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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男儿行txt下载     男儿行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九章 奇谋 (下)

    第五十九章 奇谋 (下)

    “娘亲说得极是!孩儿以后肯定记在心里头!”韩林儿的眉头以别人难以察觉的幅度跳了跳,笑嘻嘻地回应。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正是逆反心理最强的年纪,他自视甚高,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任何提议,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娘。

    况且什么事情说得都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眼下要人没人,要权没权,甚至连外出踏青,都得提前好几天跟盛文郁去请求。这种情况下您叫我把握尺度做事,除了每天对着舆图发呆之外,我还能把握住些什么?

    “我儿,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也别想得过于简单!”正所谓知子莫如母,杨氏不用细看,就猜到韩林儿在敷衍自己。摇摇头,带着几分溺爱补充,“眼下咱们母子手中虽然无兵无将,可毕竟红巾军是你阿爷一手拉起来的。这首义之功,谁也抢不走。而挟天子以令诸侯,终究要有天子可挟。莫说这汴梁城里的人离不开你,更远的地方那些人,也巴不得将你抢到手。你甚至都不需要什么衣带诏,只给出一些明显的暗示就好!”

    “暗示,给谁?”韩林儿被关在深宫中百无聊赖,平素没少看市面上流传的各类话本。而根据《三国志》创作的一系列故事,留给他的印象尤其深刻。因此听见杨氏开了个衣带诏的头,眼神瞬间就开始闪闪发亮。(注1)

    “娘亲听说,朱总管素有仁义之名!”杨氏迅速四下看了看,用极低的声音提醒。“他在最近这半年多来攻城略地,势如破竹。无论实力还是地盘,早就压过刘丞相不止一头....”

    “那朱屠户只可用作名义上的强援,不能指望更多。这不是娘亲您当年告诫我的么?怎么您这么快就忘了?!”韩林儿听得满头雾水,梗着脖子回应。

    “谁跟你说是朱屠户了?”杨氏杏眼圆睁,竟然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你这孩子,性子一点都不沉稳。为娘我说的是和州大总管,朱重八。凤阳和尚朱重八,不是那个无法无天的朱重九。几年前他虽然不起眼儿,如今却已经拿下了半个江西行省和小半个湖南道!”(注2)

    就在半刻钟之前,韩林儿曾经还亲手勾勒过朱重八的势力范围图,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此人。顿时身体微微晃了晃,略带些惊诧地说道:“娘亲居然也注意到了朱重八?可是,可是他跟孩儿素无往来,那个和州大总管的位置,也是刘丞相假借孩儿之手封的。孩儿忽然向他示好,他怎么可能会接受?到头来,恐怕又跟上次一样,落下个热脸贴别人冷屁股!”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语调已经变得有些恼怒。当初他顶着触怒刘福通的风险赐予朱屠户王爵,按道理,对方应该有所表示才对。哪怕是送一份厚礼回来,也足以证明此人心中还有自己这个宋王。然而,那朱屠户却根本没接他的诏书,哪怕后来默认了吴王的封号,也仅仅限于口头上。在对内外颁发文告时,落款却依旧是淮扬大总管朱,根本不愿与延福宫这边多牵扯上分毫。

    所以朱屠户只能用来威慑刘福通,令后者心存忌惮,不敢公然篡位。真正想要让朱屠户过汴梁来救驾,韩林儿自己都知道没指望。如今又崛起了一个关系更远的朱重八,他真不知道自家娘亲怎么就相信,此人会对宋室忠心耿耿?

    “朱重八以忠孝治国,以宋儒理学号令天下。”杨氏早就料到儿子不会轻易听自己的安排,摇了摇头,继续低声补充。“而他的忠孝,肯定不是针对大元。无论当初谁封的他做和州大总管,你都是他的君。他欲继续打着忠孝这块牌匾吸引天下读书人和英雄豪杰,就不能公然把你不当回事儿。以上这些只是其一....”

    “其二.....”缓缓向前走了半步,她俯视着自家儿子的面孔。儿子已经开始长胡须了,虽然只是一些稀稀落落的软毛。但总有一天,他会长出五缕长髯,就像他父亲当年一样英俊倜傥。“其二,他武力不如朱重九,资历不如刘福通,想要跟这两个人争天下,就必须另辟蹊径。而我儿如果垂青于他,无异于在他瞌睡时给他送枕头!”

    “这,这,道理当然是这么个道理。可,可我怎么才能让他知道我垂青与他?我,我现在身边根本没有可用之人!”韩林儿听得心花怒发,却依旧无法松开眉头。

    传衣带诏,总得有个不怕死的皇亲国戚董承。而自己和娘亲相依为命,一举一动都在盛文郁的监视之下,怎么可能联系得上远在湖南道的朱重八?

    “我儿不用送衣带诏,那是最笨的办法。那朱重八如今的地盘和实力,一个小小的和州总管,怎么配得上他?我儿只要找个人多的场合,直接跟盛文郁说,朱重八的官太小了,与他的功劳不相称,需要封王。无论盛文郁答应还是把你的话当作耳旁风,早晚你的话都会传到朱重八耳朵里头!”

    “这.....”韩林儿有些底儿虚。这会儿不是杜遵道刚刚被干掉那会儿,刘福通等人急需安抚人心,所以才被自己趁机要挟了一把。这会儿,刘福通将汴梁经营得如铁桶一般,自己不主动惹事儿,还被当囚犯来看待。如果公开了展示了不安分的内心,恐怕......

    “娘说过,分寸。只要分寸把握住,他不敢拿你怎么样!”杨氏轻轻叹了口气,心中隐隐有些失望。“娘可以保证,他不敢对咱们母子更过分。你只需要按照娘说的试试,成不成就这一回。况且,眼下这大都城内,也未必所有人都跟刘福通一条心!”

    “这.....”韩林儿依旧举棋不定。毕竟,他的年纪还小,虽然逆反心理重了些,对成年长辈,特别是敢打自己屁股的成年长辈,心中依旧积存着很浓的畏惧感。

    “启禀殿下,赵平章凯旋而归,与枢密院彭知事联袂前来向殿下献捷。盛平章请殿下移驾前殿,褒奖有功将士!”正犹豫不决之时,门外匆匆跑进来一名太监,哑着嗓子汇报!

    注1:三国演义作者为罗贯中,但在罗贯中之前,已经有许多段子和折子戏在民间广为流传。刘关张,以及曹操、孙权等人的形象,也基本固定了下来。

    注2:元代湖南没有单独建省,湖南道只是湖广行省的一部分。湖广行省则涵盖了现在的广西、湖南和大部分贵州。

第六十章 君与臣

    第六十章 君与臣 (上)

    刹那间,韩林儿又惊又喜,看向自己娘亲的目光里写满了崇拜。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赵君用是宋国的平章政事,职位与盛文郁齐平。然而,他这个平章政事手里却握着将近两万大军,武器、防具和训练都与淮安军差不多。除非刘福通从前线星夜回师,否则,整个汴梁红巾当中,无人是他的敌手!

    “我儿当沐浴更衣,以敬凯旋而归的忠臣良将!”杨氏微微一笑,目光和脸色愈发慈爱有加。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机会,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快,也没想到将机会主动送上门来的人会是赵君用。“有请柳公公先去回复盛平章,请各位大人稍等片刻,就说宋王沐浴更衣之后,就会移驾前殿!”

    后半句话,她是对前来汇报的太监头目柳三儿说的,顿时,令此人脸色就像开了染坊一般,五颜六色变换不停。

    “来人,伺候孤沐浴更衣!”韩林儿心中大乐,将袍袖用力一甩,学着戏台上看到的帝王模样,拖着长声吩咐,压根儿不想给柳公公任何劝阻之机。

    他是故意在折对方面子,因为平素姓柳的总仗着是刘福通的亲信,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指手画脚。而现在,赵君用回来了,他就不用再惧怕此人了。正如他的娘亲杨氏所说,无论谁想挟天子而令诸侯,总得先把母子两个给抢过去。而母子两个,则恰好可以利用群雄这种心理,来一个奇货可居。

    “老奴,老奴遵命!”柳公公气得浑身发抖,却不得不弯腰下去,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带着七分羞恼,三分不甘,他大步返回到前殿,将韩林儿需要先沐浴更衣以示敬重的意思,向盛文郁和赵君用、彭大转达,众人听了,自然是有人欢笑有人愁。然而,无论是开心也罢,焦虑也罢,这当口,却谁都不能把冲突摆到桌面儿上来。

    赵君用的尺度把握的非常妙,带着有功将士返回汴梁向韩林儿献捷,是作为臣子应尽的本分。盛文郁即便再不愿意,也不能对此横加阻拦,寒了将士们的心。而仅仅是为了跟韩林儿见一面,盛文郁也不能就此跟赵君用翻脸,更不可能在这个当口上,怂恿刘福通赶紧回师,跟赵、彭等人兵戎相见。

    只是,赵君用献捷之后。韩林儿母子就再度从深宫走上了金殿。没人再能假装她们娘俩不存在,也无法再忽略他们娘俩发出的声音,哪怕她们娘俩是故意捅自己人刀子!

    一招,只是一招,刘福通在杜遵道死后辛苦给延福宫编织起来的樊笼,就被赵某人捅了个巨大的窟窿。偏偏他本人从中并没有获取太多的好处,平白令韩林儿母子再度成为汴梁红巾的擎肘。

    当即,众人各怀心事,按文武之别分列在正殿两旁,静静等待。而那韩林儿摆足了一国之君的谱后,也懂得见好就收。不一会儿,就穿着最正式的袍服从深宫匆匆而出。远远地看到了赵君用,立刻加快了走路速度,几乎小跑一般从丹陛上直冲而下,对着一众远道来归的武将们长揖及地,口称:“众位叔父,你们可算都平安回来了。小侄在宫里,日日都在焚香祷告,替叔叔们对天祈福。就盼着咱们叔侄再度重逢的这一刻!”

    “殿下折杀我等!”明知道韩林儿纯粹在做戏,赵君用和彭大等徐州系武将,却非常配合。一边躬身行礼,一边大声报告,“臣等奉命奉命出镇陈留,牵制元军。前日冒险过河一战,将驻扎于兰阳的蒙元十万精锐尽数全歼。如今,从仪封到阳武,已无半个敌军。下一步该如何打算,还请主公速做定夺!”

    说罢,弯下要去,将预先摆在地上的箱子打开,露出数枚金印,和几个血迹斑斑的头颅!

    “啊——!”饶是自以为胆大,韩林儿也被人头的狰狞模样吓了一大跳。旋即,心中的恐慌就变成了狂喜。“当,当然是趁势北伐了。还,还等什么?!赵叔父,你身为大宋国的平章政事,原本就有调动兵马之权。彭叔父又贵为枢密院知事,当然可自行决定战守。有这么好的机会,二位自行把握便是,又何必披星戴月折返回来?!”

    “殿下慎言!”虽然被人头上的血腥气晕得直作呕,盛文郁依旧强忍着胸腹的翻滚,大声进谏。“濮州早在半个多月之前,就已经被朱总管攻克。大名路治下各州县的元军,也早已经成为惊弓之鸟。赵平章若是连招呼都不打,就贸然挥师北进。破元军可能是易如反掌,但万一跟淮安军起了误会,就得不偿失了!”

    这番话,虽然有些不给韩林儿面子,却可谓句句都是金玉良言。淮安军在运河两岸势如破竹,打得各路元军丢盔卸甲。凡是被他们留在身后的,肯定都是些对北伐大军根本构不成威胁的小股地方武装。无论数量和战斗力,都不值得一提。而赵君用所谓的大捷,不过是跟在淮安军身后捡了些残羹冷炙而已,根本不可能打败了一支生力军,更不可能歼敌数量高达十万。

    此外,淮安军北伐之时,并没有邀请汴梁方面出兵相助。赵君用与朱重八两人之间,先前又积累下了许多私怨。如果此刻贸然准许赵君用也挥师北伐,谁能保证,他是去助淮安军一臂之力去了,还是专程去拖淮安军的后腿?万一惹恼了朱屠户,一个巴掌拍下来,赵君用自己死不足惜,汴梁与淮扬方面,今后又如何相处?

    这些问题都很简单,也非常直观,韩林儿只要稍稍动动心思,就不可能发现不了。然而,盛文郁却太过高估计了自家这位少主的智力,也太过高估了赵君用等人的胸怀。他的话音刚落,周围就响起了一片驳斥之声。

    “盛平章此言何意?淮安军,难道早已独立于红巾之外了么?还是盛平章得到了什么消息,可以证实朱总管对孤有不臣之心?”韩林儿做满脸惊诧状,明知故问。

    “盛平章言重了!”赵君用撇撇嘴,冷笑写了满脸,“赵某与朱总管同为主公殿下之臣,赵某做什么,当然是先向主公请示,又何须处处都躲着他这个左相。况且北伐大都,驱逐鞑虏,乃天下豪杰的夙愿。谁又敢公开宣布,只准他淮安军一家出兵,其他英雄都必须做壁上观?!”

第六十一 君与臣 (下)

    第六十一 君与臣 (下)

    “你......”饶是盛文郁平素足智多谋,此时此刻,却被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赵君用今天一直在赌,先是仗着陈留距离汴梁近,赌刘福通不能因为他主动向韩林儿“献捷”这么一点儿小事儿,就千里回师。眼下,他又开始赌朱屠户做事有底限,会看在鞑虏未灭的情况下,不肯与他兵戎相见。至于此举对北伐大局的影响,给汴梁红巾带来的无穷后患,则一概不在其考虑范围之内!

    “末将读书少,但也听说过当年六国豪杰联手灭秦的故事。殿下不妨下一道诏令,请全天下的英雄们一道起兵北上,先破大都者,则以大都或冀宁封之。如此,群雄必然个个用命,鞑虏北窜指日可待!”唯恐盛文郁不会被当场气死,枢密院副知事彭大也站出来,文绉绉地背诵预先准备好的说辞!

    “善,此计甚善!”韩林儿闻听,兴奋差点儿跳起来。当场,将头扭向桌案,准备跑过去书写手谕。双腿刚刚迈开了几步,纱帘后,却隐隐传来了一记非常清脆的环佩撞击声,“叮——!”

    韩林儿脸色瞬间就是一变,然后讪笑着摇头,“然刘丞相如今远在秭归,朱重八和彭丞相也忙着在江南与鞑子厮杀,无暇抽身北顾。孤,孤,唉,孤如果现在就下诏,未免有点儿对他们不住!”

    他的确急于执掌大权,也的确缺乏作为一代雄主的阅历和见识,但是,他这些年读过的书却不算少。被自家娘亲用环佩声兜头泼了一瓢冷水,立刻就想起了当年楚怀王的下场。

    没错,楚怀王那道先入咸阳者封王的旨意,的确极大鼓舞了三军的士气,并且以刘邦为棋子,狠狠地打击了项羽的嚣张气焰。然而,楚怀王最后却死在了项羽手中,先前所有努力都白白便宜了刘邦这粒棋子。

    如今,朱重九实力强悍,不亚于当年的楚霸王项羽。而赵君用的奸诈与无耻,也直追折子戏里的刘三儿!想要不重蹈楚怀王覆辙,他必须小心走好脚下的每一步。

    凡事要把握尺度,这是他娘亲刚刚给他的忠告。想与赵君用互相利用可以,想借赵君用的势来对付刘福通也没错。甚至通过大力扶植赵君用,以牵制朱重九,都在帝王之术许可范围之内。然而,如果玩火玩得太狠,不小心惹得刘福通或者其他人铤而走险,就得不偿失了。毕竟,母子两个除了占据了大义的名分之外,如今手里并没来得及掌握一兵一卒。真正把别人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弄不好结果就是玉石俱焚。

    “不如这样.....”顾忌到个人安危,韩林儿笑着补充,“反正诸位叔父今天都在,不妨跟盛平章商量出一条北伐路线来。尽量避开淮安军,以免跟在朱总管身后白跑。至于诏书,孤现在先不下。等驱逐了鞑虏之后,再论功行赏便是。反正只要赵叔父和彭叔父的功劳无可辩驳,届时,孤又怎么会吝啬几个王爵?!”

    ‘这该死的女人,光想占便宜就不肯吃亏!’赵君用闻听,笑容立刻就僵在了脸上。本打算借着韩林儿的势,尾随朱屠户身后捡现成便宜。一方面可以分得直捣黄龙的奇功,另外一方面,也可以不费丝毫力气就在黄河以北抢到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从此彻底虎入深山。却没想到,眼看着谋划就要得手,那个姓杨的女人却突然跳出来搅了局!

    ‘这小子倒也不是傻的无可救药!’原本已经绝望的盛文郁在一旁听了,脸上却又瞬间恢复了几丝生机。既然北伐路线要跟自己商量着来,那就让赵君用和彭大两个向西出潞州,直扑冀宁去对付察罕帖木儿便是。反正姓赵的自己说不愿做壁上观,那他刚好可以牵制住蒙元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的力量,使得后者再也不可能赶去援救大都。

    唯独直心肠的彭大,事先找赵君用准备的台词中,根本没有眼下这种场景。故而皱了皱眉头,非常实在地说道:“为什么还要商量另外一条路线?跟朱兄弟齐头并进,或者帮他收拾一些沿途的杂碎,不是挺好么?我估计狗皇帝不狠狠跟朱兄弟打上一场,肯定舍不得放弃大都。而两军决战之时,我和赵平章忽然带着人马从侧翼杀出,肯定能杀狗皇帝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道你们那时候会帮哪边?’盛文郁笑了笑,在心中偷偷地嘀咕。无论为公还是为私,他都据对不会赞成让赵君用的兵马与淮安军靠得太近。一则那起不到任何牵制元军的作用,二来,有赵君用跟在身后,徐达肯定也不敢放心大胆地向前推进,等同于赵、彭两个变相帮助了蒙元。

    “行军打仗之事,孤一窍不通。两位叔叔尽管跟盛平章商量。反正他平素就负责粮草辎重,而两位叔叔,一个身为平章政事,一个身为枢密院知事,刚好可以与盛平章一道做出决定!”见赵君用和盛文郁两人都不肯说话,韩林儿也没心思听彭大这个莽夫瞎搅合,只好硬着头皮补充。

    按照“大宋”的朝廷架构,中书省和枢密院、御史台三家主事官员凑在一起,就有权决定大部分军务和政务。而御史台的文官通常都是摆设,左右丞相都在外之时,中书省则由平章政事负责,枢密院的权力则归属于知枢密院事。盛文郁、赵君用两人都是平章,彭大偏偏顶着一个知枢密院事头衔....

    “嗯,也罢!只是盛平章对军务恐怕并不太熟悉,而微臣和彭知事两个的想法,他又未必肯赞同!”赵君用无可奈何,只能退而求其次。

    “盛某虽然不才,却多少也读过一些兵书。况且,留守汴梁的诸位将军里头,未必个个都不通军务!”盛文郁立刻竖起眼睛,不卑不亢地回敬。

    “是么?赵某却没看出来,汴梁城里藏龙卧虎!”赵君用眉头倒竖,非常不客气地讥讽。

    “藏龙卧虎未必,勉强不全是瞎子而已!”光斗嘴,盛文郁可不怕任何人。耸耸肩,冷笑着撇嘴。

    “两位叔父不要做意气之争!”眼看着二人又要吵起来,韩林儿只好再度插嘴,“其实秭归距离这里也没多远。两位如果意见不能折衷,直接派信使报告给刘丞相定夺即可。往返一趟,顶多是十来天的事情。而北伐的粮草辎重,也需要花上些时日准备!”

    ‘小王八蛋,捡着便宜卖乖!’赵君用气得牙根儿都痒痒,狠狠看了韩林儿一眼,大声说道:“粮草辎重就算了,赵某原本也没指望盛平章帮忙筹备。倒是出兵日期,不能一拖再拖!”

