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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味罗宋汤     大明金主txt下载     大明金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信字当头

    徐家的情况较之寻常豪门又有不同。

    徐璠与徐琨、徐瑛两个弟弟并非一母所生。然而这两个弟弟的母亲是徐阶的续弦夫人,一样是正妻,所以三个都是嫡子。

    在嫡子之中,虽然社会主流认同长子继承家业,但徐璠到底是做到正四品的高官,名声在外,简直就是一副高居云霄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要是强行收回家中生意上的权柄,一旦闹得市井咸闻,难免会被人讥笑凤凰抢夜枭的死老鼠。

    徐琨徐瑛作为夜枭固然丢人,作为凤凰的徐璠也一样不光彩。

    徐阶作为徐家的掌舵人,手心手背都是自己骨肉,更不希望出现祸起萧墙,两败俱伤的局面。

    徐诚在徐阶身边多年,当然知道自家老主人是个什么心思。

    可是徐琨徐瑛将米粮和棉布生意经营得铁板一块,真是水泼不进。别说往里插人了,就连插针的间隙都没有。

    更可悲的是,自己手上除了个十五岁的少年伙计,也没人可插呀!

    万幸这个伙计脑子还算灵光。

    徐诚看了一眼徐元佐,见他正品味园林,十分投入,心中一颤。

    徐琨想绝了自己与少爷培植亲信的念头,总算是没有得逞。那他一计不成,岂不会再生一计?

    之前只是用锭银子以次充好,基本没花什么本钱,那么下一计看来是少不得银弹开路的。

    ——这小伙计有急智,是个帮手,就是不知道能否挡住诱惑。

    徐诚心中想着,冷不丁出声问道:“元佐,你以为徐琨可有什么后手?”

    “后手肯定是有的。”徐元佐正撅着屁股欣赏一盆小景,随口道:“无非就是栽赃嫁祸,或是花钱收买大掌柜身边的人呗。”

    只要人谨慎小心,栽赃嫁祸也不容易。

    “若是要买你,他得花多少钱?”徐诚笑问道。

    “呵呵呵,”徐元佐也笑了,“我小户人家出身,眼浅见不得银子。自然是他给多少我收多少,一文不嫌少,万两不嫌多。”

    徐诚知道徐元佐还有后话,笑道:“你倒不怕撑着?”

    “钱财如水,只有流不出去才会撑着。”徐元佐道:“他只要敢给,就算把徐家掏空了,我也敢收。不过要想买我忠心,那是痴心妄想。”

    徐诚微微眯眼,在园子里踱步。徐元佐的表忠心在他意料之中——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知道表表忠心。不过表得如此彻底,如此诚恳,却让徐诚有些意外。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夫在京师官场上听过一句话。”

    徐元佐做成洗耳恭听的样子。

    徐诚又道:“有人说,只要价钱高,座师都是可以卖的。”

    徐元佐差点忍俊不禁。他知道徐诚肯定是听到过这话,因为自从夏言死后,四百年来人们只要点评徐阶,都要这么说一句。

    夏言是徐阶的恩师,徐阶却在夏言被严嵩害死之后转投严嵩。知道的,说他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不知道的,自然会说他出卖了恩师夏言,非但不为师报仇,还要认贼作亲——徐阶把徐璠的女儿嫁给了严嵩的孙子,真的是结了姻亲。

    “师徒如父子,尚且有价可标。”徐诚道:“昨日之前,你甚至都没进过徐家的大门,为何就如此忠心耿耿?”

    “这个嘛,”徐元佐笑了笑,“大掌柜乃是忠厚老者,少爷也是英姿雄发,我若说对少爷和大掌柜一见倾心……”

    徐诚忍不住笑了出来:“读书少就别拽词!”

    “是是。”徐元佐赔笑一声:“若说一眼就觉得少爷和大掌柜是我此生追随的人物……大掌柜信么?”

    “我若是信了,还会问你?”徐诚淡淡道。

    “正是,连我这个傻子都不信。”徐元佐笑了笑:“或许明日后日,我会对少爷与大掌柜肝脑涂地。不过现在,我只是忠于一个‘信’字。从小爹娘就教我,‘信’字值千金,是立身之本。我既然蒙大掌柜赐了差事,必然要守住这个‘信’字,尽心尽力,事事做得妥当。”

    徐诚听了徐元佐这一番表白,坚定之中从容不迫,又有一番慷慨。他昨晚回家的路上就细细想过,虽然徐元佐说银水和火耗抵消,但银子本就是做了假,连九成都不到,哪有银水一说?

    而最后兑来的银锭却都是九成上的好银子,分量也一点不缺。

    这一出一进,少不得要填进去二三两银子。

    “你那里来那么些银子填进去?”徐诚突然问道。

    徐元佐飞快在脑中转了转,面带苦意,道:“其实送父亲和夫子上船之后,我却被打行的人劫走了。”他当下将昨日在打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却隐瞒了自己与牛大力相识,只说了记账的事。

    “因为斗气,才多了这五两银子,正好应付差事。”徐元佐也故意回避了“打赌”这个容易引人不佳联想的词。

    徐诚怔怔听完:“你这倒是傻人有傻福。京师也有这种打行青手,唤作喇虎,一旦落在他们手里,却是难缠得紧。”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那个安六爷要我给他记账做账房,我就坚定推辞了。”徐元佐仍旧不忘撇清自己。

    因为刚才徐元佐没有为打赌的事添油加醋,徐诚也不知道那记账故事的首尾,只是疑惑道:“你怎不早说你会记账?”

    “嘿嘿,”徐元佐憨笑,“所谓日久见人心,慢慢来大掌柜不就知道了么?”

    徐诚却有些为他着急,正色道:“如今这世道,酒香也怕巷子深……唉,可惜在我这儿也还用不上,真是屈了你……”

    “用得上!”徐元佐连忙道:“大掌柜的,过几日老爷不是要来么?”

    “老爷不喜欢这里的奢华铺张,就算来了也恐怕不会过夜。”徐诚道。

    “老爷来过之后,这宅子也就可以盈利了。”徐元佐笑道。

    徐诚满脸不解:“这宅子怎么盈利?”他突然想到了一些:“这里可不能卖!也不能租出去。否则徐家的颜面是要受损的。”

    徐元佐嘿嘿一笑:“小可明白,肯定不会做那等要钱不要脸的事。”

    徐诚还有些不放心,拉住徐元佐:“你先跟我说说到底怎么想的,别惹出事来。”

    徐元佐略略有些不好意思:“现在只是个设想,还得去打听打听才有准信。大掌柜的放心,我绝不擅作主张,着手之前肯定是要您首肯的。”

    徐诚这才放过徐元佐,心中仍是存疑。

    两人花了一早上的时间,走遍了这九亩林园。徐诚找了几个小地方,让徐元佐找人修补。然后两人才回到车上,在礼塔汇镇的酒楼用了午餐。虽然不算十分丰盛,但是比之徐元佐在家的伙食却是好多了。

    等吃完饭,徐元佐对徐诚道:“大掌柜的,我看礼塔汇商贾云集,雇工也不少,想着这几日我就在新宅里收拾一间厢房先住下吧?免得每日跑了。”

    徐诚点头道:“原本也是这个意思,不过现在东西都没搬过来,你如何住法?”

    “没事,有张床就行。”徐元佐满不在乎。

    徐诚不知怎的,竟然有些心疼子侄辈的感觉。不过他也知道用人必先苦其心志,方能见本性真情。少年人一旦沾染骄娇二字,未来成就终究有限。如此正好让他经受一番磨砺,也好看他是否真的能吃得住苦。

第三十二章 还能再坑

    徐诚临走的时候,给了徐元佐两个小锭,是昨天没用出去的。其中五两是报销的赏钱,另外五两是给徐元佐这几日办事的经费。

    两相往来不落文字,全凭信任。

    这五两银子的经费如果光是招人,用个一两二两就足够了,不过万一徐诚的意思是连带迎接徐阶莅临走个过场,那么非但不多,还有些紧巴巴的呢。

    送走了徐诚,徐元佐在礼塔汇逛了一圈。

    这个镇子果然要比朱里大得多。想朱里不过一条河道,两条大街,这里竟然有横竖三五条大街。每条大街上都开满了商馆铺面,东洋的俵物、辽东的皮草、南洋的红夷货,都堆在光天化日之下,任君挑选。

    街面上更是时不时能够听到天南地北的官话口音,人流如潮。

    徐元佐转了两圈,将所有铺面都记在了脑子里,还发现了放生桥下的苦力人市,有十几个精壮男子等着扛活。

    同时他还听说在镇子西面,有个贩卖人口的小据点,属于半黑半白——大明律法是禁止人口贩卖的,可以说从法律上而言是废奴主义国家,但是架不住人民群众的需求啊,所以卖给人家当“儿女”的事也就毫不稀奇了。

    不过徐元佐最需要的工匠却不会出来站街。

    社会富足,只要有手艺就不至于饿肚子。若是手艺活能在十里八乡叫得响名号,那日子就能过得十分滋润。早几年前,若是身在匠籍,每年还有服役的问题。不过现在每人每年缴四钱五分银子就能以银代役了。

    徐元佐花了一些时间,倒是也打听出几个名声较好的工匠。其中有一个是据说是在苏州给人修园子的,开价极高。徐元佐想想夏圩的宅子只是小补,多半是不需要动用那位牛人的。

    徐元佐想留在夏圩新宅也并非心血来潮,之前走马观花的时候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宿舍。因为江南还在秋老虎时节,厚重的棉被还用不上,新编的草席正将近下市,此时买上一张,还算是捞到了便宜。

    就在他盘算还有什么生活必需品要买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略显矮胖,颇为眼熟的身影出现在大街上。

    正是父亲徐贺。

    徐元佐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躲进了一家店铺。他旋即醒悟过来,为何要躲呢?不管怎么说也是生身之父啊!

    但是现在走出去该说什么?

    难道说“爹爹您好,爹爹再见”?

    徐元佐趴在门框上,偷偷窥视毫不知情的父亲。等徐贺渐渐走近,他方才看到父亲身上的长衫已经被汗水湿透,身后还背着一卷露着毛边的草席,以及手里提着的口袋。口袋里隐约印出个盆子的形状。

    “爹?”徐元佐装作意外偶遇,从店铺里走了出来。

    徐贺也有些意外,旋即将手里的口袋甩给了徐元佐:“你娘叫我来给你送铺盖的。”他又觉得有些丢脸,低声嘟囔道:“也不知道谁是爹……”

    徐元佐并没想到还有这种待遇。他原世界父母从小就培养他自力更生,别说大学报道自己去,就连出国读书那天都是自己打车去机场的。虽然理智上觉得母亲这样的安排十分没有必要,但在感情上却还是颇有些触动。

    “白白跑了一趟松江,才知道你跟大掌柜的到了夏圩来了。”徐贺喘着粗气:“万幸这里碰到你,若是再走岔了怎么办?你怎地也不报个信给家里?”

    徐元佐摸了摸嘴唇上的油汗;“这不是今天才定下来的事么?”他心中暗道:幸亏自己要求住在新宅,若是跟徐诚回城里,你这一趟才是真的白跑呢。

    徐贺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算是好运加身了,仍旧嘟嘟囔囔,最后直抱怨这秋老虎天不爽利。

    从礼塔汇到夏圩新宅大约四五里路,徐元佐只管埋头听着,也不说话,到了门口,方才道:“父亲今晚就住下吧。看天色回去也要很晚了。”

    “我船停在二仙桥,不知道过夜有没有人看着。”徐贺既不想赶着再划船回去,又担心借来的船有个意外,不好向邻居交代。

    徐元佐现在的体型在闷热之下走了两三公里路,已经十分疲惫了,但看父亲的意思是想住却又担心船的安全,于是只得又跟着他去了二仙桥,找了户人家寄存。依照徐元佐的惯例,自然不会少了给人赏钱,但是回去的路上却被徐贺念叨了一路。

    “现在有了工钱真是阔气了,让人看一下船就给半吊钱!吓,家里都还在省吃俭用……”徐贺不住地嘀咕道。

    徐元佐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道:“父亲。”

    徐贺犹自没有反应过来,回头道:“怎么了?”

    “家里目今的状况,是谁造成的?”徐元佐冷声问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徐贺叫了起来:“你是怪你老子没本事?你老子我为这个家不辞辛劳地走南闯北……”

    “挣的银子呢?”徐元佐问道。

    徐贺脸一红,怒喝道:“你个小畜牲是在逼问你老子么!你娘都不敢这么逼问我!”

