪文俊已经胜券在握,哪里会答应这种愚蠢要求?撇撇嘴,冷笑着继续放箭。但是陈友谅却再也没给他瞄准机会,快速冲上最靠近自己的那座马脸,贴着内墙,与周围的叛军战做一团。

    他出身于赘婿之家,虽然打小被周围的同伴另眼相看,但幼年和少年时代却是衣食无缺,一身习武的底子也打熬得非常雄厚。因此无论体型和刀法,都远超过了周围的对手。三刀两刀,已经杀透了重围,踏着血泊,朝敌楼全速靠近。

    敌楼下的十几名守军残兵,看到自家金吾将军舍命前来相救,也立刻士气大振。分出一半儿弟兄死死挡住张翰,另外几人举起钢刀,冲着辘轳上的绳索乱砍乱剁。

    “射死他们,射死他们,一个不留!”倪文俊见状,气得眼眶欲裂。顾不上再放冷箭偷袭陈友谅,指挥着麾下弓箭手调整角度,冲着敌楼下方来了一次全方位覆盖。

    密密麻麻的羽箭飞上半空,然后又迅速掉头而下。正在举刀砍绳索的几名勇士瞬间被射成了刺猬,圆睁着双眼相继栽倒。

    辘轳周围的倪部叛贼,也被这一轮箭雨放翻了十几个。剩下的愣了愣神,本能地后退。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靠近外墙处的尸体堆中,猛然又跳起了一名天完勇士。三两步冲到辘轳旁,将冒着火星的手雷朝下面一塞。然后张开双臂,整个人盖在了手雷上面。

    “拉开他,拉开他!把手雷拿出来,捻子,捻子还很长!”千夫长张翰歇斯底里地大叫,用钢刀逼着手下弟兄去保护辘轳。然而,周围的贼人哪有视死如归的勇气?一个个哆哆嗦嗦地挪动双腿,半晌都未能靠近半步。

    “轰!”红光闪动,起吊铁闸的辘轳与勇士的遗体同时炸得飞了起来,四分五裂。

    “杀陈友谅!”千夫长张翰的眼睛立刻开始发红,像输光了的赌徒般掉转头,带领城墙上的叛贼扑向金吾将军陈友谅。

    辘轳被炸坏了,北门轻易无法再打开。但杀了陈友谅,效果也是一样。此人乃是全体蕲州守军的主心骨,杀了他,破城易如反掌。

    陈友谅虽然勇力过人,但毕竟不是西楚霸王。面对着一波又一波冲过来的敌军,很快就被逼得节节后退。而他身后,却还有数十名刚刚被甩开的叛匪,嚎叫着扑上前,恨不得把他立刻就剁成肉酱。

    “我是陈友谅,金吾将军陈友谅!”铠甲上接连挨了三、四刀,陈友谅终于察觉到了事情不妙。猛地吐出一口血,扯开嗓子大喊大叫,“老子是执金吾,天完国的执金吾。做官要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老子够了,足了!来,杀老子,看老子先死,是你们先死?!”

    “呯!”一声火铳近距离射击,打断了他的疯狂。正堵在身后捞便宜的叛匪,被散弹打得东倒西歪,厉声惨嚎。

    陈友谅身上,也挨了十几弹。多亏了铁甲和金丝软甲的双重防护,才没有被打成筛子。但剧烈的痛楚,依旧令他回过头来,冲着开火者破口大骂,“直娘贼,你没长眼睛啊?!要不是老子.....”

    “事,事急从权!”太师邹普胜放下正在冒烟的大铳,趴在城墙内侧的箭垛上,喘得如同一个风箱。

    注:今天周六,就一更了。明天也是。周一开始继续双更。

第六十九章 抉择 (下)

    第六十九章抉择(下)

    “你怎么不再打准点儿!”陈友谅吐出一口血,跳过尸体,搀扶着邹普胜快速后退。

    对方那一抢虽然让他身上多处受伤,却也暂时将通道“清理”了出来。让他有机会摆脱追兵,去与正冲过接应的张洪生、欧普祥、于光、吴宏、王溥等人汇合。

    在他身后,千夫长张翰带领百余名死士紧追不舍,刀锋上的血浆淅淅沥沥洒得到处都是。陈友谅只跑出了十几步,就知道大事不妙。狠狠将邹普胜向前推了一把,然后转头劈剁。

    “当!”千夫长张翰举刀招架,被震得连退数步。陈友谅大叫着追上去,兜头又是一刀,将张翰左侧的喽啰砍掉半个脑袋。随即又是一记肘锤,将另外一名喽啰直接砸出了城外。

    脚下的尸体突然动了一下,双手抓住了他的大腿。陈友谅赶紧竖起刀尖,向下猛刺。身负重伤的倪部喽啰自知必死,居然不肯松手躲闪,咬着牙用胸口硬扛。陈友谅咆哮着继续挥刀下剁,一刀,两刀,三刀,终于将这个亡命徒的双臂切断,再抬头,一抹雪亮的寒光已经近在咫尺。

    “老子够本了!”陈友谅闭上眼,大叫着将刀尖向前捅去,准备跟对手来个玉石俱焚。刀锋如愿刺进了对手的小腹,想象中的疼痛却迟迟未到。他惊愕地睁开眼睛,正看见贴身侍卫长王溥将钢刀从敌军的胸口扯出来。

    于光、吴宏双双越过他,迎住一名叛军,呼喝酣战。御林军千户张洪生则从他的头顶跳过去,扑向叛军千夫长张翰。二人显然是旧相识,四目相对,火花迸射。手中的兵器招招砍向彼此要害,恨不得下一刻就让对方身首异处。

    “奶奶的,你们终于来了!”陈友谅用刀身支撑住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气。按照淮扬人的手钟计算,刚才的恶斗其实只持续了短短三、四分钟。但是他却感觉自己仿佛走过了几百年。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涌满了酸涩。

    然而,老天爷根本没想过给他任何休息时间。很快,一股滚烫的血就溅在了他脸上。猛抬头,他看见御林军千户张洪生,被千夫长张翰卸掉了半边身子,剩下半边身子靠着城垛,鲜血如瀑布般往下淌。

    “老张!”于光红着眼扑过去,试图给张洪生报仇雪恨。千夫长张翰却不肯跟他拼命,果断退入其他叛贼的身后。“不要脸,没骨头,无耻下流的王八蛋!有种别跑,有种别跑!”于光气得破口大骂,高举钢刀紧追不舍。一名叛军死士猛地躺倒,身体快速滚动,刀刃直奔他的小腿。

    “当!”电光石火之际,余光竖起兵器挡了一下。紧跟着抬起战靴,踹断了此人的肋骨。另一名死士从侧面扑来,被他用盾牌挡住,随即一刀捅了个透心凉。第三名死士从正面扑上,被他拧身扫断了大腿。

    “嗖!”一支从城墙外射过来的雕翎箭贴着他的哽嗓飞过,带起一串殷红的血珠。于光疼得咧了一下嘴巴,举刀继续朝张翰猛扑。第四名死士被他当胸砍了一刀,开膛破肚。第五名死士紧跟着也被他送去见了阎罗。第六名,第七名......,忽然间,他觉得眼前一黑,全身的力气快速从脖颈处溜走,鼻子、嘴巴和耳朵里,同时淌出了黑色的血浆。

    “他毒发了!”千夫长张翰欣喜地大叫,带领喽啰再度上前,试图将于光乱刃分尸。身穿铁甲的于光猛然冲他眨了一下眼睛,丢掉盾牌,大笑着张开l上臂......

    “当!当!当!当!”喽啰们的钢刀看在于光身上,将淮扬板甲砍得火花四射。接连吃了几刀的于光却丝毫感觉不到疼,侧身用护肩接了张翰一刀,然后抱起对方,重重地撞向两个城垛之间的缺口。

    “轰!”狭窄的缺口被撞出了一团红褐色的烟尘。高大魁梧的于光和满脸恐慌的张翰同时飞出城外,双双摔成了肉泥。

    “臭鱼!”吴宏哭泣着冲过去,对着城外大声呼喊。随即,咬牙切齿地转身,扑向周围的敌军。

    失去主心骨的叛军被杀得节节败退,吴宏的身上的板甲,也很快被砍得百孔千疮。他却根本不肯停下来清理伤口,双手挥刀,将敌军赶过马脸,赶上城楼。两名敌军再度成为他的刀下鬼,正当他准备扑向下一名对手,背后猛地伸过来一干长矛,从板甲破碎处刺了进去,深入半尺。

    “啊——!”吴宏大叫着一回头,将双手持矛的偷袭者带得步履踉跄。他大叫着挥刀,砍断已经弯成了弓形的矛杆,随即又是一刀,将偷袭者削去首级。十几把钢刀从四面扑来,将他淹没在寒光当中。

    “保持队形,保持队形。两两相护,两两相护!”陈友谅再度如疯虎一样冲入敌楼,扑向围着于光尸体乱刀齐下的敌军。一名叛匪被他在后腰上开了条口子,脊骨碎裂,像条蚯蚓般在血泊中翻滚。

    另外几名叛匪放弃对于光尸体的凌迟,齐齐冲他举刀。陈友谅毫不犹豫地向前踏了一大步,将正对着自己的那名叛匪劈得凌空倒飞。第二名叛匪的刀刃后半部,同时狠狠切上了他的大腿。被护腿的甲胄卸掉了大部分力道,只带起了一串淡淡的血雾。

    “去你娘的!”陈友谅扭头一刀,砍断此人的脖颈。又侧身一刀,将第三名围攻自己的人劈出圈外。第四、第五把刀先后砍中了他,砍破板甲和金丝甲,疼得他头晕目眩,半跪于地。剩下的叛匪大喜,纷纷举刀冲过来,准备将他剁成肉泥。

    “呯!”又是一声火铳轰鸣,一片铁砂贴着陈友谅的头盔扫过,将他身边的叛匪打得鬼哭狼嚎。

    “三哥,我来了!”张必先丢下发射完毕的大铳,扑上前,将陈友谅抱在怀里,掉头朝马道狂奔。张定边,欧普祥等人带着百余名残兵,搀扶起已经累瘫在地上的邹普胜,且战且走。

    “谁叫你们过来的,西城墙呢,西城墙不要了吗?赶紧给老子回去,回去!”陈友谅瞪圆了眼睛,扒住张必先的肩膀,大喊大叫。

    “跑了,皇上跑了!”张必先低下头,跟他对吼。眼泪和血水顺着两颊一起往下淌。“皇上自己刚才从东门跑了,咱们还拼个什么劲儿?快走,快走,再不走就再也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皇上,皇上.....”陈友谅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冷地看着张必先,眼睛里写满了绝望。

    “卖布的那厮自己跑了,把三千多妃子全都丢在了皇宫当中。文武百官也跟着全都撒了丫子,就把咱们哥几个丢在了城墙上!”张定边快步追过来,一边骂,一边从张必先怀里接过陈友谅,不由分说背上了后背。

    他怕陈友谅挣扎,因此双臂用了十分的力气。然而陈友谅却像被抽去了魂魄般,软软地靠住他,嘴巴里不停地嘟囔,“跑了,他真的跑了?他,他是咱们的皇上啊!他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御林军千户张洪生没跑,太师邹普胜没跑,五千从池州赶来的精锐没跑,三百铁甲卫没跑,自己这个金吾将军也没跑。然而,天完国的皇帝陛下,当年连死都不怕的徐大哥,居然没等城破,就自个跑路了。这,让池州和安庆等地的南派红巾以后还有什么面目见人?这,让连日来战死于城头上的千秋雄鬼们情以何堪?!

    没有人回答陈友谅的疑问。残存的铁甲卫和御林军们,簇拥着,逃下北城墙,穿过蕲州城宽阔笔直的街道,以最快速度冲向城东。

    有大量的火把出现在城西和城北的敌楼中,那是蒙元官军和倪部叛军在庆贺他们终于破了城。大伙能听见来自背后的鬼哭狼嚎,大伙却谁也没有勇气再回头。

    城内的楼台馆舍中,也很快涌起了火光。那是一些地痞流氓在趁机发财。每当灾难来临,最高兴的就是他们,因为他们可以不受追究地去杀人越货,可以再一次轻松改变身份。

    被打劫的百姓们,则无助地嚎哭。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带着匆忙收起起来的大包小裹,像没头苍蝇一般随着人流四处乱撞。看到浑身是血的张必先等人从身边跑过,他们的眼里先是闪过一抹畏惧,随即,便涌满了无法克制的厌恶!

    “呸!”有人冲着陈友谅的脸吐了口吐沫。虽然半途落地,却将他羞得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天完国本来是为了保护百姓们而诞生,然而天完国从始至终,带给他们的却只有灾难。

    “放下我,放下老夫!”邹普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孱弱,却又充满了果决。“老夫不走了,老夫今天要死在这里!”

    背着他的御林军士卒,缓缓地停住了脚步。同时停住脚步的,还有数十名筋疲力尽的铁甲卫。他们缓缓地在街道正中央列阵,缓缓走向正在抢劫包裹的一伙流氓。毫不犹豫地挥刀,将陶醉在发财美梦中的“大侠小侠”们挨个一刀两断。

    “啊——!”忽然看到甲士们当街杀人,周围的百姓一哄而散。几伙正在发战争财的地痞,也吓得丢掉抢来的财物,低头钻进了深巷。

    “老夫今天要死在这里,你们,谁跟老夫一起去死?!”邹普胜又多余的问了一句,弯腰捡起一把流氓们丢下的菜刀,快步走向下一个着火的街道。斑白的头发,在风中四下飘舞。

    “三哥.....”张定边松开双臂,冲着陈友谅满脸歉然地笑了笑,快步追了上去。

    “三哥,兄弟来世再跟着你!”张必先抬手在脸上抹了两把,也走向了邹普胜单弱的背影。

    “你们这帮王八蛋,没良心!”陈友谅破口大骂,捡起一根不知道谁丢下的门栓,踉跄着追了过去,“没良心,没义气,老子岂是你们想的那种人?死则死尔,老子是金吾将军,老子去了地下,也得走在阎王爷的前头!”

    “去死,一起去死!”剩下的铁甲卫和御林军见了,也纷纷跟上。总计只剩下的七十来人,还个个带伤。看上去却像是百万雄师。

    “轰——!”一颗流星从南向北,呼啸着掠过夜空。

    “轰——!”“轰——!”“轰——!”更多的流星拖着长长的火焰之尾,将夜空点缀得无比绚丽。

    数以百计的流星匆匆滚过,蕲州城外,忽然地动山摇。

    陈友谅猛地停住了脚步,抬起头,用力屏住呼吸,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他看见夜空中,银河横亘。

    今夜是个大晴天。

    今夜星光注定灿烂。

第七十章 犹豫

    第七十章犹豫(上)

    “淮安军,淮安军来了!”邹普胜猛然打了个哆嗦,缓缓蹲在地上,眼泪像泉水一样沿着惨白的面孔往下淌。

    “淮安军,是淮安军的的火炮!鞑子完蛋了!鞑子这回完蛋了!”张定边、张必先等人也纷纷停住脚步,欣喜若狂。

    如此密集的狂轰滥炸,必出于淮安军之手。

    蒙元官兵也有大炮,但他们的大炮以笨重而著称,动辄四五千斤,轻易无法向前移动。而倪家军手中的六斤炮,满打满算也超不过十门,不可能打出如此霸道的气势。

    仿佛与他们的欢呼声相应,又一排炮弹凌空而至,砸在摇摇欲坠的西城墙附近,将城上城下的元军炸得鬼哭狼嚎。

    肯定是淮安军!只有他们的战舰上,才配备了如此规模庞大的火炮。也只有战舰上的火炮,为了避免船身被后坐力推翻,只能按照一定间隔陆续发射。所以打出来的炮声节奏感极强,仿佛唐鼓大家敲出的旋律。

    “轰!”一枚开花弹正中北门敌楼,将原本就垮塌了大半儿的敌楼彻底推平。碎砖乱木与弹片交织在一起,朝四面八方飞溅。凡是被波及者,无不筋断骨折。

    蒙元官兵被这兜头一通狂轰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个个像没头苍蝇般四下乱窜,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在几分钟之前,胜利对他们来说还像熟透的杏子一样唾手可得。然而短短几分钟后,留给他们的,却只有火焰和死亡。

    “站住,不要慌。进城,杀进城里去。淮贼来自江上,他们,他们一时半会儿根本登不了陆!”蒙元四川行省丞相答矢八都鲁被气得七窍生烟,轮刀剁翻了两个四下乱窜的百夫长,大声喝令。

    “站住,不要慌。往城里冲。淮贼来自江上,根本来不及登陆!”