    双方意见不统一时,去请示刘福通,那不等于自掘坟墓么?眼睁睁地看着一支强军就要自立门户,刘福通怎么可能会给大伙好脸色看?肯不暗中拆台,已经算是心胸宽阔了。弄不好,立刻赶回来亲自出手阻止都有可能。

    “北方有几户义民,正翘首,翘首以盼王师。粮草,粮草辎重,他们答应代为筹措!”彭大也不想让刘福通插手,向前跨了半步,瓮声瓮气地帮腔。

    “孤不懂,真的不懂,三位叔父就自行商量便是!孤,孤家在这里恭候最终结果。”韩林儿对他满脸横肉的模样有些忌惮,向后退开两步,强笑着做出决断。

    这下,赵君用和盛文郁两个都再无话说,双双躬身领命。随即,又当着韩林儿的面儿约好了商量军务的具体时间,然后各自告退。

    作为一个“礼贤下士”的明主,韩林儿自然要亲自将众人送出宫门。待目送众人陆续上了马车,转过头的瞬间,他的双腿却明显地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跪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殿下当心!”亲眼目睹了整个交锋过程的太监总管柳三,一个箭步蹿上前,伸手搀扶。韩林儿却警惕地将其一把推开,大笑着说道:“无妨,无妨,路有些滑,孤没站稳。哈哈,主要是见到赵叔父和彭叔父他们凯旋而归,孤太开心了。孤今天真的太开心了!”

    “老奴送殿下回寝宫!”太监总管柳三垂下眼皮,尽量让自己嘴巴里说出来的话语不带任何感情。

    今天的事情,表面上看起来,韩林儿母子是占了个大便宜。平白利用了赵君用,却没付出任何实际代价。但以早年间伺候那些蒙古王爷的经验,柳三却深深地感到了这对母子的愚蠢。摆脱了刘福通的控制,看似他距离真正的帝王又近了一大步。事实上,却是一只脚已经踏入了鬼门关,只等着阎罗王派鬼差前来勾魂!

    “嘿,皇家么?蒙古人汉人还不都一个德行!”抬眼看了韩林儿早已湿透了的脊背,老太监悄悄地摇头。

    他有些可怜韩林儿,但是他不准备做任何提醒。不光是为了讨好刘福通,而是,对他来这种人说,反正都是当太监,伺候哪个主子,其实并没啥不同!

第六十二章 后路

    第六十二章 后路 (上)

    “天下未定,就已经君臣相疑。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保这样一个刻薄的小子做皇帝,即便事成,盛某恐怕也得落个鸟尽弓藏的下场!”与柳老太监此刻的想法截然不同,大**章政事盛文郁在被赵君用和韩林儿母子折腾了大半天之后,却是心灰意冷。

    他是一个很有血性的读书人。当年之所以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陪着韩山童、刘福通等人扯起义旗,一则是为了给天下万民谋条生路,二来却是对自家前途彻底绝望。而随着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当年的豪情壮志大部分已经被血水给冲走,剩下的,只有对命运的深深不甘。

    他不是太监,也从没打算过为奴为婢。所以对他来说,保一个“有道明君”至关重要。选择对了,非但自己可以名标凌烟,子孙数代都能跟着锦衣玉食。而选择错了主公,则是在世间白忙活一场,到头来连头颅都得作为赌注搭上。

    很显然,韩林儿是个错误的选择。刘福通当初请杨氏和韩林儿母子出山的举动,看似高明无比,事实上却等同于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一根绳索。非但没有能如愿挟天子以令诸侯,相反,稍不留神,他自己就会被这根绳索勒断喉咙。

    这一点,朱重九就高明得多。那个无师自通的家伙,居然从一开始就果断与明教,与所谓的大宋国划清了界限。起初,虽然会承担一些风险,甚至看上去举步维艰。但挺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后,却是天空海阔。再也没人能高高站在他头顶上指手画脚,也再也没人能趁着他不在中枢时,想方设法跳出来扯他的后腿。

    “盛福,进来帮老夫收拾一下,老夫要出去看看,顺便买几包新茶!”想到淮安军这些年来看似荒唐,却步步充满玄妙的发展轨迹,盛文郁把心一横,咬着牙低声吩咐。

    “在,老爷,您,您.....”追随了盛文郁多年的家将盛福答应着入内,四下看了看,迟疑着询问,“今年的新茶应该还不到下来的时候啊。这才二月中......”

    “啰嗦!老夫想去乔装私访行不行?你管那么宽作甚!”盛文郁一改往日和蔼模样,皱起眉头呵斥。

    “是,小人明白!”家将盛福好心没得到好报,缩了下脖子,恭恭敬敬的回应。

    他虽然是个赳赳武夫,却非常懂得如何伺候人。指挥着几个丫鬟三下五除二,须臾功夫,就将盛文郁打扮成了一个寻常富家翁。主仆两个从后院寻了头毛驴,一人骑在上面,一人牵着缰绳步行,从侧门离开了家,慢悠悠地朝汴梁城的东市行来。

    虽然正月刚过去没几天儿,本应繁华热闹的汴梁街道,却已经没有了分毫节日迹象。大部分铺面都已经人去店空,只有二三十家本钱足够雄厚,或者所经营之物人人离不开的,还勉强在维持着最后几分生机。当然,也有生意特别火爆的,如青楼和赌场,这两种生意与街道的繁华程度恰恰相反,往往越是百业萧条时候,它们越是日进斗金。从里到外透着一股病态的奢靡。

    “唉——!”望着薄暮下稀稀落落的人流,盛文郁忍不住就低声长叹。大伙当初豁出性命去造反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自己和周围老百姓能有个更好的活路。而死了那么多弟兄,这个目标却好像越来越远。如今的汴梁城内,除了像自己一样的红巾军高官之外,其他大多数人的生计,反而不如当初。虽然当初统治这里的是蒙古王爷和色目二鞑子,而现在,宋王和大小官员都俱是百姓的同族。

    怀有一个崇高的目标,并且有无数仁人志士前仆后继为之牺牲。最后却得到了一个跟初衷完全相反的结局。每每想到这些,盛文郁的心情就无法不沉重。如果万一将来得了天下那个人不是出身于红巾,新朝的历史上,将怎么记述那些死去的志士?张角、张良被记述为妖,黄巢被写作食人的恶鬼,纵观史册,谁能保证,修史的人不会把原本是蒙元官兵所犯下的罪行,统统栽赃到红巾军头上?!

    越想,他的心情越沉重,浑身的血液都开始发冷。整个人如同秋天的荷叶般,枯坐在毛驴上,每前行一步,都摇摇欲坠。

    他的心腹家将盛福见了,赶紧腾出一只右手,缓缓按在了他的脊背处。一边尽心地按摩活血,一边低声祈求道:“东家,回吧!没什么可看的,天这么晚了,早散集了。古人说得好,二月春风似剪刀啊!”

    “你倒是会用典故!”盛文郁被家将歪批古诗的行为,逗得摇头而笑。叹了口气,低声纠正:“二月春风似剪刀,剪的是柳叶,不是人。若说人,倒是朝来寒雨晚来风,更为应景!”

    “小人读书少,不懂。但小人觉得,这会儿晚风的确有些凉得透骨!”盛福只求自己能成功将东主从悲凉的心态中拉出来,才不在乎古诗引用得恰不恰当。伸手搔了一下头皮,憨笑着劝告。

    “吹吹冷风也好,至少能让人清醒!”盛文郁笑着挥了几下胳膊,两眼渐渐恢复清明,“去淮扬商号,那间铺子生意红火,这么早不可能关门!”

    “是!”盛福微微一愣,旋即轻轻点头。

    他猜到自家东主绝对不是为买茶叶而来,所以也不多啰嗦,拉着毛驴的缰绳,控制好速度,不疾不徐地走向东市中央最大的一家铺面。

    那是一个三层高的楼台,无论建筑规模,还是装帧水平,在整个东市都首屈一指。最近这些年,数不清的淮扬新奇货物,都是从此处先行推出,然后才迅速风靡整个汴梁。所以前来商号接洽买卖的,基本上全是当地有背景的富豪和巨贾,很少有普通百姓直接登上商号门口的青石台阶。

    做寻常富家翁打扮的盛文郁和护院打扮的盛福二人出现,立刻显得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然而商号的大小伙计们却非常训练有素,非但没有出言赶人,反而主动上前搀扶了盛文郁几步,将其让到了大厅靠里一个非常暖和明亮的位置,然后才奉上热茶,询问老人家此行的来意。

    “老人家?你说我是老人家?”盛文郁被伙计的礼貌称呼,弄得哭笑不得。他今年不过三十出头,两个儿子还都在垂髫之年,所以无论如何也当不起老人家三个字。可要是单纯看他的满头华发和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谁又敢保证他没有年逾花甲?!

    “这,这,恕小可眼拙。没看出您老的年纪来。您老身子骨如此健朗,肯定刚过不惑才对!”伙计被吓了一跳,赶紧躬身解释。

    “罢了,老人家就老人家吧!”盛文郁又笑了笑,意兴阑珊地摆手。“你家张大掌柜在么?老夫有笔生意,规模可能不算太小。能否请他抽空见我一见!”

    “这.....”小伙计狐疑地打量盛文郁,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无法相信眼前年过半百的老土豪是个生意人。但平素商场前辈们的口传身教,早就让他学会了不要以貌取人的道理。因此笑着哈了下腰,非常客气地回应,“这,小可真的不敢替我家掌柜做主。这样吧,您老请跟我去二楼贵宾室稍坐片刻,如果大掌柜恰巧在楼上,小可就请他立刻来见您老!”

    “好!”盛文郁笑着起身,任由伙计将自己领上二楼。从头到脚,没露出丝毫当朝权臣的模样。

    那伙计见他如此有气度,更是不敢怠慢。在二楼找个宽阔明亮的屋子安顿了他们主仆两个之后,立刻小跑着去向掌柜传话。大约过了半柱香时间后,门帘儿再度从外边被挑开,一个肩宽背阔,却长了一幅天生的弥勒佛般笑脸的中年人,快步走了进来。

    见到盛文郁主仆,此人身体顿时就是一僵。随即,又向前疾走了两步,一个长揖拜到了地上,“哎呀,原来是大人,大人您。您需要什么,随便打发手下过来知会小可一声不就行了么?蔽号上下何德何能,居然敢劳烦大人您亲自跑这么一趟?”

    嘴上话说得客气,待客的动作也极度恭敬,但从始至终,他却丝毫没提及客人的名姓和官职。盛文郁见了,心知对方一定认出了自己。所以也不多啰嗦,摆摆手,笑着道:“罢了,咱们都是老熟人了,就不必多礼了。我年龄痴长你几岁,你叫我一声老哥便是!”

    “那,那小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掌柜的又是微微一愣,旋即明白盛文郁的确不想声张。赶紧又行了个礼,笑着补充,“老哥在上,小弟不知道您老要来,未曾远迎,请老哥恕罪!”

    “什么罪不罪的,我是买家,你是卖家。平素生意往来这么多,谁还不知道谁什么模样?”盛文郁闻听,再度笑着摆手。整个人的架势,与普通大客户别无二致。

    他也的确算是淮扬商号的大客户。特别是最近几年,朱重九为了扶植汴梁红巾为淮扬承担压力,敞开了向友军供应各类武器。而汴梁这边虽然也努力仿造出了合格的火炮及板甲,质量却始终照着“进口”货差了一大截,产能也一直跟不上消耗。再加上淮扬所产的各类新颖奢侈品,又是红巾军高级文武的心头最爱。所以,汴梁和淮扬双方之间,每年都有上百万贯的财货往来。双方的负责人,明里暗里都没少接触。

    只不过以往盛文郁是付款方,而张掌柜是淮扬商号派遣在汴梁的生意骨干,所以都是后者带着礼物,主动到平章府拜望。此番,则恰恰相反,卖货的一方端坐在家,而付钱的一方,却乔装打扮找上门来。

    俗话说,事物反常必然为妖。张掌柜稍一琢磨,就明白汴梁红巾内部最近肯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而偏偏这几天街市上极为太平,除了早晨有一股红巾军从陈留赶回来夸耀武功之外,根本没有任何特别能吸引人注意的情况。

    既然百思不解,他就不继续胡乱猜测,先陪着客人喝了几口茶,聊了几句最近的天气变化,然后再度站起身笑着拱手,“盛老哥乃国之栋梁,百忙之余还抽空光临蔽号,真的令蔽号上下受宠若惊。只是不知道老哥哥今天所说的大买卖......?”

    “先不急,先烦劳掌柜回答盛某一个疑问!”盛文郁摆摆手,脸上浮现出几丝诡异的笑容。

    “老哥您请讲!”张掌柜心里猛然打了个哆嗦,却不动声色地拱手。

    能让一国平章登门垂询的事情,肯定不会太简单。而扪心自问,淮扬商号汴梁分号从没做过任何触犯地方律法的事情,一年四季该给各个衙门的孝敬也未曾短少分文。盛文郁这么高的官职,按道理,没有必要亲自过来鸡蛋里挑骨头。

    正困惑间,却见盛文郁也站了起来,非常郑重地向自己拱手,“盛某想请教,贵方朱总管此番北伐,胜算到底有几分?”

    “这......?”张掌柜顿时如遭雷击,虚抱在半空中的右手,本能地就往自家腰间落。然而才落了一半儿,他又猛然警觉,摇摇头,笑着道:“大人言重了。你要是问我淮扬商号一年能提供多少四斤炮,多少货船和铁甲,张某也许还能大概去探听一番。北伐乃军国重事,连知府一级的官员都未必有资格参与,张某一介跑腿的商贩,怎么可能知道胜算有几分?”

    “呵呵.....”盛文郁根本不想反驳,只是笑着摇头。

    汴梁红巾虽然不像淮扬那边,细作遍布天下。可照搬自宋朝的皇城司,也不是个滥竽充数的衙门。经过这么多年的明察暗访,早就知道了淮扬商号的最大股东,就是朱重八本人。当然,也不可能相信像张掌柜这种独当一面的人物,跟大总管府半点儿瓜葛都没有。

    只是,以往为了维护双方之间的关系,汴梁方面从没将淮扬商号里的掌柜和伙计们,当成细作来处理罢了。同样,对于汴梁方面打着经商名义安插在淮扬的一些细作,淮扬的军情、内务两处,也采取了明松暗紧的策略,没有公开捉拿或者驱逐。

    “不过张某当时听人说.....”被盛文郁笑得汗流浃背,张掌柜只好硬着头皮应付,“听人说,此番北伐,难并不难在战事上。以我淮安军的实力,打破大都,是早晚的事情,不可能遇阻而还。但是.....”

    又向盛文郁拱了下手,他郑重补充,“但是打下来之后,能不能于大都城内站稳脚跟,却是谁都不敢保证。大人若有良策,不妨当面赐教。张某即便是拼着被东家降罪,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将大人的谏言送到大总管面前!”

    注:预告一下,本书快完本了。感谢大伙一年多来的真诚相伴。下一本是五代时的故事,希望大伙也能喜欢。

第六十三章 后路 (中)

    第六十三章 后路 (中)

    这是他权限之内所能透漏的最多秘密,同时也是大总管府北伐前对所有中级文武传达的基本前景展望。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朱重九本人不喜欢在自家人面前故弄虚玄,而事实上,以如今淮扬大总管府的庞大规模,也的确不适合再弄任何虚玄。从上到下,每一个骨干都必须知道目标在哪,才好心往一块想,力气往一块使。而不是为了迷惑敌人,到头来反而乱了自家阵脚。

    实话,当然最经得起推敲。像盛文郁这种久经风浪的精明政客,你如果故意对他虚张声势,很容易就会被他识破,然后心中产生隔阂。而你越是对他坦诚相待,他越会觉得自己受到了礼遇,随即更加坚信他自己此行不虚。

    “蒙元那边可战之兵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万,伪太子又带走了其中一小半儿。淮安军以三个精锐军团合力北上,蒙元那边即便使出全部力气,也不可能挺到今年入冬!”稍稍沉默了片刻,“大宋国”平章政事,红巾军天下兵马大元帅府长史盛文郁笑着点评,“盛某才疏学浅,不敢给朱总管乱出主意。但是盛某却想提醒你家主公,小心背后有人捅刀子!”

    “多谢大人示警!”张掌柜受过专门的细作训练,怎么可能听不出盛文郁话里有话?立刻又弯下腰去,郑重施礼,“张某一定想尽一切办法,将大人的提醒以最快速度送到徐州。”

    随即,他又轻轻后退了两步,干脆利落地从衣袖内的隐藏口袋里,掏出一个窄长条形状账本,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呈给盛文郁,“此乃我淮扬商号专门为了携带方便而制作出来的一项新鲜玩意,还请恩公笑纳。”

    “嗯?这是何物?”盛文郁没想到自己的善意,这么快就收到了回报。愣了愣,迟疑着接过账本。

    “此物称作支票,专供大宗交易使用。里边每一张面值一百贯,撕下来来后,可以到任何一个分号兑取铜钱、金银或者等值的货物。见票兑现,不问来路,也只认票据不认人!”猜到对方有可能不认识账本的价值,张掌柜想了想,用极低的声音补充。

    淮扬钱乃是用水力机械锻压黄铜板而成,非但制作精美,重量和含铜量,也远远超过了市面上出现过的任何通宝。所以眼下在整个中原地区,淮扬钱都大受追捧。一百贯华夏通宝,可以兑换足色的其他各类铜钱两百五十余贯。兑换粗制滥造的大元八思巴文铜钱,甚至能换到三百乃至四百贯之巨。

    如此厚厚的一整本支票,恐怕没有一万贯也有七八千贯了。对于眼下汴梁城内的任何官员来说,无疑都是一笔根本无法拒绝的横财。然而,盛文郁在听完了张掌柜的介绍之后,脸上却没表示出任何开心之色。反而撇了撇嘴,将支票本轻轻地丢在了张掌柜自己的茶盏旁,“掌柜的客气了,恩公两个字,老夫可是当不起!至于这东西,老夫如果喜欢,随便动动手便是几大车,实在无需张掌柜多此一举!”

    “这.....”张掌柜再度被憋得满脸通红。的确,无论是在淮扬商号,还是在军情处里头,他都算一等一的人才,否则,也不会被委以重任到汴梁城内潜伏。然而,跟陪着刘福通一路走到现在的盛文郁比起来,他的本领和见识却差距甚大,因此跟对方打交道时缚手缚脚在所难免。

    好在盛文郁今天是抱着留后路的目的而来,先前也感受到了他的诚意。因此也不过分难为他,笑了笑,再度轻轻摆手,“老夫这辈子不贪财,不好色,却摆脱不了读书人的假清高。所以,如果张掌柜有办法给朱总管带话,还请替老夫捎上一句。今后他如果有机会下令修撰元史,切莫将红巾群雄,都写成土匪流寇,残民之贼!红巾豪杰,虽然出了一些败类。但绝大多数,都是顶天立地的真豪杰!”

    “盛大人放心,我家大总管早就说过,刘元帅是他最佩服的人之一!”张掌柜闻听此言,立刻就露了馅儿。拱了下手,信誓旦旦地回应。

    话音落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又说走了嘴。讪讪笑了笑,低声补充,“大人您也知道,朱总管乃天纵之才,平素经常抽出些时间来,到商号里指点我们这些掌柜和伙计如何做生意。所以,所以他的态度,小可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朱总管真的说过,刘元帅是他佩服的人之一?!”盛文郁却没有功夫戳破他的掩饰,带着几分欣慰追问。

    “如果小可有半句谎言,天打雷劈!”张掌柜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大声发誓,“您老可以派人去淮扬那边打听,我家总管,不止一次说过,芝麻李、刘元帅,还有已经亡故的韩教主,都是一等一的好男儿。包括毛总管、徐寿辉和彭莹玉,我家主公都非常敬重。否则,绝不会让他们到现在还割据一方!”