    ——我娘还会动手呢!

    徐元佐面无好色,沉声道:“既然是一家人,首先就得肩负起自己的责任。无论赌博也好,外室也罢,这些事都该排在家人之后。父亲若是还一味分不清主次,儿子这边是肯定不能认同的。”

    徐贺被徐元佐一顿抢白,脸上破不好看,但是内中心虚,再说不出什么狠话。

    徐元佐松了口气,不禁怀念起原先的父亲。那位父亲是个纯理性工作狂,徐元佐也曾有过抱怨,但相比现在这位却不啻天壤云泥之别,令人无比怀念。而且那位父亲还是真正照顾家里,并且悉心教导自己。

    自己能够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下,仍旧保持积极健康的心态,全部得益于此。

    徐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输给了另一个时空的父亲,心中仍旧抱着一股怨气。他见儿子埋头走路,一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

    父子两人就是这样冷战着回到了夏圩的徐宅。

    徐元佐原本是想跟父亲睡一间屋的,因为路上的不愉快,索性自己又收拾了一间厢房,反正席子有两张。

    “喏,这个放你屋里。”徐贺板着脸将铜盆和蚊帐塞在徐元佐怀了。

    十月里已经没什么蚊子了,而且徐元佐还熏了艾草,对蚊虫也有不错的驱散效果。不过他还是端着铜盆有些发愣。

    在家的时候,徐元佐从未见过还有铜盆。

    对于大户人家而言,铜盆不过日常用品。对生活在温饱线上下的徐家而言,铜盆却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

    “家里的?我怎么没见过?”徐元佐忍不住问道。

    徐贺仍旧一副臭脸:“是你娘说,你在外面要体面一些,才拿来给你用的。反正铜的木的也没什么两样,我还觉得木盆舒服些。”

    徐元佐端着铜盆回到自己屋里,手心在盆子上轻轻摩擦。

    这铜盆里面被擦得铮亮,就盆底还有些绿锈,显然这盆子的年岁也不小了。他细细摸着,突然摸到了一个小小凹凸,翻过一看,却是个模模糊糊的“沈”字。

    这多半是娘的嫁妆。

    徐元佐心中暗叹:这东西应该是给姐姐用的。自己提前出来做事,娘才让爹送来。

    有那么个瞬间,徐元佐几乎要冲进父亲的屋里,紧握父亲的双手:“爹!咱们一起努力把家撑起来,让娘和大姐过上好日子,让阿牛可以安心读书……”

    这个瞬间还没有过去,徐元佐就听到外面传来一声低沉浑厚而包涵怒意的吼声:“哪里来的贼骨头!敢来徐家偷东西!”

    徐元佐三步并作两步冲了出去,却见一个壮年男子手中举着花锄,正指着自己的父亲徐贺。

    徐贺手里正捧着一个青花葫芦瓶,被那壮年一吼,吓得手忙脚乱。

    瓷瓶脱手,啪嚓摔在地上,登时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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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上阵父子兵

    时间凝滞。

    徐元佐第一个反应过来,冲向瓷瓶的命案现场,首先找出一块残片,正是葫芦瓶的瓶底。他心中小鹿大鹿梅花鹿纷纷乱撞,生怕看到倾家荡产卖身卖肾都赔不起的底款。

    大明……

    嘉靖……

    年制……

    徐元佐总算松了口气,还好是嘉靖年的花瓶。

    他又捡了两片碎片,缓缓凑近眼前,就着阳光轻轻转动角度。只见青花之中隐隐流露出来的紫色。色泽浓郁,青蓝之中泛紫,图样是老子出关,器型又是葫芦瓶,配合底款上的“大明嘉靖年制”的六字楷书,正是标准的嘉靖青花瓷。

    徐元佐将刚才没吐完的气吐了出来,这才发现父亲和那个手持花锄的壮年都凑在他头顶,像是一起在研究这碎片。

    “还好是嘉靖年的瓶子。若是正统、天顺年以前的,把你们四个肾卖了都赔不起!”徐元佐站起身。

    “为什么?”徐贺问道。

    徐元佐看了一样父亲,虽然不耐烦,仍旧答道:“即便再过四百年,嘉靖青花存量也很大。存量大,价格自然就低了。正统年间朝廷下令,禁止烧制青花,只有景德镇官窑有少量……存世……自然是……有价无市……”

    徐元佐说到“景德镇官窑”的时候,猛然意识到了一桩非常可怖的事。

    徐贺完全没有注意到儿子的脸色变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过错,仍旧笑道:“我走南闯北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瓶子。不想我家大郎倒是认识,果然读书有用。”

    那边壮汉却道:“别只说瓶子了,你们到底是谁人?为何在这里?喂,你怎么了?”他伸手轻轻摇了摇徐元佐,却发现徐元佐木桩似地站着不动,仿佛灵魂出窍,又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

    徐元佐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位肇事者的说话。

    因为他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他会认识嘉靖青花。

    是后世带来的知识!

    后世为何会有关于嘉靖青花的知识?

    因为它出自景德镇官窑。也只有官窑的贡品才会如此精美,才会存在故宫博物院,才会有大量的图片、说明、分析让徐元佐一介平民都能分辨。

    但那是在共和制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而如今在大明皇帝的英明统治之下,打烂一件皇家器皿,这完全不是赔钱的事,而是蕴藏了深刻政治因素的大事件啊!

    徐元佐恍恍惚惚之间,看到那个半聋半哑的老仆手持木棒跑了过来。又过了几乎一百年的时间,他才听到那老仆嘶哑着喊道:“瘪犊又闯祸!看老子不打死你!”

    “呦,老丈是浙江衢州人氏?”徐贺听到“瘪犊”的乡骂,不由笑道。

    徐元佐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崩溃了。

    是的,穿越到一个傻子身上并没有让他崩溃。

    面临家庭的窘迫,不得不早早承担重担,也没有压垮他的斗志。

    发现自己有个不着调不靠谱的父亲,这他也能从点滴的父爱中寻求平衡。

    然而现在,自己的所有努力可能都付诸东流,而罪魁祸首竟然还莫名其妙地跟人家讨论乡贯!

    ——我管你是浙江的瘪犊子还是东北的瘪犊子啊!

    “有毛线好笑的啊!”徐元佐冲着徐贺大吼一声,终于爆发出来:“你闯了大祸知道不知道啊!有你这样往死坑儿子的嘛!”

    徐贺在短暂的愣神之后,目中凶光迸射:“你个逆子!竟然敢吼你老子!你、你、你……今日非打死你这逆子不可!”

    徐贺说着,左右一晃,看到了壮汉之前手里拿的花锄。那壮汉被他爹——看门老仆用木棒追得满院子跑,花锄自然是早就扔在一旁了。

    徐元佐根本连跑的意思都没有,恨不得冲上去猛踹徐贺,就好像要将穿越傻子身上的责任都归在徐贺身上。

    “打啊!打死我算了!”徐元佐冲向徐贺,身高的差距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不太适合战斗。就在他一个迟疑之间,徐贺已经高举花锄砸了下来。

    秋老虎天,人火气大,再加上徐元佐这个儿子也没少坑爹。如今家中母老虎发威,自己夫纲不振,还不都是这小畜牲惹出来的祸事!

    打死一个还有一个!

    徐贺虽然也气得牙痒难耐,但下手的时候锄头还是偏了一偏。

    徐元佐到底没有在战斗技能上加过技能点,反应慢了,眼看就要被这一锄头砸中肩膀……

    “傻子!快跑啊!”带着浙江口音的壮汉冲了过来,将徐元佐拦腰抱起,一阵风似地跑开了。

    他速度实在太快,以至于徐贺一锄头砸下去的时候,徐元佐已经在一丈开外了。

    花锄与农家锄地的锄子不同,锄柄不过二三尺,并砸不到地。

    徐贺猛地没有收住力,差点砸到自己腿上,吓得打了个踉跄。等他站稳再看,徐元佐已经被那壮汉放了下来。

    “有种打死我啊!”徐元佐跳脚叫道。他是真的死的心都有了。

    徐贺邪火更甚,突然身边一阵风刮过,竟然是那个老态龙钟看似随时都会倒地不起的看门老仆。

    这老仆是真的动了怒气,手中一条棍棒宛似出洞乌龙,流星赶月一般朝徐元佐和那壮汉追去。

    “快跑!”壮汉刚放下徐元佐,见父亲追来,直接将这小胖贼抗在肩上,脚下生风。他眼看前面八尺高的围墙,竟然一脚蹬在墙面,猿猴一般跃了过去,赫然是高手中的高手!

    徐元佐的胃撞在壮汉的肩胛骨上,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眼前金星晃动,口中酸水直流,恍惚间如腾云驾雾,再眨眼却是高空坠落。

    壮汉却不管徐元佐生不如死,只是一味跑动,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徐元佐已经背过气去了。

    在重重砸在地上之后,徐元佐终于一口气倒了过来,缓缓睁开眼睛。

    “算你贼娃运气好。”壮汉喘着气,拉开短衫的衣襟用力扇风,毫不介意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方形的胸肌。

    “我运气……好什么……”徐元佐缓缓从地上坐起来,扶了扶脑袋,这滋味比穿越还难受。

    “吓!你是不知道我爹的厉害!要是落在他手里,不死也得残废!”壮汉重重道:“想当年跟戚爷打仗的时候,他一杆旗枪能挑五六个拿长刀的真倭。”

    徐元佐一边抚着胸口,问道:“打倭寇的时候?”

    “嗯,老爷子丙辰年跟的戚爷。”壮汉道。

    “那就是……嘉靖三十五年,十二年之前?”徐元佐心中一算:“老爷子高寿啊?”

    “我爹今年七十三。”壮汉撇了撇嘴:“戚爷当初选兵的时候有规矩,不收年过六十的。后来见我爹实在太猛了,这才破格收入军中。”

    徐元佐见这汉子也就四十上下,看来猛人老伯是三四十岁才得的这个儿子。不过这样的儿子不都当宝贝看么?今天打杀起来却是如此杀伐果断!

    “戚爷如今调到蓟镇去了吧?”徐元佐记得戚继光被委任总理练兵,封右都督就是在隆庆二年,只是不知道几月。

    “嗯,听说是去年调走的。”壮汉漫不经心道。

    徐元佐又泛起了一个疑问:“壮士,令尊大人为何会沦为徐家的仆人呐?”

    戚家军是募兵制,给钱打仗。戚继光一调走,大部分人也都各回各家,好似在外打工一样。但是募兵的收入不低,再不济也能混个自耕农,怎么会沦为奴仆呢?

    更何况老爷子使的是旗枪,起码是个旗队长,怎么也算是军官啊。

    壮汉脸上一红,声如蚊呐:“还不是为了我,唉,我也是一时昏头了。”

    徐元佐一副了然的模样,道:“大丈夫谁能事事谨慎?哦,对了,我不是小贼,我是徐家的伙计,姓徐名元佐,如今负责处理这栋新园子的相关事宜。刚才那个是我爹。”

    壮汉显然有些窘迫:“那你岂不是管着我爹了?”

    “说那些!”徐元佐笑道:“兄台尊号大名啊?咱们也是不打不相识,该当多亲近亲近。”

    “我叫罗振权。”

    “罗大哥!”徐元佐起身抱拳。

    “徐兄弟。”罗振权也不是个扭捏人,与徐元佐交相一拜,算是有了交情。

    徐元佐笑道:“我看罗大哥身手也是不凡得很。老爷子当年是旗队长,你是使什么的?”

    罗振权支吾左右,见徐元佐一脸好奇,实在不好意思扫了这位“兄弟”的兴致,嘴唇蠕动,语速飞快:“长刀。”

    徐元佐心中一过。戚继光在东南最常用的是鸳鸯阵和三才阵,标配是藤牌、圆盾、旗枪、长枪、狼筅、倘钯……莫非说的是军刀?军刀是人人都有的副手武器呀。

    “罗大哥莫非是没参加东南抗倭?”徐元佐笑道:“戚爷军里哪有只用军刀的?”

    “我当然参加了!”罗振权声音一响,旋即沉闷下来:“只不过……我是倭寇那边的。”

    徐元佐仿佛听到了咔哒一声,那是下巴脱臼的声音,心中暗道:你们爷俩这算不算是上阵父子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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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罗家子

    如果将“倭寇”视作一家公司。这家公司的老板和管理层全是中国人,只是在基层一线员工中有部分日籍雇员,此公司能算是日本公司么?