    “站住,不要慌。往城里头冲。淮贼来自江上,根本来不及登陆!”

    “站住,不要慌。尽管往城里头冲。淮贼来自江上,根本来不及登陆!”

    ......

    答矢八都鲁之子,四川行省平章孛罗帖木儿带领百余名亲兵,将主帅的命令一遍遍大声重复。

    他们父子的判断不可谓不准确,淮安军的炮火虽然激烈,但士兵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杀到蕲州城下。而蒙元官兵只要赶在淮安军之前控制住了蕲州城,就可以将阖城百姓劫做人质,凭借优势的兵力固守。届时,淮安军顾及到朱重九的好名声,未必敢朝着无辜百姓狂轰滥炸。光凭着战舰上携带的辎重,也不足以支持淮贼与官军来一场旷日持久地战争。

    只是,短短几分内的巨大落差,让他们父子麾下的蒙元将士,根本无法稳定心神。只想尽快从铺天盖地的炮火下退出去,尽快远离蕲州城这个受诅咒的地方。一股股顺着刚刚打开的西门夺路而出,如同受了惊的蚂蚱。

    “跟我来,堵住城门!”孛罗帖木儿气得两眼冒火,将刀一摆,就准备带领麾下亲信去封堵所有人的退路。

    答矢八都鲁却从身后拉住了他,两只眼睛里充满了失望,“别去了,来不及了!撤兵,传我的命令,现在就撤!”

    “阿爷——!”孛罗帖木儿气得跳着脚大叫,“总计也没几条船,我就不信,他们凭着火炮,就能把大伙全都轰死!”

    “撤兵!”答矢八都鲁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厉声怒吼。“你带着人先撤,我带人断后。稳住阵脚,别多哆嗦!”

    “您?!”孛罗帖木儿被打得晕头转向,梗着脖子怒视。

    “少将军,城外,城外大营!”参知脱欢轻轻扯了他的绊甲丝绦一下,用极低的声音提醒。“城外大营那边起火了。再不撤,我军形势威矣!”

    “啊——?”孛罗帖木儿如梦方醒,扭头朝五里外眺望。只见漫天星斗下,有股妖异的火光拔地而起。火光所处位置,正是官军的大营。

    “不要声张,组织人马后退!大营里有一万弟兄留守,即便遭到偷袭,也不至于立刻被淮贼拿下!”答矢八都鲁的声音再度从他耳畔响起,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焦灼。

    敌方典型是在用攻心之计,先派一哨奇兵去大营内四下纵火,然后又用乱炮轰击正在进城的官军。然而,蕲州城与大营之间相距如此远,骤然受挫的大元将士们,怎么可能坚信他们的后路没丢?万一此刻军心崩溃,哪怕杀上岸的淮贼只有三千,也足够让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

    “遵命!”孛罗帖木儿好歹也跟在其父身后打了三、四年的仗了,基本功非常扎实。稍微冷静下来,就立刻明白了自家父亲的用心良苦。赶紧拱手行了个礼,转身带领亲信去组织撤退。

    在他们父子的齐心协力下,刚刚夺取了西城墙和部分城区的蒙元官兵,潮水般向城外涌去。哪怕是头顶上的炮火再厉害,也无法让他们再多做片刻停留。至于那些受伤的兵卒,则被他们毫不犹豫地丢在了城墙附近,任凭后者如何哀求、唾骂,都绝不回头。

    “鞑子撤了,弟兄们,跟我去杀倪文俊!”陈友谅迅速捕捉到了战机,再度跳起来,呐喊着冲向了北城门。

    “杀倪文俊,杀倪文俊!”张定边,张必先等人紧随其后,再往后,则是仅存的七十余名残兵。

    这支浑身是血的残兵,沿着到处是火头的街道大步前行。预见敢发国难财的地痞流氓,就上前用乱刀砍成肉酱。遇到落单的自家弟兄,则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拉进队伍。

    “杀倪文俊!杀倪文俊!别让姓倪的逃了!”

    “鞑子撤了,鞑子撤了。大伙去杀倪文俊,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

    一行人走走停停,不断驱散作乱的地痞流氓,不断收拢躲藏在角落里失魂落魄的溃兵。没等走到北城墙下,人数已经扩充了十倍。甚至一些天完王朝的底层小吏,以及达官显贵的家丁,也主动跟在了他们身后,试图在蕲州城的新主人到达之前,能拿到一份耀眼的投名状。

    陈友谅则是来者不拒,将张定边、张必先和欧普祥铁杆死党分派出去,让他们迅速整顿队伍。当视野里终于出现了北门两侧的马道,他立刻将刀尖前指,大声断喝,“跟我来!杀贼!”

    “杀贼!”已经膨胀到了一千出头的队伍,像潮水般冲上城头。看到挡路的倪部叛匪,立刻围拢上去,乱刃分尸!

第七十一章 犹豫 (中)

    第七十一章犹豫(中)

    先前铺天盖地的炮击虽然与蕲州城的北墙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却已经让倪文俊和他的手下人心惶惶。

    突然掉头杀回来的陈友谅等人,更是令倪家军上下不知所措。

    战,他们肯定能轻松将陈友谅所率领的乌合之众杀个精光光,然而,他们却不知道淮安军已经走到了什么位置?不知道朱重九的兵马会不会紧跟着就杀到眼前来?更不知道淮安军这次前来争夺蕲州,所出动的兵马是三千五千,还是三万、五万?!

    如果是后者,恐怕答矢八都鲁都要退避三舍,倪家军更没有必要留在城墙上做无谓的挣扎。

    战场上,一分钟的耽搁,往往就能决定生死。

    对士兵们来说,最可怕的不是主帅做了错误决策,而是主帅迟迟不做任何决策。

    就在倪文俊在为去留问题犹豫不决之时,陈友谅已经带领其麾下的乌合之众冲上了城头。挡在他前面的倪军将士,要么被他亲手劈翻,要么被张定边和张必先二人挥刀砍死,被杀得节节败退。

    “倪文俊,还不赶紧逃命?!”陈友谅偏偏捡了便宜还卖乖,扯开早已嘶哑的嗓子,大声嘲笑,“你的蒙古主子都逃了,你这条老狗瞎坚持个啥?赶紧夹着尾巴滚蛋,看在同事多年的份上,本将军饶你不死!”

    “倪文俊,赶紧逃命,爷爷饶你不死!”

    “倪文俊,你主子已经滚蛋了。你个当奴才的还不赶紧去追?!”

    张定边,张必先两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一边挥刀向前冲杀,一边大声叫嚷。

    “倪文俊,赶紧逃命去吧!”

    “倪文俊,你主子早就滚蛋了!”

    ......

    众幸存下来的勇士,纷纷开口附和。声音不算响亮,但每一句,都好像狠狠抽了倪文俊一个大耳光。

    “老子先杀了你!”倪文俊被气得七窍生烟,瞪着通红的两只眼睛,就准备跟陈友谅拼命。才朝前走了三五步,就听见城墙外有人乱哄哄地喊道,“丞相,丞相快走。淮安军,淮安军杀过来!”

    “丞相快走,蒙古人自己跑了,弟兄们,弟兄们根本挡不住淮贼!”

    “丞相.....”

    “丞相.....”

    一个人喊声倪文俊可以充耳不闻,但几十人同时示警,却让他瞬间又乱了心神。踉跄着又向前挪动了好几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咬牙切齿地吩咐:“撤,立即撤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撤,赶紧撤!”众叛匪等得就是他这句话,霎那间,如蒙大赦。掉转头,顺着云梯两侧支柱就往下溜。

    “断后,留下一队人断后!!”倪文俊气得大喊大叫,不得不亲自点将,“夏柳松留下断后,其他人,一个接一个慢慢来!”

    “遵命!”被点了到了名字的亲兵百夫长夏柳松不得不答应,硬着头皮带领自己麾下的弟兄,迎战陈友谅。

    好在后者也是强弩之末,一时半会儿,倒不至于要了他的小命儿。趁着双方再度陷入僵持的机会,倪文俊果断推开挡路的弟兄,抢了一架云梯,快步冲下。

    “倪文俊,有种别跑!你个有爹养没爹教的孬种!”陈友谅冷眼看到倪文俊从城头上消失,立刻追着他的背影大喊大叫。

    张必先和张定边两人所带领其他弟兄闻听,精神顿时又是一振,刀光过处,人头滚滚。负责替倪文俊断后的夏柳松等人,则彻底失了士气。或者转头逃命,或者被陈友谅身旁的乌合之众冲上来砍死,溃不成军。

    “去死!”张定边手起刀落,从背后将百夫长夏柳松劈下了城墙。随即单手朝云梯上一搭,就准备冲出城外,继续追杀敌军。

    “回来!”陈友谅一把抓住了他的绊甲丝绦,用力摇头,“别逼傻狗进穷巷!咱们回头,去迎接淮安军!”

    “嗯....?!”张定边犹豫了一下,立刻明白了陈友谅的意思。倪文俊不敢在城头上多做停留,是怕淮安军赶过来,断了他退路,瓮中捉鳖,并非就是怕了他和陈友谅。而万一大伙追出了城外,追到了倪文俊随时都可以跑路的旷野当中,后者便不再有任何顾忌。真的反咬一口,大伙即便不死也得落一身伤。

    而回头去接应淮安军,任务就轻松多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冲入城内的官兵,如今早已经撤得干干净净。西城外纵使零星还有些歪瓜裂枣,也应该属于被答矢八都鲁故意留下来的“尾巴”,士气和战斗力都不值得一提.....

    想到这儿,张定边对陈友谅佩服得五体投地。将血淋淋的钢刀一摆,扯开嗓子高声叫喊,“弟兄们,走,跟三哥去迎接淮安军!咱们早日合兵一处,杀鞑子一个屁滚尿流!”

    “合兵一处!”

    “合兵一处!”

    此刻在幸存下来的大多数天完将士眼里,陈友谅就是一尊金甲天神。无论发出什么谕旨,都必须无条件遵从。

    接下来大伙所看到的事情,也证明陈友谅的判断的确英明无比。从北墙敌楼一直走到西墙敌楼的遗骸处,除了被丢下的伤重等死者之外,大伙没有遇到一个还能站起来的元兵。

    从马道下了城,又沿着城门追出了半里之外,大伙所遇到的阻挡也是微不足道。只需要稍稍努力一冲,断后的元兵就立刻开始溃退,敌我双方,都没有多大伤亡。

    “答矢八都鲁老贼退得倒是果决!”张必先追得兴趣索然,将刀往地上一戳,喘息着说道。“好歹也是一省丞相,连淮安军的面儿都不敢见,他也不嫌丢人!”

    “黑灯瞎火的,他哪知道来了多少淮安军!”陈友谅也缓缓收住脚步,喘息着摇头,“不过我估计老贼也不会真的就这样一走了之。以他的秉性,宁可舍掉一部分兵马,也得给淮安军填点儿恶心!”

    话音刚落,就听见东南方一阵爆豆子般的脆响,紧跟着,无数黑影在星光下跌跌撞撞。有得向北,有的向南,人的哭喊声和战马的悲鸣声搅作一团。霎那间,仿佛地狱的大门忽然被炸碎,百鬼夜奔!

    “是淮安军!老贼给淮安军设下了套儿!”张必先又惊又怕,望着陈友谅的眼睛,脊背上冷汗滚滚。

    “三哥,三哥你真神了!”

    “陈将军,咱们该怎么办?!”

    ......

    其他将士乱纷纷地开口,烟熏火燎的面孔上,写满了对陈友谅的崇拜。

    “不用急!老贼舍不得下大本钱!”在一片期盼的目光当中,陈友谅信心十足地摆手,“留下的人不会太多。充其量,就是给淮安军一个下马威。让淮安军觉得他不好对付而已!咱们这就赶过去,刚好能给淮安军壮壮声势!”

    说着话,他将手中钢刀一举,带领大伙转头奔向正南方。才走了两三步,便又听到了一阵爆豆子般的声响,“呯!呯!呯!呯!呯!呯!呯!......”

    夜空下,跑动的人影更多,哭喊悲鸣声也愈发凄厉。

    “排铳!!”没等大伙停下来发问,陈友谅就抢着解释,“到底是朱总管亲手调教出来的嫡系,这配合,可比咱们的人娴熟多了。蒙古人即便派出了骑兵,恐怕也讨到任何好处!如果.....”

    “呯!呯!呯!呯!呯!呯!呯!......”第三波射击声接踵而至,将他的话淹没在狂暴的旋律当中。

    紧跟着,就是第四波,第五波和第六波。淮安军不知道派了多少火铳手登岸,射击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不多时,回声和火铳声就混在了一起,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这......”陈友谅张了张嘴巴,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受上次出使扬州的影响,他对火器的重视程度,在整个天完国都首屈一指。他麾下弟兄火器配备的数量,在整个天完国也是数一数二。但他却无法判断,到底得用多少兵马,采取怎样的战术,才能把火铳使得如此狠辣!

    速度丝毫不亚于弓箭,甚至比弓箭还要快上半分。如果双方都是密集阵形忽然遭遇......

    对毫无防备的一方来说,那简直就是大屠杀!抬起头,陈友谅再度望向星空。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脏比铅块还沉重,每跳动一下,声音大得亦犹如惊雷!

    “呯!呯!呯!呯!呯!呯!呯!......”同一个星空下,一波弹雨飞过,将手持盾牌的元军打得七零八落。

    “吱——!”御侮校尉卢四猛地吹动哨子,命令队伍中的火枪手交换位置。

    站在长枪手身后的第一火枪手都立即小步后退,同时将铳口指向地面,将火药残渣甚至未能击发的铅弹,从火铳的前端倒了出去。

    第二火枪都则缓步前行,与倒退回来的第一火枪都交换位置。然后将燧发枪举到肩膀处,冲着乱作一团的元军扣动扳机。

    “呯!呯!呯!呯!呯!呯!呯!......”枪声如豆,对面的元军立刻又被削去了整整一层。剩下的残兵不敢再做任何停留,惨叫一声,转身便逃!