    这话,说得虽然坦率了些,却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如果不是朱重九全力扶持,彭莹玉恐怕在多年之前,就已经死于江南各路元军的围攻。而如果不是念着袍泽之谊,毛贵也不可能在距离扬州不到百里的位置上,拥有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数万大军。至于徐寿辉,虽然他被淮安军逼着退去了帝位,也无法再染指军政大权,但他活得却比原来当皇帝时还逍遥自在。每月俸禄都不少拿,一大堆老婆孩子,也全由大总管府出钱养着,个个锦衣玉食。

    所以无论朱重九以前禁止明教干预地方政务也好,对汴梁方面发出的政令不理不睬也罢,他将来如果得了天下,对所有死去和活着的义军将士,恐怕都是最好的结局。至少,他不会掉过头来,大肆诛杀明教子弟。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加害那些没有任何威胁和敌意的红巾前辈。更不会颠倒黑白,替蒙元朝廷说话,像宋代修史者那样,将任何起义者都说成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注1)

    想到这儿,盛文郁也不再多做任何试探。干脆把心一横,朝着东方拱起手,大声道:“也罢,不必查了。盛某承认,吴王殿下的确如你所说,心胸气度不输于唐宗宋祖!盛某也正是因为佩服他这一点,所以今天才冒险前来知会你们,赵君用那厮,试图尾随大军北伐,趁机暗下毒手!”

    “啊——!”张掌柜的心脏一哆嗦,顿时惊呼出声。然而,只是数息之间,以往专业的训练效果,就在他身上体现了出来。只见他迅速收拾好慌乱的心情,再度向盛文郁拱手,“多谢大人示警,我淮扬上下,必不忘今日之恩。事关重大,请大人在此稍坐,小可立刻想办法传递消息。”

    说罢,他断然直起腰,快步出门。大约一炷香时间过后,却又带了一个江湖郎中打扮的人返了回来,笑着向盛文郁介绍道:“托大人的福,小可已经将消息连夜送了出去。这位盛大夫是大人的同宗,在淮扬那边交游远比晚辈广阔。大人有什么话,都可以跟他慢慢说。他会将大人的任何言语都记录下来,待日后必有回报!”

    “回报就算了!老夫只是想跟吴王结个善缘,没打算要任何回报!”盛文郁知道游方郎中必然为淮扬军情处专门负责汴梁方面的正主儿,站起身,笑着摆手。

    “大人高义,小可佩服。然大人岂不闻,子路援溺受牛之举乎?!况且我家主公早有指示,滴水之恩,必涌泉为报!”江湖郎中向前走了两步,长揖及地,“小可盛弘,乃军情处汴梁站主事,先替我家主公,拜谢盛大人援手之恩!”

    昔日子路救了个落水者,对方赠送他一头牛,子路欣然受之。众弟子认为子路贪心,但孔子却对子路的举动大加赞扬。认为只有这样,今后别人再落水,才有人继续见义勇为。否则,指望人人都冒险救人却不求回报,最后结果只能是,落水者都被淹死,周围无一人施以援手。

    这个典故,远不及子贡赎奴流传广泛,却一下子就显示出说话者在儒家典籍方面的造诣。同为读书人出身的盛文郁不敢怠慢,立刻高高兴兴地拱手还礼,“盛主事既然以先贤之举相责,在下若是还继续推辞,就未免过于虚伪了。在下所求无他,第一,希望大总管早日攻克大都,驱逐鞑虏,重振我汉家雄风。第二,待大总管一统天下之时,请容刘丞相和盛某各自做一个富家翁,归老山林。第三,请给已经亡故的红巾豪杰几句赞赏,让他们九泉之下,虽死犹荣!若是盛主事能替大总管答应这三条,盛某今后愿意供大总管驱策,刀山火海,绝不旋踵!”

    注1:隋末各路反王,虽然在争夺天下时都陆续败给了唐军。但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对治下百姓都施行过善政。黄巢在造反之后,也不止是一味的烧杀抢掠。但宋代之后的史家,为了朝廷的安稳,都对他们进行了一定程度的丑话和污蔑。UU小说的义军将领几乎个个都是又贪,又色,又蠢。然而却不想想,被一群又贪又色又蠢的人干掉了的隋唐朝廷,按照这个逻辑得废柴到何等地步?!

第六十四章 后路 (下 )

    第六十四章 后路 (下 )

    借助有黄河水道之便,从上游往下游送信极快。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仅仅用了不到两天功夫,赵君用准备在淮安军背后捅刀子和盛文郁愿意供大总管驱策的消息,就相继送到了徐州,送进了朱重九的临时行辕里。

    “这头白眼儿狼,当初就该一刀宰了他!”苏明哲闻讯之后,第一个跳了起来,金拐杖砸的地面火星四射。

    当初在徐州举义之初,赵君用就对左军百般刁难。后来还曾经试图跟朱重九争夺整个东路红巾的指挥权。若不是朱重九本人心软,大伙早在芝麻李刚刚病故那会儿,就把赵君用送去殉葬了,怎么可能容他活到现在?

    “该杀!当初就该将他碎尸万段!”

    “主公尽管下令,末将只需要两个旅兵马,就保证把赵君用那厮的脑袋给您拎回来!”

    “有千日捉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主公,如果赵君用敢靠近运河,第一军团必须有所动作!”

    “那厮当初在李总管麾下时,就已经起了异心。只不过李总管去得早,才没有给他机会下手而已。主公如果这次宽恕了他,恐怕非但不能得到他的感激,反而会让他觉得主公迂腐可欺!”

    .....

    张松、刘子云、冯国胜,包括曾经被赵君用当作心腹的李慕白,也都个个义愤填膺。

    你赵君用志向高远可以,毕竟按照传统观念,蒙元失其鹿,天下英雄都有资格进场逐之。但你赵君用放着潞州,冀宁等地的大把元军不打,却跑来威胁淮安军的粮道,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特别还是在淮安军正准备跟蒙元决战的关口上,任何风险,都必须果断消灭在萌芽状态。

    谋略最为高明的刘伯温此刻正在北伐大军中给徐达做参谋,最为老辣的逯鲁曾今年过完春节后身体情况一直不太安稳,留在扬州修养。而冯国用、宋克等人,也纷纷去了几大军团。因此眼下朱重九身边,也没什么太得力的谋士。大伙你一言,我一语,所能出的主意,基本上都是果断开战,干脆利落地拿下赵君用,杀鸡儆猴。

    “如果主公不想落个违背高邮之约的恶名,微臣建议现在就启用托塔天王和黑旋风,让他们出手,一劳永逸!”见朱重九始终沉吟不语,军情处主事陈基想了想,决定另辟蹊径。

    暗中交好淮安军,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的,盛文郁绝对不是第一个。军情、内务两处在间谍战方面的功力,也足足甩其他任何皇城司、密谍司几十条街。所以如果大总管府既无法容忍赵君用捣乱,又不想率先挑起战端的话,从汴梁红巾内部下手,则是最为稳妥的办法。在盛文郁的大力协助下,军情处有六成以上把握,干净利索解决掉赵君用。甚至将其变成下一个杜遵道也不成问题。

    这下,朱重九的眼睛里顿时就冒出了两道精光。另一个世界所看到的无数间谍神剧,挨个涌上心头。然而,他现在已经是朱重九,不是当年那个朱大鹏。随着领兵和处理政务的经验不断增加,他早就知道了谍报这东西作为正面战场的辅助可以,作为决定胜负的关键来指望,则纯属书呆子白日发春。因此,他的心思很快就冷静了下来,笑着摇头,“军情处和主要任务是收集情报,瓦解对手军心和士气。一些非常手段,能不用就尽量不要想着去用。万一出现什么疏漏,绝对得不偿失!”

    说罢,又笑着将头转向参谋耿天赐,“第七军团那边这两天可有消息,王克柔将军应付得过来么?”

    耿天赐乃是耿再成的幼子,去年夏天刚刚从讲武堂结束学业,对自己的日常工作还略有生疏。手忙脚乱地在墙边几个柜子里搜捡了一圈儿,才红着脸回应:“启禀主公,蕲水那边平安无事。王克柔将军昨天还有正式公文送到,说眼睁睁地看着朱重八在江南攻城略地,觉得十分不甘。陈友谅校尉也有战报送来,说地方上的匪患基本肃清,他翘首以盼总参谋部的最新将令!”

    “让他们两个静下心来 ,守好蕲水即可。至少半年之内,大总管府这边没有实力两线作战!”朱重九笑了笑,低声吩咐。

    第七军团并入淮安军较晚,实力也相对孱弱。但王克柔这个人却非常忠诚可靠,让他接替吴良谋,带领第七军团出镇蕲水,可以让各方都感觉安心。至于陈友谅,朱重九却始终拿不定主意如何安置此人。论领兵打仗的本事,此人也许仅仅次于徐达,比胡大海、吴良谋等人只差在经验上,天分方面还略有胜之。但此人在另外一个时空的英雄事迹,却令朱重九很难放心地将他提拔起来,替自己去独当一面。

    “是!”耿天赐受到笑容的鼓舞,继续低声补充,“预备役那边,韩将军也有报告来,说新一轮征兵工作已经结束。最迟两个月后,就能再送五万辅兵供各军团挑选!”

    因为在江南缴获了大批的土地,先前给战兵们授田的承诺,大总管府在徐达出征之前,基本上已经兑现完毕。所以开春后这轮征兵,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烈响应。很多能在城里找到事情做的青壮,还有大量家中有自己土地的农夫,都纷纷放弃了手头的事情,决定到预备役中碰碰运气。甚至还有大批青年男子特地从江西与中书省赶来做流民,就是为了能当上战兵,给家里谋一份田产。

    报名应募的人多了,韩老六自然就大幅地提高了招兵的门槛。所以新招募的辅兵素质很高,稍加**之后,比起其他势力的战兵就不逊多让。

    有五万新兵做储备,甭说拿下一个赵君用,即便与汴梁红巾倾巢而致,留守淮扬的第一军团也未必怕了他们。当即,有多人的提议声就又高了起来,纷纷恳请朱重九早做决断,替红巾军刮骨疗毒。

    “赵君用肯定不是什么好鸟!”在一片激烈的请战声中,朱重九笑着将双臂下压。“但盛文郁的话却给我提了个醒,咱们没有任何资格,阻止别人参与北伐!如果因为他带兵过了黄河,距离徐达太近,朱某就痛下杀手。那朱某和他赵君用,本质上还有多少差别?!”

    “这......”众人的喧嚣声立刻就弱了下去,一个个满脸不服,却找不到恰当的说辞来反驳。

    大总管府成立以来,始终强调的是不能治人以未证之罪。换句话说,你可以有任何想法,但只要没付诸实施,任何人就不能将罪名硬按在你头上。否则,成年男子八成以上恐怕就都可以判奸淫罪,谁都无法幸免。

    而按照这个准则,赵君用即便带兵靠近了淮安军刚刚光复的地盘,只要他没有主动发起进攻,就很难提前对其予以严惩。

    “主公仁厚,乃我等和天下万民之福!”最终还是张松心思转得快,向前半步,躬身给朱重九行礼,“但主公的仁厚,眼下却只能适用于淮扬,不适用于其他各路诸侯。特别是赵君用这种狼心狗肺之辈,主公必须防患于未然!”

    “不是有盛文郁的指证么?先宰了姓赵的,然后再将证词公之于众便是!”苏明哲眼里只有朱重九一个人,才不在乎赵君用无辜不无辜。也用包金拐杖敲打着地面,大声帮腔。

    “对,主公,且不可对这种人心软!”

    “主公.....”

    “好了,都别说了,你们说得都有道理!”朱重九再度站起身,两手用力下压,“问题是,盛文郁的指证,咱们能对外公开么?万一他跟赵君用两个之间有私仇,想借刀杀人怎么办?况且只要动手,死得就不只是一个赵君用。那么多脑袋砍下来,万一错了,谁有本事将其安回去?”

    “这.....?”众人再度语塞。瞪圆了眼睛四下张望,恨不得刘伯温立刻能从前线飞回来。

    只有总参谋长刘伯温,能用他的狠辣果决,弥补自家主公的妇人之仁。也只有刘伯温,能想尽各种办法让自家主公接受他的谏言,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一意孤行。

    “赵君用那厮,我跟他打交道不是一天两天了。心性极差,但是他绝对不是一个傻瓜!”见到大伙满脸失望的模样,朱重九少不得又笑着补充。“相反,此人极为精明。他借机带兵北上,所求不过两件事。第一,想办法给咱们添堵。第二,借机脱离汴梁红巾,抢块地盘来割据一方。无论哪一种,他都必须考虑他自己的实力。而现在,我淮安军三个军团齐头向北,一个军团坐镇徐州引而不发。那赵君用手头满打满算只有两万兵马,他有胆子跟我淮扬的四个军团单挑么?”

    “不敢!只敢玩阴的,绝对不敢明着跟咱们为敌!”

    “借他三胆儿也不敢!”

    “除非咱们自己打了败仗,呸,我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坏的不灵好的灵....”众文武闻听,声音迅速又变得热烈。

    这一回,没人再劝朱重九早日对赵君用痛下杀手了。淮安军早已不是三年前的淮安军,但赵君用,却还是当年的赵君用。双方的实力,早已不在一个层面上。甭说淮安军五大主力军团随便拉出一个来,就能将赵君用手头那点儿兵马直接碾成齑粉。即便是第七军这种后起之秀,与赵君用部对上,也可以将其打得落花流水。

    “好了,该干什么大伙干什么去,听了几声剌剌蠱叫,难道还就不种地了?!别管别人心里是什么打算,咱们先干好自己的事情最要紧!”朱重九的声音再度传来,在一片热烈的议论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冯国胜,你带近卫旅北上濮州,协助罗本尽快稳定地方。傅友德,你带骑兵独立旅沿运河往返巡察,如有异常,自行决定对策!”

    “是!”冯国胜和傅友德二人满脸欣喜,大步上前领命。

    朱重九冲着二人点点头,再度将目光转向陈基,“军情处替我给盛平章回一封信,感谢他的好意。然后请他尽量促使赵君用走西线去牵制察罕贴木儿,实在拗对方不过,也别勉强。让赵君用自己走自己的便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朱某不会阻止任何人参与北伐,如果他敢靠近运河,朱某肯定倒履相迎!”

    “哈哈哈.....”房间里,响起一串自信的笑声。每个人的脸上,这一刻竟然都有几分期待。

    冯国胜已经提前做好防范,傅友德所部骑兵,又以攻击犀利,移动迅捷而著称。他们两个互相配合,再加上坐镇徐州的其他直属各旅,赵君用不授予淮安军口实则已,一但被抓到把柄,等待着他的就是身死名灭,根本没有机会折腾出任何风浪来

    赵君用不是傻子,蹲在汴梁城内,他会不停地动歪心思,然而一旦他带领麾下兵马过了黄河,他很快就会发现,天底下没那么多便宜可占。最好的选择,还是趁早向现实低头。

    阴谋有效,也很难提防。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大多数阴谋最后都会变成笑话。

    此时此刻,数百里外的济南,蒙元枢密院副知院,中书行省平章太不花,同样发现,自己即将变成一个笑话的唯一主角。

    半个多月来每战皆败,他已经对战场上获取胜利彻底失去了信心。于是乎,干脆听从了麾下心腹爱将刘蛤蝲不花的提议,假意准备投降,请淮安第六军团派遣说的算的人过来当面接洽。

    如果能骗到一两个淮安军大将,把他们的首级往大都一送,至少向朝廷证明了太不花和其他百十名大元武将的忠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大伙一边在淮扬第六军团的全力进攻下,苦苦支撑。一边还要受到朝廷的猜忌,粮草、武器、兵源,无论哪一方面都不会得到支持。

    当然,无论如何,济南最后还是不可能保得住的。可至少也打击了淮贼的嚣张气焰,跟自家皇上面前有了交代。然后大伙退回大都,与满朝文武共同进退便是。就不信朱屠户还能一口气吃成胖子,打完了大都之后立刻就有本事出兵冀宁!

    不需要级别太高,差不多一旅之长就行。就可以满足太不花主动率领残兵向大都城转进的需求。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的是,对面接到信之后,居然表示出了最大的诚意。由长史冯国用亲自带队,同来的还有雪雪和他的若干老熟人!

    这,可太令人喜出望外了。太不花恨不得立刻就摔了杯子,号令埋伏在中军帐外的伏兵进来瓮中捉鳖。然而,就在杯子即将离手的一瞬间,他却忽然发现,自己最为依仗的心腹刘蛤蝲不花的嘴角上,露出一丝轻微的笑容。有几分诡秘,几分得意,刹那间令人不寒而栗!

    “承蒙冯长史不弃,折节莅临。罪将若是再推三阻四,岂不是枉为人哉?!”双手死死抓住杯子,太不花果断屈膝跪倒。“从今日起,罪将与麾下七万弟兄,愿供吴王陛下驱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六十五章 通淮

    第六十五章 通淮 (上)

    二月二十二日,蒙元枢密院副知院,中书行省平章太不花,领禁军五万,地方兵马两万七千余众,放下武器,向兵力只有自己一半儿的淮安第六军团投降。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副万户刘蛤蝲不花、济南路达鲁花赤迷只儿骇、般阳路达鲁花赤耶律虎、益都路达鲁花赤宝童等武将四十余人,皆欣然从之。

    济南知府黄德鑫,济南路知事刘焕吾、县丞张文正等大小官员二十一人,于府衙举火**。太不花救火不及,乃至火势蔓延。及天明,府衙两侧房屋馆舍二百余间,尽毁于烈焰之海。无辜受牵连而死者三千六百余众。

    淮安第六军团长史冯国用恐夜长梦多,一边分派人手安抚地方,一边指派雪雪出马,率领刚刚归降的三千蒙古轻骑直扑长清。长清地方兵马应变不及,被雪雪一鼓而克。旋即,雪雪为吴良谋带路,领淮安军第五军团攻聊城,拔之。

    聊城既破,蒙元新晋枢密院同知,东平路达鲁花赤合答后路告断。不得已,据荆门而守。荆门两侧皆临河,徐达以巨舟载火炮,自水中轰城一日夜。及天明,东西两侧城墙俱垮。合答知无力回天,向北三拜后,自刎于敌楼。麾下众将士救之不及,哭嚎而散。

    至此,聊城以南,冠州往东,再无寸土归蒙元所有。消息传开,天下震动。

    第一个被吓住的就是大**章赵君用,其借助韩林儿的暗中支持,力压盛文郁,于二月二十一日强行率部自浦口渡过黄河,直扑濮阳。沿途几乎未受丝毫拦阻,兵马才至东明,濮阳文武官员已尽逃散。然而,就在他与彭大二人兴高采烈地坐在濮阳城的知府衙门内,探讨是否继续北进,趁机拿下整个大名路的时候。却听到了东昌被徐达攻克,合答战死,以及大不花率众投降的捷报。

    赵君用手中折扇坠落于地,半晌后,阴沉着脸收拾兵马,掉头向西南而去。三日后克滑州,又五日后克更靠西南的汲县,从此再未向北移动半步。

    第二个被影响的是白不信、李武、崔德三个。 受赵君用的“战绩”鼓舞,原本被刘福通派去牵制北岸元军的三人,也忽然大发神威,相继攻破解县,闻喜,兵锋直指晋宁。把一直疑兵,硬生生给打成了主力,令伪太子爱猷识理达腊不得不从冀州调遣了大批兵马南下,才勉强顶住了汴梁红巾军的攻势,将战线稳固在了曲沃一线。

    第三个被影响的,当然就是爱猷识理达腊。既然有一支红巾军已经打到了家门口处,爱猷识理达腊和察罕铁木儿两人,更有足够的理由不去救援大都了。但是二人倒也没有完全忘记了儿子和臣子之义,商量过后,分头给妥欢帖木儿上了两份奏折。一本字字血泪,表示愿意接受父皇的委托,以太子身份重新监国。仿效大唐天宝年间旧例,于冀宁整军备战,以图日后光复大元河山。

    另外一本奏折,则据理力陈。直言大都路向南向东都是一马平川,没有五十万以上兵力,根本不可能挡得住淮安军的锋樱。而冀宁、大同、辽州等地,却夹在太行山与黄河之间,关河险固,沃野千里。昔日唐高祖就是凭借这片风水宝地,龙飞九霄。大元皇帝陛下如果实在没有把握战胜朱重九,不妨暂且前往冀宁避暑。父子两个合兵一处,凭借着冀宁、大同两路的险要地形,以及来自陕西、甘肃两大行省的支持,将朱屠户顶在太行山以东。留下足够的实力以图将来!