    当然不能。

    事实上的倭寇组织就是这种状态。

    当时日本战国乱世,破产武士和浪人便依附明国的走私海商,充当打手。这些走私海商为了避免家乡的亲人受到牵连,也剃发倭服,冒充倭人。由此才有了“倭寇”的说法。

    嘉靖年间倭寇大规模肆虐东南沿海,从山东到广东,整个大明海疆处处烽烟,正是这样一群“倭寇”作乱。

    “罗大哥是跟哪位海主?”徐元佐问道。

    罗振权意外地看了徐元佐一眼。

    倭寇的名声在江南实在太臭。

    虽说他们的正职是武装走私商人,上岸打劫村落市镇只是副业,绑架勒索地方豪门也不单单是求财——更多是讨债。然而他们绝不是军纪严明的戚家军、俞家军,所过之处鸡犬不留、**掳掠乃是常态。

    在倭寇最为猖獗的时候,甚至还有围攻县城的记录。

    与后世小宅男对海贼充满了浪漫情怀不同,如今距离史上第一海贼汪直被杀只有九年,江南百姓对过去的悲惨经历记忆犹新,谁都不会对倭寇如此和颜悦色地称为“海主”。

    “你也下过海?”罗振权眉头挑起:“不对啊,你才多大啊?”

    “不,我只是……”徐元佐本人又没有受过倭寇祸害,作为一个后世人,对日本有着天然仇恨,又不曾切身经历过海贼闹东南的痛楚,想想那帮大明海商能叫“太君”当“走狗二鬼子”,多少还有些翻身做主人的暗爽。

    当然,三观必须端正,对于海贼海商那种不遵守法律和人道主义,残虐民众的犯罪集团,必须要严厉谴责。

    “我只是觉得下海的人总有缘故。”徐元佐道:“谁会无缘无故下海呢。”

    罗振权叹了口气:“的确是。或是在家乡杀了人的,或是家里穷得过不下去的,还有不少是被掳走没办法才入的伙。”他顿了顿,又苦笑道:“我下海算是最没名堂的了。”

    “哦?罗大哥是什么缘故?”徐元佐颇为好奇。罗振权已经将大明海贼的主要来源都说了,却偏偏又说自己跟这些人不一样,这岂不是着实令人费解?

    “我就是看下海的人挣的银子多。”罗振权道:“那时候脑袋一热,就跟着去了。”

    无论是投入行伍还是聚众落草,或是通番下海,乡党永远都是最佳人选。想想也是,若是海贼倭寇来自五湖四海,走到哪个村子都有亲戚,那还怎么打劫?肯定是要聚拢一个村的人,打劫另一个村的人啊。

    徐元佐没想到罗振权的初衷竟然如此直白,没有苦大仇深,没有被逼无奈,没有任何借口,就是一个“贪”字!

    为了一个“贪”字就可以杀人越货!

    “想来徐兄弟肯定看我不起。”罗振权颇为落寞地摸了摸鼻子:“其实我也看不起当初的自己。这些年来回想起来,真是害人不浅。非但害了那些不认识的人,也害了我爹。”

    “浪子回头金不换。”徐元佐深吸一口气:“好男儿谁个不想风风光光,让人仰视?只能说罗大哥走错了路罢了。”

    罗振权盯着徐元佐,好像一定要从他脸上挖出嘲讽和言不由衷的虚伪来。

    “我是说真的。”徐元佐道:“不瞒罗大哥,兄弟我的志向也不小。如今虽然只是个小伙计,但未来总有我扬名立万,一言九鼎的时候。”

    “兄弟啊,哥哥我托大劝你一句。”罗振权终于相信了徐元佐的真诚,却会错了意:“朝廷还是势大,想当初徐海带着好几万人跟朝廷对战,还不是给打得稀烂?我当年跟着五峰老船主,开始肆无忌惮横行东海,但是真跟朝廷兵战上,五岛男丁百不存一啊。”

    罗振权说着,面露惧色:“朝廷真不好惹。”

    徐元佐忍不住仰头大笑:“罗大哥,要想发财可不是只有偏门走。大哥若是不信,且跟着我走一程,我定能让大哥看到,许多合法生意要比海上劫掠还要赚钱。”

    罗振权不信:“当真?”

    徐元佐举起右手,指着太阳:“我徐元佐指日立誓,必要风光无限,出人头地!罗大哥,你若是愿意追随于我,必不负你!”

    罗振权微微眯起眼睛:“你给我多少工钱?”

    徐元佐颇有些气馁。不过咧嘴一笑,心中却又有些得意:从罗振权话里话外,他都听出此人是个重利之徒,而且毫无忏悔之心。他内心中觉得“害人害己”,只是因为被戚继光、俞大猷等朝廷名将打得胆寒,并非真正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悖道义。

    可以说,罗振权贼胆已破,贼心未亡。

    这样的人就如鹰犬一般,只要调教到位,便是手下大将!

    徐元佐道:“罗大哥,你我同甘共苦,情同兄弟,不比什么都重要么?”

    罗振权心中暗道:老子在海上什么没见过?别说兄弟反目,就是父子相残的也不少!

    他微微笑道:“要我跟你卖命没问题,只要价钱好。”

    徐元佐叹了口气,道:“罗大哥,咱们边往回走边说会子话。我正有个故事要说与你听。”

    罗振权想想父亲的气也该消了,起码不至于回去挨打,便随徐元佐往回走去。

    徐元佐便将自己如何给陆夫子跑腿得了这份差事,如何自己贴银子完成徐诚交代的任务,一一讲述给罗振权知道,最后总结道:“所以为人处世万万不能看眼前。古人不是有句诗么:风物长宜放眼量。就是告诫后人,眼前吃点亏,耗点力气,未来必有厚报!”

    罗振权听完徐元佐的故事,心中也是有些钦佩的。不过他终究是有阅历的人,又担心徐元佐要拉他干杀头买卖,咬住道:“任你说得花好稻好,终究得看银子说话。”

    徐元佐眉头一皱,心道说:我这么高端的成功学洗脑都失败了?这人对银子的执着还真是坚定不移啊!

    “如今我没银子,又缺帮手,你说怎么办。”徐元佐双手一摊。

    “这……我怎么知道?”罗振权心道:这关我屁事啊,你问我!

    徐元佐一拍罗振权的肩膀,笑道:“你不知道我知道啊!你现在做何营生?能做何营生?不若就此罢手,每日里跟着我办事。我包你吃住,等有了工钱自然不会少你。你也正好看看我如何步步前行,正好知道放长线方能钓大鱼的道理。如何?”

    罗振权心中盘算:当年为了把自己从死牢里捞出来,家里倾家荡产,老娘活活气死,两个哥哥跟着戚爷去了蓟镇,老爹卖身为奴,背井离乡在松江落户。如今自己干啥啥不成,靠给人打短工度日,若是有个安稳活计倒是不错。

    “是你雇我,还是徐家雇我?”罗振权问道。

    徐元佐有心要收服罗振权,爽朗道:“都行。不过现在徐家未必就肯雇你,你先在我身边办事,等日后有机会我再将你荐给管事。如何?”

    罗振权心中暗道:你终究还是年少不懂行。我若是进了徐家做事,如何肯再服你?难道你家也能有个阁老?

    徐元佐看罗振权神情变幻,心中冷笑:管你给谁办事,被我盯上了还能逃脱?当年哥哥我可是忽悠了一个团队抛弃五百强的高薪高职,跟着哥创业打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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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信任

    徐元佐和罗振权各怀心事回到徐家园子。

    老态龙钟的罗老爹已经拿了簸箕和灰筐在打扫残片,徐贺坐在石墩上破口大骂,无非就是抱怨自己养了徐元佐这么个不孝子,只恨当初没将他射在墙上。

    徐元佐也恢复了情绪控制能力,再看到那个闹心的嘉靖青花也没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是关照罗老爹不要扔了,所有碎片都好生收起来。

    一者寄希望能够找到高手,将它补起来。二者也是要留个证据,否则人家说你监守自盗,就算有一百张嘴都分辩不清。

    更何况自己得罪了徐琨这位二少爷,必然会有一群狗腿子从各个方向扑咬上来的。

    徐元佐走到气呼呼的徐贺面前,眉头已经不自觉地皱起来了。

    徐贺衣襟大敞,满头满脸的汗水,碎发黏了一脸,邋遢粗俗,犹自骂骂咧咧挑战徐元佐的心理底线。

    徐元佐想起自己的正牌父亲,永远从容不迫,永远服装得体,永远温文尔雅待人以礼……两相比较,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如果说以前的父亲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缺点,那么现在这个便宜老爹,简直没有半分优点!

    “爹……”

    “我没你这般不孝的儿子!”徐贺气鼓鼓地打断徐元佐。

    徐元佐撇了撇嘴,见徐贺呼哧喘着粗气,知道他情绪不稳,也就没有紧逼。过了片刻,他方才道:“瓷瓶碎了。”

    “碎了又如何!老子我赔他一个!”徐贺放声吼道。

    “赔不起。”徐元佐道。

    “放屁!老子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一个瓷瓶能有多金贵?我买它十个八个赔不起?”徐贺只觉得自己被儿子小觑了,怒气更甚。

    “官窑的。”徐元佐知道此刻徐贺听不进长篇大论,故而惜字如金。

    果然“官窑”出口,徐贺登时安静下来。

    就算缺少见识,认不出官窑青花,如此声威赫赫的名头总是听过的。

    “你诳我?”徐贺渐渐安静下来。

    徐元佐走过去,从布袋里挑了一块较大的碎片,走回徐贺身边,道:“民窑能做出这个色泽么?能做出这个胎质么?”

    嘉靖年间,官窑青花的色料多用西域产的“回青”和瑞州的“石子青”混杂,所以青花发色浓翠、蓝中泛紫、艳丽而浓烈,而民窑无论是下料还是技术,都达不到这种效果。

    官窑的胎质细洁致密,民窑除了极少数精品瓷能够勉强相类,绝大部分民窑瓷是不可能在修胎上下大功夫的。有些民窑器物的腹部接痕甚至比明初瓷器还要明显,这也是因为商业发展,市场扩大,需求量大增,导致赶工赶货,质量下降。

    “再看釉面,滋润光亮,越往后越粗,像不像波浪……”徐元佐放下瓷片:“哪家民窑能烧出来?咱们倾家荡产也得买一个回来。”

    其实嘉靖中后期,也有贡瓷是“官搭民烧”,所谓的“钦限器”。这部分瓷器说是官窑,其实是民窑,质量还算过得去。然而要想仿造这个被打碎的官窑精品,却差得还远。

    “怎么办?”徐贺终于明白了轻重,心下忐忑,瞪大了眼睛,缓缓抬起头,望向儿子。

    徐元佐道:“首先,这些碎片得存好。其次,得找个焗瓷手艺极好的匠人来,看能否将它补起来。”

    徐贺连声道:“哦哦,对对,得找个焗匠,看能不能补起来。”

    “得是手艺极好的。”徐元佐强调道:“这瓶子是摆着看的,若是补了之后丑陋不堪,那也只是徒费银两。”

    在徐元佐的记忆中,焗瓷这门手艺一直要到乾隆时期才分为两类:专门修补民瓷的粗活,与修补精瓷、骨董为主的秀活。现在虽然还没有如此细致的分工,但肯定有不少民间艺人已经达到了艺术的层面,才能开山收徒,否则也不会有乾隆时期的分流了。

    想到这点,徐元佐倒是安了些心,只要事情能够解决,终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爹,你尽快赶去苏州、南京,看看有没有这样的匠人。”徐元佐丝毫没有注意自己的口吻。

    徐贺支吾道:“苏州是百工汇聚之地,高明的匠人不知凡几。只是……你爹我一回家,就将银子都交给你娘了。”

    徐元佐手中有十两银子,其中五两是属于自己的钱,另外五两则是办事要用的钱。他暗叹一口气,取了五两出来,捏在手中,在徐贺眼前一晃。

    徐贺眼睛一亮。

    徐元佐的心顿时沉下去了。

    若是真想补救自己过失,此刻看到银子应当是面露轻松,蕴含愧疚和沉重。而徐贺这分明是欣喜,可见他在看到银子的刹那,内心中想的并非如何寻找匠人,而是花天酒地逍遥快活的事。

    “没银子可不好办。”徐元佐将银子收了起来:“我这银子可不敢轻动。”

    徐贺嘴唇微张,刚伸出去的手也凝在半空中。

    徐元佐收起了银子,道:“我先去跟徐管事通报此事,免得过几日措手不及。”

    “请匠人的事……”徐贺犹不死心。

    “看管事的意思吧。”徐元佐心情沉重,收起了瓷器碎片,又走到罗家父子跟前,和了和稀泥,让罗老爹不要再打罗振权了。

    罗老爹倒是给徐元佐面子,连连应了。

    徐元佐也是这才知道,罗老爹并非聋哑之人,甚至可以说耳聪目明不逊壮年。只是因为他声音嘶哑,又说得是浙江衢州那边的土话,说松江土白自然口齿不清,语调怪异。也因为语言问题,他听不太明白松江人说话,反应自然慢些。久而久之,竟被人当做聋哑不堪用的人了。

    徐元佐对罗振权道:“这边还要你帮着看好,别的器皿恐怕也不便宜,再不能有什么闪失了。我得赶在闭城之前回去,跟徐管事说这事。”

    罗振权拉住徐元佐,低声道:“你是信不过你爹?”徐元佐还有些扭捏,却听罗振权又道:“我之前一见他,就觉得此人鬼鬼祟祟,真是你亲生的爹?”

