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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味罗宋汤     大明金主txt下载     大明金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徐管事

    若说大明朝最有名的两位徐阁老,无疑就是徐阶和徐光启了。

    两人都是松江府人,不过徐阶是华亭县人,徐光启是上海县人,并没有直接的宗亲关系。当然,现在说起“徐阁老”必然是徐阶无疑,因为徐光启他爹都还没出世呢。

    徐阶的人生十分波折。少年神童,青年愤青,中年厚黑,晚年权相。徐元佐很不理解后世为何编导喜欢张居正而忽视徐阶,显然徐阶的人生故事更有趣,而且从明朝权相斗争而言,徐阶是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

    他师承权相夏言,在夏言被严嵩斗倒害死之后,他与严嵩攀亲,甘心人下。最后自己斗倒了严嵩,又培养了大明最后一任权相——张居正。

    在徐元佐看来,徐阶绝对能在中华五千年善用头脑的智谋之士中,当之无愧地位列第一集团。

    如今要去他家面试,何啻于当年毕业前收到了汇丰的面试通知!

    隆庆二年,徐阶徐阁老应该刚刚致仕吧。

    徐元佐边走边在脑中深挖了一些:非但是刚刚致仕,而且还面临着高拱一派的反攻倒算,整个徐党都如惊弓之鸟。

    现在应该是他最不如意的时候!

    徐元佐心中一乐。要想给人留下一个深刻的好印象,乘人生病、低谷状态是最简单的。虽然徐阶已经致仕了,以他的年纪也不可能有复起的一天,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致仕阁老的一句话也足以送他这个草根小民上青天了!

    要说贵人相助,这才是真正的贵人啊!

    徐元佐突然觉得眼前一黯,连忙刹住脚步,差点撞到陆夫子身上。

    陆夫子转身道:“这是徐管事的宅子,你们先门口等等。”他怕徐元佐没有人情往来的经验,又交代两句礼仪忌讳,这才上前敲门。

    有门子出来开了门,请陆夫子进去,用眼神示意徐氏父子避开一些,以免挡住正门。

    徐元佐看看那门子身上穿的衣着,竟也是不差,可见徐氏果然不愧松江第一家之名。

    徐贺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终究没机会进去了,神情颇有些失落,犹自不肯死心。徐元佐看着父亲这副模样,心中有些不忍,到底精神和身体还是有统一延续性的嘛!

    正当他准备安慰一下这个不怎么靠谱的父亲时,徐管事家的大门吱地一声开了道缝。

    “徐元佐?”门子的目光落在了徐贺身上,似乎觉得这个有些太老。他再看徐贺,却又觉得这个似乎有些太小。

    “是是,正是小可。”徐元佐连忙上前,有那么个刹那,他领略到了基因的影响力。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

    徐元佐连忙收摄心神,不让徐贺的影子流露出来。

    “你跟我来。”门子盯着徐元佐说道,换言之就是对徐贺说:你给我等在外面。

    徐贺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缩到墙角独自舔伤。

    徐元佐没有时间去安抚父亲受伤的心灵,跟着门子进了大门。

    一进大门就是轿厅,虽然不大,却是大户人家必有的功能建筑。徐元佐随门子过了前院,并不进正堂,拐入一座月门,顿时山石、藤蔓触目而来。

    ——这院子不俗啊!

    徐元佐飞快地转动眼珠,打量着这个园林。因为没有游人的关系,园子里花香鸟鸣,曲径幽亭,倒比后世那些人头攒动的历史名园更有风味意境。

    陆夫子与徐管事徐诚正坐在花厅里聊天。

    “来来来,这就是我推荐的学生,徐元佐。”陆夫子见到徐元佐,伸手招呼道。

    徐元佐望向徐诚,见此人留着三络长须,面容青隽,虽然有些皱纹,却不显得苍老,反倒是给人一种阅历丰富,老成可靠的感觉。如果不是知道他身为徐家家仆不能科举,任谁都会怀疑这里坐着的是个闲情淡雅的举人老爷。

    “徐老爷。”徐元佐连忙上前见礼,挑着好听的叫。反正再过几年江南这边的称谓就会乱套,什么人都可以称“老爷”、“官人”。

    现在喊出来,其实也只是跟上了流行时尚罢了。

    徐老爷果然老怀大慰:“这就是我家老爷的宗亲啊。”

    徐元佐顿时吓得腿都软了。

    即便作为后世之人,也知道在极其看重家门名谱的明朝是不能乱认亲戚的。尤其是小户人家攀附大户人家,非但要被人嘲笑,还会引来极大的恶感。若是碰上有道德洁癖的大户人家,即便不觉得自己祖宗被玷污了,也会觉得此等人数典忘祖,绝对是不可交往的小人!

    徐元佐不用猜就知道是陆夫子说的,自然也不能立刻辩解,总觉得自己好像有了点麻烦。

    “听说你家现在有些困顿?”徐诚又道。

    徐元佐硬着头皮道:“所以求管事给个差事。”

    徐诚点了点头:“你知道我徐家最大的生意是什么?”

    “棉布?”徐元佐试探道。他今天才知道陆夫子给他找了徐家这个豪门,哪里有功夫做功课?

    徐诚笑了笑,道:“其实我家棉布生意倒是其次,最大的生意其实松江米。”

    徐元佐恍然大悟。

    松江府是全国最大——恐怕也是当今世界最大的棉布出口地,同时它也是全国最大的粮食进口地。只是后世的人们在提到苏松手工业发达挤压农业时,总会引用万历晚期的数据——那时候苏松本地产粮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事实上,松江米的质量十分不错,一度还是朝廷贡米。

    “不过你要说棉布,倒也不错。”徐诚面不改色道:“因为米粮的收益已经渐渐弱了下去,棉布的收益却日益增多。不出三五年,恐怕徐家就要专做棉布,兼营米粮了。”他话锋一转:“你知道我这个管事,在徐家管的哪块生意?”

    徐元佐偷偷打量了徐诚一番,心中略作计较:看他面白须长,显然不是常去地里的人。然而看他神情中一股落寞,刚才说到布市大涨也没有丝毫兴奋,既不是城府极深,也不是故意抑止,可见与徐家的棉布生意多半无缘。

    “小可不知。”徐元佐老实道。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呢。”徐诚口吻萧索,略顿了顿方才道:“我管的是徐家最不起眼的产业,这栋老宅子。”

    徐元佐略微释然。城里面可是寸土寸金,一个管事都能攒下这么大一座宅院,实在有些可怖。

    徐诚叹了口气:“还有一座空而无人的新宅子。”

    徐元佐有些诧异,如果只是这样,为什么还要招募自己这个伙计呢?虽然初到大明时日不久,但是这个时代的人将公私分得很清楚。产业上用的是公人,生活里用的是私人。私人可能转为公用,但公人不可能转入内宅帮忙处理家庭事务。

    ——难道陆夫子把我卖给徐家为奴了?这也太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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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职位薪酬

    不可否认的确有这么一种贩卖良家子弟的人存在。

    不过那需要满足很多条件,比如卖家是恶霸,被卖的人欠了钱,又老实巴交不会维护自己的权益,收买者必然是缺乏道德约束,不在乎公众舆论的劣绅土豪。

    现在这三个条件都不成立,所以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徐元佐头上。

    徐元佐安安静静地听着,并没有着急插话。

    徐诚缅怀一番之后,望向徐元佐,笑道:“你果然如陆先生说的,沉稳。”

    “先生过奖。”徐元佐朝徐诚和陆夫子略略控背。

    “你就不想问我为何要招人么?”徐诚再次望向徐元佐的目光之中带着一丝好奇。

    “小可无须知道。”徐元佐直截了当道:“老爷要我做什么事尽管告知要达到的成效。至于为何要做,那是老爷的事。如何去做,那是小可的事。做不到老爷的吩咐是小可无能。小可头脑不灵光,只知道这些。”

    “噫!”徐诚长叹一声:“很好,很好啊!”

    陆夫子面带得意,帮腔道:“此子如何?”

    “好。”徐诚道:“这样的人我才放心。”

    陆夫子望向徐元佐,讨功似地说道:“还不谢过徐管事?”

    “多谢徐老爷。”徐元佐道:“不过小可也怕耽误了老爷的差事,堕了老爷的名声。还请老爷告知,要小可做些什么,做到何等程度。”

    徐诚抚须而笑,道:“是个可靠的人。”他这才道:“是这,我家老爷今年致仕还乡,你晓得吧?”

    “阁老还乡是地方大事,自然晓得。”徐元佐道。

    “我家二少爷就为老爷在夏圩起了一座宅院,准备给老爷颐养天年的。”徐诚缓缓道:“就在礼塔汇(李塔汇)河对面,距离小蒸也不远。”

    徐诚继续道:“不过这处宅子起得有些不合适。地方大,屋舍不多。老爷回来之后,又不满意,所以等于白白费了银钱。”

    徐元佐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能面见阁老的人可不多,徐阶看起来是遭人弹劾狼狈离京,但很快人们就能意识到这位权相的能量,即便退休在家,要处置一两个巡抚御史却是易如反掌之事。所以徐家给老爷子准备的养老院肯定不会建筑太多屋舍,而是把银子花在园林景观上面。

    园林上花的钱可比盖房子贵得多了,别的不说,光是太湖石就难以估价。若是再移栽几本珍贵花木,那园子就是价值连城。

    如果徐阁老不愿住那边,这宅子就是空关——等闲不会有多少财主能够买下来。而徐氏肯定是不能亏本卖出去的,否则亏钱事小,让人质疑徐家子弟对老首辅的孝心就亏大了!

    徐元佐隐隐觉得这事有些棘手了。

    “这座园子也不打算放奴仆进去,徐家就算是家大业大也没闲钱白养那么多人。”徐诚说话间多了一些愠怒:“摊上这种事,你可知道我要招人干嘛了?”

    徐元佐垂着头,低声道:“老爷见谅,小可还是不知道。”

    “你!”徐诚顿时气结,望向陆夫子。

    陆夫子一脸尴尬:“你怎么关键时候犯蠢?当然是由你出面,去找些短工、健妇,将园子收拾妥当。”他顿了顿:“这差事简单好做,职位薪酬却高,分明是徐先生抬举你的!”

    徐元佐露出一脸憨笑:“老爷,做这等小事,敢问职位薪酬能有多高?”

    徐诚干咳一声,起身对陆夫子道:“见谅,更衣。”说罢也不理会徐元佐,径自出了花厅。

    陆夫子知道这是徐诚故意留下他把话说清楚,恨铁不成钢:“你过来过来。”徐元佐只得挪步上前。陆夫子忍住火气,道:“你知道这个徐诚是什么来历?”

    “学生不知啊。”徐元佐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么个无名小卒。

    “他是徐阁老的管家啊!”陆夫子痛心疾首道:“我与他也是幼年玩伴的交情,否则怎么能谋得这么好的差事!”

    徐元佐一拍厚厚的脑门:“原来如此。他一直陪着阁老在北京,等回来之后却发现家里管家、管事全都让人占了,自己内外无援,结果就打发到这里养老,顺便再给他个鸡肋一样的园子放着恶心他。”

    “就你聪明!”陆夫子也重重在那油光铮亮的脑门上弹了一记,低声道:“阁老离京的时候有些狼狈……他手下的确没有可靠的人,正好我来找他,又记得你的事,这才说下来。”

    “夫子,”徐元佐认真道,“关键还是那四个字:职位薪酬。”

    陆夫子无语,只得道:“徐家商行里面最大的是大掌柜,也就是那两位管事。大掌柜之下是各店的掌柜。掌柜之下,大店还有二掌柜、三掌柜。再下面有账房。账房下面是伙计。伙计也有三六九等,最下面的是学徒,三年包吃住,没有一文钱拿。”他说着,看了徐元佐一眼,分明是告诉他,如今起码省了他三年学徒。

    徐元佐却不满足于此,仍旧一副呆呆的模样等他说下去。

    “三年学满,才能听候杂差,每月有点小钱贴补,这叫小伙计。”陆夫子继续道:“再是三年小伙计,聪明伶俐,没有犯错,才能跟着大伙计学做生意,这叫站柜。站柜三年,掌柜点头,才算是大伙计!”

    徐元佐嘿嘿憨笑:“多谢夫子,直接就让我做了这大伙计?”

    “你还真敢贪心!”陆夫子眉毛一竖:“我跟徐管事好说歹说,人家才点头给你个站柜。起码也等学会了徐家的规矩,再去做你那大伙计的梦!”

    徐元佐微微垂头,道:“那薪酬……”

    “做了账房才叫薪酬,伙计只有工钱。”陆夫子没好气道:“每月包吃住,给三钱五分银子。”

    徐元佐摸了摸鼻子,翻眼望天:“这样啊,容我想想……”

    陆夫子差点暴怒,正好看到徐诚回来,方才按捺下来,心中仍旧忍不住骂道:这崽子不知天高地厚,三钱五分银的工钱还嫌少!

    一月三钱五分,一年下来也有四两多。像徐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往往在年节要多给一份工钱,算是犒劳,跟后世的年底双薪异名同实。

    这样算起来,徐元佐这般要功名没功名,要资历没资历的少年郎,能有这等待遇绝对是松江今年最大励志的新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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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麻烦

    徐诚万万没想到,徐元佐竟然还是对他提出的待遇说了“不”。

    让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徐元佐并非是要狮子大开口。

    “小可觉得三钱五分银子并不合适。”徐元佐说道。亲眼看着陆夫子一脸奴意,徐管事脸色渐冷,方才继续道:“小可觉得,前三个月只包吃住,分文不取才合公道。”

    陆夫子一脸愕然,徐管事也是充满了好奇:“这是为何?”