    这两份奏折星夜沿着年久失修的官道,星夜送进了皇宫。大元朝天子妥欢帖木儿重瞳亲阅过后,跌坐于龙椅内,久久不发一语。

    “皇上,要不要召见丞相和文武重臣入宫议事?”新提拔起来没几天的太监总管高文过心肠软,怕妥欢帖木儿一直闷下去闷坏了身体。凑上前,小心翼翼地试探。

    “罢了,能送到朕手上。丞相和李枢密他们,恐怕早就看过了!”妥欢帖木儿很勉强地笑了笑,叹息着摇头。

    他心里其实非常明白,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和察罕贴木儿的办法,是最为稳妥的选择。虽然去了冀宁之后,自己这个皇帝肯定立刻会被架空为太上皇,从此政令不能出宫墙半步。但是,至少大元朝一小半儿能战之兵可以不被白白浪费掉,凭借陕西、甘肃、岭北再加上小半个中书省,大元朝还有希望卷土重来。

    然而,他却无法答应太子和察罕帖木儿两个的要求。哪怕是表面上虚与委蛇,都没有任何可能。自打那天太监总管崔承绶被李思齐在金銮殿上用活活打死之后,他这个皇帝,已经完全被朝臣们架空。非但对外做任何决策,都得通过定柱、贺唯一、汪家奴、月阔察儿和李思齐五个人的同意,即便在后宫之内,也无法自己完全做主。

    所有被从民间打着选妃为名征集来供他修炼演蝶儿秘法的宫女,都被李思齐带出了皇宫,分给了保义军的各级将领。所有喇嘛,都被贺唯一父子带领怯薛们抓走,悄悄处死焚化后,将骨灰洒进了城外的高粱河。连同宫里的一众太监们也没有能置身事外,凡是来自高句丽,或者具有大食血统者,全都被遣散回家。剩下的也根据年龄和体力淘汰掉了大半儿,只留下区区不到两百名出身可靠,年少力强者,负责伺候他和几个皇后、皇子们的日常起居。

    换句话说,他现在已经成了定柱、贺唯一、李思齐等人手里的皮偶,只能按照对方的意思而动。虽然太子和察罕贴木儿的奏折还能顺利送到他这个皇帝面前,可是如果他再敢流露出丝毫退位的心思,恐怕接下来要死的,就不是区区几个太监了。

    已经杀红了眼的李思齐,根本不在乎通过让皇子相继夭折的办法,逼他“痛改前非”。而定柱和贺唯一为了不被太子即位后满门钞斩,也只能继续与李思齐沉瀣一气。

    不像以前贴身服侍妥欢帖木儿的朴不花和崔承绶,新任太监总管高文过年纪不大,政治嗅觉也明显不如前两者。听妥欢帖木儿说得凄凉,忍不住心生几分同情。想了想,又压低了声音提醒道:“那,那陛下可需要跟皇后商量?她,她最近多次派贴身宫女过来探听您的身体情况!”

    “皇后?”妥欢帖木儿愣了愣,眼睛里露出了几分茫然。他心中的皇后只有一位,就是已经弃他而去的二皇后奇氏。想当初被贬谪到高丽,被监视居住的时候,如果没有奇氏和朴不花两个人在旁边日夜陪伴,妥欢帖木儿也许早就死在了异国他乡。而如今,这两个幼年时的同伴和成年后的至亲,却同时背叛了他,将他彻底推进了万丈深渊。

    “是,是第一皇后!她,她其实心里边一直关心着皇上您。请恕奴婢多嘴,在奴婢心中,她才是真正的皇后!”太监高文过猜到妥欢帖木儿为何而失神,带着几分义愤追加了一句!

    这可是真正的忤逆犯上了,若是在一个月前,妥欢帖木儿即便不立刻叫怯薛进来,将此人拖出去活活打死。也会拂袖而起,将此人打入薪碳房去,一辈子再也不会启用。而如今,他听了对方的话语,却丝毫没有动怒。只是又缩卷在龙椅内默默地发了几分钟呆,而后长长地吐气,“呼——!你说得对,伯颜忽都才是朕的皇后,才是真正的蒙古人。而奇氏,他不过是一个下贱奴婢而已!”

    第一皇后弘吉剌·伯颜忽都,是他的第二任正妻。在此之前,他还有一个皇后叫钦察答纳失里,也是个地道的蒙古美女。无论性子和容貌,都很和他的意。然而帝王家的夫妻之情,终究比不上社稷安危。所以在钦察答纳失里的哥哥唐其势造反失败后,妥欢帖木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大臣的建议,废掉了她的皇后之位,并且赐给了她一杯毒酒。

    随即他就想立奇氏为后,然而奇氏却是高丽人,血脉不够纯正。所以他才又为了江山社稷考虑,立了伯颜忽都。只是打成亲那天起,他就没怎么“临幸”过对方。而伯颜忽都为他生的儿子真金夭折后,夫妻两个的关系更是名存实亡。虽然同住在皇宫中,彼此之间距离也就是百十步的模样,却很少互相往来。

    他懒得过去,伯颜忽都也倔强地不愿意摇尾乞怜。以至于几十年下来,他都忘记了伯颜忽都到底长什么模样,脑海里拼命回忆,也仅仅看到刚刚成亲那晚上,被自己亲手撕裂的吉服。

    那件吉服下面没有**,只有浓墨重彩书写的两个大字,皇后。按照汉人的传统,只有第一皇后才是皇后,其他皇后只能算做妃子。妥欢帖木儿很不甘心,一直努力想寻找伯颜忽都的错失,好找借口将她也废掉,将奇氏升格扶正。然而,伯颜乎都在儿子亡故后,却连她自己的寝宫都很少出,他又怎么可能从鸡蛋里挑出足够的骨头来?!

    越是挑不出骨头来,妥欢帖木儿越是憎恨对方,狠不得对方哪天喝水一口呛死。却万万没想到,当奇氏弃自己而去,文武大臣都将自己当傀儡傻子的时候。伯颜乎都的目光,却又悄悄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也许,她从没将目光移开过。从新婚之夜,直到现在!只是,他从没在乎过而已!

第六十六章 通淮 (下)

    第六十六章 通淮 (下)

    某些人只有到了穷途末路,才能分辨出是非好歹。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修炼了多年“演蝶儿”秘法后的妥欢帖木儿,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几声唏嘘过后,伯颜乎都这些年的种种好处,瞬间涌满了他的心头。大元从立国之日起,皇后就有资格推荐或者直接任命属于自己派系的官员,就连奇氏这个高丽女子,在朝堂中都有许多耳目爪牙,但是伯颜忽都却没有;大元朝历任皇后,都会把持皇家田庄、商铺等各种产业,还不停地接纳朝臣的赠送,奇氏和他的高丽族人,甚至直接将生意做到了扬州,但是,伯颜乎都却没有;大元朝的历任皇后,都性喜奢靡,金银珠玉收集起来没够,奇氏更是满身珠翠,但伯颜乎都却荆钗布裙.....

    妥欢帖木儿甚至清楚地记得,有一年上元节自己将所有后妃和皇子们召集起来全家团聚,奇氏曾经当着他的面儿嘲弄伯颜忽都衣着寒酸,看起来像个挤牛奶的牧奴,而不是一国之母。在场众人无不陪着笑得前仰后合,而作为丈夫的他当时竟然没有觉得奇氏的话有任何不妥。伯颜忽都自己,也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并无一句解释或者反驳。

    现在想起来,若不是他这个皇帝和奇氏两个逼迫过分,作为第一皇后的伯颜忽都,又何必自苦若斯!放在民间,明知道丈夫早已起了休妻之心,小妾随时都准备上位,哪个女人还有心情插得珠宝满头?

    “摆驾,朕要去.....”忽然间愧疚得不能自己,妥欢帖木儿跳起来,大声吩咐。话说了一半儿,竟然发现自己忘记了伯颜忽都的寝殿名称,整个人顿时又是一僵,大颗的汗珠淋漓淌了满头。

    “圣上有旨,摆驾坤德殿——!”太监总管高文过反应甚为敏捷,凭着妥欢帖木儿的半句话,就猜出了他想去的地方。

    “是!”从东暖殿外涌进四名太监和四名宫女,拿貂裘的拿貂裘,搀胳膊的搀胳膊,前呼后拥着妥欢帖木儿往外走。

    “滚开,朕还没到走不动路的时候!”妥欢帖木儿却忽然又发了脾气,一巴掌一个,将两名试图搀扶他的太监拍出半尺远。

    两名小太监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了什么地方,吓得立刻跪倒在地,叩头不止。妥欢帖木儿见到了,忍不住再度长长叹气,“唉——!废物,全都是废物!你们都给朕滚起来,朕今天懒得搭理你们。后边跟着,别当朕已经七老八十了一般。”

    说罢,抬起腿,大步流星向前走去。才走了一百二三十步,却发现自己的呼吸声居然已经粗壮如牛。

    不到四十却已经变得十分健忘,不到四十居然腿脚已经开始蹒跚。当初修炼演蝶儿秘法之时,高僧分明说此术可以益寿延年,修到极致甚至能与天地同盈衰,永不再坠轮回。而现在.....

    那些所谓的高僧,竟然全都是骗子!他们混进皇宫来,一则为了丰厚的赏赐,二来,恐怕就是图的与自己这个皇帝一道分享数不清的美女......。他们怎么能这般无耻?他们怎么敢这般无耻?

    刹那间,更多的汗水从妥欢帖木儿额头上滚落,几乎打湿了他的衣领和前胸大襟。无论从任何角度来说,他都不算是个笨人。否则当年也不可能铲除了权相伯颜,诛杀垂帘的太后,又将那么多试图染指皇家权力者一一屠戮。然而,在忽然清醒过来之后,他却惊愕地发现,自己最近几年的日子过得是何等的荒唐,何等得无耻下流!

    跟别的男人一道开无遮大会,甚至还曾想要拉上自己的妻子。即便在民间,贱到如此地步的男人也是凤毛麟角吧!如此想来,奇氏弃他而去,还有什么错处?太子谋反夺位,又有何可指摘?即便是李思齐,恐怕也很难算作奸佞。虽然他与贺唯一联手杀光了皇宫里的番僧,抢走了所有被番僧染指过的女人。但是,他毕竟给了朕一个活着反思之机。否则,再继续修炼下去,恐怕用不了两年,朕就得命丧黄泉。

    “朕,朕,朕.....”不知不觉间,妥欢帖木儿主动将胳膊搭在了高文过的肩膀上,两腿发软,上下牙齿不停地相撞。

    “陛下,坤德殿马上就到了!”高文过不明白妥欢帖木儿为何会变成如此模样,主动将腰弯下了些,同时小声安慰。

    虽然天气已经转暖,身上还披着厚厚的貂裘,妥欢帖木儿却冷得瑟瑟发抖。先前被汗水湿透的小衣儿,黏黏地裹在了身体上,令他每走一步,都如坠冰窟。

    “朕,朕知道!朕,朕不,不能现在去见她。掉头,送朕回东暖阁!不,朕,朕还是现在就去。不,朕,朕需要先,先喝,喝一碗热,热热的奶茶!”一边哆嗦着,他一边喃喃地命令。转眼间,主意已经变了很多次,最终,还是将脚步停了下来,再也不肯向前多走半步。

    “转身,回东暖阁。吩咐御膳房,现在就去熬奶茶!”高文过拿他没办法,只好带领太监宫女们,搀扶着他往回走。才又走了十几步,妥欢帖木儿却再度回转身体,喃喃地吩咐,“算了,还是去见见她吧。朕,朕,朕已经走到这儿了!”

    “起驾,去坤德殿!”高文过愣了愣,苦笑着再度发号施令。

    这回,妥欢帖木儿总算没有再改主意,被大伙簇拥着迤逦前行。不多时,就来到了第一皇后,伯颜忽都的寝宫。

    早有宫女预先给伯颜忽都传了话,提醒她迎出了门外。夫妻两个忽然见了面,彼此都微微一愣,感觉竟然恍如隔世。

    “你,你比原来,原来老了!”木然进了屋子,又发了半晌的呆之后,妥欢帖木儿猛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随即面红耳赤。

    虽然没有生病,事实上,他现在的状态与大病初愈的人没什么两样。脑子也时而灵光,事儿发木。想当年伯颜忽都与他成亲时,不过豆蔻年华。在坤德殿里苦熬了十四五年,怎么可能还保持得了少女般的容颜?而将她折磨得未老先衰的负心汉,又是哪个?若不是奇氏忽然背叛,他这辈子怎么可能还想起伯颜忽都这个第一皇后来?

    “世间哪有不老的人?况且妾身是蒙古女子,天生就比汉家和高丽女子老得快些!”伯颜忽都却早已把一切都看开了,冲着他笑了笑,柔声回应。

    草原气候恶劣,生存艰难。所以蒙古女子都如杏花,开得早,开得热烈,凋零得也极为匆忙。这,几乎是大都城内人尽皆知的事实。但皇宫的女人,怎么能与寻常牧羊女子相提并论?她们的饮食起居条件,比牧羊女子强了何止万辈,比寻常汉人大户之女也强了不止百倍,按理,三十出头正该娇艳如牡丹怒放才对,怎么可能已经只剩下了瑟缩的残枝?!

    结果,一番善意的解释,非但未能让妥欢帖木儿减轻内心的负疚。反而令他的脸色愈发红润,隐隐仿佛要滴出血浆来。“朕,朕今生,今生负,负你良多!”

    “陛下,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我毕竟都已经不再年青!”伯颜忽都被他鲁莽的举动逗得莞尔一笑,眼神里,居然露出了几分母性的温柔。“况且国事已经艰难如此,陛下如果有那份精力,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对眼前危局才好。至于妾身,自小便有长辈算出妾身命苦,能有个房子遮风挡雨就已经满足了,早就不奢求更多!”

    “这,这......”妥欢帖木儿闻听,恨不得找个地缝,一头扎进去永远不再出来。从十六岁被冷落到三十几岁,现在才听到自己几句忏悔之言,岂不是太晚?况且即便自己这个皇帝诚意悔过,还能善待得了她几天?恐怕不用三个月,淮安军就会打到了大都城外了。到头来除了陪着自己一死,伯颜忽都还能落下个什么?

    “陛下不必多想,咱们蒙古女子,向来是嫁了谁,这辈子就跟着谁。富贵贫贱,都会认命。”见妥欢帖木儿又尴尬地说不出话来,伯颜忽都笑了笑,继续低声劝慰。“只是妾身,很早之前就知道陛下非,非逞一时血勇之辈。所以才想劝陛下早做打算,免得万一战局不利,又来不及出猎塞外,留在城里处处仰人鼻息!”

    所谓非逞一时血勇之辈,实际上是说妥欢帖木儿胆子小,性情阴柔有余而阳刚不足。所谓“万一战局不利.....留在城里处处仰人鼻息”,实际上说的是妥欢帖木儿不能做俘虏,一旦做了俘虏之后肯定会摇尾乞怜。这两个意思,伯颜忽都尽量表达得隐晦委婉,给自家名义上的丈夫留足了颜面。然而,话音落后,依旧让对方羞愧得几乎捂着脸逃走。

    “你,你不知道!”再也不肯与伯颜忽都目光相对,妥欢帖木儿盯着地面,喘息着**,“你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定柱他们几个,不会准许朕做任何决定。朕,朕早就已经打算将皇位交给太子了,可是,可是朕的圣旨却通不过中书省,朕,朕想下个中旨,也无法送出大都城!”

    几乎是平生第一次,他肯坐下来跟伯颜忽都商议朝政。却没想到,说出来的消息如此令人无奈。那伯颜忽都听了,先是微微皱了下眉头,随即,目光向周围的太监宫女们缓缓探询,待从后者脸上找到了足够的肯定暗示后,又开始笑着摇头,“嗤!这帮家伙,可真是胆大包天。居然连劫持圣驾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了。不过,他们这些人真的能做到完全一条心么,以臣妾之见,应该会很难吧?!”

    “你们出去,都出去,离开宫门二十步,非朕和皇后的召唤,谁也不准靠近!”妥欢帖木儿心里打了个哆嗦,赶紧大声开始清场。“高文过,你不要走。你站在门口。有人敢不听朕的话靠近,你,你就立刻给朕咳嗽几声!”

    “是!”太监总管高文过哭笑不得,躬身行了个礼,倒退着出门。

    妥欢帖木儿主动送到门口,亲手关上了寝宫大门。又小心翼翼地走到窗口四下张望了好几遍,才缓缓走回来,压低了声音说道:“不瞒你说,他们几个肯定心思不在一处。那定柱。贺唯一都是傻的,明知道未必能打得过朱屠户,却宁愿拉着朕跟他们一起去死,也不准朕去冀宁投奔太子。而那李思齐、汪家奴和月阔察儿,恐怕各自有各自的退路。特别是汪家奴父子,他们汪家世代经营陕西,门生故旧遍地。即便去了太子那边,为了陕西的援兵和钱粮,估计也没人敢把他们怎么样!”

    “那,那陛下为何不早点儿宣汪家奴进宫?”没想到妥欢帖木儿被吓成了如此模样,伯颜忽都再度皱眉。这可跟当年铲除伯颜,诛杀皇太后卜答失里的妥欢帖木儿,完全是两个人,彻底超出了她的想象极限。然而,这么多年,她也早就习惯了失望,虽然有些不适应,却也不会失望更多。“莫非陛下还想看看,他们到底能否打赢朱屠户么?”

    “朕没办法啊,朕真的没办法!”妥欢帖木儿跺了跺脚,咬牙切齿。“朕都跟你说过,不想再当皇帝了。早交卸出去,早落个一身轻。太子虽然不孝,朕手头已经没一兵一卒了,他倒也不至于非要送朕归西才肯安心。可汪家奴父子虽然在陕西有强援,于大都城内却没什么人马可用。而贺唯一和李思齐,一个掌握了朕的怯薛,一个带着十万虎狼。朕如果,如果再谋事不秘,被他们两个察觉。他们可能不会杀朕,却,却未必不会像当日诛杀番僧那样,再度血洗皇宫!”

    “原来陛下还在乎妾身的死活!”伯颜忽都听了,心中竟然涌起几分欣慰。“可那李思齐和贺唯一,不能整天盯着陛下您吧?!妾身听宫女们议论,说朱屠户的兵马都快打到德州了。他们难道就不准备迎战于道,而是一直蹲在大都城里,等着朱屠户打上门来?!”

    “那,那倒是不至于?”妥欢帖木儿想了想,终于平心静气地摇头。“大都城内的存粮,还是当初哈麻给积攒下来的呢。满打满算,也就够军队再吃三个月。而一旦让朱屠户的兵马过了涿州,根本不用再打,将通州、卢沟桥与北面的龙庆州一堵,大都城内的人就得活活饿死!”

    好歹做了几十年皇帝,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站在敌方的角度稍加琢磨,他就断然推翻了死守大都的可能。眼下大都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并且不缺除了吃饭喝酒其他什么都不会干的世袭贵胄。真的被朱屠户的兵马围了城,恐怕不待粮尽,就会有人主动在城里边造反,与徐达等贼里应外合。

    “那陛下何不主动鼓舞士气,让李思齐和贺唯一等人早日南下迎战叛贼?!”正所谓,旁观者迷,当局者清。听完了妥欢帖木儿的分析,伯颜忽都一招,就给他点明了接下来的努力方向。

    “那,那岂不是送,送他们去死?!”妥欢帖木儿激灵灵打个哆嗦,本能地大声反驳。“以逸待劳,他们还毫无胜算。南下迎战,从德州往北几乎无险可守,而那徐达又新收了太不花的七万残兵。敌军现在已经快是我军的两倍了,贺唯一和李思齐怎么可能打得赢?!”