    徐元佐脸一垮:“自然是我生身之父。”

    生身之父不假,只是这个魂灵却不是他给的。

    罗振权低声道:“你若不放心他,我愿意跑一趟苏州去找人来。”

    徐元佐看着罗振权,道:“你不会跑了吧?”

    “我若赌咒发誓,你就信么?”罗振权道。

    徐元佐摇头道:“我还是不信。不过我愿意在你身上赌一赌。”

    罗振权颇为意外。

    徐元佐已经掏出了五两银子,放在罗振权手中,道:“其实这场赌,咱俩是一边的。若是输了,我亏五两银子,你亏一个证明自己谋求上进的机会;若是赢了,我解决了一桩麻烦,你多个知己。”徐元佐轻笑道:“无论怎么看,都是用我的银子在成全你啊。”

    罗振权握了握银子,转身就往外跑,一边喊道:“快则三五日,缓则五七日,我定回来。”

    徐元佐望着罗振权的背影,突然耳朵一痛,连忙撇头侧身,却见是父亲徐贺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个小畜牲!信不过你爹,竟然能信个苦力!”

    徐元佐双手掰开徐贺,捂着耳朵跑开了,心中暗道:罗振权守在这里照顾他爹,可见对他爹还有愧疚之心,知道帮着做点的杂务,绝非会为了五两银子绝命天涯的人。反倒是徐贺这个父亲,缺乏起码的责任感,若是将赌注押他身上才是疯了!

    徐元佐又想起母亲和一家大小的窘迫生活,那正是信任徐贺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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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诚意

    从礼塔汇到苏州城少说也有一百六十里。

    好在江南水陆交通发达,罗振权在船与车之间轮换,不顾疲惫,不省川资,只取最近的路走,只一个昼夜就到了苏州城外。他也没有必要进城,在码头上找两个老人一问,便知道工匠聚居何地,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到了焗匠聚居的巷子,罗振权真个忧喜交加。

    忧的是,这巷子不长,只有十来户人家。如此一来,挑选余地就不大了。若是没能从中挑出满意的匠人,自己就得放大搜寻范围,恐怕一时半会赶不回松江。

    虽然后果在他看来谈不上严重,最多就是徐元佐被徐家赶出去,但是他的内心中还是希望能够不辜负徐元佐的信任,将这事办得漂亮些。

    喜的是,这十来户人家都摆放了不少自己手头完成的活计,也不用多费口舌多方打探,只需要进门打声招呼,细细查看便可知道匠人的手艺。

    这些匠人都还是朝廷的匠户,不过自从嘉靖年间允许匠户纳银抵役,他们便从繁重的坐班中解放出来。只要每年交给官府四钱五分银子,就不用再跑两京轮班了。而四钱五分银子,有时候一桩买卖就能挣回来。

    罗振权走了几家。见他们补的都是缸、盆之类的大物件,也有碗碟之类的小器皿,却谈不上精巧,充其量只是不漏水,能够用罢了。他心中暗道:这种匠人就算请回去,恐怕也是帮不上忙。

    罗振权正要走,从后面走出一个五十开外的匠人,开口道:“客人哪里来?”

    罗振权停住脚步:“松江。”他又道:“来看看苏府有没有手艺高超的老师傅。”

    那头发花白的匠人放下手里的铜片,道:“什么坏了?”

    “极好的花瓶。”罗振权扫视了一圈铺子,再次确认这里不会有自己需要的匠人,抬脚又要走。

    “你且等等。”老匠人扭头朝后面喊道:“阿大,把屋里的听风瓶拿出来。”

    罗振权还是第一次听到“听风瓶”这一名词,心中好奇心起,便站着没动。不一会儿,一个壮年男子从后屋出来,手里捧着个直筒形状的瓶子。

    罗振权只是扫了一眼过去,就被这瓶子吸引住了。想他当年也是做过杀头买卖的人,见过的好货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瓷器。不说别的,光是门外射进来的残光,都能刺透这听风瓶的瓷胎,可见工艺之高。

    “这是前宋富贵人家放在书架上的陈设。有风吹过时,它便会微微摇动,故而叫听风瓶。”老匠人取了一块六边形的底座,让儿子将听风瓶放上去,果然是摇摇欲坠。

    “这也太容易坏了吧。”罗振权赞叹道。

    老匠人道:“所以从前宋流传下来的听风瓶凤毛麟角。这个是永乐年间仿制的,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光是这些碎片,老朽就花了十两银子买来。”

    罗振权微微朝后退了一步,生怕自己的呼吸将瓶子吹倒。他一共只有五两银子,坐船赶车吃饭还花了五七钱,连这瓶子的碎片都赔不起。

    “这瓶子若是要卖出去,能值多少?”罗振权问道。

    “没有五十两老朽是不肯卖的。”老匠人也看出罗振权不是有钱人,叫儿子收起听风瓶:“这手艺如何?”

    罗振权一晃脑袋,这才反应过来:“我没看清这瓶子上的补纹嘛。”

    老匠人得意一笑:“所以才问你,这手艺如何?”

    罗振权当即醒悟过来,道:“老丈,是这:我家有个嘉靖时候的青花,也算是极品……”

    “是官窑?”老匠人打断问道。

    罗振权不知道这传出去是否会惹祸,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承认。

    老匠人却是见多识广道:“现在市面上流出的官窑瓷不少,没啥好避讳的。你碎瓷带来了么?”

    “没有。”罗振权道:“要请老丈去一趟松江。”

    老匠人微微蹙眉:“我们这行虽然是走街串巷谋生,但老朽年纪大了,不愿意出远门。”

    “银子好说。”罗振权道:“实在是不方便带过来,又怕修补好了,回去舟车颠簸再失手打碎。”

    老匠人摇了摇头:“那就没法子了。要不你回松江看看,那边虽然没有出名的匠人,说不定也是有能补的。”

    “老丈还是随我走一趟吧……”罗振权好声好气道。

    那阿大收好了听风瓶,回到铺子里,道:“我爹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你别在这儿耗着了。”

    罗振权想了想,道:“看来我就算是加银子,多半也请不动老师傅。”

    老匠人咧嘴一笑:“你先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秦大坚’值多少银子,免得说老朽狮子大开口。”

    罗振权摇头笑了笑:“我也加不出好多银子,只能用诚意打动您老人家跑这一趟。”

    秦大坚转身点火烧炉,准备开始工作,对罗振权的“诚意”完全没有半分兴趣。

    罗振权迈步上前,突然伸手取了火钳,从坩埚里夹起一条微微发红的铜条。

    “你想干嘛!”阿大连忙挡在父亲身前,满脸紧张。

    罗振权笑了笑:“给老爷子看看我的诚意。”说罢,他就将微红的铜条按在了自己的胳臂上。

    只听得皮肉嗞嗞作响,一股烤焦了的的肉香气顿时在小小的焗铺里弥漫开来。

    ……

    隆庆二年,十月初八。

    只是三天功夫,罗振权就带着满脸不情愿的秦大坚父子站在了徐元佐面前。

    “还真是挺快的。”徐元佐颇有些意外,不过看看三人都是红眼黑颜,看来这一路上真的赶得很急。

    罗振权虽然疲惫不堪,却还是挺了挺腰杆:“这位便是姑苏名匠秦老爷子。这是他儿子。”

    徐元佐正要自我介绍,却听秦大坚语气不善道:“碎瓷在哪儿?”看那样子分明就是想早点完事早点走人。这如何能够保证做工的时候全心全意呢?

    徐元佐心中不满,却面堆微笑,道:“老爷子不休息休息?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

    秦阿大冷哼一声:“那还将我爹大老远逼来。”

    徐元佐望向罗振权,罗振权面无表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徐元佐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带着怨气干活。这样即便完成了工作,也绝不会是精心之作,只能算是敷衍。所以他只能打了个哈哈,尽量和善道:“既然秦老爷子如此急切,咱们先看活也好。哎,这花瓶是当初嘉靖爷赐给我家老爷的,我家老爷一直视作心尖肉,一时不慎……还要老爷子多多费心。”

    秦大坚原本冷着的脸,突然柔和了许多:“你家老爷是……”

    徐元佐面露讶色:“莫非罗兄弟没说么?”

    罗振权摸了摸鼻子,面露尴尬。

    他的确没过东家的背景。

    作为一个海商的侍卫打手,他的绝大部分人生阅历,都让他避免提到东家的身份。哪里能想到有一天,会有一面阁老的大旗遮蔽他?

    “我家老爷就是致仕首辅徐华亭徐阁老呀!”徐元佐大声宣布道。

    秦大坚双眼圆瞪,道:“竟然是徐阁老家!哎呀,怎不早说?老朽这辈子能为徐阁老做活,那是三生之幸啊!”

    罗振权悄悄将手按在裹了白布的小臂上,莫名地觉得比刚烫上去的时候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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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善政

    徐元佐也没想到徐阶在江浙南直的声望这么高。原本关系只是冷淡的人,竟然在听到“徐阁老”三个字后,立刻就变成了“崇拜”。这实在让人有些意外。

    等秦大坚带着儿子面对整桌的碎瓷发呆……进行艺术构思时,徐元佐将罗振权拉到了外面院子里,递过一块酥饼一杯水,问道:“你逼迫他们来的?”

    罗振权咬了一口酥饼,就着水吞了下去,道:“不算吧。”

    徐元佐看到了罗振权手臂上的白布:“这伤怎么弄的?”

    若是真要动粗,徐元佐相信秦家父子绝不是罗振权的对手,更不可能罗振权受伤而他们完好无损。

    “唔……小小诚意。”罗振权转过身,想用吃饼掩饰自己的尴尬。

    徐元佐却硬凑到罗振权面前:“这我是真真看不懂,请罗兄解惑则个。”

    “也就是街头混混的小伎俩。”罗振权见避无可避,只得将铜条炮烙自残的事一一道来。虽然他说得云淡风轻,混不介意,但是徐元佐听着都肉疼,嘴角忍不住抽搐。

    “早知道报徐阁老的名号那么有用,我当然就报了……”罗振权眉头拧起一个疙瘩:“不过哥哥我以前出去办事,若是走漏了东主名姓,恐怕也就别想活着回家了。”

    徐元佐暗叹一声:这就是生活给人留下的烙印啊!自己一向是守法良民,当然不会想到威逼胁迫的法子。反观这位上岸的海贼,恐怕拔刀见血才是首先想到的手段。

    “若说你仗着力气大威逼他们,我还能理解。”徐元佐微微偏头:“但是你用……自残这种手段,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罗振权被问住了,张口结舌道:“这不是常用的手段么……”

    徐元佐摇头:“完全没见过。我只问你,若是人家不吃这套呢?”

    “那……”罗振权退了一步:“我就多放点血呗。”

    “然后呢?”徐元佐追问道。

    罗振权避无可避,恼羞成怒道:“然后他们自然就认怂了呗!还能怎样?”

    徐元佐见他颇为激动,知道自己逼急了,伸手拍了拍罗振权的上臂,道:“以后办事别先想着动手,尤其别自残。”他顿了顿又道:“你看这秦老头缺钱么?”

    罗振权翻了翻嘴唇:“他能花十两银子买碎瓷,你说他缺钱么?”

    “的确。所以他缺一个认可。”徐元佐道:“也因此他听到为徐阁老做活,立刻就动心了。为什么?为的是他的手艺能让徐阁老看到!那可是皇帝之下的第一人啊!天下有几个工匠能有这样的际遇?”

    这就相当于后世****说:我想买个木雕放办公桌上当摆设……

    猜猜看会有多少工艺美术大师愿意倒贴钱送一个?

    “你说的貌似有理。”罗振权脑中飞转,又抬杠道:“但也可能是因为感念徐阁老的善政呢!”