    “吱——!”又是一声尖利的哨音,从卢四嘴里发出。听起来与先前那声没有任何差别。做为讲武堂的第一批毕业生,他对各种号令都娴熟无比。

第七十二章 犹豫

    第七十二章犹豫(下一)

    第二都的士卒同样枪口向下,缓步后退。第三都的士卒则按照相同的节奏缓步向前。双方的身体交错而过,配合得宛若戏台上的表演。

    已经退到最后位置的第一都士卒,则快速装填火药,压入弹丸。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娴熟。只可惜,他们在短时间内,已经没有再次开火的机会,挡路者顷刻逃了个精光,连受伤的同伙都不肯带着一起走。

    “一营,向正北方,攻击前进!!”有名骑着战马的翊麾校尉举刀前指,号令麾下弟兄向前推进。

    “一营,正北方,攻击前进!”他身边的亲兵扯开嗓子,大声重复。同时用力敲响摆在鸡公车上的大鼓。

    “咚——!咚——!咚——!咚——!咚——.......”牛皮大鼓发出低沉的旋律,每一记,都如闷雷般钻入人的心底。

    一营长苏二则以喇叭声回应,“唔哩哇啦”调子怪异而又清晰。

    “呜——呜呜——呜呜——!”一连长尹六娃迅速将喇叭声化作号角,催促自己麾下的百名长枪兵大步向前,踏过敌军的尸体,推向下一波挡路的对手。

    “呜——呜呜——呜呜——!”二连长许土保手中的号角,发出与一连同样的旋律。其麾下的一百名长枪兵立刻迈开双腿,紧紧跟在了一连身后。

    “呜——呜呜——呜呜——!”三连连长,御侮校尉卢四将嘴里的铜哨子也迅速换成牛角,发出令人血脉贲张的声音。

    三连旗下三个都的火枪兵快速跟上长枪兵步伐,在后者左翼形成整整齐齐的三排梯队。与此同时,四连长许文、五连长林威,催动各自的弟兄,缓缓跟在了长枪连的中央和右翼位置。

    与淮安军以往的三三制不同,第五军旗下的几个教导营,在获得了兵局和大总管朱重九的允许后,都扩充到了五个连标准。

    两个重甲长枪连,外加三个胸甲火枪兵连。

    临战时,长枪兵单独在队伍前列一个双层横阵。三个火枪兵连,则按照左中右比肩而立。每个连的内部,又按照都为标准,再度细化为三个横排。

    此外,除了长枪连之外,三个火铳连的连长身边,还专门配了一名神射手。作战时不与其他弟兄共同进退,而是依照连长的命令,专门挑选敌军中的底层将佐,或者勇悍者的开冷枪。

    以上兵种组合乃是吴良谋、刘魁和逯德山三人,根据敌我双方的特点,以及两年来的实战经验推演而来,曾经反复练习了上百次,直到最近接收了新式遂发火枪和神机铳,才终于宣告成熟。

    今天将其拿到战场上初试啼声,果然一鸣惊人。习惯了远处用火炮弓箭,近身则长枪大刀的蒙元兵卒,根本无法适应第五军团的最新战术。往往没等与后者发生接触,就先失去了队伍中的主心骨。紧跟着又挨上两轮弹雨,整个队伍的损伤就超过了三成,剩下的立刻士气崩溃,丢下自己身边的袍泽,仓惶逃命。

    而被答矢八都鲁留下来给淮安军填堵的副万户李哈喇,同样无法适应眼前的变化。他分明谨慎又谨慎,将麾下弟兄摆出了一个标准的三才阵,只待占上一点便宜,然后转身就走。谁料左右两个斜翼的游骑,没等发挥出作用,就纷纷被一声声“霹雳”给打下了马背。紧跟着,前锋队也迅速宣告崩溃,被对手只用了三五个呼吸时间,就打得四散奔逃。

    情急之下,李哈喇毫不犹豫地就命令最为精锐的跳荡队压了上去。结果跳荡队的表现,居然比前锋队还为不堪,没跟对手发生任何实质性接触,就倒崩而回。两千人马逃回来的至少有一千八,从将领到兵卒,一个个惊惶得如丧家之犬。(注1)“妖法,红巾贼用了妖法!”有名少了条胳膊的副千夫长,非常有良心地向李哈喇示警。鲜红色的血浆顺着战马的鬃毛,淅淅沥沥地往下淌。

    “为将者不战先退,斩!”李哈喇毫不犹豫地,就宣告了他的死刑。两只眼睛盯着前方,嘴角不停地抽搐。

    “饶命,万户大人,饶命啊。末将,末将身负重伤,身负重伤!”断臂副千户闻听,立刻大叫着拨歪马头,试图先跑远点儿避避风头。李哈喇身边的亲兵怎肯给他机会?先一箭射过去,将其射下马背。然后冲上前,手起刀落,砍下了他的头颅。

    “督战队,上前,凡敢冲击本阵者,一律射杀!”探马赤军副万户李哈喇对死者的头颅看都不看,继续咬着牙发号施令。

    “是!”有名唤作凌五的绝对嫡系高声答应,点起五百督战兵,举弓上前。对着迎面败退下来的自家袍泽,就是一波箭雨。

    “啊——!”“娘咧——!”“饶命——!”正在仓惶逃命的溃兵们被射了个措手不及,一瞬间倒下了上百人,惨叫声此起彼伏。

    副万户李哈喇却充耳不闻,继续紧盯着正前方,两只眼睛里,闪烁着幽绿的光芒。

    他不能手软,也不敢手软。

    四川行省丞相答矢八都鲁给他的任务是骚扰淮安军,并没要求他死战到底。然而如果连半柱香功夫都不到,他就被打得转身溃逃,恐怕回去后,少不得项上人头会被丞相大人借走用上一用。

    所以无论断臂千户说得是不是真话,无论淮安军用没用妖法,他都必须再坚持一会儿。哪怕是能看清对手到底是谁,规模大致情况,也好歹能够去向答矢八都鲁父子交差。

    嫡系千户凌五明白自家万户大人的心意,带领着督战队,继续向败退下来的自家袍泽泼洒羽箭。将后者射得一排接一排倒在地上,血流成河。

    后续跑过来的溃兵被吓得两腿发软,赶紧侧转身体,让开督战队的正面。这下,敌军的模样终于能看清楚了,副万户李哈喇顿时暴跳如雷。

    “督战队,放箭拦截。左厢、右厢,两翼包抄!中军,给我一起押上!”像发了疯的野狗般,他嘴里发出愤怒的咆哮。手中钢刀向前急指,胯下的战马也不安地扬起了前蹄,四下乱蹬。

    不怪他沉不住气,眼前看到景象,实在太侮辱人。追过来的淮贼,总计只有五百上下规模。并且全是步卒,没有任何骑兵,身后也没有隐藏着上百门大炮。

    然而就是这区区五百淮贼,却在几个呼吸时间内,接连摧毁了三千官军的斗志。并且还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仿佛对面如林的火把都举在土偶木梗手里一般。

    “督战队,放箭拦截。左厢、右厢,两翼包抄!中军,给我一起押上!”

    “督战队,放箭拦截。左厢、右厢,两翼包抄!中军,给我一起押上!”

    ......

    李哈喇身边的亲兵,也迅速变得士气高涨。扯开嗓子,将自家万户大人的命令一遍遍重复。

    “杀呀——!”左右两厢的千人队闻听,立刻高举兵器向前推进。与中军的蒙元将士一样,他们先前也被自家溃兵吓得心惊胆战。但是当看清楚了第一波冲过来淮安军规模之后,他们心中恐慌,迅速就变成了羞愤。

    五百人,区区五百人,就想将五千官军一口吞下。那带队的淮安军将领,不是疯子,就是自大狂。而这五百人身后的同伙,至少距离他们有二里多远。大元官兵完全可以先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然后再从容撤离。

    “杀呀——!”李哈喇身边的中军将士,嘴里发出同样的呐喊。迈动双腿上前,准备给对手兜头一棒。

    他们的战意是如此强烈,以至于溃退回来的同伙都不敢面对他们,调转方向,撒开双腿,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他们的喊叫声是如此响亮,以至于正在攻击前进的淮安军,不得不停止了对溃兵的追杀,原地缓缓结阵。

    “吹角,让弓箭手覆盖射击!”李哈喇绝不会给对手从容准备时间,果断地在马背上挥动钢刀。

    不用他的命令,左右两厢和中军的弓箭手们也知道该怎么做。斜向上扬起角弓,快速拉动弓弦。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上千支破甲锥同时升空,滑翔了短短的几十步距离,猛地掉头向下。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朦胧的火光中,对面传来的声音宛若雨打芭蕉。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

    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探马赤军都是世代相传的好射手,即便刀盾兵,不少人背上也背着角弓。成百上千的羽箭,一轮轮砸向对面的淮安军的头顶,转眼之间,就将他们完全吞没。

    然而,令李哈喇和他麾下将士们绝望的是,这数千支羽箭,给淮安军造成的损失却微乎其微。

    大部分羽箭还没等落下,就被半空中来回摆动的长枪拨偏了方向,最后不知所踪。小部分落入对手阵列中的,也被淮安军士卒用结实的头盔和闪亮的胸甲隔开,奈何不了对方分毫。最令人为之气结的是射向长枪兵胸口的羽箭,几乎把对方射成了刺猬,但身中数箭的淮安士卒们却好像吞服了金刚符一般,连看都懒得低头多看一眼。只是随便摆了摆枪柄,就将身上的雕翎一支支拨落尘埃。(注2)注1:三才阵,古代标准战阵之一。分为两翼游骑,前锋、跳荡、左右两厢和中军七个部分。战时各司其职。游骑数量较少,主要作用监测战场动向,寻机骚扰对手。前锋为试探进攻,查明敌军实力。跳荡为战场主力,负责斩将夺旗。左右两厢则为预备队,以避免跳荡队的兵力不足,寻机使用,压垮敌军。而中军则为保护主帅的最后家底,一旦投入使用,则意味这到了最后时刻,不剩则死。

    注2:弓箭破甲能力非常有限。所以古代常有某悍将身中数百支流矢,都继续呼和冲阵的记录。无他,甲好,弓箭穿不透尔。

第七十三章 犹豫 (下 二)

    第七十三章犹豫(下二)

    “靠近些,继续射!我就不信.....”李哈喇被亲眼看到的景象气得浑身发抖,哑着嗓子继续大喊大叫。

    他麾下的将士显然也不甘心如此就认输,继续举着兵器缓缓向前移动。临阵不过三矢,指得是自敌军的先锋进入羽箭的有效杀伤范围,到猛冲到弓箭手眼前的这段时间。并不适用于双方都刻意压制住推进速度的情况。而单纯从体力上讲,一名有经验的弓手可以在每次战斗中,连续射出十五到二十箭。并且在二十步左右,羽箭的杀伤力会达到极限。

    接下来的发生的情况,让李哈喇心神恍惚。明知道他们想要将距离拉近,以便更好地发挥弓箭的威力,对面的淮安军,居然还在不紧不慢地整队。前两排长矛手,一排深蹲,一排直立。长矛手身后的那些战兵,则伴随着某种古怪的哨音,快速调整着彼此之间距离,仿佛即将登台做戏一般。

    虽然双方的推进速度都不快,但转眼后,彼此之间的距离依旧被缩短到了六十步。并且以令人窒息的速度,继续向五十步缩短。近了,近了,更近了,紧握弓臂的射手,几乎能看见长矛兵的面孔。他们猛地停住脚步,果断将弓弦向后猛拉.....

    “呯!”正前方的淮安军中,突然抢先冒起一股白烟。数十股鲜红的血迹,猛然从李哈喇的中军将士们胸口冒起,喷泉般凌空飞溅。尚未拉满的角弓迅速落地,失去控制的羽箭四下乱窜。中弹者惊诧地瞪圆眼睛,像酒鬼一样踉踉跄跄,踉踉跄跄,然后一个接一个跌倒于血泊当中。

    “吱——!”凄厉的哨音响起,淮安军队伍中,有人快速后退。元军队伍中的弓箭手们,则慌乱地射出羽箭。大部分箭矢都直奔长枪手而去,或者被铠甲和头盔直接弹开,或者扎在铁甲上,摇摇晃晃,却无法再深入半分。只有零星几支走了大运,从面颊上专门给眼睛留出来的缺口射了进去,令中箭者轰然栽倒。

    第二排的长枪手迅速上前补位。用身体挡住箭雨,不肯让它们越过这道会移动的长城。快速从后排走上前的各连第二都火枪手,则毫不犹豫架起兵器,对着四十步远的目标胸口,果断扣动扳机。

    “呯——!”几乎与第二波箭雨射来的同时,八十多颗铅弹脱离枪膛。

    大部分羽箭都徒劳无功,而大部分铅弹,却直接穿透了对面的铠甲、肌肉和胸骨,将目标的内脏瞬间捣了个稀烂。

    李蛤蝲麾下的八百中军,转眼就倒下了一百五十余。剩余的魂飞胆丧,再也没有勇气拉弓,转身就往后逃。

    “稳住,稳住,左右两厢,左右两厢冲上去,近身肉搏!!”李蛤蝲一边被自己的亲兵协裹着,极不情愿地策动战马逃命,一边扭过头去,大声喝令。

    他的判断非常准确,淮安军的方阵,威力最大的是正面。两个侧翼如果遭受打击,很容易就影响到他的进攻节奏。然而,亲眼目睹了中军如何崩溃的左右两厢元兵,却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纷纷调转头,紧追自家主帅脚步而去。

    “稳住,稳住,给我稳住啊!”李哈喇一边逃,一边声嘶力竭的叫嚷。

    还没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呢,这仗就彻底输了。如果还想要活命,他就必须表现出点儿值得答矢八都鲁刀下留情的素质来!

    这个侥幸的想法,彻底葬送了他的逃生机会。身后的淮安军神射手们,正愁找不到合适目标。看到有一个骑着战马的家伙居然在试图重新稳定队伍,立刻将手中的神机铳转向了他。

    “呯!”“呯!”“呯!”,三颗表面包裹着软铅的弹丸,从三个不同角度射入了李哈喇的身体。将此人打得从马鞍上腾空而起,当场气绝。

    “呯!”又一颗包裹着软铅的弹丸,将另外一名骑马逃命的蒙元千户射下坐骑。这一枪距离非常远,甚至连教导团中的几个神射手都忍不住东张西望,寻找枪声的起源方向。

    还没等找到目标,“呯!”又是一声清脆的枪响,某个停下来组织同伙一道逃命的探马赤军百夫长,被敲碎了半颗头颅。

    “保持注意力,先杀官,再杀兵!”骑着战马的翊麾校尉从后边追上来,冲着第一营的神射手们大声提醒。

    “是!”三名神射手赶紧收回目光,一边紧随队伍大步向前推进。一边尽可能快的清理神机铳的枪膛,从前方压入火药和弹丸。然后再用通条压实,举起枪口,快速寻找下一个有价值的目标。

    “呯!”淮安第五军团都指挥使吴良谋又对着百步外的某个倒霉的敌军将领开了一枪,然后摇摇头,非常不过瘾地将神机铳丢给了自己的亲兵。

    他的亲兵们,则将这支神机铳和先前打空的数支一并收起来,放入后面的马车。随即再度于吴良谋的马前围成一个扇形,避免自家都指挥使遇到某些无法想象的危险。

    “没事儿去抓几个俘虏去,别在这儿瞎耽误功夫!”吴良谋几次抖动缰绳,都被自己的亲兵挡住了去路,非常不高兴地吩咐。

    本以为这回能把答矢八都鲁父子堵在城里,来个瓮中捉鳖。谁料对方远比他想象的狡猾,居然见势不妙,立刻就来了个断尾求生。结果第五军团的两个战兵旅,各自只登陆了一个营,就将答矢八都鲁丢下的尾巴,一扫而空。让他这个都指挥使从头到尾,未能发挥出半点儿作用!