    “陛下,小声,您刚才还担心隔墙有耳呢!”伯颜忽都笑了笑,低声提醒。

    “啊,啊----!”妥欢帖木儿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跳起来,跑到窗口处再度四下张望。待确信了没有人偷偷靠近,才又匆匆忙忙走到伯颜忽都面前,用更低的声音说道,“打不赢,贺唯一根本就不知兵。李思齐比他强一点儿,但兵马数量又太少了。即便把李汉卿手中那三千忠义救**加上,也不可能挡得住徐达倾力一击。”

    “可陛下先前还说呢,留在大都城里,也是坐以待毙!”伯颜忽都又笑了笑,眼神里带上了几分嘲弄。

    “朕,朕的确说过。但,但是朕....”妥欢帖木儿喃喃半晌,无可用之言以对。整军出战,等同于催贺唯一、李思齐两个去送死。固守大都,也盼不来太子那边的元兵,到头来大伙还是一起去死的结局。与其一起死,不如.....

    猛然间,他明白了伯颜忽都的意思。兴奋地一跃而起,双手抱住对方肩膀,“你是说,你是说让朕把他们支开,然后再想办法联络汪家奴父子,一道出奔,出猎冀宁?!你,你真是朕的福星,一语点破梦中人!”

    “皇上过奖了,妾身,妾身只是不想让皇上和妾身都落入敌手罢了!”伯颜忽都轻轻晃了下肩膀,挣脱了他的双手。“妾身不是惹陛下生气,故意提那些不开心的往事。妾身....”

    勉强笑了笑,她惨然说道:“妾身做了这么多年有名无实的皇后,可不想临了,却落到淮贼手里,被当作亡国之妇。妾身也不想去冀宁,去投奔那对母子。如果能平安离开大都,妾身想跟陛下求份人情,还请陛下恩准...”

    “你说,朕答应。朕什么都答应!”妥欢帖木儿被对方脸上的凄凉,弄得心中发慌。红着脸,低声打断。

    “妾身想去岭北。妾身听父亲说过,妾身老家在达赉诺尔,风景如画。妾身从来没去过,如果陛下恩准,妾身想回老家去看一眼,在那里颐养天年!”伯颜忽都蹲身,以臣礼缓缓下拜。(注1)

    注1:达赉诺尔,又叫达来湖。呼伦贝尔草原上的一个大咸水湖。湖面近二十年迅速缩减,但到现在依旧有两千多平方公里。此地生产美女,宋末时,部落首领与铁木真交好。窝阔台汗有旨:弘吉剌氏“生女为后,生男尚公主,世世不绝”。

第六十七章 出洞

    第六十七章 出洞 (上)

    “你,你也要离开朕?!”妥欢帖木儿一听,立刻大急,劈手抓住伯颜忽都的肩膀,死死不肯放开,“不行,你不能走。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朕,不让你走!朕,朕知道,朕知道以前的确对你不起。但,但朕,朕今后,朕可以发誓,今后一定会好好待你!”

    “陛下,一旦到了太子那边,您,您可就是太上皇了!”一股无法掩饰的痛楚,直抵伯颜忽都的心脏,然而,她的笑容却依旧娴静如花,“陛下可以做唐明皇,妾身,‘妾身可不想辗转峨眉马前死’。所以妾身去了达赉诺尔,对陛下,对太子,对所有人都是一件好事!”

    “朕,朕可以带着兵马一起去,昔日如果玄宗不是错信了陈玄礼,也不至于有马騩之劫!”妥欢帖木儿的手臂哆嗦了一下,却依旧舍不得松开。

    “如果他们肯听陛下号令,陛下又何必跟妾身商量送他们去迎战朱屠户?”像看着一个淘气孩子般看着妥欢帖木儿,伯颜忽都轻轻摇头,“他们当中,又有哪个比得上当年的陈玄礼?”

    夫妻两个一个出自孛儿只斤氏,一个出自洪喇吉氏,都是地道的蒙古人。然而,彼此之间交谈却用得全是汉语,引起汉家典故来也毫无迟滞。

    昔日唐明皇带领后宫和百官出奔,才离开长安百余里,太子李亨就勾结陈玄礼举行了一场兵变。尽诛杨国忠及所谓的杨氏党羽,逼迫唐玄宗赐杨贵妃自尽。随即,父子分道扬镳,一个去了蜀中,一个去了灵武。未几,李亨在灵武自立为帝,遥尊李隆基为太上皇。从此李隆基再也无法掌控朝政,直到最后郁郁而终。

    这段典故里边,起到至关重要的一个人物就是唐玄宗的铁杆心腹,禁卫军主将,追随了他四十余年的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如果不是此人带领禁军主动投靠了太子李亨,后者根本没有勇气从年迈的玄宗手里夺权,更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而现在,太子爱猷识理达腊的实力,却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李亨,反观妥欢帖木儿身边诸将,对他的忠诚度却连陈玄礼都不如。

    换一种更浅显解释,不将定柱、贺唯一、李思齐等人送入虎口,妥欢帖木儿就是这些人的傀儡。而将定柱等人连同最后的十几万兵马送葬之后,妥欢帖木儿就是孤家寡人。甭说没能力保护伯颜忽都,就连他自己,能不能平安当一辈子太上皇,都得看爱猷识理达腊母子高不高兴。从先前母子两个联手谋逆的举动上看,很显然,太子殿下不是个下不了狠心之人。

    想到自己纵使保得了性命,终究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妥欢帖木儿忍不住一阵阵悲从心来。愣愣地将紧握在伯颜忽都肩膀上的手指松开,他哽咽着道:“朕,朕也不走了。朕,朕和你一道留在大都。朕,朕,朕,大不了,大不了就殉了,殉了.....”

    想说以死殉社稷,他却又怕了口彩,哪天真的一语成谶。喃喃半晌,终是最后化作一声低沉的叹息,“唉....”

    “陛下,天晚了,陛下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养足了精神,明天早朝时,也好有力气让定柱他们按照您的意思行事!”伯颜忽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笑了笑,柔声奉劝。

    妥欢帖木儿这会儿却变得非常敏感,立刻感觉到了伯颜忽都的眼神波动。一瞬间,面红过耳。低下头,不敢与对方目光想接。又过了半晌之后,再度叹了口气,踉跄着“落荒而逃”。

    “唉——!”望着妥欢帖木儿衰老的背影,第一皇后伯颜忽都也低声轻叹。

    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心里居然已经没有了丝毫怨恨与哀伤,相反,却是涌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与祥和。

    那个自私且胆小的男人,原本就不值得她伤心。倒是她自己,白白地被这座皇宫囚禁了许多年,白白浪费这辈子最好的光阴。待离开大都城后,夫妻两个应是永无相见之日。那样最好,免得自己心烦,免得自己再抱怨长生天没长着眼睛。

    “皇后,天快黑,婢子去传晚膳吧?!”当年陪伴他入宫的贴身婢女娜仁悄悄地走进来,用极低的声音提醒。

    “没胃口,说实话,御膳房做出来的东西,我早就吃腻了!”伯颜忽都看了她一眼,懒懒的说道。“你帮我关上门,顺便翻翻箱子,找几件厚实的衣服。说不定将来还能用得上。”

    二人在深宫里一道担惊受怕多年,彼此间早已没有主仆间的尊卑隔阂。剩下的,只有浓浓的姐妹情谊。所以说话时,她根本不必带任何隐瞒。

    对于妥欢帖木儿的离开,娜仁也和伯颜忽都一样,丝毫不觉得失望。那个凉薄的男人已经马上就要丢掉江山了,勉强跟他在一起,反而被他拖累。还不如像往常一样,同住在一座皇宫中,却老死不相往来。然后在机会到来时,各自散去,这辈子谁再也不欠谁。

    但伯颜忽都的身体情况,她却不能不管。想了想,又笑着补充道:“也未必没什么好吃的。下午的时候,宝珠王爷送了几头黄羊进宫,说是您的几个侄儿专门去山上城外孝敬姑母的。这会儿,御膳房应该收拾干净了。”

    “春天的黄羊,瘦得皮包骨头一般,有什么好吃的?宝珠他们父子几个真是多事!”伯颜忽都皱了皱眉头,低声说道。

    在进宫做第一皇后之前,她可算得上弓马娴熟,对猎物种类、质地,以及狩猎的最佳时间、禁忌等都了如指掌。春天从来都不是打猎的好季节,无论是从猎物繁衍,还是肉质口感角度,都不宜杀生。

    而宝珠.....?猛然间,想起了自打自己的亲生儿子真金夭折后,娘家这位亲弟弟,就再没靠近宫墙半步的事实,她脸上再度涌起一丝嘲弄的笑容,“罢了,难得毓德王一片心意。你去让御膳房给我烤一片黄羊脯子,外加一碗汤来。顺便指使人去王府一趟,问问他们,达赉诺尔湖今年冰化了没有?我记得那里的红眼儿华子鱼,可是人世间难得的美味!”

第六十八章 出洞 (下)

    第六十八章 出洞 (下)

    妥欢帖木儿与伯颜忽都两人已经不相往来多年。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所以定柱等人安插在皇宫里的眼线,谁也没注意到,就这一天在晚饭之后,伯颜忽都的贴身女官娜仁悄悄回了一趟娘家。结果第二天早朝,在几个权臣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忽然有一大票平素很少上朝的蒙古王爷们联手跳了出来。

    “右相先前说,要失地存人,拉长淮贼的补给线,消耗淮贼的兵力和士气。结果淮贼初渡河时总兵马不过九万余,打到了济州时,人马就变成了十三万。数日前又收了太不花所部**万残兵,再加上从登州赶去汇合的另外一支淮贼,如今,那徐达麾下总兵力竟变成了二十五万之巨,而右相却依旧迟迟按兵不动。莫非右相还要继续失地存人,待淮贼凑够一百万,才肯跟其交手?!”燕王也吞帖木儿年龄最长,在皇亲国戚里算得上德高望重,翘着花白的胡子,大声问责。

    “可不是么,右相说是自己一心为国。先前做了许多出格之事,大敌当前之下,我等也都信了。可右相却放任朱屠户长驱直入,却迟迟不肯发兵,到底所图为何?”忠顺王托敏也不甘落后,挺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满脸忧愤。

    “是战,还是守,右相总得给个决断。像这般半死不活的拖着,还能拖上几时?”宁王为人厚重,说话条理清楚。可他抛出来的问题,却令人更加难以应对。

    “可不是么,越拖,淮贼气焰越是高涨。而地方士卒官吏,却越是不知所措!”

    “每天几千十万双眼睛看着大都,就等着右相派兵救民于水火了。可是右相却不知道在忙些什么,非但兵不急着派,连个应对的韬略都不曾拿出来!”

    “......”

    其他诸如敏德公、广德公、济郡王、忠勤王之类,也争先恐后帮腔,唯恐表现得晚了,让人忘记他们也是皇亲国戚中的一员。

    定柱在头天晚上,与贺唯一等人谋划了大半夜,始终觉得在平原上作战,大元这边很难取得上风。而据固守大都待援,也没任何把淮安军拖垮的指望。首先太子那边肯定不会发一兵一卒,其次,照着目前各地兵马打不过就投降的态势,说不定届时徐贼都不用派遣淮安军攻城,直接靠立功心切的降兵降将尸体“堆”,都能将大都城的城墙给“堆”垮。

    战守两难,他们几个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整个晚上时间几乎都在争论,到了后半夜才悻然散去,结果今天早晨上朝时,每个人都有些神情恍惚。

    但是作为整个大元朝最后的顶梁柱,时局纵使再难,定柱却不能于朝堂上当众明说。否则,原本所剩无几的士气,恐怕瞬间就要烟消云散。万一有人把这些话传播出去,各地官兵就更不会在淮贼的兵锋前认真抵抗。说不定,各地达鲁花赤、总管、义兵万户、千户们、会争先恐后打开城门迎接淮贼,以求在新朝能继续他们的富贵荣华。

    “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想到这儿,强忍着剧烈的头疼,右相定柱大声打断,“贼兵未至,我等不能自乱阵脚。兵,肯定要出的。可怎么出?出多少?谁人为主将,却得从长计议!”

    “我等没乱,是右相大人您自己先乱了!”

    “谁人为主将,这还用计议什么?当年脱脱大人在位时,哪次不是亲领大军?!”

    “都不用说脱脱,咱们大元历任丞相,哪个不是上马统军,下马安民?!”

    “就算哈麻差了些,与淮贼明里暗里勾勾搭搭。但好歹他能让淮贼兵马不过黄河,能让粮船和货船从运河上一直走到大都城里头来!”

    ......

    四下里,反驳声又是宛若鼎沸。非但帝后两族的贵胄们,就连汪家奴所掌控的御史台,都有许多以喷人为业的家伙,哑着嗓子加入了“声讨”队伍。

    他们说出来的话很难听,但是,却谁也不能认为他们的话毫无道理。大元朝的文武职责划分相当混乱,向来是当朝右相兼管军务和民政。历代右相都是平素留在大都城内辅佐君王,遇到内乱或者外战,就主动请缨带兵四下征讨。有那么多众所周知的榜样在,让定柱根本没脸说自己面前困难重重,更没有勇气拒绝亲自领军。

    因此听着听着,他就莫名地焦躁了起来。用力跺了几下脚,大声咆哮:“闭嘴,尔等都给我闭嘴!谁说本相已经乱了,本相有什么谋划,需要跟尔等一一汇报么?本相当然有自己的章程,但本相需要提防有人暗通淮贼,所以今天偏偏就不能说出来!”

    他不提“暗通淮贼”这个茬还好,一提,立刻捅了马蜂窝。说实话,满朝文武,包括他定柱本人,这两年都没少从南北贸易中捞取好处。特别是冰翠分销和羊毛统购这两大项日进斗金的买卖,在大都城内,没点儿背景和实力的,根本不可能沾手。而一旦手上沾了铜臭,自然就少不得了跟淮扬商号的大小掌柜、襄理们打交道。明里暗里总得有些人情往来。很多朝廷这边的秘密,就是通过类似关系,转眼就从大都就传到了扬州。

    所以若论谁通淮的嫌疑最大,原右相哈麻当排第一个。然后以获利多寡算起,他定柱保证落不下前五,然后才是太尉月阔察儿,御史大夫汪家奴等。其余大人,最多只能跟在前十后边喝汤。

    “你说谁?你有本事把他的明字点出来?点出了我们立刻动手杀了他,甭管他是哪个王爷,手里握没握着重兵!”燕王也吞帖木儿光棍眼里容不下沙子,狠狠推了定柱一把,大声咆哮。

    “好啊,防贼防到爷们头上来了。爷们还说,你定柱勾结淮贼呢!否则,当初为何要逼反了雪雪,如今又对太不花见死不救?逼得他不得不率部向徐达投诚?!”

    “我等再怎么着,未曾派兵进入过皇宫。倒是你这对大元忠心耿耿的,都已经管到了皇上头上!”

    .....

    忠顺王、宁王、相王、还有一大堆国公、郡公,御史清流,紧随也吞帖木儿之后,群起反驳。

    先前定柱跟大伙商量都没商量,就直接跟李思齐这个汉人联手血洗了皇宫,已经令贵胄和清流们咬牙切齿。可当时看在淮贼大军压境的情况下,众人也只能暂且忍下这口气,以免内乱扩大,让朱屠户坐收渔翁之利。

    可大伙如此退让,换回来的却是一顶“暗通淮贼”的大帽子,可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那可是抄家灭族的罪名,无论将来把淮贼打退了,还是被淮贼打退了,背上此罪名的人,都不会有任何好下场。

    右相定柱没想到今天这些王公贵胄和清流们,会揪住自己死缠烂打。一时间,根本招架不过来。偏偏他昨夜几乎一整夜没合眼,身体困乏至极。于是越听越耐不住性子,越听越火往上撞,猛然间把心一横,右手直接朝腰间摸去。

    上朝当然不能佩戴武器,可是他如果动了杀心,发现武器不在手,随后就可以命令当值怯薛入内,将围攻自己的众人全部一网打尽。那样的话,大元朝就更没指望了。恐怕没等朱屠户兵临城下,城里的人已经翘首为盼。

    好在左相贺唯一反应迅速,发觉定柱要暴走,***先一步大声呵斥:“住口,尔等当着陛下的面儿围攻右相,成何体统?!莫非我大元律例全都是摆设么?莫非尔等眼里早就没有了陛下,所以公然咆哮朝堂?!”

    一连串罪名扣下来,众人的气焰顿时就是一矮。就在这当口,始终没有说话的妥欢帖木儿却用手轻轻拍了下御案,笑着和起了稀泥,“好了,都别闹了。左相不要懊恼,他们也是为了大元。右相也不必生气,大伙今天的一些话,虽然尖刻了些,可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朕把禁军、保义军和怯薛都托付给了中书省和枢密院,两位丞相,还有汪卿、李卿。你们几个,当然该早点想办法击退淮贼,给天下一个交代才是!”

    “这.....,臣等遵命!”被点到名字的定柱、贺唯一、汪家奴、李思齐四人,先是愣了片刻,然后相继躬身。

    他们可以杀掉妥欢帖木儿身边的太监,他们可以血洗那些祸国殃民的喇嘛,他们甚至可以劫持妥欢帖木儿,令后者无法传位给太子。但是,他们却不能当着满朝文武和众多王公贵胄的面儿,直接冲上去打妥欢帖木儿的耳光!

    毕竟,如今这个摇摇欲坠的朝廷,还需要妥欢帖木儿这块招牌才能支撑得下去。而后者的话也不算太过分,有多大权力就需要尽多少责任。所有兵马大权都交给他们几个了,朝政也让他们几个尽数把持了,他们几个当然有责任尽快解决掉眼前危局。

    “若是右相亲领大军迎战淮贼,本王愿意捐资一万犒师!”正当四人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交代的时候,第一皇后的亲弟弟,毓德王宝童,忽然主动站出来表态。

    一万贯对满朝文武来说,都不算大数字。去足够一百名战兵的数月开销。而如果满朝文武人人皆如毓德王,大军又何愁无饷可发,人马又何愁无粮草可用?

    “宝童真不愧毓德两个字。”妥欢帖木儿一旦把精力全放在内斗上,能力不是一般的强。当即,就从御书案后站起身,红着眼睛做出回应,“右相,朕准备给毓德王加封一千户食邑,另外赐大都城外皇庄一座。不知道可否?”

    “国难当头,陛下当中奖忠义之士。微臣不敢劝阻!”定柱气得直打哆嗦,躬下身去,大声答应。

    大元天子向他这个右相当众请示,这不是明摆着说他是个真正的权奸么?他又怎么可能,果断将天子的提议驳回,真正带上权奸的帽子?!也罢,既然你妥欢帖木儿急着让将士们去送死,本相就带他们去送死好了。反正就是一条命的事情,送出后就再也不欠谁的。

    没等他堵着气把礼行完,忠顺王、宁王、相王、还有一大堆国公、郡公再度一拥而上。“本王也捐一万贯!”

    “本王捐五千贯!”

    “本王捐八千贯!”

    “本王手里没那么多现钱,愿捐献骏马五百匹,以壮丞相形色!”

    .....

第六十九章 毒牙

    第六十九章 毒牙 (上)

    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一干平素见人就哭穷的皇亲国戚们齐心协力,转眼间就给大元朝硬生生凑出了四十余万贯军饷。这下,可是让右相定柱再也没理由推脱了,张开困惑的眼睛朝着左相贺唯一、枢密院知事李思齐、御史大夫汪家奴等人凝望了片刻,咬着牙,大声承诺:“某先前之所以无法下定决心亲提大军平叛,所虑无非是粮饷不足而大都城内人心亦不安稳尔!既然诸公众志成城,个个舍家为国,某又何惜此身?!今日咱们不妨就将出征方略定下来,待兵马粮草一齐,某立刻领兵去与徐贼一决雌雄!”

