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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九章 基业

    第二十九章基业(下一)

    “哎呀,耳朵,耳朵,别揪,再揪就掉了。UU小说,www.uu234.com爷爷,我可是您亲孙子!”甭看常小二在一群少年中间颐气指使,遇到自家爷爷,却如同老鼠见了猫。连用力挣扎一下都不敢,只能一边叫嚷一边跟着老汉往车厢门口走。

    众少年被吓了一跳,这才意识到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目光顺着敞开的车厢门儿往外看,却发现一辆装饰非常质朴,但架子和车轮皆为精钢打造的四轮马车,就停在路右侧与公共马车的车门正对的位置。而先前答应带大伙去投军的常小二,则被那名忽然杀出来的老汉直接给推进了四轮马车里。随即,老汉纵身跃上车辕,猛地抖了两下缰绳,以与其年龄丝毫不相符的身手驾驶着四轮马车疾驰而去。

    “小二哥家里肯定不是一般人!”立刻,有少年在公共马车的车厢里,小声嘀咕了起来。

    “可不是么?他爷爷为了不让他去当兵,居然亲自赶着马车来截他!”其他少年,则满脸羡慕地附和。

    四轮马车在江南非常罕见,即便在淮扬,也算是最近几年左右才慢慢兴起的奢侈玩意儿。且不说那拉车的挽马,全都是骨架高大的辽东良驹,在黄河以南各地动辄一匹十四五贯。就是那精钢的车架和车轮,没有七八贯钱也下不来,并且还经常处于有价无市货状态,需要跟车行提前好几个月预定才能拿得到手。

    所以单马或者双马牵引的四轮马车,通常都为淮扬大总管府高级官员,或者淮扬商号高级管事的标准座驾。普通百姓很少购置得起,即便是大富之家,通常买了马车之后,也舍不得整天在街上跑。只是金屋藏娇,仅仅在非常重要的场合才会拿出来充一下门面。

    不过,很快少年们就发现自己判断好像出了问题。没等公共马车的重新启程,玻璃窗外,就至少有三、四辆跟先前常小二所乘坐的那辆规格差不多的四轮马车,疾驰而过。每一辆的车厢后,都钉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铁牌子。牌子上用蓝色火漆涂着一个汉字、一个拉丁文和一串大食数字,扬b952***。

    “是出租马车吧?我听家里长辈说过,这边最近兴起了出租马车,路边招招手就能上去。不过坐车的价钱可是贵了!!”有人心思敏锐,迅速想起一个新鲜名词。

    “肯定是,你们刚才没注意么,每辆马车的车顶,都竖着一个黄色的三角?!”

    “可不是么?要真是大户人家,该派个下人来接赶车。怎么着也不会是他祖父亲自出马?”

    “唉,我刚才还后悔,怎么没问问他家住哪呢?”

    “就你精?他要是真是将门之后,早去读讲武堂了,怎么会去集庆做伙计?”

    “.......”

    少年们恍然大悟,再度七嘴八舌地回应。再看向窗外的目光,却少了几分羡慕,多出了几分从容。

    他们不再指望着常小二还能回来给大家寻门路。事实上,常小二也的确没能力给大伙帮忙。并且连他自己想当兵的美梦,都被赶车的常老四一把掐死在车厢里。

    “小王八蛋,当兵,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怂样?就你这身板儿,上了战场第一天,就得被人捅死!你爷爷我才过上几天好日子,你就忍心让我白发人送你黑发人?小王八蛋,趁早绝了你那念头,否则,你前脚出门,我后脚就抱着石头去投扬子江!”半年没见到自家孙子,常老四要说心里不想,那绝对是瞎话。但无论心里多疼爱晚辈,今天他都必须先立住威。否则,一旦自家孙儿真的如瀚源商号集庆分号的顶梁刘大伙计提前赶来汇报的那样,铁了心去投军。他老人家今后恐怕每天夜里都无法安心睡觉了。

    “爷爷,爷爷,您别生气!我这不是还要回家先跟您还有我爹商量之后,才会去报名的么?真的,我真的打算跟您商量来着?否则,否则我刚才下了船,就不坐公共马车,而是花钱租了车直奔兵科衙门了!”常小二在外边历练的小半年,心性也比原来多少成熟了些。知道不能一味地惹老人生气,从里边拉开车厢的前窗,探出半个脑袋来解释。

    “关上窗户,你找死啊?!”常老四头都不回,大声斥骂。随即,又迅速补充道:“甭商量,我不答应!你爹也得听我的。否则,我就去衙门告你们爷俩忤逆不孝。看哪支军队,敢收你这个不孝的孙子!”

    常小二闻听,赶紧大声求饶,“别,别啊,爷爷。您真的去告了,我爹的饭碗不就砸了么?他好不容易才熬上的三级工匠,您真砸了他的饭碗,让他和我娘今后喝西北风去?”

    “喝就喝,总好过被你活活吓死!”常老四根本不肯松口,将驾车的缰绳抖得啪啪作响。

    “怎么会呢?我只是去报个名,未必选得上。即便选上了,也是先从辅兵开始做起,要再经历好几轮淘汰,才有资格分那十五亩地呢!”常小二知道自家爷爷正在气头上,将语调放得极为舒缓,慢慢解释。

    “你懂个屁!以前招兵把关严,那是因为没有大战。这马上就要北伐了,谁还顾得上那么仔细?只要报名,立刻就会录用,然后直接就往战场上送。”

    “您听谁说的啊,这不是瞎话么?”

    “什么瞎话?你没见,连正在读书的学生,都被征召进大总管府当文职了么?连当官到的都这么缺,更何况当兵的?”

    “嘶——!”常小二闻听,立刻嘬着牙花子倒吸冷气。大总管府最近大肆征募文官的举措,的确给人一种饥不择食的感觉。而连对后备官吏都不再要求得那么严格了,对普通士兵,照理说的确会放得更松。

    但是,他却不甘心就这样,被祖父耽搁了自己出人头地的机会。托着下巴转了几轮眼圈,顾左右而言他,“爷爷,您怎么赶起马车来了?这车,恐怕得二十贯出头吧!是我哥拿钱帮您买的么?您每天风吹日晒得,多辛苦啊!哪如坐在家里,好好享享清福?!”

    “我天生就是劳碌命儿,一天不干活就难受!”听二孙子提起家中最出息的长孙常富贵,常老四嘴巴虽然依旧死硬,脸上却悄悄地浮起几分自豪的笑容。“是你哥给我买的,不过没花二十贯,连车带马总共只花了两贯钱,剩下的可以跟车行赊欠,慢慢赚了慢慢还?”

    “赊欠?还有这种好事情?利息不会太高吧?您老千万别上了当?”常小二听得微微一愣,两眼中立刻冒出咄咄精光。二十贯和两贯,差别可就大了。要知道,眼下淮扬的足色肉好,那可是一等一的硬通货。即便扬州城近郊,五贯钱也能买到一亩上等的水田了。若是拿到江南去,在集庆、太平等地,一贯淮扬肉好就是一亩地,连田皮带田骨都包。十八贯钱就是十八亩地,傻子才不留着自己生息,而白白借给别人。(注1)“上当,你不瞅瞅,大总管脚下,谁敢随便给人下套子?那不是找死么?”常老四一撇嘴,脸上的表情愈发得意,“况且你哥已经升襄理了,就是总号的副掌柜。瀚源分号虽然不在大总管名下,可里边也有淮扬商号的股份在。同样是淮扬商号入股的淮上车行,怎么可能给自己人当上?”

    “哦!”听老人家如此一说,常小二心里多少踏实了些。随即,又皱着眉头,装做很市侩地询问,“那是几点利息?我哥也是,他怎么不直接买了,赊欠总是不好,赚了钱还要付利息,心里头多不安稳!”

    “二十贯呢,你以为你哥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么?”常老四的心思,果然不出自家孙儿所料,摇摇头,笑着反驳。“是我没让他出全价。既然能赊欠,干嘛出全价啊。这年头,欠钱的才是大爷呢。况且利益只有二厘,一年也多还不了几贯钱。而眼下出租马车生意好,你爷爷我每天就能赚上百文呢。用不了一年,就能把欠账还清楚喽!”

    “才二厘啊,那淮上车行,怎么不自己雇人赶车,把便宜白白往外送呢,真是怪事儿?!”一半是为了分自家祖父的心,一半是当真好奇,常小二歪着头探询。

    “听你哥说,是江南马鞍山那边的铁厂正式开工了。每天可以出十好几炉子铁水。还说用了什么平炉,可以直接把铁水就炼出钢材来。”常老四又笑了笑,眉飞色舞地透漏。“所以扬州这边的钢材马上就用不完了。大总管他老人家多会做生意啊,干脆就让商号拿出利息来,补贴老百姓买马车。嗯,不光是出租马车。私人马车,年后估计也能敞开了卖了,不用再花了钱还得排上好几个月的队!你小子要是争气,别再想着去当什么兵。爷爷我就豁出去给你也赊买一辆,反正慢慢也能还得上。让你每天出门都赶着车,那多威风?用不了几天,就有大姑娘派了媒人,主动登门来倒贴!”

    家里有个能支撑门户的长孙,他可没少听了些淮扬大总管府和淮扬商号的“机密”。所以在街坊邻居当中,也算是个消息灵通人物。平素就喜欢四下卖弄几回,今天在自家小孙儿面前,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谁料自家小孙儿,想得却跟祖父完全不一样。自动忽略了祖父给买马车的承诺,低声沉吟,“那么多钢,岂不是能打很多铠甲和兵器?怪不得人家都说,此番大总管北伐,一定能直捣黄龙。这么多钢啊,堆也把大都城给堆下来了!”

    注1:田皮和田骨,相当于现在的使用权和产权。

第三十章 基业 (下 二)

    第三十章基业(下二)

    淮扬大总管府之所以兵威冠绝天下,所凭无非是甲坚炮利。UU小说,www.uu234.com这一点,是很早以前就被“在野遗贤”们看破的“事实”!只是蒙元朝廷反应迟钝,不肯接受遗贤们的建议,奋起直追,才令淮扬大总管府“一招鲜吃遍天”罢了!

    只不过,最近几个月,那些“遗老遗少”们再说起“甲坚炮利”这四个字来,嘴角处的动作却明显从下拉变成了上翘。看向大总管府各级衙门的眼神,也与以往截然不同。

    常小四交游广阔,出手大方,即便被家人送到了江南历练,平素也没少跟这类“遗贤”们推杯换盏。所以受周围民间舆论影响,心里头也早就认定了“甲坚炮利”是淮扬的最大依仗。而无论造板甲还是造炮车,都离不开上等精钢。此刻乍听闻淮扬的钢材已经多到用不完,甚至要倒贴利息钱诱惑百姓购买马车地步了,焉能不更加看好大总管府的前景?

    一时间,他竟然忘记自己先前岔开话题的目的。顺口就又说到了北伐之事上。把个常老四气得眼前一黑,从车辕处抄起马鞭,回头就抽了过来,“放屁!拿钢堆,拿钢堆就能把大都城给堆下来?狗屁,谁放的狗屁?一将功成万骨枯”你懂不懂?亏你还做过生意,连最简单的账都不会算?自古以来打仗,即便赢了也是杀敌三千自损八百?你就能保证,你次次都不在那八百里头?!啪——啪——!”

    隔着木制的车厢和玻璃车窗,马鞭根本伤不到常小二分毫。但是依旧把后者吓得双手抱起脑袋,撅着屁股往后车厢躲,“爷爷,爷爷,您别生气!我,我这不是说大总管府的好话呢么?您看您,当初我不懂事儿,瞎嚼大宗府的舌头根子,您老人家跟我生气。现在孙儿我痛改前非了,一心宣扬大总管府的长处,您老,您老人家怎么还跟我没完了呢!”

    “狗屁!”常老四气得眼圈儿发红,老胳膊老腿儿瑟瑟发抖,“小王八蛋,我还不知道你?你从小拉屎都是我擦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拉什么!你什么时候真的有过自己的见识?还不是净跟着别人屁股后边嚼剩甘蔗渣儿!当初那些人说大总管府的坏话,你就跟着鹦鹉学舌,就不知道自己看看,别人的阿爷当初是干什么的,你阿爷当初又是干什么的!如今别人发现风向变了,想浑水摸鱼了,你就又跟着人身后头抄网子!知道不,每逢改朝换代,死得最快的就是你这种缺心眼的。就知道听别人瞎忽悠,结果别人进城当英雄立功受赏,你这样的全都得死在城墙根儿底下!”

    想到自家孙儿外出大半年竟毫无寸进,老爷子忍不住又是悲从心来。狠狠抽了车厢两鞭子,放声大哭,“缺德喽,我常老四是缺大德了。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偏偏养了个缺心眼儿的孙子。眼看着就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行了!”常小二受不了自家爷爷在大马路上哭丧,气得拉开车窗,探出半个脑袋来嚷嚷,“要收拾我,您回去收拾,就这么两步了,何必非闹得人尽皆知?我小,我的脸不值钱,您老可还有个大孙子呢。那可是刚升的商号襄理!”

    这一招果然有效,听到提起自家大孙儿的脸面,常老四立刻就像被掐住了脖子般,“呃——!”地一声,哭诉嘎然而止。

    他家大孙子是整个坊子中最有出息的年青人,平素老邻居们对常家的尊敬,也一大半儿是因为他家大孙子有赚得多,人脉广,说话做事安稳。而如果因为他的哭嚎声引发了误会,进而耽搁了自家大孙儿的前程,他常老四就是被雷劈死,都没脸去见作古多年的老伴儿了。

    “我呢,也不跟您犟。您老一直就拿我当小孩子看,从没在乎过我的想法和感受。”常小二却一招得手,便不依不饶,“咱们回家,把这事儿跟我哥说说。他要是还顺着您的意思,我二话不说,明天早晨就坐了船回集庆。他要是也觉得,去当兵吃粮对我来说是个机会,您老也别硬拦着。说实话,腿在我自己身上,兵科衙门招兵,也没说非要家中长辈点头。抽个冷子我就能把名报上,您拦得了初一,还拦得了十五不成?!”

    这话,可是说得一点儿都不糊涂。令常老四半晌都找不出反驳的借口来。有心凭着做别人祖父的身份硬压,却真的有点儿怕车厢里头那个小王八蛋自己偷跑去报名当兵。万一被录用了之后,他常老四借十个胆子,可也没勇气去扬州府的兵科衙门去撒泼打滚儿。

    想到此节,他只好把心一横。抽抽鼻子,低声说道:“也罢,儿大不由爷。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当然不拿我老头子的话当耳旁风。但你哥比你有见识,这些年也没少供了你花销。他的话,你总该听上一听!”

    “那就这么定了。咱们高高兴兴回家,然后等我哥回来!”常小二唯恐自家祖父反悔,立刻敲砖钉脚。

    “唉——!”常老四以一声长叹作为回应。

    祖孙俩再不较劲儿,闷声不响加快速度赶路。不一会儿,就回到了自家宅院中。出乎二人意料,家中顶梁柱常富贵今天居然提前收了工,正抱着厚厚地一大本儿书在正房里头苦读。听见院子里的车轮声,先将书折好了记号放下,然后笑呵呵地迎了出来,“爷爷,您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生意不顺利么?要我说,大冷天您老就别出车了,反正咱家现在也不缺那几贯钱!”

    “那哪成啊,我还没老得不能动弹呢!”见到自家长孙,常老四心情就立刻舒畅了十倍。一边从车辕处往下跳,一边大声回应,“再说了,这赶着车出去跑几圈,我也能活动活动筋骨和血脉,总比整天闷在家里头强!”

    说罢,一边将挽马的缰绳交到自家大孙儿手上,一边去拉车厢的门儿,“下来吧,到家了?小王八蛋,莫非还要我抱你不成?!”

    “这不是不知道车门怎么开么?”常小二低声回应了一句,纵身跳出车厢。随即笑呵呵地给自家大哥行礼,“哥,您今天怎么有空了?我还以为得到了晚上才能见到你呢!”

    “有点儿事儿,所以早下了。”常富贵笑了笑,脸上带着同龄人少有的沉稳,“你呢,你怎么不在集庆那边好好做事,自己跑回来了?没人欺负你吧那边?如果有人欺负你,也别忍着。跟我说,我去帮你出头!”

    “没,整个集庆分号,谁不知道我是你亲弟弟啊。甭说欺负,连分号掌柜都对我客客气气!”常小二大咧咧地挥了下胳膊,然后带着几分自豪回应。

    常富贵的真实意图,是想告诫自家弟弟不要狐假虎威。所以迅速接过话头,笑着叮嘱,“那你也别做得太过分了。该请的假得请,该下的功夫得下,宁可让手跟眼睛累着,别让身体闲着。没事情就别老想着回扬州。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正在铺子里做学徒.....”

    “哪能,哪能呢。放心,我不会给你丢人的。商号里又没啥体力活,陪个笑脸迎来送往,还不至于让我临阵脱逃!”常小二急着给自家找支持者,所以一改从前浑身是刺儿的毛病,顺着哥哥的话头回应。

    “那就好,我明天再找人跟胡掌柜说一声。看能不能早点儿让你出徒当伙计。你也不小了,手头总得有点能赚钱的营生!”常富贵却不知道弟弟是有求于人才变得通情达理了,还以为常小二出门历练了半年后长了本事。一边将挽马从车辕上往下卸,一边笑着承诺。

    “不用,不用,还是按规矩来。否则,即便提前出了徒,掌柜和大伙计心里,也不会真的拿我当回事儿!”常小二怎肯再去商号里做小伙计浪费光阴?赶紧跑过去,一边帮着哥哥伺候牲口入圈,上料,添水,一边断断续续地补充。

    见到小哥俩兄友弟恭,常老四老怀甚慰。心中对打消小孙子的痴心妄想,也又多了几分把握。笑呵呵地将卸去了挽马的车厢推到院子里的凉棚中,笑呵呵地用湿布子抹掉车厢上的泥土。待两个孙儿从马厩返回,他自己也把剩下的杂活都忙完了。挥了下胳膊,招呼孙儿们进屋休息。

    屋子里,通着淮扬地区最近才流行开来的水炉子。虽然不敢太败家可着劲地浪费泥炭,却也把温度烧到了可以暖手的地步。先褪下外边长衫和厚布大褂儿,再沏上一壶浓茶,祖孙三个,围桌而坐,其乐融融。

    转眼间一壶茶见了底儿,常老四清清嗓子,非常自信地跟大孙儿富贵说道:“嗯,有这么一件事儿啊,我跟你弟弟今天说不到一块儿!但我们爷俩儿都觉得你见的世面多,眼界宽敞.....”

    他至少有九分把握,大孙儿常富贵会支持自己,所以一番话说出来条理清晰,语调也不疾不徐。谁料想,平素向来孝顺聪明的常富贵,今天却忽然也发了癔症。当常老四刚把整个事情和他自己的观点说完,立刻站起身,大声回应,“自然是该去了。正是为国出力的机会,老二凭什么落在别人后边?如果谁都不去当兵,怎么可能将鞑子赶回漠北去?!万一让他们得到喘息机会今后卷土重来,您老,爹和娘,还有咱们这个家,岂不是都要万劫不复?!去,明天一早,我亲自送他去报名投军。报纸上说得好,若不是当年大多数宋人都只顾着自己的小家,我尧舜故土,也不至于会有这七十余年腥膻!”

    “放屁!”常老四气得用力一拍桌案,高高地跳起,“你,你瞎说些什么?你今天脑袋被风吹坏了不成?当兵,当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这白发人,唉吆,我常老四缺德喽,缺大德喽——!”