    “行了,佑图兄。莫非你还想做胡通甫不成?!”逯德山迈着四方步从后边追上,一句话,就彻底扼杀了吴良谋去阵前过把瘾的冲动。

    经过两年多的历练,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只懂得纸上谈兵的书呆子。对火器的运用和了解都登堂入室。知道这东西早晚都会成为猛将的心头之刺,所以也绝不准许自己的好友朝绝世猛将方向再多前进半步。

    “胡通甫,胡通甫怎么了?我就喜欢第二军团那种高歌猛进的打法,每一回都酣畅淋漓!”吴良谋回头瞪了逯德山一眼,嘴上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眼睛里的嗜血渴望却迅速冷却了下去。

    “咱们把火器演练纯熟了,甭多说,弄出三个旅来。保证你今后一样会酣畅淋漓!”逯德山也不否认,只是笑呵呵地展望未来。

    这下,吴良谋彻底被弄没了脾气。摇了摇头,悻然翻身下马。

    逯德山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大量使用了火枪的队伍,特别是使用了遂发枪的队伍,攻击力绝对天下无双。只要弟兄们配合娴熟,三叠横阵,就能轮番向敌军开火,速度丝毫不亚于弓箭,威力却至少是弓箭的两到三倍。上千杆火枪源源不断地打过去,即便挡在前面是金刚不坏之躯,最终也得被打成一个马蜂窝。

    而更为可怕的是,对火枪手的体力要求,远远低于长枪兵和弓箭手。只要他能将不到十斤重的火枪端平,并且能穿上胸甲走路,就有希望成为一个合格的火枪手。接下来需要努力的方向,无非是服从命令,并且能保持稳定的心态。至于准头,那是神射手才需要具备的技能。普通火枪兵只管对着正前方的目标扣动扳机就行,凭着射击速度和弹丸的密度,也能将对方打得溃不成军。(注1)“我觉得主公把第一批迅雷铳和神机铳全都给了咱们,肯定有让咱们第五军团率先朝这个方向发展的意思!”见吴良谋情绪不高,逯德山想了想,继续笑着点拨。“而你我,再如何努力,武艺也比不上胡大海和陈至善,所以还不如将火器的长处发挥到底!”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但是主公......!”吴良谋笑了笑,轻轻摇头。“谁知道主公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咱们还是别胡乱猜测得好。”

    “别的不敢保证,主公肯定是要在整个淮安军中,大力推行火器。不信,你看他这几年的精力,主要都放在了什么地方?”逯德山未听得出来吴良谋心事重重,笑着补充。

    “也许吧,也许,应该你是对的!”吴良谋不想跟他争论,笑呵呵地点头。

    “怎么,你觉得主公还有别的绝招?”终于感觉到吴良谋有点儿心不在焉,逯德山继续追问。

    “这,这我哪里知道?!”

    “佑图兄,你到底怎么了!”

    “也许累了吧,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坐船!”

    ......

    正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间,第五军团的副都指挥使刘魁从蕲州城方向大步走了过来,一手还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满脸欣赏。“佑图,禄长史,看看我带回来的这两条好汉。徐寿辉早撒丫子了,多亏了他们俩,才将答矢八都鲁父子顶在了城外!”

    “嗯?”吴良谋的眉头轻轻一跳,眼睛里冒出了几分赞赏。

    “让我来打个过节!”刘魁笑了笑,举手投足间,豪气干云,“这位是吴佑图,第五军团指挥使。这位是禄梁禄德山,第五军团长史,我们哥仨是老搭档。”

    说罢,又快速松开手,指着两名浑身是血的汉子介绍,“这位,是金吾将军陈友谅,这位,是镇殿将军张定边!他们两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汉!”

    他的话音刚落,陈友谅和张定边两个,赶紧抢先一步,给吴良谋和逯德山行礼,“见过吴将军,禄长史!末将迎接来迟,请两位大人勿怪!”

    “这是哪里话来?两位能困守危城死战不退,吴某心里好生佩服!”吴良谋笑着拱了下手,以礼相还。在众人都没注意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却猛地闪起了一道寒光。

    陈友谅!这个人就是陈友谅!如果自己下令杀掉他,眼下是最好的机会。刘魁绝对不会帮着外人,而逯德山,过后也一定会帮助自己寻找出足够多的借口,甚至帮忙毁尸灭迹。

    想到这儿,他的手就缓缓朝佩剑上伸去。然而当掌心与剑柄接触的瞬间,一股冷气却顺着胳膊直冲顶门。

    杀了陈友谅,自己就是主公嫡系中的嫡系,从此成为整个淮安军中最受信任的将领。然而,这真是主公想做的事情么?他当年手中只有区区几千兵马时,就大气地放走了朱重八,果断地扶持了张士诚,他现在拥兵十万,又怎么可能把一个无名之辈放在心上?

    那不是朱重九,不是自己熟悉的朱都督。

    也许,这只是主公给自己出的一道考题?

    自己如果真的对陈友谅下了手,恐怕也不再是吴良谋,不配再做第五军的都指挥使!

    猛然间,吴良谋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奇怪的圈子里头。向前向后,都可能是错。站在原地,亦无法看到答案。

    “两位激战多日,想必都累坏了!”强按下心头的杀机,他低声吩咐。“来人,送两位壮士先回城去休息,待明日清理完了战场,本指挥使再与他们二位把盏庆功!”

    “是!”身边的亲兵听得满头雾水,但答应得却非常果断。

    刘魁和逯德山二人,也不知道吴良谋到底发了哪门子神经。但有外人在前,他们两个却必须维护后者的权威。因此笑了笑,也低声吩咐,“陈将军,张将军,二位先请。蕲州城的事情不必担心,既然我们淮安军已经来了,就断然不会坐视它落入鞑子之手!”

    “多谢吴将军,多谢刘将军和禄长史!”陈友谅也是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人,虽然后脑勺对着吴良谋,心里头却不寒而栗。本能地就打算尽快离开这里,趋吉避凶。

    刘魁和逯德山敬他们二人勇敢,又双双送出了百余步,然后才将二人交给亲兵,带着满肚子的困惑走了回来。

    “佑图,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根本不像平时的你!”一见到吴良谋的面儿,刘魁就忍不住大声抱怨。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吴良谋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好生轻松,“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两位以为然否?!”

    注1:早期火枪准头都非常一般。所以排好队,走到敌军近前开火,才成为火枪战术的主流。但随着米尼步枪的出现,这种战术开始逐渐被淘汰。新的小队配合,步炮协同等战术,开始逐渐走上战场。

第七十四章 时势

    第七十四章时势(上)

    “你要把蕲州城占下来?”逯德山立刻误解了吴良谋的意思,被吓得连连摆手,“不行,这绝对不行!除非你有本事回过头去,把朱重八一并给灭了。”

    “关键是粮草弹药都无法自给!大总管那边,也派不过足够的文官来!”刘魁听了,也笑着摇头。丝毫不认为吴良谋的“设想”,有实现的可能。

    在他们两个眼里,自家大总管气度恢弘,绝不会因为第五军团对他的战略目标做了些变动,就从此对大伙心生间隙。但大总管府的地盘这两年膨胀过快,却着实是个大麻烦。缺钱,缺粮、缺兵马,缺官吏,光是徐睢淮扬就已经把大伙忙得焦头烂额。偏偏蕲州和扬州之间还隔着朱重八和彭莹玉,什么都得靠水路运。在如此多不利情况下,这块飞地对大总管府来说绝对就是个鸡肋!

    吴良谋也不做解释,迅速藏起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笑了笑,撇着嘴道,“我只是觉得,不能白白便宜了徐寿辉这软骨头而已!否则等咱们一走,他还得把蕲州城拱手让给别人!”

    “那就想办法让别人不敢再窥探蕲州!”只要吴良谋没打算驱逐徐寿辉,刘魁就绝对愿意帮他分忧解难,“先狠狠给答矢八都鲁父子一个教训,告诉他,徐寿辉是咱们大总管的人,谁敢再动蕲州,就是不给咱们大总管面子!”

    一番话被他说得声色俱厉,活脱流氓头子在为麾下小喽啰撑腰。但吴良谋和逯德山两人听了,各自的眼神却俱是一亮。

    淮扬大总管府暂时没有力气将蕲州纳入治下,但扶植一个傀儡,让他唯大总管府马首是瞻却没有太多问题。从这个角度上看,徐寿辉的贪生怕死,恰恰成了他的优点。即便他将来野心膨胀得再厉害,只要大总管府对其保持着足够武力优势,他也不敢翻起什么浪花来。

    并且扶植徐寿辉,也没有完全违反大总管的命令。毕竟当初淮安军出兵的战略目标之一,就是逼迫徐寿辉去除帝号,与其他各路红巾平起平坐,共同奉《高邮之约》为圭臬。

    “徐寿辉毕竟还是彭和尚与赵普胜两个名义上的主公。咱们如果控制了他,彭、赵二人,今后对上淮安军就会缚手缚脚。如果能让蕲州、宿松和池州与咱们淮安军共同进退,咱们就能对朱重八构成包夹之势。随时都可以出兵去端掉他的老巢!”见吴良谋和逯德山二人没有发表任何反对意见,刘魁大受鼓舞,继续信马由缰地幻想。

    “彭莹玉恐怕没那么容易对付!”听他越说越不靠谱,逯德山忍不住低声打断,“徐寿辉过去能压得住彭和尚与倪文俊,是凭借他带领大伙起兵反元之功。而自打当了天完皇帝之后,他就没干过一件正经事情。光顾着娶老婆,日日当新郎官。朝政基本全甩给了邹普胜,对外攻城略地,也全凭着倪、彭两人。所以当初的威望早已被用得所剩无几,再加上这回弃城而走,恐怕南派红巾上下,不会有多少人还瞧得起他。”

    “彭和尚虽然派了陈友谅带兵来给他帮忙,却没再派人过来救他的驾。很明显,已经起了让让他这个天完皇帝自生自灭的念头。”吴良谋也摇了摇头,笑着补充。

    “至少,只要徐寿辉一天不死,彭和尚就很难另起山头。除非他也学倪文俊,去投降蒙古人!”刘魁闻听,立刻退而求其次。

    “彭和尚虽然野心很大,却是个响当当的汉子,绝不会像倪文俊那样认贼作父!”逯德山对彭莹玉一向持赞赏态度,点点头,笑着表示赞同。

    “赵普胜、欧普祥、丁普朗三人,都是彭莹玉的门生。彭莹玉不肯起兵造徐寿辉的反,他们三个就不会轻举妄动!”

    “还有一个邹普胜,天完朝的太师。恐怕也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

    “所以说来说去,最关键点还要着落在徐寿辉身上!”

    “咱们得尽快找到他,免得这家伙被吓坏了,一路跑到别人的地盘上!”

    “他未必会舍得蕲州。以他目前的情况,去了别人那边,照旧是被当作傀儡养起来。还不如直接投靠咱们大总管,好歹将来不失梁公之位!”(注1).....

    三人都是读过很多年书,底子原本就远比同龄人打得扎实。在朱重九麾下又一直被当作栋梁之才来精心培养磨砺,所以眼下无论本领和见识,都早已不在冯国用、章溢等谋士之下。稍微用上一点儿心思,就将扶植徐寿辉为傀儡的利弊,分析了个清清楚楚。

    淮安军的传统向来就是能说能做,当确定把徐寿辉树为傀儡,比先前的目光对淮扬更有利之后,三人立刻决定开始动手实施。先联名写了一封信,送回大总管府,说明改变战略目标的理由及蕲州城当前所面临的真实情况,然后一边组织兵马,入城接管城墙、衙门、皇宫以及各级府库,一边撒出大量斥候,设法寻找徐寿辉和敌军的行踪。

    上述事情说起来简单,真正干起来,却是千头万绪。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蕲州城才完全被淮安第五军团收归掌控。派出寻找徐寿辉和敌军踪迹的斥候,也纷纷返了回来。

    “徐某人眼下在广济!”斥候连长黄叔度顶着满头大汗水走上前,向吴良谋大声汇报,“咱们的人已经联系上他了。但是他却不肯回来!”

    “广济?”吴良谋的眉头跳了跳,目光迅速扫向身后挂在墙上的舆图。

    按照舆图上标识,广济距离蕲州只有三十几里路,骑兵半个时辰就能追到城下。这个天完皇帝,跑了整整一宿居然才跑出这么一丁点儿路,腿脚可真不是一般的慢!

    “据咱们的弟兄汇报,徐寿辉身边所带的护卫只有四百余人,但珠宝细软就拉了六十几大车。所以注定无法走得太快,能一夜时间逃到广济,已经算是竭尽所能了!”黄叔度眼里,也不大瞧得上这位敌军尚未入城就卷铺盖逃命的天完皇帝,耸耸肩,继续大声补充。

    “那他说没说过,将来有什么打算?”吴良谋笑了笑,继续询问。

    “没说过,但是他好像也不打算再往远了跑了。就蹲在广济城里,紧闭四门!”黄叔度的回答,听上去很是出人意料。

    “依禄某看,他是等着咱们出招呢?”第五军团长史逯德山迅速接过话头,大声提醒。“他是料定了,咱们不会主动攻击他。而有蕲州城在前面挡着,答矢八都鲁和倪文俊两个,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到广济去。只要能多拖上些时日,彭莹玉和赵普胜两个,怎么着也得再派点儿兵马过来!”

    “说不定,朱重八和韩林儿,也会派人马过来捡现成便宜!”刘魁看了舆图一眼,不屑地撇嘴。

    淮安军不出兵,周围诸侯就对蕲州之危视而不见,谁也不愿意过来跟答矢八都鲁硬拼。但淮安军的兵马一到,就自然成为跟元军交战的主力。其他红巾诸侯再派人过来,就非但不会遭到太大损失,反而趁机捞些名声及实际上的好处,当然是何乐而不为?

    “所以过来的人越多,徐寿辉自己的选择余地就越大,越奇货可居。”逯德山再次接过话头,冷笑着补充,“这个人啊,见识短是短了些,心思转得可一点儿都不慢!”

    “那是,好歹也当过皇帝的人!”吴良谋笑着插了一句,眼神渐渐发冷。“答矢八都鲁和倪文俊两个退到了什么位置,斥候查探清楚了么?”

    “已经查探清楚了!”黄叔度毫不迟疑地回应,“答矢八都鲁带领麾下兵马去了蕲水,倪文俊把营盘扎在了蕲水城外。二人并没有拆掉蕲河上的木桥!从蕲州通往蕲水的道路,也没有遭到任何破坏!”

    “看来这两个家伙还不服气啊!”吴良谋冷笑着摇头,目光再度扫向身后的舆图。

    蕲州城原名蕲春,与蕲水城相距大概有四十余里。中间还隔着两条不大不小和河流。如果答矢八都鲁昨夜被打没了士气,肯定会破坏道路和桥梁,以免被淮安军乘胜追杀。而他现在的做法,显然是正整顿兵马,随时准备再杀过来洗雪前耻。

    “那就打到他们俩服气为止,刚好杀鸡儆猴!”刘魁握着拳头,恶狠狠地说道。“让那些想趁机过来占便宜的家伙们好好想想,他们有没有足够的牙口!”

    “别急,还有时间!”吴良谋笑了笑,斟酌着回应,“咱们先想办法稳住徐寿辉!来人,把陈将军和张将军,还有邹太师给我请来!”