    “因为管事交代的事,其实并不难办,无非就是要个可靠人奔走罢了。”徐元佐毕恭毕敬道:“拿三钱五分的工钱,小可实在有愧于心。”

    徐诚脸色稍霁:“你只要尽心尽力便是了,徐家哪里在乎这几两银子。”

    “徐家不在乎,小可却在乎。”徐元佐认真道:“小可愿在前三月里努力作为,等第四个月,管事若是以为小可有些劳苦之功,就请依劳支银。若是管事觉得小可乃一无用废柴,小可必定转身就走,不敢有辱尊目。”

    徐诚被徐元佐这么决断的话吓了一跳,反倒有些尴尬,望向陆夫子笑道:“你这学生倒有脾气。”

    陆夫子已经消了怒气,眼帘微闭,道:“不过说得倒是公道。”

    徐诚往陆夫子那边靠了靠:“要不,就这么试试?”

    这分明是向陆夫子讨人情。

    不管怎么说,陆夫子好歹也是大明的生员,在松江也不是个落魄措大。

    陆夫子隐隐觉得自己有些亏,尤其是徐元佐不肯要前三个月的工钱,这投资回报周期也就拉长了。不过事到如今难道还拆自己的台么?他也只能轻轻点头,表示支持。

    “大掌柜,”徐元佐既然决定在这儿干活,自然要改称呼,“那小可何时来上工呢?”

    “这就看你方便吧,不过最晚不能过了十月初八。”徐管事道:“初十日老爷要去新园游园,不一定会住,但要打扫清爽。”

    “小可今日就可以留下。”徐元佐道。

    陆夫子差点笑出声来。

    徐诚也面带笑意:“小孩子倒是劲头挺足。”

    徐元佐咧嘴一笑。

    他倒不是赶着工作的工作狂,而是真心觉得呆在家里别扭。不能说母亲苛待他,考虑到母亲从来没说过他晚上点灯写字的事,这简直是溺爱纵容了!姐姐虽然有些看他不起,但对他也是照顾得无微不至,洗衣洗碗毫无怨言。

    再加上徐贺这个父亲实在有些复杂。

    徐元佐一方面能感受到父子血缘之情,一方面又实在受不了他做假账瞒家里人,很可能还是养外室亏待正室……而且徐元佐也觉得父亲在陆夫子面前的态度,实在太不注意自身形象了,当着儿子的面都不在意节操啊!

    与其一路回去大眼瞪小眼的尴尬,不如索性留在松江,进入工作状态,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夫子倒是可以与家父同船回去。”徐元佐记起陆夫子其实是要回去的,连忙道。

    “如此甚好。”陆夫子抬头看了看天色,道:“那我也就不打扰了,否则今晚又回不去了。”

    徐诚也不挽留,道:“我送你出去。至于你说的那位同学,待他空了就领来吧。我这儿实在缺人手。”

    大明的功名更类似录取名额,只有先中了生员才能进学读书。所以陆夫子的同学,自然也是生员。这种就属于中高层管理人才了,远非徐元佐能够企望。

    说到底徐元佐就是在文凭上吃了瘪,无论哪个时代都只能先爵碎了咽下去。至于能不能吐出来,那就得看个人努力和气运了。

    徐元佐跟在徐诚身后,一路送陆夫子出去。到了门口,他见父亲狗一样蹲在徐家墙角,不知为何,鼻头竟然一酸,差点眼泪都流下来。

    ——这明明是个毫无责任感,缺乏自尊的废柴!为何我看了心里却这般难过。

    徐元佐扭过头,装作擦鼻子,不让人看到他眼中的水光。

    徐贺却毫无知觉,见大门中开便欣然跑来,又是对着陆夫子和徐管事一通拍马示好。

    陆夫子早就对徐贺没有指望,徐诚在京师阅人无数,自然也一眼就看透了这个肤浅的小商贩。两人都不会对他有什么好脸。

    徐元佐平复了内心的悸动,上前对徐诚道:“大掌柜,我送夫子和父亲上船。”

    徐诚点头同意,又交代了门子认人,回头直接带徐元佐去后面厢房安顿,明日就去新园子上工。

    徐元佐当徐诚与陆夫子作别,看父亲因为见了徐诚一脸喜滋滋的模样,顿时灭了与他说话的心。他只是靠近陆夫子,低声道:“夫子,徐管事以为我是徐氏宗亲……”

    “不是么?”陆夫子颇为诧异:“当年你父亲去考生员,报出来的可是尚未出五服的徐氏宗亲呀。”

    徐元佐喉结打转,真不知道父亲哪根脑筋搭错了,竟然在出身上作假!或许是为了博取考官瞩目,行个方便,但万一查出来可是充军流放的重罪啊!

    “学生以为最好不要张扬。”徐元佐立马改了口风,含糊其辞道。

    陆夫子道:“唔,这倒无妨,别人若是知道你有这等靠山,羡慕巴结还来不及,哪里会瞧不起你。”

    “我怕给徐家抹黑。”徐元佐相信自己脸上肯定是抹了锅灰一样黑。

    “勉励去做便是了。”陆夫子满意拍了拍徐元佐肩膀,算是十分亲近的鼓励了。

    徐元佐一直送夫子到了船上,然后才跟父亲道别,自己留在了岸上。

    徐贺此刻仍旧沉浸在甜蜜的兴奋之中,颇有些词不达意,能够清楚表达出来的意思只有两条:其一,你爹做的好事多,所以你小子运气好。其二,记得把工钱都带回来。

    徐元佐看着小船缓缓离开码头,心中有失落,有解脱。不管怎么说,他总算踏上了独立的第一步,生活应该算是步入了正轨。

    好好干一番事业!

    徐元佐给自己打了气,转身就要回宅子里安顿。

    “停停!”有人叫道。

    ——婷婷是谁?

    徐元佐下意识脚下一滞,环顾四周,却发现码头上除了一个拉船的并无其他人。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那个拉船的叫他站住的意思。

    “你还没给赏钱呢。”拉船的快步上前,拦住了徐元佐的去路。

    徐元佐一愣:“我给什么赏钱?”

    “你们的船走了,还没给钱!”拉船的显然脾气不好,提高了音量。

    徐元佐也有点起火;“我们来时就给了钱的,你现在又要,是讹我不成!”

    “来的时候给了,走的时候就不用给了么!”拉船的叫了起来:“我们拉船看码头,卖的是力气,来的时候挣你几文力钱,走的时候你不给几文赏钱么!”

    “人家见你肯卖力气,可怜你给个打赏,哪有强要的!”徐元佐身上哪有钱给,索性甩开袖子硬闯:“你敢强要就是抢劫!与我见官去!小爷我也是读书识字背得大明律的!”

    拉船的顿时气馁,声音都弱了许多:“这又不是我定的规矩。你自己去打听,松江城里八个内码头,哪个不是这样的规矩?你是读书识字的人,跟我计较几文钱的打赏有脸面么?现在买个馒头还要两文钱呢!”

    徐元佐目前还有浓郁的“未来”思维,总是喜欢将大明货币换算成人民币。得亏他现在脑子好,运转飞快,瞬息之间得出了结论:如果以黄金为基准,一文钱等于后世的七角钱;如果以当前米价为基准,一文钱等于三角钱。

    无论哪个基准,眼前这麻烦都局限在两块钱之内。

    两块钱的麻烦算麻烦么?

    算麻烦么?

    算!

    因为徐元佐现在身上真是一文不名,穷得叮当响——骨头叮当作响。

    “啥事体啥事体!”

    争执声引来了一群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一看就知道是绝非善类的人物。

第十九章 遇故知

    徐元佐面对这个拉船佬,那是占据了绝对优势!

    别的不说,他一身肥肉,对方却是柴火棍一般的身材,根根肋条显现。不是一个当量级的,徐元佐自信压都能压散这么个骨头架子。

    不过新来的这波人可不一样,各个都有大肚子,这在目今社会说明他们吃得很好。

    吃得好,又无所事事,那么职业也就呼之欲出了:泼皮无赖。

    “他们的船走了不给赏钱,还要拉我去见官。”拉船的像是找到了组织,一脸轻蔑地看着徐元佐。

    徐元佐就算是真傻子也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了。

    黑社会最早是从哪里来的?就是从水陆枢纽起家的。这些人混在码头上,抽取分成,替柴火棍一样的拉船佬出头,充当保护伞,可以说是最原始的非法团体。

    撞到他们手里,恐怕是要吃亏了。

    徐元佐左右环视,对比了一下战斗力。

    对方有六个人,各个都是皂衣短衫,横肉翻滚,无论哪一个都能打他十个啊!

    如此算来,这一仗其实是一比六十。

    兵法有云……

    走为上!

    可惜前有棕熊后有河水,怎么走?

    徐元佐额角滴落了一滴冷汗。

    “就是你要坏规矩!”领头的壮汉朝前踏出一步,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一张血口吐出腥臭。

    这孩子肠胃不好吧!

    徐元佐硬是靠坚定的意志力站稳脚更,一动不动。

    “徐傻子!”突然有人叫道。

    徐元佐一个激灵,知道是自己的熟人来了,连忙叫道:“是我!我在这儿!”

    几个大汉不怀好意地扭头看去。

    徐元佐从大汉之间的空隙偷看,却见来的也是一群人。这群人领头的也是壮汉,身穿一色的皂衣短衫,看着有些面熟。

    貌似他们才是一伙的啊!

    如果不是坚信徐傻子不会与人结怨,徐元佐现在肯定拼着衣服湿透也要跳河逃走!

    “徐傻子,真是你?”新来的那群壮汉显然是跟码头上的这拨认识的,毫无阻碍地混成了一团。

    “我来郡城谋个差事。”徐元佐道。

    领头那人哦了一声,转头对之前的壮汉道:“诸位哥哥,这人是小弟的街坊,出了名的傻子,家里又穷,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之前那群人的凶恶之气消散不少,解释道:“他不守规矩,本想给点教训的,原来却是个傻子。”

    “关键是他除了一身肥膘可以榨油,恐怕也榨不出银子来。”领头那人虽然是在替徐元佐消解麻烦,但口吻实在不善。

    徐元佐也知道现在不是意气的时候,只好垂着头忍了。

    “他说他是读书人,还要拉我见官呢。”之前的那个柴火棍又跳了出来。

    要不是打不过这么多人,徐元佐真想一脚踢过去啊!

    “他读个屁书。”那人不屑道:“识的字怕是还没我多些。”

    众多黑社会纷纷大笑起来。

    之前那人乐呵道:“看在大力兄弟的面子上,就算了罢。散了散了,吃饭去吧!”

    ——这人不会就是牛大力吧!?

    徐元佐想起小瘦猴之前的提醒。

    这家伙竟然跑到郡城来当黑社会了!

    难怪在家时候没见过。

    “大力哥……”徐元佐小心叫道。

    “你比我大,我听不惯!”牛大力一脸不耐烦道:“郡城不比家里,出门在外要讲规矩。让人笑你乡巴佬也就罢了,白白吃顿老拳好玩么!”说罢自己也要带着弟兄们走,显然是到了饭点。

    徐元佐没想到这个身高九尺,看脸像是三十岁的壮汉竟然比自己还小,颇有些惊诧。不过他也没想要跟黑社会套交情,只是连连应诺。

    牛大力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道:“对了,你怎么跑郡城谋生了?不读书了?”

    “我比大力兄弟还不如,难道还指望考生员?”徐元佐道。

    牛大力笑了起来,道:“这倒也是。你谋了什么事做?”

    “给人跑腿打杂。”徐元佐可不敢轻易暴露自己是徐家雇工的消息。自己刚刚入职就跟这种社会闲散人员搅合不清,原本清白之躯就此染上“黑色”,闹到徐诚耳中实在是影响前途啊!

    牛大力没有深问,大约也不信徐元佐能够找到什么好差事。

    “等等,我记得你小子算学不错,会看账么?”牛大力突然问道。

    徐元佐一愣:“你是说‘要账’还是‘看账’?”

    “你脑子不好,耳朵也打折么?当然是看账!”牛大力觉得自己脾气还真是好了许多,换早前那个暴躁脾气,早就一耳光扇上去了。

    徐元佐的听力当然没有问题,只是很难将这些混混跟“看账”联系起来。

    “我们打行也是有账要记的。”牛大力一把拉过徐元佐,勾住他的脖子以示亲近:“咱们先去吃饭,吃了饭你来算,我来写。”

    徐元佐一听“打行”就更是腿软:那可是历史著名的黑社会组织啊!

    更可怕的是,这个黑社会组织还是合法的!