    “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还有爹和娘,还有大总管府会照顾您,照顾咱们这个家!您老能看得到,这些年,大总管他是怎么对待那些战死者家眷的。给他卖命,值!”常富贵根本不吃自家祖父那一套,摇摇头,继续大声补充,“况且以他这小身板儿,即便被录取了,也当不上一线战兵,顶多看在他能识得几百字的份上,让他当个随军文宣!”

    “是啊,爹,老二天生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还不如让他放手去搏一搏。搏出来,算他命好。万一没搏出来,只要人不死,他也就彻底收了心!”常寿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回来了,掀开门帘,高声替自家两个儿子说话。

    三对一,常老四即便身为祖父,顿时也觉得气短。抽了抽鼻子,低声骂道:“去,去,等他缺了胳膊少了腿儿,你们就知道什么是不听老人言了。”

    “哪能呢,我机灵点就是!爷爷,您等着瞧吧!万一我混出个名堂来,就带着您去住大宅子,再娶个漂亮孙媳妇天天伺候着您!”常小二没想到父亲和哥哥都站在了自己这边,喜出望外,立刻哑着嗓子开始撒娇。

    “滚!”常老四抬起脚,踹了自家孙儿一下,却不敢太用力,点到了,也就算把心中的火气出了。回过头,却又看了一眼长孙常富贵,怯怯地追问,“随军文宣,那是干什么的?真的不用去抡刀子么?”

    常富贵想都不想,顺口就给出了答案,“就是替其他士兵写写家书,顺带着传达上头政令的差事儿。一般每个战兵连里头,都设三五个个。归营里头的常务教习直属。平时吃住都跟随军郎中一起,行军时放在队伍中央,打仗时放在队伍最后!”

    “噢——!”常老四闻听,心中的委屈与担忧顿时就减轻了许多。擦了擦眼睛,继续低声追问,“那,那你保证他能当上随军文宣?你什么时候在军队里也认识人了?!”

    “那我可保证不了,他得自己去考!”常富贵笑了笑,轻轻摇头。“先考上了,然后白天跟着其他辅兵一起受训,晚上再去听教官授课。待其他辅兵受训结束,合格的转成战兵。他差不多也就学成了,再考一次试,然后跟着战兵们一起去各军团报到。”

    “那,那他怎么可能考得上?”常老四闻听,一颗心立刻又提到了嗓子眼处。望着自家长孙,可怜巴巴地说道。

    “第一关好过,认识一千个常用字,差不多就能考上。连县学一年级水平都不如,老二好歹当初也上到了两年级。”常富贵想了想,又笑着摇摇头,“难的是受训的同时还要听课学习。不过,如果连这一关他都过不了,不正合了您老的意么?他直接被刷下来,既当不成战兵,也当不成文宣,除了回家娶媳妇之外,还能干些啥?!”

    “嗯?!”常老四终于放心的点头。转过脸看看自家小孙儿,心中忽然又是好生犹豫。真的不知道是盼望常小二能过了关好,还是被涮回家更妥当一些。

    常小二对他自己,却是信心十足。见自家祖父眼神里充满怀疑,立刻红着脸发誓:“您放心,我这回即便累死了,也要把关过掉。否则,我今后再也不跟您提去当兵的事情。您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让我娶谁就娶谁!”

    “那咱们爷俩就说定了!”常老四伸出手,主动去跟孙儿击掌为誓。记忆里,自家这个小孙儿做事向来是三天热度,到了第四天头晌,根本不用别人劝,他自己就会哭着喊着爬回家。倒是自家长孙,从小做事就有恒心,有毅力,脾气也足够倔,认准了事情,八只水牛也拉不回头。

    想到儿,老人家忽然心生警惕。迅速将脸转向常富贵,不安地问道:“你还没回答呢,你怎么认识了军队里的人?怎么对军队中的事情如此熟悉?你,你别....,咱们爷俩可说明白了!你别想着也跟小二子一道去发疯!”

    “我不是发疯,而是去尽一个男儿之责!”常富贵又笑了笑,略显成熟的脸上,写满了少年人特有的激情,“我已经去大总管府报了名,从后天起,去第四军总后勤处,专职为大军沿途筹集粮草。原本刚才就准备跟您老说,结果没等开口,先遇到了小弟的事情!”

    “你,你.....”常老四的心脏瞬间彻底沉到冰水中,胳膊大腿儿一起打起了哆嗦,“大,大总管府不是,不是只,只征召学生么?你,你,你一个商号的大伙计,怎么,怎么有资格去应募?”

    “我不但是瀚源商行的襄理,还是华夏复兴社的社员。”常富贵看了自家祖父一眼,很自豪地给出了答案。“我们华夏复兴社成立于今年六月,总部就设在大总管府内。社中兄弟姐妹,个个以追随大总管,复兴华夏为己任。北伐之事,乃华夏复兴的关键,我们复兴社怎么可能袖手旁观?!”

第三十一章 异变

    第三十一章异变(上)

    “复兴社?朱某还是终身盟主,子孙往继?”同一时间,朱重九在大总管府里望着禄鲲、张松、罗本,还有一个名字叫做高启的少年,满脸愕然。~UU小说,www.uu234.com

    自己出征在外这短短几个月,淮扬居然冒出来了一个“政党”。虽然他们自己管自己称为一个以切磋诗词和品评时政为目的的文社。但事实上,无论其组织机构,还是其结社纲领,除了首领世袭这一条之外,其他已经跟朱大鹏记忆里的党派差不太多。

    “请,请主公恕卑职失察之罪!”内务处主事张松,绝不敢将自己跟其他人混在一起,上前施了个礼,抢着澄清,“卑职在数月之前,就发现禄大人与高教谕联合了百十名学子,在报纸上跟各地腐儒针锋相对。但属下当初只是以为他们在以文栽道,并且他们的文章也的确打击了各地腐儒的嚣张气焰,令朝野上下都耳目一新。所以,所以卑职就没有让内务处过多留意此事。直到,直到前几天主公凯旋而归,复兴社组织人手到码头上恭迎。卑职才发现此社在短短数月,规模竟变得如此庞大。然而因为该社涉及人数甚众,以往各朝也无此先例,卑职亦不知道该如何对待。故而今日特地约了社中几位骨干,一道来主公面前请求定夺!”

    几句话,将复兴社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同时也将他自己的责任,摘了个干干净净。复兴社最初的确是文社,并且始终在为大总管府的新政摇旗呐喊,内务处没必要去找他们的麻烦。而后来,即便发现文社已经迅速变成了一个汇聚了众多官员、读书人、商贩和热血少年为一体的庞然大物,内务处也没勇气去找麻烦了。毕竟两位副盟主分别是朱重九的老丈人和心腹爱将,无论其中任何人拍下一个巴掌来,都可以让他张松吃不了兜着走。

    “最初结社的目的,的确只是想正本清源,恢复圣人遗训原貌。”没等朱重九接口,禄鲲也赶紧上前,红着脸跟自家女婿解释。

    虽然按辈分,他是朱重九的老丈人。但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对外戚干政,都非常厌恶。一下子弄出这么大的派系来,他可不想引起朱重九的误会,进而影响到禄双儿在“后宫”当中的地位。

    “让复兴社敞开大门,广纳英杰,乃是微臣的主意。”同样面对着朱重九,扬州知府罗本就从容得多。他了解朱重九的秉性,同时也相信只要自己所作所为是出于一番公心,即便不合自家主公的意思,顶多也就是将复兴社解散掉,绝对不会受到什么太严厉处罚。

    “微臣数月前亲眼目睹主公遇刺,退而穷究其因,发现此乃外界舆论黑白颠倒,而我淮扬大总管府内部,视听也纷乱不堪所致也!”稍微看了看其他几个同伴的脸色,罗本继续大声补充,“故而,微臣便以为,欲避免给宵小之徒可乘之机,光凭着军情和内务二处严防死守,恐怕依旧会有许多疏漏。不如直动出手,自己结成一社,上求古圣绝学之正解,下结士工农商之精英,令腐儒宵小,及其他心怀叵测之徒,再也找不到下手之处。未战,就已经失了先机!”(注1)这句话,的确鞭辟入里。用朱大鹏同一时代的说辞来解释就是:朱重九在数月前之所以会遇刺,表面上是胡大海教子无方,徐达用人失误所致。事实上的真正原因,却是由于外部受到天下腐儒的舆论搅局,而内部人心也出现了混乱的缘故。而光凭着军情和内务两处的细作,严防死守,难免今后还会有同样的疏漏出现。所以不如主动进攻,一边跟腐儒们争夺对传统儒家精义的解释权,抢占舆论制高点。一边在官方和民间结社,组成一个类似于以往“洛学”、“关学”那样的学术与政治的混合体,依靠众人的力量,粉碎敌对各方的阴谋诡计。

    然而,在场众人当中,对政党的了解,有谁又能超过拥有两世记忆的朱重九?其越是早期,不确定性越大。特别是在信息传递不发达,读书人又相对稀少的时代,危害性恐怕远远超过了对一个国家的促进性。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明末的东林,口号提得无比正义,事实上却成为少数无耻之徒打击异己,掠夺财富的工具,最后甚至摧毁了整个国家。

    管他女真人叩不叩关,管他李自成打到了什么地方,只要守将不合东林的意思,就果断置之于刑狱。管他国库空不空虚,管他老百姓还吃不吃得起饱饭,只要政令影响到了幕后金主的收益,就绝对毁之于朝堂。尽管自清代以来,官方学者一直认为明亡于皇帝的昏庸无能。而在朱大鹏那个时代的民间,却有许多人震耳发聩地提出来,大明事实上亡于东林。当东林党将自己的利益置于整个国家民族之上,置于所有百姓利益之上时,其所危害的就不只是几个政敌,几个太监,而是整个大明!(注2)所以受朱大鹏的影响,朱重九尽管为了壮大淮扬不择任何手段,将黑猫白猫理论运用到了极致,但是,他唯独不敢用的,就是将朱大鹏那个时代的各类政党体系引入到淮扬来。联邦党,共和党,甚至奇葩般的绿党,无论是哪一个,他都没把握自己最终能引到其走在有益于国家民族的方向上,更没把握确定,当这个政党中的核心人物们都从理想主义者变成当权者时,还有几个人能记得他们自己的初衷。

    然而今天,禄鲲和罗本等人,却将他极力回避的怪兽,偷偷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令他顿时进退两难。

    诚然,以他眼下所掌握的实力和威望,将复兴社解散,不过是一挥手的事情。但是,这一挥手,必然令无数有志之士心冷,令无数热血少年瞬间失去奋斗的方向。甚至直接毁掉的,是他自己一直热衷实现的平等政治。而任由其继续发展壮大,朱重九却不知道该如何引导和掌控,才能令其不至于走向最初理想的反方向。他没有管理这么大一支政治派别的经验,也不知道该从何处着手。他甚至连怎么行驶自己这个“盟主”的权力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此刻所掌握的,绝对是一把双刃剑。砍死对手瞬间变得容易了许多,想用来自杀恐怕也非常简单。

    “复兴社共有成员两千七百四十三人,草民带来了名册,社纲和暂行内部经纬,请主公过目!”见朱重九脸色越来越凝重,教谕高启也硬着头皮向前半步,双手奉上一大摞文档。

    “当初报纸上的“原君”“原儒”等论,就是出于你手吧!”朱重九的眉头迅速挑了挑,伸手接过文档,顺口问道。

    既然复兴社的诞生,与当初的舆论战有关,在场当中,就肯定有人是那几篇最重要文章的执笔者——青丘子。而据他了解,无论是禄鲲,还是罗本,所写的文章都是四平八稳,绝不会如“原儒”“原君”中所表现得那样,酣畅淋漓,慷慨激烈。

    那几篇脍炙人口文章中,充满了年青人特有的锐气。所以,青丘子只能是看上去还不到若观之年的高启。或者,青丘子并非一个人,而是以高启为首的一群少年才俊。

    果然,不出他所料。听他提起《原君》和《原儒》两大名篇,高启脸色立刻开始发红,又拱了好几下手,才用极小的声音回应,“不敢欺骗大总管,那两篇陋作,的确出于草民之手。不过也是禄大人先给提了纲领,草民才勉力为之,草民,草民实在不敢一个人独贪其功!”

    “文章的确写得很好,朱某都拜读过,对其中许多观点极为赞赏!”朱重九将复兴社的名册、社纲和内部组织构成方略等文件放在一边,笑着鼓励。“今后这类文章不妨多写一些,大总管府欲行新政,总得让世人知道新政到底来自何方?又身为何物?!”

    “草民遵命!”高启喜出望外,立刻躬身施礼。

    “你现在只是教谕?”朱重九客气地搀扶了他一下,然后笑着追问。

    “草民原来在集贤馆攻读,最近才去了大学做教习!”高启想了想,非常小心地回答。

    “做教习太屈才了。朱某身边缺一名参军,不知道青丘子可愿为之?”朱重九摇摇头,笑着发出邀请。

    众人闻听,眼睛顿时都是一亮。谁不知道,朱总管的参谋本部,是最培养人才的地方?凡是当过参军者,无论是哪一级,只要外放出来,差不多都能独当一面。如罗本、陈基、冯国用和刘伯温,最早也都做过一段时间参军,几乎转眼之间,就被委以重任。

    “草民,草民,草民愿为大总管粉身碎骨!”在众人殷切的目光中,高启再度躬身施礼。

    “就先做宣政参军吧,主要职责是替朱某起草文书,宣扬我淮扬政令!”朱重九伸手将对方扶起来,笑着宣布,“品级与明律、中兵参军相同,暂时归枢密院总参谋部调遣。此番北征,你随朱某同行。除了本职任务之外,你还需要花费一点儿时间和精力,把复兴社的宗旨、任务和今后发展方向明确下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随便写一个粗浅的东西来给朱某过目。咱们要么不做,既然做了,总得像个模样!否则,非但我这盟主听起来像个绿林强盗,你们这些社员也无法在世人面前扬眉吐气!”

    “是,卑职必不负大总管所托!”高启再度躬身下拜,肩膀微微颤动。

    注1:舆论,最早出自晋书,“自古圣贤,乐闻诽谤之言,听舆人之论”。三国时,已经与现在汉语中舆论意思差不多。《三国志·魏·王朗传》:“没其傲狠,殊无入志,惧彼舆论之未畅者,并怀伊邑”。

    注2:此乃朱大鹏这个历史盲的个人观点,非主流。

第三十二章 异变 (中)

    第三十二章异变(中)

    “不必多礼!”朱重九伸手虚虚扶了一下,笑着鼓励,“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所以咱们每一步都必须慎重。UU小说,www.uu234.com不过你也无需太紧张,反正咱们淮扬所行之事,多是前人闻所未闻,所以也不差这一件!”

    对于华夏复兴社最终到底会成长为一个民族的脊梁,还是会像另一个时空当中许多政党那样,品尝过权力的滋味就迅速堕落,此刻他心里其实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但好歹他见到的东西,比罗本、高启等人多一些,知道哪些问题一定要防患于未然。所以与其强行将华夏复兴社解散,把组建政党的机会让给别人。还不如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试上一试,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能避免华夏复兴社踏入歧途。

    想到这儿,朱重九又笑着将面孔转向罗本。“此番北伐,贯中的任务丝毫不比徐达简单。他只负责攻城掠地,但将城池打下来之后,咱们淮扬大总管府能否站得住脚,能否让将士们的血不白流,就要看贯中的了。如果还来得及,我希望你这个副盟主,把复兴社的成员也带上一部分。大伙既然以华夏复兴为己任,该承担风险的时候,总不能落在别人后边!”

    罗本郑重行了个礼,大声汇报:“启禀主公,卑职已经私下叮嘱过社中骨干,前往大总管府报名!但为了避免授人口实,所以在选拔之际,才没将他们是不是复兴社成员的情况考虑在内!”

    “嗯!”朱重九满意地点头。

    虽然禄鲲和罗本等人瞒着他暗中结社之举,让他心里多少有点别扭。但是这两个人倒也不是为了给其自身网络爪牙,更不是在由着性子胡闹。至少,有危险和困难让复兴社的骨干先上,非常符合支他的设想。而在朱大鹏的相关记忆里,“有危险和困难党员先上”与“有好处党员先捞”,恰恰是两个政党争夺天下时胜负的关键。

    “启禀主公,卑职,既然主公不介意华夏复兴社的存在,卑职也想申请成为其中一员!”刚刚将自己从与华夏复兴社的关系摘出来,此刻,张松又唯恐自己被排斥在这一明显即将崛起的政治派系之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请求。

    “目前,加入复兴社有所什么规矩没有?”朱重九轻轻皱了下眉头,低声向罗本等人询问。

    “只要有社员介绍,并且发誓永远遵守社规,永远忠于主公即可!”

    “最初只是想结一个文社,所以规矩定得就简陋了些!还请主公勿怪!”

    “因为还没得到主公的首肯,所以一切规矩都很潦草。只图日后改起来相对方便!”

    罗本、禄鲲、和高启三人脸色都微微一红,先后低声回答。

    ‘还好不是交十两银子就发一个银桃子!’朱重九听了,心中暗自庆幸。随即,摇摇头,低声道,“既然要承担起复兴华夏的使命,招收社员时,就该宁缺毋滥。从前招收的,我就不管了。从现在起,每个申请加入者,必须找到三名引荐人。并且要手写申请书一份,表明自己加入的心愿和理由。社里收到其申请后,必须由七个人以上商议表态,一致认定可吸纳其入内时,才能接受此人的申请。此外,复兴社内部,还该具体划分为多个层次,层层相叠。我这个盟主不可能事必躬亲,一些问题,就交给下面的各级主事去处理。而处理结果上报之后,更高一级的主事有权力做出纠正。至于日常决策,也不是各级主事一个人说的算。而是召集同一级社员商议,最后少数服从多数......”

    另一个时空里的朱大鹏远离政治,所以对党派内部的具体运作方式仅仅了解只鳞片爪。但是就是这些只鳞片爪的记忆,已经足够让罗本、禄鲲、和高启三人悚然动容。

    “主公,主公真是,真是奇思妙想!”

    “主公所言,令,令微臣茅塞顿开!”

    “主公大才,微臣佩服!”

    “你们先别忙着佩服,这里边需要你们具体完善的地方多着呢。甚至第一件事情,就不简单。首先,引荐人不应该是白当的。”朱重九笑了笑,继续轻轻摇头,“为了防止胡乱引荐,咱们得把丑话说到前头,日后被引荐者如果做出贪赃枉法,或者渎职叛社之举,引荐人必须承担连带责任!”

    扭头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张松,他又郑重补充:“就从张松开始吧!他做第一个申请人。而朱某做他的第一个引荐人。其余两个他自己找,申请书也必须他亲自写。将来他要是出了问题,朱某自当给所有社员一个交待!”

    “主公大恩,微臣当结草衔环以报!”张松闻听,又惊又喜。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两只眼睛里头热泪滚滚。

    “你看,就凭你乱行跪礼这一条,我就可以说你不合格!”朱重九伸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笑着打趣。

    “忘了,忘了,微臣是高兴得狠了,一时竟然忘了!主公说不跪,微臣就不跪。以后微臣除了主公之外,天王老子都不跪!”张松讪讪地站起来,一边解释,一边用手掌抹泪。

    他是当年走投无路之时,才临阵倒戈投降淮安军的,因此在大总管府内没有任何根基。而他所承担的内务处主事之职,又是最容易得罪人。如果哪天真的失去了朱重九的支持,恐怕转眼就要身败名裂。所以这几年来,张松做任何事情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自己哪天一不小心,就落到周兴、来俊臣同样的下场。(注1)而今天,朱重九居然主动要做他加入华夏复兴社的第一引荐人,无疑,就向帐下所有文武亮明了一种态度,即,他张松是大总管的心腹,大总管就是他的根基。若是谁不开眼想找他张松的麻烦,首先得过大总管那一关。

    “你啊,这个胆小怕事的性子,这几年也的确够为难的了!”见张松激动成如此模样,朱重九忍不住又笑着摇头。“这下行了,不用再一门心思想着转任他职了?反正无论你犯了什么错,我这个大总管都有督导不利之责!”

