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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金主全文阅读

作者:美味罗宋汤     大明金主txt下载     大明金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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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滚出去

    “滚出去!”

    徐元佐躺在床上泪流满面的时候,耳畔仍旧回荡着夫子的怒吼。

    他倒不是因为被夫子赶出课堂而羞愤,关键原因有二,一者在身,一者在心。

    在身者,是因为他被打了。

    而且无法还手,连句狠话都不能说。

    这大概是所有被老妈暴打的儿子都说不出的痛。

    在心者,是因为他正好穿越了。

    现在接掌了这具身体的灵魂,乃是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新长征突击手、创业有成的青年企业家。

    可以想象,从前途无限光明的商界精英,变成了个脑袋空空如也的明朝学渣,这样的落差得有多大。

    徐元佐更不敢回忆含辛茹苦把自己培养成才的父母。

    他们为了自己耗尽心血,从胎教、幼教一直到出国留学、专业选择、技能完善、心理建设……无不以最优方式进行科学调配。就在果实成熟的时候,儿子却没了!

    ——我是怎么没的?

    徐元佐终于从惊天剧变中回过神,开始回忆自己最后的记忆。

    那时候他坐在寰球金融中心大厦七十八层的办公室里,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没有飞机撞大楼,没有海啸地震世界末日,也没有外星人造访……反正徐元佐就在这里了。

    就理所当然地多了一段十五年的人生,多了一对来历清晰、传承有序的明朝父母亲大人。

    唔,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姐姐,十二岁的弟弟。

    徐元佐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撑起身子。

    因为胸口实在压得有些气闷。

    他从中衣的衣领望进去,皮肤白皙,微微有沟,可见这个时代的父母没让他饿着。

    吱呀。

    门开了,徐元佐扭头看到了这具身体的姐姐。

    跟记忆中的姐姐一模一样。

    这很正常,因为大脑中姐姐的形象是半个时辰前刚更新的。

    那时候徐元佐正在挨打,姐姐给母亲递棒槌来着。

    徐元佐将头扭了过去。

    虽然他是挨完打才接手的身体,但不能否认身体和灵魂的统一延续性。

    肤色偏黑的姐姐手里端着一个裂了口的陶碗,径直坐在了徐元佐的床上,还大大方方地把弟弟推进去了几寸。然后撩起了徐元佐的衣摆,麻利地扯下裤子。

    “你做什么!”徐元佐连忙伸手去拉裤腰,口中吐出清晰流畅的一串方言。

    “给你上药!松开!”徐姐姐并没有因为刚才的行径感到半分羞愧,理直气壮道:“扯坏了你就光着屁股出去。”

    徐元佐当即松开了手,将头埋在麸皮枕头里。

    臀部传来一阵清凉,原本火辣辣地痛楚瞬间就消失了。

    徐元佐刚来得及舒口气,那火辣辣的痛楚竟然反攻倒算,回来得更加猛烈了。

    还好姐姐颇有节奏地抹上了新的药膏,清凉再次战胜了疼痛。

    正当徐元佐感受着臀部战场上的拉锯战时,徐姐姐突然啪地打了他一巴掌。

    “哎呦呦……”战场形势彻底扭转,徐元佐忍不住叫唤起来。

    “你今天为什么又被先生赶出来了?”徐姐姐用一条轻薄的棉布盖住了屁股上的药膏,没好气地问道。

    “为什么说又?”徐元佐随口一问,旋即自己答道:“是了,中秋之后连带这次已经是第六次被赶出来了。咦,以前没这样啊!姐,是不是我们家中秋节礼给少了呀?”

    徐姐姐原本偏黑的面孔上更是蒙上了一层黑雾,差点忍不住给弟弟的伤口上撒把盐——主要是盐比较贵。

    她道:“娘特意存了好久的棉布,做了新衣新鞋,又把家里的鸡蛋捡了一筐,封了五两银子,请夫子给你开讲……可你……也太不争气了!”

    徐元佐记起当时母亲带着自己和弟弟一起去的夫子家,从夫子当时的表情来看,应该是很满意这份节礼的。

    再凭着徐元佐文科小学霸的历史功底,当然也明白只是“五两银子”,就足以在隆庆二年的松江府称得上是巨款了。

    五两银子,可以买下一亩好地,或是三十匹白布,略等于普通农家一个壮劳力一年的花销。

    读书真费钱!

    ——咦,我不是七岁就开蒙了么?

    徐元佐没有问出声,因为他只是对比了一下夫子中秋前后的讲授内容,就发现了一个曾经没有在书本上见过的知识点:塾里读书,夫子的基本义务只是教学生识字、写字。而要讲解内容,则得额外给钱,是为“开讲”。

    徐家在朱里镇属于中等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因为父亲在外行商,所以徐元佐还能吃得肉噗噗白嫩嫩。

    义塾基本是不收学费的,全靠镇上大户人家的资助,属于公益性质。即便如此,徐元佐和弟弟去镇上义塾上学,母亲还得给人浆洗衣服,做些针线活贴补家用,以此才能在购置笔墨纸张的情况下不至于太过影响生活水平。

    不过要想让那个五十岁的老生员开讲经义——银子总是少不了的。

    不得不说,夫子很敬业。

    他拿了徐母的节礼之后,果然对徐元佐一改往日的放任和无视,将《论语》上的话翻译成人话——唔,明朝人的话,努力想让徐元佐了解圣人到底说了什么,想了什么。

    与此同时,徐元佐也尝到了以前没有尝过的滋味:戒尺。

    啪地一声,手上就是一道红印。

    这也是花钱买的。

    若是不给钱,夫子才懒得费那个力气呢。

    可惜徐元佐实在没有读书的天赋,让夫子满怀挫败,以至于每次考校功课,最终只有一句话:“滚出去!”

    “今日夫子问座下众弟子:尔等读书有年,《论语》之中最应乎心者,可试言一二。”

    门缝里钻进一个头大身子小的男孩,还梳着总角,脸上一样带着肥肉,细看之下与徐元佐还有几分相似。他年纪不大,口才却好,尤其把夫子的口吻学得极像。

    这正是小徐元佐三岁的亲弟弟,徐良佐。

    徐元佐将头再次埋进了枕头里,深深叹了口气。

    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在座诸同学纷纷说:吾道以一贯之、学而不思则罔、有朋自远方……”徐良佐摇头晃脑,像是背书,又像说书。

    “你哥怎么说的?”徐姐姐打断幼弟的卖弄,直接问道。

    “我哥说……”徐良佐捂住嘴,好不容易才忍住狂笑的冲动,顺了口气道:“我哥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夫子当时就怒了,朝他吼道:滚出去!”

    “闭嘴!”徐元佐终于忍不住怒道。

    徐良佐尽显熊孩子本色,哈哈大笑,抚手顿足,直到下面传来母亲的怒喝:“闹腾什么呢!要拆房子啊!”

    徐姐姐斜眼看了徐元佐一眼,道:“就会屋里横。圣人说了那么多话,你就记住了吃!”

    徐元佐无语。

    在自己这个灵魂没有入住之前,这副大脑的确没什么东西。

    旧·徐元佐同学几乎没用过脑子啊!

    新·徐元佐深吸一口气,道:“既然是圣人所说,贤人所录,流传千百世直至今日,自然有微言大义蕴藏其中。凭什么这句话说出来就是丢人现眼?真要丢人现眼,孔夫子说它干嘛呀!”

    姐姐弟弟同时愣住了。

    姐姐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大弟弟竟然能说了这么大串话不打结!

    这还是以前那个木讷不会说话的徐元佐么?

    徐良佐却是惊讶哥哥说得全无破绽!

    《论语》既然是圣教经典,自然字字玑珠。同样是孔圣人的话,又如何分出三六九等呢?难道“克己复礼为仁”,“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就不仁了?

    徐元佐见镇住了姐姐弟弟,心中一口恶气方才平复了些,撑起身子,忍痛侧卧,道:“我若是真只惦记着吃,就背那段‘七不食’了!”

    姐姐没读过书,并不知道“七不食”的典故,微微有些羞愧。徐良佐倒是知道,可是被哥哥挫了锋芒,只敢低声喃喃:“那么大段,你背得下来么?”

    “嗯哼!”徐元佐竖眉怒视。

    徐良佐终究还是吃亏在年龄上,悻悻然逃去了。

第二章 我要退学

    母亲教训儿子是下不了狠手的。

    徐元佐上了药之后,晚饭时候就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只是得控着腰,拖着腿,看上去有些滑稽。

    母亲已经炒好了菜。姐姐正将饭菜上桌。

    借着外面暗淡天光,徐元佐还是看到了的母亲鬓角的白发,以及额头晶莹的汗珠。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熟悉,却带着生分;明明心中有所抗拒,却又格外亲近。

    徐元佐觉得自己恐怕要精神分裂了。

    “还杵着干嘛!坐下吃饭!”母亲余怒未消,冲徐元佐喊道。

    徐良佐已经坐上了自己的位子,朝哥哥投以幸灾乐祸的笑容。

    徐元佐一步步挨了过去,咬着牙坐了下去,谢天谢地,比预想的剧痛要稍好些。

    晚餐只有一碗糙米,青菜和鱼倒是很新鲜。

    青菜是屋后空地自家种的,鱼是下午才打的。

    江南水乡,推门见河,就是这点便利。

    “吃完饭随我去给夫子赔不是。”徐母吃了一半,终于忍不住道。

    徐元佐默不吭声,徐良佐却对哥哥挤眉弄眼,一副讨打样。

    “听到没!”徐母怒了。

    “娘,食不言……”徐元佐见母亲发怒,作势要用筷子打他,连忙朝后仰道:“好好好,您说什么都好。就是吃饭别生气,胃疼。”

    徐母哭笑不得,又想起丈夫甩了袖子就出去小一年,心头苦恼,道:“书没读出来,却学得这般轻浮。”

    徐元佐心中喊冤,嘴里却没再说话。四百五十年的代沟,轻浮轻佻与幽默风趣的尺度实在有些难以掌握。

    这时候还是少说少错,最好不说。

    徐元佐刚耽误了一下,那盘青菜已经被姐姐弟弟吃得差不多了。虽然青菜里带着苦味——主要是食盐的成色不好,但是吃鱼更遭罪。在这个环境里,鱼廉价得几乎白送,两三斤的大鱼不过一二分银子,碰上勤快些的孩子自己就下河摸鱼了。

    照理说,新鲜的野生河鱼清蒸是极鲜美的。可惜用来烹饪除去鱼腥的姜、酒却都比鱼还贵。

    光是两根葱,少许盐,丁点酱,这鱼的味道不说也罢。

    只吃了两筷子,徐元佐就彻底没兴趣了,勉力将米饭吃完,算是完成了任务。家里人都以为徐元佐刚受了罚,没胃口吃饭,所以也没人劝他。

    各自闷声吃完晚饭,外面天还没有黑头,徐家姐姐去后门的河里洗碗筷,徐母叫上两个儿子,咬牙拎了一篮鸡蛋,大约四五个,就要往外走。

    “娘,我想了想,还是不去了。”徐元佐看了一眼篮子里的鸡蛋,一步都挪不开。

    家里能吃鸡蛋的只有自己和弟弟,父亲在家时间不长,一般也就洗尘和饯行的时候打两个蛋。

    徐母眼睛顿时就瞪圆了。

    “娘,我不去了。”徐元佐道:“家里供两个读书人太辛苦,就让阿牛读吧。”

    阿牛是徐良佐的乳名,已经好久不被人叫了,他听哥哥这般叫他,刚腾起的一丝感动便消灭得无影无踪了。

    “反正哥哥也不是读书的料。”徐良佐报复道。

    徐元佐用体重将弟弟挤开,对母亲道:“娘,儿子今天是被打开窍了,深感自己过去脑筋没用对地方,打算换条思路再试试。不过这日子不等人,儿子也不能在塾中死熬,索性先将学业停一停,等弟弟考出了生员,我再回头读书进学。”

    徐母提着篮子的手臂缓缓放直,这蓝鸡蛋的确分量不轻。

    徐元佐接管了近乎九成新的大脑之后,赫然发现生长在嘉靖隆庆年间的“读书人”,水平远远不如他一个四百五十年后的未来人。

    再评估一下自己的古文水平以及对经传元典的熟悉程度,徐元佐相信要是在北方山区,混个生员大约可行,但在江南文章之地,恐怕就是地狱级别的难度了。

    即便小考一路顺风,混了个生员,要想在人才济济的南直隶搏一个举人出来,那却是千难万难。一旦踏上了科举这条不归路,这辈子多半就坑在里面了。还是先把脚步停一停,看看能否做些别的事,同时读书自学,把基础从头补起来。

    可以说,这是对家庭,对自己最负责任最有效率的做法。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徐母轻声诵道,眼中泪花隐约可见。

    徐元佐颇为诧异,看着眼前这个育有一女二子,年过三旬,身材……略显粗壮的家庭主妇。

    啧啧,江南文章之地,这样的主妇都能吟两句劝学诗,顶着一个九成新的大脑还想去考生员?

    做梦吧!

    “不读书上进,终究没个好出身。”徐母轻轻抹泪道:“你们父亲……操持贱业,就是想积攒点银子,好让你兄弟二人出人头地,改换门庭。”

    “母亲,读书这条路有三难。”徐元佐轻轻拉着母亲的衣袖,在桌旁坐下慢慢劝道:“一难在家学。江南乃文章之地,大家子弟尚未开口,听的便是《诗》《书》,刚学写字,临的便是晋唐法帖。闲暇时触目都是宋元图书,等到入学启蒙,已经不知道甩了儿子多远。”

    徐母神色一黯,冷冷道:“让你生在这小门小户,倒是对不住得很。”

    徐元佐嘿嘿一笑:“儿子能得母亲爱怜,远胜生在豪门大家。”他见母亲颜色稍霁,继续道:“其二便是难在天资。那些走功名路的才子,哪个不是过目不忘,天资过人?过的正是儿子这样的人啊。你看阿牛,比我晚两年入学,现在进度已经超我多矣。我与阿牛同胞兄弟,资质尚且如此不均,更何况跟那些才子相比呢?”