    “某愿领禁军与右相大人同往!”月阔察儿四下看了看,也断然下定了决心。

    众位皇亲国戚平素都什么德行,他心里清清楚楚。当年右相脱脱不过是因为国库空虚,欠了几个月俸禄没有发放。按道理,谁家也不至于为几百贯的收益断了炊。可他们却立刻像饿红了眼睛的野狗一样跳了起来,与妥欢帖木儿和哈麻等人一道将脱脱置于死地。而今天,他们忽然几千,上万贯地出资,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若说其中没有什么猫腻,简直是傻瓜都无法骗过。但是他们却偏偏就这么做了,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愉悦,丝毫不管敌军已经近在咫尺!这样的一个朝廷,这样一群鼠目寸光的疯子,恐怕铁木真大汗复生,都无法令其起死回生。谁要是还想着与之同生共死,那就不是孤忠,而是脑袋被马蹄踩过了!

    月阔察儿自问脑袋没被马蹄踩过,所以打算趁着最后的机会,将禁军的兵权抢回一部分紧握在自己手里,以备关键时刻之需。同样脑袋没有被马踩过的还有哈麻的妹婿,枢密院副知事 秃鲁帖木耳,只见他眼睛快速转了几下,撅着公鸡屁股,用力挤出了人群,先冲着妥欢帖木儿行了躬身礼,然后又将面孔快速转向了定柱,主动请缨,“某身为枢密院副知事,平素总以窃据此位却不能为国尽力为耻。此战,请右相一定用我为先锋。我愿领一哨兵马,替大军开道搭桥,安营立寨!”

    “李某不才,愿领忠义救**,与大人共同进退!”

    “某虽然武艺低微,亦愿带一支偏师,绕路迂回敌后。”

    “.....”

    兵部侍郎李汉卿、枢密院同佥古斯、枢密院判官海寿等,也纷纷出列,主动表态愿意替定柱分忧。

    眼下大都城内外总兵马不过二十万出头,其中还有十余万为李思齐麾下的保义军,根本不可能让任何人染指。剩下的部分,如果真的分派给秃鲁帖木儿等人,就根本不用再去与徐达交手了,走到半路上,恐怕大军就分崩离析。当即,左相贺唯一用力咳嗽了几声,笑着说道:“诸位拳拳之心,右相大人与我都记下了。可选将之事,却不能过于随意。这样吧,诸位稍安勿躁。再给右相与贺某一天时间,明天一早,右相府自然会将此事定下来,公之于众!”

    说这番话时,他始终背对着妥欢帖木儿。从头到尾,未曾回头看过大元天子一眼,更没有征询后者的意见。很显然,即便他这种不擅长耍弄阴谋诡计的人,此刻也早已明白过味道来了,知道今天皇亲国戚们的反常举动,肯定是受了妥欢帖木儿的暗中指使。所以,他也就彻底地对后者死了心,再也不顾忌丝毫的君臣之情。

    妥欢帖木儿对此,也不以为意。既然定柱、贺唯一等人敢胁迫他,不准他退位去投奔太子,不肯将各自的全家老小交给太子去报复,那么,这些人就是乱臣贼子。打输了也好,打赢了也罢,跟他这个即将退位的皇帝已经没有半点瓜葛。只待这些人远离了大都,放松了对皇宫的监视,他就可以暗中联络皇亲国戚还有忠于自己的人,一道向西而走,从此将大都城与世间所有烦恼尽数抛在身后。

    君臣之间恩断义绝,彼此倒是都落个轻松。尽管按照各自的想法,放手施为。很快,定柱等人那边,就商议出了一个基本方略。由右丞相定柱亲自挂帅,枢密院知事李思齐副之,带领禁军、怯薛亲军一部,保义军、忠义救**以及大都城外刚刚招募起来的数万乡勇、沿运河南下迎战徐达。贺唯一与其子带领另一部分怯薛亲军为后部,负责押运粮草辎重。至于保卫皇宫和大都的任务,则着落在御史大夫汪家奴,桑哥失里父子头上。为了预防有宵小之徒借机蠢蠢欲动,定柱特地给汪家奴留下了五千禁军,全是十里挑一的精锐。万一前方战事不测,确保天子不落入“贼人”之手,应该没任何难度。

    第二天一大早,有关选将事宜,也商议出来了最后结果。月阔察儿因为在禁军中门生故旧太多,将其留在大都城内实在无法让定柱放心,所以被安排了一个重要差事,以太尉、柱国大将军之职,前往保定路典兵,集结各路地方人马,招募天下豪杰。待地方上所有力量都聚集到一处之后,再带着他们赶往前线助主帅一臂之力。

    李汉卿、龚伯遂和沙喇班三个,因为手里握着一支纯火器部队,所以也被分别任命了万户、参军和副万户之职,率部跟主力一道行动。平素这支兵马单独立营,不与其他任何一哨兵马混同。战时,则归定柱直接指挥,以便在关键时刻,给徐贼致命一击。

    其他主动请缨的众文武,除了几个让定柱不太放心者,被分别委任了参军、经历等闲职之外,其他就都被丢在了大都。左相贺唯一在私下里说得明白,这些人个个文不成,武不就,扯起自己人后腿来却一个顶俩。带着上他们出战,反倒容易被他们坏了士气。还不如留着他们在大都城内伺候皇上,反正朝政已经烂成那般模样了,再烂也烂不出更多花来!

    将士选定,粮草辎重准备停当,右相定柱、左相贺唯一两个再度联袂进了一趟皇宫,跟妥欢帖木儿郑重道别。然后,找了个良辰吉日,率领大军扬长而去。

    这一走,几个担任主将者,大抵上谁也没打算活着回来。所以三军上下,隐隐就带上一股子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先花了一整天时间抵达了通州,然后该乘船的乘船,该骑马的骑马,没有马匹和船只代步的继续两条腿赶路,迤逦本着东南方的海津镇杀去。

    因为正值青黄不接时刻,地方上很难筹集到足够的粮草。所以二十万兵马的日常消耗,大部分都必须靠粮船从后方输送。故而行军路线,也就无法距离京杭大运河太远。只能沿着通州、杨村、海津、清州这条曲线,拐着弯子缓缓向前挪动。

    好在淮安军那边,兵力也不太充足。主帅徐达又是个天生谨慎的性子,取得了一系列辉煌大胜之后,却没敢立刻放开了步伐向北高歌猛进。所以最近才没有太多噩耗向北传来,两军才不至于在大都城下一决雌雄。

    但是有一条最新消息,依旧令定柱心神不安。那就是,淮安军第九军团,居然在德州城内升起了青狼图案军旗。而这支刚刚组建的军团,从主将到底下的兵卒,几乎是清一色的草原面孔。

    “该死的朱屠户,该死的徐贼,我就知道他们两个忽然放慢了脚步,就没安好心!”接到消息的当日,定柱在座舰上摔碎了七八个冰翠茶碗,踹烂了三四张楠木椅子,直到周围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可供破坏了,才喘息着坐倒了甲板上。

    对手这一招,等同于给全天下的蒙古人和契丹人都指明了退路,让各地惊慌不安的万户、千户们,立刻就看到保全家族富贵的希望。而大元朝这边,则愈发后继无力,举步维艰。

    “右相大人这是怎么了?大战在即,你可千万不可失去冷静!”左相贺唯一听到动静,赶紧跑上前大声提醒。

    “你看,你自己看!”定柱抹了下嘴角的血迹,用力将密报丢给贺唯一,让对方自己揣摩。

    细作传回来的消息,并不是非常详尽,但已经足够让贺唯一将徐达的动作,分析得非常清楚。在消灭了东昌路的守军之后,此贼没有急着趁朝廷没有做出反应之时,继续扩大战果。而是将帅帐暂时立在了聊城,然后一边分派吴良谋、吴永淳、王弼、张定边等将肃清左右两翼的州县,一边着手整顿降兵降将,将其去芜存菁。

    太不花是个人精,自知地位尴尬,又多少还对大都这边念着些同族之情。所以率部投降之后,就自己主动提出,要解甲归田,下辈子去做一个在朱总管庇护下的小民足矣。徐达和刘伯温再三挽留无果后,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他的请求。修书给大总管府,请求按照太不花贡献和职位,赠与金银细软若干,各家商号股权若干,令其还没等离开军营,就已经腰缠超十万贯。

    其他众新降将领见了,大部分都怦然心动。互相串联着,商量着,陆续向总参谋部提出了退役要求。对此,刘伯温也乐见其成,以最丰厚的报酬,回馈大伙的善意,并且准许他们带着自己的嫡系部属,一同离开。于是乎,短短数日之内,七万余降军,就散掉了大半儿。剩下三万出头除了打仗之外什么都不会干,并且心甘情愿替大总管府而战的,才被徐达留了下来,单独组成第九军,由阿斯兰暂且带领,进驻德州。

    如此,徐达所部兵马,再度降低到了二十万之内。朱屠户那边的补给压力,也顿时大为减轻。但是,他们对大元朝的威胁,却愈发沉重。宛若一把出鞘的屠龙宝刀,高高举起,随时会发出致命一击。

第七十章 毒牙 (下)

    第七十章 毒牙 (下)

    “不行,必须找个地方先将兵马停下来,然后再做打算!”感觉到那随意可以让自己一分为二的刀锋,右相定柱捶打着甲板喃喃自语。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保定、河间各地的达鲁花赤,都是汉军世侯。他们比太不花还不可靠,一旦他们在.....”

    “右相慎言!”到了此时,左相贺唯一的表现,却远比定柱这个主帅冷静。轻轻放下密报,低声打断,“此刻岂能再以血脉论忠诚?贺某祖上也是一个汉人。但此番只要右相不后退,贺某也绝不会转身弃军而去!”

    他祖上是汉军将领,雍国公贺仁杰,因为在屠杀自己同族时战功卓著,被忽必烈特地赐了蒙古籍。因此他的正式名字叫做太平,只有极少数最亲近的人,才能叫他一声贺大人,或者唯一兄。但是他对大元的忠诚,却不比眼下任何人少分毫。特别是与已经背叛的哈麻、雪雪、太不花等地道的蒙古血脉比,更是一个天上几个地下。

    “我不是说,不是说你。你知道,我一直,一直当你是蒙古人!”被贺唯一镇定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虚,定柱摆摆手,红着脸解释,“我是怕,怕那姓张、姓董的几个,还有太尉月阔察儿。万一他们被太不花的结果鼓舞,争相投靠朱屠户,或者暗中又与皇上勾搭,你我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难道右相在出征之前,还想过要生还么?”贺唯一轻轻瞥了他一眼,继续笑着追问。

    “这.....?”定柱无言以对。在出发之前,他的确已经抱定了不取胜就战死的决心。然而,千古艰难唯一死。更何况他今年还不到五十岁,还没享尽世间荣华富贵。因此,发现自己这边几乎没有任何取胜希望的时候,难免又开始犹豫是否回头。

    “右相如果后悔了,可以现在就称病回返。大军就交给贺某好了,反正贺某领兵的经验,原本就比你多一些!”见定柱不敢回答自己的话,贺唯一索性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劝告。

    “你胡说什么?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怎么可能一个人回去?我怎么可能弃军潜逃?!”定柱被看得心头火起,用力一拍甲板,腾地一下跳起老高,指着贺唯一的鼻子叫骂。

    “行了,我知道你定柱不是那贪生怕死之辈!”贺唯一轻轻向后仰了下头,脸上的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事实上,你我自打离开大都那一刻起,就已经回不去了。若是埋头向前,不论胜败,家人或许还能苟全性命。若是半途而废,即便回到大都,也逃不过身死族灭的结局。不信,你尽管现在派人偷偷回去查验。看看那汪家奴父子,是不是已经又与皇上重归于好?!”

    “你,你,你,你.....?”右相定柱如遭雷击,哆嗦着不断后退,“你,你瞎说些什么?汪家奴跟咱们一起血洗了皇宫,他儿子桑哥失里又暗中替皇上联系过李思齐,被太子视为眼中钉!他们,他们怎么,怎么会......”

    “他们汪家,在陕西和甘肃经营多年,树大根深。太子将来想要复国,就离不开他们汪家!”贺唯一仿佛早就看穿了一切,站起身,笑着补充。“除非太子身边,俱是些鼠目寸光之辈,否则,太子就不可能动他们父子两个。”

    “那,那,那咱们,咱们可,可如何是好。回师,不行在,咱们得马上回师!”右相定柱像热锅上的蚂蚁般,转着圈嚷嚷。“现在回师,应该还来得及。我就不信,那汪家奴能挡得住你我倾力一击!”

    “然后呢,是把皇上杀了,去投降朱屠户?还是继续跟皇上在大都城里耗着,直到一起被朱屠户俘虏?”贺唯一的话又从半空传来,带着早春时节特有的阴寒。“如果不是不想背负上弑君之恶名,你我当初早就动手把昏君给废掉了,又何必等到现在?而如果不废掉昏君,多杀一个汪家奴,和少杀一个汪家奴,又有什么分别?”

    这句话说得极为透彻,让定柱根本无从反驳。如果当初血洗皇宫之时,他们就狠下心来把妥欢帖木儿给废掉,另行拥立一个皇子即位,后来也不至于又被妥欢帖木儿找到机会,逼着领军出征。而只要不废掉妥欢帖木儿,眼下回不回师,结果就都一样。杀掉一个汪家奴,还有李家奴,黄家奴,群臣中向来不乏见风使舵之辈。大都城内的皇亲国戚,也不会因为大敌当前,就停止对他们背后桶刀。

    “事到如今,你我只能努力向前,死中求活!”见定柱被自己问得哑口无言,贺唯一想了想,继续补充,“皇上那个人你也知道,既舍不得手中权柄,又没有任何担当。只要你我一天没有战败,他就舍不得离开大都,真的去投奔太子。而万一你我已经战死沙场,他也顾不上再去对付你我的家人,立刻就会弃城出奔,逃之夭夭。而如果现在就班师回去,半途而废。会被将士们唾弃不说,只要你我不杀了皇上,用不了几天,皇上就有本事让你我身败名裂。你不用摇头,伯颜,脱脱就是前车之鉴。哈麻的下场已经是最好的,咱们这位皇上,虽然既不懂治国也不懂领兵,杀自己人的本事,却是一等一。连已故权相燕帖木儿,恐怕都望尘莫及!”

    最后两句话,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了定柱的胸口。令定柱继续连连后退,直到屁股顶上了船舱壁,才终于勉强站稳,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别说了,别说了!你说这些,我知道,我都知道!咱们不敢杀他,他却早有杀咱们之心。可除了去跟徐佃户拼命之外,就没别的办法了么?咱们,咱们干脆去.....”

    “你也不用想去投奔太子。太子那边,需要领兵打仗的千户、百户,需要筹划粮草的谋臣,需要这二十万士卒,唯独不需要的,就是两个丞相和一个知枢密院事!”贺唯一又笑了笑,艰难地摇头,“其实,在离开大都的当天,贺某早就想明白了。这件事必然出自皇上之手。是皇上勾结那群人,逼着咱们去跟徐达拼命。只有咱们都走了,他才能重新夺回对朝堂的控制,继续为所欲为。而贺某之所以看清楚了他的企图,还愿意主动求死。就是希望你我拼着一死,能令徐达损兵折将。如此,即便你我战败,淮安军顶多是拿下大都,绝对没有力气继续逼迫太子。假以时日,我大元,未必不能起死回生!”

    他是个忠臣,所以思维不可用俗辈的想法来揣摩。明知道妥欢帖木儿想要推自己下地狱,也会纵身一跃。只求用自己和麾下士卒的尸骨将地狱添满,好让妥欢帖木儿父子能踏着尸体铺就的道路,直达彼岸。

    右相定柱虽然惜命,论对大元的忠诚,却丝毫不比贺唯一这个赐籍的蒙古人少。听对方说得慷慨激昂,胸膛也瞬间被孤愤填满。咬了咬牙,拳头在半空中挥动,“也罢,姓贺的,既然你一心求死,某家就陪着你便是。黄泉路上,好歹也能彼此做个伴儿!”

    “那是自然!届时奈何桥上,当与右相痛饮三百大碗!”贺唯一哈哈大笑,冲着定柱伸出手掌。

    “不醉不休!”定柱含着泪,与他当中击掌。发誓这辈子要同生共死,不离不弃。

    两个人都做出了最后决定,心情反而变得无比轻松。就在此刻,舱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两位大人这是何苦?谁说此战有败无胜?某有一计,定可令朱屠户死无葬身之地!”

    “谁?”

    “滚进来!”定柱和贺唯一两个大惊失色,相继厉声断喝。

    因为距离敌军尚远,士气有低糜得厉害,所以最近一两天,他们二人便太没严格强调军纪。但除了极少数核心人物之外,寻常将领也有自知之明,轻易不会登上主帅的座舰,更没本事和胆子躲在门口长时间偷听。

    “末将李汉卿,拜见两位丞相大人!”门外的人笑着入内,声音听上去宛若毒蛇在阴影里吐信。

    “你来干什么,谁让你上船的。左右,为何不替他通报!!”定柱一看到李汉卿的脸儿,气就不打一处来。

    后者乃是脱脱的书童,出身极其卑贱。偏偏后者又没有自知之明,总是喜欢往蒙古勋贵堆里扎,还每每乱出风头。当年耐着脱脱的面子,大伙打狗也得看主人。可如今脱脱尸骨早已冷了多年,此人依旧不知道进退,就实在有点自寻死路了。

    “右相大人勿怪,是属下欺骗他们,说是奉了您的宣召而来,所以他们才没有敢打扰您!”李汉卿根本不在乎定柱眼睛里刀子般的目光,笑着拱了下手,慢吞吞的解释。

    “你竟敢假传军令,你,来人,给我将其拿下!”定柱闻听,愈发火冒三丈。用力拍了下船舱壁,就命令亲卫入内抓人。

    “且慢!”李汉卿却抢在侍卫们冲进来之前,用脚踢上了门,随即,用屁股牢牢将舱门顶死,“大人且听我一言,若是此计不堪用,末将愿领军法,并且拱手交出三千训练齐整的火枪兵。若此计堪用,还请两位大人莫再计较李某的出身和先前的失礼,赐给李某独挡一面儿之机!”

    “你?!”定柱被李汉卿胸有成竹的模样唬得好生犹豫。侧转头,用目光向贺唯一问计。

    “外边的人先退下!”贺唯一本着死马且当活马医的想法,出言喝退了门外的亲卫。随即,又笑着向李汉卿点头,“说罢,你有什么计谋尽管现在就说出来!若是有用,本相保你独领一军便是!”

    “多谢左相成全!”李汉卿收起屁股,郑重向贺唯一施礼。随即,又将目光转向定柱,“右相大人意下如何?”

    “他的话便是我的话!”定柱狠狠瞪了李汉卿一眼,铁青着脸做出承诺。

    “两位大人,可知朱屠户在伪宋那边被封何爵?”李汉卿笑了笑,像考蒙童一样,循循善诱。

    “当然是吴王,这个全天下谁人不知?”定柱与贺唯一双双皱眉,猜不出此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蒙汗药。

    “那两位大人,可知昔日吴王夫差因何而死?”李汉卿笑着点头,做出一幅高深莫测模样。

    “这个....?”定柱与贺唯一以目互视,双双沉吟。作为他们这个级别的高官,当然不会相信民间谣传,夫差是因为过分宠爱了西施才导致亡国。而按照正史记载及他们的眼光判断,当时夫差为了跟中原诸侯争霸,不顾自身实力领倾国之兵北上会盟,才是真正的关键。吴国原本就是后起之秀,历史底蕴与国土面积,人口数量,都跟楚国、秦国、齐国这些五霸没法相提并论。而身后还有蛰伏着越国这么一个世仇....

    猛然间想起越王勾践靠偷袭灭掉吴国的典故,二人不由自主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朱屠户被封吴王,又在后路不靖之时贸然兴兵北伐,不正应了昔日吴王夫差的覆辙么。而此时此刻只要有人从南方趁虚杀向扬州.....