    “不敢,不敢!”张松听了,立刻又揉着眼睛摇头,“卑职,微臣,微臣保证,今后不犯任何错误。哪怕是无心之失,也绝不敢轻易犯下,让大总管丢脸。微臣如果做不到,愿,愿天打雷劈!”

    “行了,你不用发誓了。我信你!”朱重九用力拍了张松一下,笑着回应。“原本答应过你,有机会就让你专门去管铸钱,把内务处的差事交给别人。但眼下北伐在即,本总管实在找不出太合适的人来替代你。所以你还是继续干着吧。总之一句话,做内务处主事,就不要怕得罪人。否则,你讨好了别人,等同于得罪了朱某!”

    注1:周兴、来俊臣都是历史上著名的酷吏,失去宠信后都遭横死。

第三十三章 异变 (下)

    第三十三章异变(下)

    “若是有负主公,微臣愿意提头来见!”张松缓缓后退了半步,正色施礼。●⌒UU小说,www.uu234.com

    他为人圆滑,做事精于算计,无论当初在蒙元那边,还是后来在淮扬大总管府里头,名声都不怎么样。但是,这却不意味着他自己天生就想做一个奸佞。事实上,投奔淮扬之后这些年来,他比任何人都洁身自好,都在努力做一个良臣。因为只有这样,他这个毫无根基的外来户,才能在大总管府内拥有一席之地。也只有因为这样,下一部新修的史书当中,他张松才会落下一个好名声,而不是两边都不讨好的逆子贰臣。

    但是今天,朱重九却主动送了一个根基给他。让他从此以后能与徐达、刘子云等人一样,以大总管的嫡系亲信而自居。同时,也彻底打碎了他继续圆滑下去的念想,让他必须对自己未来的定位做出一个选择。

    以张松的智力水准,这个选择题一点儿都不难。大总管府早晚会一统天下,对此,张松深信不疑。而只要朱重九活着,徐达也好,胡大海也罢,甚至稳坐第二把交椅的苏明哲,都没任何可能取而代之。对此,张松同样相信自己的判断。那么,只要能继续紧抱朱重九的大腿,他就不怕得罪任何人。而无论他努力讨好了谁,哪怕跟周围所有人都攀上了交情,只要失去了朱重九的信任,他的所有努力照样要付之东流。

    人精神与气质,往往会极大地受心理所影响。当做出选择的瞬间,张松整个人的面目就顿时为之一变。以往那种油滑圆润的感觉统统消失不见,代之的,则是一抹不加掩饰的干练。

    “很好,我记住你今天的话!”感觉到了张松心态的变化,朱重九满意地点头。“你下去做事吧!北伐之后,大总管府所控制的区域会越来越广,内务处的事情也会越来多。你,还有你手下的弟兄们,都需要及时做好准备。”

    “微臣遵命!”张松又认认真真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监察院也是一样。虽然监察院无需派出人手随同大军一道北伐,但该做的事情,特别是舆论上的争夺,还是不能放松。”没等张松出门,朱重九又迅速将目光转向禄鲲,郑重叮嘱。“同时在淮扬内部,也要力争让大伙通晓,眼下远未到马放南山时候。妥欢帖木儿虽然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但此番北伐,却未必如大伙想得那般容易。所有人必须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就当作,当作是一场赶考吧。”

    稍作斟酌,他直接从记忆里引用了一个成熟的词汇。“不过主考官不是皇帝,而是从徐州到大都之间,所有北方百姓。考过了,咱们今后一统全国可能就轻松些。万一考不过,恐怕就得转回家来,继续老老实实用功。谁也甭指望天上能掉馅饼!”

    “是!”涉及到国事的时候,禄鲲可不敢摆什么岳父的架子。也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大声回应。

    “任务最重的,恐怕还是你这儿。”冲着他笑了笑,朱重九将目光又转向罗本。“治天下向来就不比打天下简单,这几年你做扬州知府,应该对此深有体会。而咱们淮安军之所以能屡克强敌,与淮扬三地的各级官府施政得力息息相关。否则,弟兄们根本不用打仗,光为了四下平叛,就得活活累死!”

    “微臣明白!”罗本后退半步,认真地拱手。

    “虽然北伐路上人才匮乏,但选拔官吏的时候,依旧不能过于随意!”唯恐他掉以轻心,朱重九想了想,继续叮嘱,“远的咱们不说,昔日王荆公变法之所以变出了流民万里来,恐怕用人过于随意要占很大因素。而一旦手下的人都是贪官污吏,再好的政令,执行下去也得变了模样。反过来,待引得天怒人怨,若说王荆公本人没一点儿责任,那也的确是在哄鬼!”

    “微臣明白,前车之鉴,后事之师!”罗本再度站直身体,郑重回应。

    这个时代可不是后世,有梁启超和列宁先后给王安石做书立传。这时候南宋刚刚亡国七十余年,而南宋自定都余杭,到崖山落日,都时刻未曾忘记反思靖康之耻的成因。从饱学之士到普通读书人,都广泛地认为,王安石是导致大宋南渡的第一罪魁祸首。

    这个观点对王安石未必公正,却足以令后来者对王安石的许多做法引以为戒。特别是在选拔官吏方面,罗本即将拥有的权力,丝毫不比当年的王安石小。万一他犯下同样的错,对大总管府未来的影响,恐怕也不亚于当年的王安石对赵宋。(注1)“你明白就好!咱们所走的,是前人不曾走过的路,所以务必处处小心。成,则开创了一个时代,败,恐怕你我都会成为千古罪人!”见罗本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朱重九笑着总结。

    随即,他又迅速将目光转向了高启,“华夏复兴社的社规,宗旨,还有组建架构,我会在北伐途中,跟你慢慢探讨,一步步完善。无论最终结果如何,第一条,朱某建议你现在就写下来,华夏复兴社,永远是华夏的复兴社。忘记了华夏两个字,它就什么都不是!”

    “是!”高启听得似懂非懂,皱着眉头拱手。

    “你们都去忙吧。我还需要处理一些别的事情!”朱重九无法跟大伙解释自己记忆里的那些东西,所以也不愿意多啰嗦。挥挥手,命令三人自行离开。

    禄鲲等人当然不敢多浪费大总管时间,齐齐施礼告退。望着他们的背影在门外去远,朱重九轻轻叹了口气,转回书案后,重重跌坐于椅子上。

    他想给自己倒杯热茶来提提神,但手握在茶壶上,却忽然失去了力气。颤颤巍巍,颤颤巍巍,好半晌,才将壶嘴倾斜了下来,却又把茶碗碰到了地下,“哗啦”一声,摔了个粉碎。

    “主公小心!”正在当值的近卫连长耿天壁闻听,赶紧推门冲了进来,躬身扶住朱重九的一只胳膊。

    “没什么大事儿,路上有点儿累了,一直没缓过来!”朱重九笑了笑,低声吩咐,“赶紧进来把地上的碎茶碗收拾了。然后去跟我弄一壶热酒过来。别跟其他人提起这事儿,没必要让大伙跟着担心!”

    “是!”耿天壁性子非常谨慎。小声答应着蹲下去,迅速捡起地上的碎片,然后快步走出,从外边轻轻合拢屋门。

    “这小子,倒颇有乃父之风!”朱重九笑了笑,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点头。

    耿天壁是耿再成之子,按照这个时代某种心照不宣的惯例,此人讲武堂毕业之后,就直接到了近卫旅中任职。一方面,等同于耿再成向朱重九表明自己的忠心。另外一方面,则是为耿天壁本人的将来铺路。

    此举并非朱重九的独创,此刻各方诸侯身边,都存在类似的情况。而如果有人认真地究其本源,则会惊诧地发现,这竟是蒙古开国皇帝成吉思汗所创立的怯薛制度。只是换了一个名字,手法略加改进而已。

    每个人的眼界和行为,都会受其所生活的时代影响,谁都无法例外。即便以朱重九为首的淮扬众人皆把“驱逐鞑虏”当成了人生目标,但他们的很多行为方式,其实在不知不觉间,就打上了草原文明的烙印。而朱重九本人,情况则更为复杂。非但有一部分思维继承于所处时代,另外还有一部分思维,则继承于另外一个时空的数百年后。这两种思维不停地碰撞、交织、融合,导致他无论看什么事情,切入点都于周围的人有很大的不同。

    就拿华夏复兴社悄然诞生这件事来说吧,如果不曾拥有另外一个时空朱大鹏的记忆,也许朱重九会非常欢欣鼓舞。即将在天气转暖后就进行的北伐,不但需要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并且需要能为这支军队解决后顾之忧的官吏队伍,以及深入到各行各业的社会动员能力。而华夏复兴社的出现,则恰巧补齐了他所面临的两大短板。让官吏的选拔更为简单有效,也让大总管府的社会动员能力直接深入到了民间。

    但以上都是所有大总管府核心人物都能看得到的好处,虽然他们未必能使用另一个时空中的后世词汇,也未必如另外一个时空中人总结得那样清晰。但是,朱重九所看到的,却不仅仅是益处,而是这里边所存在的巨大危险。

    世袭罔替,如果一个政治团体的首领都要世袭的话,可以预见,他即将建立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哪怕口号再动听,哪怕自称要指引全人类,却掩盖不了其尚未摆脱封建蒙昧的现实。

    至于其他条款,朱重九还没有细看。但心中已经不敢奢求,由禄鲲、罗本和高启等人自行摸索出来的政党纲领,能达到多高的高度。因为据他所知,人类历史上首领需要世袭罔替的政党,只存在于朝鲜半岛北方。而半岛北方究竟落后到什么模样,在朱大鹏那个时代却有目共睹。

    换句话说,朱重九被自己所看到的,更深层次的东西给吓到了。一时间除了将华夏复兴社的组织和领导权力直接抓在手中之外,他根本想不到更好的应对之策。而这个临时想到的应对之策,也无法让他彻底安心。毕竟,华夏复兴社从筹备到诞生,再到现在开始蹒跚学步,都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进行的。长时间以来,根本未曾受到他的半点影响,也丝毫未曾由他来掌控。

    所以,他今天才说了那么多话,并且将自己弄得非常疲惫。他自己不想承认,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心中的彷徨与不安。他亲手建立的淮扬大总管府,亲手打造了新兴的工业和全新模式的商业,但是,他今天却隐隐约约有一种预感,淮扬大总管府,还有淮扬各地眼下正在快速发展成长中的一切,早晚都会脱离他的掌控。至于脱离他掌控后的大总管府和新兴力量,究竟会走向何方,却是他也无法预知!

    也许是天使长出了洁白了羽毛,也许是天使长出了魔鬼的翅膀和犄角,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唯一不变的就是,它都会高高地飞起来,再也不受任何个人的左右。

    “一辈子管不到两辈子事情!后人自然有后人的智慧!”颓坐于桌案后良久,朱重九依旧无法对华夏复兴社的未来发展理出半点头绪。最后只好长叹一声,摇头站起。

    即便能掌控,也不过是几十年的事情。而几十年后他必将身死,下一代人走向何方,是贤是愚,终究已经与他再无干系。如是想来,自己死后洪水滔天,和死后霞光万道,其实已经没太大差别。自己这辈子,能做的也就是把自己看得到的东西尽力做到最好罢了!

    正郁闷间,耳畔却又传来几声清脆的婴儿啼哭,“哇哇,哇哇,哇哇.....”。随即,后门被轻轻推开,禄双儿抱着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儿,缓缓走了过来。“夫君,孩子想他阿爷了。你看他,眉眼长得有多像你?!”

    注1:南宋自赵构开始,就逐步检视王安石变法的得失。一步步将王安石从孔庙中请了出来,一步步开始正视变法的危害。而到了理宗时代,则开始走向另外一个极端。真正给王安石平反,则要到了清末。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为了给变法张目,开始重新拔高王安石。

第三十四章 年关

    第三十四章年关(上)

    无论朱重九本人对北伐的成功存在多少疑虑,淮安军在天气转暖之后向大都方面用兵,都已经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UU小说,www.uu234.com占据了最方便运送人马和辎重的大运河南半段,目前控制地域又与蒙元中书行省紧紧相连,如果放着妥欢帖木儿父子送上门来的机会都不把握的话,淮安军这些年来所倡导的“驱逐鞑虏”便成了一句空谈。非但在与腐儒争夺话语权方面会遭受全面溃败,全军将士,特别是那些从徐州开始就追随在朱重九身后的中下级军官,也会在一瞬间迷失人生方向。

    此外,蒙元那边,也不会永远地乱下去。据军情处安插在大都及阳曲的细作发回来的密报,就在淮安军的主力结束对泉州的讨伐,开始梯次北返的同时,蒙元那边的一些有识之士,也相继站了出来,劝谏妥欢帖木儿父子放弃自相残杀,共同捍卫祖宗基业。

    他们的努力颇见成效,首先打动了爱猷识理答腊所依仗的铁杆支持者,平章政事察罕帖木儿,让其主动将一支兵马撤到了飞虎岭以西,暂时放弃了对大都路的威胁。而妥欢帖木儿所新封的枢密院同知李思齐,也不想将老本儿跟察罕帖木儿拼光,主动自紫荆关上书给妥欢帖木儿,劝其放弃对奇皇后和太子两个人的追究,父子夫妻重归于好。(注1)那妥欢帖木儿原本就打算在自己死后,将皇位传给太子。心中亦放不下与奇皇后多年的患难夫妻之情。先前所做出的大部分反应,不过是被迫自保而已。此刻接到了李思齐的奏折,顿时觉得自己已经有了台阶下,满腔杀气就迅速化成了绕指柔情。略作斟酌之后,干脆下了一道明诏给爱猷识理答腊,宣布父子之间先前种种,不过是奸臣挑拨之下发生的误会。只要太子肯护送奇皇后返回大都,则父子之间可以尽释前嫌。并且愿意仿照唐高祖与秦王李世民的旧例,由太子奉旨监国,而自己避居宫内,从此颐养天年。

    这一步,退得的确足够大,让太子爱猷识理答腊无法不动心。然而他麾下的另外一心腹重臣搠思监却坚持认为,妥欢帖木儿此举,不过是一个惯用伎俩。当年他对付伯颜、脱脱等人之时,也都是给与了足够的好处,令对方麻痹大意。然后再突然出手致人于死地。如今同样的招数用于自家亲生儿子头上,他最后也绝对不会手软。否则,就不会预先设定前提,要求爱猷识理答腊护送奇皇后返回大都,而不是现在就交出所有权力了。一旦爱猷识理答腊母子上当,进入了当朝禁军和李思齐的势力范围,结果必将是四下里伏兵齐出,转眼被擒获为阶下囚的悲惨结局。

    爱猷识理答腊不敢相信自家平素昏庸糊涂的父亲竟然有如此狡诈的一面,只好去向他的母亲奇皇后问计。而奇皇后到了此刻,已经彻底乱了方寸。抹着眼睛抽泣的半响,才哀怨地回应,“俗话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更何况,是咱们母子对不起你父皇在先。无论他做什么,都有足够的理由。具体做到哪一步,为娘的怎么可能猜测得到?!”

    爱猷识理答腊闻听,心中的兴奋立刻就冷了下去。越是琢磨,越觉得自家父亲实在退让得过于容易。反复思量之后,干脆打着为父亲牵制阿鲁辉帖木儿的旗号,彻底留在了冀宁路,并且以监国太子的名义,向云中、大同一带派遣官员和军队,摆出准备长期割据太行山以西,跟他父亲分庭抗礼的姿态。

    如此一来,父子之间在短时间内和好如初,显眼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但双方之间的内战,却在一群有心人的奔走下,迅速宣告结束。中书行省沿着太行山及其北向余脉一分为二,西侧尽归太子爱猷识理答腊,东侧依旧暂时归妥欢帖木儿这个大元皇帝。而陕西和甘肃两大行省的蒙元文武,暂时也放弃对冀宁的攻打,集中起全部力量,准备应付开春后来自汴梁红巾的挑战。

    蒙元内部的混乱与纷争暂时告一段落,对淮扬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利好消息。所以接到细作冒险送回来的情报之后,淮扬大总管府上下,就愈发努力地加快的北伐的准备。谁也不敢保证,眼下修炼演蝶儿秘法已经修炼到了如醉如痴地步的妥欢帖木儿,会不会哪天彻底决定放弃红尘俗世,一心去寻求长生大道。那样的话,蒙元的各方势力,就会因为妥欢帖木儿的果断退位而重新整合为一体。淮安军北伐路上所面临的风险和挑战,也必然会成倍地增加。

    时不我待,越拖,对淮安军越不利。虽然谁都知道,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根本无法打仗。再着急,出征的时间都得定在开春之后。但整整一个冬天,大总管府以及其所属的各级衙门,都如同汛期的水车一样高速地旋转着。武器、弹药、军粮、甲胄,还有各种被研磨成粉末,搓成丸子、分装成小包的药材,沿着运河与道路,成车成船的运往了徐州。

    讲武堂、华夏大学,也一整个冬天都没停烟火。临时腾出来的教室中,年青的官员们抓着讲义和粉笔,将自己所掌握的治理地方经验,毫无保留地介绍给刚刚招募来的大总管府幕僚,以期他们能在短时间内掌握基本的为官要领,将北伐途中收复的各地,以最快速度变为大总管府治下的稳定领土。

    而几个主要城市近郊的大校场上,人喊马嘶声更是不绝于耳。打仗并不一定人多就能赢,十个训练有素的精锐战兵,相互配合起来,能将一百个乡勇赶了鸭子。随着战斗经验的增加和讲武堂填鸭式培训,眼下朱重九所倡导的精兵政策,已经深入到了整个淮安军的骨头里。无论是开春后即将奔赴战场的第一、第三、第四、第七军团,还是奉命留守后方的第五军团,都抓紧最后的时间,对麾下新兵老兵进行新一轮打磨。甚至连刚刚经历过一轮选拔的辅兵各部,也冒着刺骨的湿气与寒气,继续跑步出操,努力提高士兵们身体各项指标。距离年关还有大半个月,距离开春也有二十几天功夫。如果这段时间有人表现出色,进步迅速,依旧有希望被选拔进战兵队伍。那已经不光意味着是十五亩地和每级功劳两亩田地的奖励,并且意味着他们从此彻底告别原来的生活。改换门庭,甚至有朝一日像刘子云、朱强、徐达等人那样,光宗耀祖!

    第一军团副都指挥使,副枢密使刘子云在从军前,只是一个靠敲诈勒索混饭吃的野牢子。淮扬水师都指挥使朱强,当年只是船帮中的舵手。而第三军团都指挥使徐达的出身更差,居然是连大字都不识得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民。类似的还有第四军团都指挥使吴煕宇、第三军团副指挥使王弼、工局主事黄正等人,细算起来,他们哪个当年不是彻头彻尾的草民?而他们跟了大总管之后,就能成为手握重兵大大将,肩负重任的干臣。照目前情景,少不得在不久后还要名标凌烟,为万世敬仰。如此快速崛起的人生轨迹,让其他的草民家的孩子,怎么可能将他们视为人生楷模?