    徐母凝眉暗道:这倒是不错。照理说都是我的儿子,没道理差得那么多,恐怕这天资真是上天所定,半点不由凡人。

    “其三便是用功了。”徐元佐双手一摊:“母亲,那些家学深厚天资过人的才子们,也是要从早读书,然后秉烛夜读,读完之后还要抄抄写写,光是蜡烛灯油和笔墨纸张,一个月都得小二两银子!”

    “你就是懒!”徐母杏目圆瞪。

    “更何况……我就是懒!”徐元佐连忙顺着母亲的话承应下来。

    徐母将篮子放在桌上,深深叹了口气。显然是接受了长子不进学的现实,心里却仍旧不能释怀。

    徐良佐头一次觉得哥哥说话颇有水准,绝对不是外人说的“愚笨蠢肥”。不过他将这三条套在自己头上,却也是心中一阵恍惚。

    家学就不用说了,他与哥哥一母同胞,家学自然是一样的。天资上,自己倒是比哥哥强一些,但是距离过目不忘还颇有些遥远。至于努力,好吧,自己恐怕还不如哥哥用功。

    这样说来,自己岂不是也没有出人头地的希望了?

    “母亲,”徐元佐道,“所谓追二兔者不得其一,我家即便能出个改换门庭的读书人,也肯定应在阿牛身上。倒不如集中力气,让阿牛好好读书,我就此谋业,也好贴补家用。等阿牛有所成就,我也准备得差不多了,正好下场考试。”

    “你现在能做什么?”徐母颇为嫌弃地看了徐元佐一眼:“手不能提肩不能抗。”

    “儿子有头脑。”徐元佐轻点太阳穴,心中补了一句:还是九成新的呢!

    徐母哂笑。

    徐元佐陪着笑了笑,道:“其实儿子已经有了个念头,想去跟父亲大人经商。”

    徐母刚刚松懈下来的面孔立时乌云笼罩。她黑着脸道:“你父亲是迫不得己才去经商,你当他乐意不成?”

    徐元佐轻轻咬牙,刚才母亲还说父亲从事贱业,显然是看不起商人的。

    唉,鄙视商人那是富贵人家的特权,咱们连鸡蛋都不能敞开吃的人家,有什么资格鄙视商人?

    徐元佐微微摇头,道:“母亲,国无农不稳,无商不富,既然孔圣人都说了:士农工商四民乃国之柱石,可见四民不可或缺啊。”

    士农工商,这是管子的话。徐元佐怕母亲没听说过管子,缺乏说服力,故意套在了孔子头上。

    谁知徐母斜眼望灯,不屑道:“士农工商之说出自《管子》。”

    啧啧!看看,不去考科举果然是对的吧!

    文科小学霸也不尴尬,满脸敬仰道:“母亲真是学识渊博,儿子佩服佩服!”

    “奉承老娘也没用!”徐母道:“你若不想读书上进,便去学门手艺,经商却不用再提!”

    徐元佐岂能甘心做个匠人?

    “母亲,子承父业不好么?”徐元佐道。

    “你父亲有什么业!你看看这家,你看看我们娘几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就算了,动辄出门一年半载,家里连个顶门的人都没有……”徐母说着说着,不知触动了那根心弦,潸然泪下,放声哭道:“我好苦啊!”

    徐良佐连忙上前为母亲抚背,姐姐也收拾了厨房出来安慰母亲,只有徐元佐这罪魁祸首呆坐一旁,实在有些无语。

第三章 雨人

    徐元佐不读书的事很快就在街面上传开了。

    在这个邻里街坊知根知底的年代,大家都觉得徐元佐总算是被打开窍了。

    想徐家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要生生供两个读书人,这不是心比天高么?

    若说徐家子天资过人,四邻倒也乐意帮扶一把,结个善缘,可那徐元佐却是蠢肥呆笨的一个人,真个命比纸薄了。

    徐元佐被打之后,几日里足不出户。他先取了些纸笔,将隆庆二年往后的大事先写下来,生怕时光冲淡记忆,在某些细节上有所疏忽。

    徐元佐停了停笔,又想从脑中挤出一些造肥皂,做玻璃的傍身绝技,可惜不等写完,自己就将纸撕掉了。

    以他接手的这段十五年人生来看,肥皂对于皂角根本无法形成碾压性的市场优势,反倒是投入极大,原材料缺乏供应渠道,最终会导致成本过高,利润率低下。

    至于玻璃制造业,那是劳动密集型产业,自己当前是断断没有实力做的。要想拿着技术去入股,那就真成了工匠,说不定还会被人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吃干抹净踹出大门。

    徐元佐收好纸,环顾四周。这屋子是自己与弟弟睡的,只有一张床,晚上兄弟两抵足而眠,翻身都不方便。另外有张方桌,有个竹子书架,都是父亲亲手做的。

    书架上的书……徐元佐竟然想不起书架上有什么书,挪步书架前,随手翻了翻。

    放在顺手处的是几本启蒙书,还有一册不知什么时候写的字的毛边纸。再看上面的格子,却藏了大部头,取下吹灰,封面上写着《大明律集解附例》、《问刑条例》、《御制大诰》。

    徐元佐一奇:《御制大诰》的套书在成化年间就已经不多了。到了晚明,民间更是难得一见,没想到自己家里倒是存着。这个倒是可以好好保留,传给子孙换钱。

    他掸了掸灰,见品相完好,没有虫蛀鼠咬,便放在一旁,准备回头找个香樟木的匣子收藏起来。随后又将不知名的账册和两部法典放在桌上,准备翻看。

    要说办企业需要有什么知识储备,会计和法律是必须要掌握的。无论买卖大小,地位高低,手下是否养了律师、会计师,身为老板或多或少都得懂点——起码也得达到不闹笑话的程度。

    徐元佐先从自己的专业着手,翻开《大明律》,挑了几处较有时代性的条例看了看,旋即闭上眼睛,脑中自然印出刚才阅读的内容,可惜只是大意,看来这回穿越并没有赐下过目不忘的金手指,甚至相较以前的记忆力都有些衰退。

    徐元佐又将《问刑条例》细细翻了一遍,这是弘治年新修的成文法,嘉靖年间也进行了修订,作为对《大明律》的补充。可以说,这部法典才是真正指导大明百姓遵纪守法的生活指南。

    凭着对法制史还没有彻底忘却,徐元佐读明法倒是不怎么费力,对正体字也有了感觉,阅读速度越发快了起来。

    日近正午,徐元佐终于放下法典,翻开账簿,只是呼吸之间,眉头就已经皱起来了。

    账簿里的墨字还算清晰,纸张也不甚发黄,看来时日并不算久远。不过字写得太糟,间架松散,笔力轻飘,常见偏锋,可见是个没什么文化,为人处世又轻佻浮躁的人所写。

    更让他皱眉的是,这账簿里记的乃是三脚帐,可以说是单式记账法转向复式记账法的过度,本质上还算是流水账。徐元佐看惯了左借右贷的借贷法账页,乍看这上下结构的格式有些不习惯,但真正让他皱眉的却不光是一笔烂字和不熟悉的结构,而是这里面的数字。

    账目的数字都用的正体大写,有些边角也写了草码。

    徐元佐一眼扫过,脑中映射出的却不是阿拉伯数字,而是数字的概念。

    这些数字概念在徐元佐脑中就如活了一般,活泼生动。

    而在这份生动之中,却是一种不和谐的感觉。

    这才是徐元佐皱眉的原因。

    ——为什么我会觉得这数字不和谐呢?

    徐元佐的目光飘向窗外,精神却格外集中。

    是了!我以前对数字从未如此敏感,否则我还当什么文科小学霸?早就去当冒牌科学家了!

    看来自己还是错怪了以前的徐元佐。他未必就是真的蠢笨不肯用脑,多半是因为他天赋不在文字,而在数字。

    徐元佐知道许多对数字极其敏锐的人,都伴随有自闭倾向或是大脑残疾。这种人在后世有个专有名字,叫做“雨人”。在如今这个年代,义塾里不重算学,徐元佐的天赋无从得以发挥,自然会被人小觑。

    徐元佐想想自己失之桑榆得之东隅,心情大好。而且有数字天赋这一利器在手,自己后世所学数理化知识也就不至于明珠蒙尘了。

    他随手在纸上写了两组数列,脑中自然过了一遍加减乘除,乃至开方,竟然毫无滞涩,就如同背中国历史年表一样顺畅。

    徐元佐心中一动,想起数学领域的灵异现象:本福特定律。

    物理学家法兰克·本福特发现,从实际生活得出的数据中,以一为首位数字的数,出现机率约为总数的三成。二为首的数字,出现概率是百分之十七点六。三打头的数字出现概率就已经降到了十二点五。

    再往后越大的数,以它为首位的数出现的机率就越低。

    从徐元佐过来的时间点而言,这个定律还没有被数学家证明,但已经广泛用于各种数据的真伪辨别。

    比如二零零一年,美国最大的能源交易商安然公司宣布破产。事后人们发现,安然公司在二零零一年到零二年所公布的每股盈利数字不符合本福特定律,这证明了安然的高层领导确实改动过这些数据。

    这也是徐元佐觉得数字不和谐的原因。

    对于任何一个数字敏感度极高的人而言,自然产生的数字和人为造出来的假数据,就如同混在珍珠里的鱼目一样膈应人。

    说到底,他们是一群用数字解读世界的人。

    徐元佐快速地翻了一遍账簿,发现自己对数字的敏感已经到了恐怖的程度。百余页的账簿只看了一遍,竟然全都记在了脑子里。

    不过记住的只是数字,其中的文字注释却不在脑中。

    这多少有些美中不足。

    徐元佐放下账簿,望向窗外,休息眼睛,正好也可以推测一下这本账簿的来历。

    忽然听得街上当当的敲响,将他从思索中拽了出来。

    这敲响唤作“报君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

    “瞎先生,你且来,我有事问。”却正是母亲的声音。

    徐元佐因为不读书了,又没有谋生营业,留在家里就是个吃闲饭的啃老族,所以心中不想下楼在母亲面前晃荡。听到母亲叫了算命的先生,却是好奇心起,略略整了仪容,清了清喉咙,腆着脸出了房门。

第四章 瞎先生

    徐元佐走到楼梯口,越过栏杆往下望去,见一个戴着六合一统帽的瞎子正坐在母亲对面,一双眼睛露着眼白,里面眼珠晃动,像是在心算口诀。

    “可是妻问夫么?”瞎先生卜完一卦,又问道:“问什么?”

    徐母显然常于问卦,快速应道:“正是问行人何时回来。”

    那瞎先生微微仰头嘴唇翕张,缓缓道:“青龙治世,财爻发动。若是妻问夫,行人在半途,金帛千箱有,风波一点无。青龙属木,木旺于春,成于夏,小暑前后,必己动身了。月尽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彩。”

    徐母显然松了一口气。

    在这个音讯不便的时代,要想知道远行丈夫的安危行止,算命先生估计是最为快捷便当的了。

    唯一的问题就是真实性有些可疑。

    不过这对于寻求心理安慰的人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徐母取出银子重重放在桌子上,瞎先生循声摸了过去,捏在手里掂了掂,一张老脸毫无表情,仍旧用刚才声调道:“大娘,这可少了点吧?”

    “本地问卦都是一分银子,还少么?”徐母说话干净利落,分明不肯加钱。

    瞎先生也不是白走江湖的,语调不变,言道:“嘉靖年间老朽在湖广走动,便已经是一卦三分银了。朱里也是江南大镇,总不见得比内陆小城还要困窘吧。”

    徐元佐听了一讶:这瞎先生说得有些水平啊!不急不躁,这是人的涵养。以内陆对比江南,又显得有理有据。张口之间又挑动了地域攀比,想时人一辈子不出乡里者比比皆是,最是有乡梓荣誉感,为了不输给千里之外的乡土小城,怎么也得添两分银子啊!

    且看母亲怎么应对。

    “呵呵,”徐母倒是淡定一笑,“先生有所不知。我们朱里从前宋时候就是繁华之地,至今实在是水路要道,百货汇聚。人道是物以稀为贵,湖广穷乡僻壤,哪有多少先生这样的人物?给三分还是少了。可惜在朱里,每日里打门前过的先生啊,没有五七个,也有三五个,这行价自然是压下去了。”

    徐元佐恍惚间差点从楼梯上滚落下去。

    大明果然天宝物华风光霁月,普通主妇都能无师自通明悟供求关系,莫非这个世界其实是“精算满街走,会计多如狗”?

    而且母亲这番话也说得到位,即捧了人家瞎先生,又咬死了不添钱。

    这股刚柔并济的功力,值得学习。

    徐元佐不由踏下一步,再听那瞎先生怎么说。

    “大娘好口舌。”瞎先生也意识到今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先收起了那一分银子,道:“果然是商贾之家,家风俨然。”他人却坐着不动,道:“不过……你这省了两分银子,日后泼天富贵恐怕就要丢喽。”

    徐母脸上有些挂不住,却道:“先生何不把话说清楚些。”

    “若要再说,就又是一卦了。”瞎先生嘴角微微咧开:“这回倒是老朽想先定下卦金。”

    徐母正要说话,徐元佐却已经噔噔跑了下来,中气十足道:“母亲容秉,儿子倒是知道瞎先生要说什么。”

    “你也要去卖卦不成?”徐母没好气道。

    徐元佐也不理会,上前打横坐了:“商道也有三六九等。斤斤计较,算尽机关,终究不过是小商贩所属,放在读书人里,便是那种五六十岁的白发老童生,像是读了一辈子的书,却毫无所得。”

    瞎先生面带微笑,也不接口。

    “商贾重口碑者,只愿人称颂,不愿人抹黑,可比作相公。”徐元佐道:“能心胸豁达,视金银为无物,随缘聚散,这就算是中式作了老爷。要说泼天富贵,那就如同要金銮殿上唱名,天子座前上宾,非得洞微烛幽不可。”

    徐母还不适应儿子突然如此口若悬河,有些迷瞪。

    瞎先生道:“老朽不懂经纪,不过万理终归一道,便是如此吧。”

    “瞎先生走街串巷,今日与这家说两句,明日与那家说两句,我商贾之家,口碑口风,全在先生口里。”徐元佐微笑道:“这便是为了省两分银子,却断送了一家气运吧。”

    徐母这才嚼出味道来,当即怒了:“你这瞎子,竟然还敢威胁老娘!”