    徐元佐憨笑。

    执政者留下善政,让万民感念……这种事并非没有,但九成九是因为宣传的缘故。

    “你知道徐阁老做了什么善政么?”徐元佐突然问道。

    罗振权一愣,搜刮着少许的政治传闻,试探道:“是斗倒了奸相严嵩?”

    “那严嵩做了什么坏事?”徐元佐又问道。

    “严嵩写清词蛊惑嘉靖爷修道,还大兴土木,贪赃枉法,**掳掠……”

    “哈哈哈。”徐元佐大笑一声:“内阁首辅还需要**掳掠?他只要说一声,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要自荐枕席。”

    罗振权语塞。

    “徐阁老的确有政绩,但那个层面太高,我等布衣百姓哪里能够明白?”徐元佐脑中过了一遍徐阶的主要功绩,自信没有抹黑。他又道:“反倒你说的奸相严嵩,对秦老头却是有大恩。”

    “怎可能?”罗振权不信。

    “洪武爷定下的规矩:匠户要出丁去京师轮班,一到五年不等。”徐元佐道:“像焗匠就是三年一班,背井离家去外地干三年活,还挣不了银子,那是真正的苦不堪言。直到成化二十一年,朝廷允许匠户以银代役,像秦老头这样的匠户,就可以不用千里迢迢跑去北京或者南京了,只需交几钱银子就可交差。”

    罗振权微微点头:“这倒是善政,不过这成化二十一年的事,关严嵩屁事?”

    “这善政是成化二十一年试行,却未能遍行全国。”徐元佐道:“真正遍行全国,普惠数十万匠户,却是在嘉靖四十一年,全国匠户只需要每人每年缴纳四钱五分班匠银就可以不用承担力差了。”

    “嘉靖四十一年……”罗振权嘴里念叨着,想回忆起这个年份还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正是严嵩被削官为民,遣回老家那一年。”徐元佐道:“以银代役试行了一百零四年,最终在严嵩执政时得以完成,你说秦老头作为匠户不该感恩严嵩么?”

    罗振权被这详实的史料打得头昏脑涨,只得道:“也罢,就算你有理,但你未必就真的知道秦老头怎么想的。”

    徐元佐朝屋里望了一眼,面露憨笑:“的确如此。不过我只想跟你说,因人设言,或许比一味自残、力压要好许多。”

    罗振权知道自己是个莽撞性子,崇尚力敌,不爱动那么多脑筋。他一边点头,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自己为何会最终决定跟徐元佐一路呢?

    “你对我也是因人设言?”罗振权瞪眼望向徐元佐。

    徐元佐满脸无辜:“对你不需要啊。因为咱俩本就是一路人。”

    “哦?”罗振权有些意外。

    “你看,我会为了完成差事自己贴钱。你为了完成差事宁可自残。可见我们都是为了不负他人,奋不顾身的豪侠义士啊!”徐元佐慷慨道。

    罗振权何尝听过如此之高的赞誉,登时有股豪气从脚底直冲天顶,不自觉地挺胸昂首,道:“虽然觉得你如此自夸有些不要脸皮,终究是说得不错。”

    徐元佐面露憨笑。

    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容易被影响和暗示的。许多时候团队领袖无论如何努力奋斗,正能量满满,身边也总有人偷懒耍滑,厮混度日。这种情况只能说明识人不明,除了另择伙伴没有别的办法。

    即便是在人力资源看似充沛得滥大街的年代,这种失误也会给项目进度带来麻烦。何况徐元佐现在手中资源匮乏,实在经不起折腾。

    ——没有看错人!

    徐元佐心中暗喜。

    看到徐元佐的憨笑,罗振权突然心中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呀!若不是他跟我说了他的那些“傻事”,我未必会做这种“傻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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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机会

    在罗振权去找秦大坚的这三天里,徐元佐已经将花瓶打碎的事禀报了徐诚。

    徐诚是十分知道那花瓶来历的,并不像徐元佐那般紧张。

    “老爷为嘉靖爷写清词,因为颇合皇爷心思,故而赐下五对老子演化葫芦瓶,有老子降生、讲经、出关、化胡、归隐五套图样。这瓶子送的送,碎的碎,如今还存有一对,不算什么大事。”徐诚道。

    徐元佐暗暗松了口气:“这是皇爷赐下的,若是打了,岂不是让人说咱们不尽心?”

    “那种小人攀诬之言,管他作甚。”徐诚根本不往心里去,道:“只有出自御手的墨宝、器皿,那才需要供起来。这瓷器说穿了不过是景德镇的匠人所做,难道也要供起来?那皇爷若是赐了饭,还不得供馊了?”

    徐元佐这才放心,知道自己初到皇帝治下的大明有些过于敏感。由此看来皇权威能固然深入民心,但也不至于崇拜得丧失理智。

    徐诚安慰了徐元佐,又问了园子修缮的事。其实那点小活计根本不算是修缮,顶多就是修补,徐元佐早就找人做好了。徐诚听徐元佐一一回报,丁点小地方都没漏掉,心中满意,连跑一趟去检查的心思都没有。

    “初十日阁老要在夏圩宴请昔年的故交好友,你要准备妥当。”徐诚道。

    徐元佐终于可以问道:“大掌柜,这接待阁老的差事,是我准备么?我没见过多大的世面,怕有所疏漏。”

    徐诚笑道:“这差事早就叫人抢破头了,哪里轮得上你?你只要保证院子里没有差池,其他人等皆有主宅这边安排。”

    徐元佐这才松了口气。不是他怕麻烦,而是手头的经费实在有些不足。交给罗振权五两银子去找工匠,自己这边也要找工人干活,算上当日剩下的铜钱,如今手头一共只有三两七钱银子,外加两千五百六十三枚铜钱。

    既然一切都由主宅安排,那倒真的省了很多事。

    徐元佐从城里老宅出来,在回夏圩的路上不由考虑徐阶宴客的事。

    徐阶出生在浙江宣平县,那时候他父亲在宣平任县丞。直到十岁那年,徐阶才回到松江读书。论说起来,他在松江生活的年数并不长,因为他二十一岁就进京赴考,中了探花。除了父母去世在家丁忧的几年,徐阶仕宦之后几乎就没有在松江呆过了。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有海量的故旧。

    当年与徐阶一同在县学读书的生员们,那是同学;同乡的进士们,那是前辈晚辈;哪怕八竿子打不着的松江缙绅,也可以算作“故旧”,因为同在乡梓,神交已久嘛。

    徐元佐相信,那些负责邀请宾客的经手人必然是吃了不少好处。而且这事已然成了松江府的大事,谁家不以收到徐府请柬为荣?若是全身心准备一番,肯定是能够从中积累一小桶金的。

    不过因为瓷瓶的问题,徐元佐更需要考虑的是如何保住眼前的饭碗。

    按照人情常理推测,自己被徐琨收买,对徐诚的打击最大。自是印证了“外人靠不住”的论断。然而现在有了瓷瓶这一话柄,徐琨连收买都省了,只需要说一句:“做事一点都靠不住,赶了出去!”自己竟无言以对。

    即便能够狡辩一番,也是无力抵挡徐二爷的命令。非但自己挡不住,就连徐诚也挡不住。而徐璠固然挡得住,却未必会出手。徐元佐自信给徐璠留下了不错的印象,但他绝不会自信到认为自己能跟那个瓷瓶一较高下。

    如此说来有些令人沮丧,但事实就是如此。谁让自己还没有展现更大价值呢?

    徐元佐曾经见过许多老板对宠物比对员工好。在员工看来那是愚昧,因为自己才是给老板创造利润的功臣,而宠物只会一味索取。事实上这些人却忽略了一点,精神价值未必比物质价值低。

    对于老板而言,一个基层的挨踢狗所创造的物质价值,完全不能跟哈巴狗带来的精神愉悦相比。而且挨踢狗满街都是,跟自己朝夕相处的哈巴狗却独此一只。

    这种情况,该在哪里破局呢?

    隆庆二年,繁华的松江府织机声声,世人所谓“买不尽的松江布”,如今也变得日益紧俏起来。不过与松江布相比,徐府发出的请柬却更是千金难求。

    这请柬之中又有乾坤。一种是以徐阁老名义发出的请柬,写清楚了姓氏名谁,甚至还有三言两语回顾当年情谊。这是真正的“故旧”,等闲人拿不到。

    另外一种却是大家大户往来的普通请柬,这种给不知内情的人看,还觉得能成为阁老座上宾客十分了得。有内情的,却是知道这些人走了门路关节,买得一张请柬,其实未必能见到阁老本人。

    “你这儿能不能弄一些请柬?单张给你一两银子!”牛大力找到了徐元佐,告知了他这条发财之道。

    徐元佐看着架子上的葫芦瓶,经过秦大坚的手,重焕光彩。金色铜片打出的图样在青花之中非但不显得突兀,反而别有一番情趣。可以说秦大坚果然名不虚传,为这瓷瓶增添了别样的艺术价值。

    听到牛大力问他,徐元佐方才道:“明日就是宴请宾客的日子了,你现在才来找我说这个,是不是太迟了?”

    牛大力对徐元佐这番态度十分不爽,但是想到自己身在徐府,搂着点也是应该的。他道:“我也是昨日才知道,原来这乙等请柬是要多少就有多少的!徐家布行的大掌柜在卖。”

    “徐盛?”徐元佐一偏头。

    牛大力道:“正是他。不过他卖出来的价格颇高,要五两银子一张,我们就算转手也挣不了多少了。”

    “能挣多少?”徐元佐心中一动。

    “市价是十两。”牛大力道。

    徐元佐心中砰砰作响,暗骂:狗日的黑社会!翻倍的利润还嫌少!

    牛大力如今是真的阔了,根本不把五两十两看在眼里,又道:“若是给你一两一张,其实也就挣个八九两银子。虽然不多,却架不住人多。只要有个一二十人买了,那也是将近二百两的买卖。”

    ——已经很多了!

    徐元佐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心脏。

    “我真是参与不了。”徐元佐看了一眼那个瓷瓶。若是没有瓷瓶的事,或许还能冒一把险,但是眼下还是得优先保住自己的工作。这份工作是他积累第一桶金的保障,也是来到大明之后最可靠的金大腿。

    牛大力颇为气闷,道:“你也算有本事的,怎地混得这么差劲。”

    “哥哥啊,你以为我是什么人物?”徐元佐叹道:“徐盛是大掌柜,所以他能做这事。我只是个小小的站柜伙计,怎么能做?安六爷能做的事,你能做么?你手下那帮弟兄能做么?”

    牛大力转念一想,叹了口气:“你说得倒也有理。”

    徐元佐面露无奈,道:“大力兄弟,这回虽然没法一起发财,等我在徐家站稳脚跟,却未必没有这等机会。”

    牛大力起身道:“既然如此,咱们日后再说吧。”

    “就是,赚钱不急于一时嘛。”徐元佐像是在安慰牛大力,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路送牛大力出去。

    此时园子里已经有了不少主宅的下人在收拾打扫,看到徐元佐无不侧目。他们大多听说了徐盛要收拾此人,也想知道这小子到底是否真长了三头六臂,敢跟一府管事叫板。

    徐元佐对此熟视无睹。送走牛大力之后,他回到自己的厢房,关上了门,抱出被子,扑了上去,将头埋在被子里,哈哈哈狂笑起来。

    ——终于让哥哥我抓到了这个好机会!