    “我还要去东家……”

    “你东主是哪家?我让手下兄弟去跑一趟。”牛大力拍着胸脯,露出巴掌宽的护心毛:“如今我也算是有了点名头,行里兄弟哪个不叫我一声‘大力哥哥’。”

    ——刚才那个就叫你“兄弟”。

    徐元佐腹诽。

    当然,也只是腹诽。

    虽然牛大力如此热情,但是徐元佐却更不敢透露自己东家的信息。索性把牙一咬,拼着担上“不懂事”的名头,也不让人知道他在徐家做事。

    牛大力虽然凭着一身猛力和祖传的摔跤技艺,在街头横行无忌,是打行冉冉升起的新星,但见识和思维能力终究受制于年龄,根本无法与徐元佐这头小狐狸搭脉。

    牛大力亲热地拉着徐元佐出了东面的披云门,又过了逸仙桥,一路上却是越走越热闹,渐渐到了闹市之中。

    徐元佐也不再挣扎,只见道路两旁商铺亭馆,排列有序,路上商贾往来,竟然不比后世的步行街要弱。

    人常说苏松富饶,果然可见一斑。

    打行起源于苏州,嘉靖年间传到了松江。虽然名声恶劣,但官府也没有取缔,甚至在这闹市之中,打行还挂出了幡子——青布上画了个拳头,算是公开做买卖。

    徐元佐见多识广,知道后世日本的黑社会也是可以合法注册,大概根子就在大明。

    牛大力手下弟兄挑开门帘进去,是个摆了一张桌子四把椅子的小屋,有点像后世满大街的房屋黑中介,或是驾校招生点。

    众人没有在这门面上停留,鱼贯进了后院。

    徐元佐一进后院,顿时感到热浪扑面。

    不大的院子里已经摆了五桌台面,两个脸色红扑扑的健妇正端着菜饭上桌。厨房里还传来厨子的大声指挥,显然还有菜没有炒好。

    徐元佐扫视一周,没有发现刚才码头上的那波人,看来这种据点在松江肯定不止一个。

    “坐这儿,别客气,敞开了吃!”牛大力按住徐元佐的肩头,让他坐在主座旁边。他自己坐了主座。

    大明是个阶级社会,就算在打行里也是一样。等牛大力落座,他手下的兄弟方才一一入座,看着满桌子的肉菜却没人动筷子。

    徐元佐也没有动。

    他都看呆了。

    自从来到大明,他还没像今天这样见过这么多色香惊艳的好菜!与这桌菜色相比,前两日吃的流水席根本就上不了台面啊!

    那红彤彤的是酱油肘子,那黑黝黝的是梅菜扣肉,那亮晶晶的是大虾仁,那白汪汪的是奶白鲫鱼汤……

    难怪梁山众人最喜欢的广告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饮食对人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呀!

    徐元佐吞了吞口水,在犹豫不是借这个机会索性入伙算了。

    在他的历史知识中,打行还是新兴的朝阳产业,真正独霸一方要在万历八年之后,等到了天启崇祯时代,那简直是进入了打行的黄金时期!

    就在他勉力抵御诱惑时,一声炸雷在耳旁响起:

    “哪里来的这白白胖胖的兔儿相公!”

    口水如雨水一般落在徐元佐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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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手艺人

    徐元佐还在估算身后这人的战斗力,牛大力已经一跃而起。

    “仇老九!这是我牛大力请来的账房先生!”牛大力杀气勃发,身边兄弟全都跟着站了起来。

    徐元佐看看整桌人就自己坐着,颇有些抢眼,也只好站了起来。

    他一回头,差点吓了一跳,那仇老九足足有一丈高,真个是虎头猿背,蜂腰蛙腿,无论放在哪个游戏里都是守关大BOSS啊!

    牛大力与他相比,顿时就还原成了孩子。

    不过牛大力虽是个粗人,却决不至于莽撞。他敢跟这样一个手如蒲扇的巨灵神叫板,自然是有所依仗的。

    仇老九显然对牛大力的依仗有所忌惮,但还不足以让他敬畏。

    “嗬,咱们凭手艺吃饭的人,连调笑两句都不行了?”仇老九逼近牛大力,好像随时都会在他脸上偷偷香一口。

    牛大力微微有些脸红,显然不是羞涩,而是气恼。

    徐元佐只听仇老九这么说,就知道牛大力多半是靠了裙带关系,所以年少高位,惹得老流氓心中不服。

    这种对峙多半不是第一次了,牛大力肯定每回都是这样,被人调戏之后不得不息事宁人。

    徐元佐分析了这么多,眼看仇老九晃荡着要回自己位子去吃饭,突然出声道:“凭手艺吃饭的才是汉子。”

    “你在跟我老卵?”仇老九停住脚步,恶狠狠道。

    徐元佐权当没听到,朝厨房叫道:“还有几个菜?”

    厨房那边也不管是谁问的,传来一声带着焦躁的吼声:“快了快了,还有一个焖羊肉!催什么催!”

    徐元佐转头对牛大力道:“大力兄弟,闲着没事,我先把账目清了。”

    “那可多……”牛大力下意识说完,这才反应过来:徐傻子是在帮他挣面子呢!

    可别面子没挣到,连里子都丢了!

    牛大力有些担忧,还是转身让人去抱账目出来。

    徐元佐在众人环视之中气定神闲,款款落座。

    不一时,抱账簿出来的人先到了,竟然是零零散散各种小本子和纸张并存。

    这根本不是账簿,这是原始凭证啊!

    徐元佐理解中的“看账”是有账簿的。凭着自己数学感知天赋,拿着账簿翻一遍就能够轻松找出问题,完成任务,收获惊叹。但现在他们竟然抱出来的是原始凭证……只是扫了一眼这些纸头上龙飞凤舞的字迹,脑袋就差点炸开了。

    看你妹的账!这明明是要我做账啊!

    牛大力也担心地看着徐元佐。

    只有仇老九和他的兄弟面露笑意。

    “够么?里面还有。”抱来这堆原始账目的小兄弟开口问道。

    牛大力真恨不得一脚踹上去!

    “抱出来!全都抱出来!”仇老九和一众弟兄起哄道:“否则怎么显得出这账房先生的手艺!”

    徐元佐取过一张纸头,见上面潦草写着某年月日,某某还赌债若干,然后是手印签押。他将这纸放在左手边,心中暗道:输人不输阵!拼着午饭不吃,也不能在这里丢人现眼啊!

    他推开碗筷,拿腔作势吩咐道:“还有识字的没有?把这理理,收条一堆,欠条一堆,记的开销也放一堆。”

    人群之中只有牛大力还算识两个字,他又抓出个瘦小的男子——应该是这个黑社会里的文书吧。

    两人在这方面倒是足堪胜任,很快就照徐元佐的吩咐将零散的纸头分类。

    乘这功夫,徐元佐已经拿了几个小本子,翻开一看果然是记得乱七八糟的日记账。当下也只有囫囵吞枣全都记在脑子里。等他把修订成册的日记账看完,牛大力和小文书也整理了一摞纸出来。

    徐元佐取了一摞,边看边按照日子排列顺序。等他弄完,又是一摞纸已经整理好了。

    牛大力一边整理一边心焦,也不知道这徐傻子只是翻看,也不拿笔抄记,这到底是在看账还是消遣?他心头突然一跳,差点拍着大腿跳起来:坏了!当时自己跟徐傻子说是来“看账”的,莫非徐傻子真的就是这么看看,其实什么都不会做?

    徐元佐却进入了奇怪的状态,对数字的敏感度似乎更有提升。他原本记忆文字是靠硬记,如今却想到了中学时候学过“四角号码检字法”。

    那原本是查字典的一种方法,用数字零到九表示一个汉字四角的十种笔形,有时在最后增加一位补码。

    此刻,徐元佐在脑中重新编译了笔形对应的数字,记忆汉字也就成了记忆四、五位数的数字。

    如此一来,所有单据、日记账,对徐元佐而言都是数字而已。

    简直如鱼得水。

    他越看越快,快得已经超过了牛大力和瘦文书分类的速度,竟然一个人就将所有单据都依照日期分类堆放。

    “羊肉来咯!”厨子忙完了最后一道菜,大声宣告。

    “我也好了。”徐元佐放下最后一张纸,将三摞单据横竖一叠,宣告工作完成。

    仇老九阴阳怪气道:“这手艺倒也不赖。”

    牛大力也觉得有些丢人现眼,闷闷没有说话。

    “我也不知道你们的资产。”徐元佐悠悠道:“所以光凭这些东西只能做一本流水账出来。”他看了看一眼桌上还冒着热气饭菜:“为了不耽误大家吃饭,我先给个总计吧。”说罢,徐元佐叫人取了笔墨纸砚,写下了累加出来的总支出、总收入,又单另写下了应收账款数额。

    牛大力拿了这三个数字,也是心有疑惑。草草翻一遍所有单据就说自己算出来了,一不见笔记,二不见算盘,这真的可靠么?

    比牛大力更不相信的人为数不少,仇老九大笑道:“你这白胖子随便胡诌几个数字出来,就想糊弄你仇爷爷!”

    “先吃饭,吃完饭我慢慢给你列成账目,一看就明白了。”徐元佐示意牛大力准备动筷子,现在没有任何事能比吃饭更重要的了。

    “不急在一时!”仇老九突然脸上闪过一道狞笑:“我这就找个账房来算算,若是有误,你就洗白了屁股等着老子。”

    徐元佐压住怒气,面露笑意:“若是无误,你怎地说?”

    “若是无误,随你如何!”仇老九根本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做到过目算账。再看看桌上这一堆单据,他甚至怀疑徐元佐根本只是理齐了而已,本看都没看。

    两人既然立了赌约,徐元佐也不着急吃饭了,索性背对饭桌,避免诱惑……结果更加痛苦。

    不转身只是看着一桌菜不能吃,转过身却是看着四桌菜不能吃。

    仇老九也是雷厉风行,没过多久就提溜着一个干瘦的老头进来了。老头一脸倒霉相,满脸地皱纹就像是刻了甲骨文的龟壳。只从他腋下夹着的算盘来看,这必然是某户商家的账房先生。

    在账房身后,还跟了个小伙子,也是一脸惧色,看起来像是那老帐房的子侄学徒。

    “给我算清楚,若是有半点算错,有你苦头吃!”仇老九威胁道。

    老帐房吞了口口水:“九爷,这么多,怕是要算到晚上去了。”

    “算!”仇老九可不管那么多。

    老帐房一脸苦相,找了个地方坐了,清了清算盘,让那年轻小伙子开始报数。徐元佐也不多说,只是提醒他不要搞乱了日期,又给他看了自己写的总计,他自然明白仇老九要他怎么算了。

    众人之中真正关注这事的也就牛大力和仇老九,以及他们的兄弟。其他人并不愿意摆明车马站在谁一边,没事何必跟人结怨呢?这种中立立场让他们对于不能吃饭很郁闷,只能干巴巴看着。

    终于有人动了动脑筋,偷偷去把行首请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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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词解释;老卵乃吴语中挑衅、装逼、嘴硬、嘲讽等多种意思。仇老九这句话,一般是两人开战前的宣战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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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安六爷

    行首这个称呼挺文雅的,他人也长得挺文雅的。

    不过四十开外的年纪,蓄着浓密的圈口胡,尽管量体裁衣,仍旧显得紧绷绷的。

    徐元佐只看了他一眼,便不敢再望过去了。好像他身上满溢着如刺般的光芒,多看一眼都会刺瞎双眼。

    当然,更现实的说法是:华夏传统,与人对视等于挑衅。

    徐元佐可不想做那等蠢事。

    “大舅。”“大哥。”

    牛大力和仇老九率先过来问好。

    行首是整个打行的老大,也就是后世常说的扛把子。不过现在“扛把子”这个称呼还仅限于山贼强盗,尚未进入市井流氓之中。

    行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手下,又看了一眼亲亲的外甥,声音低沉:“闹什么呢?饭也不吃。”

    牛大力立刻接话道:“大舅,我找了个街坊来清账,仇九哥各种刁难。这不,他正找外人核算呢。”

    仇老九被牛大力挖坑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先不解释刁难的问题——解释了也没人信。他道:“大哥,也不算外人,是通安行的老账房,嘴紧着呢。”

    行首也认出了这个账房,微微点头,又望向了牛大力。

    “我请的是街坊里一个傻子,只会算账。”牛大力跟着解释道。

    行首看了一眼徐元佐,感觉有些不对,道:“叫那傻子过来。”

    牛大力连忙过去,拉起徐元佐,低声道:“我舅要见你,你机灵点!”

    徐元佐却是知道财务状况对一个公司——社团的重要性,找的往往不是才能卓著的聪明人,而是老实可靠的心腹。这种情况下还要什么机灵?当然是越蠢越好!

    “这个,这个,行首好。”徐元佐见了行首,话都说不清了。

    一半是装的,一半的确是这行首气势压人。

    “看得起我的,都叫我安六爷。”行首缓缓道。

    “六爷好。”徐元佐连连躬身。

    安六爷故意要营造更加大的压力,并不理会徐元佐,吩咐左右,道:“先让不相干的人吃饭。”

    徐元佐转身就要走,却被牛大力一把拉住。

    “六爷说不相干的人先吃饭……”徐元佐小声解释道。

    安六爷差点没绷住笑出声来。

    “让你机灵点!”牛大力龇牙咧嘴,一副蛋疼样。

    “让他去吃吧。”安六爷本来想敲打徐元佐一番,看他这般老(蠢)实(笨),自然也就放心了。

    其实会放在这里的账目能有什么机密?真正重要的是打行跟衙门书吏、大户豪强往来的账本,那才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

    徐元佐如蒙大赦,连忙回到自己座位上,趁着饭菜没凉,大快朵颐起来。

    牛大力摸了摸鼻子:“他是知根知底的街坊,就是个傻子,但能算账。”

    仇老九一脸阴笑,道:“哪里是能算账!简直是神乎其神呐!”见安六爷不解,仇老九又将刚才徐元佐的表现添油加醋讲了一遍。

    牛大力在一旁听得心惊,又不能立刻拆自己的台,只能闷声不响,指望徐元佐没有算错。

    安六爷听完这艺术加工之后的世界奇人,半信半疑道:“真的假的?”