    “大娘安心。老朽戴田延,在江湖中也是有些名号的,一生之中从未谤过旁人一句污言。”瞎先生并没有反驳徐元佐,仍旧云淡风轻,颇有高人气象。

    “夸也是能夸死人的。”徐元佐接道。

    瞎先生戴田延闻听此言,突然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后生可畏,老朽不过想多讨两分银子,竟被看成了处心积虑的小人,告辞告辞。”

    徐母见状反倒有些芥蒂,既不甘心给他添钱,又不敢放他走。

    徐元佐也站了起来,道:“戴先生,卦金是家慈做主,小子说不上话。小子这里却有一桩买卖,酬金也非小可,想请问先生是否有意。”

    戴田延脚下顿了顿,道:“你想学老朽的江湖术。”

    徐母愣了一愣。

    “只是你当不了官,养不起我。”戴田延道:“你我缘分,还不足以师徒授受。”

    徐元佐脸颊一抽:“谁说我就一定当不了官?再说,当官就一定能有钱?”

    “你天资过人,却恃才傲物,好蛮力,使勇气。虽待人以功利,但凭着心志坚定,总该能成就你所谓的‘老爷’之属。”戴田延轻轻掐动手指,像是在默算徐元佐的前世今生。

    徐母在短暂的窒息之后,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你吹得好大的牛皮!我儿在街上也是有了名的呆肥蠢笨,你却说什么天资过人,恃才傲物,真是可笑!”

    戴田延也不多说,拿着自己的东西便朝外走去。

    徐元佐却是被他镇住了。

    只有两个人说过他“恃才傲物,功利心过重”。

    另一人便是养育教导他数十年之久的父亲。

    在徐元佐完美的面具之下,无论是三教九流,都觉得他为人谦逊讲礼,有才而内敛。

    看来世上终究是有高人的。

    知子莫若父,徐元佐觉得父亲看透他的真面目是理所当然的,不过被另一个时空的算命先生宣之于口,实在有些玄幻。

    “你上哪去!”徐母突然厉声喝道。

    徐元佐这才惊醒过来,自己竟然莫名其妙地跟着那戴田延往门外走去。

    这倒不是人家用了什么邪术,而是徐元佐实在想弄明白,这戴田延是怎么做到的。

    “我跟去看看,绝对不会跟他学卖卦的,母亲放心”徐元佐脚下不停,只是宽慰母亲一句,已经又跟了上去。

    戴田延也不理会身后多了一只小尾巴,只是敲响“报君知”,在街上走得不急不缓。他虽然目盲,却凭着一杆竹杖,比明眼人走得还要顺畅。

    徐元佐恍惚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一个真有神仙的地方。

    戴田延一路走出北大街,又过了放生桥,径直出了朱里。徐元佐也不说话,落后三五步跟着他,一身油汗,脚下毡袜就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泥里。

    九月下旬的江南,闷热潮湿,是徐元佐这样的小胖墩最苦恼的时候。

    往年这个时候,他总是躲在屋里,绝不肯到太阳底下多走一步。如今却是顶着烈日,丝毫不觉得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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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流星

    戴田延走了许久,日头已经升到了中天。

    徐元佐跟在后面,口舌干燥,忍不住地呼哧喘气。

    “这位公子,到底有什么好让你这般的辛苦呢。”戴田延站住脚,缓缓转过身,面对徐元佐。

    若不是徐元佐看着那双蒙了白翳的眼睛,真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瞎子。

    “我知道自己有恃才傲物的毛病,但又不甘心只做个‘老爷’,故而想求教于先生。”徐元佐喘着气,打了个躬。

    戴田延往前走了两步,笑道:“你想金銮殿上唱名?”

    “不止。”徐元佐咬了咬牙,吐出两个字。

    戴田延面色肃穆起来,道:“若要那般,小老儿教不了你什么,全看你自个造化。”

    “先生过谦了。”戴田延道:“我不信有先生这般神乎其神的占卜之术,只想知道个首尾。”

    戴田延道:“老朽这套功夫,名为‘盲流星’,你可听说过?”

    徐元佐摇了摇头,旋即反应过来,道:“并未曾听说过。”

    戴田延并不意外,道:“江湖中也有不少人知道这套功夫,都以为是瞎子们混饭吃的本事。其实这‘盲流星’却真不是占卜之术。”

    徐元佐精神一振,看了看日头,道:“先生,如今烈日当空,不如先折回朱里,学生做东,请先生饮一杯。”

    戴田延却道:“此地甚为开阔,四下无人,最不用担心六耳听闻,正好说些秘事。”

    “是,学生孟浪了。”徐元佐连忙认错道。

    戴田延道:“这套秘术讲究察言,听气,辨风,探水,口舌,攻心。愚夫愚妇以为是占卜之术,其实一切奥秘尽皆在他们自己身上。你在屋中偷听动了心,整理衣巾出来,又不立即下楼,反倒在楼道偷听,种种般般,已经将你的心性、习惯,诸多过往告知于我了。”

    徐元佐就像是窥视了魔术的奥秘,一旦说开了也并不灵异。不过他此刻却又有些疑惑,戴田延不愿六耳相闻,为何如此细致地告诉自己呢?这帮跑江湖的,不都应该故作高深说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么?

    “你现在就在疑惑,为何我说得如此细致,是也不是?”戴田延笑道。

    徐元佐一愣,道:“是。”

    “因为你就是流星。”戴田延道。

    “请先生明示。”徐元佐可不会跟人打机锋。

    “天上星辰有数,各居其位,却有流星之属,来也无凭,去也无迹,璀璨一时者有之,影响千年者亦有之。”戴田延缓缓道。

    徐元佐微微颌首:恐龙灭绝不就是流星撞地球么。

    “生民之中的流星也是如此。”戴田延道:“我听你脚步、呼吸、吐纳、声线、语调、动作、反应……无不是应该出生豪门,自幼蒙训,而面貌方正,身材修长,目光犀利,不能受辱。这些都不是刚才那个门户能够教养出来的。”

    “呵呵。”徐元佐尴尬一笑,这说的分明是二十一世纪的自己。

    “而你现在嘛,却是精气涣散,面带憨相,心宽体胖。”戴田延又笑道:“令堂大人还说你以呆肥蠢笨闻名街里。”

    “呵呵。”徐元佐又是一笑,心中暗道:这之中自然有我也说不清的缘故。

    “你说这种情形,是否与天上流星相似呢?”戴田延回到正题。

    “的确是乱了位置。”徐元佐话中有话,扯回自己的正题:“先生是否能传我这套秘术?小子日后发迹,定厚报先生。”

    “可以。”戴田延此刻格外好说话,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道:“将这药抹在眼中,一日三次,三日之后便可以了。”

    “便可以了?”徐元佐大奇。

    “便可以成个瞎子了。”戴田延正色道。

    徐元佐刚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道:“先生玩笑了。”

    “瞽者善听。若是不瞎了双眼,只会被这世上表象所迷惑,如何开得心眼?”戴田延道:“你若想学这秘术,不瞎是不可能的。”

    徐元佐收回了手,道:“抱歉得很,小子虽然对这秘术心里羡慕得很,却不愿付出这般大的代价。”

    戴田延收回瓷瓶,笑道:“可见你我果然无师徒缘分。”

    “是,在先生看来,能窥视天地奥妙,人心机变,怎么都比一双眼睛值得多。”徐元佐犹不死心,道:“先生,师徒是当不成了,不知能否攀个师生的缘分。”

    “那不一样么?”

    徐元佐见戴田延并不离去,显然是想听听条陈,悠然道:“师徒如父子,我是给您老当儿子的。师生嘛,一个给钱,一个传授,因财施教吧。”

    戴田延笑了:“你既无心看尽人心机变,何必学我这手艺?”

    徐元佐正色道:“先生,世间行走,无论是生意买卖还是官场沉浮,只是“做人”两字。若是我能一眼看穿此人心腹来历,简直如同手持利器,势不可挡啊!如何能让我不动心?”

    戴田延道:“若只是这点上,你本身天资也已经足够了。日后只需要在人来人往中,把一颗心恒定,自然洞若观火。”

    徐元佐微微皱眉,咀嚼这个“把心恒定”的意思。

    “你若是有个强势的家门,自然可以恃才傲物,高歌猛进。”戴田延道:“但若是没有,则只有小心谨慎……对了,你那呆肥蠢笨,正是不错的护身符,遇事反应慢些,心自然就能定住了。”

    戴田延又道:“这就不收你的问金了,算我白送的。”

    “小子却之不恭。”徐元佐躬身谢道:“其实也是小子没钱,日后若是有缘再见先生,必当重谢。”

    “无妨,无妨。”戴田延轻轻摆手,转身要走。

    徐元佐突然心中一动,追问道:“先生,既然是听闻之术,为何知道我父亲在小暑前后出发,月底月初便归呢?”

    “你当真想知道?”戴田延道:“这可不能白送。”

    徐元佐道:“可赊账否?”

    “五两银子。”戴田延道。

    “可以。”

    徐元佐对自己未来颇有信心,并不觉得自己付不起这五两银子。而且只要付给了戴田延,两人之间便有买卖往来,这缘分自然就更深了一筹。说不准什么时候还要借助这位民间异士呢。

    “令尊的确是小暑前后从西安回来,不过他在南京办事拖延了,前几日才交割清爽。又因为苏州有个好友,邀他去小住数日,这便是月底月初才回来的缘故。”戴田延道:“若非如此,现在也该到家了。”

    徐元佐更加奇怪了:“先生这也能听出来?”

    “自然。”戴田延面色不改:“我在船上听他亲口与人说的。”

    徐元佐差点颈椎脱臼。

    “正好顺路做趟买卖。”戴田延毫无愧色:“你该能明白的。”

    “明白,小子明白得。”徐元佐轻轻抹了抹额头的汗。

    戴田延朝徐元佐一笑:“这便告辞了,日后有缘再见。”

    “先生一路走好,日后再见。”

    徐元佐目送戴田延健步离去,长长出了口气。他望向自己的身体,颇有些不满地捏了捏肚子上的肥膘,又是长叹一声,缓步朝家走去。

    一路上细细回想戴田延的话,徐元佐越发信了人不可貌相。看似平平无奇的一个老瞎子,竟然真个洞微烛幽,而且心性坚韧,即便所见所闻与常识相悖,仍旧能够包容在心,不慌乱,不自疑,这也算是修为高深了吧。

    再想想自己当年有父母家族帮衬,看似白手起家,其实不过因人成事,辛苦或有之,艰辛实在谈不上。

    真正要白手起家,那是何其艰难?

    首先得忘记过去,专注于现在的身份,哪怕不得不匍匐前行,也不能放弃对未来的渴望!

第六章 陆夫子

    徐元佐回到家中,母亲总算松了口气,也没再提那瞎先生的事。

    等徐良佐回来一家人便吃了午饭。因为姐姐今日去人家家里帮做针指,主家管饭,所以不用等她。

    等吃了饭,门外来了一人,高声叫道:“徐家大娘,有信来。”

    徐母连忙出来,取了信,请送信小哥进屋奉茶。那小哥另有要事,给了信便走,并不耽搁。

    元佐良佐兄弟两都猜到是父亲来信,一个兴奋不已,要为母亲读信。另一个颇为淡漠,自然就是徐元佐了。

    即便是以前的徐元佐,对父亲也不甚热情。这年头的行商终究是辛苦活,二月出门十月归,若是误了行程,还要在外过年。能有多少光阴跟家人孩子相聚?

    “父亲说:过得几日便要回来了,最迟不过十月头里!”徐良佐兴奋道:“还说这回纯彩不少……纯彩是什么?”

    “盈利。”徐元佐接了一句,又道:“看来瞎先生还是算得准的。”

    徐母面露两难。若是瞎先生算得不准,她过两日也就忘了。可偏偏那瞎先生还算准了,那自己死抠人家两分银子,日后莫非真要断送一场富贵?

    “你追出去,他又怎么说?”徐母问道。

    徐元佐不以为意道:“也没说什么。”

    徐母也没追问,只有徐良佐在一旁追问:“盈利又是什么?什么瞎先生?”

    徐元佐懒得跟小屁孩解释,一把按住良佐的头顶,往楼梯方向一转:“吃了饭也歇了这么久,快上去背书!”

    “你自己不读书了,就知道叫我背书……”徐良佐不乐意道。

    “如今全靠你读书改换门庭,你再懒些,咱们家连个撑门面的人都没有。”徐元佐边说边推着弟弟上楼,其实也是自己想逃开母亲罢了。

    徐母却没这么想,径自往后门河里洗碗筷去了。

    两兄弟到了楼上自己屋里,徐良佐一眼看到桌上的纸墨,抽出一张道:“咦,大哥的字……”

    徐元佐要紧的笔记已经都藏好了,也不怕他看,只是催道:“闲事少管,快些温书,我帮你查记。”

    徐良佐放下纸,有些意兴阑珊,道:“哥,昨日你说的读书有三难,那岂不是我也读不出来了?虽然我天资比你好些,但是家学、用功,都还是比不了人家。”

    徐元佐一撇嘴,暗道:你天资比我好?比我这个人形计算器好?还是你也知道后世四百五十年?

    “读书有三难,却又有一大助力。”徐元佐还是温言对弟弟说道:“有这助力,哪怕天资平平,家学不足,只要肯用功,就必然能考上。”

    徐良佐眉睫一颤:“大哥所说是何助力?”

    “银子。”徐元佐笑道:“只要有银子铺路,你又肯用功,自然能买来各色艺文以作参考,聘请高明师范指点迷津。”

    “家里哪得那么多银子。”徐良佐叹了口气。

    “日后挣钱的事我来。你就安心读好书,做好官,荫蔽家里吧。”徐元佐道:“等你能顶梁立柱了,我再去进学。”

    徐良佐尚未解开心结,已经被哥哥按在了高凳上,就要拿笔给他默写。

    “对了,哥哥,夫子说你就算不读书了,也该去跟他打个招呼,哪里能够说不去就不去的。”徐良佐接过笔,嘴里嘟囔道:“今早连累我也被臊了一番。”

    “唔,等你们散了学,我便去陆夫子家里拜会。”徐元佐道:“我提两个字,你默写下文。”

    “好。”徐良佐摆正身子,气势十足:“只要是《论语》里的,尽管来。”

    徐元佐就喜欢有干劲的人,满意地笑了笑,咬字清晰道:“子曰……”

    徐良佐僵在凳子上。

    哥,你逗我玩呢!