    “是!”亲兵们答应一声,小跑着去请陈友谅、张定边和邹普胜。不多时,三人结伴而至,脸色看起来依旧疲惫不堪,但身上的衣服和脚下的靴子,却都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见过吴将军!”三人一进门,就立刻齐齐肃立拱手,“昨夜救命之恩,蕲州上下,此生必不敢忘!”

第七十五章 时势 (下)

    第七十五章时势(下)

    “嗯!”吴良谋笑了笑,轻轻摆手,“免礼,来人,请三位大人坐下说话!”

    “恩公面前,哪有我等的座位!折杀了,折杀了!”三人好像排练了很久了般,异口同声的回应。

    “叫你等坐就坐,我们淮安军,没让客人站着说话的规矩!”吴良谋的眼神一寒,声音渐渐转高,“至于救命之恩,那你们得去感谢我家主公,而不是吴某。”

    “是,吴将军吩咐得是,我等莽撞了!”陈友谅、张定边和邹普胜三人心里又打了个哆嗦,赶紧顺坡下驴。

    昨夜跟刘魁初次相遇时,双方相谈甚欢。然而谁也没料到在吴良谋这个第五军团都指挥使身上,竟藏着极其浓烈的杀机。那种随时就可能丢掉性命的感觉,让陈友谅如坠地狱。所以今天再被对方召见,就处处陪着小心,以免哪句话不小心说错了半个字,就被对方找茬推出辕门之外,一刀了结了性命。

    “你家主公在广济!”好在吴良谋也不多兜客气,寒暄了几句后,就立刻开门见山,“吴某想请他回来,他却不放心。所以吴某只好劳烦你们三位,替吴某去跑一趟。就说我淮安军无暇照管蕲州,打退了答矢八都鲁,就会班师回扬州。还请他早些回来,一则可安百姓之心,二来,你我双方也能面对面商量一下今后的诸多事宜!”

    “吴将军说,你,你打跑鞑子就会撤兵?”张定边性子最急,立刻瞪圆了眼睛追问。

    陈友谅快速在背后踩了一下他的脚跟,然后转上前,躬身施礼,“我等愿意为大将军效力。请大将军赐予信物,我等也好去说服旧主放心来归!”

    “嗯!”吴良谋赞赏地点头,旋即从腰间解下佩剑,笑着绕过帅案,亲手递给了陈友谅,“这把宝剑乃我家主公所赐,在淮安军中,只有都指挥使才有资格使用。你拿去给徐统领看,他自然会相信吴某的诚意!”

    “我家主公.....”邹普胜在旁边闻听,神色顿时大变。然而看见吴良谋那自信的笑容,再想想昨夜淮安军犀利的炮火。轻轻吐了口气,低声说道:“我家主公并非妄自尊大,只是不愿屈居于鞑子皇帝之下。所以才仓促立了国号,分封了百官!”

    这话说出来,傻子都不会相信。如果徐寿辉不是妄自尊大,就不会在向扬州求救时,还下什么狗屁圣旨。但吴良谋听了,却也不戳穿。又是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大伙都没必要再提。毕竟徐统领在起兵抗元之时,还算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我家主公如果在乎徐统领给他下旨,就不会派末将逆流来援。但今后你我双方该如何相处,还请邹将军多替徐统领打算。毕竟,我淮扬兵力有限,不可能每次都放下自己的事情,跑过来替外人守城!”

    “末将明白,末将一定会劝我家主公深思!”邹普胜越听,脸色越苍白。躬了下身,小心翼翼地大营。

    “多谢吴将军!末将也会竭尽全力劝告徐大哥,不负吴将军所托!”陈友谅再度开口,向吴良谋大声保证。

    两次称呼徐寿辉,他一次用了旧主,一次用了徐大哥。明显是在表明态度。令后者闻听之后,眼睛里头不知不觉就涌上了几分赞赏。

    “陈将军和张将军昨晚所为,吴某听闻之后,甚感佩服!”目光转向陈友谅,吴良谋继续和颜悦色地说道。“此番劳烦两位将军替吴某跑腿儿,算吴某欠了二位一个人情。今后有需要吴某帮忙的地方,二位尽管派人送个信来!”

    “不敢,不敢!”陈友谅闻听,立刻连连摆手,“淮安军救了陈某与大伙的命,陈某正愁无以为报,替吴将军跑一趟腿儿,又怎么敢收取酬劳?日后如果承蒙将军不弃,陈某愿意带领麾下百余兄弟,受将军驱策,百死亦不旋踵!”

    “这话以后再说,你先去做事。我家主公向来欣赏有血性的汉子!”吴良谋笑着挥了下手,示意陈友谅不要想得太远。

    陈友谅、张定边和邹普胜闻听,赶紧又行了个礼,捧着吴良谋的佩剑告辞。待出了第五军团的临时驻地,三人互相看了看,个个背上都渗出了大片大片的汗渍。

    “你,你居然准备投靠淮安军?皇上,皇上和彭丞相平素都待你不薄.....”邹普胜先喘匀了一口气,然后瞪着陈友谅的眼睛抱怨。

    “昨夜一战,陈某已经不欠天完什么。徐大哥从今往后,也不再是陈某的主公!”陈友谅毫不客气地跟他对视,冷冰冰地打断。“至于彭丞相,他应该明白,天下大势所趋!”

    “你,你.....”邹普胜被气得说不出话,心里却无法否认,陈友谅说得这些未必没有道理。徐寿辉自己丢下文武百官和城头上的将士逃命了,就别怪大伙不再认他这个主公。而彭和尚这两年全靠着淮扬的扶植,才勉强在池州站稳了脚跟。根本没资格去跟朱重九理论是非,更没资格将来去争夺天下。

    “不做皇帝,对徐大哥更好!太师,你应该明白,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子!”陈友谅得理不饶人,看了邹普胜一眼,继续强调。

    邹普胜愈发说不出话来,咬着牙将头扭到了一边。

    陈友谅也不在乎他生气不生气,抱着宝剑,继续大步流星地赶往自己的住所去牵战马。才将邹普胜甩开了十几步,衣襟下摆处,却又传来一股轻轻的拉力。

    “其实,其实.....”张定边轻轻拉了一把陈友谅,低声劝告,“你决心别下得这么早啊!那个刘将军,我看挺欣赏你的。而昨夜阖城百姓,应该算是咱们兄弟救下来的。大伙都会念着你的恩情!如果能借淮安军的势.....”

    “你想得倒是美!”陈友谅瞪了好朋友一眼,声音陡然增大,让邹普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可谁又比谁傻多少?有张士诚这王八蛋摆在前头......”

    叹了口气,他不想再说些没有用的话。正所谓时势造英雄,陈某人时运不佳,只能认命。好歹跟上一个雄主,日后未必失公侯之位。

    “张士诚,这又关张士诚什么事情了?!”张定边依旧懵懵懂懂,皱着眉头不停地询问。

    陈友谅嫌他啰嗦,拎着宝剑加快了脚步。正追过来的邹普胜看了他一眼,也苦笑着摇头,“你呀,这辈子也就做个猛将的份儿,就别问那么多了!陈将军说得对,不做皇帝,其实对徐统领更好!”

    注1:梁公之位,公元前256年,秦军攻周。东周末代皇帝姬延准备流亡韩国,大臣劝他说,反正其他诸侯早晚也得被秦国所灭,不如尽早投降大秦。于是姬延投降,献上东周最后的三十六城,三万户口。被封为周公,迁居梁城。所以后世又称其为梁公,以与通常的周公区别。

第七十六章 谋划

    第七十六章谋划

    张定边性子耿直,除了打仗之外,不愿意在别的地方多花心思.所以他理解不了,为什么徐寿辉当统领比当皇帝要好?为什么眼前正发生的这一切事情要归咎到远在杭州的张士诚头上?但同样的问题对于天完国的太师邹普胜,却没有任何难度。当心中的羞恼之意稍稍退潮之后,他立刻就清楚地认识到了现实。

    淮安军不欠徐寿辉任何东西,包括《高邮之约》,当年也只有彭和尚以天完国右相的身份表示了支持,高高在上的徐寿辉的态度则是不闻不问。所以当蕲州遇到叛军和蒙元的联手攻击时,朱重九根本义务没有挥兵来援。

    在这种情况下,淮安第五军团能逆江而上,完全是为了施恩于天完。或者说,只是为展示淮扬大总管府的实力。当他们将展示实力的目的达成后,下一步做到什么程度,是立刻撤兵放任徐寿辉自生自灭,还是确保蕲州城能继续苟延残喘,就得看天完国上下肯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了。

    谁也不用指望朱重九再像当年不遗余力的支持张士诚、王克柔、王宣和朱重八,来支持徐寿辉。首先,当年的情况和现在完全不同。当年朱重九兵力单薄,打下的地盘越大,所承受的风险越大。所以他在支持张、王、朱等人,等于同时在给淮扬自身争取缓冲空间。而现在,朱重九麾下的战兵据说都已经超过了十万人,他不立刻向外扩张,已经算是谨慎。根本不需要再依靠他人之手,获取战略缓冲。

    此外,如果张士诚也跟朱重八那样,只是在桌子底下玩火,表面上却依旧对淮扬礼敬有加,依旧小心谨慎地将自己当做别人麾下的小喽啰,虽然他的实力早已超过了郭子兴数倍。天完这边的派出个舌辩之士,多给朱重九灌点儿**汤,也许还能让朱重九继续当他的袁公路。但是张士诚这厮没等朱重九称王呢,自己就弄了个吴王的帽子戴上了,然后又跟蒙元的福建道的官吏暗通款曲,准备联合当地的亦思巴奚兵一道对抗淮扬。这已经是**裸的掀桌子行为,让今后欲效仿他的人彻底绝了念想。哪怕朱重九再昏庸糊涂,其麾下的逯鲁曾、刘伯温等人,也会站出来提醒他要长记性。(注1)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邹普胜心中的怨气也就慢慢平息了下去。作为天完国的太师,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主公徐寿辉。以后者的能力和见识,当一个县令都非常勉强。做到行省丞相,肯定就是个祸害一地的大贪官。至于做皇帝,呵呵,天完国在起兵之初是何等的兴望,转眼几年,就被他给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所以陈友谅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徐寿辉不当皇帝,对他本人,对大伙都好。至少不至于为了个虚名,让大伙今后全都死无葬身之地。而只要徐寿辉肯低头听淮扬大总管府的摆布,有着张士诚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前头,朱重九也不会转而再扶植其他人。

    毕竟窝囊废有窝囊废的好处,将来想让他交权之需要一道手令。若是换成了陈友谅或者彭和尚,万一今后羽翼丰满,谁能保证他们不会是另外两个张士诚?!

    想到此节,邹普胜的心里,又涌起了对陈友谅的几丝怜悯。以后者的能力和威望,若是能得到淮扬大宗府的倾力支持,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彻底取代徐寿辉,成为威名赫赫的一方诸侯。而陈友谅经常挂在嘴边上的口头禅,也暴露此人曾经拥有过的野心。

    但是如今,一切都成了梦幻泡影。朱重九不会再给其他人成为吴王的机会。没有外力支持,陈友谅如果还不肯放弃他的“光武之志”的话,只会让他自己更快地变成别人脚下的一具尸体。

    “陈将军,陈将军慢点儿走,老夫年纪大了,跟不上你的腿脚!”彻底弄清楚了所有前因后果,邹普胜的肩膀上顿时一轻。加快脚步,追赶陈友谅的背影,“吴将军命令老夫跟你一起去,咱们三个稍微走得慢一些,刚好可以在路上商量一下,怎么样才能说服主,说服徐统领!”

    “太师不再怪陈某见异思迁了?”听到来自身后的喊声,陈友谅迟疑着将脚步放缓,回过头来,冷笑着询问。

    “不怪,不怪!”到底是文官,同样意思的话从邹普胜嘴里说出来,就悦耳很多,“是老夫先前愚钝,没理解陈将军的良苦用心。我等当初举义兵,乃是为了救万民于水火,并非为了功名富贵。若是能舍一个天完国号,而使蕲黄四州的百姓得以摆脱蒙元暴政,我等又何必在乎一个虚名?!”

    闻听此言,陈友谅又是微微一愣,随即,停住脚步,冲着邹普胜做了个长揖,“太师所言甚是,我等本心乃是为国为民,何惧身外虚名?!今天该如何帮徐统领也找回初心,还请太师多多谋划。毕竟陈某和张兄弟都是武夫,除了打仗之外,其他事情并非我等所长!”

    “太师这两个字,就不用再提了!”邹普胜默契地侧开身子,以平辈之礼相还。“天完朝已成过眼云烟,我这个太师是空,你那个金吾将军也是空。此后你我三人,不妨以兄弟相称,也好彼此间有个照应!”

    “陈某敢不从命?!邹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陈友谅立刻又拱手施礼,完全换成一幅江湖做派,只字不提彼此的过往。

    邹普胜这回,则心安理得地受了他的长揖。然后伸手托住他的胳膊,笑着说道:“老夫年纪大了,这领兵打仗的事情,肯定比不过你和张兄弟。但今后你们两个有事情需要找人商量,老夫倒也还能帮忙谋划一二。未必能谋划得太长远,至少不会故意将你们往岔道上领!”

    “陈某正有此意。邹大哥肯给些指点,当然是最好不过!”陈友谅笑了笑,轻轻点头。

    直到此刻,张定边才浑浑噩噩地追上来。看到邹、陈两个谈笑盈盈,忍不住皱着眉头问道,“唉!我说你们俩!刚才不是还跟斗鸡似的么,怎地这么快就又和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陈三哥,你今后到底想把我等往哪里带?”

    “当然是投奔淮安军,马上去博取功名!”陈友谅很无奈地翻了翻眼皮,大声给出答案,“那还用想么?除了朱总管,谁还值得咱们兄弟效力?”

    “那倒也是!”张定边眨巴了几下铜铃铛般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道,“如果不单干的话,也就朱重九那边,值得咱们兄弟给他卖命了。至少,危急关头,此人能自己拎着刀子往前冲,从没抛弃过麾下弟兄!”

    “朱总管义薄云天,自然非寻常之辈能比!”邹普胜接过话头,笑着点拨,“不过,自立门户这些话,张兄弟你以后还是不要说得好。虽然朱总管本人气度恢弘,不会将这些玩笑话放在心上。可他手底下的人,未必个个都是君子.....”

    “我只是说说而已,就我这个性子,你让我做头领,我也得干得了才行!”张定边只是不愿意多花心思,智力方面却不比正常人差。听了邹普胜的话,立刻理解了其中所包含的深意。

    “多谢邹大哥提醒,陈某以后一定会多加收敛!”陈友谅的心思很敏锐,也在转眼间,就明白邹普胜在拐着弯劝告自己。

    做臣子,要有做臣子的态度。先前大伙在天完那边可以随便瞎说话,那是因为徐寿辉这个皇帝当得稀里糊涂,失去了威信。大伙只要手里有实力,就没必要对他太尊敬。而如果去投了淮安军,就不能像原来那样大咧咧扯什么“做官要做执金吾”了!首先,人家朱重九麾下兵多将广,不缺大伙这几个外来户。其次,大伙麾下这百十来号,也不足以成为嚣张的凭仗!

    “老夫听说,大总管那边,对规矩极为尊重。”见陈友谅和张定边二人都能听得进去劝,邹普胜继续说道,“所以你我兄弟,嘴巴上谨慎一下也就是了,其他倒不必顾忌太多。此外.....”