    “他就是能算账。”牛大力的智力不足以挤干净仇老九话里的水分,只是闷闷道:“是人难免出错……不太离谱就行了吧。”

    安六爷看着打算盘的老帐房,对仇老九道:“你去倾银铺多找几个账房来。”

    仇老九嘿嘿一笑,如同脱缰的野狗一般跑了出去。

    徐元佐正吃得尽兴,听到“银铺”两字,心中暗道:这是明朝的金融机构了?据说票号是傅山和顾炎武为了反清复明才弄出来的,那么现在的银铺经营什么?等有机会还是要去看看。

    过了不一时,仇老九果然带着三个账房和伙计来了。账房伙计见了安六爷,纷纷招呼“东家”,可见那银铺正是安六爷产业。安六爷交代了算账的事,又取了徐元佐写的总计,心中不有讶异:这傻子账算得快,字也写这么好?能写能算还是傻子么?

    算盘声很快就形成了一曲合唱,之前的老帐房,立刻就被比了下去——他的工作效率最低。

    与牛大力的紧张不同,徐元佐仍旧吃得津津有味。

    有四个账房带着助手一起工作,大大加快了工作速度。加上只需要累加数字,不需要抄记誊写,所以原本预计要算到晚上的账很快就出了结果。

    倾银铺的账房走到安六爷跟前,毕恭毕敬地报上了三个数字。

    安六爷拿着徐元佐写的总计,面沉如水。

    仇老九登时咧嘴笑了:“对不上?呵呵,那就对不住了!”

    牛大力也紧张地要去看两边算出来的数字。

    安六爷却将两张纸都给了仇老九。

    仇老九笑呵呵地接过纸,登时脸就垮下来了。

    牛大力意识到自己赢了,却实在难以相信:“徐傻子没算错?”

    安六爷望向正嚼着红焖羊肉的徐元佐,淡淡道:“去跟他说,来给我算账,每月五两银子。”

    “五两!”仇老九和牛大力都失声叫了起来。

    徐元佐耳朵一竖,又见牛大力和仇老九都在看他,隐约猜到了安六爷的意思。不过他还是没猜到安六爷给的是月薪,只以为一年五两呢。

    如果是一年五两,只比徐家多了少许,构不成诱惑。

    “每月五两!”

    徐元佐惊讶得差点把舌头都吞了。

    安六爷坐在徐元佐旁边的椅子上,仍旧一脸古井不波:“每月五两。包吃住。”

    徐元佐搓了搓脸:每月五两,一年就有六十两了。

    作为一个职场新人,是进前途更好的大企业,还是进薪酬优渥的小企业,这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普遍而言,要想真正得到锻炼和培训,大企业还是优于小企业的。至于捞偏门的小企业,恐怕只有毫无野心和头脑的人才会被高薪利诱。

    徐元佐可不打算在这么简单的问题上犯错误。

    不过安六爷的背景必须加以考虑。

    而且,五两银子……他不会打算把账房全炒了,只留他一个吧。从保密原则而言,这样做的确降低了秘密泄露的概率。

    徐元佐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于是他下意识地往嘴里塞了一坨羊肉压压惊。

    牛大力一巴掌打在徐元佐后脑勺上。

    徐元佐立马意识到自己这样实在是大大的不敬,差点就把羊肉吐出来了……不过总算还是有惊无险地咽了下去。

    “六爷,”徐元佐道,“我每个月来这里做半天账,六爷给个一两银子就行了。”

    安六爷神色复杂地看着徐元佐。

    难道徐元佐当他是冤大头么!半天就要一两银子,这是记账还是讨账?自家打行出去讨账都没这么高的利润!

    不过每个月五两的确是自己给的天价,难道刚摆完阔就要打自己的脸么!

    傻子有两种,一种是让人讨厌,一种是让人十分讨厌……徐元佐无疑成了后者。

    “忠臣不事二主。我给你高薪是要你来当我的忠臣,不是给你讨价还价的。”安六爷到底是个有涵养的老流氓,沉声说着,并未动怒。

    徐元佐双手一摊:“我已经有了东主,总不能见利忘义吧。”他又道:“若我真的见利忘义,六爷恐怕也信不过我。”

    “你东家是谁?”安六爷一脸不屑道。

    ——看来不说是不行了……

    徐元佐只得暗暗祈祷徐家的名头能够提供庇护,并且不要发生无法控制的狗血事件。

    “徐家。”徐元佐调整呼吸,平声道:“徐阁老家。”

    这种用平白无奇地口吻报出一个通天人物最是装逼!

    安六爷心中就像一万头羊和骆驼践踏而过。

    “你可以走了。”安六爷挥了挥手,显然已经给徐元佐贴上了“万分讨厌”这个标签。

    即便时光飞逝到了万历八年以后,一座府城的打行行首也不敢挖阁老家的墙根。

    “那……”徐元佐顿了顿,略显窘色:“我能把饭吃完么?”

    安六爷脚下一个踉跄,用力一踏石板:“这地该修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去。

    徐元佐大大松了口气,运筷如飞地夹着肉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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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一项任务

    牛大力觉得自己这回真的是挣足了脸,非但让仇老九吃了瘪,更是有一个连舅舅都高看一眼的街坊。他坐回座椅,对徐元佐道:“以后每个月来帮我记账,我请你吃饭。”

    “没银子?”徐元佐一边应答,一边也不耽误吃东西。

    “街坊邻里,谈银子多俗!”牛大力不屑道。

    “没银子我怎么给你钱?”徐元佐边吃边道。

    “你给我钱?你给我钱干嘛?”牛大力一愣。

    “你给我找活计,我拿了报酬分你一份,这不是规矩么?”徐元佐舀了一碗鲫鱼汤,咕嘟咕嘟灌入腹中,回了口气:“你不知道?”

    “哈,哈,哈……”牛大力干笑:“你我街坊,兄弟一般的人物。这是对外人的规矩,我哪里会拿你的抽头。”他却没发现,自己这话却是默认了该给徐元佐银子这一先决条件。

    徐元佐不以为然:“亲兄弟也有规矩要守。”他抹了抹嘴,站起身松了松胃,看了一眼仇老九,低声对牛大力道:“仇老九刚才欠我的赌债,我五两银子卖给你如何?”

    “啊?”牛大力没有反应过来。

    “他说随便让他干嘛都行。”徐元佐无辜道:“我没什么要他干的,你大概是有的。看他那身量,搬个砖扛个货什么的,想必是很能干的。”

    牛大力突然喘息加重,扭头对身边兄弟道:“去给我取五两银子来!”

    徐元佐没想到牛大力如此光棍,心中暗道:果然还是**来钱快啊!

    仇老九在一旁看到徐元佐与牛大力窃窃私语,时不时还拿眼睛瞟他,只觉得浑身发痒。他想起之前的赌约,要徐元佐洗干净屁股等着……那小子不会也在打老子的主意吧!若是这样,拼着名声不要,也得把他做掉!

    “九爷,刚才的赌约,小可已经请大力哥哥代劳收取,让他跟您说吧。”徐元佐收了牛大力的银子,是个五两小锭,想来不会有假。他迎着仇老九的目光而上,将自己撇清出来。

    仇老九暗暗松了口气,好歹他知道牛大力是喜欢女人的。不过他看着徐元佐的背影,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重。

    “九爷,要不要……”仇老九身边的小兄弟比了砍头的手势。

    “放屁!”仇老九一脚踢了过去:“咱们打行也是有打行的规矩的!你这般不讲规矩,跟外面的泼皮无赖有何区别!”

    那小兄弟唯唯诺诺,心中却是不服:咱们不就是泼皮无赖么?

    牛大力笑呵呵上前,道:“九哥,这回对不住,要让你破费了。”

    仇老九把牙一咬:“你说。”

    “董家桥那边的几家窑子……”牛大力嘿嘿笑了起来。

    仇老九现在才真的动了杀人的心思,连牛大力是行首的亲外甥都顾不得了。

    “九哥若是赌不起,小弟也绝不为难。”牛大力又道:“只是少不得去行首那边抱怨几天。”

    仇老九气得磨牙,却是拿这个行首外甥一点办法都没有。

    ……

    徐元佐并不知道打行的规矩,更不敢赌打行从业人员对规矩的信仰程度。他收好银子出了打行的铺面,连转都不敢多转便朝城里徐宅跑去。想来徐家应该是可以庇护他的,否则安六爷也不至于听了徐阁老的名号就乖乖走人。

    “你得出趟城,把这三十两银子倾销成五两的小锭。”

    徐元佐刚进门,就接到了徐诚交付下来的任务。想想现在老宅子里就两个健妇每日来打扫,一个常住的门子,还有就是徐诚老人家自己了。这种跑腿的活不给壮丁徐元佐又能交给谁呢?

    徐元佐刚逃出虎口,又要前往狼窝,自然有些提心,不过对于事业的追求让他完全打压了这份恐惧。

    “大掌柜,”徐元佐憨憨问道,“去哪家银铺?”

    徐诚看了他一眼,道:“你有熟的么?”

    ——我上哪儿有熟悉的银铺?

    徐元佐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头回进城。”

    徐诚果然放松了许多,道:“那就找家信誉好的。这银子我有大用,可别让人骗了!”

    徐元佐捧着银子告退而出,第一件事是先找门子要个戥子,自己先称一下那两个十五两的大锭。果然在分量上还多了几钱,看来是正常的误差范围。

    “早去早回。”门子年龄也大了,一口松江土话说得徐元佐总是反应要慢半拍才能理解。

    徐元佐应声而出,心中却对银铺有些担忧。自从与戴田延交流之后,他对大明已经没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绝不是个古道热肠,人人都有底线的君子国。相反,黑社会已经十分成熟,其他非法行当只会更加兴旺——所有堕落的社会,都是先从“骗”开始发展到暴力犯罪的。

    如此看来,其实去安六爷的铺子反倒要比去别家更安全点。

    首先,自己给安六爷留下的印象不错——起码没仇。

    其次,安六爷是个知道轻重的人。再次,有牛大力做内应,安六爷在小辈面前要顾忌脸面。

    最后,万一安六爷耍花腔坑了他,他还可以顺水推舟先来黑社会的财务公司当个会计,不仇没有饭吃。

    当然,最后一条实在是下下下下策了!

    顶着日头出了披云门,徐元佐总算有闲情好好看看这个繁荣市井了。两旁的商铺也真是涵盖了民生百业,日常生活所需的种种材料都不难买到。虽然是月港开海的第二年,不过南洋传来的舶来品,也打着各种旗号出现在了柜台上。

    徐元佐本想避开打行的铺子,但是还没有来得及找人问问安六爷的银铺在哪儿,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远远朝他招手。

    正是牛大力。

    “你来找我可是有事么?”牛大力得了仇老九的场子,每月规费又能涨上许多,心情大好。对于给他带来好运的徐元佐,他自然也是不吝好脸。

    “我在找安六爷家的银铺。”徐元佐道:“这是我第一桩差事,可不敢搞砸。”

    牛大力略略沉吟,道:“我舅舅家倾银铺,火耗要比别家贵些……”

    “火耗贵些无妨,关键是不能掺假。”徐元佐道:“只要他明面上收的钱,我不怕无法交代。就怕掺了假进去,那才是一辈子都毁了。”

    牛大力道:“这你倒放心,他家火耗收得高还能有买卖,正是因为铺子干净。你且随我走。”

    他边前面带路,边教育徐元佐:“你给东家干活,若是只找干净的铺子,哪里来的回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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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银子!

    徐元佐看过《红楼梦》自然知道,大户人家无论有什么项目,都是分给下面的宗亲、管事去做,而这种任务只有预算,不给报酬。

    办事人员的报酬哪里来?当然是尽量用足预算,然后获得回扣了。这非但不是潜规则,甚至可以说是表规则,就连事主自己订制预算的时候都会把回扣的部分算进去。

    “先不着急。”徐元佐道:“眼下经手不了大钱,占那点便宜丢了东家的信任可不上算。”

    牛大力对徐元佐也是另眼相看,道:“不想你还知道放长线钓大鱼。”

    徐元佐笑了笑,心中暗道:你是不能理解“忠诚”和“廉洁”能带来多大的好处!

    作为现代商业巨子培养出来的人,那些阴谋鬼蜮之事很早就已经耳熟能详了。如果只是止步于此,那这人最终只能成为一个令人讨厌的小把戏。只有了解那些正面情怀的伟大,才能在商场上闯出一片天空。

    所以徐元佐非但不打算现在贪墨,也没想过日后贪墨。可惜这样高洁的情操只会引来牛大力的不解,甚至是自卑。

    牛大力带着徐元佐拐过两条街,眼前出现一条小河。沿河两岸的铺面明显比刚才街上的铺子大得多,而且都带着两三进的后院。不少铺子的门帘上都写着“倾银”两字,徐元佐这才知道这种铺子的学名叫做倾银铺,不过说银铺貌似也没引起误解。

    “二舅,生意来了。”一进门,牛大力就高声叫道。

    徐元佐跟在他后面,真想踹他的屁股。

    倾银铺的铺面被一条柜台分成了前后两部分。前面还有座椅茶几,是给客人休息用的。后面自然是伙计的工作区,并且直通后面的库房、厢房。说不定掌柜家也安在这里。

    安掌柜抬头,微微偏头,绕过牛大力,面无表情:“要倾?要销?”