    《论语》里全篇都是“子曰”啊!

    这个时代读书压力不小,先生授课的时间却不多,关键是看学生自己的学习能力。

    徐良佐在家默写了小半本《论语》,方才活动手腕,收起笔墨书本,再去上课。

    徐元佐在家又温习了一下大学数学,努力回忆起些许微积分公式和例题,一时间也没想到能够如何转化成生产力,给自己带来利润。

    等一干顽童的声音在河对岸响起,徐元佐知道那是乡塾散学了,将笔在笔洗里晃了晃,起身拾掇一番便往外走去。

    “娘,我去拜会夫子。”徐元佐打了招呼。

    徐母知道儿子是铁了心不肯读书了,板着脸忙碌家事,权当没有听到。

    徐元佐也不在这个关节上去讨骂,通报之后自己就安心出门了。

    陆夫子家在镇西张家圩,不过平时住在城隍庙隔壁的宿舍里。那是乡绅们体谅他年纪大了,每天早晚走四五里路有些太过劳累,拿出来让他白住的。如今陆夫子把这屋子当做了常住之所,张家圩那边索性留给了儿子媳妇过日子。

    只当是散步一般,徐元佐就到了陆夫子的大门前。他叩响大门,知道里面就一个耳聋的老仆,朗声叫道:“学生徐元佐,求见陆夫子。”

    直喊了两遍,那老仆方才出来开门,凑到了徐元佐面前左看右看,方才肯放他进去。

    原来他除了耳朵不好,眼睛也已经不灵了。

    陆夫子已经坐了客堂主座,案上放着一杯茶,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了徐元佐一眼。

    “夫子,”徐元佐上前见礼,“学生此来,是有事要禀告夫子。”

    “不想读书了?”陆夫子沉着脸。虽然徐元佐是否读书与他并甚么大的关系,他也没有“一个都不能少”的觉悟,只是自己刚拿了人家五两银子,这头就闹着退学,多少让他有些尴尬。

    “书还是要读的。”徐元佐笑道:“只是学却上不了了。”

    陆夫子摇了摇头:“也罢,人各有命,强求不得。其实你也不用赶着过来,明日去塾里说一声便是了。”

    “还是要来给夫子问安的。”徐元佐看了看房子里的陈设,道:“夫子住在此间,真是清苦啊。”

    陆夫子被说中了心事,故作清高:“君子忧道不忧贫。你即便不进学了,也要常读圣人书。”

    “学生以为夫子不该如此困顿呀。”徐元佐轻叹一声。

    陆夫子怒从心起,暗道:这话是当面说的么!你是跑这里报仇来了不成!

    “夫子,学生听说尊家已经没什么田地了吧。”徐元佐道:“世兄经营花布,倒是收入尚可。”

    “咳咳,夜了,早些回去吧。”陆夫子担心再不赶徐元佐走,恐怕自己会失了斯文,拿茶盏砸过去。

    若是砸坏了这瓷盏可就大大不妙了。

    徐元佐起身笑道:“夫子有着生员功名,名下优免二石田租以及二丁免役,这若是放出去,每年也能值些银子回来。”说罢,徐元佐躬身施礼,道:“叨扰夫子了,日后若有差遣,学生必当效犬马之劳。”

    陆夫子木然起身,看着徐元佐出去,脑中却在想这徐呆子的话。

    的确啊,家里如今已经没什么田亩了,每年朝廷优免的田租和丁役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不过要想放出去,这又如何办呢?有谁听说过农户肯投献秀才的?他们要投献也是投献举人老爷啊!

    大明的生员俗称秀才,也称相公,举人称老爷,这里面却是颇有深意。生员虽然是读书人,也受国家优待,但在永乐之后,国家安定,生员越来越多,想靠生员的功名当官是不可能的。只有举人才有机会授个穷乡僻壤的教职。

    不管怎么说,举人就算是官场中人了。既然人在官场,地位自然不一样。故而大明只有穷秀才,没有穷举人。

    即便原本是个穷秀才,一旦中式成了举人老爷,也立刻会有十里八乡的农户带着户籍田册,投献家门,自愿为奴为婢,目的就是借官老爷的保护伞,免去田租和丁役。

    尤其是丁役,更胜田租。

    说起来,举人和生员的优免额度却是一模一样的,并没有半分增加,所以只能归结于头顶的“官”字光环了。

    “荒谬!”

    陆夫子只是一想便否定了徐元佐的提议,又有些心疼自己的优免白白浪费,不由更是气恼,已经忍不住想拿还在塾里读书的徐良佐出气了。

    他回到屋中,又看了会书,心中暗道:“我明年才五十实岁,宗师说我火候已经到了。去年八月心灰意冷,没有进场,如今想来真是懊悔不迭。自古哪来的场外举人?若是后年进场,时运来了,中得乙榜,或有连捷之望。”

    有了赴考的心,陆夫子又盘算起自己的身家来了。

    在嘉靖年间,四书五经在书肆中的价格颇低,江南文章之地,更是分银可得。反倒是《三国》、《水浒》之类的闲书,要卖得贵许多。

    至于陆夫子要买的时文制艺之书,比之四书五经要略贵一些,却也不过几钱几分便可轻松买到。就算买得多些,一两银子也是足够了的。

    不过要想进场,字还得练练。而且进场考试,笔墨都不能将就。笔得是湖笔,以免未尽卷而散锋;墨须是徽墨,以免字迹失了光润,弱了一筹。

    科场最怕就是文章过了,却碍于字迹被主考黜落。

    如此一来,纸笔墨三样都要花些价钱。

    而且入场考试之前,总得约些同学互相探讨文章,拜访名师。这是大头,省不得,总要先留出几两银子。

    如此算来怕不得三五两银子。

    即便算上廪米,自己一年也不过收入三五两,除去开销,支应家里,寻常也剩不下多少。

    今年算是摊上了徐家子要开讲,额外多了五两,却不幸碰上儿子做买卖折了本钱,又得贴进家里。说起来外人都以为卖花布去北方是赚钱的买卖,但碰上劫匪河盗,或是布价大跌,一样血本无归。

    自家就是少了财运,总是富裕不得。

    陆夫子越想越有些沮丧,索性早早睡了。

    脑袋挨着枕头上,他却又想起徐元佐说的开源之法,朦胧中倒定了个主意:明日把徐元佐唤道学里,索**给他去办。若是办成了,自然是好事,若是办不成,便臊他一臊,好叫少年人知道这世道艰难。

第七章 首位客户

    徐元佐回到家中后,在屋里闭目静坐,回忆今日所见之人,所说之话,进而从记忆细节中尝试揣摩这些人的内心活动。

    徐良佐则坐在桌上默书,直到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到了非得点灯的时候,他才放下笔,道:“哥,我跟娘和姐去吴家了。”

    江南女子手巧,纺纱织布,做些针指,都是贴补家用的惯例。嘉靖以来,江南商业益发繁荣,以至于妇人在家中做针指往往能顶一个壮劳力的生活开销,故而江南女权也比北方发达得多。

    既然收入不容小觑,妇人们当然不肯因为天黑了就休息。然而点灯却是不小的成本,所以常有街坊四邻相处得好的妇人,晚上轮流聚在一户人家,既省了灯蜡钱,又可以说些妇道人家的话题,消磨时光。

    这种妇女沙龙是不可能让男子介入的,不过徐良佐才十二岁,自然不用避讳,可以跟着母亲和姐姐同去。姑婶们边做女红边聊天,他则在一旁看书,或是跟小伙伴玩耍。

    徐元佐这才从“修行”中出来,道:“喔,今天是在吴家啊。”

    徐良佐知道哥哥敷衍自己,取了一本书便下楼去等母亲和姐姐了。他对于读书其实也不甚热衷,对于功名、荫蔽家里之类,还没有深刻的认识。虽然母亲说从商是下贱活计,但在商业风气极盛的江南,邻舍们却没这种歧视。

    反正不如读书高贵是真的,其他嘛,徐良佐也懒得去想。

    他更喜欢每天这个时候跟小伙伴们聊天说笑。

    徐元佐等母亲他们出了门,方才下楼取了灯油,径自上楼点灯,丝毫没有节约的意思。

    之所以要等弟弟离开才点灯,是因为他要做些数学练习,还要温习一下会计知识,若是赶得及还得把金融知识系统归纳一番。这些东西虽然徐良佐看不懂,但万一他大嘴巴说出去,总是对自己的声誉有影响。

    “古怪”这个词读书人不怕,因为古怪的读书人太多了。但是对于商人而言,这却是个伤害力极大的考语,直接影响口碑和信任度啊!

    姑且不说旁的,若是在乡梓有个古怪的名声,日后开了银行也没人敢来这里存钱。谁会把钱交给一个古怪的商人呢?

    时光过得飞快,徐元佐专心致志,竟没注意到母亲他们已经回来了。

    看到儿子点灯夜读,徐母倒是意外地没有骂他败家,只是冷冷道:“你不是不读书了么?”

    徐元佐憨憨一笑,道:“经商也是得有学问的嘛。”

    “嘁,指望你经商挣钱……能把灯油钱挣回来就好!”徐母说着,转身回屋去了。

    徐良佐收拾了翌日去乡塾的东西,低声道:“哥,先别吹灯,等我脱了衣服。啧啧,就着灯光脱衣服真舒服。”说着便扯开衣带,总算不用摸黑上床了。

    徐元佐知道弟弟怕黑,却不管他,直接吹灯。

    屋里顿时一片漆黑,只有窗纸映出外面的月光。

    徐良佐怪叫一声,跳上了床,大气都不敢喘,良久才恨恨道:“日后我当了官,定要点着灯睡觉!”

    “等哥挣钱了,白天都给你点灯。”徐元佐上了床,拉伸身子,脚已经出了床尾:“还要换张大些的床。”

    “哥,”徐良佐贴着哥哥,“你真能挣到钱么?不行还是回来读书吧,我觉得你这两日好像没以前那么笨了,说不定真是打开窍了呢!”

    “闭嘴,睡觉。”徐元佐踢了踢弟弟的脑袋:“明日可能还得去塾里一趟。”

    徐良佐嫌弃地拍开哥哥的脚,想问哥哥去塾里干嘛,但是一天的疲惫全都涌了上来,最终成为一句喃喃呓语,旋即便睡死过去。

    徐元佐又想了一会儿心事。尤其念及那边父母是否会伤心欲绝,心中便不由发堵。他强迫自己闭眼睡觉,却又接连梦到以前的生活场景和熟悉的亲戚朋友。如此折腾了一晚上,外面传来鸡鸣声,没过一会儿,母亲和姐姐已经起来操持家务了。

    天亮之后,徐元佐才跟弟弟起身,下楼先喝了杯热水,然后才坐下吃早饭。他努力地分析了陆夫子的反应和心态,却还是需要夹杂一些市井传闻才能坚定自己对推导结果的信心。

    ——今天陆夫子一定想见到我。

    徐元佐放下碗筷,对母亲道:“母亲,孩儿早间要去趟塾里,是夫子召见。”

    出必告,返必面,千年来的传统从未改变过。

    徐母点了点头,却没多说什么,显然还没有对徐元佐的人生决定释怀。

    徐良佐三两下扒了碗里的饭,放下筷子,没忍住胃气翻涌,惹来母亲一个白眼。

    “你进学里要好好读书,听到没有!”徐母惩前毖后,关照小儿子。

    徐良佐连忙道:“是,母亲。儿子先去塾里了。”

    兄弟两人缓步朝外走去,碗筷自然有姐姐收拾。

    一出了门,徐元佐的胸膛顿时就挺了起来,徐良佐的步伐也快了起来。兄弟两相视一笑,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意思,加快了脚步,不一时已经徐良佐就发出咯咯笑声,开始跟哥哥赛跑了。

    严格来说,朱里还不算是个镇。不过江南水乡的街道都只容两人并行,这也多是一辆车的宽度。多了两个追逐奔跑的少年,街上瞬间就热闹了起来,沿街铺子里的商贩客人紧绷的脸上也多了一丝微笑。

    徐良佐终究是年纪还小,而且顾忌到自己的形象,生怕跑得气喘吁吁被陆夫子责骂,终于停下了脚步,平复呼吸。

    徐元佐追上了弟弟,一手搭他肩上,一手扶墙,显然也是喘得不轻。

    这具身体的条件实在有些糟心。

    “哥,你还能跑两步了?”徐良佐一面喘一面走。

    “怕废鞋。”徐元佐终于挺直腰,整理了一下衣衫和发巾。

    徐良佐偷笑:“现在不怕了?”

    “哥是要挣大钱的人了。”徐元佐自信满满道。

    徐良佐还不知道“无耻”这个词,却被哥哥这种强烈的自信所感染,就好像天空都晴朗了许多。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徐良佐一直生活在哥哥的阴影之下——的确,哥哥体型太大,走到哪儿哪儿就有阴影。

    而且,还有许多小混混会叫他“徐傻子他弟”。

    徐良佐没法睁眼瞎说“我哥不傻”,也打不过那么多许多人,只能憋在心里。

    如今他才知道有一个强壮的哥哥,滋味竟然是那么好!

    虽然开窍了的哥哥还是很有些不靠谱的感觉。

    “嗯哼!”陆夫子站在乡塾门口,看着那对都有些显胖的兄弟,从口鼻中发出一声高傲的招呼。

    “学生问夫子好。”兄弟二人躬身行礼。

    “免了,徐良佐,快些进去背书。”陆夫子眉头一皱,双手背在身后。

    徐元佐先抬起头,未语先笑,道:“夫子可是有什么话要与学生说?”