    顿了顿,他又快速补充,“若是有了立功机会,大伙千万要把握住。咱们来得晚,原本就落在了别人后头。如果做事还老拖拖拉拉的话,日后想要名标凌烟,可就难了!”

    “那是自然,吃谁的饭,为谁干活。你多时见过老张出工不出力来着!”张定边对此话极为赞同,咧了下嘴,大声附和。

    “机会来了,当然不能错过!”陈友谅的心机远比张定边深。听出邹普胜可能别有所指,沉吟了一下,才缓缓做出回应,“但是有时候却只能尽人力,听天命。比如这回,能将徐统领说服,自是大功一件。若是徐统领不肯听劝,依旧固执地要当他的天完皇帝呢?!咱们该怎么向吴将军交待?”

    “徐统领昨夜曾经弃城出逃!”邹普胜摇摇头,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变冷,“这人啊,如果豁出去连死都不怕了,那就谁也奈何不了他。可如果第一回给了自己苟延残喘的借口,就绝对会有第二回。”

    “邹大哥是说....?”陈友谅的脸色大变,两眼冒出咄咄寒光。

    “吴将军给了咱们这个差事,可没说就限咱们哥仨去!”邹普胜不肯跟他的目光相对,低着头,看脚下两波蚂蚁打架。“弟兄们在头前拼命,徐统领却自己跑了。昨天侥幸活下来的人中,想找他讨个说法的,恐怕也不止是咱们哥仨!”

    注1:亦思巴奚兵,受福建蒲家控制的大食义兵。在宋末曾经由宋泉州提举蒲寿庚率领,勾结元军,给了南宋流亡朝廷致命一击。将当时在泉州城内的所有姓赵的人及两淮伤兵一并杀害,无辜惨死者数万。元末,蒲寿庚的孙女婿那兀纳带领亦思巴奚兵欲浑水摸鱼,建立纯伊斯兰割据政权,被陈友定击败。明初,朱元璋大赦天下,但特别规定,“独蒲氏余孽悉配戎伍禁锢,世世无得登仕籍”。

    注:今天只一更,不用等第二更了。明天继续努力~!

第七十七章 生意

    第七十七章生意(上)

    想找徐寿辉讨个说法的,当然不止是陈友谅、张定边和邹普胜哥仨。事实上,当昨晚听说此君带着大批财宝偷偷溜走的时候,许多守城者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即便是做鬼,也要找到这位皇帝陛下,为自己,为在这场战乱中无辜惨死的袍泽讨还公道。

    于是乎,陈友谅回营地之后稍作鼓动,立刻纠集了上百名昨夜在战场上浴血生还的汉子。这些人几乎个个身上带伤,但本领士气都远非徐寿辉身边的那几百御林逃兵可比。跟着陈、张、邹三人去了广济走了一趟,第二天下午,就把天完皇帝徐寿辉连同他的老婆孩子全都给“接”了回来。

    “哎呀呀,你们怎么能如此胡闹?!吴某只是要你们劝徐统领回来商量事情,又不是叫你们把他给押回来!”吴良谋却做起了老好人,亲自从帅案后走出来,先假惺惺地训斥了陈友谅等人几句,然后和颜悦色地向徐寿辉拱手,“淮扬大总管帐下第五军都指挥使吴良谋,奉命前来救援蕲州,请徐统领勿怪我等来迟!”

    “朕如今你是的阶下之囚,还有什么资格怪你?!”徐寿辉把本钱输干净了,胆子又陡然变大。撇了撇嘴,席地坐倒,“说吧,你家主公到底想干什么?只要徐某有的,尔等尽管拿走就是!”

    “那要看你有什么了?”吴良谋也不生气,笑了笑,非常和气地反问。

    “朕....”徐寿辉将手臂朝地上一按,就想跳起来发火。人起到一半儿,又缓缓坐了下去。咬牙切齿地大声喘息。

    他是天完皇帝,按自己的设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事实上,他现在连广济这个弹丸之地都没能保住,辛苦积累了好几年的财货,也尽被陈友谅卷走献给了淮安军。所以除了一条烂命之外,他已经是一无所有。

    “不急,徐统领可以慢慢想!”吴良谋偏偏还是先前那幅不愠不火模样,笑呵呵地安慰了一句,随即转头冲周围的亲兵吩咐,“来人啊,给徐统领搬个座位!顺便带陈将军他们下去更衣用饭,大热天的跑来跑去,弟兄们都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谢大将军赐饭!”陈友谅等人闻听,赶紧拱手道谢。然后非常鄙夷地看了徐寿辉一眼,跟着亲兵下去吃用餐。

    片刻后,亲兵们搬来了椅子,从地上扯起徐寿辉,硬按着他坐好。吴良谋则又命人拿来一壶茶,先将茶壶底儿举高故意给徐寿辉看了看,然后倒了两杯。一杯自己握在手里,另外一杯笑着递给后者,“来,先消消火气。”

    “哼!”徐寿辉将接过茶杯,将里边的水一饮而尽。

    甭管有毒没毒,先喝了解渴再说。反正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死于毒药和死于刀剑之下都相差不大。

    然而水刚入口,他几乎冒烟的喉咙立刻感觉一片温润,舌头、嘴唇、鼻孔和全身汗毛眼儿,也没有一处不觉得舒坦。

    “好茶!”毕竟是当过皇帝的,见识广博,徐寿辉立刻辨别出了茶叶的品质,“是洞庭湖上的君山金镶玉吧!多谢了!”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茶叶,今天上午派人去收拾徐统领的行辕,大伙在地上捡了几个盒子!”吴良谋笑了笑,很谦虚地回应,“弟兄们觉得扔了可惜了,就留着自己用了,顺便分了半斤给吴某!”

    “嗯——!”徐寿辉刚刚被茶水浇灭的火气,顿时又冒了起来,看着吴良谋,恨不得立刻将此人活活掐死,“原来是抢了徐某的东西,再来招待徐某。吴将军,你可真会节省!”

    “不是抢,是捡!”吴良谋举起一根食指,笑着强调,“第一,昨夜吴某来的时候,蕲州城已经被鞑子攻破。蕲州城的原主人不知所踪!第二......”

    说着话,他又缓缓竖起一根中指,“今天吴某去徐统领的行辕时,里边的人早跑光了。值钱的东西也差不多被拿了个干净。这些什么君山,君山金镶玉,是别人遗弃了不要的。只有吴某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鳖,才会捡回来自己喝!”

    “嗯-----!”徐寿辉被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没当场晕倒。

    不怪别人说话损,是他这个天完皇帝先跑路了,淮安军随后才拿下的蕲州城。所以即便是抢,吴良谋也是抢了答矢八都鲁的茶叶,跟他徐天子何关系之有?

    正恨不得以头抢地之时,却又听吴良谋缓缓吸了茶水,柔声说道:“我家主公最恨豪杰自相残杀,所以徐统领不必担心,你既然到了蕲州,吴某绝不会动你和你的家人一根汗毛。包括你那三千佳丽,如果她们还愿意回来跟着你的话,吴某也绝不会让她们受什么委屈!”

    “不过是怕难掩天下悠悠之口罢了!”徐寿辉翻了翻眼皮,只管撇嘴冷笑。说话的气势,却比先前软弱了许多。

    “那倒未必!”吴良谋也跟着低声冷笑,“其实想杀你非常容易,光吴某这里就有许多办法。比如吴某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把蕲州交还给你。然后带着兵马一走了之,徐统领,你以为你能活着看到明天早晨的太阳么?”

    “你,你,你这是借刀,借刀杀人!”徐寿辉的心脏立刻打了个哆嗦,跳起来,指着吴良谋的鼻子叫嚷。

    “怎么会呢,眼下城里剩下的兵马,收拾收拾怎么也能找出两三千吧!徐统领再花钱招募一些,凑一万估计不成问题!”吴良谋伸手将徐寿辉的手指缓缓压了下去,继续和颜悦色的补充,“对了,蕲州城的官库和粮草,我至少会给你留下一半儿。毕竟在回去的一路上,弟兄们也得吃饭!”

    “真的?”徐寿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圆了眼睛,满脸热切地追问。

    “我何必骗你!”吴良谋笑着点头。

    “那,那.....”徐寿辉激动得语无伦次,但是很快,他的心脏就一点点发冷,一点点让他冷得失去了站立的力气,缓缓跌回了椅子里。

    吴良谋的确没必要骗他。但吴良谋一走,他依旧活不到明天早晨。首先,答矢八都鲁和倪文俊听到消息,立刻会连夜杀回来。他仓促召集起来的弟兄,根本不堪一击。其次,今天陈友谅到广济去“请”他时,只带了区区百人,他身边所有御林军却都不愿意上前拼命。如果淮安军走后,陈友谅等人趁机发难,他这个天完皇帝,少不得要身首异处!

    “怎么了?知道这蕲州城烫手了?”吴良谋偏偏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捧着茶杯,继续撇嘴冷笑。“吴某一心想救你的命,你却总拿吴某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也不仔细想想,就凭你身边的那几百御林军,保得住你一家老小么?别跟我提你那几十大车财货,这种时候,你手里的财货越多,越容易死得不明不白!”

    几句话,声音都不算高。却如同刀子般,句句刺在了徐寿辉的心窝子上。的确,他昨天夜里是成功逃到了广济,但能不能在那边坚持到其他援兵赶来,却完全不可预知。并且从今天御林军的表现上看,大伙对他这个天完皇帝恐怕早就彻底失望。当大伙从惊慌中缓过神,准备自谋出路之时。几十大车财货,就有可能正像吴良谋说得那样,成为他一家老少的催命符。

    想到自己先前可能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徐寿辉头上冷汗淋漓而下。他可以豁出去一死,但是他却不愿意连累自己的妻儿。他先前敢跟吴良谋针锋相对,是因为知道朱重九那边习惯沽名钓誉,很少祸及家人。而真的落到陈友谅手里,或者御林军中有人带头作乱,他徐寿辉和全家老少,肯定会被斩草除根!

    “你到问题出在哪里了吧?你昨天不该逃!死在蕲州城里,你徐统领还是个千秋雄鬼。大伙全都会佩服你,连你这几年做过的糊涂事,都可以忘记。但你昨晚一逃,让你自己威望尽失,军心和民心也尽失!”吴良谋从他紧张的表情上,就知道他此刻已经勉强能够接受了失败。笑了笑,继续低声补充,“吴某从没听说过,把国都丢给了敌人,回头还能继续做天子的。即便有,也必将是权臣的傀儡!下场惨不堪言!”

    “吴将军所言甚是,徐某先前糊涂了,多谢将军当头棒喝!”徐寿辉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然后站起来,轻轻拱手,“徐某情愿将蕲黄四州,还有半个安庆,献给朱总管。请吴将军给我全家留一条生路。”

    “且慢,吴某从没想过动你和你的家人!”吴良谋不肯受他的礼,站起来,侧着身子闪开,“蕲黄四州,也早非你徐寿辉所有。至于半个安庆,你现在下旨去让赵普胜将军交给我家主公,能保证赵将军就会奉命么?”

    “这.......”徐寿辉想了愣愣,苦笑着摇头。然后像只被放了血的公鸡般,缓缓瘫到了椅子上,“吴将军说得对,徐某,徐某的确已经一无所有。还请吴将军念在徐某反元之功上,给徐某指一条明路!”

    “这话也说过了,你徐统领有的,其实还很多!”吴良谋彻底占据了上风,立刻改变战术,“来,再喝杯茶,咱们慢慢聊。据吴某所知,徐统领当年,是做布料生意的吧?!咱们就拿你最熟悉的方式,坐下来谈一笔生意。徐统领以为如何?”

第七十八章 生意 (下)

    第七十八章生意(下)

    “徐某出身的确寒微!”虽然吴良谋已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淡,徐寿辉听在耳朵里,依旧觉得非常羞恼。然而他又自知没本事与对方硬抗,只好想方设法从别处找场子,“但汉高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亭长,汉昭烈也曾织鞋贩履,至于其他英雄,呵呵......”

    “我家主公当年就是个屠夫。”吴良谋一点儿都不生气,笑呵呵地将徐寿辉没敢说出的话也给接了下去,“我家苏长史是个衙门里跑腿的,至于吴某,若不是当年跟了我家主公,这辈子恐怕也不过就是一个开矿化铜的工头,岂可能有今日之风光?”

    “呼——”徐寿辉别他憋得说不出话,歪着脖子直喘粗气。

    吴良谋却又笑了笑,继续说道,“先前吴某说你卖过布,并非故意折辱。吴某真的想折辱你的话,办法多得很,何必做这些口舌之争?吴某只是想从你最熟悉的事情上,跟你聊一聊今后的出路。你要是不愿意,吴某也不勉强!”

    “这....”徐寿辉抬起头,再次小心翼翼地打量吴良谋。过了很长时间,才终于确信,对方不是在故意戏耍他。于是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幽然说道:“如此,徐某就多谢吴将军了。不过咱们丑话说到前头,徐某可只剩下了烂命一条。别的,你想要,徐某也拿不出来!”

    “徐统领又何必妄自菲薄呢?”吴良谋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摇摇头,笑着鼓励,“好歹你现在没落到别人手里。这蕲州城,吴某也曾说过,过几天就可以还给你!”

    “当真!”徐寿辉心里一热,随即又喟然长叹,“多谢吴将军高义,只是,只是吴将军先前也曾说过,徐某没本事再把蕲州城守住,要了等于自寻死路!!”

    “那也未必!”吴良谋又摇了摇头,笑呵呵抛出第二个诱饵,“如果淮安军狠狠给答矢八都鲁一个教训,让他轻易不敢再来找你麻烦呢?如果吴某留两千弟兄给你做随身侍卫,保护你和你家人的安全呢?以徐统领的本事,莫非还没把握坐镇蕲州么?”

    “那,那,那当然,当然......”徐寿辉的眼睛里头立刻写满了狂热,站起身,结结巴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徐统领先不要着急,还是仔细想想再回答为妙!”吴良谋摆了摆手,示意徐寿辉稍安勿躁,“吴某说过,咱们是做生意,在商言商。徐统领并非《高邮之约》的签署人,我淮安军肯前来救你,已经是念在你没有向蒙元朝廷屈膝的份上。但交还蕲州,还有替你弹压宵小,却不是我淮安军必做之事。所以,徐统领必须要为这两件事付出代价!”

    “这.....”徐寿辉眼睛里的火焰跳了跳,立刻委顿了下去。对方的话一点儿也没错,淮安军不欠他任何东西,他没资格要求别人帮自己那么多忙。只是如今他手里,根本拿不出任何看起来有价值的东西。

    “你可以讨价还价,但必须有足够的诚意!”见他迟迟给不了答案,吴良谋端起茶水来抿了一小口,非常耐心地提醒,“要知道,想跟我家主公做生意的人不只是你一个,吴某完全是敬你当年的所为,才特意先把你请来优先谈一谈价钱!”

    “我,我....”徐寿辉双拳紧握,围着椅子直转圈儿。想拿地盘做交易,池州彭莹玉和安庆赵普胜未两个必肯听他的。想拿金银珠宝,这几年的辛苦积攒,早就被陈友谅拿去做了投名状。剩下的,剩下的恐怕只有这条老命,可这条老命偏偏最不值钱,随时都可能被人夺走。除非,除非淮安军能始终留下来给自己提供保护,让自己可以狐假虎威,空买空卖.....