    徐元佐连忙侧身出来,道:“要将这两个大锭销成五两一锭的。”

    安掌柜让徐元佐将银子放在柜台上,入手掂了掂,面露异色。

    徐元佐顿时觉得有些不妥,眼睛死盯着安掌柜手里的银子,连上面的孔洞位置都记在脑中,生怕他掉包。

    安掌柜将银锭放在鼻下闻了又闻,甚至还不嫌恶心地舔了舔,转手扔在台面上,冷声道:“假的。”

    徐元佐连忙拿起那锭银子,仔细对照记忆里的各个孔洞,果然是没有掉包。

    正是没有掉包,所以徐元佐心头就更沉重了。因为这两锭银子是从徐诚手里接过来的,自己绝对没有调换,那么问题的根源就出现在徐诚身上。

    他首先排除了徐诚坑他的可能。

    这个时代找个可靠的人不容易,彼此都要提心吊胆,所以居中人就是关键。陆夫子在朱里也算是德高望重,徐诚也是见过世面的,怎么可能为了三十两银子坑他?更何况陆夫子明知道徐家贫困,就算要跟徐诚联手下套,也不至于找他。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徐诚也被人骗了。

    明代伪银泛滥是史书上都无法避讳的事。

    景泰年间,朝廷打赏也先的银子里就混了三两伪银,结果蒙古人不识大体,闹了起来,弄得大明朝廷很是丢脸。到了嘉靖年间,国内化学——炼丹产业发达,浓硫酸都弄出来了,弄点灌铅灌铜的伪银也不算什么尖端科技。

    徐元佐并不在意谁骗了徐诚,关键是这桩差事将砸在自己手里,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安掌柜,”徐元佐出声问道,“您怎么看出来这是伪银?”

    “用眼看。”安掌柜没好气道。

    这回连牛大力都有了疑心。

    带着两锭假银跑人家铺子里兑换,的确有诈骗的嫌疑啊!

    徐元佐只好再次祭出“呆肥蠢笨”的天赋,一脸诚意道:“安掌柜,这是小侄的头一桩差事。您老火眼金睛,说假的必然是假的,可小侄该怎么回去跟东家交代呢?”

    安掌柜颜色稍霁,却仍旧是那副死板板的样子,拉过身边一个站柜伙计,道:“你来告诉他,为何说这是伪银。”

    那伙计像是蒙受了多大的恩典似的,战战兢兢上前拿起大锭,也放在鼻下闻了闻,又舔了舔,看那样子恨不得再撒点盐咬一口。

    “师父,这是用银药煮过的铜掺进去的。”那学徒毕恭毕敬对安掌柜道:“因为有咸味,细闻有铜腥。”

    “你是因为知道这是伪银。”安掌柜没好气地教训徒弟道:“跟你说了,先看色!这色是九七银,带细纹,碰到这么好的银子第一桩事就是怀疑药铜掺假。”

    徒弟连连鞠躬:“师父教训的是。多谢师父指点。”

    安掌柜看了一眼木然的徐元佐,又对徒弟道:“是谁家造的假可知道?”

    “这药里带咸味,不是苏州管氏,就是嘉善胡氏的药。”那徒弟道。

    安掌柜顺手抄起柜上的一根封银子的木条,啪地一声就抽在那徒弟脸上,登时一条血痕。

    徐元佐看得目瞪口呆:这都已经站柜了,还得受这等虐待啊!

    “你个不长进的东西!教了多少遍记不住!若是让你这样混出了师,岂不是要把东家的老本都蚀干净!把为师的脸面都丢在路上让人踩!”安掌柜破口大骂。

    那徒弟连忙跪下:“师父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安掌柜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看徒弟还算孝敬,方才缓了口气,道:“这银子什么时候铸的。”

    徐元佐正要回答不知道,那徒弟已经道:“是三年前铸的。”

    徐元佐登时一惊:这尼玛是什么科学原理?白银的氧化程度不是应该跟保存环境有关么!

    “是三年前京师内库铸银!”安掌柜公布了答案,又道:“保定陈常识的药,初闻带甜,日久生咸!”

    那徒弟顿时感激涕零,连忙磕头道:“多谢师父指点。”

    徐元佐轻轻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油汗,忍不住问道:“安掌柜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样式,手工,每年的药量也都不一样。”安掌柜对外是惜字如金,就这还是徐元佐沾了那个挨打徒弟的光才听到的。

    徐元佐常叹一口气,道:“银子的事,果然是博大精深。”他顿了顿,又道:“安掌柜,照您看,这里面能有多少真银?”

    “这种大锭,”安掌柜略略过了过手,“照规矩得有九成真。”

    “那就只有十三两五钱了。”徐元佐心中一算,暗叹:果然横财来得快去得快,少不得还是得我自己贴上。

    “安掌柜,”徐元佐摸出自己的第一桶金,“请您把这锭银子融进去,还是做成六个五锭的。”

    安掌柜却没有动,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徐元佐。非但安掌柜如同魔怔,就连铺上其他伙计也都像瞧稀奇一样瞧着徐元佐。

    徐元佐略显迷茫地回视安掌柜。

第二十四章 不忍心

    安掌柜的眼睛常年在银蒸汽下熏蚀,以至于有些泛红。他终于顶不住徐元佐天真迷茫的目光,道:“照规矩,我说这是假银,就不会给你倾销了。”

    “唔?这是为何?”徐元佐的确没想通其中缘故:“是怕我纠缠么?”

    “呵呵。”

    安掌柜显然是不用怕人撒泼无赖的。

    他道:“你果然不通世事。你想,若这银子是真的呢?”

    “真的……”徐元佐顿时明白过来了。

    肯定是有人做过这种事:将客人的真银子说是伪银,客人如果信任了他们,还在他们这里倾销,自然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吃银水了。

    “我不信安掌柜这样技艺超凡的大宗师会骗我这点小钱。”徐元佐道。

    有这样能耐的人,依仗着安六爷的财力,要想弄点伪银牟利,那也是上千两的级别。难道会站柜台等着坑个傻子三五两碎银?

    这都对不起教他手艺的师父啊!

    都不起他学艺时候吃的苦啊!

    安掌柜显然有些局促。

    “我是个傻子,呵呵。”徐元佐憨笑道:“换一家铺子,人家没安掌柜这么好心肠,那才真的会骗我呢。”

    此言一出,安掌柜竟忍不住心生怜悯。他捏起柜台上的五两小锭,轻轻掂了掂,交给徒弟:“去换。”

    牛大力一脸像是吃了屎塞牙缝里还不能漱口的表情,叫道:“二舅!那是我昨日从铺子里支走的!”

    安掌柜干咳一声,面带尴尬,斥道:“瞎嚷什么!反正你们都是扔到窑姐身子上的。”

    徐元佐心有余悸:大明的金融秩序得有多可怕!

    “安掌柜……多出来的银子请给我兑成铜钱,方便花。”徐元佐补了一句。

    安掌柜老脸略红,只给徐元佐送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还算是没傻到家。

    这种情况之下,谁还放心用银子啊!

    徐元佐心中直叫。

    安掌柜的地位自然是不用亲自动手,接下去的工作就统统交给了徒弟去做。徐元佐知道这行当水深,不是自己眼睛盯着就能防住的,索性傻得让人不忍心欺他,连看都不看。

    安掌柜倒是几次欲言又止,果然是动了好奇之心。

    等银锭交付的时候,徐元佐看到六锭雪花足色白银站在一排,还真是颇为壮观。

    “最上一等的白银带金花,产自闽浙、两广、云贵、交趾之地。你这银子是倭银,所以不可能带金花,煎过成锭之后有粗丝松纹,也算上好的银子了。”安掌柜先免费送了些看银子的常识,终于问道:“你这五两银子是自己挣的,为何要贴给东家?”

    徐元佐正仔细听着,见他发问,方才道:“接了伪银是我自己眼拙没本事,东家交代的事却得不差分毫给他办妥。”

    安掌柜竟然破天荒地咧了咧嘴,像是在笑。

    徐元佐看得有些发毛,包了银子和换来的铜钱,告辞要走。

    牛大力追到外边,叫住徐元佐:“我真不知道二舅连自己人都坑。”

    “无妨。”徐元佐笑道。这点上他很相信牛大力,察言观色对他来说已经入了门径,以牛大力的功力绝对瞒不过他的眼睛。

    “这样,改日我还你一锭。”牛大力咬牙道。

    徐元佐笑道:“就算那是伪银,也不是全伪的。”他道:“你补个五钱银子给我就是了,唔……最好换成铜钱。”

    剩下的银子换了两千八百文铜钱,在三公斤上下,背着还是有些分量的。

    “你要那么多铜钱干嘛?”牛大力笑道:“就因为怕被骗?”

    “我一个傻子,走哪都要被骗,还是小心些为好。”徐元佐呵呵一笑。

    “你真是傻子。这话说出来岂不是平白得罪我!”牛大力上前一扯徐元佐的银袋:“放手!”

    徐元佐乖乖放手。

    牛大力轻而易举地背在肩上,送徐元佐回去,黯然道:“到了郡城才发觉这世上人心险恶,什么样地人都有。若是少长个心眼,真是被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他叹了口气:“还是朱里小地方好啊。”

    徐元佐只是点头,也不说话。

    “你在徐家做什么的?”牛大力问道。

    “跑腿打杂。”徐元佐道。

    “一个月多少工钱?”牛大力又问道。

    “三钱五分。”徐元佐道:“我打算让东家付我铜钱……”

    “你也真是……”牛大力一时找不到形容词,突然看傻子一样看着徐傻子:“你、你……五两银子跟三钱五分你算不出哪个多啊!跑腿打杂和账房先生你算不出哪个好啊!你真是傻子啊你!”

    徐元佐心中暗道:是你看不出哥的雄心大志啊!他憨憨一笑:“陆夫子做的中人,不能让他尴尬。”

    牛大力一时语塞,撇了撇嘴,嘟囔道:“要是我,有这么这么这么好的美差放在眼前,管他陆(六)夫子还是几夫子呢!”

    “呵呵。”

    “你能不傻笑么?”牛大力十分无语。

    “能。”徐元佐认真答他,又忍不住补了一个:“呵呵。”

    接下去的路程牛大力果然不愿跟徐元佐说话了,埋头想着自己的事。说实话,今天能从仇老九嘴里挖一块肉出来的确是个大胜利,可以说是一雪前耻。不过这份胜利却是来自于一个傻子,这让牛大力的幸福感大打折扣。

    而且总有种亏欠了傻子的感觉。

    ——我牛大力顶天立地一个男儿汉,去占个傻子的便宜?

    牛大力心中总有些不舒服。

    徐元佐一路上不说话,却是在“阅读”牛大力。

    从他时而抿起嘴唇,能够读到他内心的纠结;

    从他时而竖起的眉毛,能够读出他涌动的豪情;

    从他陡然暗淡的神采,能够读出他的失落和迷茫……

    阅人如读书,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徐元佐突然想起了戴田延说的:非得弄瞎双眼,不让外部的锦绣繁华迷惑,才能打开心眼,看到另一个世界……他缓缓闭上眼睛,听到牛大力的微喘,进而感觉到牛大力身上散发出的热气……果然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砰!

    徐元佐扶着额头,睁开眼睛。

    他撞树上了。

    牛大力不可思议地看着徐元佐:“我眼睁睁看着你撞上去的……”

    “那你不叫我?”徐元佐捂着额头,还真心有点疼。

    “我就是想看看你傻到什么程度了。”牛大力满脸关切:“我看你算账的时候还挺好一个人啊,莫非你这傻病也是看时候的?”

    徐元佐扶着额角,哀怨地看了牛大力一眼:我现在可没装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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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少爷

    牛大力将徐元佐送进了披云门便转头回去了。他在打行还是根基不稳,刚吃了仇老九锅里的肉,必须得尽快消化,否则说不定哪天又得吐出去。

    徐元佐倒是不担心在城里被抢劫。虽然现在大明的治安状况不好,但是城池之中还算是净土,没人愿意在官府衙门跟前惹事。他信步回了宅子,却见不大的宅邸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还有几个小厮站在车旁,显然是来了大人物。

    徐元佐想了想,还是打算从后门进去,又担心后门上了锁,自己却还没有领到钥匙。正当他有所踟蹰时,门外等着的小厮却冲他叫道:“那位小哥,你可是我家新来的伙计?”小厮边说边扯出马车上的牙旗,上面果然是白底黑字的“徐”字。

    “正是,我就是新来的徐元佐。”徐元佐飞快衡量了一下站柜伙计和奴仆小厮的地位,相信自己应该算是位高的一方,不过对面是东主的贴身人,所以保持良好态度很有必要。

    “少爷在里头等着,你快进去吧。”那小厮道:“就等你那儿的银子了。”

    徐元佐连忙进去,见到门子还没开口,门子就让他速速将银子送到正堂去。

    徐家有三位少爷,一般只说“少爷”便是指徐阶的长子徐璠。这位徐璠少爷今年三十九,但只要徐阶一日不从“老爷”的位置上退下来,他就必然还是“少爷”。

    此时此刻,徐璠坐在正堂上,一边与徐诚闲聊,一边时不时地瞟向门外,显然是在等人。

    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侍立在徐璠身旁,虽然没有落座的资格,却好像比坐在下首的徐诚更有气势。

    徐元佐一进门就发现了堂上这不和谐的气氛,控背弯腰走到徐诚身边,不声不响地将银子放在徐诚手边的案几上。

    “银子总算来了。”倒是那侍立徐璠身边的中年男子开口了:“怎地这般磨蹭。”

    徐璠一脸习以为常,并没有在意。

    徐诚却干咳一声:“元佐,这是咱们徐府的下人。徐盛。”

    “下人”两字显然狠狠刺激了那中年男子的自尊心,颇有些恶狠狠地望向徐诚。

    “噢,看着不像下人。”徐元佐自然明白徐诚的意思,憨然帮腔,更不忘再重音标注一下“下人”。

    “看样子的确不像。”徐诚干笑一声,脸上老皮微微一扯,倒流露出一股老狐狸的意味。

    徐璠虽然没有走科举之路,但是因为徐阶的身份,由官生荫仕,除授右军都督府都事,宗人府经历等职。嘉靖三十七年徐璠原本是要迁云南广南知府,徐阶上本请求改秩,吏部才改职为尚宝丞。