    参军,跟着朱总管去北伐,保着朱总管做皇帝,然后在论功行赏的时候也捞个一官半职,在这个冬天里,几乎成了许多普通人家少年人的最终梦想。为了梦想的实现,他们连死都能豁得出去,又何惧湿冷的天气,和一两次失败的选拔?

    “常先云,出列。带领你手下全体弟兄,前方一百大尺处矮墙,持械五次往返翻跃!”看着少年们那火热的眼神,辅一团总教头周昌就好像看到当年的自己,挥舞了一下木头做的假手,大声吩咐。

    “是!”被临时任命为辅兵都头的常小二大叫着冲到自己所在的队伍最前方,单手举起木头做的假火枪,大声疾呼,“弟兄们,跟我上。腊月二十七还有一轮选拔,能不能过,就看这几天的了!”

    说罢,猛地以哈腰,整个人如同闪电般窜了出去。略有些肥硕的屁股,随着双腿的迈动上下起伏。

    “嘿嘿嘿......”他身后,则响起一阵低低的哄笑声。但是很快,哄笑声就被急促的脚步声所吞没。辅一团一营三连三都的少年们,一个个跟在常小二身后,就像一群刚刚学会捕食的花豹。而按照淮安标准一百大尺的木墙后,则隐藏着他们假想中的猎物,蒙元官兵或者乡勇。

    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均等的,特别是在战场之上,能不能活着立功,全凭各自的本事。经过数年的潜移默化,朱重九的一些平等观念,已经慢慢渗透进了普通百姓的心里。虽然眼下淮扬各地,也做不到真正的人人平等。但至少普通人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多的上升的机会。并且知道自己付出了努力之后,通常都能获得回报。

    “老子要当大将军,挂印封侯!”在一片急促的脚步声中,常小二忽然低低的喊了一声,单臂支撑,从木头搭建的矮墙上一跃而过,宛若鲤鱼越过了龙门。

    注1:阳曲,元代冀宁路的治所。

第三十五章 年关 (中)

    第三十五章年关(中)

    “手端平,端平,端稳点儿,没吃早饭么!还是昨天夜里漏了油,把力气都泄在裤裆里头了?!”同样的时间,大都城外的校场上,刚刚被起复的兵部侍郎李汉卿瞪着眼睛,面目狰狞。

    站在他面前的,是三千多名刚刚征募来的勇士,一个个被骂得灰头土脸。

    早饭的确吃过了,并且每个人都给了满满的一大碗干饭。但是,从早晨到现在,已经足足过去了两个半时辰。这一天中的第二次用餐时间,却迟迟未至。如今大伙的肚子,早已前胸口贴上了后脊梁骨。饿到这种地步了还让人端稳了一根木头棍子反复前刺,这不是纯粹的耍傻子玩呢么?

    肯应募到朝廷新组建的护**吃粮的,没一个是傻子。相反,他们在大都城周围的十里八乡,也都算是响当当的人物。平素交游广阔,见识高远,又甚讲义气,拳头上能站人,胳膊上能跑马。只是,再粗的胳膊,都拧不过大腿。朝廷忽然一道诏书颁下,命有乡间有勇力者入军护国杀贼。地方官员就直接按照名气开始拉人。‘您不是武艺高强么?您不是平素号称及时雨,忠孝郎么,过来按个手印儿,这身新衣服就归您了!穿着它自己去衙门报道,三天后赶赴大都城替皇上效力!不去,不去那就是抗旨不尊,后果是什么,您自己掂量掂量......’能在民间横着走的大侠小侠们,通常都知道自己惹得起谁,惹不起谁。反复掂量过后,除了极少一部分人连夜出走,逃往了南方之外。大多数都收拾起平素敲诈勒索来的钱财,遣散了门下徒子徒孙,老老实实地去衙门应募了。这一走,就从此萧郎是路人。

    护**,全称叫做忠义护**。是妥欢帖木儿在与他自家儿子反目之后,特地着令兵部建立起来的一支新军。该支军队弃用了以往大元精锐必备的弓弩和长矛,代之的是军器局重金打造出来的火枪和火炮。每一支枪管和炮管都是用青铜所铸,价格高得吓人。但每一杆火枪和火炮的质量,都经过六指郭恕的亲手检测,绝对不会再像原来那样,动不动就炸膛,杀死自己人的效果比杀死敌军还好。

    说来也怪,花费这么大的代价打造了纯火器部队,今年大元的国库居然没有见底儿。这里头首功还得归在跑路的前宰相哈麻头上。若不是他在任期间放弃了消灭淮扬的企图,果断休生养息,并且果断模仿淮扬那边在桑干河两岸大开工厂作坊,大力兴办牧场养绵羊,大元朝的国库里,肯定收不上那么多的税银来。至于第二号功劳,就得感谢那些跟着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一道谋逆的乱臣贼子们了,正是因为下狠手抄了他们这些人在大都和保定、顺德、永平等地的家产,朝廷才有了更多的盈余。才能不计成本地将妥欢帖木儿心动已久的纯火器军队,落在了实处。

    至于这支军队的主将,自然也不能再选择秃鲁帖木儿和定柱这些老朽。前者是哈麻的妹夫,虽然早就暗中开始大义灭亲,可哈麻至今还未死,谁知道他们之间会不会藕断丝连。后者则是相权在握,如果再有了兵权的话,就可能会变成第二个伯颜、脱脱或者哈麻。而妥欢帖木儿却不敢保证,自己两年后还有力气再干掉一个丞相。

    所以反复权衡之后,妥欢帖木儿痛下决心,把忠义护**的指挥权,交给了刚刚从民间找回来的哈剌章手里。

    那哈剌章乃是前前丞相脱脱的长子,在其父“蒙冤亡故”之后,与其弟三宝奴一道,很是受了一番苦楚。甚至一度按照父亲的贴身书童李汉卿的主意,长时间假死埋名。直到前一段时间哈麻罢相,妥欢帖木儿听了定柱的建议,下令替脱脱平反昭雪,兄弟俩才又在李汉卿与蛤蝲班等人的保护下,重新返回大都,叩谢皇恩。

    昭雪自然得有所补偿。于是乎,蛤蝲章又从罪人之子摇身一变,成了大元申国公,平章政事,兵部尚书。其弟三宝奴也封了个齐郡公,治书御史。蛤蝲章与三宝奴两个感激泣零,多次主动入宫叩谢皇恩。妥欢帖木儿见他二人心诚,加之手上的确没有太好的人选可用,干脆直接授予军权,盼哈剌章继承乃父未竟之业,早日荡平淮扬。

    兄弟二人这口冷灶再度点起了火,李汉卿、龚伯遂、沙喇班三个曾经陪着脱脱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的难兄难弟,当然也不能被遗忘。于是乎,时隔两年多,兵部侍郎李汉卿、河南江北行省参知龚伯遂,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全都官复原职。鉴于眼下大元朝的实际情况和三人的能力,妥欢帖木儿又特地让丞相定柱下了一道命令,着李汉卿、龚伯遂和沙喇班都进入忠义护**,辅佐哈剌章与三宝奴兄弟训练士卒,排演阵列,准备为国杀贼立功。

    有道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尽管哈剌章本人是个公子哥,连他父亲脱脱的十分之一本领都没学会,但李汉卿、龚伯遂和沙喇班三个,却因为常年追随于脱脱鞍前马后,得了几分真传。眼看着蛤蝲章、三宝奴两兄弟都不知所措,三人商量过后,干脆直接替主帅代劳,接管了所有军中事务。从日常训练、军纪维护、人员升迁奖惩,到粮草补给、武器配发储备,全都动手包办。

    如此一来,蛤蝲章和三宝奴两兄弟算是轻松了。底下那些刚刚被强征入伍的“义士”们,可就倒了大霉。虽然他们平素在街巷和乡间也都是以一当十的人物,但是跟当年脱脱的帐下精锐亲兵比起来,却根本不够看。更甭说李汉卿还有心拿他们跟淮安军的精锐做比较,发誓要让朱屠户血债血偿。

    于是乎,整个冬天,大都城外的校场当中,每日都是一片鬼哭狼嚎。李汉卿坚信慈不掌兵,所以根本不在乎训练时的伤亡损耗。反正随着城市规模的扩大和牧场的迅速增加,城内城外无所事事的“大侠小侠”们也越来越多。训练时死掉十几个,伤残几十个乃至上百个,很快就又能让各地官府再给“招募”补齐。而中书省的地方官员们,也愿意将各自治下的“刺头”们尽数送入军中。反正无论是最后留下,还是训练时死了,残了,这些人都不可能再回去横行乡里,无形中,等同于维护了地方安宁。

    但光是严加操练,未必就能打造出一支无敌雄师。脱脱死后这些日子,李汉卿除了安顿蛤蝲章和三宝奴两兄弟耗费了些时日之外,其他大部分功夫都花在了四处游历,增加见识上。他不但化妆成道士,在近距离里上观察过淮安军,还曾经偷偷去过和州,去过池州,去过汴梁。经历一番总结后,他得出结论。一支军队想百战百胜,想让弟兄们百死而不旋踵,除了训练严格,赏罚分明,武器犀利之外,还需要让队伍中的绝大多数人,都相信他们所做的事情都是正义的,相信他们的主帅正领着大伙替天行道。而他李汉卿眼里的正义,与朱屠户等人绝不相同。朱屠户和朱乞丐、刘福通等“贼子”眼里的正义是“驱逐鞑虏”,他李汉卿眼里的正义,却是“剿灭叛匪流寇,还天下太平!”

    而支持他李汉卿自己相信自己的正义,或者想方设法让别人相信他们站在正义一方的办法就是,将朱屠户等人没造反之前的“安宁富足”,与朱屠户等人造反之后的“混乱贫困”反复比较,让忠义护**上下每一个人都相信,他们之所以日子越过越差,之所以被强征入伍,不是因为大元朝廷政令失当,而是朱屠户造了反,导致朝廷不得不拿出大部分金钱和精力来对付叛贼,没有能力再维护地方。

    至于安宁富足的例子,也很好找。即便再穷的地方,也有人曾经过上过殷实日子,而这两年随着工坊和牧场的兴起,家道突然中落者,也比比皆是。将这些例子有目的的挑拣一下,再经过润色加工,就不难证明,朱屠户和他的淮安军,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是谁让大伙有地不能种!是谁让大伙有家不能回?”呼啸的北风中,李汉卿忽然停止了喝令。而是举起一个铁皮喇叭,当众发问。每一句话,都在铁喇叭口处被冻成了白雾,飘飘荡荡,经久不散。

    “朱屠户,朱屠户,朱屠户!”蛤蝲班带着若干家丁站在队伍最前排,带头振臂高呼。

    “朱屠户,朱屠户,朱屠户!”周围的护**将士们互相看了看,不得不高声跟随。朱屠户远在淮扬,形象非常虚幻。但他们如果喊得声音不够大,就得继续站在校场上挨冻,却是近在咫尺的现实。

    “是谁,把钱全赚走了,让大伙的女人穿不上新衣裳?是谁,把把持了南北水运粮道,让大伙的孩子吃不饱饭?是谁,把羊毛弄成了天价,让好好的良田都变成了牧场?!”

    “朱屠户!朱屠户,朱屠户!”这回,不用蛤蝲班带头,众将士就齐声回应。

    那些淮扬人太可恶了,用薄薄的一片镜子,就能换走整船的羊毛。而每多养十几头羊,就有一亩好地要变成草场。为此,眼下失去营生,流离失所的佃户到处都是。如果在城里的黑心作坊内他们也找不到事情干,不待冬天过去,一家老小就得全变成饿殍。

    “是谁,抢走了大伙的钱?是谁,逼得朝廷将赋税一加再加?是谁,让弟兄们没地可种,没正经事情可干?”不知不觉间,李汉卿被他自己精心炮制的谎言感动了,热泪盈眶。

    “朱屠户,朱屠户,朱屠户!”四下里,悲愤的呐喊声响成了一整片。被强征入伍的大侠小侠们,端起木制的假火枪,奋力前刺,仿佛呼啸里北风当中,藏着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三十六章 年关

    第三十六章年关(下一)

    “嗯!”听着四下里传来的咆哮声,李汉卿红着眼睛点头。UU小说,www.uu234.com

    军心可用,照这样下去,三个月之内,他就能训练出一群眼睛里只有仇恨的死士。而如果不想要保全什么,只图破坏的话,一群死士的作用,往往比一支军队还要强上十倍。

    “二,二叔,今天,今天差不多了吧!”三宝奴淌着青鼻涕凑上前,低声提醒。厚厚的皮裘下,单薄的身子板不停地哆嗦。

    虽然最近两年经受了一点儿磨难,但是他本质上依旧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实在无法忍受寒冬腊月刺到骨髓里头的寒风,更无法忍受长时间不吃不喝所带来的无力感。

    “你是这支队伍的主人,你说得算!”李汉卿爱怜地看了他一眼,低声吩咐。“你,对他们宣布,今天的训练就到这儿,第二餐每人发二两熟肉,一碗老酒!”

    “是!”三宝奴如蒙大赦,转身冲向正在训练中的队伍。须臾之后,校场上就腾起了震耳欲聋的欢呼之声。终于又捱到了吃饭时间,并且能尝一次肉味儿的士卒们,简直将三宝奴当成了在世神仙,围着他不停地打躬作揖,马屁之辞滚滚如潮。

    “我,我....”三宝奴哪里经历过这种阵仗,手和脚都没地方放。众士卒见了,反而更觉得他平易近人。争先恐后上前表达忠心,一个个将胸脯拍得“啪啪”作响。

    “嘿嘿!”看着三宝奴在人群中那手足无措的模样,李汉卿脸上的柔情迅速变得冰冷。虎父犬子,真的是虎父犬子,脱脱生前的判断一点儿都没错。他的两个儿子,没有一个能抵得上他本人十分之一。但好在李汉卿原本也没打算将蛤蝲章和三宝奴辅佐成第二个脱脱。对他来说,能让这两兄弟保全性命并且再度获得了大元朝的荣华富贵,就已经算是报答完了脱脱的相待之恩。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完全是为了自己,而蛤蝲章和三宝奴两兄弟在这个阶段,恰恰是可以被他利用的两把工具而已。

    一把用来链接朝廷,一把用来交好其他蒙古贵胄。曾经做过一任兵部侍郎的李汉卿,知道在大元朝,汉人永远不可能得到信任。而蛤蝲章和三宝奴两兄弟,则是纯正的蒙古人,前丞相脱脱的血脉。将他们摆在明处,则可以尽最大可能地为忠义护**争取到各方的支持。但这支军队的真正控制权,李汉卿绝对不会交给两兄弟里头的任何一个。

    这是他找朱屠户报仇的依仗,也是他在乱世中获取一席之地的根本。绝不能再让任何人来糟蹋。哪怕是脱脱本人活过来,也是一样。经历了一番沉浮的李汉卿,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懂得珍惜自己手中的权力。比任何时候,都懂得指望别人不如指望自己的这一人生真谛。

    “恭喜汉卿兄,终于又打造出一支强军!”正当他盘算着如何将队伍中每一个灵魂都打上自家烙印的时候,参知政事龚伯遂走了过来,带着几分兴奋表示祝贺。

    他也是个有见识的人,知道真正的精锐之师与乌合之众的区别。眼前这支护**虽然刚刚具备了一个雏形,但从内到外,都已经与大都城内其他各路人马完全不同。只要朝廷不给李汉卿添乱,相信用不了多久,护**就会变成大元朝的擎天巨柱,把禁军和李思齐等人手中的乡巴佬一股脑地踩在脚下。

    “过奖,伯公过奖了!”虽然心里的算盘不能跟龚伯遂说,但能得到对方的夸赞,李汉卿依旧十分开心。笑了笑,谦虚的摇头,“比其老丞相当年的亲卫营来,还差得远着呢!要想真的拉出去作战,至少得炼到明年夏初。唉,就是不知道咱们有没有那么长时间!”

    “时间应该还算充足!”原探马赤军万户,现在领了枢密院同知的虚衔,却被朝廷打发来跟李汉卿一道训练护**的沙喇班擦了把脸上的热汗,瓮声瓮气地插嘴。“朱屠户人马得先从江浙行省撤出来,然后还得补充兵员、弹药和其他辎重。再加上出征前的各项准备,至少得明年开春之后才可能北上。而朝廷即便再没人可用,也不会让只有三千人的护**去打头阵!”

    “龚某也是如此认为!”龚伯遂回头望了一眼已经没多少人的大校场,压低了声音补充。“但三千人还是太少了。据外边传来的消息,那朱屠户可是把他麾下几支主力都撤回了江北。留在南边的,只有一个胡大海!”

    具体细节可以瞒住对手,但上万兵马的调动,即便蒙元这边的细作反应再迟钝,也不可能不注意到。按照目前大元朝廷中获取的消息,朱屠户誓师北伐,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否则,他不可能将几大主力都陆续调回淮扬,而不是乘着大胜之威接着席卷江西。

    而几大主力回撤之后,留在江浙行省的第二军团,所起到的作用就只能是巩固前一段时间的战果,而不是继续向外扩张。虽然在表面上,还有胡深、陈友定人带领新归降的兵马在配合胡大海,但这些人本身就是不稳定因素。有他们在,胡大海肩膀上的负担更重。

    可以预见,一旦朱屠户做好了准备,等待北元这边的,必然是雷霆一击。届时,谁手中军队更多,谁自保的能力就更强。反之,此番荣华富贵,恐怕很快就又得成为过眼云烟。

    所以,龚伯遂不止一次,提醒李汉卿要尽可能地扩充队伍。但李汉卿却总是笑着摇头拒绝。这回,结果依旧和先前一样,只是说辞方面,却起了很大变化。

    “兵贵精而不在多,况且,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你以为皇宫里那位,真的会放心让蛤蝲章独领一支强军么?”迅速四下看了看,素有鬼才之名的李汉卿用极低声音解释。“当年脱脱大人跟他是总角之交,人马掌握多了,他还要痛下杀手。更何况如今换成了蛤蝲章大人,细算下来跟他还有杀父之仇?重用蛤蝲章和三宝奴两兄弟,重新启用咱们几个,不过是他为了收拢驱逐了哈麻之后的人心,给内外一个交代罢了。心思跟当年宋孝宗给岳飞平反差不多。身后之名可以给,但兵马绝对不能再交给岳家的任何人。”

    “可,可朝廷毕竟,毕竟给这支军队配上了火枪!”龚伯遂听得心里一哆嗦,惨白着脸,期期艾艾地反驳。

    “三千火枪兵,弹药还得按天领。”李汉卿撇了撇嘴,继续低声打击,“我可以跟你们俩打赌,如果护**人数始终是三千,领军万户就会永远让蛤蝲章大人兼着。如果人马超过了五千,或者直逼一万,不但蛤蝲章和三宝奴要被调往它用。咱们仨一样不可能再留于军中!”

    “这,这.....”龚伯遂和沙喇班二人听了,又惊又怒,万丈豪情都瞬间凝结成冰。喃喃半晌之后,才相继说道:“这,既然他如此凉薄,咱们又何必回来?”

    “难道,难道脱脱大人的仇,就永远报不了么?这大元的官,做不做无所谓。但,但如果不能给脱脱大人报仇,我沙喇班死不瞑目!”

    “两位兄弟莫急,这支兵马的出路不在朝廷,更不在他妥欢帖木儿!”李汉卿又摇了摇头,满脸高深莫测,“三千人又能如何?朱屠户当年麾下只有千余战兵,照样能将淮安城一鼓而下!眼下淮安军还没打过来,那位的心思,自然还放在内部。而只要朱屠户的人马一杀过黄河,他就立刻顾不上再防着咱们了。而全天下,跟那朱屠户不共戴天的,可不只是大元朝廷。只要咱们手中这三千人能打出自己的威风来,届时,自然有人主动给咱们输送粮饷辎重,甚至连兵源,都不用咱们自己操心!”