    想到空买空卖,猛然间,他眼前就是一亮。停住脚步,大声叫道:“徐某,徐某愿意向,向大总管效忠。徐某以天完国皇帝的身份,向大总管效忠。蕲、黄四州、半个安庆,还有池州,徐某愿意尽数献于大总管阙下。只求大总管护得徐某一家周全!若是有人不肯听从命令,他就是乱臣贼子,徐某愿意亲自替大总管去征讨他!”

    “你倒是不傻!”吴良谋笑着撇嘴。“还知道别人的东西来给自己换好处。可我家大总管连蕲州都不想要,又怎么为了你几句话,就去找那彭和尚和赵普胜两人的麻烦?!”

    “这.....”徐寿辉老脸一红,额头瞬间又冒出一层热汗。

    “实在没办法,你甚至可以赊欠!”吴良谋看了看他,继续循循善诱。“先把以前的欠账还上,然后好好想一想,你能替我家主公做些什么?用你今后能做的事情,再还最近之账。一笔一笔倒下去,只要人没死,就早晚有还清的时候!”

    “我,我.....”闻听此言,徐寿辉的脸色更红,额头上的汗水出完一层又一层。然而毕竟他当年也是个生意场上的老手,明白只要对方没拂袖而去,就还存在继续讨价还价的余地。于是先抬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揉了一把,然后继续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徐某,徐某愿意,愿意先,先打欠条。以后有了钱慢慢再还。徐某,徐某可以先以天完皇帝的名义,在“高邮之约”下联署。还,还了此番淮安军前来相救的欠账。然后,然后再.....”

    “天完皇帝的名号,你肯定得主动去除的。否则,我家大总管根本无法跟你做交易!”见对方渐渐上道,吴良谋笑着点头。

    没有按照朱重九的暗示除掉陈友谅,他心中对此事一直非常忐忑。所以一定要立一件盖世奇功,来化解朱重九心中可能出现的不快。而徐寿辉的存在,则让他看到了建立盖世奇功的希望,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诱导对方按照自己的设想而行。

    “徐某,徐某马上就,马上就可以下旨诏告天下,愿意主动逊位!”徐寿辉从吴良谋的笑容里,大受鼓舞,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然后以南派红巾大统领的身份,宣布愿意奉《高邮之约》为圭臬。然后,徐某愿意,愿意在淮安军的保护下,为朱总管暂摄蕲州,以安地方百姓和南派红巾诸将之心。以淮扬律法为治下律法,以淮扬政令为治下政令,亦步亦趋。待,待大总管腾出手来之时,徐某,徐某就立刻率部归顺,接受大总管调遣!”

第七十九章 秦郑之好

    第七十九章秦郑之好

    无论在本时空还是朱大鹏的那个时空,徐寿辉都不是一个心志坚定的人。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他先是被丞相倪文俊操纵,躲在深宫中数年无法过问政事。随即又被陈友谅劫持,成为后者的傀儡,直到最终被陈友谅榨干了利用价值,沉江于采石矶。

    而在本时空,徐寿辉所面对的情况,要比朱大鹏所在那个时空的发生的历史还复杂好几倍,与此同时,他本人所掌握的力量,又远比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上单薄。所以稍作挣扎之后,他便选择了屈服。按照吴良谋所提出的建议,“主动”接受淮扬大总管府的保护,双方发誓以“高邮之约”为基础,联合天下豪杰,一道驱逐鞑虏,恢复中华!

    只是吴良谋却不知道自己正在重复另一个时空历史上别人做过的事情,见徐寿辉如此“上道”,心中不由自主就涌起了几分好感。接下来提出的具体细则,就比预先准备好的宽容了许多。而徐寿辉又是个非常精明的商贩,发觉对手并不想将自己逼得太紧,立刻开始悄悄地“短斤少两”。

    于是乎,在一派“亲切友好且不失坦诚”的氛围中,双方经过长时间的探讨,正式订立了“互利互惠”的外交关系。待淮安水师将盟约的底稿送回淮扬,请大总管朱重九用印之后,就可以正式生效。

    盟约中首先公开宣布,天完皇帝徐寿辉感于淮安军千里来援之德,不愿让自己窃居于朱重九这位义薄云天的贤者之上,所以从即日起,正式宣告退位。去“天完”国号和“献武”帝号,转而出任荆州大总管之职。从今往后,荆州与淮扬约为兄弟,一方有难,另一方将无条件赶来支援,刀山火海,绝不敢辞。

    盟约中第二条,则正式宣告,荆州与淮扬之间的关系,受《高邮之约》保护。双方同为《高邮之约》的初始缔结者,共同维护该约的威严。如果在《高邮之约》的第一个五年期内,发现有背信弃义者,双方将共同出兵击之。

    盟约中的第三条,则宣告双方从即日起,互通有无。此后荆州治下各府路,包括黄州和安庆半壁,淮扬商号可以随意开设分号,并且受当地官府保护。荆州的大小商人如果获得了荆州大总管府颁发的担保文凭,也可以前往淮扬大总管府所掌控的各地开设分号,同样接受淮扬各级官府的保护,任何人不得借故打击,强买强卖。

    第四条,为了避免答矢八都鲁和倪文俊两人的联军趁虚而入,淮扬第五军团将派遣三个战兵旅,常驻蕲州。直到倪文俊授首,黄州、荆安、安陆等地被完全光复为止。在此期间,淮扬第五军团的补给,由荆州方面担负。所消耗的弹药先由淮扬商号供应,然后再以最低折扣作价,让荆州方面以金银或者其他货物的方式来支付。

    第五条,为了让荆州大总管府早日获得自保能力,从缔约之日起,淮扬第五军团将抽调教头,按照自己的标准,为荆州方面打造一支规模为三个旅的军队。名字就叫做荆州新军,主将由在蕲州保卫战中功劳显赫的陈友谅来担任。其他各级军官位置,荆州和淮扬方面暂且一家一半儿。待荆州方面的军官切实掌握了新式武器和战术,并且通过长江讲武堂考核后,淮扬方面派出的教官再逐渐退出,将指挥权逐步移交给陈友谅。

    第六条,自盟约缔结之日起,荆州和淮扬双方往来的商船,皆以最低标准抽水。淮扬货物运往荆州,卸货时支付半成“抽水”给荆州大总管府。荆州的货船抵达淮扬,也只支付半成的“抽水”给淮扬。双方平等相待,童叟无欺。

    第七条,自盟约缔结之日起,淮扬的县学、府学和讲武堂,均向荆州开放。荆州各级官员和良家百姓的子侄,可以去淮扬求学,待遇与淮扬当地人相同。学成之后,可以自行选择出路,两家官府都不得随意干涉。

    第八条,当有周边势力挑衅《高邮之约》权威,或者有对荆州和淮扬不利举动之时,第五军团驻扎在蕲州的三个旅,可以自行决定是否出战。荆州方面不得干涉,并且要提供一切便利条件。

    第九条,当淮扬的将士,在荆州大总管府治下各地展开行动时,与当地官府不得干扰,否则,淮安军有权力对其执行军法。

    第十条,凡淮扬商贩、百姓,在荆州大总管治下各地违反了法律,或者与当地官府、百姓起了冲突。荆州官府没有随意处置他们的权力,必须将他们交给淮扬官府,或者淮扬官府派出的专人来处置。即便罪在不赦,审理时也必须由两个以上淮扬方面的官吏在场,才可以结案。所处刑罚,也必须由在场的淮扬官吏点头,才可以执行。

    .....

    如是种种,共写了二十三条,五十多小款。涵盖了从官府运作、军队组成到民间纠纷处理等极为广阔的范围。虽然放到朱大鹏所在的时空,这个由一帮年青将领与徐寿辉之间仓促签订的城下之盟,实在是漏洞百出。但放于朱重九所在时空,却是古往今来的头一份!

    淮扬长江水师就停在蕲州城外,当晚,便派了最快的哨船,将条约昼夜兼程地送回了扬州。朱重九正在为吴良谋辜负自己的密令,断然放掉陈友谅而郁闷。待再看了后者和逯德山、刘魁逼迫徐寿辉签署的《荆州条约》,顿时气得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好,好个吴佑图。好个二十三条!你可算是生不逢时!等朱某把海路探出来,肯定让你去大展宏图!”

    苏明哲正在旁边处理淮安军的内部事务,听自家大总管笑得古怪,心脏悄悄打了个哆嗦。赶紧放下手头公文,低声劝解,“主公,主公息怒。吴佑图年青气盛,做事难免莽撞。等蕲州那边的战事结束,主公将他调回来狠狠怎么收拾都行,千万别因为一时之怒而.....!”

    “你自己看!”朱重九将吴良谋和逯德山等人炮制出来的盟约底稿丢给苏明哲,继续大笑着摇头。“连法外治权都想出来了,亏得咱们与徐寿辉还是一国之人。要是去了非洲,少不得他也会整船整船往外拉黑奴!”

    “一国之人?”苏明哲接过盟约底稿,满脸困惑。在他眼里,自己和徐寿辉根本不属于同一国度。但这么多年来,他也逐渐习惯了朱重九一些思维方式,很快就明白对方所说的国,指得是整个华夏,而不是如今每位诸侯所占据的地盘。便笑了笑,将目光慢慢扫向盟约上面的文字,一边看,一边低声点评,“徐寿辉既然答应退位了,并且还带头承认《高邮之约》,咱们这次用兵的基本目的就已经达到。至于其他.....”

    目光继续从其余的文字上扫过,他也迅速皱起眉头,“这?过了,过了,真的有些过了!不过徐寿辉居然也肯接受。唉,虽然有些过了,但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情,估计外边也说不出些什么来!”

    “是啊!”朱重九接过话头,轻轻撇嘴,“谁敢说什么闲话,咱们吴都指挥使还可以打上门去,割了他的舌头,焚其书,毁起史!”

    也不怪他义愤填膺,吴良谋逼迫徐寿辉接受的东西,与朱大鹏记忆里的西方人对东方的殖民统治非常类似。然而另外一个时空的殖民统治毕竟发生在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之间,而淮扬人和蕲州人,却同为炎黄子孙,彼此间连语言习俗都一模一样!

    但同一件事情在苏明哲眼里,却是完全不同的观感。“主公莫非觉得吴将军对徐寿辉过于苛刻?请恕老臣不敢苟同。徐寿辉原本就是一具冢中枯骨,如果没有主公庇护,恐怕连三个月都活不过。如今非但能保住性命,并且还能继续对南派红巾的其他豪杰发号施令,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结果。”

    “至于荆州百姓.....”见朱重九眉头依旧皱得紧紧,苏明哲继续小心地开解,“虽然三个旅的粮饷辎重要着落在他们头上,可比起徐寿辉大修宫室,没事就瞎折腾,还是要轻松许多。并且有咱们的人在旁边盯着,今后荆州各地的官员吃相也会多少注意些,不至于主动把百姓往咱们这边推!”

    “也倒是!”朱重九继续摇头,脸上的愤懑却一点点变成了无奈。大总管府早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大总管府了,虽然大多数情况下,他还能让自己的意志无条件地得到执行。但这个他亲手缔造的怪兽,已经渐渐有了其自己一套的行事准则。里边中的每个人,包括对最为忠心耿耿的苏明哲,也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思维方式,不再对他唯命是从。

    这种变化,让朱重九越来越不舒服。但这种变化,却会令淮扬大总管府越来越强大。作为一个众多思维碰撞和综合出来的整体,它不会被任何感情所左右。它只会选择对自身最有利的路去走,哪怕这条路两边躺满了尸骸。

    正感慨间,却又听见苏明哲笑着说道:“主公仁厚宽宏,乃天下万民之福。然而主公早晚会跟天下豪杰放手一博。不流他们的血,就得流咱们这些人自己的血。倒是吴良谋弄出来的这个条约,看起来别出蹊径!至少,如果真行得通的话,将来可以少死很多人!”

    注1:秦郑之好。秦国派兵马替郑国守城,然后就准备趁着郑国不备,夺取整个郑国。

第八十章 獠牙

    第八十章獠牙(上)

    这几句话,让朱重九怦然心动。

    苏明哲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他的确不想跟天下豪杰兵戎相向。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总觉得这些人能带领大伙起来反抗蒙古人的统治,就功在千秋。而这些英雄豪杰没死在蒙古人刀下,最后却全死在他朱重九手中,则是一个天大的悲剧。即便他最后能成功一统全国,成功将蒙元殖民者赶回漠北,夜深人静时回想起来,心中也会觉得负疚万分。

    然而大总管府的其他人却不会这么看,尽管朱重九已经按照禄双儿的提议,开始努力宣扬自己的观点,努力影响身边的人。但是收效却微乎其微。因为在大伙眼里,朱重八也好、张士诚也罢,都是依仗大总管府的扶持起家,然后又背信弃义的卑鄙小人。大伙谁都不知道这两家伙在另一个时空的那些辉煌轨迹,所以巴不得趁其羽翼未丰就下重手剪除他们,永绝后患。

    并且局势发展也逐渐证明,无论淮扬做出多少让步,都不可能换得张士诚、朱重八和韩林儿等人的善意回报。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在解决了蒙元朝廷这个最大威胁之后,大伙就是命中注定的敌人。如果朱重九坚持不肯让这些诸侯流血,则大总管府上下所有人的血都要为这些诸侯而流干。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中间几乎没有第三种选择的可能。淮扬上下包括苏明哲在内,都不愿意坐以待毙。看在朱重九的份上,他们可以暂时选择忍让。但忍让到最后的结果,依旧是殊死搏杀。这,根本不会因为朱重九本人的善念,而发生半点儿改变。

    而吴良谋和逯德山等人炮制出来的荆州条约,无疑在“你死我活”这两个选择之间,另外撕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虽然眼下还看不出这个缝隙最后能否成为第三条道路,但是至少,他让大伙看到了一个希望。

    一个既能避免其他英雄豪杰死于淮安军之手,又不会耽误淮安军将来一统天下的希望。当然,其最终结果,距离朱重九平素所宣扬的东西,依旧非常遥远。但是至少,能满足他的一部分想法,不至于让他活活郁闷死,或者抛弃大伙自己含愤归隐山林。

    “主公可曾记得当年咱们与朱重八初次想见时,他曾经说过的话。”见朱重九的脸色不停地变来变去,苏明哲斟酌了一下,继续小心翼翼地劝谏。“他当时觉得咱们过于谨慎,甚至有些小富则安的愚昧。话虽然说得婉转,却让老臣十分恼怒!”

    “我当然记得,要不是他的提醒,咱们也不会那么快地就领兵南下!”朱重九的思绪迅速被拉回现实中来,笑着点头。“所以朱某终究没看错他,这个家伙虽然人品不怎么样,眼光和见识,却都是一等一!”

    “老臣从那时起,就不敢再小视他。”苏明哲也点了点头,笑着补充,“所以老臣最近就一直在想,咱们大总管府,是不是又重蹈当年的旧辙!”

    “你是说,咱们不该休生养息?”朱重九微微一愣,眉头迅速皱紧,“这可是在议事堂里反复谋划才定下的决策,那时,你可没有说任何反对的话!”

    “老臣的确没有反对!”苏明哲继续笑着点头,“咱们淮扬一口吃不成胖子,稳扎稳打最为合适。但要是有人肯出钱出粮,主公何不让淮安军多出去磨砺一番?毕竟光是埋头苦练,练不出精兵来。是骡子是马,早晚还得拉出去遛遛才算!”