    目光同时一亮,旋即,二人又惋惜地摇头,“刘福通非鼠目寸光之辈,大元朝廷已经被他羞辱过一次,不能再去自取其辱!”

    “桑哥失里已经去过一次了。朱重八当初不肯上当,此刻忙着趁机席卷湖广,更不会轻易回头!”

    “两位丞相,可曾忘了,谁曾经向朝廷请封越王?”李汉卿丝毫不以定柱和贺唯一两人的否定为意,摇了摇手中的纸扇,继续低声提醒。

    “你说是张士诚?!”定柱和贺唯一再度打了个冷战,异口同声地回应。“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李汉卿没有反驳,只是笑着反问。

    想当初,脱脱兵进淮扬时,张士诚曾经与朱屠户割袍断义,并且自封为吴王。但随着淮安军将董抟霄和脱脱两个相继击败,张士诚又果断向朱屠户认错,放弃了王号,发誓这辈子要唯独大总管马首是瞻。

    双方表面上重归旧好,实际交往中,却再也回不到从前。淮安军随后的每一次在江南的军事行动,都对张士诚暗加防范。而张士诚为了自保,也几度沿着海路,偷偷向大都输送粮食,以求赦免当初的罪行,被招安封官。

    只是张士诚要价太高,总是想用几船粮食,就换取越王这种一个字的显赫封爵,并且还不肯拿出足够的诚意,率领麾下兵马易帜。只想得了封号之后,继续左右逢源。而大元朝廷又瞧不起此子那幅首鼠两端模样,始终拖延着没肯答应。如果眼下定柱和贺唯一,以左右丞相的身份,派遣使者从海路赶赴杭州,加封张士诚为越王,准许其世袭罔替。作为回报,此子未必不肯做一会越王勾践......

    “不可能!张士诚胆小如鼠!”反复思量,定柱与贺唯一依旧继续摇头。

    “要是答应出兵,当初他就该答应桑哥失里,而不是等到现在!”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当初朱屠户的兵马都集结在淮扬,张士诚如果胆敢与朝廷明着勾结,朱屠户立刻就可以提兵过江灭了他!”李汉卿撇撇嘴,冷笑着提醒。“而现在,朱屠户麾下主力全都出征在外,留守淮扬的只有区区一个第一军团,还分出了半数兵马去防备赵君用,内部空虚无比。况且,假使朱屠户北伐成功,这天下,肯定就再也没他张士诚的份儿。以他的志大才疏,又肯心甘情愿低头做小?!”

    这,才是最致命的原因。越是目光短浅,志大才疏之辈,越不会放弃眼前利益。就像夜猫子守着自己的死老鼠,明知道路过的大鹏鸟看不上,也仍然要对着天空张牙舞爪。

    定柱和贺唯一都看不起张士诚的为人,但是,却被李汉卿的话说得怦然心动。相互看了看,本着稳妥起见,又相继质疑,“可如果让张士诚趁机做大,岂不又是一个朱重九?”

    “若是朱重九断然下令徐达回师,张士诚岂能得逞?顶多是占据了扬州没几天,就又被赶走而已。对朱重九而言,这比赶一只苍蝇,麻烦不了多少!”

    “张士诚即便尽得淮扬之地,也做不成朱重九!”对于第一个疑问,李汉卿根本不多解释,直接给出结论。

    夜猫子就是夜猫子,吃得再胖也变不成鲲鹏。大元朝这次能利用他背后下手加害朱重九,将来就能轻松收拾掉他,根本不必担心他能借机展翅而起,扶摇九霄。

    至于第二个疑问,李汉卿就多少花费了一些心思。“朱重九不是徐达,他的赌性极重,用兵性喜冒险。如果扬州没传来警讯,也许他还会瞻前顾后。如果张士诚敢去偷袭扬州,被他得知后,他的举措肯定不是立刻令徐达回师相救,而是先倾尽全力,与徐达一道将咱们击垮。然后才会掉头去收拾张士诚。这是他的天性,末将跟他斗了这么多年,知之甚深。末将今天,愿为此立军令状!若张士诚动手偷袭扬州,而随后的时局变化不如末将所判断,就请两位大人取了李某人头祭旗!”

第七十一章 决战

    第七十一章 决战 (上)

    “善!”

    “壮哉斯言!”

    话音落下,定柱与贺唯一二人相继大笑抚掌。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连日来,耳朵里听到的几乎全是各地文武官员争相投降朱屠户的坏消息,猛然间跳出李汉卿这么一个甘心与为大元朝同生共死的异类,着实令人精神为之一震。至于其那条联越坑吴之计能否好用,倒还是次要的。反正已经这当口了,朝廷肯定不会再吝啬一个空头封号。而即便张士诚不肯起兵偷袭朱屠户的背后,对定柱与贺唯一两人来说也没啥损失,并且还可以借机收了李汉卿辛苦训练出来的三千火枪兵。

    迅速再度于心中权衡了一遍利害,定柱笑着颔首。“也罢!既然你肯立军令状,老夫就给你一次机会。来人,笔墨伺候!”

    “来人,替右相大人给张士诚修书。就说右相、老夫和李知枢密院事,联名保举他为越王!浙东行省丞相,许他开府建牙,自行任命文武百官。荐书已经送到了朝堂上,只待他肯答应出兵骚扰朱屠户身后,圣旨和印信便会从海沽登船!”贺唯一也笑了笑,大声补充。

    按照蒙古高官的习惯,随军都带着可靠的笔式齐。(注1)所以,片刻功夫之后,就有两个面目清秀的中年文人佝偻着腰走了进来。一个磨墨提笔,替定柱给张士诚写信。另外一个,则铺开纸张,替李汉卿写好了军令状,然后请后者签字画押。

    待一切忙碌完毕后,定柱立刻派出心腹,飞马赶赴海沽。调了最快的哨船,将自己书信送往杭州。贺唯一则兑现先前承诺,提拔李汉卿为镇定路达鲁花赤,枢密院正三品佥院,并且从中军划拨出七千精锐,补充进了忠义救**,由李汉卿统带。军饷、军粮,皆按最高限额拨付。

    “多谢两位丞相,今后赴汤蹈火,末将在所不辞!”李汉卿终于得偿所愿,装出一幅感激的模样伏地拜谢。

    “起来吧!赴汤蹈火就不必了。决战之时,你能竭尽全力就好!”看到他奴颜婢膝模样,贺唯一心里刚刚涌起了一丝好感,转眼又荡然无存。勉强笑了笑,低声吩咐。

    “起来吧!回去后仔细整合新老各部,别负了老夫和左相大人的信任!”定柱则一改先前茫然无措模样,笑着走上前,双手将李汉卿从甲板上搀扶起来,热切地叮嘱。

    “多谢两位大人!”李汉卿再度挣扎着拜倒,毕恭毕敬。

    “起来,老夫与贺大人也是为国举贤,你就不必太客气了!”定柱笑了笑,再度将李汉卿拉起。随即像长辈一般耐心叮嘱了几句掌控军队的要领,然后叫上了左相太平,一道将其送出了舱外。

    然而,待此人的背影跳上了联络专用的小舟,定柱的目光,却迅速开始变冷,“此子,心怀叵测,绝不可委以重任!”

    “且让他高兴几天。我已经在新并入忠义救**的人马中,另行安排下了心腹,若是发现有其不臣之举,立刻动手诛之!”贺唯一的目光也冷的像刀,盯着李汉卿渐渐远去的背影说道。

    他们两个都是当朝权臣,为大元殉难,乃为应有之义。而李汉卿不过是个下贱奴仆,平生未曾得到过朝廷丝毫的正眼相看,其前任东主还蒙冤被杀。而现在,此人却依旧表现出超出寻常的忠贞,其言其行,就着实无法令人理解了。

    俗语云,事物反常即为妖,对于自己看不明白,且不确定能否掌控的怪才,无论是定柱还是贺唯一,都绝对不会冒险留着他,任由他的实力继续发展壮大。

    但是,对二人来说,眼下最重要的却不是找借口杀掉李汉卿,永绝后患。而是想方设法拖延时间,争取将敌我双方主力遭遇的日期,拖到张士诚那边做出反应之后。因此,二人稍稍商量了一下,当晚就以蓄养体力为名,将大军驻扎在了运河边上的旷野里。第二天又将行军速度减慢了一半儿,以每日上下午各自十里的速度,缓缓向前爬行。

    也许是李汉卿的谋略起了效果,也许是徐达忽然感觉到了危险。就在定柱将手中兵马的行军速度大肆减缓的同时,淮安军却突然发起了新一波攻势。

    三月初八,淮安第四军团强渡漳水,克巨鹿。顺德路达鲁花赤战死,知府、镇抚等文武四十余人,献邢台城归降。广平、漳德两路蒙汉官员纷纷翻越太行山逃往冀宁。邯郸、永年、林州等城不战而下。一瞬间新增州县太多,淮扬政务院根本来不及派文职官员赶过去接收,只能暂且从当地提拔勇于任事且曾经为淮扬大总管提供过方便的士绅“乡贤”代管。

    三月十五,徐达亲自领军攻克攻克恩州。随即,张定边带领一旅精锐飞夺故城,吴良谋领第四军团克吴桥,与主力一道,对陵州形成合击之势头。陵州富商张蛤蝲不花乃知府王克己岳父,捐款十万贯犒师,并宴请城中有名望的官吏士绅一道于家中商议抵抗淮贼之策。王克己不知是计,欣然前往。张蛤蝲不花席间掷杯于地,家将家丁及淮扬军情处行动队死士尽数杀出,将阖城文武官员一网打尽。

    陵州既破,周边各地蒙元官兵和乡勇皆无力继续支撑。三月二十,淮安军分左中右三路齐头并进,数日内相继光复南宫、枣强、宁津、乐陵等地。月底,沿途州县尽数易帜,徐达的兵锋直指东光。

    河间路达鲁花赤董锫乃为元初宿将董文柄之后,很早之前就审时度势,与淮扬大总管府之间建立了密切往来。闻听徐达大军将至,董锫立功心切,以“迎战淮贼”为名,亲率兵马赶往东光。然后将麾下副万户、经历、镇抚等蒙汉官员,请到府衙密谋举义应淮,以谋下半生富贵。

    谁料他一手提拔起来结义兄弟许德光却因为私吞军饷被其当众责骂之事,对他怀恨在心。明着答应下去整顿军马,一道弃暗投明。私下里,却又勾结了色目知府胡塞因、千户李惠,半夜忽然起兵“捉拿叛逆”。

    达鲁花赤董锫乃世袭的武官,自身统御能力一般,又生性粗豪,交游广阔,行事全凭心意。结果仓促之间,竟被胡塞因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到一个时辰,充当临时行辕的知府衙门便被攻破。除了一个幼子被派出联络淮安军之外,董锫连同他随军同行的四子两婿尽数死于乱军当中。

    战火持续了一整夜,第二天上午,胡塞因和许德光等人,才将达鲁花赤董锫的心腹,以及城中的淮安军情处死士屠戮殆尽。原本隶属于河间万户府的一万余地方兵马,还有前一段时间董家出资临时招募的两万义兵,也逃散大半。被胡塞因等人协裹着留下来者,总计尚不足五千。

    那胡塞因自知凭着区区五千人马,绝对挡不住徐达的二十万大军。于是乎在城中公然洗劫,将金银细软以及其他看上眼的物件,尽数抢走。然后又放了一把大火,带领着许德光等人,一道逃向了南皮,试图去投奔定柱。

    结果才走到半路,便被闻讯赶来的吴良谋率部追上。双方刚一列阵,五千元军立刻崩溃。胡塞因、许德光、李慧等将逃命不及,跪地祈降。淮安第五军团长史禄德山恨胡塞因等人殃及无辜,援引当年审判张明鉴旧例,当场一众降将处以极刑,首级挂于高杆,为后来者戒。

    三日后,河间董家听闻噩耗,举家归降淮扬。四月初,献州、河间、府城等地,不攻而克。而此时,定柱所部的元军主力,才走到了沧州。距离南皮尚有一百余里。

    董家在河间路盘踞繁衍了近百年,号称一门十公,可谓树大根深。因此董家带头投降淮安,给地方上带来的震动极大。很快,真定路的其他几户汉军世侯之家,也在各自所居住的城池内纷纷竖起了义旗。或者直接宣布归附淮扬,或者效仿当年金末元初之时,结寨自保。准备审时度势,待价而沽。

    世侯们对民间的控制力一松,百姓们就愈发迫不及待地恭迎淮安军。谁都知道,淮安军身后就是数以千计的粮船,每光复一处华夏故土,第一件事情就停船放粮,赈济灾民。而只要你走到淮安军的控制地,无论男女老幼,只要按照对方的吩咐做几件非常轻松的事情,或者帮忙赶一下马车,或者帮忙拉几下缆绳,就能换取一整天的口粮。

    河间各地去年并没有遭灾,无奈距离大都城太近,所产粮食大部分都被官府搜刮去支撑元军了。所以百姓们开春以来就没吃上一顿饱饭。从淮扬大总管府培养的文职官员手里,拿到了第一碗粮食之后,无不感恩带德。一些心思机灵,年青力壮者,干脆当场要求从军。那些身体单弱,胆子稍小的,也纷纷将朱总管的仁义之名四下传播,以期蒙元朝廷早日完蛋,换成朱佛子这个有道明君登基,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与百姓们对淮安军翘首以盼不同,沿途也不断有铁了心为奴的士绅豪强,还有色目包税官,向北逃亡。免费将徐达这边的最新动向,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定柱与贺唯一两人手里。二人发觉与淮安军主力距离已经接近,立刻停住了脚步。一边派遣心腹将领阿鲁泰去“收复”河间府,打通河间路与保定路的通道,敦促月阔察儿立刻带领各路地方兵马前来增援,一边抢占周围有利地形,准备以沧州城为依托,与徐达一决生死。(注2)

    注1:秘书,蒙元时叫笔式齐,清代则为笔贴士。

    注2:包税官。蒙元时代的一种懒政。将某地税务承包给色目人,由他们代替朝廷收税。上缴一定数额之后,剩下的皆可以落入自家腰包。而这些色目收税官又贪得无厌,导致地方民生凋敝,自宋代以来蓬勃发展的商业文化,迅速萎缩清零。

    酒徒注:开始完本倒计时.....

第七十二章 决战 (中)

    第七十二章 决战 (中)

    沧州又名清池,位于运河东岸,周围地势平坦开阔,除了城西二十里外有一条漳水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险要。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故而对士气低糜,又缺乏各类火器助阵的元军来说,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决战之地。

    同样,因为骑兵数量较少,机动力量相对不足,淮安军上下对在宽阔的纯平原地区作战,也感觉非常不顺手。因此,敌我双方在最初几天,动作都非常谨慎。除了负责探索周边敌情的斥候们进行了几次试探性较量之外,大规模的战斗几乎没有发生。

    而斥候之间的搏斗,蒙元这边却没有吃什么亏。首先能充任斥候者,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个个身手高超。越是小规模遭遇战,越能显出本事。其次,对于周边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他们也远比淮安军的斥候熟悉。同样是装扮成普通百姓,他们将战马藏起来之后,头上裹一片脏兮兮的破布,就能把自己变成一个地道农夫。而淮扬人不用开口说话,光是白皙的面孔和相对柔顺的眉眼,就立刻将身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第三,则是双方在骑术上的悬殊差距,完全抵消了淮安军在武器上的优势。蒙古人自从学会走路就学骑马,而淮安军最老练的斥候,接触战马时间也没超过四年。三眼火铳在奔驰中的准头又略显不足,射程也大致于骑弓接近......

    结果在双方刚刚开始靠近的头几天,蒙元这边的士气居然暴涨。从定柱往下,都隐隐觉得淮安军也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厉害。如果战术运用得当,充分发挥自己这边的骑兵优势,说不定能力挽天河!

    不过,只过了一天功夫,定柱的好心情就消散殆尽。在探明了周围敌情并核查完地形地貌之后,淮安军又开始整体前推。依旧是分为左中右三路大军,每一路彼此相隔三十到五十里左右距离。每一路内部,还继续根据附近的情况细分为军或者旅。由一名宿将统率,将沿途遇到的城池和堡寨,尽数一鼓荡平。

    。朗儿口,孟村、盐山,利民场,几乎在五天之内,定柱就失去了大半儿战场外围据点。一些待价而沽,随时有可能倒向交战双方的之一的“义兵”,也挨个被淮安军清理干净。速度快得令人乍舌,并且手段也极为狠辣。据逃回来向定柱告哀的残兵们述说,吴良谋、吴永淳和张定边等人,根本就没有跟对手公平一战的机会。每次将兵马开到堡寨或者城池治下,先给防守方半个时辰决定是战是降,待时间一到,就是上百门各色火炮连番发射,“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数声,天崩地裂!

    “都下去休息吧,如果不想死,就管住自己的嘴巴!来人,送他们去三十里外的兴济,交给也先忽都仔细甄别!”每次都不等报信者说完,定柱就烦躁地打断。

    淮安军的火炮,的确犀利威猛。但是说凭借百十门火炮就能直接将一座城池轰碎,或者将数千兵马尽数炸死,那简直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眼下又不是数年前,朱贼刚刚将火炮投入战场的时候。那会儿大元这边根本不知道火炮是啥东西,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听到轰击声腿脚先吓软了大半儿,只知道挤在一堆挨炸,所以每次才死伤惨重。

    而现在,连最底层的百夫长,都明白火炮的杀伤范围只是在弹丸落地点附近那三五尺了。更高级的将官,也早就得到叮嘱,听到炮击声就将队伍立刻分散。经过长时间不惜血本地仿制,如今大元朝的军械局,甚至还能造出轻便的四斤炮和射程超远的六斤炮来。只不过每门炮的造价依旧偏高,使用寿命也比走私来的淮扬炮略有不及而已。

    所以甭说其他沙场老将,就算定柱自己这种从来没打过仗的,都知道无数种应对火炮的办法。百余门火炮同时发射,听起来的确惊天动地。但对于躲在城墙后的人,或者平原里分散列阵而前的步卒,威吓的效果却远远高于实际杀伤。如果主帅指挥得当,五千兵马凭借坚城固有十天半个月,根本不成任何问题。

    所以,不用细问,定柱就知道溃败回来的这些残兵,是败于士气崩溃,而不是淮贼的火器犀利。对于这些已经被吓破了胆子的废物,定柱可不敢留下他们在自己身边继续散播恐慌。将其尽数交给贺唯一的儿子也先忽都看管,是最好的选择。待腾出手来之后,再仔细鉴别,或杀一儆百,或去芜存菁。

    “报,右相,阿鲁泰回来了!他,他跪在辕门外负荆请罪!”刚刚打发走了一支残兵,还没等松口气儿,临时议事厅门口,却又传来了近卫的报告声。

    “哪个阿鲁泰,是色目军万户阿鲁泰?!他怎么回来了?把他给我喊,来人,把他给我押进来!”定柱闻听,脖子后立刻寒毛倒竖。别人打了败仗,固然让他生气,却不至于方寸大乱。毕竟那些外围据点,只是为了拖延敌军进攻速度的,定柱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们能坚持太久。驻守在据点中的兵马,也都是三流货色,损失再惨,也不会令他这边伤筋动骨。

    但是,色目军万户阿鲁泰的情况却完全不同。其麾下八千并兵马,全是精锐中的精锐,个个生得人高马大,并且武装齐整。而他们的任务,却只是去“收复”由董家余孽窃据河间府,打通河间路与保定路的联络!

    据定柱所知,此刻董家手里掌握的兵马,只有区区三千。并且根本不是什么正规军,而是河间府城内几家知名大户临时拼凑出来的护院和家丁。淮安军的前锋,眼下距离河间府城也有百里之遥,根本来不及赶去相救。他原本以为阿鲁泰带着色目军一到,就是以虎扑羊。谁料老虎突然顶着一脑袋血迹逃了回来,而羊群却站在城墙上耀武扬威!