    徐璠的生母是徐阶的发妻沈氏,在徐璠周岁时便去世了。因为这重缘故,徐阶对长子更是着意培养,政府中有事都要叫徐璠参与学习。

    徐璠的确天资不错,嘉靖四十年永寿宫失火,徐阶举荐徐璠入督大工。

    永寿宫工程浩大,工期仓促,建材短缺,又时值冬季施工,难度极高。徐璠尽展理繁治剧的任事才干,指挥数千工役搬运木石诸料,自己出钱激励工人,仅个三月就完成了永寿宫重建。

    这等故事在后世文字中可能寥寥数语,但对于当事人而言,这三个月却是毕生财富。

    徐璠也是因此拜太常寺少卿,荫一子,保证了徐家第三代的政治地位。

    徐元佐根本不用去四处打听,脑中就已经浮现出了种种文字,对主座上那位魁梧健壮的中年人了如指掌。他以前世的心理学,加上今世的阅人术,自信对徐璠的心理状态有了了解。

    现在这位干练的少爷一言不发,看着徐诚奚落徐盛,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徐盛在徐府下人的身份之外,更看重的是徐家商行的大掌柜这个头衔。前者让他不得不伏低做小,后者却让他享受众星捧月的待遇。

    “没有尊卑上下的东西。”徐盛咬牙道。

    “就是。”徐诚应声接过话茬:“少爷还没开口,下人就不耐烦了。”

    徐璠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扭头端茶遮掩过去。却不意还是被徐元佐尽收眼底。

    徐盛眼中冒火,躬身对徐璠道:“少爷,咱们取了银子就快些过去吧,二爷他们都等着呢。”

    徐璠瞟了他一眼:“急什么。”

    “少爷您不知道。”徐盛道:“那黄员外是杨公公的义子,最恨等人,可偏偏又得罪不得。咱们家北面的商路都要靠他照拂的。”

    “阿猫阿狗都是员外。”徐璠嘟哝一声,起身对徐诚道:“你一起去吧,也不知道醉月楼如今手艺如何了。”

    徐诚这才跟着站了起来,朝徐璠微微欠身,道:“是。”旋即他又转向徐元佐:“抱上银子,警醒些。”

    徐元佐心中还有各种疑惑,又见徐盛脸上泛出一丝奸笑,大脑差点当机。还好他手上不慢,一把搂过案几上的银子,撤后一步,跟在徐诚身后。

    徐璠打头走了两步,突然听到身后金铁撞击,闷闷作响,回头望去:“你背的什么?”

    “回少爷,银子。”徐元佐道。

    “不,响的那个。”徐璠问道。

    徐元佐道:“是铜钱。”

    “背那么多铜钱干嘛?”徐璠又问。

    徐元佐暗道:你也得给我时间回去放呀!不过这话是说不出口的,他灵机一动,道:“打赏用的。”

    徐璠笑了笑,道:“怕没有两三千文吧?现在松府打赏如此盛行?”

    “小的不知以前如何。不过只从少爷之后,必然盛行。”徐元佐顺便拍了个马屁。

    徐璠略略一怔,脸上笑意绽放,招呼徐诚:“这伙计善谑。”

    徐诚微笑控背,请徐璠先行。

    徐元佐跟在后面,也不去看徐盛,更不在意自己与他并行已经惹恼了此人。

    徐阶有三个儿子,徐璠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处于大明权力漩涡的最高层。二子徐琨和三子徐瑛留在松江打理家务。这个徐盛明显是徐琨的人马,而自己显然是跟着徐诚的,有什么必要在乎敌人的看法?

    徐元佐却有些看不懂徐诚和徐璠的关系。论说起来,两人一主一仆,但徐诚为何可以与徐璠坐着说话,而徐盛只能站着呢?就因为徐诚是徐阶的管家,所以在少主面前也有一席之地?

    徐元佐又想到《红楼梦》里有一干老太太身边的人,可以叱骂宝玉和诸姑娘,据说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要尊老敬贤。虽然是家里下人,但因为服侍过长辈,一样该受到小辈的尊重。

    看来真个纸上得来终觉浅,要真正融入这个世界,还需要更多的阅历。徐元佐觉得自己现在不缺知识,反倒更缺少常识。

    朱里的天地实在是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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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仗势欺人

    望月楼在谷阳门外二仙桥。

    名为楼,其实是座占地九亩的园林。入门之后分了三个小园子,各有景致。每个园子里都有楼台水榭,池塘怪石,可以同时接纳上百客人,在松江府也是首屈一指的奢华之地。

    徐元佐前世也出入各种销金窟,其中不乏有格调的大会所。不过到了大明一看,才真正知道服务态度果然没有最好只有更好。光是门口迎宾的小丫鬟,就已经是风姿绰约,恭谨之中带着自尊,并非一味处低,如此反而更让客人有采摘的欲望。

    论说起来,江南最好的戏班、倡优、歌姬,其实都已经被各大豪富之家养在家里了。这些人家并不需要去外面的娱乐场所,因为那些娱乐场所无论怎么下本钱,都不可能比得过豪族世家。

    青楼曲苑的主要客人是跑去找**谈恋爱的年轻士子,以及客寓外地的生意人。

    徐家子弟招待贵客肯定是在自家的园子用自家的戏班,不会跑到望月楼来。所以今晚做东的多半是那个黄员外,徐家二位少爷是来做客的。

    徐元佐身负银钱,紧随徐诚身后。至于徐盛,早就已经兔子似地跑去找他的二爷了。

    若说打赏其实也是个技术活,赏得少了丢主家的面子,赏得多了不合规矩人家以为你是冤大头。更要有颜色,能看穿人的后脑勺,直接确定主家对谁满意对谁不满,精准地将打赏投放出去。

    徐元佐前世并没有服侍过别人,但是换个角度来说,他一直被人服侍。在最初的时日里,他甚至自己都没有这种意识,后来被父母点破,也才学会了看别人到底是如何伺候自己,并且还能点评手段高下。

    一路进了秋园,黄员外已经等在了楼下,远远就朝徐璠行礼。

    徐元佐看到黄员外,心中减肥的意愿都不由松懈了。

    这人足足有两三百斤重,几乎成了一个球,穿了衣服之后就像是一个绸缎包裹的大粽子。

    见到这黄员外行礼,徐璠心中颇为不悦。

    礼多人不怪是后世脱离礼教文化之后的说法,在明朝,地位若是太不相称,位卑者是连行礼的资格都没有的。

    徐璠做过是做过正四品京官的人,即便回乡闲住,冠带仍在,见到这种只是钱多、有个太监干爹的“员外”,该怎么还礼?

    怎么还都失了自己身份!

    正四品京官啊!就算是松江知府来了,都得小心伺候!

    若是不还礼,在道德修养层面上却会扣分。

    黄员外自然不是不通礼数之人,否则哪个太监肯收他当义子?他这么做简直就是给徐璠下马威,表示自己根本不在乎你的身份,我与你平起平坐,只是给你些面子罢了。

    至于这么做的底气,恐怕不光是因为在生意上能够拿捏徐家,也未必是仰仗太监干爹。更多的还是站他身边的那人。

    那人留着短须,与徐璠有几分相似,只是年轻许多,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如果这样还不能猜到他的身份,那且看他身边的徐盛腆着一张哈巴狗脸,倾心巴结,足以知道他就是徐阶的次子徐琨了。

    徐元佐微微叹气,兄弟之间有争端,扯外人进来帮忙就不好了呀。不过想到徐琨只有二十四岁,在徐盛那样的小人撺掇之下,做出这等愚昧之举也并非意料之外。

    “呵呵呵,好好好。”徐元佐抢在冷场的刹那,已经越过了徐诚,从褡裢里掏出半吊铜钱,当着众人的面就往黄员外手里塞。

    黄员外完全蒙了,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徐元佐塞过来的铜钱,脑中轰然炸开:我拿这个干吗!

    “曾官正四品太常寺少卿徐爷打赏!”徐元佐高声叫了一嗓子。

    徐璠紧绷着的脸顿时绽放开来。

    黄员外大怒,身边狗腿自然也要上前为主家雪耻。然而徐元佐高唱的官名品衔却将他们震慑得身体僵硬,直等徐元佐退回徐诚身后,这些人方才恢复过来。

    太常寺是个实务衙门,在京官之中属于浊流。然而正四品却足以傲笑地方,即便松江知府也只有五品。若是按照潜规则来说,五品是通贵,三品是显贵,徐璠已经在通显之间了。

    “大哥,你这儿哪买的小厮,半点眼水都没有。”徐琨走了出来,遮住丢人现眼的黄员外。

    徐璠淡淡道:“家里下人一时没跟够,从柜上叫了个伙计。”

    “一点见识都没有,这种人也往我徐家混,不知道怎么招来的。”徐琨盯着徐元佐,时不时又去瞄徐诚。

    徐璠不说话,那是因为他一旦说话分量就极重。

    徐诚不说话,那是阅历性格不会一时意气。

    徐元佐却不得不说。

    这就像是小卒子,冲锋陷阵,有进无退,谁让你就是那个身份呢?若是不愿做,自然可以回家去当傻子,不知道多少人在徐府门外排队呢!

    “黑狗跟猪走,谁认得出是猪崽子还是狗崽子?”徐元佐“低声”嘟囔。

    整个秋园里上上下下都听到了!

    徐璠实在忍俊不禁,笑得差点呛到,索性扭身装作咳嗽。

    徐诚也大为惊喜:本以为招了个傻子,谁知道这傻子还总是能傻到点子上!

    “你说什么!”徐琨怒目相视。

    徐元佐又不是真的乡里小童没见过世面?岂会被他一瞪眼就镇住?

    “哦,是我们家乡土话。”徐元佐道:“你看,黑狗是黑的,猪也是黑的,黑狗跟在黑猪后面,长得又肥,那是很难分清到底是猪还是狗的了。”

    整个秋园都响起了丝丝窃笑。

    “真的呀,我们那边的土话就是这么说的。”徐元佐一脸无辜,大声分辨。

    朱里就是华亭治下,那边土话和松江土话有什么区别?他这一表白,笑得人反倒更多了。

    徐琨只感觉热血冲头,手头要是有一根棒子,说不定当即就打过来了。

    当然,前提是徐璠不出手。

    “放肆。”徐璠云淡风轻吐出两个字。

    有人以为这是在训不知尊卑的徐元佐,徐琨如同冷水浇头,意识到这是大哥在敲打他了。

    徐璠缓缓转过身,双手一背,对徐元佐道:“你头回出来,我也不怪你。不过你看看黄员外这身装扮,也该知道不受半吊子钱打赏的。”

    “那再添半吊?”徐元佐微微偏头,无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徐璠。

    徐璠只觉得腹中隐隐作痛,是憋笑憋得太辛苦之故。

    周围笑声更大,已经到了毫不掩饰地程度。

    徐琨和黄员外脸上就像是开了颜料铺子,青黄红白,各色皆有。

    在场真正笑不出来的人还有此间**。

    来者都是贵客,他们神仙打架,最后还不是自己这个凡人遭殃?

    这个四五十岁还擦香抹粉的老妖精,连连用眼神止住麾下姑娘侍女的偷笑,几乎是带着哭腔道:“诸位老爷,还请入席吧。”她又高声朝里喊道:“曲乐起,贵客来咯!”

    楼里顿时鼓瑟吹笙,热闹非凡。

    徐琨只得错步,朝兄长一礼,道:“大兄先请。”

    徐璠也不推辞,迈步而入。

    徐琨紧随其后。

    然后才是两边随侍。

    黄员外故意落后一步,想给徐元佐一个恶狠狠的眼神警告。谁知徐元佐作势要再甩半吊钱过去,吓得他竟然退了一步,被徐元佐抢在前面进了楼里。

    被个小跑杂一辱再辱……奇耻大辱啊!

    黄员外恨得牙关紧咬,臼齿磨响,满头大汗,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第二十七章 什么都不懂

    如今流行的楼房格局都是以底楼为厅堂,二楼有雅舍。若是有三楼,那多半是用来观月眺远,或是姑娘们的闺阁。

    徐元佐的身份能够进楼,也能上到二楼,但是不能进雅舍。这也是内外有别,虽然小厮的身份低微,却是可以跟在主人身后进去服侍的。

    “你就坐在外间吧。”一个外罩轻纱,内里鹅黄的少女拉了拉明显不懂规矩的徐元佐,抿嘴笑道:“可要听好里面的动静,老爷若是说‘打赏’,你才给钱。”

    徐元佐憨笑道:“多谢姐姐!不过有些打赏也不必老爷说。”说罢解开一串铜钱,抓出一把,就给那姑娘:“辛苦姐姐。”

    那姑娘接过铜钱,福身笑道:“多谢公子打赏!”说罢将徐元佐领到座上,十指如葱,轻轻在肩上一按,又去倒了茶水,端来一盘糕点,这才低声道:“若是公子饿了,大可找人要些主食。反正账是算在老爷们头上的。”

    “多谢多谢。”徐元佐一时觉得这不到十个铜钱是自己这辈子花得最值得的。

    等姑娘一出去,徐元佐立刻跳了起来,趴着门缝朝雅舍看去。

    这雅舍之所以雅,一方面是布置得的确有品有格,虽然比之徐家那样的豪门还显得轻浮寒酸了些,但是对于徐元佐这样没见过大明风貌的土鳖而言,却足称惊艳了。另一方面,既然是雅舍,那么进出的规矩也不一样。

    像徐璠、徐琨、黄员外等人,自然是从正门进去的。其他上菜出入的侍女奴仆,则另有通道。

    “你在看什么呢?”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徐元佐背后响起。

    一个十三四岁梳着双髻的小丫鬟站在徐元佐身后,端的是神出鬼没,没有半点声息。

    “长见识。”徐元佐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却看那小丫鬟还带着婴儿肥,脸颊上了胭脂,颇有些像是红苹果,惹得人很想咬上一口。

    那丫鬟倒是被徐元佐看得不好意思了,脸上更为红嫩,道:“这里是姑娘们休息补妆,等着进去的地方,你坐着别乱动。”

    “那你家姑娘呢?”徐元佐问道。

    “都还没下来呢。”丫鬟站在徐元佐身边,眼睛却盯着那糕点。

    “来一块?”徐元佐端了过去。

    “怕花了妆。”丫鬟扭过头,不肯受这诱惑,道:“你就是刚才在楼下讲笑话的那个?”