    徐元佐欣喜若狂,等他捂着被子笑够了,脸上又恢复了平素的憨然木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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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你会保我

    目今的社会风气并不似后人所想的那般封闭。

    豪门大户造了园子,虽然是彻头彻尾的私家园林,但是在入住之前,也会有对乡梓开放,只要衣衫齐整都可以进去游园。但这种游园终究是有限制的,不会留人吃饭用餐,更不能穿堂上楼,窥视门窗。

    徐盛发出的请柬其实更类似这种游园邀请。

    就算借给他一个豹子胆,他也不敢让一群乡绅贸贸然出现在阁老面前。

    这若是惹得阁老不悦,他在府中的管事差事也好,在布行的掌柜职位也罢,统统都将离他远去。所以他请来的客人,只是局限在正门进去晃一圈,然后安顿在偏院吃一餐饭。

    如果他运气好,阁老压根就不会知道园中还有这拨客人。

    若是运气不好,阁老问起来,那也是松江府有名的乡绅,仰慕阁老风采才来的。而且松江府华亭县就这么大,要找关系怎么都能找出来一些。

    何况他上头还有徐二爷这顶保护伞,五两银子一张的请柬他卖了三十张,白白赚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其中一百两是要孝敬给二爷作为私房钱存起来的。

    考虑到隆庆时候的物价,这一百两也绝非小数目了。

    初十日上午,徐阶到了自家的新园子,只看布置景观倒是真心满意,可惜如今自己失势,滴点不慎就会引来御史的疯狂攻击。他相信自己的衣钵传人张居正能照顾他终老,但多一事终究不如少一事。

    等老朋友都来得差不多了,徐阶与众人缓缓地看了两个小园,便回到正堂休憩说话。这些人中,年纪最大的已经八十开外,最年轻的也有五十多岁,一群耄耋老者实在没有体力和精力逛园子。

    其中绝大多数又跟徐阶一样,是聂豹的门生弟子,坐在一起更喜欢饮酒作乐,清谈学问。

    聂豹是正德十二年进士,以华亭知县开始自己的仕途。他还有个身份,正是阳明公王守仁的心学传人。他来到松江任职,自然也将阳明心学带到了此地。后来聂豹还做过苏州知府,故而在江南心学一脉中分量颇重。

    徐阶在朝中是首辅大臣,在学界也是执牛耳者。当下讨论致良知之学,倒是没有寻常文士聚会饮酒行令、作诗风雅的俗套。

    这种时候徐璠自然陪侍左右,徐瑛年纪太小,对此毫无兴趣,也没有资格参与。不过一直喜欢赖在父亲身边的徐琨却意外地没有现身。

    此时的徐琨正在园子里四处溜达,只差抓人问他:“那个打碎的青花瓷在哪儿?”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修补一新的青花瓷,徐阶那边已经开席了。然而这瓷器修补之后别有一番意境,虽然出自匠人之手,却也不能昧着良心一概抹杀。否则反倒暴露了自己缺乏艺术审美,那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怎么这般不小心!谁管这园子的,让他收拾铺盖走人!”徐琨早就想好了台词,只见这葫芦瓶的确是补过的,当即发作起来。

    徐元佐当然知道今天自己的主要目标正是这位二少爷,一直若即若离地吊在远处。听到花厅里传来二少爷发作的声音,知道成败就此一举,连忙现身挡在路中。

    果不其然,徐盛很快就从花厅里跑了出来,远远见到徐元佐便狞笑道:“你做得好事!打碎了御赐的花瓶,还不与我去见二爷!”

    徐元佐站着不动,等徐盛走进了,方才笑道:“徐掌柜的,之前多多得罪,还望海涵。”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起来直壤徐盛咬牙切齿。他道:“多说无益!快去见二爷听候发落!”

    “掌柜的,我可不是布行的伙计。”徐元佐笑道:“为何要听二爷发落?”

    “哼哼,看你还不死心!”徐盛阴笑道:“你打碎了天家所赐的宝贝,还以为徐诚能保得住你?还是你打算赌一把,看大爷是不是保你?”

    “不敢。”徐元佐笑道:“我是相信你能保我。”

    “我为何要保你,你想多了吧。”徐盛负手挺胸,小人得志。

    “掌柜的,”徐元佐不卑不亢道,“刚才我在冬园跟来客们聊了两句。”

    冬园的客人就是买了请柬来的松江乡绅。

    徐盛脸上一阴:“你想以此要挟我?”

    “正是。”徐元佐摆明车马。

    徐盛阴气更甚:“那你便去给二爷说,就算闹到老爷那边,我也不怕!”

    “掌柜的,话不能说满。”徐元佐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张纸:“私卖请柬的事有二爷参与,你自然是不怕老爷知道的。不过二爷是否知道你一张请柬卖十两银子呢?”

    徐盛登时暴怒:“胡说八道!我只卖了五两!”

    徐元佐一言不发递上了宣纸。

    徐盛接过一看,果然有些人名字后面写了五两,有些写了十两。

    “这是他们私下专卖,关我何事!”徐盛将纸揉成一团,用力掼在地上。

    “二爷信么?”徐元佐轻声问道。

    徐盛脸上神情凝滞。

    他能有今天,全靠二爷的信任。如果二爷对他起了疑心,他的靠山自然不稳。

    “二爷身边,就连个争宠的人都没有么?”徐元佐又轻声道。

    徐盛的心理防线露出龟裂的纹路。

    他这个位置油水多,又风光体面,不知多少人盯着。大家都是徐家的老人,办事能力也都在伯仲之间。若是这事被有心人拿去嚼舌根,的确令人恼火。

    “现在他们不跳出来,无非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打蛇不成反遭蛇咬。”徐元佐正色道:“我若是要被赶出去,可就没什么好顾忌的,少不得当这个出头鸟。”他见徐盛面色犹自凝滞,沉声道:“打破瓷瓶的确是我的过失,不过你若是想以此赶我走,那就做好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打算吧。”

    徐盛心防彻底崩塌,恶狠狠道:“我去与二爷说,你且在这儿等着!”

    徐元佐摇了摇头:“我还有差事,哪里能在这儿等着?二爷若还有话说,再传我去也不迟。”他说罢转身就走,根本不理会徐盛那张黑脸。

    徐盛知道这回被徐元佐抓住了痛脚,要想就此赶他出去已然没了机会,只是头痛该怎么跟二爷说。若是实话实说,无疑二爷心生疑窦,这可是大大不妙。唯一能够两全其美的法子,恐怕只有自己将银子的缺口堵上……

    他在地上找了找,终于找到了自己扔掉的纸团。展开一算,徐盛心中顿时凉了半截:那些狗大户竟然有这么多人转售请柬!除非自己愿意贴银子进去,否则根本抹不平!

    是银子重要?还是赶走徐元佐以消心头之恨?

    徐盛走了两步,最终还是站在了银子一边:徐元佐只是个蝼蚁般的小人物,日后多得是发作他的机会!

    徐元佐走出月牙门,转头去看徐盛,只见他初时两步走得极慢,后来突然加快了步速,知道他这是下定了决心。以徐元佐察人观色的功夫,判断徐盛多半会选择银子,所以刚才那张纸上的数字多有夸张。

    罗振权悄声走到徐元佐身后,低声问道:“如何?”

    徐元佐回过身,道:“咱们得速速过去。只要那边的事情敲定,别说徐盛,就是徐琨都不敢闹起来。”

    罗振权原本心里还是没底,总觉得一个站柜伙计要跟人家大掌柜、少东家掰腕子有些不自量力螳臂当车,但是再看看徐元佐这副信心满满的姿态,反倒怀疑自己是否杞人忧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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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借鸡生蛋

    “钱员外,听说您儿子要娶亲了啊,恭喜恭喜。以您这般德高望重,想必嘉宾如云,家里摆得开么?”

    “陈主薄,听说令婿是进士出身,年底要来访您,还要多方会友,家里方便么?”

    “陆老板,您生意做得那么大,往来的都是豪商巨贾,总要找个更别致的地方招待人家吧?”

    ……

    若是单单问人这些话,难免有小觑他人的嫌疑,然而在听了徐元佐接下来的话,却没人觉得受到了冒犯。

    因为:

    凡是存在一百两银子到徐家柜上,便能以每日十两银子的“礼金”使用夏圩徐园中的一个小园子。

    “存在柜上的银子虽然没有红利,但可以抵价。”徐元佐对冬园众乡绅一一解释。

    冬园的客人之所以花大价钱来参加跟自己半文钱关系都没有的聚会,正是因为他们不差钱,只差地位!整个松江府,又有谁的地位能高过徐阶徐阁老?

    徐元佐现在卖的根本不是夏圩徐园的租赁服务,而是徐阁老的声望影响。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当然知道能够跟徐家扯上关系,对自己是何等助益。尤其是接待宾客,或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人家可不知道这是花钱租来的,只会以为是此人神通广大,能在徐阁老跟前攀上关系。

    这股借园子待客提高自己身价的风气,于万历之后方才大兴,徐元佐如今也算是开了风气之先。

    “存在柜上的银钱……可靠么?”自然有人对这一百两十分上心。

    一来这一百两银子的确是笔大数目,二来这银子的孳息也不是小数目!

    在商业发达的江南,就是寻常小镇上卖糖的铺子都有人往柜上存钱,年终获取利息。至于那些有名的大商号,更是对存钱的客户有诸多要求,以免发生提前支领之类的矛盾。可以说这是银行的雏形,也能算是无法律界定的集资行为。

    仅以徐家的布行为例,一百两存里面一年,三五两的红息是有保证的。若是胆子大点,直接入股海贸走私,只要船能回来,收益就是十倍以上。总而言之,这一百两银子已经可以算是个很有价值的数目了。

    徐元佐却没有回答可靠与否的问题。这种问题是谈不到底的,有些人胆子小到了买只毛笔都怕被人骗的程度,你跟他说可靠?说到明年这个时候都说不完。

    所以徐元佐只说消费。

    “租个这样的园子,一日十两;租正堂,十五两;花厅八两;戏楼三十两。”徐元佐随口报价,也不管高低:“这一百两够用什么?诸位老爷恐怕还得再添呢。”他又道:“这无非就是立道门槛,以免大家要用时撞在一起。我家只放二十个名额。”

    凡事有了名额就有了竞争。在场的有三十人,都算是有头有脸的乡绅,若是只有二十人能够得到这个机会,那么剩下十人就是落选者,少数派。当别人满载而归,他们空手离去,再看看人家日后往来徐家,大吹牛皮,自己欲入而无门,岂不悲惨?

    徐元佐略一撩拨,几个年内就有大事的人家纷纷下了定金,或是签了字条,只等徐元佐空了就可以上门取银子。徐元佐也拿出连夜写好的契约,上面却没有一个“租”字,反倒是高高在上说了徐家愿意在方便时借给某某使用。

    这是势家豪门的颜面,其他人自然是有种被轻视之感,但无欲则刚,有欲则软。现在是卖方市场,谁能不服软?

    徐元佐叫了罗振权帮忙,看他们签下契约。

    罗振权不是没脑子的人,见几个大户略有迟疑,当即高声道:“徐柜,这契约是否要叫二爷来?”

    众人纷纷停下手头的毛笔,望向徐元佐。

    徐元佐假意瞪了罗振权一眼:“屁大点事都要惊动二爷么?这银子是交在柜上的,又不是交给二爷的。诸位老爷,日后只有在夏圩新园才能缴费,而且咱们还要开具发票作为凭证,千万要认准此地、本人、发票,三者合一方能给银子。否则无论谁上门收钱都别给,怕的就是有人冒名诈骗。”

    他这话看似宽慰,实则是扯了徐家二爷徐琨做幌子,又断了徐琨自己收钱的路数。

    “这内容大家可以看契约上第三条的两款文字。”徐元佐知道这个时代的人都有文字崇拜,只要是白纸黑字,就好像充满了神圣的力量。如此重要的条款自然是要落在纸面上,即便日后有人脑袋发晕,将银子交给了徐盛,自己这边也有足够的法律依据拒绝承认。

    众乡绅读了又读,终于翻到了最后,看到了一个样子略显怪异的朱砂方章。

    这方章边长三寸,匠气十足,朱色阴文上刻着:“徐氏地产园林管理行”。

    这是徐元佐临时找人刻的木章,连名字都是自己起的。

    说起来这是挺犯忌讳的事,照罗振权看来,怎么也该跟徐诚徐管事说一声。然而徐元佐自有他的道理,若是这事老爷首肯,自然是徐管事的主意,若是老爷不乐见,觉得丢了脸面,那就是自己这个临时工的擅作主张。

    “做下属的,如果不能替上司背黑锅,人家凭什么信你?”徐元佐对罗振权道。

    罗振权觉得徐元佐说出这等话来实在有些疯魔,竟然心生畏惧。

    徐元佐又缓缓道:“若是上司要叫属下背黑锅,这种人不跟也罢。”

    罗振权在脑中捋了一遍,方才把这两句话捋顺,暗道:这其实就和当初海上打劫一样。做打手的自然要卖命冲在第一线,好证明自己的武勇,获得重用。那些领队也得拼命冲在最前面,否则下面的人就不能心服。

    “若是老爷怒了,要将你赶出去呢?”罗振权道。

    “那也没法子。”徐元佐道:“但那样我也交好了徐管事,日后徐大少爷掌家,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罗振权微微摇头:“徐璠是当官的人,家中产业都在两个弟弟手里,未必能收得回来。”

    徐元佐暗笑:徐琨和徐瑛两个倒霉蛋,等海瑞来了自然会收拾他们。徐璠非但能掌家,而且儿子徐元春已经荫了官,按照原历史剧本将在六年后,也就是万历二年中进士,势必成为第三代的家族核心。

    而且徐家气运并不仅限于此——徐元春的长孙徐本高,也会荫职锦衣卫千户,最终做到太子太傅,左都督。那位徐本高还将是王衡的女婿。王衡在历史上以杂剧家闻名,更显赫的身份则是万历首辅王锡爵之子,自己也中了榜眼。

    如果说要在这个时代投资政治家族,还有哪个家族比徐氏之中的徐璠更有投资价值的?