第八章 难度与价值

    陆夫子只是盯着徐元佐看,一时间却想不到该如何开口。

    徐元佐微微一笑,已经知道了陆夫子的心思,这分明是想让自己主动开口。

    “夫子可是想问优免的事?”徐元佐问道。

    陆夫子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又怕徐元佐没能看出来,方才道:“你可有什么主意?”

    徐元佐笑道:“敢问夫子,乡里还有亲戚么?”

    陆夫子从父亲一辈就到了朱里,那时候家里还有田产,佃给乡人耕种。后来陆夫子自己过了小考,成了秀才,却没能抑制住家道衰落,那些田产都卖给了族人亲戚,除了冬至祭祖,自己也不太回去了。

    “亲戚倒是还有,只是疏于往来。”陆夫子道。

    徐元佐笑了:“不往来并不代表亲戚情谊就不在了。这样,夫子且容我准备些许文本,待夫子空闲了,咱们回趟老家,花个半日功夫将事情办了。”

    陆夫子还有些犹疑:“我家连田产都没了……”

    “陆夫子只需带我走一回乡里便是。”徐元佐笑道。他的打算十分简单,利用大明律上的法律漏洞,将陆夫子的免税免役的额度卖给乡中宗亲。

    不过这些不用为外人道破,否则陆夫子自己也能做了。

    大明开国以来,粮税其实一直不高,真正吓人的是徭役。

    徭役又分了里甲正役和杂泛差役。

    里甲正役是以丁粮户等为依据,十年一周,轮流充当,不能脱免逃逸。

    徭役吓人的部分重点是在杂泛差役。

    杂泛差役之中,有一部分是均徭,与里甲正役相类。另一部分则是“杂泛”,遇事则派,无事则休。然而从正德以来,朝廷大事不断,地方上小事频繁,百姓的杂泛自然不可胜数,压力山大。

    至于那些投献、诡寄之人,真要逃粮税的不多,主要还是逃的这“杂泛差役”。在万历后期,因为逃逸之民甚众,杂泛全都落在了未逃的百姓身上,由此恶性循环,逼得百姓不得不逃。

    如今虽然还没有那样巨大的压力,不过花上一两银子能保一年平安,这无疑是极划算的买卖。

    隆庆二年的九月底,徐元佐第一次走出了朱里小镇,沿途看到了成片的桑园和农田。他却没有丝毫兴奋,只是在腹中反复修改演讲稿,希望能够打动村民,让自己的第一笔业务完美收宫。

    到了陆夫子老家,徐元佐才发现自己真的想多了。

    陆夫子找到了陆氏族长,叙了谱谊,直说了想转卖免税免役名额的事。那个看似浑浑噩噩老得发蔫的族长,眼中顿时精光闪烁,根本没有想过召集族人,直接就将这买卖包揽下来。

    陆夫子略略吃惊,心中暗道:这么方便的买卖,我早些年怎么就没想到?

    徐元佐却是心中发憷,这么简单的交易,体现不出我的价值啊!

    人类是很现实的,专门为没有价值的东西取了个名字:垃圾。

    这个东西并非专指物,同时也包括了人。

    “老先生,我已经准备好了文本,只要找来乡老当个中见便成了。”徐元佐适时立出,捧了一叠文契。

    这种买卖行为说穿了是挖朱皇帝的墙角,当然不可能有合法的格式契约。其实之所以前人不从秀才手里买优免,正是因为担心秀才地位不高,不能成为这种非法行为的保护伞。

    徐元佐则是钻了大明法律和风俗的漏洞:过继。

    大明是个重法统不重血统的社会,过继的儿子就跟亲身儿子一样。当年世宗嘉靖皇帝闹大礼仪,说穿了就是争个说法:自己到底是谁的儿子。

    徐元佐回避了利益焦点,直接从过继入手,确定了继子的权利义务,诸如仍旧在本家祭祀,仍旧是本家的排谱,对陆夫子这位“父亲”的遗产没有继承权……形成了一个“过而不继”法律状态。

    这些文件陆夫子并没有全部看完,他只是挑了自己有所顾虑的问题看了看,见徐元佐安排得十分妥当,便没了最后的顾虑。

    族长儿子多,倒是不在乎过继出去一个两个。他又听徐元佐仔细介绍了今后的状态,见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心中也是安定,立刻就叫了个儿子出来,跟他说了这事。

    那位陆氏本家已经四十多岁,平日也在外走动,不少乡邻收了丝织了布,都委托他去发卖。一者是他本分诚实,一者也是他见多识广,不会被人骗。

    所以此人听了个大概,就知道此事可行,当即给陆夫子磕头,叫了父亲大人,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却还是叫爹,并不用改口。

    又坐了些许时候,乡老也来了。

    陆夫子与族长只说了过继的事,并没有谈及其他。乡老也不多问,只当陆夫子生不出儿子承祧香火,爽快地作为中见人签字落印。完成手续之后,拿了自己的谢仪便走。

    徐元佐心中感叹,这个时代连讨价还价都如此爽快,还真是资本主义吐出萌芽的时代啊!

    所有文书事宜签订之后,程序上而言还需要到衙门备案,不过这事陆夫子就能搞定,不需要徐元佐出力了。他好歹也是生员,见了县官可以不拜,而且帖子上写“治下学生”,属于特权阶级。

    在回去的路上,陆夫子心情大好,这趟出来为自己每年多开了一笔固定的财源。虽然二石田租的优免权当了人情,但光是免役钱就是一两银子。

    “大明天下,你没个功名傍身,办不成什么事的。”陆夫子心情大好,自然也就舍得提携后辈了。虽然他并不觉得徐元佐立了大功,也没有给劳务报酬的意思,但总有些亏欠感,那么过来人经验这种“价值连城”的东西,正好拿来偿还人情。

    “等日后弟弟中了生员,家中宽裕些了,学生自然还是要努力进学的。”徐元佐也知道自己不能插手接下去的工作,纯粹是身份不够。

    最简单一条:老生员陆夫子可以随时投个帖子进县衙,自己这个白丁能行么?

    “家中再辛苦,也是该读书的。”陆夫子道:“想前宋欧阳文忠公,四岁而孤,家贫无资,唯有昼夜读书,废寝忘食……你家好歹还能出得起开讲钱吧。”

    徐元佐承认陆夫子说得很有道理,跟历史上许多前辈比起来,自己的家境其实还算不错。然而老生员忘了一点,欧阳修先生可是能够过目不忘的,是标准的文科学霸天赋。

    现在自己天赋点点在了数学上,能相提并论么?

    再者说,以自己九成新的大脑考生员,多半需要一到两年时间熟悉一下课本,掌握一下考点。这一两年时间难道就混在家里?虽然家中没有到揭不开锅的境地,但身为一个成熟的灵魂,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做这种啃老之事?

    退一万步说,就算要全力应考,徐元佐也不觉得陆夫子是个靠得住的老师。童试取决于县官,如果不是学问超人,那么面子才是重点。

    徐元佐要出身没出身,要学问没学问,如果老师再没什么面子,县官凭什么从两三千考生里头点中他?

    现实地考虑以上种种因素,徐元佐仍旧坚信自己先打工谋生,有个好的物质基础之后再考虑功名的事。而且这也是最大限度发扬自己眼光优势的唯一途径,乡塾和家两点一线,格局实在太小了。

    不过眼下嘛,还是先把报酬拿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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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发了单章之后,老朋友来了不少,小汤十分欣慰啊。这个193761120是小汤时常出没的地方,有想聊天的,想提意见的,想赞扬小汤的朋友都可以来玩~~!感谢大家支持~~

第九章 准备

    徐元佐为夫子奔前走后,查找资料,撰写文本,当然不是尊师重道乐于助人。

    从他潜意识而言,一切行为都是建立在交易的基础上。

    既然自己付出了劳动,理所当然应该获得报酬。

    只是以徐元佐对陆夫子的了解,要想掏出钱来却是不现实的。首先,自己知道陆夫子本身缺钱。其次,陆夫子此人对财帛看得极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徐家老二还在自己手下,当哥哥的帮忙跑腿乃是分内之事。

    何况这个哥哥以前也是自己的学生。

    所幸徐元佐最初也没想过要在这上面挣那么点蚊子肉似的利润。

    “夫子,学生想去郡城闯荡一番,学些治业营生,若是夫子有相熟的商家,还请帮忙举荐一二。”徐元佐毕恭毕敬道。

    提出这个价码是徐元佐仔细分析过的。

    陆夫子本身是生员,在县学里有一票同学,就算再考不中举人,挨年齿也能轮到他进国子监。这样的身份放在小说里可能属于“底层”,但在现实中却是地方上的贤达人士,起码也相当于后世的市政协委员,或是人大代表之类。

    再者,陆家自己也在做生意。陆夫子的儿子就是个贩卖绸布的行商。赚钱不赚钱姑且不论,郡城里的商号总是会认识几个的。

    在这个时代,学徒、伙计都不是敢随便收的,若不是本宗故旧,必然是有可靠之人推荐。想陆夫子既有一定身份,又有一定人脉,推荐自己找份工作,在技术上没有问题。

    需要担心的是,陆夫子觉得徐元佐做的这点小忙不配耗用他的人情。

    “这事倒不好办……”陆夫子果然眼珠一转,唱起花腔。

    “还请夫子费心。学生心中最苦的并非家中困顿,实在是不能以拿得出手的束脩奉承夫子。”徐元佐心中暗骂这老匹夫实在贪得无厌,脸上却是做足了痛心疾首之功课,好像真的对老师怀了极大愧疚。

    陆夫子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心中一乐,嘴角不觉地就咧开了:“这事不好办,主要是因为担心所荐非人,伤了两家交情。不过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知根知底,又一贯老实谨慎,平日里连话都不多说一句,做事如何不让人放心?所以别人不好办,你却是极好办的。”

    徐元佐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夸“自己”,也乐了:“多谢夫子。劳动夫子实在让学生不甚惶恐。”

    陆夫子不以为然摇了摇手,道:“同在乡里,值得什么?我只盼你还记得自己说的进学之志,日后略有身家,再搏个功名出来,不枉我一番栽培。”

    “那是那是,学生定然牢记于心。”徐元佐连声应道。

    陆夫子文运平平,五十岁了还是一介生员,不过在人情往来上面却不是迂腐之人。江南商业兴茂,人情托付也是常例,推荐一两个子弟去商行做工更是稀松平常的事。

    若是随便给徐元佐找份差事,一者显不出自己的手段,二者他也怕徐元佐心中不满,日后给的孝敬不免大打折扣。

    有了这层顾虑,陆夫子在帮徐元佐找工作的事上还真是费心,就连郡城都亲自去了两三回。

    徐元佐不怕回信慢,就怕陆夫子为了敷衍他随便找个跑腿打杂的活计。

    若真是那样,拼得撕破脸皮也不能去,否则一辈子都没什么出路了。这其实就跟大学毕业找的第一份工作一样,对于有野心和毅力的人而言,世界五百强的小文员,职业前景也比民营企业的小主管更明亮些。

    以徐元佐对陆夫子的心理分析,认定陆夫子是个得人好处必然肯卖力的人。这种人对外人看似冷漠,甚至有些清高,但内中对自己的道德要求也较高,不至于收钱不办事,或是敷衍了事。

    即便明知如此,徐元佐还是得时常去塾里刷刷存在感。譬如送弟弟去读书,譬如带些早点给夫子,又譬如在夫子让学生们自习的时候,进去泡茶倒水送块热毛巾……都是些小忠小惠,却能提醒陆夫子他的存在。

    也算是变相的盯催。

    在不用刷存在的感的时候,徐元佐并非是整日呆在屋里看书写字,复习数学、会计。他已经有了足以应付当下工作的一切技能,更重要的是扭转自己的形象,建立坚实可靠的人脉。

    就形象而言,“呆肥蠢笨”是柄双刃剑。

    绝大多数人都愿意居高临下与人交流,谁都知道仰着脖子求人不是好买卖。这呆肥蠢笨之人,正好满足了大众心理,也是戴田延所谓“护身符”——人还说穿新鞋不踩狗屎呢,谁跟个呆肥蠢笨之人一般计较?

    然而换个角度而言,呆肥蠢笨又会让人失去信任感。呆还好些,蠢和笨则是直接影响工作能力,甚至让人担心是否会倒账砸锅。

    若自己是老板,那当然没有关系,但如今还在求职的路上,让东家有这层顾虑自然不好。

    徐元佐如今要做的,就是变“呆”为“木讷口紧”,变“蠢笨”为“谨慎老成”。而基础则是身体条件上的:肥。

    所谓一白遮三丑,一胖毁所有,这在历朝历代都是通行的原则。

    哪怕是以“胖”为美的唐朝,人家爱的也是“丰腴”绝非“肥胖”。而且华夏主流的审美观还是纤纤细腰,是掌上飞燕,是西子捧心……换到男子身上,肌肉若一,潇洒俊逸,清新雅致则是历代文士主流。

    徐元佐走遍了朱里和附近大大小小的寺院,看了不少画册,从中得到一个结论:凡是历史上的英雄人物——上至岳飞韩世忠,下至武松鲁智深,不说他们真人长得如何,所有艺术形象都是膀大腰圆,挺着个大肚子。

    就和后世的大力士形象一样。

    徐元佐不打算走武将争霸路线,也没有信心真的练成大力士,自然不会选择这种形象。

    那么满身坟起的肌肉如何呢?

    那更不行!

    在艺术形象中,浑身肌肉的都是小鬼。

    就是那些膀大腰圆的金刚护法脚下踩着的小鬼。

    再说,在缺乏蛋白质摄入发育时期,徐元佐也缺乏练就一身肌肉条件。

    那么最佳路线就是自体重锻炼了。

    利用自己的体重进行运动,在塑型之余还能练出不凡的力量和爆发力。从外表看上去不会过分的肥肿迟钝,又能给人精神焕发,充满力量的感觉。

    尤其方便的是,自体重锻炼在初期根本不需要任何器械,哪怕到了后面力量强大了,也只需要双杠、吊环之类自己都能做的简单设备。

    徐元佐在穿越之前也正好醉心于此,请了私教上了几节课,尚未看到成果就来大明发展了。如今正好练起来,等到身份一步步往上走,身体的承受力也能越来越大。

    要想作成功人士,首先要经受得起锤炼。

    要想经受得了锤炼,身心都必须强壮。

    徐元佐满头大汗,感觉到了胸肌燃烧的热量,手臂、肩膀的酸痛,在呼哧喘息中数着:“十八、十九、二十……”

    “哥?你在做啥呢?”徐良佐回到家,对光着膀子进行锻炼的徐元佐十分好奇。

    “俯卧撑!”徐元佐吸了口气,勉强道。

    徐良佐更加好奇了,学着哥哥的样子试两个,颇为无聊道:“这有什么用?”