    “哈哈哈,也不算什么笑话。”徐元佐突然有些得意,旋即告诫自己:口舌上占了猪猪狗狗的便宜实在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嘘。”丫鬟低声道:“别惊动里面贵客。”

    徐元佐放肆惯了,这才暗暗收敛了。他又问起等会下来的姑娘都有谁,丫鬟也一一相告。

    “那你叫什么?”徐元佐问道。

    “我叫茶茶。”丫鬟道:“不过如果要接客的话,大约还会换个名字。”

    徐元佐自报家门,正要继续聊天,只听外面门开,又走进来两个跟茶茶一样妆扮的丫鬟。丫鬟身后是个衣着朴素但不失格调的姑娘,大约二十七八岁。只从容貌上而言,非但算不上美貌,甚至有些过于中庸。

    放在四百年后,恐怕注意点形象的公司都不会用她当前台。

    “姑娘好,姑娘请这边走。”茶茶的工作就是引路,搀扶着缠了足的姑娘走到位置,方才打开门。

    姑娘一扭一扭朝里走去,只是三五步路,却走出一场大片来。

    茶茶这边只等姑娘走进去,便关了门,问那两个丫鬟:“玉姑娘是第几个来?”

    一旁丫鬟道:“已经梳妆好了,就看贵客急不急。”

    茶茶应了一声。

    徐元佐见那两个丫鬟并没有梳妆,便请她们吃糕点,又硬拉了茶茶坐下:“茶茶妹妹,玉姑娘就是贵店的花魁了?”

    茶茶心思还在里面,只听得筝声铿铿,方才道:“自然就是本府花魁玉玲珑玉姑娘了。你可听说过?”

    “今日才到郡城,哪里听说过。”徐元佐回想今天的经历,还真是充实的一天呐!他又道:“玉姑娘这样的花魁,得打赏多少啊?”

    茶茶笑道:“你果然什么都不懂。”

    “请姐姐指教。”徐元佐好声道。

    茶茶笑而不语,白嫩嫩的小手一摊。

    徐元佐会意,抓了一把铜钱放了上去。

    “外间的打赏都是给下人们的。”茶茶道:“譬如哪个小厮逗了贵客们高兴,里头喊一声打赏,你便给个二三十文,三五十文,皆可。至于姑娘们的打赏,那都是贵客老爷直接给的,或是吩咐妈妈记在账上。想来你身上那点铜钱也不够看。”

    徐元佐了然:“果然是受教了。”他顿了顿,又问道:“一般姑娘的打赏是多少?”

    “与身价仿佛。”茶茶道:“譬如玉姑娘是一夜十金,那么打赏也不能少于十两银子。若是送礼,更是得在十两的倍数之上。”

    “花魁也卖身啊?”徐元佐失声道。

    “不卖身的是清倌人,怎么当花魁?”一旁吃点心的丫鬟吃吃笑了起来。

    茶茶摇头道:“你果然什么都不懂。”她指了指里面那位抓筝的老姑娘:“她就是清倌人,卖艺不卖身,可怜呐。”

    “虽然能在风尘中保持名节,的确不太会被人救出火坑啊。”徐元佐叹了一声,道出自己的想法。

    茶茶微微有些失神,足足憋了一口气,方才道:“你果然什么都不懂。清倌人哪有当红姑娘那样受人追捧?也就是一些穷酸才会喜欢。平日好些的衣裳都不舍得穿,更别提金银首饰了。”

    “就是,就是。”两个小丫鬟吃得开心,还不忘拿徐元佐逗乐。

    徐元佐嘴角微微抽搐:你们这是什么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啊!

    “名节能当饭吃么?”茶茶有意无意地瞟着徐元佐。

    徐元佐不能同意更多:“这倒也是。”

    这边正说着话,外面又有两个丫鬟推门进来,道:“你们这边也太热闹了!不怕被妈妈打么!”说着又望了望雅舍,皱眉道:“还没完?几个姑娘都等着呢。”

    徐元佐知道姑娘们都要从这里走,也起了好奇挑了个正对门的位置,这样谁进来都要先让他过目。

    雅舍们也开了,徐诚仍旧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样子:“元佐,银子。”

    徐元佐连忙将六锭银子拿了出来,交给徐诚。

    徐诚扫视一眼在场的丫鬟,道:“去跟妈妈说,陪酒的姑娘们都进来,我家老爷也想早点见到玉姑娘。”

    这种进程调度应该是东主掌握的,徐诚这么说显然是因为徐璠不想在这浪费时间,要早点见见压轴花魁然后走人。

    当下就有丫鬟跑去找妈妈了。

    徐诚对徐元佐道:“打赏照着五两银子给,回去给你报账。”

    “我就带了两千八……”徐元佐道。

    徐诚露出一抹微笑:“你就照五两银子给。”说罢已经拿着银子转身回雅舍了。

    茶茶看了一眼徐诚的背影,羡慕之中带着指点,道:“你家掌柜的意思是,不管你给了多少,回去都给你五两银子。你果然什么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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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图穷匕见

    “的确要妹妹多多教我。”徐元佐呵呵一笑,假装去淘铜钱,却故意不掏出来。

    外间这几个丫鬟都听到客人吩咐多打赏,被这铜钱声响一勾引,纷纷凑头过来。顿时香风扑面,徐元佐只觉得刚刚萌芽的雄性激素猛然窜起三丈高,笑道:“诸位妹妹自己拿。”

    女孩们纷纷伸手去摸,自然是竭尽全力多抓一些。

    徐元佐心中暗笑:你们的手有我的大么?随便抓!

    茶茶却是站着不动,只是看着徐元佐冷笑。

    徐元佐被她笑得有些诧异:莫非这小丫头脑子灵光,已经看穿我的小心思了?不简单呢。这般心思,若是有钱真可以买回去当个丫鬟。

    “好了好了,拿了赏钱的都出去等姑娘们来。”茶茶地位要比那两个丫头高出一线,没好气地将她们打发出去。

    等关了门,茶茶才缓缓靠近徐元佐,得意道:“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呵呵呵,我什么都不懂,能有什么心思。”徐元佐自然不会承认。想自己何等高大上的人物,岂会算计几个铜板?

    茶茶靠得更近了,伸手摸向徐元佐,却不是冲着铜钱去的,而是轻轻落在他胸口。

    “你就是想让那些小浪蹄子摸摸你,最好还能亲亲你,是也不是?”茶茶带着洞透世情的微笑,斜眼看着徐元佐。

    徐元佐大为惊诧。

    若论容貌身段,茶茶尚不如之前第一个招呼他的丫鬟,但是此刻一颦一笑,眉目流转,竟然有种青涩的魅惑感!

    “嗳,你傻了?”茶茶已经贴在了徐元佐身前,呼出的香气都冲进了徐元佐的脖子。

    “我更傻了。”徐元佐喃喃道:“妹妹对我这么好,该给多少赏钱啊。”

    茶茶噗嗤一笑:“随你给多少。不过你若是要与我去没人的地方,做些那羞羞的事……一两银子。”

    徐元佐搂住茶茶的细腰:“你才多大?这么早就能接客么?”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茶茶笑道:“即便不是真的让你入关,也是能让你快活的。”

    徐元佐了然:花活三百六十式,式式快活赛神仙。

    “快说……”茶茶正要逼问,只听身后传来重重一声鼻哼。

    “嗯哼!”望月楼的妈妈进来,目带凶光地盯着茶茶。

    茶茶登时如吓傻了小鸡,连忙退后。

    徐元佐干咳一声,道:“朱妈妈,老爷们在叫姑娘呢。”

    **一愣:“老身姓萧。”

    “哦,老爷们叫姑娘来呢。”徐元佐好像只是一个单纯的误会,不过萧妈妈身后的丫鬟已经笑了起来。

    萧妈妈顿时反应过来,记得这个伙计就是差点毁了她生意的恶人,更加恼怒起来。正要发作,却听雅间里传来一声重重的筝响,正是曲终乐止。她顾不上徐元佐这么个小跑杂,连忙推门进去,未语先笑,挨个问好,然后才道:“姑娘们马上就来,玉姑娘却还在梳妆。”

    她不知道里面两拨人并不对付,此言一出,徐璠已经是拔身而起:“那就散了吧,徐某另有闲事,便不等了。”

    “大兄稍安勿躁,玉姑娘肯定是要见见的,她可是我们松江的一块招牌。”徐琨起身拦住徐璠。

    萧妈妈连忙撤了出来,忙不迭道:“老身这就去催催。”

    徐元佐看她一头是汗地跑出来,轻轻递上一句:“其他陪酒的姑娘也在梳妆么?”

    萧妈妈的角色还没有转换过来,卑卑怯怯道:“这就叫来,这就叫来。”等她反应过来对方只是个伙计的时候,自己都已经出了门,在上楼了。

    “嗳,看不出来,你也不老实。”茶茶又凑了过来。

    徐元佐这两天尽顾着鄙视徐贺不顾家里在外风流,当然不可能拿一两银子出来跟个幼女玩什么花活。他抓了一把铜钱,示意茶茶拿了,道:“我什么都不懂……只是看她像……”

    “像猪就要姓朱么?”茶茶掩口轻笑道。

    “人来了。”这回徐元佐总算听到了脚步声。

    不得不说,这里的姑娘们都穿软底丝履,走路轻抬轻放,若不是人多,还真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这些姑娘都是来陪酒的,未必有多漂亮,但各个都得会来事。

    徐元佐将她们一个个都看了过去,对隆庆时代的美好愿望便消减了许多。

    不过想到自己来此间又不是寻花问柳,自然也就没有什么生不逢时的感叹了。再想想若是换个色中饿鬼穿到这个时代,秦淮八艳之中的马湘兰已经人老珠黄,而其他七艳的妈都还没生,无疑是最为痛苦的事了。

    姑娘们一入场,里面登时热闹起来。女子本就声线高亢,这几个无论红不红,都从小受过声乐训练,笑声如同歌声,的确大大缓解了气氛。

    又过了片刻,萧妈妈引路,一个身材颀长,轻盈秀气的美人缓步踏了进来。她身上素雅整洁,发髻尚还微湿,若非此时此地,徐元佐未必能够看出她的风尘气来。

    那美人明眸皓齿,朝徐元佐微微点头,似笑非笑,却是美目流转间群星失色。

    相形之下,茶茶刚才的媚功实在是粗陋生涩,完全看不得了。

    “果然不愧松府招牌。”徐元佐赞叹道。

    茶茶也是看得目不转睛,满脸钦羡。

    玉玲珑进了席间,自然抢进风头。只是她却不知道自己今日并非主角,只是个道具。

    “唔,也有几分姿色。”徐璠儿子都比玉玲珑大,本身也不好女色,对家中妻妾也都十分满意,所以并不觉得等了这么久就为了看个**有何等必要。

    若是换个亲近的人一起,徐璠也可能会凑趣褒扬几句。然而黄员外已经惹他厌恶,徐琨在他看来又是不懂事的,自然出口就不客气了。

    玉玲珑到底是松府花魁,见过世面的人,并没有寻常姑娘那般撑不住场面。她反倒自信满满走到徐璠面前,款款一福:“奴奴累老爷久等,实在心中有愧。”

    徐璠虽然见识过血淋漓的政争,但本身不是个合格的政治生物,否则徐阶也不会连带把他带回家。听玉玲珑这么一说,口气也缓了些,道:“反正也是闲坐。看赏。”

    见面,打赏,回家。

    徐璠准备走完这个程序就走人。

    玉玲珑十分尴尬,强笑道:“奴奴才来,怎能白得赏赐?”