    尤其如今徐氏看似式微,徐璠貌似闲置,这终究不过是历史上一闪而过的瞬间,正好让徐元佐抄底入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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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学问文章

    冬园里见不得光的运作仍在悄悄进行,徐琨也从徐盛口中知道了徐元佐鱼死网破的决心。

    “这小贼竟如此猖狂!”徐琨愤愤道。

    徐盛才是真正被威胁的人,当下劝道:“二爷,人说穿新鞋不踩狗屎,这事闹到老爷耳中虽然也没甚么。但是外人不知情的,还道二爷有多么看重银子呢。”

    徐盛对徐琨的影响力颇大,因为这么多年来徐琨已经坚信徐盛的所有考量都是从他的立场出发。

    这就是“忠心”!

    徐盛十分清楚这点,绝不会偏离主旨,永远都把自己的目的藏起来。

    不过这回徐盛低估了徐琨对徐元佐的愤恨。

    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衙内,徐琨就算在梦里都不会出现被人轻视的情节。

    因为没人能够轻视他,除非他爹徐阶。

    这则铁律竟然被一个小小的伙计打破了,让他如何咽下这口气?

    “哼,竟然敢威胁我!”徐琨攥紧了拳头:“我还不信这个邪!就算让父亲知道我卖请柬又如何!就算这银钱进了我的腰包又如何!父亲难道还会为了这点小事责罚我么!”

    徐盛暗暗叫苦。他也不相信徐阶会为了这点小事就责罚儿子,但是现在的关键是他的地位受到了威胁。徐元佐这种“他骂我,我打你”的无赖行径,实在让人不耻!

    “我的爷啊。”徐盛劝道:“老爷固然不会为这事发怒,但是有那位大爷在,少不得一番明嘲暗讽,何苦去惹这个气受?”

    徐琨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抚摸着桌子,道:“大兄那边的确有些讨厌。你说他还不到四十,就真在家闲住,不出去当官了?”

    如果徐璠不再出仕,冠带闲住——也就是保留官身在家休息,那徐琨就不得不面临兄长的威胁。

    如今谁都知道徐家两门产业之中,布行的收益最大,而且行情每天都蹭蹭往上窜。而米行却日益萎缩,家里许多地都改成了桑园,因此带来的收益是种稻米的两三倍。即便如此,要想赶上布行的收益看起来也很遥远。

    这也是因为徐家的丝绸、生丝生意都归在布行。而桑叶作为生丝的生产资料,当然不可能超过商品的价值。

    徐璠如果要选一个行当接手,布行无疑首当其冲。

    “从目今这状况来看,大爷倒是想休息些日子。”徐盛道:“不过他既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大约也是有些别的考量。”难得徐琨转移了注意力,徐盛自然不会再把话题兜到徐元佐身上。

    徐琨顿时轻松了许多,道:“这么看来,他还是有心要走的。只要他肯出去当官就好。”他指望着徐璠出仕倒并非需要保护伞,家里有徐阶这尊大佛坐镇,已经足够震慑一切牛鬼蛇神了。只要徐璠在外当官,自然没有人能动摇他布行生意。

    “那是那是。”徐盛顿了顿,又道:“二爷,您看是不是去老爷那边露个脸?”

    “去,自然要去,否则风头都让老大抢了。”徐琨站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像是准备打仗一般往正堂去了。

    谁知徐阶已经和友人到了秋园小花厅,徐琨只好又匆匆赶去。

    如今正值秋日,秋花绽放,艳丽之中藏了几分萧瑟。

    徐阶等人就花下酒,正是半酣未醉。看到次子姗姗来迟,心头不悦,又因为酒劲发作,嘲笑道:“偏你来得最迟,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经世济民的大学问。”在座的都是年高德重的宿老,看徐琨不过是个孩子,哪里会顾忌他的自尊,开怀而笑。

    徐璠陪坐一旁,自然也是凑趣地笑了。

    徐琨看到大兄跟着嘲笑自己,心中邪火大作,顶嘴道:“孩儿自然要料理家中俗务,哪有机会无所事事。”

    徐璠知道徐琨这话是冲着自己来的,紧握手中酒盏,望向父亲。

    “早就关照你要多读书,做好学问,整日里以家务推脱,倒有脸说!”徐阶脸上一板,恢复了平素的威严,顿时压得徐琨几乎窒息,再不敢冒犯。

    徐璠见几位客人脸上也有些凝滞,暗道一声:此刻正是时机。

    他朝前坐了坐,面容上酝酿微笑,柔声道:“父亲,儿子近日闲住,在这学问上倒是窥得一径。”

    徐阶放过了徐琨,转向长子,道:“此间皆是鸿学大儒,大可说来听听,以求指教。”

    徐璠朝诸位宿老拱手道:“小子近日所得,只一句话: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此言一出,徐琨自是不以为然,心中还怀疑大兄是否借机嘲讽。然而徐阶等老人却是沉默不语,陷入沉思之中。

    徐璠也算是中上之资,然而要归纳出这么一句话来却是力不能逮。故而见到父亲和一众学门长辈沉默不语,心中不免忐忑打鼓。

    在场诸儒望向徐阶,竟是不肯开口。

    徐阶在沉思之后,转向儿子,良久方才道:“你的学问的确是进益了。”

    徐琨一愣,暗道:大兄莫非真的没有嘲讽自己?

    徐璠也是颇为得意,微微垂首表示谦逊。

    “你近日来与谁为友?”徐阶继而又问道。

    徐璠一愣:“儿子近来与陆家世兄往来。”

    徐阶闻言微微摇头:“不对。”

    徐璠一愣。

    “陆家是理学世家,子弟不习心学,如何能给你这般启发?”徐阶问道:“若真是陆家子,且叫来见我。”

    徐璠心头一颤,暗道:父亲问这话,原来是要问我学问来历。那自然不能用陆家子应对。然而父亲用了“启发”一词,莫非是说那人学问竟在我之上?

    徐璠不得不承认,自己决定用这对联句博父亲好感是因为这句子颇得心学三味,至于其中学问体悟却是有限得很。

    “你以前学问并未到达这般境界,能有此得,足见那人功夫还在你之上。”徐阶倚着软垫,又道:“虽未直指本心良知,下的功夫却也不少了。”

    徐璠原本对自己的揣测还有怀疑,听父亲如此评价,已然是敬畏了。他脑中转了一转,又道:“父亲,若是由此说来,却也是一桩奇事,只怕唐突了诸位先生。”

    明儒在神异事件上的兴趣恐怕是历代之最。非但将唐宋传奇演绎成了大大小小的话本小说,更是将易学的卜测之术发扬光大。上至首辅阁老,下至贩夫走卒,整个大明都不缺神秘学的元素。甚至有许多地方官员,依据风水之学迁址孔庙、学校,从而成为美谈。

    “甚么奇事?”果然有人问道。

    徐阶也道:“本就是闲散谈笑,只要不是淫邪之事,谈何唐突?”

    徐璠笑道:“如此儿子便说了。这启发儿子学问之人,不是外人,却是一位本家。”

    “本家?”徐阶面色一凝,显然是想到了自己的弟弟徐陟。

    徐阶之所以想到徐陟,也并非没有缘故。首先家族之中谈得上做学问的,只有他与四弟徐陟。徐陟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长兄徐隆和三弟徐陈连进士都没有中,谈何学问?不过就是乡绅罢了。

    其次,徐璠的岳父季浩,与徐陟交情甚笃。

    有这重关系,徐璠与叔父家往来也就是理所当然了。

    然而徐阶这一代的亲兄弟关系却不怎么样。徐隆、徐陈早已经分家独过,无非就是仗着徐阶的名头占些虚名,并非名利场中人。

    徐陟与徐阶看似同朝为官,但是彼此之间间隙太深,乃至到了胳膊肘往外拐的地步。

    在隆庆元年徐阶与高拱的政争之中,正是徐陟揭发了徐阶大量阴私,使得徐阶后院失火,险些饮恨朝堂。

    徐陟作为自家兄弟的身份,在“政敌”的标签之下根本不足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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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对手

    徐璠见父亲面色阴沉下来,生怕弄巧成拙,不敢再卖弄关子,道:“此人年方十五,颇有果敢急智,学名元佐。”

    徐阶这才面色稍霁,转而好奇道:“元佐?是哪房子弟?”

    徐璠本就记忆力极佳,听徐诚说过一遍就不曾忘记。当下复述道:“其父名贺,是县里童生。祖名安,曾祖名冠,高祖名义。便是高祖贤公次子。”

    松江徐氏以徐德成为高祖。徐德成有子徐贤,徐贤有四子:仁、义、礼、智。

    其中徐仁、徐智死而无后,这两房便算是绝了。

    剩下的两房,徐礼入赘郡城黄氏,徐义返家奉迁泗泾。所以徐家从第三代起就分居两处,一为徐义的泗泾徐氏,一为徐礼的府城徐氏。

    徐礼就是徐阶的祖父,生四子,长子徐黼,次子徐黻,三子徐冕,四子徐旒。徐黼又生四子,便是徐隆、徐阶、徐陈、徐陟。

    华夏最重视的就是“慎终追远”,稍有家底的人家都有家祠。在大明治下,要想参加科举就要上叙父、祖、曾祖三代,徐贤是徐阶的曾祖父,自然也在其中,不可能不知道。

    如此算下来,徐阶与徐元佐的祖父徐安是从堂兄弟,按照六世而亲属竭,到这一代还算是亲属呢。

    徐阶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泗泾徐氏一脉,年仅十五,的确可观。”

    徐琨听到徐元佐的名号,心中火气又被挑了起来,冷声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野人,仗着姓徐就乱攀亲戚。”

    徐家并非簪缨世家,并没有家谱。

    实际上在徐贤死得早,比其父德成公早死十三年。四子迁徙在外,正是因为家贫,而徐礼不得不入赘黄家,更可见一斑。徐黼虽然为官,却不是进士,最终不过是个八品县丞,亲兄弟之间都未有什么往来,哪里顾得上泗泾那一脉堂兄弟?

    至于徐义那一房更是连个八品小官都没有出过,世代务农,直到徐安这第三代身上才算积攒下了些许家业。这其中更有不少子弟流散田埂,断了联系。要想察明谱系来历,非得耗费巨大人力物力不可。

    自从徐阶宰执天下之后,松江徐氏想与他攀亲的不知凡几。甚至还有许多根本不是姓徐的人都要冒充徐氏,所以徐琨说有人攀附,看起来倒也有他的道理。

    徐璠道:“徐贺考童生是报过三代家门的,本县生员陆某为他具保,谁敢乱说?再者,只是父亲问起,我才如此作答,人家却未曾以亲戚寻上门来。”

    徐阶不愿听两个儿子争斗,道:“此子拜师何人?”

    “他不过就是个伙计。”徐琨见父亲对徐元佐上心,越发不悦道:“是才收在柜上的,归徐诚管。看样子便不是个机灵人。前日还打碎了御赐的道祖出关葫芦瓶,早该逐了出去。”

    徐阶对一个瓶子却不挂心。他在中枢多年,拿到的赏赐早就记不清了。只是奇怪道:“伙计怎么会打碎家里的东西?”

    徐琨反倒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内外不相通,否则家风可疑。

    刁难徐诚是徐琨背后下的黑手,如何解释让人管园子却连个奴婢都不拨发?又如何解释将园子也算作产业,安了个空空如也的“掌柜”头衔就算了事?

    徐璠笑了,看似替弟弟解围,道,“只因大人嫌太奢靡,所以这园子就没有另外采奴仆安置,与老宅一并交给徐诚打理。徐诚到底无从分身,便托了陆生在乡里雇个可靠的伙计打理此地,便是元佐。”

    徐阶微微点头:“虽然有些不分内外,却也是个法子。如今国家事多,我虽在家,也实在见不得奢靡铺张。”几个老者纷纷赞叹,说阁老光风霁月胸襟洒脱。

    徐阶等人恭维完了,心中又过了一遍那副联句,随口道:“既然就在园中,可叫来一视资质。”

    徐璠起身应诺,转身吩咐去将徐元佐唤来。

    徐诚虽然被人排挤在外,但以他的资格要守在花厅之外也没人能拦住。就算是徐府如今的大管家徐庆,也只能暗中下手,表面上还得客客气气。

    见徐璠出来交代,徐诚心中一动,抢先起身道:“小的这就去。”

    徐庆已经听说了徐元佐的事迹,暗中觉得那小子实在是个祸胎。既然敢跟徐盛对着干,肯定是有徐诚撑腰,这种时候焉能让徐诚拿着鸡毛当令箭?