    “健身……”徐元佐低声数了出来:“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目标达成!

    徐元佐脱力了一般,整个人都贴在了墙上。

    是的,徐元佐还做不了标准俯卧撑,只能从撑墙开始。

第十章 小畜牲

    在这个时代,打拳、角抵都是深受孩子们喜爱的运动项目。不过徐元佐的身体条件略差,如果参与这种活动,很容易就成了被玩的对象。至于经典的有氧运动:跑步,在眼下则很不被人接受,非但是没有教养的行为,洗衣服的负担也十分繁重。

    徐元佐在进行力量运动之余,必然要有足够的有氧运动才能减去脂肪,否则最终只能练出脂肪包裹的五花肉身材。

    于是徐元佐选择了游泳。

    游泳对体型的帮助很大,减脂效果一般,但是可以避免运动损伤,尤其是对于胖子而言,这点极为关键。

    再者,身在江南水乡,游泳也是每个孩子的必修课。

    以前的徐元佐不喜欢游泳,只是单纯因为“雨人”的心理问题:他只要站在河边,就会忍不住去数船和船上的货物。现在则不存在这个问题,徐元佐在家里脱光衣服,穿着一条束腿齐膝短裤,一个猛子就从家里后院扎进了河里。

    河水清澈冰凉,深度在一丈上下。因为年年疏浚,河底的淤泥并不厚,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中游动的小鱼。

    徐元佐沿着河道潜游出三五丈方才从水里窜了出来,只觉得浮力几乎要将他托出水面,看来体积大也是有一定优势的。

    “胖哥!船来喽!”有人冲徐元佐喊道。

    徐元佐回头一看,果然一艘小船朝自己驶来。

    在江南,船比车多,河道比官道多,在河道中间游泳简直就跟在高速公路上跑步一样。

    当然,船速也快不到哪里去。

    徐元佐荡起双臂,双腿娴熟一夹,整个人自然靠向河岸,让开了船头。

    “你今天没去塾里?”徐元佐抹了一把脸,对船上少年道。

    少年颇有些意外。他自然是认识徐元佐的,却没想到这位“胖哥”会主动与他说话。说起来他跟徐良佐算是好朋友,但是跟徐元佐却生疏得很。

    “嗯啊,今天帮家里干活。”少年反应很快,又问道:“胖哥忙什么呢?”

    徐元佐看看河道里驳船渐多,想游去外面的湖里,想想也有好十来里水道,索性搭个便船。他游过去按住船帮,双手一撑就要上船。

    小船猛地晃动,船上少年连忙拉住徐元佐手臂,助他一臂之力。

    主要是怕这胖子弄翻了船。

    “我去湖里游水,带我一程。”徐元佐抹去脸上的水珠,又道:“你这船到哪里去?”

    “上海。”少年看了一眼后面撑船的老大,低声道:“走东洋的船回来了,那边正缺人拉货。”

    “走东洋……是去日本的船回来了?”徐元佐问道。

    少年贴着徐元佐坐下,双脚也垂进水里,轻轻拍打,神秘兮兮道:“这话可不敢说。咱们就做好自己的事罢。”

    徐元佐看着这个瘦骨嶙峋的少年,颇为赞赏:“没想到你还口紧。”

    少年没听出徐元佐这是夸他,连忙解释道:“大人们说他们干的都是杀头的买卖,不能多问的。”

    徐元佐笑了笑:“我是夸你呢。出门在外,多看多听不议论,总是好的。”

    那少年又生出疑惑来,道:“胖哥,你不去读书之后,倒像是开朗了许多。”

    “是么?”徐元佐呵呵一笑:“我没觉得。”

    “我也不喜欢读书,等这趟跑完认了路,我就给家里撑船,不去塾里了。”少年道:“认识那么几个字有什么用?还不如草码算得熟练些,日后说不定还能在码头上谋个差事。”

    在阿拉伯数字尚未传来之前,华夏数字书写已经有了两个体系。“〡、〢、〣、〤”这样的数码方便标注在货物上,也就是通行的草码。至于“壹贰叁肆”这样复杂的正体字,只是用来记账,就连许多账房都未能流畅书写。

    “读书还是有用的。”徐元佐并不是个不喜欢读书的人,看这少年年纪小,不免有些长辈指点的意思。

    少年讶异地看着徐元佐,心中不以为然,却没说话。

    “呵呵,我这么说似乎缺乏说服力。”徐元佐没得到反馈,只好自嘲。

    少年也跟着憨笑一声,却不说话了。

    时节上虽然到了初秋,不过江南依旧闷热,徐元佐坐在船上也不觉得冷。看着岸上走动的水乡人家,所有人都过着贫乏而规律的生活。这让徐元佐很快就融入了这个世界,整个人都沉淀下来。他非但没有受到萌发的荷尔蒙影响,反倒比穿越之前更加成熟稳重。

    “牛大力没找你麻烦吧?”少年突然问道。

    徐元佐有些不知所谓。

    以前的自己过于“单纯”,跟谁都没有仇怨。至于少年说的“牛大力”,这个名字倒是有些熟悉,但是面孔却没有被保留在九成新的大脑里。

    “唔,他为什么要找我麻烦?”徐元佐问道。

    “你忘了?”少年显得有些局促:“有回你当着他那帮小兄弟面说他算错了数,弄得他丢了面子……我这可不是搬弄是非啊,他后来是说要教训教训你的话。”

    徐元佐难怪会不记得。

    “哦,这算什么。”徐元佐毫不介意,想想着不过是少年人之间的青春小插曲吧。他道:“怕是他也不记得了。谁会那么小心眼呢。”

    “这倒也是,大家都是街坊,没必要弄得跟结仇一样。”少年顺着徐元佐的话接了一句。

    徐元佐打量了一番这个少年,突然发现他年纪不大,但是说话挺有意思的。总是顺着人家的口风说,自己的真实想法却被埋在心里。

    当然,也可能他本来就没什么想法。

    徐元佐看看前面水域渐宽,起来活动了一下,做了做热身,道:“一路平安,我先下水摸两条鱼。”

    少年也站了起来,道:“胖哥小心水草。”

    “放心吧。”徐元佐笑了笑,已经一头扎了进去。

    少年正看着冒头出来徐元佐心中羡慕,也颇想下水过瘾,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喝:“徐元佐!你个短命的小畜牲!给我过来!”

    一个中年男子,身形矮胖,手持长伞,正站在船头指着徐元佐叫骂。

    徐元佐循声望去,眼中刚刚冒出来的一点怒意立刻就被憋了回去。

    因为那个身形肥胖,满脸戾气的中年男人正是徐元佐他爹。

    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

    被爹骂,被娘打,这事儿上哪儿说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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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父归

    照徐父家书所言,九月底十月初就要回来。徐元佐掐指一算,呦,今日正好九月廿九,父亲还真是个说话算数的人。

    只是父子两人相别经年,好不容易团聚了,见面就是“小畜牲”招呼,略略有些伤感情啊。

    “你为何不去塾里读书!”徐贺大声喝问,丝毫不顾船上还有其他人。在他看来,十五岁的孩子还用不着“面子”。

    “想摸两尾鱼孝敬父亲。”徐元佐垂着头,变现得十分惭愧。

    徐贺怒气消了许多,音量也低了下来,道:“家里就缺两尾鱼的钱么!”他说着又伸手摘去了黏在徐元佐肩上的一绺水草,倒真有些舔犊之情。

    徐元佐却没有被他感动。作为一个离开亲爹娘还没足月的穿越者,他很难对这里的父母有感情深厚。又因为日子过得很平淡,柴米油盐,没发生什么舍身救子割肉治病之类令徐元佐感激涕零的事,所以现在充其量也就是不排斥。

    即便如此,徐元佐有时还会腾起对以前父母的愧疚之情。

    所以当他看到徐贺的反应,心中只是奇怪:父亲为何不问我是怎么知道他今天回来的?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徐贺问道。

    ——这个父亲的脑子不是很灵光啊。

    徐元佐虽然腹诽,还是松了口气,照之前的腹稿说道:“自从接到了父亲的家书,全家上下都盼着父亲回来,一日盼不到便想着翌日总能回来的……”徐元佐说得自己都感动了,可是父亲的反应却有些怪。

    他偷偷看父亲,父亲并没有丝毫感动,只是有些……尴尬。

    ——是因为这个时代的人都非常含蓄么?

    徐元佐的声音渐轻,终于将后面更露骨的表白咽回肚子。

    “先回家吧。”徐贺抹去鼻子下面挂起汗珠,目光旁顾。

    徐元佐有戴老师的指点,又有阅人无数的积累,察言观色之功可谓一日千里。他从徐贺眼中分明看到了一丝愧疚。

    “你在看什么?”徐贺被儿子看得浑身不舒服,出声问道。

    徐元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放肆,连忙道:“父亲好像清减了。”他顿了顿又道:“父亲此去经年,想来吃了不少辛苦。”

    徐贺轻轻拍了拍儿子的后脑勺,道:“只要家里好,爹辛苦些也是应该的。男人嘛,天生就得撑起这个家。”

    旁人看得这对父子颇为钦羡,正所谓父慈子孝,真是正能量满满,让人恨不得飞回家中与妻儿团聚。

    徐元佐的心却一点点在下沉。

    他原本吃不准父亲的愧疚来源何处,是整年不着家的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此刻出言试探,徐贺的反应分明不是整年不着家的愧疚。

    反而还带着些许心虚。

    如果不是父子身份局限,徐元佐真是忍不住要出言逼问了。

    父子俩各存心事,也不说话。好在船很快就到了码头,徐元佐抢过父亲的行囊,背着回家。

    “娘!父亲回来了!”徐元佐一进门便大声叫到。

    徐母闻声掼了手里的铁锅,三步并作两步就从后厨跑到了前厅,正看到丈夫迈步进门,一边解开衣带,脱下外袍。

    “家里一切都好吧?”徐贺见了妻子并没有太大感动,也没有冲上去紧握妻子的手,泣不成声。

    徐元佐顿时感觉到家里情况有些诡异,似乎父母感情不好?他望向母亲,却见母亲三两步冲了上来,急切道:“今年总赚到钱了吧?”

    “钱钱钱,你就认得钱么!”徐贺作色大怒。

    “没有钱吃什么!喝什么!”徐母毫不避让:“我找了先生算过,你此番是赚了钱的!”

    “算命的话能当真么!喏,我有账簿在。”徐贺从行李里翻出一本账簿,比楼上徐元佐见过的那本薄了许多。

    “一共就赚了八两七钱银子。”徐贺道。

    “八两七钱?你家书上不也说此番纯彩不少么!”徐母运指如飞,飞快地翻动账簿,也不知道看进去多少,倒像是在发泄心中不满。

    徐元佐凑了过去,只扫了一眼就认出了这笔熟悉的烂字——正与楼上那本账簿出自一人之手。而且在数字上也是经过了人工修饰。

    粗糙的修饰,甚至算不得精心!

    徐母翻到了账簿最后,果然看到了总计结余八两七钱的数目。

    徐元佐如今记忆数字如有神助,当即的想到了上一本账簿的结余是九两六钱。

    “楼上我屋里那本账簿是去年的么?”徐元佐突然问道。

    徐母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有听到儿子说什么,将账簿往徐元佐怀了一塞:“跟那本放在一处!”她气哼哼道:“二月里就出门奔波,如今回来才带了八两银子,何必还做这等营生!亏得整个朱里你走得最远,银钱却……”

    “闭嘴!”徐贺怒喝一声道:“你这妇人是要造反么!我在外面劳累,回家里还要受你念叨!你当这银子是多好赚的!当是我有个大靠山不成!”

    徐元佐听这话里似乎不像是单纯的发泄,反倒暗有所指,悄悄退到一旁,边翻看账目边听父母吵架。

    果不其然,徐母毫不示弱道:“你原本没有么!我兄弟提携你,带你走了多少新路!你自己不争气怨谁个!”

    “我有什么不争气的!那是你兄弟要拿捏我罢了!我徐贺岂是那等受人拿捏之人!”徐贺说得颇有骨气,徐元佐却抬头皱眉,因为他听出了这话里的心虚气短。

    徐元佐对母亲娘家的印象十分模糊,只是偶尔听到母亲说起“兄弟”,却不知道这位舅舅到底是何等人物,也不知道为何后来两家断了往来。照以前徐元佐的性格,当然也不会在这等事上费心,不过如今却颇为好奇。

    说起来,他只知道母亲娘家姓沈,因为曾听里甲拿腔作调地喊过“徐沈氏”,却连母亲的乡贯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兄弟岂是那样的人!明明是你自己作恶与他!”徐母回了一句,想想家里一年进账只有九两不到的银子就糟心。她又道:“因为家里穷,你儿子书都不读了,如今全供着阿牛。你出去一年,却只赚回这点,日子还怎么过!”

    徐贺看了徐元佐一眼,脸上肥肉跳动:“你不读书了?”

    “家中拮据,先让弟弟进学我再读书。”徐元佐答道。

    “那你能干什么!在家吃白饭么!”徐贺朝儿子吼道。

    徐元佐也被骂得生气。他能理解父权在当下的威力,也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还是教育学的黄金准则。不过对于一个做假账、脾气大、不顾家里的父亲,徐元佐却是十分抵触。

    “我虽然不读书了,却也能写写算算。”徐元佐道:“陆夫子也答应帮我在郡城找份差事,薪酬足以帮衬家里。”他顿了顿又望向母亲:“娘,这假账还要存起来么?”