    “这?”龚伯遂和沙喇班二人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都绽放出了满意的笑容。

    人马少又怎么了?一年前,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人帐下,不也就是区区三两万人么?可现在呢,这二人手里的兵马,哪个少于十万来?不光是朝廷在支持他们,地方官员们在主动积极地配合他们,暗地里还有无数豪门大户、堡主寨主,和尚喇嘛,道士名儒,也有钱的出钱,有影响力施加影响力,把这两位完全当作大元朝的中兴的希望来打造。丝毫不管这两位眼下一个保的是妥欢帖木儿,一个跟的是太子爱猷识理达腊。

    究其本因,明眼人谁不知道是因为朱屠户那套所谓的平等之政,惹下了太多的仇家?他们也许没勇气亲自下场与朱屠户拼个你死我活,也许表面上还要对朱屠户毕恭毕敬。但是暗地里,只要能给朱屠户填堵拖后腿的事情,他们却一个比一个积极。出钱,出粮,帮忙吆喝,都是小事儿,只要不用他们自己露面儿,哪怕是帮忙招兵买马都不成任何问题。

    “这些话,不要让第四个人知晓!”李汉卿第三度四下张望,声音压得更低。“如果我估计没错的话,恐怕今年就是大元朝的最后一年了。接下来就该是群雄逐鹿。先进了大都者,未必得到天下。这乱世,恐怕要长着呢!”

第三十七章 年关 (下 二)

    第三十七章年关(下二)

    “那是自然!”沙喇班眉头往上一跳,随即拍着自己的胸脯表态.“汉卿兄放心,今后某家这条命,就归你用了。UU小说,www.uu234.com只要能给丞相报得了仇,甭说肚子里藏几句话,你就是现在让某把舌头割了,某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龚某此番出山,完全是为了两位少东!”龚伯遂的反应稍微迟缓了些,叹息着说道。“唉,既然朝廷到现在还对我等不放心,龚某又何必做那末世孤忠?汉卿兄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龚某唯你马首是瞻!龚某的心思与沙喇班将军一样,只要能给丞相报得了仇,能保全两位少东家平安就好!”

    “保密肯定是第一位的。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李汉卿先掉了几句书包,然后继续补充,“两位少东阅历浅,所以李某这番心思,也不敢现在就让他们知晓。”

    “理当如此!”

    “龚某明白!”沙喇班和龚伯遂互相看了看,相继点头。

    “此外,还有几件事,需要劳烦二位兄弟!”见二人肯为自己所用,李汉卿心情非常愉快。想了想,继续低声吩咐,“第一,就是协助李某掌控好这支奇兵。平素多到下面走一走,让大伙觉得,咱们跟他们都是一条心,不是想要利用他们!你们看朱屠户那边,终日说什么官兵平等,其实也不过是做做样子,让底下弟兄心甘情愿地去拼命而已。但几年坚持下来,其效果就是非同一般。当年丞相麾下的百战精锐,也受不了三成以上的战损。而朱屠户那边,随便一支队伍拉出来,都能做到死伤近半而不旋踵!”

    “的确如此,李兄不说,我等差点就忽略了!!”沙喇班和龚伯遂二人的眉毛皱成疙瘩,反复品味李汉卿的话,然后缓缓点头。

    敌人往往是最好的老师,只要你肯放下身段去学。按照他们二人的记忆,淮安军在战场上的韧性的确非同一般。当年其羽翼未丰,就能在淮安城下死死顶住脱脱的三十万大军。所凭的可不止是火炮犀利和地形险要。那些主动率队发起反击的都头、百户,那些抱着手雷与元军同归于尽的底层士卒,都给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第二,需要两位兄长帮忙的,就是暗中串连昔日丞相的故旧,让他们也知道,咱们至今没忘记丞相的仇!让他们尽可能地,给护**行方便!”李汉卿的话继续从耳畔传来,隐隐已经带上了命令的味道。

    龚伯遂和沙喇班却丝毫不觉得冒犯,答应得极为痛快。

    “好,这件事包在龚某身上!”

    “还有一些老兄弟当日被调到了禁军任职,某家借着过年的机会,去找他们喝酒!”

    李汉卿心中又是一喜,拱了下手,继续补充,“第三么,也是李某正在做的事情。就是追忆大元朝的好处,煽动对朱屠户的仇恨。这件事,不光要在护**里头做。大都城内城外,也得派些人手下去。区别是不必像军中做得这么明显,找些由头潜移默化即可。要相信不是所有人都记性好,把谎话变着法子多说几次,自然就三人成虎!”

    “这?”龚伯遂和沙喇班再度愣了一下神儿,眼睛里流露出了几分迟疑。

    李汉卿先前行的那些煽动仇恨的手段,老实说,他们两个并不怎么感兴趣。但护**中已经发生的事实却证明,这种手段虽然卑鄙无耻了些,效果却非常可观。前后不过是短短一两个月时间,整个忠义护**上下,几乎每个人都把朱屠户恨到了骨子里。当他们在战场上真的与淮安军遭遇之后,自然会同仇敌忾,给对方制造一个巨大的“惊喜”!

    “两位兄台若是不看好此策,可以先找几名亲信去试试。用不了太久,二位就能看到成果!李某不是把天下人当傻子,但有句俗话却说,乱世出英雄。如今这大都城内外,期盼着浑水摸鱼的,可也不只是咱们兄弟!”猜到对方在想什么,李汉卿笑着说道。满脸的皱纹当中,写得全是恶毒。

    乱世出英雄。

    乱世意味着秩序的消失,法律的废驰,杀人放火将很难再受到追究。但只要你豁得出去,黑的下心肠,就有很多机会不劳而获。

    所以,自两汉以来,坊间巷里,山坡田头,就有许多人都巴不得乱世的出现。特别是那些识得一些字,半瓶子不满一瓶子的落魄文人,更是将乱世视为自己人生的最高梦想。却丝毫无暇去考虑,一旦大动荡时代来临,就凭他那半瓶子醋本领,是成为诸葛亮王猛的机会多一些,还是成为街边饿殍的可能性更大?

    而李汉卿如今想要利用的,就是某些人的这种期盼浑水摸鱼的心思。在他看来,即便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现在就幡然悔悟,带着察罕帖木儿等人立刻就赶来大都,跟妥欢帖木儿父子联手。以眼下大元朝的军力,恐怕也无法阻挡淮安军直捣黄龙。所以,他李汉卿绝对不会再寄希望与大元,绝对不会带着忠义护**去为大元朝这条必然沉没的烂船殉葬。那样做,除了平白制造一群冤鬼之外,没有其他任何效果。

    他李汉卿要做的,是让淮安军即便能打下大都,也站不稳脚跟。让黄河以北各地烽烟处处,逼着淮安军四处救火,焦头烂额。让淮扬大总管府每新打下一块地盘来,都多背上一个沉重的负担,却得不到任何实际收益。而一旦朱屠户这些年在淮扬所积攒的财力、物力消耗一空,军队又被分摊成片,自然会有英雄看准机会,给朱屠户致命一击。

    至于这个英雄是谁,李汉卿不在乎。是蒙古人还是汉人,对他来说也无所谓。他恨的只是朱重九和淮扬,只要能让朱重九像黄巢那样身败名裂,他的心愿就满足了一大半儿。而历史上黄巢之后,就是五代十国,后梁、后唐、后晋、后汉与后周相继登场。后唐皇帝姓朱,姓朱的过后的天下恰巧就姓李。

    当然,他这番心思,不能跟龚伯遂和沙喇班两人明说。只是以给朱屠户制造麻烦为借口,请二人协助自己去煽动仇恨,散布流言。龚伯遂和沙喇班两个人也不好驳了他的颜面,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各自挑了一些心腹去照方抓药。结果谁料想,效果居然比在护**中还好上数倍。就在年前的这短短十几天功夫,大都城内外,已经是人声鼎沸。许多百姓提起朱屠户来,都恨不得剥其皮,食其肉。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那朱屠户不敢来大都则已,敢来,咱们老少爷们绝对不能让他落得了好!”

    “知道咱们的日子为啥过得越来越穷么,全是朱屠户闹的。他把钱全拿走了,大伙自然就没了好日子过!”

    “知道么,朱屠户一来,就要先抄了大伙的家。什么值钱的,好用的东西,先拿去给淮安军分。淮安军分剩下了,则是那些城外的穷骨头,然后,才会还给大伙!”

    “姓朱的说,他要杀光北方的姓董的,姓张的,还有那些汉军世家,给赵宋皇帝报仇。”

    “不成了,咱们得想办法自保了。皇上要是靠不住了,咱们就得靠自己手里的刀子。到时候,拼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

    “对!咱们过不上好日子,也别让淮贼好过!”

    “甭看朱屠户现在得意。当年黄巢如何,还打进过长安呢,还不是转眼就身败名裂?”

    “只要咱们大伙齐心,那朱屠户就是第二个黄巢!”

    .......

    茶馆酒楼,街头巷尾,每逢人多的地方,大侠小侠,江湖豪杰,以及怀才不遇的在野遗贤们,都开始有意无意地传播各种谣言。痛骂那个让大伙连年都过不好的朱屠户,同时煽动周围的人对淮扬的仇恨。

    这些人当中,六成以上,是纯粹抱着玩闹的心态,想给朱屠户添点儿堵。还有三成,则属于李汉卿事先预料到的同类,想在乱世中大捞一票,所以巴不得全天下都打成一锅粥。剩下的那一成,则属于龚伯遂、沙喇班以及其他有心人故意派出来的“火媒”了。非常懂得把握时机,并且行踪飘忽,从不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而他们嘴里编出来的谎话,也最为精彩。只要在某地“不经意间”大声讲述一遍,就能吸引许多听众,进而对他们的凄凉身世撒一把同情泪,对倒行逆施的淮扬大总管府,咬牙切齿!

    “俺爷爷当年在毫州,凭着赤手空拳,开荒种地。白天给别人种,晚上给自家忙活,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只吃一顿饭,起早贪黑,口挪肚攒,辛苦了大半辈子才终于赚够了五十亩水田,算是站位了脚跟。到了俺爹这辈子儿,赶上朝政清明,各位大人勤政爱民,又二十年下来,五十亩就变成了两百亩,还盘下了一栋三进三出的院子。那可都是一等一的水田呢,一年能种一季麦子,一茬子萝卜。田埂和宅院周围还全是桑树,每年春天,桑叶就收海了去了。俺娘,俺姑姑,俺婶子,四五个人养蚕缫丝,都忙不过来!那日子啊,可是甜出蜜来喽!”

    操着似模似样的淮扬口音,一个脸上长者块巨大胎记的汉子,在酒馆里拍案感慨。

    他的话,立刻吸引了周围许多目光。这淮扬富庶是天下闻了名的,而种田、养蚕织布,又是百姓们最熟悉的活计,所以大伙听起来就格外有亲近感。

    “记得有一年夏天俺在树上吃桑葚,吃饱了往下一看。乖乖,可不得了。俺家院子前后的桑树,居然是个巨大的福字。俺赶紧爬下树问俺爷爷。俺爷爷说,那都是俺爹在刚刚娶俺娘的时候种下的。他知道俺娘喜欢桑树,又盼着家里兴旺,所以种桑树时,就故意摆了个福字!”

    “令尊大人是个有心的!”

    “厉害,令尊大人真是懂得惜福之人!”

    周围酒客们听了,顿时又心有戚戚。都是普通人家,夫妻和睦,家业兴旺,谁人不期盼?只有败家子儿,才乐意天天喝酒赌钱骂婆娘,糟蹋完别人糟蹋自己。

    “那您怎么到北方来了?”偏偏有人喜欢刨根究底儿,看看胎记脸身上的打扮和面前的简陋吃食,皱着眉头询问。

    胎记脸等得就是这句话,立刻又拍了下桌案,低声长叹。“唉!这不是老天爷不长眼睛么?忽然及蹦出个朱屠户来,带着一群土匪强盗分田分地,愣把俺爷爷和俺爹两代人才积攒起来的家业给夺了!俺爷爷和俺奶奶一口气没上来,当天晚上就过去了。俺爹娘拿着地契去找他们说理,结果那朱屠户的人毫不客气地端起火枪,呯呯,唉,俺那苦命的爹娘啊-----”

    说着话,嚎啕大哭。周围的酒客们听了,顿时想起自家那几亩薄田,几间草屋,也一个个红了眼睛,咬牙切齿。

    大元朝走了背运,朱屠户据说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如果事情真的像传言中那样,他只为吃不饱饭的流民和乞丐说话,见了谁家日子过得稍好一些就巧取豪夺,大伙可怎么办啊?除了拼了性命之外,恐怕根本没其他选择了!

    “俺那苦命的爹娘啊----!”从手指缝中偷偷想四下看了看,胎记脸继续哭着控诉,“想俺毫州庄家,几代忠孝传家,男的老实,女的勤快,怎么就遭此横祸了咧?!俺不服,俺来大都找皇上告御状,哪知道皇上也管不了这姓朱的恶人啊!俺,俺老庄家找谁惹谁了啊,老天爷啊,你怎么不开眼啊。你赶紧睁开眼睛看看吧——!”

    众酒客越听,心里越堵得难受,越听,越是物伤其类。真恨不得立刻回到家去,舍了大半家业买几把刀子回来,随时准备以死相拼。

    就在群情汹涌时候,酒馆掌柜忽然从案台后钻了出来。三步两步走到胎记脸面前,抬脚就踹,“滚你个庄一块,哭坟头也不仔细挑个地方?滚几个良田百亩,滚你个男耕女织。你他娘的从小就蹲在南门洞子那要饭,连自己爹姓啥都不知道,姓名完全靠脸上那块胎记。哪来的爷爷奶奶?!还朱屠户抢了你家的田产呢,你这辈子他娘的能吃饱饭的时间总计不会超过三个月,又哪来拉田产?!整天到晚厚着脸皮装大户,莫说装得不像,即便别人都信了,你嘴巴里头吹出来的那些东西,就能变成真的么?!滚,赶紧给我滚。爱哪疯去哪疯去,别在老子酒馆里头恶心人!”

第三十八章 转身

    第三十八章 转身 (上)

    “你,你......”庄一块立刻涨红了脸,额头上青筋突突乱蹦。想要强行争辩几句,却又怕被对方揭出更多的老底儿。最终咬了咬牙,色厉内荏地叫嚣,“你,你,你这是做生意么?分明是狗眼看人低。咱们,咱们走着瞧,看......”

    “甭走着,我就在等着你。人跑不了,酒馆也跑不了。你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包括你身后那个主子,他要敢来,老子一样接得下!”酒馆撇了撇嘴,冷笑着打断。“滚,赶紧滚!有娘生没爹教的王八蛋,别脏了老子的地方!”

    “你,你,你......”庄一块的脸色,转眼从紫红变成了青灰。再也不敢多废话,与同行的两个搭档一道,将头夹在领子里,灰溜溜地滚出店去了。

    其他酒客见了,忍不住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笑过之后,却又为掌柜担心了起来。“我说老唐,你今天太沉不住气了吧!那姓庄的虽然可恶,但看样子,毕竟是在奉命传谣。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揭了他的老底儿......”

    “嗤!”唐掌柜冷笑着耸肩,“就这种货色,他做事不利,敢回去跟他主子实话实说么?况且就算他主子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想对付朱屠户,堂堂正正地跟人家打,输赢老子都承认他是爷们儿。靠这种下三滥手段,未战底气就先输了三分。”

    酒客们闻听,纷纷点头。然后却依旧无法放心,压低了声音,继续奉劝,“话虽然这么说,可这大元朝的官府什么时候讲过理啊?老唐,您还是赶紧找地方躲躲吧!把店铺先交给别人看着,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也没啥损失!何必非要跟这种货色硬碰?俗话说,好鞋还不踩臭狗屎呢!”

    “放心,能使出这种龌龊手段来的,不会是什么大人物!调不动大都城里的衙门。”唐掌柜撇撇嘴,大咧咧地摇头。“即便他真的有那份本事,衙门里头的差爷也得仔细掂量掂量,都这年头了,还不知道收敛一二。万一明年朱屠户真的打过来,人家皇上可以出巡,王公大臣可以随行护驾,可没听说过,连衙门里头的捕快帮闲,也可以跟着搬家的!”

    “那是,那是!”众酒客如醍醐灌顶,讪笑着点头。

    怪不得唐掌柜今天行事如此胆大,原来是吃定了官府差役为了留后路,不敢再这个节骨眼儿上再倒行逆施。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无论何时何地都不缺混不吝。真的碰上个心里边缺根弦儿的,唐掌柜未必能逃过一场大麻烦!

    正准备再劝上几句的时候,却发现唐掌柜忽然陪了满脸笑容,冲着门口跑了过去。远远地,就朝着一个正在走向这边的胖子拱手施礼,“路老哥,今天是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可是好久没见过您的大驾了,店里的大师傅、二师傅们,都一直念叨着您,想跟再您学几手呢!”

    “这不是河间府那边的董老公爷家办席面儿,把我给强拉去了么!”姓路的胖子拱起油汪汪的手,冲着唐掌柜还礼。“他奶奶的,真的是大户人家,嫁个女儿也如此讲究。刚入秋那会儿就把我给用马车接了去,办完了大宴办小宴,直到年关底下,才肯放人回家!”

    仿佛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刚刚被富贵人家赏识过,路胖子说话的声音极其高亢。顿时,众酒客看向唐掌柜的目光,就又明亮了几分。

    怪不的此人胆大包天,原来是根子在这儿。河间董公爷?能在河间府被称为公爷的,只有汉军世侯,大元朝“开国名将”董文炳的后人。这一家世代为将,从董文炳、董世元一直到董守恕,都曾经为大元朝四处征战,功劳显赫。大元朝对他董家也回报甚厚,从董文炳的父亲那代起,一路下来竟封了十多个国公爵位。即便到了这一辈儿董家再无出色之人,还有董钥为监察御史,董锫为河间路达鲁花赤。兄弟两个一文一武,权势熏天。(注)

    姓路的胖子能被董家嫁女儿时,专程派车接去操办酒席,肯定在能董家现今的家主面前递得上话儿。而唐掌柜跟路胖子又如此熟络,他背后的东主,恐怕也跟河间董家有扯不清的关系。而那庄一块只是别人麾下的走狗而已,叫唤错了地方,活该被打。怎么可能有谁冒着得罪河间董家的风险,替他出头?

    就在酒客们恍然大悟的目光中,唐掌柜和路大厨勾肩搭背地,走向了酒馆后院。很显然,是老朋友重逢,一起把盏叙旧去了。今天不喝翻在地,绝不罢休。

    然而当走出了众人的视线之外,确认周围没有其他眼睛之后,二人相处的方式,却与大伙想象截然不同。大厨路汶一改先前轻浮市侩模样,收起笑脸,正色问道:“八大山人,不是说,非到万不得已,不要主动跟我这边建立联系了么?你怎么又打发人四处去找我?”

    唐掌柜也一改先前天不怕地不怕的态度,抬手敬了个礼,然后迅速解释,“大人,这次的确是紧急事情。还珠楼主在禁军中串连的时候,被太尉月阔察儿给发觉了。但是.....”

    “什么?”话音未落,大厨路汶已经冷汗淌了满脸。代号还珠楼主的伯颜,是前丞相脱脱的养子之一,军情处当初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利用他急于给其养父报仇的心思,将其拉到了淮扬这边来。而此人投奔淮扬之后,凭借着职位之便,也参与了军情处的许多秘密任务,对军情处大都站的很多关键人物都非常熟悉。万一他被抓获后熬刑不住,把大伙全都给招供出来,等待着军情处大都站的,恐怕就是一场临灭顶之灾了!