    “你是说让荆州那边负担军资?以战代炼!”朱重九又皱了下眉头,迟疑着询问。

    受朱大鹏的记忆影响,他的发展思路一直是“种地——开矿——爆兵——扩张——再种地——开矿——爆兵....”这个思路。所以每次大步扩张之后,都本能地想停下来,重复前一轮的套路。今天被苏明哲轻声一点,立刻意识到了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

    “主公英明!”苏明哲立刻竖起拇指,大拍特拍,“老臣就知道,主公早晚能看到这一点。吴佑图那小子虽然做事莽撞,但一颗心却全向着咱们淮扬。让徐寿辉和彭和尚他们将钱粮出了,咱们就派遣兵马轮流去荆州参战。反正那里距离扬州甚远,即便战事偶有不顺,也影响不到这边来。”

    “嗯?!”朱重九的眉毛跳了跳,满脸惊喜。

    接受上次与脱脱交手时兵力严重不足的教训,最近半年多来,淮安军一直在不停扩充。除去王宣的第六军团和王克柔的第七军团不算,其他五大主力,眼下光是每个军团里的脱产战兵就已经高达六个旅。三十个旅,完全以战斗为职业的十余万条壮汉,单算每天的吃吃喝喝,都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好在淮扬大总管府每年收上来的盐税和商税惊人,淮扬商号的许多买卖又是一本万利,否则,光凭着田地里那点儿收成,朱重九还真养不起这个庞然大物。

    然而兵马数量虽然得到了急速的扩充,战斗力如何,却是一个未知数。不像当年,朱重九这个大总管可以亲自下去,手把手指点每一个弟兄。他现在根本没时间再下到一线,淮扬大总管的如今的规模,也不允许他再像当年那样事必躬亲。

    所以在养精蓄锐的同时,如何保证兵马的战斗力,就成为了一个难题。朱重九一直找不到妥善解决办法,没想到被大伙认为尸位素餐的苏明哲,会将答案送上门来。

    “老臣以为,吴良谋这个盟约里头,对荆州方面重视程度远远不够!”反复偷看朱重九的脸色,苏明哲的声音陡然加大。“主公如果觉得委屈的徐寿辉的话,不妨将第五军团的六个战兵旅全都派过去,尽快帮助荆州收复失地。如果条件许可,甚至可以帮助荆州向外扩张。等第五军团力气耗尽了,就把第三军团派出去。待第三军团又成了疲兵,第七军团的整编也该结束了。刚好让他们去战场上磨砺一番。”

第八十一章 獠牙 (下)

    第八十一章獠牙(下)

    淮安军一共有七个军团。

    其中规模最为庞大的第六军团,也就是当年王宣的黄军,如今常驻泰山以东,与蒙元第一名将雪雪对峙;第二军团驻扎在集庆镇江一带,威慑张士诚和两江行省的元兵。第四军团负责睢阳和徐州防务,同时还要对汴梁红巾时刻保持警惕。第一军团则留守扬州,随时准备四处救火。

    剩下的第三、第五和第七军团,因为大总管府暂时无力继续扩张地盘,则成了“空闲”兵力。若是能在不影响淮扬自身发展的前提下,让他们有事没事就出去打上几仗,无疑比养在家里要妥当得多。

    特别是王克柔的第七军团,因为刚刚接受改编,实力远不如其他六路大军。队伍中的基层军官又多为刚刚从讲武堂毕业的新手,经验方面也有所欠缺。若是仓促拉上战场当主力来用,无论是对大总管府,还是对于第七军团自身,都绝对是一种不负责任行为。所以找个强度不太激烈的战场去磨炼一下刀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儿,朱重九即便对吴良谋等人的自作主张再不满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下来。点点头,低声对苏明哲说道:“也罢!既然连你都觉得吴佑图这事儿干得不错,我就暂且放过他这一回。等会儿召集大伙到前面议事,听听其他人还有什么说法。要是大伙都不反对的话,我就在这份盟约上用印。不过....”

    赶在苏明哲开口拍马屁之前,他把脸色一沉,继续补充道:“不过该敲打那厮一下,也必须敲打。若是每个都指挥使都像他这样自作主张的话,淮扬大总管府还是早日散伙的好。免得大家越处越别扭,以至于到最后反目成仇!”

    “主公言重了!老臣可以对天发誓,今生绝不敢背叛主公!”苏明哲闻听,立刻站了起来,满脸惶急地赌咒。“如果苏某心中有半点不臣之念.....”

    “得了,我不是怀疑你。也不是怀疑吴良谋!”朱重九摆摆手,意兴阑珊地打断,“我只是心里不太痛快而已。也就是这会儿在你面前,还能明说。等会儿到了前厅,少不得还得强装出一幅雍容大度模样。否则,难免又是一堆口水!”

    “主公岂不闻,‘君正则臣直’?”苏明哲被说得老脸一红,低下头,讪讪地解释。

    朱重九主张畅所欲言,不因言而罪人。长期贯彻之后,结果就是现在的议事厅中,大伙的话语份量越来越重。而朱重九这个大总管,向大伙妥协的次数则越来越多,很多时候甚至要委屈自己,尊重在场大多数人做出的选择。

    在整个变化过程中,苏明哲所起到的作用非常微妙。虽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无条件地站在自家主公的一边。但几乎每一次,他的立场都不坚定。总是率先做出一些让步,拖累得朱重九也不得不主动后退,让群臣的图谋一次次得逞。

    但让步归让步,在忠诚度方面,苏明哲却不容怀疑。所以朱重九懊恼归懊恼,也不好太伤了这个老臣的心。于是又叹了口气,喟然说道:“对,反正你总是有道理。你们都是诤臣,是我自己昏庸糊涂,所以害得大伙总是冒死而谏!”

    “主公不是昏庸糊涂,而是仁厚!”苏明哲又笑了笑,厚着脸皮继续拍朱重九的马屁。“正因为主公仁厚,所以我等才敢屡犯龙颜。也正是因为主公仁厚,所以臣等才必须变得阴险狡诈,不给小人可乘之机!咱们君臣这叫相得益彰!”

    “呸!”朱重九被拍得哭笑不得,连连撇嘴。但内心深处,却依旧免不了有些小小得意。虽然大总管府距离自己理想中的民本政府相差甚远,毕竟言路已开。加以妥善利用疏导,最终未必不会成为类似于后世的虚君政治模式。

    如是想着,他心里的郁闷多少又散掉了一些。冲着苏明哲点点头,站起身,带着后者快步朝前院走去。

    君臣二人说着不着调的话,一前一后而行,须臾来到议事厅内。苏明哲命人敲响门口的钟鼓,召拢大总管府各级谋臣和各部主官前来探讨国事。

    不多时,逯鲁曾、刘伯温、刘子云和胡大海等人陆续到齐,分文武两厢落座。先从苏明哲手里接过吴良谋等人炮制的盟约,轮流传阅。然后开始各抒己见。

    果然正如朱重九事先所料,除了对一些细节方面有所异议之外,到场的大多数文武,都对盟约的主要条款赞不绝口。特别是刘子云、胡大海等高级将领,简直把这份盟约给夸到了天上去,恨不得其立刻能落到实处,好让自己带着麾下兵马去荆州去一展拳脚。

    而商局主事于常林和工局主事黄老歪等,则敏锐地看到了这份盟约执行之后,能给淮扬带来的巨大利益,一个个兴奋手舞足蹈,口若悬河。按照他们的想法,盟约看似公平,实际上只要落实下去,淮扬百工坊所出产的各类物品,就能迅速行销荆州。而对方手里的当地土货,甚至比其军队还要不堪一击,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彻底犁庭扫穴。

    与前两个部门所看到的不同,礼局所关注的重点则是,此盟约一签,淮扬就彻底奠定了自己的诸侯盟主地位。虽然表面上,北派红巾依旧以韩林儿为共主。但朱重九已经成了当年率先提出“尊王攘夷”的齐桓公,只不过这个王,从具体某个傀儡,换成了一份白纸黑字的“高邮之约”而已。

    “诸位所言大谬!”中兵参军刘伯温实在忍无可忍,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道,“自古以来,有因义而兴兵者,有因怒而兴兵者,刘某从未听闻,还有因做生意没赚到钱而大打出手者。此约一签,将置我淮扬大总管府于何地?诸君只看到眼前蝇头小利,就不怕重蹈当年春秋时齐国之覆辙?!”

    “主公,微臣以为,刘参军所言,不可不察!当年齐国以商闾兴,亦因百官争相逐利,而终失其霸主之位!前车之鉴,可为后世之师!”学局主事禄鲲紧跟着站出来,对刘伯温表示支持。

    目光迅速扫视了大伙一圈,他又继续大声补充,“虽然逼迫徐寿辉去帝号,尊高邮之约,为上上之策,对我淮扬有百利而无一害。但是好好一份盟约,为何非要把商闾之事混在里边?一旦公之于众,岂不让天下豪杰笑我淮扬满身铜臭,逐小利而忘大义?此乃太阿倒持之举,请恕微臣不敢苟同!”

    “主公,臣亦不敢赞同主公签署此约!”被派往山东辅佐王宣的第六军长史章溢难得回来一趟,也站出来仗义直言。“且不说吴将军未获得主公授权便擅自于徐寿辉定盟,有罪在先。此约一签,天下读书人必然以我淮扬为商贩之国,从此敬而远之!”

    “微臣以为,刘参军所言甚是!”

    “微臣请主公谨慎!”

    “微臣请主公急速下旨召回吴将军,问其背主定盟之罪!”

    刹那间,学局、礼局的几个主要官员,都纷纷站了出来,与刘伯温和禄鲲、章溢三人一道,掀起了一股反对狂潮。

    与朱重九先前所担心的不同,大伙在意的不是此条约对南派红巾和蕲黄等地百姓带来的伤害,而是恼火吴良谋和逯德山等人,居然把商人和淮扬商号的利益,与大总管府的利益捆绑在了一起。要知道,眼下大总管府提倡四民平等,已经给了外界“重小民而轻士大夫”的口实。若是再将商贩的利益与大总管府之间的联系加强,而不是及时减弱的话,必将在读书人之间引发更大的非议。甚至导致其他地区的士绅,更快地倒向蒙元官府,而不是对淮安军赢粮而影从。

    但是,户局主事于常林只用短短几句话,就将反对者们问得面红耳赤,“主公,微臣也以为,刘大人所言听起来很有道理!然微臣却不知道,从主公起兵至今,天下士绅几曾支持过主公?微臣更不知道,天下读书人,有几个曾经替我淮扬摇旗呐喊,奔走呼号?”

    趁着刘伯温等人被气得接不上话的时候,于常林向前迈了一大步,声音陡然转高,“倒是在座诸位身上之衣,碗里之食,还有前线将士手中之兵器铠甲,皆出于工商!我淮扬既然以工商立国,不为工商张目,却想着去求肯什么读书人和天下士绅的支持,岂不是舍本逐末?到头来,天下士绅未必肯为我淮扬所用,我淮扬的根基却因此而毁,那才是真正将大伙往绝路上领!”

    “的确如此,于大人说得对。我等不需要讨士绅的欢心。他们愿意跟着主公一起干就来,不愿意干就滚。没有了几颗臭鸡蛋,不信大伙就吃不了饭了!”黄老歪迫不及待地跳起来,红着脸咆哮。

    “天下读书人,天下读书人早就抱蒙元粗腿去了,有几个敢冒着掉脑袋危险与我等共同进退?”第一军团副都指挥使,兵局主事刘子云也读过几天书,言辞比他稍微温和些,但里边包含的火药味道也浓烈到了极点。“倒是几位大人素来看不起的贩夫走卒,百工力棒,始终与我淮扬生死与共!”

    “除了章、冯几位大人,微臣也没看到多少读书人主动来投奔主公。倒是全天下的商贩,差不多能赶到淮扬的,都来过了。并且很多商号即便开在大都,也跟我淮扬暗中往来不断!”内务处主事张松是个顺风倒,见刘子云等人势大,立刻选择站队。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第七军团都指挥使王克柔出身于盐枭,对利益之争看得很透,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司马迁的“弟子”。也紧跟着站起来,引经据典。“读书人科举得官,求得是展胸中之志,留万世之名。其实也是一份读书的红利而!只不过说起来好听些罢了。主公今后得了天下,再开科举,就不信他们不来。”

    “就是,连蒙元的科举他们都趋之若鹜,怎么可能拒绝主公?!”

    “他们不来也罢,假以时日,我淮扬各级学堂卒业的后生,未必比那些书呆子差!”

    “那些书呆子,满嘴春秋大义,还不是谁刀子硬就跟谁混?我就没见到,有几个读书人肯不做蒙元的官儿,隐居山林的!”

    “莫说天下士绅,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等手中的兵马,十有七八都是士绅为之提供!他们不主动与我淮扬为敌,已经算是识相了。怎么可能转而支持主公?!”

    “诸位大人眼里看不上淮扬商号,有谁拒绝过淮扬商号的分红?有谁敢保证,失去了淮扬商号,我淮安军将士,还能衣食无忧?!”

    .....

    其他文武们,也纷纷开口,与刘伯温等人针锋相对。

    刘伯温等人当然不甘心就这样被对方驳倒,很快就组织言辞,重新发起反击。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不知不觉间,外边的天空已经黑了下去。有一片晚来的乌云,翻滚着遮住初露的星光。大团大团的水汽,在半空中来回飘荡!

    苏明哲苦笑着摇摇头,命人点起了油灯。跳跃的光芒,转瞬间将议事堂照得如白昼般明亮。

    有一个从谏如流的主公是好事,但大总管府的每一项决策出台,因为朱重九不愿意早做决断,流程都变得十分冗长。像这样的争论,几乎每个月都发生好几次。往往直到一方彻底哑口无言了,才能分出个最终结果来!

    “主公,自古以来,商人逐小利而忘大义...”跳动的灯光下,刘基和章溢等人继续据理力争,但是他们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很快就被大伙的驳斥声音彻底吞没。

    “谁说商人无义,古有玄皋犒师,宋末也有义商破家以筹军资。即便是李平章,当年也是贩卖芝麻出身。若无他振臂一呼,岂有我淮安军之现在?”

    “商人逐利逐在明处!不像某些人,满嘴忠义仁孝,却给蒙古人舔勾子,说什么夷狄入夏则夏!”(注1).......

    早已从工商中尝到甜头,并且每年从淮扬商号中有大笔红利可拿的大多数文武官员们,根本不觉得吴良谋等人所炮制盟约,有什么过分之处。相反,他们还巴不得其余所有诸侯,也能照着“荆州之盟”签订同样一份东西,让淮扬的商品,早日大行于天下。

    “主公,如果照这样下去,今后我淮扬再对外宣战,就不是解民于倒悬,而是有人竟然胆敢不买淮扬商号的账!”刘伯温舌战群雄,最终却寡不敌众。气得将头转向朱重九,愤然说道。

    “那又如何,只要我淮扬兵戈足够锋利,什么理由不是理由?”于常林、黄老歪等人,撇了撇嘴,冷笑着回应。

    “喀嚓!”外边响起一声惊雷,仲夏夜的暴雨匆匆而来。

    一道道闪电划过夜空,好像某头刚刚断奶的猛兽,迫不及待地向世界展露出獠牙!

    注1:夷狄入华夏则华夏,是元代大儒许某的发明,意在为蒙元统治者寻求政权的合理性。后人不学无术,往往将其赖到孔夫子头上。不知道孔夫子泉下得知,会不会气得跳起来找他算账。

    注2:将本章标题,改为獠牙,更为妥当。特此注明。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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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