    “什么假账!”徐母徐父同时叫道。

    徐母是吃惊,徐父是受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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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宏观经济

    “母亲,咱们不能先入为主。”

    徐元佐面对两位呆滞的大人,反而柔声道:“账目有假是肯定的,但说不定是父亲为了家里,亏钱做成盈利呢?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是何等感人肺腑!”他虽然这么说着,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前世嘲讽别人的口吻。

    “你在这里阴阳怪气说些什么!”徐贺大怒,就要冲上来打儿子耳光。

    徐元佐往母亲身后一躲,语速飞快道:“我看了这两本账簿,通关纳税银前者是一百三十二两,这回是一百二十两,相差不大。另一项开支大头却是应酬往来,分别开销二百三十五两半和二百四十三两八分。”

    徐贺刚刚扬起的手停在空中,竟然没打下去。

    徐母张开双臂护着儿子,此刻也满脸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去。

    “去年本金是三百两,今年本金五百八十两,其中因为三梭布成本涨了两成,番布涨了一成五,药斑布每匹涨了七分……但是因为今年没有贩兼丝布,所以进货量其实还是比去年多了三成。”徐元佐此刻大显威能,流水一般报出各种数据。

    “母亲,”徐元佐又问道,“前年父亲收益几何?”

    徐母毫无设防,应声答道:“前年还赚了五十余两,账簿还在我屋里。”

    “这就是了!前年有五十余两收益,为何去年和今年跌得这么厉害呢!”徐元佐望向父亲。

    徐贺一时张口结舌,支吾道:“你懂什么!做买卖哪有包赚不赔的!”他给自己打了底气,又骂道:“你这小畜牲!竟然敢说你爹做假账!”

    “做买卖的确有赚有赔,但这赔的也不是时候!”徐元佐从母亲身后缓步走出来,面对父母二人毫无惧色。他道:“前年是什么光景?赣浙矿徒闹事,两广山民闹事,后来还有山东民乱,朝廷四下弹压,各种苛捐,是做买卖的年景么?”

    “这又不妨碍我们松江布市!”徐贺强词夺理道。

    “路上不太平就不影响脚价么?”徐元佐眉毛一挑:“我虽没有看过前年的账簿,但是不看可知,前年的脚价绝对是去年和今年的倍数之上。”

    这个时代的货运能力极低,就算人力成本便宜,要运货到西北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所以前年赚钱,那是赚的辛苦钱!”徐元佐道:“去年和今年却不该如此!因为去年朝廷开海了!”

    明朝的海禁相比另一个维度的清朝海禁而言,简直就像是过家家。

    首先满清海禁是沿海不许住人,划作禁区。明朝禁海却是因为防倭寇,非但不清场,还要移民实边、充军沿海卫所,变相地增加了沿海人口。

    其次,满清禁海,那就是片帆不许下海。而明朝禁海之后,非但官船惯例出海巡海,就连民船也没把禁海令当真。而且近海航道一直畅通,只有远洋受到了影响。

    真正积极推动禁海的也不是朝廷,而是沿海大户,以此保证自己能够独占海贸利润。

    当时许多明眼人都看到了倭患实则起于海禁,但是要开海却面临闽浙豪族重重压力。甚至于当时提督闽浙海防军务的封疆大吏朱纨,因为鼓动开海,被朝廷免职,愤而自杀。

    隆庆元年,朝廷风向彻底转了过来,北人当政者日多,开海派战胜了禁海派,这才有了月港开海。虽然实情曲折,月港也并非上佳之地,但终究算是打开了一条口子,让外来的商家挤了进去。

    更多人参与到海贸游戏,自然需要更多的货物。

    松江布作为大明海贸出口的重要货物之一,自然因此价格飞涨。

    在生产成本不变的情况下,销售价格飞涨,傻子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进货量小了,卖家涨价,但挡不住行商的售价涨得更多!”徐元佐抽丝剥茧一一道来:“这种情形之下,为何盈利反而跌了那么多!五十两跌到十两,这可是跌愈八成!”

    徐贺愣在当场,他还是头一回意识到隆庆开海对自己的影响之大。之前他还对松江布市暴涨有些疑惑呢,原来都跑去月港了!

    徐母已经反应过来了,面露不善地看着丈夫。

    “去年月港上缴太仓(国库)的商税是一万两白银。”徐元佐丝毫没有顾忌二位大人对这个数字的怀疑,斩钉截铁道:“今年肯定会有更多看风头的豪门大家参与其中,所以布价持续上涨,而要夹丝的兼丝布已经难以求购。这种大好行情之下,只要能够进到货就必然有数倍利润,父亲为何反倒比去年还少赚了两成!”

    “我这里头还没算这两年国家安静,卫所军丁出来运货,脚价回落呢!”徐元佐给自己的演讲画上了个句号。

    “今年陕西还大震呢!”徐贺总算从脑海中挖出了一些利空消息。

    他夺了气势,面色沉重,道:“四月初六日,西安、凤翔、庆阳同日地震。那真是震声如雷,尘灰蔽天,城无完室!惨呐!天老爷知道死了多少人畜,余震十几日都不止!

    “到了十九日,咸宁、泾阳又是地震。咸宁县的霸桥、柳巷,泾阳县的迥军、永乐各村镇,倒塌得如同平地,压死二三百人!朝廷还命巡抚都御史张老爷祭告华山呢!”徐贺说得痛心疾首。

    “然后,”徐元佐丝毫不受影响,“不是能卖得更贵了么?”

    徐贺蒙了。

    的确,发生了大灾害之后,幸存者总是需要重新生活的。在这个过程中,各种生活物资都会上涨。即便在后世的物流便利和法律约束下,还有奸商谋取暴利,在如今这个时代,商人更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而且按照徐贺的账簿标示,四月份他们还在路上,并没有赶上大地震——充其量赶上了余震。完全是灾后第一批赶到的商家,怎么可能不大赚一笔!

    “银子去了哪里。”徐母突然用了极其平静的声调说话,甚至比平日还要温柔。

    不过徐元佐可不相信这是母亲改变了斗争策略,硬的不成要来软的。

    这分明是暴风雨前的气闷!

    徐元佐悄悄摸向楼梯,突然身后伸出一只粗糙黝黑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连拖带拽地拉入后厨之中。

    正是徐家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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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虚者实之

    “你少说两句会死啊!”徐家大姐恨恨地用手指戳着徐元佐的额头。

    徐元佐不愿跟女孩子一般计较,更何况大姐力气比他大得多。

    “我就是心里不舒服。”徐元佐扭着头避开带着鱼腥味的手指:“一家人有事说开了不就行了?还要做假账!去年的假账还算用心思,今年连假账都敷衍了事!”

    徐大姐拉着弟弟退到后面,前厅里已经传来了暴风骤雨的吵骂声。

    徐元佐前世的父母从未吵过架,头一回听到这动静也着实吓他一跳。

    “爹娘不会打起来吧?”徐元佐缩了缩脑袋。

    “不正合了你的心意么!”徐大姐恨恨给了弟弟一个白眼。

    徐元佐反手一撑,坐上灶台,正要说话,只见姐姐扬手打来,连忙逃开。

    “干嘛这么大火气?”徐元佐委屈道。

    徐家大姐却没有理会他,双手合十对着灶台一番祷告,隐约能听到“灶王爷爷恕罪”之类的祷言。

    徐元佐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徐家大姐跟灶王爷沟通之后,继续摆弄晚餐要上桌的鲫鱼,一边问道:“爹瞒了多少银子?”

    “不知道,不过五十两都是少的。”徐元佐对行价还不了解,只是从前年的收益推算出来的。

    论说起来一个行商年收入五十两也不算少了,尤其是没有低廉可靠的进货渠道,挣的都是有血有汗的辛苦钱。

    这个收入已经比县尊老父母的工资高了——当然,县尊老爷还有许多其他白色、灰色、黑色、血色等五颜六色的福利。

    不过对于平民百姓而言,绝对属于高收入家庭了。

    起码每天可以多加一个肉菜,大米饭里说不定还能添点糯米——现在吃的粳米就徐元佐的口感而言有些过硬。

    而八两七钱银子是什么概念呢?

    如今的米价是每石八钱。八两七钱银子可以买十石八斗七升五合大米——姑且不算米价涨跌。

    十石八斗七升五合米吃一年的话,平均到每天就是二升九合七勺九撮。徐元佐对这个容积单位缺乏概念,脑中一转已经算出了重量,约合每天五斤半的大米。

    平时家里四口人,等于人均每日口粮是一斤多点点。

    如果算上父亲在家里的日子,人均口粮更是跌破一斤大关。

    这都还是建立在父亲不会因为应酬往来支取更多家庭口粮银子。

    考虑到这个时代的副食品匮乏,光是主粮和青菜、鱼,正在发育中的三个孩子肯定吃不饱。

    而且还不能有头痛脑热、添置衣裳、人情往来等诸多杂项开支,更别说供养读书人了!

    多亏了母亲和姐姐做针线,贴补家用。

    徐元佐在呼吸之间算完了这笔账,再看姐姐手脚麻利地干活,心中腾起了一丝热流。

    “五十两?”徐家大姐显然被吓到了,连忙压下声线:“爹存那么多私房钱干嘛?家里的钱不都是他的么。”

    徐贺可不是妻管严,犯不着藏私房钱。而且大明与其说是宗法社会,不如说是父权社会。父亲在家里执掌大权,即便妻子儿女挣来的钱也归他名下,何必要藏私房钱?要藏也是母亲和姐姐藏才对啊!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藏私房钱,也不能让全家老小连温饱都不能保证吧。

    “你是不是又去赌了!你一定是又去赌了!”徐母的声音尖利刺耳,想来整个朱里都能听到了。

    徐元佐和姐姐都像是被点中了穴道,呆呆不动。

    也没听见父亲辩解了什么,只是短暂的沉默之后,徐母的哭声又炸响整个朱里:“你个没良心的!怎么不叫老天爷把你收了去啊!你这是要害死我们一家人啊!原本三进五间的大宅子让你赌光了啊,现在又赌起来了啊,这是半点活路都不给我们母子留啊!”

    “咱们家以前还有三进五间的大宅子啊?”徐元佐显然跟姐姐注意的焦点不太一样。

    徐家大姐正沉浸在与母亲同样的悲痛之中,眼泪打转,听弟弟没心没肺地这么问,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你出生没多久就让爹输出去了。”

    徐元佐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往前厅凑了几步,想听得更清楚点。

    “我真没有再赌。”徐贺苍白无力道:“我是在苏州养了个外室。”

    “你少拿这种话来唬我!你定是有在外面跟人赌钱!你怎么不把我跟大姐卖了啊!”徐母只是不信,一口咬定丈夫赌瘾复发。

    徐元佐却是信了。

    “姐,如果爹在苏州养了外室……”徐元佐转头问道。

    徐家大姐面露不信,挥手道:“那是爹情急编的谎子。爹有你们两个儿子了,还养外室干嘛?再说,养什么外室这么费钱?”

    唔,十六岁的少女还是缺乏见识,不知道男人对繁殖的天生渴望。

    关于这点上,徐元佐并不打算教育姐姐,露出惯常的憨笑:“说的也是。”

    话虽如此,苏州外室却成了一只狰狞巨兽,在徐元佐脑中扎了根。他并不认为父亲的资产理所当然应该由他这个儿子来继承、享用,但不得不说,在目今的家庭环境之下,把大量资金投入毫无产出的奢侈类享乐,实在是极端不负责任的行为。

    不过即便知道又能如何呢?

    别说是外室了,就算母亲坚信了父亲赌博,那又能如何呢?

    夫妻没有隔夜仇,吵吵闹闹一整天,最终还是得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一家之主回来之后,母亲还是可以上桌吃饭,但是姐姐总是会等家里人吃完之后才在厨房吃饭。徐元佐很好奇,不知这是大明的风俗,还是徐家的习惯,因为他见过不少人家并没有这种习惯,都是不分男女老幼团坐一起吃饭的。

    徐贺看着自己的儿子又是恼怒又是无奈,不管儿子如何惹事,终究是自己骨肉,难道还因为他会看账目了打他一顿?

    可是账簿作假的事被揭穿了,往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别看眼下风平浪静,只要天色一变,那头母老虎还是会张牙舞爪地把这事扯出来的。

    “这几月我不出去了,便留在家里教导你们功课。”徐贺吃完饭,在饭桌上宣布道。

    徐元佐看不上徐贺的字,连带不相信他能有多少文化。徐良佐还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犹自沉浸在父亲回来的喜悦之中,忙不迭地答应着。

    徐母重重地扒了饭,招呼女儿快些吃饭,晚上还要去人家做针指。

    “输掉的钱,买油把房子淹掉都足够了!”徐母恨恨道。

    徐贺只是闷闷不说话。

    徐元佐心中却是站在母亲这边的。别说点灯了,要靠八两七钱过一年,恐怕生存压力会极大啊!偏偏陆夫子那边不能去催,否则人家嫌烦了随便敷衍一个差事,吃亏的还是自己。

    不对!

    再过一个半月就要冬至了。

    在江南,冬至节比元旦还要重要,更别提万寿节了。可以说现在的冬至就是后世的春节,家家户户要准备祭品祭祖——这非但是传统民俗,也是大明律里的明文规定。再穷的人家也不会在这上面节俭,否则连出门见人的脸都没有了。

    这样算起来,那八两七钱很快就要用出去一大部分了!

    徐元佐将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开始盘算自己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帮助家里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第十四章 进城

    家里的实际开销远比徐元佐预计的要多得多。

    徐贺在外经商,一走就是小一年,回来之后街坊邻里都得打个招呼。如果只是单纯“招呼”,就显得徐家事业、做人两失败,所以必须用实际的东西招呼四邻——也就是筵席请客。

    “徐某人常年在外,多亏诸位高邻照顾家里,今日请大家前来一聚,不成敬意。诸位街坊们吃好喝好啊!”徐贺简单过个场面,筵席也就开动了。

    徐元佐看着一桌丰盛的席面,当真是有荤有素,有油有酱,果然不是平日里的青菜腥鱼可比。不过他最近健身减脂,需要忌口……忌毛线的口!机会难得,还是先甩开了腮帮吃个痛快吧!