    想到这儿,大厨路汶不敢耽搁,摸了一下腰间的短铳,就准备安排大伙撤离事宜。谁料还没等他开口,代号八大山人的唐掌柜,却又跺了两下脚,火烧火燎地补充,“大人,您,您先别急。我的话还没说完,还没说完呢!月阔察儿发现还珠楼主图谋不轨之后,却没有声张,而是将他请到了自己家中,求他安排大总管那边说得上话的人,私下见上一面!”

    “啊——?”大厨路汶被说得两眼发直,好半晌,才明白过味道来。“他,他要向大总管效忠?还珠楼主呢,他答应了么?”

    “还珠楼主不知道他是想向大总管效忠,还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所以趁他不注意,偷偷派人联系了属下。让属下传信给您,由您来定夺见还是不见!”唐掌柜摇摇头,非常仔细地补充。“此外,那个暗地里煽风点火的家伙,还珠楼主已经查清楚了,是脱脱的书童李汉卿。目前中书省参政韩镛,河南江北行省参知政事龚伯遂、探马赤军万户沙喇班,还有御史台的几个蒙汉清流,都在暗中有参与。倒是丞相定柱、汪家奴等人,好像不屑于此,对李汉卿的举动一直冷眼相看!”

    “嗯,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但咱们军情处的主要任务不在这儿,没必要针锋相对。其实只要咱们大总管府实力足够,这种伎俩根本不必在乎!”大厨路汶笑了笑,对李汉卿等人的阴招有些不屑一顾。

    “属下也觉得是如此。但大总管那边若是能防着一手,还是多防一手为好,毕竟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属下这里,因为铺子一直挂在保定张氏的名下,所以即便暂时行事嚣张一些,别人轻易也不敢来找麻烦!”知道路汶是变相在提醒自己,唐掌柜点点头,笑着解释。

    保定张氏,是蒙元另外一个开国名将张弘范的后裔。与董家世代富贵不同的是,张弘范的后人下场非常凄凉。他本人在将大宋最后一点薪火扼杀于崖山后不久,就稀里糊涂地死于恶疾。其子张珪虽然官至显爵,却始终没有掌握实际兵权。而到了其孙子这辈儿,却因为偶然良心发现,出手制裁了一伙蒙古乱兵的抢劫,而遭到蒙元朝廷的灭族对待,兄弟五人连同没来得及逃走的女眷,全部被诛杀。虽然后来妥欢帖木儿亲政之后,又给张家平了反,但张氏子孙至此时已经十不存一,只能守着几处发还的祖业苟延残喘,再也无法重现昔日辉煌了。(注2)

    眼下大元朝急着保全社稷,非但对李思齐等手握重兵的“义军”万户大加提拔,对于曾经有功于大元的各路汉军世侯的后代,也重新开始拉拢重视。所以张弘范这块招牌,足够唐掌柜扯过来做虎皮。无论是为了让其他汉军世侯的儿孙尽心卖命,还是仅仅为了利用张家曾经的影响力,蒙元官府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主动上门找张家的麻烦。

    “你有分寸就好。但是能不主动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就尽量不要过分招摇!”听唐掌柜说得仔细,路汶皱了皱眉头,低声回应。

    当众拆穿李汉卿麾下爪牙的真实面目,算不得什么大事。比起汉军世侯们所掌握的实力来,李汉卿等人,的确也不够看。所以,路汶没必要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打击手下人的积极性。他现在迫切需要考虑的是,该不该以身犯险,与月阔察儿去见面。如果此人真的倒向了淮扬,对淮安军的北伐,将大有助益。但万一月阔察儿居心叵测的话,自己一个人生死是小,整个军情处大都站的存亡,可就全押到了这一场赌博当中!

    注1:忽必烈能横扫江南,与北方汉军世侯的支持有极大关系。张弘范、董文炳,都是这里边的“翘楚”。特别是董家,与蒙元一朝地位极其显赫,董文柄的父亲董俊被封为冀国公,董文柄自己是赵国公。此后,冀国和赵国这两个显赫爵位,就都被董家子孙陆续继承。前前后后共有十几个人被封为冀国某某公,或者赵国某某公,再加上一些郡公,郡侯,在蒙元统治中国的七十余年里,堪称显赫无比。

    注2:正史上,张家是被斩尽杀绝。但到了明朝,却有人修族谱时,认定了自己为大汉奸张弘范的后代,并且编出了若干张弘范的孙子辈。酒徒无法核实真伪,所以权做张家还有后人逃出了生天。

第三十九章 转身 (中)

    第三十九章 转身 (中)

    “月阔察儿前一段时间曾经跟奇皇后的人走动甚密!”见路大厨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犹豫之色,唐掌柜想了想,小心翼翼地提醒。

    北伐在即,眼看着当年一同从军的朋友们都要大把大把建功立业,职位向乘了龙卷风般扶摇而上。而自己却不得不耐着性子蹲在大都城内消磨时光,每天终日听别人编排大总管府的坏话却不能反驳,他心里甭提有多烦躁了。真恨不能立刻就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以证实自己没有浪费光阴。

    而大厨路汶,却比他要谨慎得多,也更适合做一个职业细作。皱了皱眉,低声回应:“我知道,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轻易倒向咱们。他,哼哼,他当年还曾跟哈麻、雪雪两兄弟一道坑过脱脱呢!前几个月哈麻失势的时候,他照样没忘记反过头去踩上一脚!”

    这话,实在说得太简洁有力了,让唐掌柜心里的热火立刻就冷掉了一大半儿。月阔察儿这个人,按说淮安军可没少跟他打过交道。想当年在黄河边上,就几乎生擒活捉了此僚。只是逯鲁曾提议留着此人去扯脱脱的后腿,大伙才故意网开一面,放他逃出了生天。

    随后,淮安军几度跟脱脱的对抗,雪雪与淮安军一道配合给脱脱挖坑,月阔察儿基本上都有参与。甚至连淮扬与北方各地的羊毛生意及其他几项获利丰厚的生意往来,此人都从中拿了不小的份额。但熟归熟,却谁也不敢保证此人的信誉。因为此人是个最为纯粹直接的小人,只要对他自己有好处的事情,从不在乎出卖任何朋友。

    包括前一段时间妥欢帖木儿和爱猷识理达腊的父子相争,原本按照大伙预先判断,既然月阔察儿与奇皇后麾下的高丽人之间有很多利益纠葛,又跟太子处得不错,作为禁军中的显赫人物,他应该毫不犹豫地倒向太子皇后一方才对。然而,事实却出乎任何人预料,此人竟然毫不犹豫地带领禁军倒向了妥欢帖木儿,给了太子奇皇后联盟当头一棒!随即,就接管了高丽人留在大都城内的所有生意和店铺,赚了个盆满钵圆。

    所以,由月阔察儿以往的做事风格来判断,很难说他现在向军情处示好的举动,没有包藏任何祸心。除非,淮安军在北伐的初期,就能接二连三地打无数个胜仗,否则,万一大军遇到什么挫折,或者暂时推进缓慢,此人少不得又要重施故技,将军情处大都站转手卖给蒙元朝廷!

    “卑职,卑职鲁莽了!请,请长官责罚?”红着脸沉吟了半晌,唐掌柜最终艰难地请罪。

    “不是你的错,换了我,一样难以取舍!”路汶笑了笑,大度地摆手。凭心而论,他现在也是犹豫得很。既舍不得策反一国太尉的奇功,又怕因为自己贪功冒进,让军情处费尽心血建立起来的大都情报站毁于一旦。

    “若不然......?”见自家上司如此照顾,唐掌柜咬了咬牙,低声提议,“就让属下冒充您的身份去见他,反正他也不知道大都这边究竟是谁负责。反正属下这条命也是大总管从洪水里捞出来的,即便是死在月阔察儿手里,好歹探明了他的真实用意!”

    “他要见我,肯定不只是为了混个脸熟,接下来,就会有一系列相关动作。你既无法当场答应,过后也来不及向我请示!”路汶笑了笑,继续轻轻摇头。“这个人,难对付的很,眼里只有利益,做事从不讲究底限。万一发现咱们在敷衍他,还珠搂住那边,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想到自己一方还有重要人物被抓在对方手里,他的心情又是一沉,咬了咬牙,低声道:“你先给还珠楼主那边送个信,让他跟月阔察儿相约,三天,不,五天后,在通惠河上找一家酒楼赏冰灯。地点和时间都由对方来定,路某届时自行前去赴约便是!”

    “这,路长官,您——?”唐掌柜没想到路汶在明知有危险的情况下,为了营救还珠楼主还宁愿单刀赴会,不觉微微一愣,旋即,有股温热的感觉,便从心头一直涌到了眼底。

    “没事儿,咱们必须先稳住他。给还珠楼主创造平安脱身之机。有五天时间,也足够大都站的弟兄们,做出相应准备。”猜到对方会说什么,路汶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打断。“你刚才说得对,大伙的性命都是主公从水里头捞出来的。能多活好几年,又亲耳得知仇人身败名裂,这辈子还有什么好遗憾的?!若是舍掉自己一条命,可以让北伐时少死几个弟兄,路某又何惜此身?就这样办吧,咱们淮安军,向来是弟兄们跟着长官上,没有长官躲在后边,让弟兄们去替他趟路的规矩!”

    说罢,也不再多啰嗦。转过身,大步而去。肥肥胖胖的身体,瞬间被阳光拉得无比地挺拔!

    “是!”唐掌柜举起手,冲着大厨路汶的背影郑重敬礼。原本多少有点不服气的心脏中,此刻涌满了货真价实的敬意。

    不让任何人做无谓的牺牲。冲锋时,是弟兄跟跟着我上,而不是弟兄们给我冲。朱重九当初在创立淮安军时,根本没想过这些原则的具体价值。只是恰好记忆里头有,就顺手借鉴了下来。然而,数年之后,这些原则却构成了整个淮安军,乃至淮扬系的灵魂。令这支力量在同一时代的任何势力面前,都显得卓然不群。

    本着这一行事规则,大厨路汶从酒馆离开后,首先做的事情就是安排整个大都站的退路。跟月阔察儿约在五天之后,不仅仅是为了给双方正式会面留下足够的准备时间,同时还是为了让对方在五天之内,不会有太多动作,进而给整个大都站争取调整时间,不至于因为突然遭受打击,而陷入毁灭。

    日子一忙起来,就犹如白驹过隙。五天后的傍晚,大厨路汶牵了匹老马,带着一整套做烤肉的用具,缓缓走向了通惠河上的一艘事先挂起了固定次序彩灯的醉仙楼。

    虽然妥欢帖木儿与爱猷识理达腊的父子相残,令今年的腊月,变得多少有些清冷。但大都城内有的是钟鸣鼎食之家。这些人家无论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富贵排场。因此通惠河尾段靠近皇城这段,每一家酒楼都是高朋满座。而被冻得光滑如镜的河面上,也早早地竖起了上百座冰块雕琢而成的亭台楼阁,在烛光的映照下,光影摇曳,勾心斗角,浑然不似人间。

    大户人家借酒楼宴客赏冰,自己专程请高明厨师掌勺,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因此谁也没有觉得一名胖胖的厨子和一匹老马,行走在琼楼玉宇之间有什么古怪。更没有多事儿的差役,敢上前问一问路大厨有没有携带那么多刀具的资格。

    有道是,宰相家的门房四品官。大都城这地方什么都稀缺,就是不缺官儿。能把自己吃成如此之胖,走路还如此从容的人,少不得是哪家王爷的御用掌勺。没事儿干招惹了他,等于上门打了王爷的脸。即便王爷不自己开口追究,那个冒失鬼也会迅速自人间消失。直到来年冰消雪尽之后,才会于永定河,甚至更远的地方,变成一具无人认领的尸骨。再也无法给顶头上司们找麻烦!

    所以最后这段路,大厨路汶走得极为从容。他甚至仔细观赏了数十座冰灯,为巧夺天工的造型而赞叹不已。仿佛在即将过去的整个冬天里,从没注意到过此物的美丽一般。又好像在即将远行之前,最后一次留恋通惠河上的繁华。

    大元太尉月阔察儿,则在醉仙楼的二层窗口,将来客的举止,一分不落的看在了眼里。他今天不光邀请伯颜作陪,还带了四名禁军中的心腹武将,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近身搏斗经验丰富。此外,在醉仙楼二层的其他雅间及一楼的散桌,他也提前安排了七十余名穿了便装的家丁。原准备万一对方在酒桌上发难,就立刻奋起反击。谁料等来等去,却只等到了大厨路汶孤身一人。

    两相比较,哪一方的底气更足,就不问而知了。看着看着,月阔察儿就觉得自己脸上发烫。然而,他却不后悔自己准备得太复杂。他大元朝的三公之一,地位无比尊贵。而对方不过是一介草民,虽然造反跟对了人,最后的官职也高不过五品。双方原本就不在一种层次上,对自身的安全,考虑得自然不会一样。

    “这就是朱屠户安插在皇上眼皮底下的探子头目?果然胆子足够大!”

    “不愧是朱屠户的爪牙,带着几把菜刀就敢前来赴约!怪不得淮贼这两年每战必胜!连一个探子都能有如此胆色,那徐达、胡大海之辈,岂不是更是牛到天上去?!”

    “好一条汉子,真不愧....”

    与月阔察儿不同,他的心腹武将们,却没考虑太多“玉器与石头”之间的身份差别。见对方单枪匹马而来,忍不住就纷纷低声赞叹。

    “瞎嚷嚷什么?尔等嫌知道此事的人不够多么?还是嫌老夫获得太久?!”听着周围低低的议论声,月阔察儿顿时心烦气躁。扭头狠狠瞪了几名心腹武将一眼,恶狠狠地说道,“下去两个人,把他接到这里来!别就顾傻站着瞎啰嗦,等会儿有的是功夫,让你们当面向他表达敬意!”

第四十章 转身

    第四十章 转身 (下 一)

    草原文化素来尊重勇士,哪怕下一刻彼此间就是生死大敌,只要对方表现出足够的勇敢,也会给予相应的敬意。故而几名心腹武将闻听月阔察儿的呵斥,丝毫不觉郁闷。反倒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一声“是!”,随即陆续跑下了楼梯。

    “来的可是路大,路大先生,我家主人已经在此恭候多时!”隔着十几步,众将就纷纷向路汶拱手。只是在称呼上,却有点儿吃不准,最后以一句路大先生含糊了之。

    “先生不敢,我原本是个厨子,诸位叫我路师傅即可!”大厨路汶大咧咧地拱手还礼,随即,从马背上解下插满刀具的皮囊,顺手甩给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打招呼者,“劳您的大驾,帮我拎一下吃饭的家伙。用了好些年了,走到哪里不带上,就浑身上下不舒服。”

    即便他不主动交出身上的铁具,对方也要找借口将皮囊留下。此刻见他既然如此肯配合,当然就顺水推舟了。很快,那一整套刀具,就被月阔察儿的心腹武将们扛到了肩膀上,然后笑呵呵地打了个手势,邀请他赶紧上楼。

    “别给我弄没了啊,都是上好的精钢。等将来天下太平后,我还指望拿它们找饭吃呢!”大厨路汶却不放心,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叮嘱。

    “哪能呢,路大,路师傅又谦虚了。这天底下,今后怎么会少了您一口饭吃?”众武将们被路汶说得微微一愣,纷纷讪笑着摇头。

    俗话说,做对了事儿不如跟对了人。眼前这个满脸油光的路胖子虽然出身寒微,但他的主公却是朱重九。万一哪天朱重九做了皇帝,此人就是如假包换的开国功臣。虽然未必有徐达、胡大海那般风光,但几度论功行赏下来,一路之地的达鲁花赤也是跑不了的。怎么可能再靠着手艺来找饭吃!

    虽然不认同路汶的话,但几个武将们在心里头,却感觉与此人又贴近了不少。毕竟自家主人手里,除了伯颜这一个人质之外,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供讨价还价。而对方越是大气随和,彼此之间谈崩的概率也就越小。

    正暗自庆幸间,大厨路汶胖胖的身子已经走进了二楼临窗雅间。看到站起来相迎的伯颜,先是脸上一喜。随即,冲着紧跟在伯颜身边,严阵以待的月阔察儿笑呵呵地拱手,“淮扬大总管帐下,致果校尉路汶,参见太尉大人!久闻大人龙行虎步,气度非凡,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嗯....?”太尉月阔察儿微微一愣,事先准备好的下马威瞬间付之东流。“你休要血口喷人,老夫,老夫是感念天下苍生,为了让你传话给你家主公,告诫,告诫他不要妄动兵戈而来。并非为了个人生死荣辱!”

    作为一个官场不倒翁,他可太明白“龙行虎步”四个字的意义了。历史上被称为“龙行虎步”的人只有两个,前者是南北朝时宋武帝刘裕,他篡了晋恭帝司马德文的位,终结了苟延残喘的东晋。而后一个,则是大宋太祖赵匡胤,他篡了后周恭帝柴宗训的位,终结了蒸蒸日上的后周。而他月阔察儿身为大元太尉,门生故旧遍布禁军,地位恰恰与当年的赵匡胤相似。今日又背着妥欢帖木儿与淮安军的细作头目会面,万一传扬出去,恐怕无论怎么杀人灭口,都很难将嫌疑洗得清楚!

    因此,月阔察儿没法不先放下诸多念头,立刻对路汶的栽赃之言大加反驳。只是,他的话虽然说得义正词严,却对任何人都没有丝毫说服力。因此,大厨路汶也不跟他争论,只是微微一笑,就把目光再度转向了伯颜,“你最近怎么样?没受什么委屈吧!如果有人动了你,尽管想办法让弟兄们知晓。咱家主公眼下虽然是鞭长莫及,但日后到了大都,肯定让那些人加倍偿还!”

    “多谢路大人关心,属下一切都好,月阔察儿大人对属下非常友善。除了轻易不准出门外,其他,其他都与往常差不多!”伯颜听了,心中顿时一暖。拱了下手,红着眼睛回应。

    “那就好!”路汶笑着点头,“你的家眷,军情处已经平安送过黄河了。即便有人现在去追,也彻底来不及。按照规矩,你的俸禄今后会在每月上旬由大总管府派专人送到家中,一直送到家中最小一个孩子弱冠。标准么,现在是按战兵的翊麾副尉发。年终视商号的盈余情况,还会有一部分职位分红!”

    “多谢大人,多谢大总管,伯颜没齿不忘!”早已将自己当作死人伯颜心中又是一暖,抬起手,给路汶敬了一个丝毫都不标准的淮安军礼。

    如果说以前他跟淮安军合作,只是为了给脱脱报仇的话。从现在起,他却彻底把自己当成了淮安军的一员。因为据他所知,大元朝也会定期向淮扬、汴梁等地安插细作,也会有专门的款项收买红巾军中的变节者。但大元朝对于被收买到手的变节者,向来非常轻视。能用时就往死里头用,万一对方再无利用价值,或者被对手被发现,就立刻任其自生自灭。至于其家人今后的生活,更是从未给与过任何理睬。

    而淮安军,却把他心里唯一放不下的事情,全都主动给解决了。淮安军的翊麾副尉俸禄是多少,伯颜早就已经了如指掌。而淮扬大总管府给文武官员的职位分红,据他所知,更是高到令人乍舌的地步。可以说,哪怕他伯颜的几个儿女再不争气,只要不去赌博,凭着大总管府给的俸禄和分红,都会安安稳稳地做一辈子大富翁。绝对不可能出现他伯颜一死,家中女人孩子就变成乞丐饿殍的情形!