    “右相,右相,末将,末将差点儿就见不到你了?”没等定柱想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他的心腹爱将,色目万户阿鲁泰已经哭喊着爬了进来。以双膝为脚,向前爬了数步。一边哭嚎,一边大声解释道:“末将刚刚赶到城下,还没等立营,漫山遍野里全是敌军。末将,末将多亏了手下弟兄拼死相护,才杀透了重围。否则,末将,末将连回来给您报个信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给我起来,慢慢说,到底是谁设下了埋伏。打的是哪家旗号,到底有多少人?!”定柱根本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弯下腰,一把拎起阿鲁泰,将此人举上了半空。

    他以前虽然只做过文官,却有一把自蛮力。阿鲁泰被他拎着脖子,很快就憋得无法呼吸。手脚一边拼命挣扎,一边**着求饶:“饶,饶命。是蒙古军,大元蒙古军!右相,末将,末将是,是,是专程回来报信的。末将,末将要死了,呜呜——,末将,末将——”

    “留他一条命,让他把经过说清楚!”左相贺唯一见阿鲁泰已经开始翻白眼儿,赶紧走过去,用力弹了一下定柱胳膊肘处的麻筋儿。

    定柱的胳膊顿时一酥,手指立刻松开,将阿鲁泰摔了个狗啃屎,“你个废物,你赶紧把话说清楚。否则,定斩不饶!”

    “是,是!”阿鲁泰死里逃生,匍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末将,末将真的尽力了。斥候,斥候都说淮安军根本没有派兵增援董家,周围的其他势力,末将也都探听得一清二楚.....”

    他输得的确有些冤枉,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不甘心。色目军士卒,清一色都是流落在中原的大食武士。在各自故乡犯下了什么罪行,或者所辅佐的主人夺权失败被杀,才乘船出海另谋活路。这些人要么是狂热的天方教徒,要么眼睛里头只有钱。带着他们去对付一群刚刚拉起队伍的家丁,简直是牛刀杀鸡。

    然而让阿鲁泰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探明了淮安军的动向,探明了董家余孽的虚实,却忽略另外一伙潜在的敌人。正当他们以为可以停下来歇歇脚,然后杀进河间府屠城的时候。他们的 两翼和背后突然竖起了一支蒙古军的战旗....

    “到底是哪支蒙古军?你想跟本相汇报什么?蒙古军都在本相这儿,怎么可能跑去伏击你?”定柱听得满头雾水,抬起脚狠狠踹了阿鲁泰一记,厉声催促。

    “是,是,是驻保定路的蒙古军!”色目军万户阿鲁泰打了滚儿,痛苦地回忆,“是大元保定万户府的蒙古军,足足有一万多。打着保定路万户府的旗号,还有,还有上万毛葫芦兵,还,还有一些,分明就是禁军!末将,末将不敢乱猜。但,但末将好像,好像看到了,看到了太尉大人!”

    “啊——!”定柱身体晃了晃,头晕目眩。

    他一直在提防月阔察儿意志不坚定,有可能带着部分禁军临阵脱逃。所以才将此人给打发到了保定路去收拢地方兵马和各路“义军”,以备不时之需。谁料想,月阔察儿居然如此无耻,干脆就直接投靠了朱屠户。

    这下,他就再也不用想着去打穿河间路与保定路的通道了。月阔察儿已经杀过来了,即将跟徐佃户一道,给他来一个前后夹击。

    “不用慌,月阔察儿没胆子过漳水河!”左相贺唯一再度大步上前,一把扶住定柱。“他与那些汉军世侯一样,不过是想浑水摸鱼而已。当年大金被我蒙古所灭时,无数人都用力这一招,根本不算新鲜。他不会真心为了朱屠户去拼命,朱屠户也不敢相信他,所以,他不可能靠敌我双方太近!来人,把这厮推出去,斩首示众!把嘴巴给他堵上,一句话也不准他乱喊!”

    “是!”门外立刻扑进来数名禁卫,不由分说,将阿鲁泰捆绑起来,脱下袜子堵住嘴巴。

    “饶,呜呜——!”阿鲁泰没想到贺唯一比定柱还心狠,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家主人定柱,拼命挣扎。而定柱却像失去了魂魄般,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任由他被亲卫们拖出了议事厅外,手起刀落!

    “不能再拖了,你得马上给徐达下战书,约他择日一决生死!不论张士诚那边有没有动作,都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会令你我四面楚歌!”果断杀了阿鲁泰灭口,贺唯一俯身于定柱耳畔,急切地提醒。

    “你刚才不是说月阔察儿.....?”定柱依旧在突然而来的打击下,有些回不过神。愣了愣,喃喃地反问。

    “那是为了稳定军心!”贺唯一急得用力跺脚,“事实上,月阔察儿到底想干什么,我也猜不到。眼下最怕的是他忽然挥师杀向大都,去劫持陛下,然后跟朱屠户和太子两方同时讨价还价。万一大都有失,咱们手中这十几万大军,瞬间就会散掉一大半儿!”

    “他,他敢劫持天子?”定柱的两只眼睛茫然地转了转,用力摇头。将心比心,他自己先前被妥欢帖木儿逼到了绝路上,都没想到过去拥立新君。月阔察儿身为世袭蒙古贵胄,怎么可以做得如此无法无天?

    “他当年丢光了士卒,却依旧能从徐州战场脱身,原本就很蹊跷。这些年来,又没少在跟淮扬的生意中发财。大都城内,跟他一样只认钱财不认皇上的家伙,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在如此时局之下,他们为了一己之私,还有什么不敢干的?!况且太子那边,怎么可能不趁机下手,暗中跟他们勾搭成奸?!”贺唯一急得咬牙切齿,说出的话来一句比一句不客气。

    “的确如此!”定柱想了想,用力点头。“你说得没错,大都城内那种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太子殿下恨咱们尤胜淮贼。咱们必须尽快跟徐达决战,可是......”

    略作迟疑,他又很不放心地低声询问,“徐达肯跟咱们决战么?眼下形势,拖得越久,对他来说恐怕越有利!”

    “他也不敢拖得太久。并且,他下力气拔除了外围据点,为的就是一战而竟全功。万一耽搁久了,太子那边幡然悔悟,或者刘福通、朱重八等人变了心思,挥兵东进。届时淮安军会跟咱们现在一样,将进退两难!”贺唯一想了想,非常自信地回应。

    “那我就写,时间由他定。我在沧州城下恭候他的大驾!”定柱听贺唯一说得肯定,咬着牙点头。

    是死是活,就在此一战。月阔察儿忽然举兵割据的消息,榨干了他最后的一丝耐性。让他宁愿早点儿看到最后结果,也不愿在黑暗中继续忍受无穷无尽的煎熬。

    而徐达那边,也仿佛正如贺唯一所料。对于速战速决的渴望,丝毫不比定柱差。收到蒙元方面信使的战书之后,竟然毫不犹豫地批了四个字,然后将战书直接掷在了使者了脸上,“告诉你家右相,三日后上午,我淮安军十万精锐,与尔等于沧州城下,一决雌雄!”

    “三日之后,一决雌雄!”

    “三日之后,一决雌雄!”

    淮扬将士听徐达说得干脆,也都意气风发,拔出佩刀,高高举上了半空。

    “三日之后,一决雌雄!”

    “三日之后,一决雌雄!”

    .....

    中军帐外,两万第三军团精锐,听将领们喊得豪气。也都纷纷跟着扯开嗓子,齐声高呼。霎那间,宛若山崩海啸。

    定柱的信使被吓得面如土色,不敢逞口舌之利。从地上捡起书信,连滚带爬,鼠窜而去。直到坐骑已经回到了沧州城内,耳朵处,依旧有呐喊声萦绕不绝。

    “战就战,我成吉思汗的子孙,还怕了死不成?!”定柱被徐达的回复,气得暴跳如雷。立刻开始着手,做最后的准备。

    他麾下二十万大军,这几天在外围损失了两万余不入流的杂兵,又在河间府城下丢了八千精锐,剩下还有十七万挂零。但这十七万,却不能全都摆在战场去。一则主帅的旗鼓联络范围有限,不可能让排在几里外的兵马,还按照号令行事。二来双方真正交手时,战场上也同时摆不开三十万大军。所以,跟贺唯一、李思齐等人反复商议过后,他将十七万人去芜存菁。留了四万老弱于城内摇旗呐喊,以壮声威。一万炮军占领城头,居高临下。三万前往沧州左右两侧的小城,侧应主力。剩下的九万精锐中精锐,则分为左、中、右、后四军,除了中军为三万兵马之外,其余三个分部皆为两个万人队。中军由他自己亲自统帅,后军交给了贺唯一,左右两军,则全给了李思齐、李思顺兄弟两个。届时,所有被选中出战的将士,将背靠沧州城列阵,让那淮贼徐达也看看,大元并非没有男儿!

    三日时间不算长,定柱做好了战术部署之后,坐在城里却度日如年。一会感觉到好像大都城已经丢了,皇上和群臣都被月阔察儿给掠走去了冀宁。一会儿仿佛又听见有人跑进来汇报,说张士诚果然鼠目寸光,带兵偷袭了扬州。一会儿,又好像听到冥冥中有人告诉自己,刘福通已经给朱重九下了令,命其必须退兵,留着大都给汴梁军来打。一会儿,仿佛又听见有人在外边大喊大叫,说太子提着十万雄兵,杀过了井陉关,直插徐贼后路.....

    然而,事实上,这三天他过得非常安静。任何消息,无论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没听见。数百里外的大都城安然无恙,妥欢帖木儿非但没有被人劫走,反而还有闲心给全天下的英雄写了道圣旨,号召他们戮力勤王。杀朱屠户者,封江南半壁。而月阔察儿,在将兵马推进到献州一带,与淮安军派出的小股留守部队接触后,也果断地停住了脚步。摆足了架势要坐山观虎斗,两部相帮。

    至于海上,更是音讯皆无。春天时刮南风的时候多,刮北风的时候也不少。快船从杭州到海沽,至少需要七天上下,来回则至少得半个月。再算上张士诚那边做决策的时间,以及风向和天气耽搁,想立刻得到答复,也是强人所难。

    “徐达那边,情况跟咱们一样。万一后路有失,他一样需要三到五天,才能收到朱屠户的撤军命令!”贺唯一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见定柱神不守舍,就不停地给他打气。

    “必然如此!”定柱咬着牙,大声回应。“张士诚鼠目寸光,张士诚必然鼠目寸光!”

    说道最后,声音以带上了几分神秘味道,隐隐宛若诅咒。

第七十三章 决战 下

    第十章暗战(下)

    那次培训时间很短,路汶自己最初也以为只是走个过场,天子门生么,忠心最是重要,眼下整个淮安军中凡是官职升到团长以上者,有谁不需要先到讲武堂里走一遭,但是真正在教室里坐下來之后,他才发现事实与自己先前的判断完全不同。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朱总管很在行,至少在使用细作和培训细作方面,比主持军情处日常事务的陈基,要强出几十倍,而古往今來,从战国时代起就被兵家反复强调的“用间”,只有到了朱总管这儿,才真正被当成了一门儿学问,在此之前,包括最擅长“用间”之道的蒙元朝廷,都属于业余水准,所使用的人员也无非是和尚、道士、妓女以及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地痞无赖,一举一动都透着外行。

    所以自从那次培训之后,路大厨对自己和自己所从事的职业,就彻底改变了看法,不再是单纯为了找蒙古人报仇而当细作,也不再认为自己是因为体力太差,上不了战场才不得不从事这种下九流的勾当,而是真正把“用间”当作可以与带兵、治学相提并论的大事來做,并且打心眼儿里为自己所从事的职业而感到荣耀。

    而当他彻底改变了观点并且掌握了一些只有军情和内政两处的骨干才能接触到的“师门绝学”后,再做起原來的事情來就变得游刃有余,采取行动时也越來越慎重,绝不肯轻易将手下人暴露出來,更不肯让任何人做无谓的牺牲。

    只是今天这番谨慎,在急于报仇的伯颜看來,就变成了过于心慈手软,故而后者的眼睛迅速就开始发红,躬身施了个礼,哽咽着说道:“大总管和站长如此看中伯颜,伯颜沒齿难忘,然而伯颜这条命,早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要能让妥欢帖木儿父子遭到报应,伯颜纵使粉身碎骨亦甘之如饴。”

    大厨路汶听了,立刻又笑着摇头,“他们父子已经遭到报应了,难道你沒察觉到么,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同床共枕二三十年的夫妻反目,亲生儿儿变成仇人更为悲惨的事情,,死算什么,对你我这种孤魂野鬼來说,生有何欢,死亦何苦,但与其怀着期待死在仇人前头,哪如亲眼看到他们一个个身首异处來得痛快,。”

    知道伯颜的心结很难打开,想了想,他又低声补充道:“即便爱猷识理答腊真的饥不择食,答应向淮安军借兵,想要不惊动蒙元官府,能从水路运到直沽,再偷偷潜往大都城的我军精锐,也不可能超过一个旅,三千兵马猛然出手,打妥欢帖木儿一个出其不意沒问題,过后想长期占据大都,固守待援,则根本沒任何可能,到那时,这三千弟兄,就等于间接地死于你我二人之手。”

    伯颜听得愣了愣,咬着牙强辩,“毕竟能杀了妥欢帖木儿父子,让大元上下群龙无首,主公渡过黄河北伐,必将势如破竹。”

    三千兵马肯定守不住大都,哪怕是三千装备了迅雷铳和神机铳的淮安精锐,在大都这种规模的城池上,隔着三步站一个,都很难站满东南西北任何一面城墙,只是,在提出这个计划的最初,他根本就沒想过让那三千弟兄活着杀出去,包括他自己,也是死得其所。

    “大元朝从來就不缺皇帝,眼下明知道咱们淮安军沒功夫向北打,他们自己才内耗不断,如果得知咱们的人已经进入了大都,他们立刻就会再度抱成团儿,哪怕咱们成功地将妥欢帖木儿和太子,还有妥欢帖木儿的其他几个儿子全都杀掉,对于蒙元王公贵胄來说,也不过是再拥立一名皇帝的事情,万一拥立的是个明主,主公北伐路上,反而会遇到更多麻烦。”路汶想了想,继续轻轻摇头,“况且,你的这个方案,还有一个非常大的漏洞,只是你眼下被仇恨蒙住了眼睛,自己沒发现而已。”

    “漏洞,漏洞在哪,。”伯颜闻听,立刻就顾不上再争辩三千人的牺牲值得不值得,瞪圆了红红的眼睛,急切地询问。

    “哈麻。”路汶又看了他一眼,低声吐出了一个名字。

    伯颜身上的杀气瞬间就降低了一大半儿,迟疑半晌,才低低的说道:“哈麻,他,他能起到什么作用,只要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带兵入了城,第一个死掉的就是他。”

    “眼下他还是大元朝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路汶摇了摇头,笑着点醒,“妥欢帖木儿已经对他起了杀心,他可能一点儿都沒感觉到么,还是他也像脱脱丞相那样,对昏君忠心耿耿,明知掉早晚会被杀了祭旗,也低头等死,绝不挣扎还手,。”

    “这。”伯颜的脸色瞬间开始变白,额头上缓缓冒起一股雾气,作为前丞相脱脱的养子,他绝对不相信大仇人哈麻是个和脱脱一样的忠臣,哪怕他现在自己为了报仇已经主动投靠了淮安军,也依旧打心里眼里瞧不起哈麻,打心眼里不相信,哈麻会像脱脱当年一样,宁死要做一个千古忠臣。

    而自打妥欢帖木儿下旨调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來大都那天起,到现在已经有小半个月了,哈麻却沒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垂死挣扎的举动都沒有做一下,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正百思不解间,耳畔又传來路汶低沉的声音,,“藏在阴影里头的敌人,才最可怕,而把全部力量摆在明面上的对手,反倒容易应付,我跟你一样,也不相信哈麻会选择束手待毙,他这个人虽然又贪又坏,却绝对不蠢,万一在太子和奇氏的阴谋突然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你说,妥欢帖木儿哪里还顾得上再杀他,而他和月阔察儿无论带着兵马站在哪一方,哪一方就胜券在握,过后,谁还有本事再杀他,。”

    “这”伯颜的额头上,终于渗出了一层又细又密的冷汗,紧握着拳头,嘴里发出痛苦到的**。

    他发现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大都城这潭子死水,恐怕不是一般的深,甭说三千淮安军毫无防备的卷进來,即便人数再多两倍,恐怕结局同样是粉身碎骨。

    “你回去继续盯着爱猷识理答腊,辅佐他逼宫夺位。”知道自己已经彻底令对方打消了不切实际的念头,路汶轻轻拍了下伯颜的肩膀,笑着补充,“但是千万不能再鲁莽,如果他那边真的决定向淮扬寻求火器方面的支持,只要苏先生答应,我就会尽可能快地派人调集一笔给他,让他更有底气地去父子相残,刚才有一点你说得沒错,他们父子俩反目成仇了,对咱们淮安军北伐大有助益,至于哈麻那边,我立刻派人去详查,如果他不想等死的话,可能最近三五天之内,就会抢先出手。”

    “遵命。”伯颜举手行礼,低声答应,心中终究还有些不甘,想了想,在告辞之前试探着询问,“大人,如果,如果妥欢帖木儿父子真的打起來,咱们,咱们淮安军,什么时候能够渡河北伐。”

    “应该会很快。”路汶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下,低声分析,“虽然第一、第二、第三军团都在江浙,但至少第四、第八军团能挥师北上,但最后能打到什么地方就不好说了,毕竟事发太仓促,主公那边一点儿准备都沒有,而眼下,也根本不是北伐的最好时机。”

    “希望是妥欢帖木儿杀了儿子和老婆,然后又发现淮安军已经兵临大都城下。”伯颜丝毫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咬着牙说了一句,转身大步出门。

    路汶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地将他送到了前院鸡毛小店的门口,先仔细跟周围暗哨查验了胡同左右两个出口的动静,然后才低声吩咐:“路上小心,以后非极特殊情况,不要逆向联系,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必须记得,保全自己为上,还是那句话,为了报仇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

    “属下明白,属下不会再來了。”伯颜点点头,飞身跳上马背。

    路汶又叹了口气,站在阴影里,目送对方离开,他心中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所有叮嘱都是徒劳,伯颜心里的仇恨太浓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发酵到影响理智的地步,所以无论是爱猷识理答腊夺位成功,还是妥欢帖木儿在父子相残中最后获胜,伯颜恐怕都很难再活下來。

    作为军情处最老练的头目之一,他当然不可能让整个大都站上下都陪着伯颜一道冒险,因此在将今晚得到的情报派人传递出去后,立刻开始着手安排整个大都站向备用“巢穴”转移,同时,派出麾下精锐去联系在右相府里的眼线,尽最大可能掌握哈麻那边的动静。

    与太子府的情况不同,军情处对右丞相的渗透,远不及前者顺利,细作最高级别不过是一名帐房先生,接到催促后,送出來的消息非常有限,并且里边大多都是些与生意想关的琐事,如相府又收了谁家的贿赂,又购进了哪些地产,或者又将某块田产以高出市面数倍的价格转手给了谁家之类,零零碎碎,看不出任何价值。

    然而,将这些琐碎事情摆在一处反复揣摩之后,大厨路汶却猛地站了起來:“來人,派信鸽,紧急情报,哈麻想弃官潜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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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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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行介绍:
我们可以去死,但死之前,我们要像人一样活着!
这是一本以元末农民起义为背景,讲述一群原本庸庸碌碌的汉子奋起反抗,在废墟之上重新建立华夏民族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个普通人,虽然他是穿越者,但与那时代的千千万万华夏儿女一样,他也在为像个人一样活着而浴血奋战!
这个故事并非为了追究指摘哪个民族过去的是非,而是为了记录当年华夏百姓为了不受奴役而进行的抗争。男儿行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男儿行,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男儿行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