    徐贺看着两个儿子大快朵颐,前日阴影也淡化了不少。终究是父子连心,儿子坑爹,难道爹就不认这个儿子了?何况也没坑到外面去,始终还是家庭内部矛盾嘛。

    徐贺大声招呼邻里,又低头夹了肉菜放进元佐良佐兄弟的碗里,悄声道:“多吃点,看你这些日子瘦的。”

    徐元佐呜呜应着,嘴里已经塞满了平日难得一见的美味。好不容易咽下一大坨蹄髈肉,他才扫视四周,正好看到母亲在女眷那桌并不怎么动筷,只是盯着他看。

    ——现在不吃,银子可都让人家吃了!

    徐元佐心中暗道,下手更是稳准狠、抢逼围,吃什么都不肯吃亏。

    他也是因为初来乍到,并不能理解邻里的重要性。

    大明的开国者是个小农出身,最希望看到的就是老百姓安居乐业,别到处乱跑,所以乡有乡保,城有街坊。街坊绝对是个封闭的环境,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岂是空话?所以宴请街坊的席面不能小气,主家生怕街坊吃不好,自己少吃乃至不吃都是常态。

    徐元佐却哪里会在意这个。

    “阿生哥,你这些天就不出门了吧?”

    徐元佐耳朵一竖,听到吴家叔跟徐贺说话。

    阿生正是徐贺的小名。

    徐贺应道:“过两日是要去趟郡城,有些杂务还未交割清爽。”

    听到徐贺要去郡城,邻里中多有求他带信带物的,徐贺也如笑面佛一般一一应允。不过这些邻居都很识相,不会白占徐贺便宜,但凡有所求的,总会提供一些小帮助,尽量互利互惠。

    比如吴家借了航船。其他人家没甚资源,便做些干粮让徐贺带着路上吃。

    “爹,我跟您一块去吧。”徐元佐往徐贺这边靠了靠。

    徐贺脸上一板,吐口而出:“你瞎玩什么!”

    “一年都没见父亲了,想跟父亲亲近亲近,帮着提个包袱划个船……”徐元佐面带委屈,低声道。

    “阿生啊,小孩子家带出去走走看看总是好的。”张家阿伯帮徐元佐关说道:“你儿子胆子小,见了人口都不敢开,这怎么行?多带出去见见世面就好了。”

    徐元佐脸上一红。他的确不怎么叫人,一来是他总觉得朱里这边的乡音有些诡异。二来也不知道该叫什么,生怕叫错了惹麻烦。三来嘛……之前的徐元佐徐傻子也从来不跟人打招呼。

    有张家阿伯开口,其他邻居自然纷纷帮腔。

    徐贺想想带个儿子去郡城也不会增加多大负担,又想到可以父子亲近亲近,彼此了解——主要是他想了解儿子到底哪里学了看账的本事。在一众邻里的帮劝之下,便松口道:“你若是乱说乱做不听话,我就将你丢在河里!”

    徐元佐恨不得给父亲一个白眼,却只能唯唯诺诺道:“肯定听爹的话!”

    一时皆大欢喜,大家再次将注意力放到了吃席上。

    宾主尽欢。

    徐母自然是将这一幕收入眼中,虽然不喜欢儿子到处乱跑,却也没什么不同意。

    江南民风开放,都以出门长见识为荣。而且水陆交通便捷,以前闹倭寇的时候还有些不方便,现在天下承平,出门也没什么风险。

    徐贺在家里休了两日,等吴家的船空出来,便带上徐元佐前往松江府府城。

    吴家这船是没有篷子的小船,乃是江南常见的家用船。此船可以载运少量的货物和三五位客人,常常是在大船过不去的水道当做摆渡,或是去湖里给大船送给养。

    如今到了十月,淀山湖上吃蟹赏月的客人很快就要多起来了,正是吴家一年中最挣钱的时候,所以赶着空将船借给徐贺,关照他早点回来,以免耽误了生意。

    徐贺本来也不打算在府城多呆,正是去去就要回来的。当下借了吴家的船,晚上早早上床,天不亮就把徐元佐从被窝里提溜出来:“自己闹着要去郡城,却有脸赖床不肯起来!”

    徐元佐睡眼朦胧,看看外面天色藏青,着实有些意外。

    徐贺本也不是勤劳的人,但是此去松江府城有八十多里水程。若是熟练船工,一个时辰能航出四十里,这点路不过是半天光阴就能到的。徐贺却没这个本事,若是想早点赶到松江办事,还得早点动身。

    徐元佐下楼的时候,徐母已经准备好了早饭,破例给他煮了一个鸡蛋。姐姐正那松枝缠绕火把,去插在船头方便照明。

    “快些!”徐贺不耐烦催到。他已经坐在了船后,背靠直板,腋下夹着舵柄,脚踩抡浆。

    在江南划船就跟北人骑马一样,从小耳濡目染,看也看会了。

    若是在外面,徐贺当然不肯自己划船,这实在有失颜面。不过回到家里,尤其是没有赚到钱回到家里,自然是没有摆阔的资格。

    徐元佐这还是第一次坐船出远门,心中颇有些新奇。他下了船,只是看了看舱位就觉得比父亲回来时候搭乘的大船要寒酸许多。再加上天色尚暗,河道里黑黝黝一片,即便是在火把之下也没什么风景好看,索性往舱里一缩,和衣而卧,打滚补眠。

    徐贺打了个哈欠,本想骂上两句,最终还是撇了撇嘴,没有做声。

    小船在水道中激起水花四溅,哗哗地飞速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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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面试机会

    这座俗语中所称的“郡城”包含了松江府和华亭县两套行政班子,城周九里一百三十七步。饶是如此宽广,仍旧不能满足日益增加的经济需要,所以城外有厢,再远些还是镇和市。

    严格来说,朱里其实也只能算是市,还不能算镇。

    徐元佐听到岸上口音嘈杂,连忙从船舱里出来,却发现已经过了水门,颇为懊恼。他回头望去,只见高达丈余的城墙包了青砖,颇为壮观,此刻正缓缓朝后退去。再扫视河岸,却发现城里虽然人多,铺子却是不多。

    难道松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经济繁荣?

    难道隆庆真的是资本主义的萌芽,要想看到繁花似锦、烈火烹油还得熬到万历年间?

    徐元佐一时有些恍惚,对自己的人生顿生疑惑。

    徐贺还以为徐元佐从未见过这番世面,已经被吓傻了,心中不免快意,道:“松江还算不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好地方。浙江南直的杭州、苏州,山东的临清,那才是真正的烟柳繁华之地。”

    徐元佐略微拾回了些信心,不管怎么说,松江只是个商品生产地,还不能代表整个大明的商业环境。现在满天下都说“苏样”,可见苏州在商业、时尚领域的领先程度,绝对不输后世的纽约、米兰。

    “比我想的要差许多。”徐元佐摇头道:“这么多房子也没几家商铺啊。”

    史书上不是说商铺林立,商贾云集么?

    徐贺嗤之以鼻:“这是城里,哪来那么多商铺?”

    徐元佐耳朵一竖,再仔细打量,发现城里的民居也都不多。

    看来是城市布局的缘故了。

    徐贺划到了内码头,停下擦了擦汗,自有人上来勾住了船,排列绑好。这些人面容和蔼,就像是认识徐贺一般,其实只是码头上的力夫,根本没有关系。徐贺给了钱,带着儿子上岸,显然很是信任。

    徐元佐倒是有些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看那小船,又见其他船主也是一般,这才放下心。

    大明果然是个商业化程度极高的社会啊。

    徐元佐一边赞叹,一边随着父亲走在松江城里,一双眼睛怎么都不够用,连地上的青砖都有极大兴趣。

    徐贺倒是不介意儿子一副土包子模样,如此正好衬托出他这个父亲的见多识广来。

    “这是县衙,从这往东是府衙。那边有座栖云楼,是勾栏之地……咳咳,是你还不能去的地方。”徐贺像个导游,一一为儿子指点:“那边是乡贤祠,城隍庙……再过去就是鼓楼……府学……县学……粮仓……”

    徐元佐随着父亲一路,算是对松江府有个感性认识了。好不容易等父亲去牙行办事,他便发足狂奔到了鼓楼。可惜这里有军士把守,让他登高望远的野心顷刻覆灭。不过以他的智力,也算总结出了“城”的作用。

    这里并不是百姓生活、贸易的地方,而是行政、教化的基地。基本上都是公共设施,就连栖云楼也是教坊所在,一样属于国营企业。也因此城里的商业场所屈指可数,尤其是占地面积大的营业性场所绝不会放在城里。

    看来还是得去城外看看。

    徐元佐心中想着,缓步回到刚才与父亲分手的牙行。父亲还没有出来,他也不便进去,便蹲在屋檐下的台基上,观察过往行人,从他们的衣着服饰揣摩他们的阶层身份。从他们的步履神态,分析他们的个人状况。

    徐元佐看了一半会儿,突然一双刷得十分干净,浆得无比挺括的皂色布履抢入眼帘。他缓缓抬头,却见一条蓝色直?……

    “你怎么在这儿?”

    徐元佐终于看到了那人的脸面,连忙站了起来,躬身答道:“夫子,家父在里面办事,我在等他出来。”

    来者正是陆夫子。

    陆夫子脸上仍旧是不动声色,道:“正好遇到你。你进去跟你父亲打个招呼,就说我要带你去见徐家商行的管事徐诚。”

    原来是找到工作了!

    徐元佐心中一阵激荡。正想着怎么给家里解决困难,总算是找到了个工作,虽然不知道报酬多少,但看陆夫子这脸得意,想必不会差到哪里去。

    他连忙向夫子道谢,连忙进了牙行,正巧看见父亲灰头土脸地出来。

    “父亲,”徐元佐也懒得去问父亲遭遇了什么挫折,“儿子在门外碰到陆夫子,他要带儿子去见徐家商行的管事。”

    徐贺显然被打击得不轻,听了儿子的话竟然没什么反应,只是嗯嗯应了两声。

    徐元佐怀疑他到底是否听清了,不过这时候哪里还等得及细问,转身就往外跑。

    徐贺看到儿子跑出去,方才反应过来,边追边叫道:“你去哪里?”

    徐元佐只得站住脚步,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徐贺刚才死灰一样的眼神突然绽放出了一点光芒:“陆夫子?徐家商行?管事!”

    徐元佐现在确定陆夫子绝对是给自己谋了个很不错的工作,起码提供了一个很让眼红的面试机会。

    “爹……你眼睛充血了。”徐元佐小心提醒徐贺。

    徐贺用力揉了揉眼睛,咧嘴笑道:“秋老虎天容易上火,回家喝点绿豆汤就好了。”

    ——如果我不找份好工作,家里以后有得是机会喝绿豆汤。

    徐元佐心中暗道,脚下也不停,急急忙忙往外走去。

    陆夫子倒是欣慰徐元佐速去速回,正要领他过去,只听到身后有人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叫道:“夫子~学生徐贺,见过夫子!”

    陆夫子打了个哆嗦,缓缓回头:“唔,你忙你的去,我只带你儿子去见个人,马上就回来。”

    徐元佐被刚才那种“社交性嗓音”吓得几乎痴呆,连转身的勇气都没有了。

    “夫子~”徐贺笑着迎上前:“我儿子还小呢,怎能唐突贵人?有什么事,我去便是了。”

    陆夫子不假颜色,道:“你儿子年龄虽说不大,但做人做事却是青出于蓝。徐家商行正缺个伙计,我便荐他去试试。”

    徐贺完全没有琢磨陆夫子说的“青出于蓝”是什么意思,仍旧一脸谄媚道:“夫子,学生对徐管事的景仰之情也如江水滔滔,不如带学生一起去吧。”

    陆夫子干咳一声:“我只是荐个伙计的杂差,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徐贺脸一耷拉,道:“学生总得陪着儿子吧。他年少没见过世面,怕会怯场。”

    徐元佐脱口而出:“绝对不会。”

    徐贺对这儿子原本是爱恨交加,现在是半点都爱不起来了。

    “父亲,夫子都说了,只是给找了个跑杂的差事,您这么上心有什么必要啊?”徐元佐也劝道。

    “人家说了,只要不到十六的。”陆夫子也道:“你早二十年或许还行。”

    徐贺只好退了一步,喃喃道:“像徐家管事那样的身份,能攀个交情总是好的。”

    “俗话说半斤对八两,自己没有半斤分量,哪能让八两之人正眼看你?”徐元佐不自觉流露出前世的习惯,话说得老气横秋尖锐刻薄,道理却是毫无破绽。

    就连陆夫子都忍不住对徐元佐另眼相看,心中暗道:古人说雄辩者寡言,看来正是徐元佐之属。他读书不行,对这世事倒看得清楚。

    徐贺被儿子这话刺得心痛,却犹自强嘴道:“你岂能明白贵人相助的意思!”

    徐元佐不想再跟父亲打这口水官司,让外人看了还以为他“不孝”呢。转向陆夫子,徐元佐道:“夫子,咱们快走吧,不敢让徐管事久等。”

    陆夫子满怀深意地看了徐元佐一眼,双手一背,走在前面带路。

    徐元佐见父亲还是跟了上来,也落后两步,低声问道:“父亲为何如此高看徐管事?”

    徐贺暗道:原来这小子是不知天高地厚呢!由此一想,他心里稍稍好了些,道:“这松江府,还有第二个徐家商行不成?”

    “那么……”徐元佐脑中飞速转动:“是徐阁老家?”

    “废话!”徐贺磨着后槽牙:“宰相门前七品官!他家的管事恐怕比县尊老爷还要大些!”

    “唔……原来还是豪门!”徐元佐心中掂量着“徐阁老”这三个字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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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万之世,驰钱禁、开海贸、一条鞭,资本主义再次冒出了小小的萌芽,大明一步步走向皇朝的制高点。 这是个政商一体,亦儒亦商的时代。 这是个盛极而衰,历史拐点的时代。 这是个纸醉金迷,繁花似锦的时代。 这是个百业待兴,大展拳脚的时代。 这个时代,旧制度终结,新制度诞生,从此大明走上了另一条制霸世界的道路。 “敲响金子,听我说话。” ——徐元佐大明金主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金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金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