    “无妨无妨,我大兄最是慷慨奢遮的了!”徐琨已经叫了起来。

    徐诚知道少爷想走,当下取出四个五两的小锭,一个给了陪徐璠喝酒那姑娘,三个给了玉玲珑。

    两人接过银锭,福身道谢。

    却听得黄员外突然叫道:“咦!这银子像是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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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人缘

    徐璠略有深意地看了黄员外一眼,徐诚却是脸色微变,竟然一时无法恢复。

    在大明,尤其是江南,使用伪钱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更谈不上丢人现眼。与其说今晚的鸿门宴是冲着徐璠去的,倒不如说是冲着徐诚来的。

    现在徐璠与徐诚在同一条船上,都要从稳固的徐氏集团内部分裂一块权力,自然也可以看做是对这个联盟的进攻。

    “啧啧,果然是伪的。”徐琨拿过装模作样地翻了翻:“大兄,家里账房都是真银子,你怎么不从家里取呢?这银子做得倒像是真的,只是不知道里面还有几成。”

    黄员外跟声道:“现在人心不古,外面乱七八糟的人可不能随便招揽。他们拿着东家的钱财,还不忘往自己家里多搬点。何况银钱上的事,更是得用老实可靠的人才行。”

    徐璠看了徐诚一眼,面露苦笑。

    ——看来这个弟弟是在敲打自己了。

    徐璠当然知道自己回来之后会影响家里的权利分配,也看出了徐琨分给自己的人多是爪牙心腹,监视的同时还要拖拖后腿,各种推宕。当他流露出另招新人的意思之后,这大棒果然打了下来。

    换个心志不坚定的,或许真会被吓住,乖乖被那帮人糊弄,最终一事无成,让老父亲失望。

    为了得到杀鸡儆猴的效果,他们甚至还从已经被打入“冷宫”的徐诚那边下手。

    “若我说这银子是真的,是不是马上就会有个倾银铺子的老掌柜跳出来指点一番?”徐璠端起桌上的酒,放在鼻下嗅了嗅,闭目提气,旋即又放了回去。

    “大兄这话什么意思?”徐琨面带酒气,像是借酒撒疯:“大兄是说我设局套你?我套你什么?你们自己拿出来的银子打赏给别人,真真假假关我什么事?我就多说一句,反倒成了恶人?”

    “我说一句,你能顶十句。”徐璠道:“我四十岁的人了,不认识银子?”

    “现在伪银满天飞,拿到假的有什么稀奇?”徐琨道:“哪家银铺不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大兄刚回松江,人面不熟,被人坑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兄弟我就是提醒你一声,家里人更可靠些,你说这等没意思的话。”

    徐璠招徐诚过去,耳语两句。徐诚微微点头,起身便往外走。

    徐元佐正在外面跟茶茶及两个丫鬟说话,套问一些青楼里的常识,见徐诚出来,连忙迎了上去。

    徐诚也不废话,转身关了门,将几个丫鬟统统赶了出去,低声问道:“我给你三十两银子,为何倾销回来还是三十两?就没火耗?”

    徐元佐一听就知道有了问题,连忙道:“大掌柜给的是九七成的细纹银,煎成了九成银。这里头多出来的银水就跟火耗扯平了。”

    高成色的白银煎成低成色的银子,或是白银换铜钱,这里头由店铺补给客人的部分就叫银水。火耗作为倾银铺的工费,正好与之相抵。

    徐诚盯着徐元佐眼睛:“你可知道大明对于伪银……”

    “伪造金银者,杖一百,徒三年。为从及知情者买使者,各减一等。”徐元佐流利地背诵《大明律》里的条款,低声问道:“是银子有问题?”

    “姓黄的说是伪银。”徐诚道。

    徐元佐看出徐诚还是信任他的,松了口气,道:“他们可是要找人验银?”

    “恐怕是想让我们找人验这银子。”徐诚道。

    徐元佐低声道:“的确,风月场中,若是立时能找得人来验银子,也太做作了。”他又道:“大掌柜,有件事我本不打算说的,但既然出了这事,不得不说。”

    徐诚道:“你说。”

    “您给我的那三十两就是伪银,看似九七成,实则还不到九成。”徐元佐道。

    徐诚颇有些意外:“那你不回来找我?”

    “我既接了差事,不做到尽善尽美,哪有脸回头找您?”徐元佐道。

    徐诚颇为感动,暗道:这孩子真是实心眼。不过当时他若回来说银子有假,恐怕也要惹我疑心。

    “他们就是想让我与少爷回去验出伪银,断了自己招人的心思,安安心心用他们的人,做个甩手掌柜。”徐诚恨恨道。

    “那眼下……”徐元佐知道这是徐家家务事,自己已经不能参与了,索性继续装傻。

    “你不用管了,少爷自有计较。”徐诚转身离去。

    徐元佐望着雅舍,很快里面就传来了摔杯子的动静。

    徐璠是要借机发作啊!

    在一片沉寂之后,徐诚又跑了出来,只看了徐元佐一眼,便出去唤来萧妈妈。萧妈妈在低声赔笑几句之后,也只得反身出去。

    徐元佐透透望向雅舍里面,只见几个陪酒的姑娘都是一脸畏缩,就连花魁玉玲珑也是颤颤巍巍躲在墙角。至于黄员外和徐琨两人,面对气场全开怒气腾腾的徐璠,连大气都不敢喘。

    想想也是,徐璠是什么人物?人家可以寒冬腊月指挥两三千人,在三个月里完成一座宫殿的大项目!这样的组织能力和领导才能,整个大明能有多少?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官三代跟个土财主,就想捋徐璠的虎须?这是砒霜下酒不怕口味太重么?

    徐元佐躲在外面偷看了一会儿,心中暗笑,不过却又担心萧妈妈跟黄员外有一腿。到底这是人家的主场,若是找点莫名其妙的人来,咬死了说这银子是伪造的,那岂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唔,这边还是跳东海近一些……但反正都是洗不清了。

    徐元佐并没有担心太久,因为很快他就看到了一个老熟人。

    今天在安记倾银铺子里被安掌柜木条抽脸的伙计,正背着一个小木箱,跟着萧妈妈走进雅舍外间。

    那伙计看到徐元佐也是有些吃惊,嘴唇微微翕张,见徐元佐转头当做不认识他,自然识相地没有打招呼。

    “辉哥儿,就是这几位老爷要验银子。我想着你就住着不远,好巧又是江南一只眼安老爷子的高徒,老身这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便这么晚还拉了你来。”萧妈妈一进雅舍就是笑言笑语,却把那挨抽的伙计捧得极高。

    徐元佐想到这辉哥儿脸上的抽痕仍在,不由想笑。

    辉哥连连点头,放下自己的木箱,要了银子过去。一入手自然就知道这是自己下午才做的,哪里可能会假?不过既然人家许了好处,自然得假模假式验证一番,否则怎么好意思拿人谢礼?

    在专业且令人眼花缭乱的测试之后,辉哥道:“这绝对是九成上的真银。”

    “那倒是可以放心用了。”徐璠撂下一句话,目光扫过弟弟徐琨与黄员外,最终落在徐琨身上:“早些回家。”

    徐琨木然地看着兄长,点了点头,喉咙口像是痰堵住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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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去夏圩

    从望月楼回来,徐诚没有再跟徐元佐说起银子的事。

    徐元佐度过了如此充实的一天,见了各色人等,信息量几乎是家里的数十倍。这对他而言可不仅仅是阅历,更是教材和功课。要想尽快融入这个社会,能够更加游刃有余地生活、工作、发展,反复思考和分析绝对是省不了的。

    为了晚上能够睡着觉,徐元佐不得不在路上就开始做这功课。

    如此一路无话,只是在道了晚安之后,徐诚关照他明早早起,一起去夏圩的新宅看看。

    徐元佐不知道所谓早起得有多早,这一夜自然不敢睡实,只要听到动静就穿衣而起,绝不给上司留下懒惰的坏印象。也亏得他现在年纪还小,最近锻炼也有了成效,即便晚上休息得不好,只是洗一把冷水脸便又生龙活虎了。

    徐诚是年老神衰,本就觉少,原以为少年人贪觉,却见到徐元佐能抢在他前面起来,心中大感欣慰。

    自从银子的事之后,徐诚对陆夫子推荐的这个伙计好感大增。他现在要培植自己的班底,最重要的就是得有可靠的骨干。否则真的招进了歹人,无异于引狼入室。如今初步看来,徐元佐此人身家清白,忠诚老实,头脑好坏姑且不论,只这两条就足堪栽培了。

    徐元佐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放在了储备干部名单里,还在考虑如何增加自己的核心竞争力,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呢。他可是跟徐诚签了风险薪酬,如果前三个月不能让人眼前一亮,工资就要缩水大半了。

    “元佐,会赶车么?”徐诚问道。

    “我可以会。”徐元佐笑道。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什么叫可以会?”徐诚也被逗乐了。

    徐元佐道:“我以前不曾赶过车,不过我尽快去学。”

    徐诚笑道:“肯用心思就是好的。照规矩徐家的管事可以从公中要一辆车。你若是能学会,咱们也不用麻烦人家,自己拿了车用就行了。”

    徐元佐了然。徐诚的地位是可以配公车的,但是他肯定不能自己驾车,那么车把式就得用人家的人。如此一来,他每天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车上说了什么话,全都在人家的耳目之中。

    别说现在就差撕破脸皮,哪怕是至交好友如此“亲密无间”也是吃不消啊!

    因为徐诚的提醒,徐元佐看看门口停着的牛车自然也就知道该“谨言”了。

    这车的学名叫“轿车”,说穿了就是牛马拉的平板车上架了个篷子,看上去像是轿厢。徐元佐虽然既没有坐过轿车,也没坐过轿子,但是直观感觉应该轿车更加舒服一些,起码空间宽敞。只是不知道为何轿子反而是要有身份的人才能坐。

    大概一者使用畜力,一者使用人力,人要比畜的地位高,轿子的地位自然也就上去了。

    赶车的把式并没有徐元佐那般巴结,见徐诚出来连车都没下。徐元佐扶着徐诚进了轿厢,自己就在车把式旁边坐了。

    那车把式对徐元佐的态度倒好,几乎到了有问必答的程度,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徐元佐上车就给了打赏的缘故。

    牛车比马车要慢,但是胜在稳当。从郡城到夏圩有十五六里路,都是晒干了土路,木质车轮精准套在车辙之中,倒也不觉得有多么颠簸。徐元佐考虑了一会四轮马车的项目,发现仍旧与自己的地位相差太远,只能列入待考虑项,专心学习驾驶牛车。

    等车驶出松江城,离开城厢,一路上的景色被农田桑树占据,徐元佐也觉得差不多了。

    “黄大爷,能让我试试么?”徐元佐好声问道。

    赶车的黄大爷根本没有意识到徐元佐是在抢他饭碗,乐呵呵地递过鞭子。

    徐元佐的领悟力是成年人的水准,赶车这种事需要经验,但上手难度却也不高。都是极驯化的黄牛,车又是走在车辙里的,只要别乱来,就不会发生出轨的问题。

    “你学得倒还挺快。”黄大爷赞了一句。不过看看前面要过桥,还是亲自操鞭,等过了桥再继续让徐元佐积累经验。

    徐元佐也不打算当即就完成御车训练,尤其这个时代的轿车是牛马,兽医也是课程表上注定要有的科目。于是徐元佐很大方地摸出一串十枚铜钱,塞在黄大爷手里。

    黄大爷颇有些意外,茫然地看着徐元佐。

    徐元佐憨笑以对。

    黄大爷缓缓咧开了嘴,将铜钱收入口袋,缓缓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述各种赶车小秘诀。

    徐元佐静静听着,时不时附和一两声,总是恰到好处且令人愉快。与他一样用心倾听的还有车厢里的徐诚,不过他并不关心如何赶车,而是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徐元佐身上。

    作为一个见识过大明最高层政治漩涡的老者,徐诚有许多自己的思考和评判。

    在他看来,徐元佐已经表现出了完全远超年龄的成熟和自信,掌握了不知从哪里继承来的手腕和眼光。如果他能够像江陵神童张居正那样少年高中,皇榜题名,说不定也有入阁为相的机缘。

    轿车避开了礼塔汇,免去了拥堵的麻烦,过了双桥,总算到了夏圩新宅。

    这处宅子是徐琨为徐阶造的,显然这位年轻的徐氏代理掌门人根本不能理解父亲的顾虑,所以徐阶甚至连看一眼都十分勉强。

    “他像是甩个烫手山芋一样甩给了我,想困我于此啊。”徐诚已经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徐琨的想法了。

    这点上徐元佐倒是深表赞同。

    整个占地九亩的大宅子,相当于后世中型小区,竟然只留了一个半聋半哑的老仆看门,而且决定不调派更多家人前来打理了

    这分明就是砸在了手里,坐看它在风吹雨打之中变成废墟。

    然而一旦这处宅子真的破败,那么徐琨肯定不介意在父亲面前表示徐诚的无能。

    “大掌柜最大困境倒不是该如何处理这座宅子。”徐元佐沉声道:“而是如何早日回到阁老身边。难道阁老骤然离了大掌柜,不觉得有何不便么?”

    徐诚再次惊讶于徐元佐的直视本质,叹声道:“其实让我离开身边,介入商行,正是老爷的主意。”

    “老爷回来之后,是否还在为朝政殚心竭虑呢?”徐元佐不知道这么问是否过于敏感,所以声音就更小了。

    “老爷回家之后,只是著述,并未再关心时政。”徐诚盯着徐元佐,道:“你可有何想法?”

    “若是如此,看来阁老真的没有复出之心了。”徐元佐自然是早就知道徐阶不会再次出山,对徐诚的领悟力也有所失望:“所以老爷让大掌柜离开身边到商行办事,是有心把二少爷和三少爷手中的权柄收一收。”

    两位小少爷年纪都还小,若是强硬地派出长子以及身边人,非但会引起儿子们不安,更会影响徐氏现在的生意。

    从目前徐璠和徐诚举步维艰的窘况来看,即便如此温和的做法,都已经引起了极大的抵触。

    豪门啊!真是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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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万之世,驰钱禁、开海贸、一条鞭,资本主义再次冒出了小小的萌芽,大明一步步走向皇朝的制高点。 这是个政商一体,亦儒亦商的时代。 这是个盛极而衰,历史拐点的时代。 这是个纸醉金迷,繁花似锦的时代。 这是个百业待兴,大展拳脚的时代。 这个时代,旧制度终结,新制度诞生,从此大明走上了另一条制霸世界的道路。 “敲响金子,听我说话。” ——徐元佐大明金主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金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金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