    “嗯哼!路大人,你也把话说得太满了吧!众所周知,淮扬目前所占,不过是半个河南江北,半个江浙。加在一起不过是一个行省,距离一统天下还为时尚早。”见对方两大细作,居然当着自己的面儿交代后事,月阔察儿忍无可忍。用力咳嗽了几声,哑着嗓子提醒。

    大厨路汶扭头对他轻轻一笑,露出满嘴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太尉大人莫非以为,群雄还有跟我家主公一争天下之力么?即便有,恐怕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而最迟明年开春,我淮安军十万精锐,就会渡河北伐!”

    “你....”月阔察儿再度被气得胡须乱颤,肥硕的手掌上下挥舞,“来就来,我大元也有三十万将士枕戈待旦!”

    “才三十万将士,太尉就能确保大都城安若磐石么?”大厨路汶撇了撇嘴,对月阔察儿说出的数字不屑一顾。“初下淮安,我家主公只有战兵一千,辅兵三千。再下扬州,我家主公麾下战兵和辅兵全加起来也只有一万出头。淮安保卫战,我家徐将军以五万挡住了脱脱大人的三十万,奇袭胶州,我家主公所率依旧是四千精锐。除了南下讨伐蒲家之外,我淮安军那一次,不是以寡击众。又有哪一次,不是笑到了最后?才区区三十万人马,就想挡住我十万淮安子弟,太尉大人,不是路某夸口,您太托大了!”

    “你,你休要逞口舌之强,尽管放马过来!”话音落下,非但月阔察儿被打击得怒容满面,其他禁军武将,也都暴跳如雷。

    “你,你吹牛!”

    “你,你狗眼看人低!”

    “姓路的,信不信大伙这就宰了你!”

    “姓路的,亏得大伙刚才还拿你当个豪杰!你,你居然如此瞧不起,瞧不起人!”

    ......

    “路某是不是吹牛,你们自己心里明白。”大厨路汶今天根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所以根本不在乎对方的态度。笑了笑,自顾继续说道:“若是贵方真有一战之力的话,太尉大人又怎么会折节约路某在此会面?直接点齐兵马,封锁大都城捉拿要犯就是。反正即便我淮扬在大都城内安插的人手再多,也挡不住禁军倾力一击!”

    话音落下,周围的喧嚣声尽去。只剩下数道无比沉重的呼吸,如拉风箱般,呼哧呼哧,呼哧呼哧,此起彼伏。

    如果不是因为看不到丝毫获胜的希望,以月阔察儿的精明,怎么可能放着能将淮安军潜伏在大都城内的所有细作一网打尽的机会不利用,却主动替对手遮掩的道理?如果不是自知大元朝要完,他们这些锦衣玉食的高级武将,又怎么可能与月阔察儿一道,为各自寻找退路?但事实归事实,话却不该说得如此伤人。说出来之后,等同于瞬间让彼此都没了遮掩迂回的可能,只剩下**裸的讨价还价一条路可行。

    “太尉大人不是莽撞之辈!”无视众人怒不可遏的模样,大厨路汶向前数步,缓缓走到桌案边,自行落座。“路某也相信,太尉大人约见路某,并非为一己之私。既然如此,大伙何必弄太多花样,让对方心生误解。不如都敞亮些,把各自能拿出什么,想要什么,全摆到桌面上。如此,漫天要价着地还钱也好,谈不拢一拍两散也罢,终究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下次也许还有彼此相见的余地!”

第四十一章 转身 (下 二)

    第四十一章 转身 (下 二)

    “这样?也行?”月阔察儿与他的心腹武将们顾不上再宣泄愤怒,一个个大眼儿瞪小眼儿。

    在大都城内生活了几代,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染了许多儒生的“斯文气息”。说话总是喜欢说一半,另外一半儿留着给对方去品味感悟。做交易也喜欢东拉西扯,然后将彼此的关键条件隐藏于一大堆废话或者没用的东西之下,以此炫耀自己的高雅。

    这一套平素在跟韩镛、吕思诚等汉官打交道时,几乎如鱼得水。与李思齐、郭择善等新晋的汉人“义兵”万户交往,也会令彼此间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却万万没想到,此礼偏偏在朱屠户的手下面前行不通。而对方比他这群草原人行事居然更直接,更干脆利落。根本不想故弄虚玄,一上来就直接要求开诚布公地谈。

    而开诚布公,眼下却正是月阔察儿所最为难的。除了伯颜和其他一部分眼下潜伏于大都城内的淮扬细作性命之外,他能拿出来跟淮扬交易的东西非常有限。除非他真的下定决心,准备将妥欢帖木儿出卖给朱重九,否则很难从对方手里获得太好的回报。而出卖妥欢帖木儿,又会令他的良心非常不安,甚至还有可能遭到全天下蒙古人的仇视。即便能躲在淮安军的羽翼下富贵终生,也很难在新的朝廷中,拥有一席之地,发挥半点余热。

    “怎么,莫非太尉大人此番折节相邀,只是为了跟路某见一次面儿,混个脸熟么?”见对方迟迟不能给出任何回应,大厨路汶端起面前已经冷掉的奶茶慢慢品了一口,笑呵呵逼问。

    “见一面儿,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原本已经冷静下来的月阔察儿,立刻又被撩拨的心头火起,走上去用力一拍饭桌,声色俱厉,“实话告诉你,老夫约你出来,就是为了擒贼擒王!来啊,将他给我拿下!”

    “是!”周围的几名武将闻听,也不管转换得生硬不生硬,立刻按照排练了多次的“戏码”,做势欲扑。只是武艺本领却略显粗疏,被伯颜横在中间一挡,动作立刻就先后慢了下来。

    “大人勿慌,今日末将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没人伤得了你!”好个伯颜,的确是懂得舍命相报的无双国士,拼着自己受伤,也不肯让任何人继续向路汶靠近。“咱们先擒下月阔察儿,然后末将护着你一道杀出城外去!”

    “伯颜不必着急,月阔察儿大人是在跟咱们开玩笑,难道你还没看出来么?否则,楼下还有上百精锐,扑过来的又怎么会只是这区区四个?”大厨路汶却不肯抓了人质逃命,又笑呵呵地饮了一口奶茶,慢条斯理地回应。

    “这?”伯颜顿时就是一愣,旋即果然发现,对方根本没使出什么杀招。于是,他自己也缓缓收住了拳脚,用脊背挡住大厨路汶,喘息着道:“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末将愚钝,您今天怎么说,我就怎么打!大不了,咱们两个死在一处!”

    “死什么死啊,活着多好!我还等着接应大军入城呢!坐下吧,等着主人上菜!”大厨路汶从背后拍了他一下,笑着吩咐。随即,又笑着冲月阔察儿摆手,“我都说过了,不用玩这些虚头吧脑的东西。您老如果真的想杀我,前几天直接关了城门挨家挨户搜捕便是,又何必冒着被你头上那位陛下猜疑的风险,摆出这个四不像的鸿门宴?!况且,路某今天既然敢来,肯定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又怎么可能被你的人给活捉了去?别玩了,真的。一旦玩出了格,对咱们大家都没任何好处!”

    说罢,从怀里摸出一个甜瓜大小的东西,顺手丢在桌子上,看着此物如同一个超大号走盘珠一般,滴溜溜倒映着烛光乱转。

    “刷!”月阔察儿等人不约而同,齐齐后退。直到脊梁骨都顶上了墙壁,方才再度站稳身形。十几只眼睛死死盯着桌子上的甜瓜,气喘如牛。

    掌心雷,姓路的居然带来掌心雷前来赴宴!而先前大伙的注意力,都被他马背上那一整套精钢刀具所吸引,根本没想到,那东西只是他的障眼法,真正的杀人利器,却被他贴身藏在了衣服下面。

    “没事儿,现在我淮扬的工匠,在各方面都远胜当年。这东西只要不拧开盖子,基本上都不会出问题!!”再度无视众人的反应,大厨路汶从胸前,腰间,大腿肚子处,肚皮上,继续一颗颗往往掏掌心雷。每一颗都顺手丢在桌案上,每一颗都冷森森闪着蓝光。

    都是军中的高官,月阔察儿和他的几个心腹武将们,又岂能不了解此物的威力?单是一颗爆炸,就能令周围三步之内的人,死掉大半儿。而七、八颗相继炸裂,恐怕整个醉仙楼都得被夷为平地。偏偏他们眼下都在二楼雅间中,想逃都没地方逃。偏偏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暴露今日的勾当,否则,他们自己和身后的全家老少都会万劫不复。

    “行,行了。路大人,您赶紧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刚才,刚才老夫的确是想试探一下你的胆量,请你切莫跟老夫计较!”眼看着大厨路汶已经从肚皮下往外掏第九颗掌心雷,月阔察儿再也无法忍受内心深处的煎熬,只要主动做出解释。

    “我觉得也是么?”大厨路汶一听,正在肚皮处摸索的手立刻停住,旋即,用下巴向伯颜示意,“赶紧,把这些东西收起来,拿到楼下去!虽然说不拧开盖子就不会炸,但凡事都有个万一!快去,别在这傻愣着。太尉大人对我没有恶意!”

    “是!”伯颜心里是又惊又叹,赶紧答应着,上前将桌子上的掌心雷全都收起来,放入了他自己怀中。随后,却不肯下楼,只是大步走到了门口,抱着膀子对月阔察儿等人冷眼相看。

    “你尽管下去吧,路大人是老夫的客人,咱们蒙古人的规矩,老夫不会违背!”月阔察儿无奈,只好再度主动服软。

    据传成吉思汗的父亲,就是在酒宴上被仇人毒死。所以成吉思汗一统塞外各部后,就立下了一条规矩,主人不得在酒宴上谋害客人,哪怕他是你的生死大仇。所以月阔察儿把“客人”两个字交代出来,等同于接受了路汶是平等交涉的一方,而不是摆放在他菜板上的鱼肉。由此双方也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谈一谈,哪怕一时谈不拢,也不会立刻反目。

    “那我就去一楼等着路大人!”伯颜虽然是个直心肠,却也懂得见好就收。放下紧抱着的膀子,扬长而去。

    望着他嚣张的背影,月阔察儿等人气得牙根儿都痒痒。但谁也不敢保证,大厨路汶肥胖的肚皮上,究竟还藏着几枚掌心雷。只好将预先排练好的招数全部放弃掉,直接按照对方的提议,进入讨价还价阶段。

    “先上菜,咱们喝几杯再聊,不知太尉意下如何?”大厨路汶受过专门的培训,知道如何牢牢把握住交涉的主动。将手掌从肚皮上抽出来,轻轻在桌案上敲打。

    “让掌柜的,按预先安排的菜色上!老夫今日,与路大人不醉不归!”月阔察儿反正已经退让了两次,就不愿意于表面上的礼节方面跟路汶计较,咬了咬牙,沉声吩咐。

    “小二,传菜!”立刻有人主动走到门口,冲着外边大声命令。早已在楼下等得不耐烦的店铺伙计们闻听,赶紧大声答应着,跑向后厨。须臾间,大盘小盘的山珍海味,珍贵菜肴,陆续摆上桌面。散发着浓香的淮扬特产美酒,也被打开了泥封,倒满了桌上的金盏。

    “你们下去,没有招呼,不准进来打扰!”月阔察儿皱了下眉头,冲着准备站在一旁伺候的店小二吩咐。

    “是!客官慢用,小的们告退!”店小二伺候的贵客多了,知道有些贵客性子怪癖。弯腰行了个蒙古礼,相继倒退着出门。

    待手下几个武将把门从里边关严,月阔察儿举起第一盏酒,“路大人,久闻大名,今日难得一见真容,请满饮此杯!老夫这里,先干为敬!”

    “路某也久仰太尉大名,今日一见,实乃三生之幸!”大厨路汶非常懂得把握分寸,举起酒盏,笑着陪饮。

    月阔察儿见他喝得痛快,心中的郁闷多少减轻了些。举盏,找理由再敬,再干。如是者三。待路汶一一饮过之后,又笑着向身边人吩咐,“尔等,平素不也说想见见能在老夫眼皮底下将哈麻偷走之人么?今天豪杰就在眼前了,还不过来敬酒?”

    “是!”几名禁军中的高级武将齐声答应,相继上前举盏祝酒,试图用酒水直接将大厨路汶灌翻,将先前失去的场子在酒桌上找回来。

    大厨路汶则来者不拒,每饮必尽。接连喝过了十几盏,看看大伙的敌意被酒意冲散的差不多了。才笑呵呵地拿起筷子,先吃了一轮菜。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道:“不喝了,再喝,就耽误正事了。您说呢,太尉大人。您请我到这里,肯定也不是单纯为了喝酒!”

    “也罢!”太尉月阔察儿见对方连饮一斤余淮扬烧春,居然只是微醺,不由得心生钦佩。摆摆手,笑着点头,“那老夫就有话直说了,你们淮安军此番北伐,目标最终是哪儿?路大人如果知道,还请不吝透漏一二!”

    “当然是大都,此乃自宋代以降,天下豪杰的夙愿。我家主公,不能不照顾!”路汶放下筷子,毫不含糊地回应。“至于打下大都之后,还会不会向西或者向北,就看我淮安军有没有余力了。毕竟,再好的饭菜,也要一口一口吃。打江山,也是同样道理。您说呢,太尉大人?”

    “嗯——!”月阔察儿深吸一口气,又从喉咙里将其缓缓将其吐出。作为好歹带兵多年的宿将,说老实话,他不怕淮安军立志准备横扫天下,却怕淮安军循序渐进,始终将自己的步伐控制在能力范围之内。那就意味着淮扬大总管府,会有充足的人力、物力和时间,将新攻克的地盘慢慢嚼碎,咽下。而不是因为贪心不足给活活噎死!

    “怎地,莫非太尉大人,还真指望李思齐、郭择善这些臭鱼烂虾,能挡住我淮安军兵锋不成?还是以为,太不花大人,会带领他手下那数万弟兄死战到底?”见月阔察儿满脸不甘,大厨路汶摇了摇头,笑着询问。

    “呵呵——!”月阔察儿没有回应,只报以一声苦笑。李思齐的确是个人物,但朝廷启用他太晚,凭他现在的力量,遇到淮安五大主力军团任何之一,也许还能招架上一段时间。同时遇到五大主力中的两到三支,则恐怕连逃命都来不及,更不用提创造奇迹,反败为胜了!

    至于太不花,月阔察儿根本没做任何考虑。自打哈麻弃官逃走后,朝廷就逐渐“挖掘”出了这几年太不花和雪雪等人,与淮安军联手演戏蒙骗朝廷的真相。妥欢帖木儿之所以迟迟不下旨将其捉拿,只是因为投鼠忌器,怕他带着所有兵马都倒向淮安军罢了。却无论如何,不会再信任那支兵马中的任何一位将领。而太不花等人,恐怕对朝廷的态度,也非常疑虑,宁愿留着着些实力自保,也不会将血本拼光,然后乖乖地返回回大都,等着被捉拿下狱问罪。

    除了这两支力量之外,剩下的,朝廷这边,就只有归丞相定柱、汪家奴和月阔察儿共同掌控的禁军了。而禁军的战斗力,甚至还不如前两者,其中许多将领的忠诚度,也非常可疑。否则,妥欢帖木儿也不会在准备下手收拾哈麻时,放着十几万禁军不用,反而舍近求远,调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带兵入卫。

    “既然根本没可能阻挡我军脚步,那太尉何不顺应时势。莫非太尉真的想做一个千古忠臣,先丢光了手中的弟兄,然后再被妥欢帖木儿老账新帐一起算么?”将月阔察儿的无奈表情看了个清楚,大厨路汶笑了笑,缓缓地坐直了身体。

第四十二章 转身 (下 三)

    第四十二章 转身 (下 三)

    对面的月阔察儿,却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最后的力气。整个人靠在椅子上,既不反驳,也不附和,两只眼睛直直的,仿佛灵魂也早已脱离了躯壳。

    千古忠臣?千古忠臣是他月阔察儿能做的么?且不说妥欢帖木儿如今对他处处提防打压,随时准备让他去做第二个脱脱。就凭他这两年来从南北交易中捞取的好处数额,就足够天下巨贪之前五,有谁肯相信他对大元朝其实忠心耿耿?

    不光月阔察儿一个人失魂落魄,其他几位禁军的高级将领,也同样是满脸灰败。事实上,在妥欢帖木儿父子反目之前,他们从没想过背叛大元。虽然他们平素捞起钱财来,个个争先恐后。

    然而,他们也从来没想过,要做一个比干、岳飞那样的忠臣。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不配,也知道大元朝廷根本不会给自己做忠臣的机会。躲在深宫中修炼演蝶儿秘法的大元天子妥欢帖木儿,对别的事情也许不上心,对臣子们的家底儿却能做到了如指掌。到现在之所以没出手收拾大伙,是因为国库里头的钱财如今还勉强够花。一旦国库再度入不敷出,按照妥欢帖木儿的一贯行径,等待着大伙们的下场,要么是脱脱,要么是哈麻。

    脱脱第二,月阔察儿等人是绝对不会做的,那个结局过于凄惨,光是想想就已经令人不寒而栗。而做哈麻第二,却需要一种看穿红尘的洒脱。月阔察儿和他身边这些心腹将领,同样不具备。

    他们就像一群被关在猪圈里的猪崽儿,一旦发现外边可能有动物过来争食,就本能地会群起而攻之。而食槽里头的泔水和米糠是否还充足?猪圈的四壁和棚顶是否还结实?他们却根本没在乎过!直到有一天,他们看见自家主人在猪圈门口磨刀霍霍,而猪圈本身也随时有可能垮塌。这时候,他们才惶恐地发现,自己只剩下了逃出去面对虎豹豺狼,和留下等死两个选择!

    “伯颜做事不密被太尉抓了现行,太尉却没有借机发难全城大索淮扬细作,这个人情,路某已经记下了!”大厨路汶的话忽然又在众人耳畔想起,就像黑夜里的第一点烛光。“路某今天之所以啰嗦这么多,也正是因为感念太尉大人的抬手之情。我家主公,从自立之日起,就恩怨分明。张松帮我家主公抓了张明鉴,所以张松到现在,都被视作绝对心腹。毛贵将军有赠甲杖之恩,所以毛贵将军的粮草武器全部为我淮扬所供,平素在滁州再自行其是,我家主公也听之任之...... ”

    “我,我等毕竟都是蒙古人!”月阔察儿闻听,再度仰天长叹。张松的事情他知道,并且还曾经跟许多同僚一道讥笑过朱屠户假仁假义。毛贵所部滁州军与淮安军之间的关系,作为旁观者,他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以己推人,便深知朱屠户能做到这一步有多不容易。但无论张松,还是毛贵,却都是彻头彻尾的汉家豪杰,所以朱屠户能跟他们两个推心置腹。而自己呢,却如假包换的蒙古贵胄,来自大元朝的最顶尖家族,祖上乃是四杰之首博尔忽!

    这句话,几乎说出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声,令几个武将无不两眼发红。不与淮安军勾结,他们恐怕即便不死于战场,早晚也得死于妥欢帖木儿之手。但投靠的淮安军,他们就相当于背叛了自己的民族!

    想当年,朱重九凭着一句“驱逐鞑虏”,就能唤起全天下的汉家豪杰同仇敌忾。同样作为天底下曾经辉煌过的大族,蒙古人怎么可能就愿意自相残杀,出卖族人而换取自家的平安?!有些东西,乃是人类的共性。根本不只属于某个特定的族群。也就是其中的某些绝对渣滓,才会认为出卖自己的民族是一件荣耀。而这些渣滓无论地位爬得多高,也不会被他所投靠的那一方真正瞧得起!

    作为朱重九的铁杆追随者,大厨路汶实在是太理解月阔察儿等人此刻心里的感受了。但是,他同样早已在心中找到了相关答案。因此只是稍做斟酌,就笑着摇头:“有句大实话,太尉大人还请勿怪!除了战场上交手之外,太尉大人和诸位将军算过没有,这五年来,是死在我淮扬大宗府中的蒙古人多些,还是死在贵方皇帝陛下手中的蒙古人更多一些?!”

    “这——?”月阔察儿等人俱是一愣,旋即羞愧得面红耳赤。

    朱重九虽然被蔑称为屠户,却总被笑话妇人之仁。凡是战场上被他抓到的俘虏,即便出不起任何赎金,替淮安军干一两个月活后,都会被陆续释放。而目前被淮安军攻陷的地区,也未曾发生过对蒙古百姓的任何屠杀。相反,只要那些蒙古百姓愿意主动出来做事,淮扬的各级官府基本上都能做到与治下的汉家子弟一视同仁。

    非常令人惭愧的是,最近这些年,妥欢帖木儿却屡屡对当朝文武官员举起屠刀。不算他与爱猷识理达腊父子相残这次,当年为了拿下脱脱,多少有名有姓的文武官吏死得稀里糊涂?而几个月前清洗哈麻,又有多少曾经跟哈麻走得比较近者,遭受了池鱼之殃?!

    这还只是对官员的处置,念在他们曾经给朝廷效力的份上,妥欢帖木儿多少还会手下留情,尽量不将对方的妻子儿女斩草除根。而对于底层不幸跟错了东家,或者卷进了政治漩涡的家丁、奴仆、小吏以及普通兵卒,就没有这么“优待”了。通常大笔一挥,就是千百颗人头落地,连被处死者的名字和“罪行”都懒得记录清楚。

    换句话说,最近五年来,死在大元朝廷自己手里的蒙古人,恐怕是死在朱重九手里的十倍乃至二十倍都不止。哪怕是将战场上被杀的将士都算在内,大元朝廷都遥遥领先。这是血写的事实,月阔察儿根本无法否认,也没有勇气去否认!

    “伊万诺夫、阿斯兰、俞通海他们,在我淮扬官居何职?想必大元朝廷这边,也早就探听得清清楚楚!”大厨路汶的再度传来,听上去充满了诱惑。

    月阔察儿用力咬了下嘴唇,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当然知道,这点路大人毋庸置疑。可大元这边,也有韩元让,韩镛,最近还有李思齐!”

    “太尉大人又在强词夺理了!”大厨路汶笑着摆手,“您老明名知道,在下说得不是一个意思!诚然,大元朝自开国之初,就不乏汉人担任高官。但大元朝的祖宗规矩,却是蒙古人最为尊贵,色目人第二。至于汉人和南方汉人,除非对朝廷有大用者,会被高看一眼。其他,地位不过是一群可以交粮纳税的奴才而已,连主人家养的牛马都不如!甚至那些被高看一眼的,万一逾越了跟蒙古人之间的等级,哪怕在职责范围内惩处了一群乱兵,也会被抄家灭族,朝廷根本不念其旧日功劳!”

    这话,也是句句都能找到事实为例子,让月阔察儿根本反驳不得。想当年,张弘范屠杀了大宋最后几万官兵,勒石为铭,是何等的威风,何等地惊天之功?而张家子孙却因为制止了一伙蒙古乱兵洗劫百姓,就差一点儿被朝廷屠戮殆尽,根本没有任何蒙古高官,想起他祖辈的功劳,更没有任何蒙古武将,拿他们当作自己人!

    “路某以伊万诺夫,阿斯兰、俞通海三位将军为例,不止是说明我家主公有广纳天下豪杰的胸怀。而是想告诉太尉大人,他们三个之所以能够被委以重任,是因为我淮扬有一条谁也不准碰的铁律,人人生而平等。不管你是汉人,蒙古人,还是其他什么民族!”刹那间,大厨路汶的声音高亢了起来,每一句的背后,都写满了自豪。

    “我家主公之所以对治下蒙古百姓不会另眼相看,是因为他坚持认为,人人生而平等。蒙古人,汉人,乃至色目人,可以作为兄弟、朋友,而不是某一方高高在上。我淮扬用人,看重的是他的才能,忠心,以及是否努力。而不是他是谁的种,身上流着哪一族的血,更不会看他信什么神!这,与大元,是天壤之别,根本无法混同于一谈!”

    “谈何容易?”月阔察儿没有力气反驳大厨路汶的话,只是讪笑着摇头,“你们汉人会种地,做买卖,开作坊。而我们蒙古人,除了纵马抡刀之外,却只会放牧养羊。说是平等,最后钱还不都的被你们赚了去?我的族人却只能咬着牙苦捱!”

    “养羊养好了,可比种地赚钱多!”大厨路汶缓缓站起身,笑着反驳。“而不会的东西,只要用心学,就一定能学会。路某记得前年偷偷刺探朝廷的军情,朝廷这边所造火炮,又重又笨,还容易炸膛。而现在,朝廷所造之炮,却不比我淮安军几年前所造差多少。火枪也造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断。”

    “终究还是有差距!”月阔察儿难得心情振奋了些,笑着谦虚。

    大元这边,在武器制造方面,的确追赶得很快。甚至在水力工坊方面,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虽然,这里边大部分东西,都是从淮扬偷师。但至少它们说明了,蒙古人在学习能力方面,并不比汉人差得太多。

    “只要肯努力,差距就只会越来越小。而一味地给予照顾,或者高高在上吃人供奉,才会遗祸千年!”大厨路汶心态非常平静,只是简单的就事论事。“想当年,两万蒙古军,可以横扫天下。而如今,蒙古军的战斗力到底如何,太尉大人比路某清楚!”

    “嗯!”月阔察儿的身体晃了晃,差点儿没当场吐血。蒙古军的战斗力如何还如当初的话,朝廷怎么又会指望那些“义兵”?这些年,可不只是在东方,蒙古军屡战屡败。在西域,甚至更远的大漠之西,蒙古军也被曾经的手下败将打得满地找牙。

    而这距离当年横扫天下,不过才区区七十几年。七十几年时间里,蒙古人享受到了全天下的供奉,却为此付出了整个民族无论武力还是心智,都大幅退化的代价。这到受人供奉到底是祸是福,有谁能说得清楚?!

    将月阔察儿的郁闷看在眼里,路汶忽然提高了声音,大声总结道:“我家主公曾经说过,不劳而获,乃取死之道也,非智者所为。而只有各族人都平等相待,才可能和睦相处,彼此之间互相认同。相反,越是人为地制造差异,差异也会越来越大。”

    不待月阔察儿表示理解,或者出言反驳,他又迅速补充,“哈麻大人在逃离大都之前,也曾经对路某说过,全天下的蒙古人加起来,也不过五百万。以区区五百万,奴役五千万乃至更众,被推翻乃是早晚的事情!而即便大元朝廷能跟我淮扬拼得两败俱伤,将来也注定会亡于其他豪杰之手。到那时,恐怕就没人再会跟我家主公一样,愿意拿贵方百姓平等相待了!太尉大人既然念念不忘自己是蒙古人,就应该知道什么对天下蒙古人来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说罢,大厨路汶笑着向众人拱手,“不多啰嗦了,反正今晚该说的,不该说的,路某都交代清楚了。谢谢太尉大人赐宴,路某先行告退。这两天,路某就住在伯颜兄弟家里头。到底何去何从,太尉大人可以慢慢地想!”

    “且慢!”见对方说走就走,月阔察儿本能地伸出一只手去拦阻。但手指眼看着就要碰到路汶的衣袖,却又忽然僵在了半空当中。

    不是因为畏惧对方怀里还藏着掌心雷,这一次,令他失去留客勇气的,是一种看不到,摸不着,威力却丝毫不亚于掌心雷的东西。平等?当年朱屠户刚提出来,被全天下都视作梦呓的治政理念,居然还包含着如此深邃的内核?汉人、蒙古人、色目人以及这片土地上的所有百姓,都平等相待,一视同仁。这样的梦想,看起来竟然如此充满了诱惑力。即便感觉到其不可能实现,也让人忍不住想全力去试一试。

    其他几位武将,此刻亦心乱如麻。如果大元朝注定要灭亡的话,无疑,亡于淮安军之手是最好的结局。至少,淮安军不会向任何人展开血腥报复。至少,在朱屠户的治下,任何民族都不会被另眼相待。

    “太尉大人还有话要叮嘱路某么?”感觉到了月阔察儿等人内心的挣扎,已经一步迈出了门坎儿的路汶笑着转身。“真的不用着急,路某说住在伯颜家,就住在伯颜家。太尉想要抓路某立功,随时都可以派人过来!”

    月阔察儿的脸色,立刻又开始红得发紫。向前追了两步,以极低的声音说道:“伯颜心中恨意太重,实在不适合做卧底。明天一早,老夫给他指派个南下巡视地方防务的差事,打发他远离大都。而路大人,还请给朱总管捎个口信儿。就说,就说.....”

    回过头看看自己的心腹将领们,月阔察儿再度用力咬牙,“当年的手下留情之德,月阔察儿没齿难忘。今后若是有相见之时,只要大总管有用得到某的地方,某愿意赴汤蹈火!”

    “只要大总管北伐时不忘了他的平等之诺,我等愿意任其驱策,百死而不旋踵!”几个禁军高级将领紧随月阔察儿之后,齐齐拱手。

    “这几句话,路某会尽快带给我家主公!”大厨路汶心中狂喜,表面上却依旧古井无波,“但我家主公不会让任何人为了他去死,他希望大伙都好好活着,你,我,还有全天下所有人,都好好活着!”

    酒徒注:关于民族独立和平等的关联,且容酒徒啰嗦几句。民族独立,是为了不受异族欺凌。而既然受异族欺凌不可容忍,同一民族的百姓之间彼此欺凌,恐怕也同样是一种罪恶。 在每个人都不愿意受欺凌的情况下,平等,就是民族与民族之间,人与人之间,最简单同时也最好相处之道。而人为地搞什么优待,则是人为地制造不平等,只会令彼此越来越疏远!

第四十三章 徐州

    第四十三章 徐州 (上)

    有月阔察儿这个当朝太尉带着一群禁军高级将领做内应,大都情报站当然不再需要让伯颜继续留下冒险。当晚,大厨路汶就为此人制定出一条紧急撤离方案。第二天一大早,待其从顶头上司那里拿到了外派命令之后,又轻松将此人送出了城外。

    “月阔察儿多疑善变,他的承诺,恐怕当不得真!”虽然知道自己的提醒纯属多余,临别之前,伯颜还是小心翼翼地啰嗦了一句。

    “变不变要看咱们淮安军开局那几仗打得怎么样。至于其他,其实都是细枝末节!”大厨路汶友善地笑了笑,低声回应。“倒是你,想好了去扬州后干什么了么?那边米价比起大都来,可是丝毫都不逊色!”

    对方既然没有牺牲,其家人自然不可能一直享受烈士遗属的优待了。而伯颜本人当初又明确地表示过,将来只想做一个平头百姓,而不是继续做淮安军的细作或者军官。所以大厨路汶多少有点儿担心,这个骑在马背上挥了十几年刀的家伙,日后会不会坐吃山空!

    “我这些年,攒了一些家底,大总管那边的赏赐,也还没来得及花掉!”伯颜笑了笑,犹豫着摇头。“所以一时半会儿,倒不至于让家人挨饿受冻。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说罢!大不了我将来开个学校,专门教人骑马。说不定会有很多人想学!”

    “那倒是。我们淮扬最近两年没少从辽东买马。就是天气太过潮湿,一般人都养不好!”大厨路汶眼睛一亮,笑着点头。“不过马上就往北打了,将来倒是不愁养马的地方!”

    “那我自己就开个养马场,或者做兽医也行!”伯颜笑着四下张望,眼神里头竟然有几分期待。

    他投奔淮扬是为了给脱脱报仇,等淮安军打下了大都城,他的仇就算报完了。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无债一身轻。而继续给大总管府效力,帮着淮安军对付其他蒙古人,却不是他所愿意的。所以,拿着这些年的积蓄买块牧场,养牛养羊,就成了最好的选择。一则可供自己和家人谋生,二来,想起大元朝结局,心情也不会太难过。

    “那我可以跟你搭伙,从你那买牛羊肉,继续开我的酒楼!”大厨路汶也四下张望了一圈,满怀期待地说道。“要不是你义父当年炸开了黄河,说不定我现在还开酒楼呢。唉,算了,咱们不扯这些,都过去了。对了,你最近见过哈剌章和三宝奴两兄弟么?没试着劝劝他们?大元朝已经行将就木,他们两兄弟真的没必要趟这轮混水!”

    “我是义父的养子,跟他们两兄弟,却没任何情分!”伯颜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有些黯然。

    像他这种养子,脱脱有二十几个。并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记得脱脱被谁所害,也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样,都曾经被脱脱视若己出。至于养子和亲生儿子之间,更不可能彼此都可以成为真正的兄弟。这里边不但涉及到了性格、品行、才能和见识等方面。还涉及到了双方对各自亲情的认识,身份的认同,以及其他许多杂七杂八。

    “好了,反正人各有志,该尽的责任你都尽到了!”感觉到了颜的眼睛里的苦涩,大厨路汶笑着安慰。“赶紧走吧,免得夜长梦多。到了那边记得先给自己买下个落脚的地方,咱们淮扬虽然不至于如大都这边寸土寸金,可城里头的房子,价格也是不菲!此外,军情处的事情你如果不想接着干,可以先请几个月长假。但无论如何,年前一定不要急着退。职位分红是到了年底才给,没了职位就拿不到了。还有,过了年就算两年,你再退出,退役补贴可能多得一些!”

    二人生死与共了这么久,彼此之间已经有了很深的兄弟感情。所以在不违背大总管府和军情处的规矩情况下,路汶尽量地想让伯颜将来能把日子过得好一些。而伯颜也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听对方如亲哥哥一般处处替自己着想,不觉眼睛开始发红。拱拱手,哑着嗓子道:“记住了!哥哥你放心,我肯定把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然后等着你回来一起喝酒!届时,咱们兄弟一定要不醉不归!”

    “兄弟,不醉不归!”大厨路汶笑着伸手,与他凌空相击。

    双方在马上相对而笑,然后各自一拉马缰绳,分南北而去。从此,再也不回一下头。虽然明知道再次坐于一起喝酒,恐怕至少也是两三年后的事情。也许,这一别就永无再见的可能。

    怀着对好友的感激和对新生活的渴望,伯颜星夜赶路,五日后,已经抵达河间路东光。按照大厨路汶的安排,他在城中找了个安静的客栈更换了衣衫,从奉命出巡的大元军官,摇身一变,成了南下贩货的商客。随即,又在码头旁与前来迎接的船帮子弟搭上了线,由对方提供了新的坐骑和行礼,混在另外一伙要赶在新春前后前往淮扬的商贩中,悄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虽然时值冬末,运河上已经完全行不得船。但南来北往的商贩,依旧络绎不绝。很多人都相信,明年冰消雪尽之际,淮安军肯定会沿着运河北伐。届时商路断绝,南货的价格在北方就会扶摇直上。所以,能赶在此前囤积一批,就相当于囤积了一批真金白银。无论战事如何发展,最后肯定都不会折本。

    当然,几乎九成以上的商贩,都认为淮安军打到大都城下,只是迟早问题。一则五年来淮安军的战绩大伙有目共睹,二来,只有淮安军赢了,他们才能继续做生意发财。而一旦让蒙元朝廷赢了,则大伙就又回到了过去那种生命和财产都朝不保夕状态!那种日子,除了某些犯贱的腐儒之外,傻子才愿意忍受!

    听了众人的议论,伯颜愈发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俗话说,得民心者得天下,而民心的向背,从来就不体现在那些文人的嘴巴上。而那些当兵的,种地的,打铁的,做生意的,虽然不懂得如何颠倒黑白,一个国家打仗、收粮和缴税,却必须指望他们。如果连他们都中间的大多数,都认为淮安军不可力敌。你读书人即便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也早晚被打回原型。

    越靠近黄河,他心中的这种感觉越清晰。特别是与徐州只有两三百里远的济州、滕州、沛县各地,简直每件事都是明证。老百姓能提起淮扬大总管府和淮安军来,就赞不绝口。对自家头顶上的蒙元官府,则嗤之以鼻。而地方官员和差役,也对就在自家眼皮底下的“背叛”行为,装聋作哑。

    谁也不愿意在这最后的一两个月里,主动给自己找麻烦。如果没主动祸害过百姓的话,万一淮安军打到家门口时来不及逃走,官吏好歹还能有条生路。而继续在距离徐州如此近的地方坑害百姓,被朱屠户的细作给记录在案了,将来江山易主之时,有人可就要去步张明鉴的后尘。

    非但地方官吏们开始消极怠工,从济州到沛县的朝廷军队,也提不起什么精神。原本这附近最强大的两支人马,察罕贴木儿与李思齐二人所掌控的“义兵”,全都都被妥欢帖木儿父子调到更北的地方自相残杀了,剩下这点而虾兵蟹将甭说阻挡朱屠户的十万大军,从黄河南岸随便杀过一个千人队来,都足以令他们尸横遍野。所以,那些带兵留守的武将,根本就不去考虑什么固守待援,坚清壁野。能应付一天就多应付一天,待哪天黄河北岸燃起了烽火,就赶紧开门投降。反正朱佛子从不无缘无故诛杀俘虏,大伙有钱的交钱赎身,没钱的服几个月劳役,从此就彻底洗清了一辈子罪业,每天再也不用提心掉胆。

    等过了黄河,人的精气神儿,瞬间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当兵的一个个走在码头、城门等要害位置,精神抖擞。市井百姓则忙里忙外,赶在年关将至的当口,将自己的小家捯饬得焕然一新。即便是在北方最为面目可憎的小吏,在徐州这一带,对着周围的市井草民也是满脸笑容。张口闭口全是“您老,麻烦了,谢谢”之类,仿佛对着的是他的族中长辈一般。

    “这朱屠户所行治国之策虽然处处与传统对着来,但看上去效果却是不错。”正在排队等待入境检查的伯颜一边四下张望,一边轻轻点头。他是横下一条心来下半辈子只做普通小民了,所以对市井风貌,地方吏治等方面,特别地留心。结果越是留心,越是觉得这才是自己该生存的地方。耳畔所飘着的全是笑声,连呼吸的空气,都充满了轻松祥和味道。

    “这位老哥,该您了。麻烦你说一下自己平素所从事的职业,来淮扬的目的,顺便把右手掌转过来放在这里亮一下!”正看得心旷神怡间,耳畔忽然传来了当值小吏的声音。紧跟着,有张非常年青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

    “在下,我,某家.....”伯颜心中猛地一哆嗦,忽然间,居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自我介绍。买牧场养马也好,开学校教人骑射也罢,都是他对将来的设想。而在此前,他所干过唯一的职业,就是抡起刀来杀人。

    好在,事先大厨路汶已经替他做了充足准备。所以只是紧张了短短几个呼吸,伯颜就迅速从自己腰间摸出一个锦囊。抢在周围有士兵围过来之前,举起过头顶,低声喊道:“我,我有咱们这边开的路引。不,是证明文书。我手上的茧子的确是兵器磨出来的。但是我从来没跟淮安军打过仗,更没随便杀过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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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