    “这等小事,唤个腿脚快的去便是,咱们还是吃酒。”徐庆拉住徐诚。

    徐诚眼看有个机灵小厮跑了出去,一甩袖子,道:“老爷的吩咐,还是我去稳妥些。”说罢也不管徐庆脸上难看,径直追那小厮去了。

    徐元佐此时正在冬园中与几位乡绅敲定文契,就是定金都收了好几十两,正可谓得意,突然闯进一个小厮,高声道:“徐元佐可在?有事叫你去秋园小花厅。”

    这小厮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高呼其名,无非就是要踩一踩徐元佐的脸面,好叫众人知道此人地位之低,尚不如一个小厮。

    徐元佐心中剔透,见当即就有大户放慢了手脚,显然是对他的身份存疑。

    这等文契、印信,若是管事拿出来自然无疑,但由一个小厮相类的人签署,却大有可疑之处。

    不会是诈骗吧!

    徐元佐挺直腰杆:“是谁叫我过去?你又是谁?”

    那小厮正要发作,突然脑后风起,只听啪地一声,却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记。

    此人正是追来的徐诚。

    “元佐,老爷在花厅待客,唤你过去说话。”徐诚面带笑意:“你此间有事也得放放了。”

    此言一出,整个冬园都像是殷雷过境。短暂的窒息之后,众人纷纷道:“世兄,既然是阁老有召,我等岂敢耽你?速速去吧。”

    徐元佐对徐诚颇为感念,先行道谢,又对众人团团作揖:“请诸位稍候,小子听了阁老教诲再来。”

    “速去速去,阁老的事终究不能耽搁。”众人热情洋溢,恨不得亲自送徐元佐到徐阁老面前。

    徐元佐跟着徐诚往秋园去,低声问道:“掌柜,不知有何事传唤?”

    徐诚道:“我也不知里面说了什么,不过是大爷亲自出来叫你。”

    徐元佐恍然大悟,心中暗道:徐璠终究是找到机会把那副联句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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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折磨

    带着后世的知识穿越前朝,许多人都面临着“知识产权”的问题。

    有时候是无意地侵犯,比如一时应景带出了某句经典诗文。

    有时候是有心的剽窃……虽然有道德洁癖者是此为卑鄙下流,但是在没有任何风险被揭穿的情况下,剽窃又能带来极大的收益,能有多少人拍着胸脯发誓说绝不剽窃?

    退一万步说,他们敢不敢先发誓:从小到大的测验考试没有偷瞄过同桌的卷子?

    徐元佐能在职场青云直上,最终能在商场上占据一席之地,肯定不是一个有道德洁癖的迂腐小儒。所以早在他衡量自身水平,规划人生道路的时候,就将剽窃诗文创意都参考进去了。

    世人只以为百十字的文章诗歌抄起来简单,然而只有懂家才知道一句“人间正道是沧桑”之下藏了多少沧桑。

    徐元佐正是深谙此道,所以迟迟没有抄袭的机会。这回从徐璠下手,将《红楼梦》的名句甩出来,也是存了一分侥幸。只要能够传入徐阶耳中,就有机会一飞冲天。就算徐璠没拿出来,或是拿出来没有受到重视,反正自己也没甚损失。

    看来天意眷顾,徐璠非但拿了出来,而且没有贪墨功劳,给自己了一个上台阶的机会。

    徐元佐一边整理思路,一边随着徐诚进了花厅。一进花厅他便觉察到不友善的目光,正是徐府的管家徐庆。想想自己冒着重重阻拦投入徐璠怀抱,换个不知后手的人,还真是需要极大勇气啊!

    一进花厅,徐元佐就认出了半卧半坐的徐阶徐阁老,麻利地给他行礼。

    徐阶只一眼看去,便嫌徐元佐“油大”,挥手让他坐了,道:“你只是个伙计,可读过书么?”

    徐元佐心中暗道:哥哥我两个硕士学位在身,你问我读过书么?

    “回老爷的话,小的识得几个字。”徐元佐谦逊道。

    徐阶坐直了身体,问道:“你识得几个字?”

    徐元佐偷看徐璠,见徐璠面露微笑,更知道这是徐阁老的考校。若说堂堂阁老轻辱一个十五岁的伙计,就算乡中老妪都会笑掉大牙。

    “两个字。”徐元佐垂着头。

    徐阶显然已经猜到了答案,面露微笑,像是逗孙子似地堵死了徐元佐的后路:“那你若只认识‘良知’两字,便出去吧。”

    徐元佐心中一惊:徐阶果然是老当益壮,脑袋转得比年轻人还快!这种包袱根本没法在这老人精面前抖啊!

    “良知两字,小的其实不知。”徐元佐昂首道。

    徐阶是心学领袖,徐元佐的联句能做敲门砖也是因为隐喻心学。阳明心学的核心就是“致良知”,所以徐阶可以轻而易举猜出徐元佐要抖的包袱。

    然而徐元佐当场否认,却让他有些意外。

    徐元佐道:“小的只认识……”

    “若是知行二字,也请出去。”徐阶笑意更重,堵死了第二条路。

    知行合一,阳明心学的总纲。

    徐元佐吞了口口水,暗道:这老头子是非要逼出我的本来学问啊。

    “心、理二字也不用说了。”徐璠也跟着凑趣,接着徐阶的话茬笑道。

    徐元佐微微点头,憨笑道:“老爷少爷都高估小的了,这些字小的一概不知。”

    众人见徐元佐年少憨然,纷纷笑道:“你也别木着了,快些说罢,否则一套《说文解字》都被禁掉了。”

    徐阶也是大笑,想想十五岁的少年能懂多少?也不再逼问。

    “小的只认识‘折磨’二字。”徐元佐道。

    徐阶睁开双眼,眼白虽然早已混浊,却仍旧透着精光。

    “人非圣贤,不能生而知之。既然不知,必要从学。小子以为,文章句读不过小学,申明经义方是大学。小学可以寻师访友,大学之道却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师不能传,父不能授,唯有从折磨入手,苦我心志,劳我体肤,折去虚荣,磨掉恶念,方能一见。”徐元佐朗声道。

    徐阶面露郑重之色:“你老师是谁?”

    “朱里陆夫子。”徐元佐答道。

    徐阶转顾四周,有宿老出声问道:“他又是从何人教?”

    时人极重道统,师徒授受,传承有序。若是能够对得上名号,徐元佐也就算是自己人了。

    徐元佐虽然对心学传承颇为了解,但冒认道统比冒充别人儿子更不靠谱,只能摇头道:“好叫老爷得知:陆夫子只是教授小子识文断字,阳明公之学并非从他处学来。”

    “那是从何处学的?”那宿老又问。

    “并无人教。”徐元佐道:“闲散处听得几个字眼,有缘时翻过些许篇章。”

    徐阶道:“见文而臆断其旨,可为学乎?”

    “见一文,生一义,证一知。得一知,便得一行。”徐元佐应声对道:“虽不得大悟,积少可致良知。”

    徐阶听他能够阐明“知行不二”之旨,放下盘着的双腿,踩在鞋里,道:“你怎知所见所得乃是良知,所折所磨可致良知?”

    “我以无善无恶之心眼阅世,万象不出我心,万物并无善恶。而心念动时,善恶即分,趋善灭恶,如此而已。”徐元佐不假思索,应声答道。

    “何为善恶?”又一老者问道。

    “天理即善。从善入道,违善入恶,二者一体两面,不可须臾分离。”徐元佐在这个问题上不敢节省字眼,否则被人误会“天理”“人欲”两分,立刻就堕入朱子邪道去了。

    “如何知道是行善是入恶?”这次发问的换了一人,头发花白,口音也有些怪异。

    徐元佐一顿,意识到前方陷阱,道:“人之初,性本善。凡诸善者,必有感于心。心中有感,则为善,是故可知善恶。”

    “为何不法圣贤,不以三纲五常、功德言教为善?”这花白头发的老者继续问道。

    徐元佐暗中奇怪,这里面的人都是徐阶的朋友,地位之高远非自己一个伙计能够得罪的。为何这人竟然撇下身段,两次设下陷阱诱他。他细细看这发问之人,只见他布衣粗服,满脸沟壑,但是精神抖擞,目泛精光,应该是在场诸君中最为年轻力壮的了。

    “若是有感于我心者,即便是贩夫走卒的话,也是善的,何况是圣贤之言?”徐元佐道。

    “那若是无感于心,即便孔圣人的话你也不听咯?”那人道。

    徐元佐觉得有些偏了,望向徐阶,却见徐阶也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照我的本心来说……”徐元佐吸了口气:“若是不能感于心,无论是孔圣还是父母,都算不得善。”

    那人笑道:“你要说便说,为何还要吞吞吐吐戴顶帽子!”

    “因为我怕坠入泰州旁门。”徐元佐垂下头:“此是小子心病。”

    那人一噎,双目圆瞪:“你知道老夫?”

    “并不知道。”徐元佐顿了顿,又道:“不过先生两次诱我,恐怕就是想听听非孔非圣之言,与传闻中泰州之学颇似。”

    那人面色如常,声闷如雷,道:“心斋公乃是阳明公座下弟子,你哪里来的底气敢说他是旁门!”

    “先生连孔子都敢非议,为何听不得人非议心斋公?”徐元佐反问一句。

    那人面不改色,望向徐阶,摇头道:“是我传人。”

    徐元佐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我何心隐的传人啊。”那人又大声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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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站队

    徐元佐完全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见何心隐。

    对他而言,何心隐非但是一位非主流大儒,更是一个传奇。他早在资本主义尚未长成的时代,就开始试行空想社会主义,希望建立一个由贤人领导的三代社会。徐元佐甚至能瞬间为何心隐开列一张对西方世界宣传的名片:

    他是世界上第一个创立理想国的哲人。

    虽然何心隐的理想国并没有坚持太久。

    这位本名梁汝元的传奇举人,此刻活生生地坐在徐元佐面前,朴素得就像是个老农。他虽然学生门徒遍及天下,但真正的传人却十分罕有。从历史文牍而言,泰州学派的接力棒将由李贽接过手,而何心隐这一脉却沉寂在了历史长河之中。

    ——泰州学派太过于激进,对成长不利啊!

    徐元佐悄悄望向徐阶,这才是他的最优选择。

    徐阶也审视着徐元佐,旋即将混浊的目光投向何心隐,缓缓吐出两字:“未必。”

    何心隐笑道:“不信你来问他。”

    徐阶转向徐元佐:“折磨之说看似新鲜,无非慎独,是耶?否耶?”

    徐元佐心中暗道:老爷子您如此挖坑下套,真当我年少可欺么?

    这里不得不说一下王阳明逝世之后的王学分派。

    若以弟子受学的地域分,共有七派,曰:江右、南中、闽粤、北方(洛阳)、楚中、浙中、泰州。

    就哲学方法论来分,则有五派,即:

    以王畿浙中派为代表的“良知现成”派;以王艮泰州学派为代表的“良知日用”派;以聂豹、罗洪先为代表的“良知归寂”派;以邹守益为代表的“良知主敬”派;以钱德洪、欧阳德为代表的“良知修正”派。

    前二者因为都坚信“良知”是先天现成的,所以名为现成派。后三者都不同意良知自现,而相信修行功夫才能致于良知,故而是工夫派。

    如果用禅宗典故比喻,王畿和王艮都是走的慧能一路,顿悟入道。而归寂、主敬、修正三派,都是走的行持不忘,渐悟入道的路子。当然,心学即便被人多重解读,终究是儒教一脉,辟老辟佛是每个名教弟子都应尽的义务。

    徐阶受教于聂豹,聂豹在江西求教于王阳明,后来书信往来,在阳明公死后拜入王门,是最正宗的王门江右学派,也是世人所谓的“王门正宗”。从道统看,徐阶肯定是江右王门,无论他晚年仍旧相信归寂之说,或是走上了修正之路,都属于工夫派,绝不会站在现成派一边。

    慎独之说却是横跨两派。

    江左浙中派王畿认为谨独(慎独)本身即是良知。不用求学,不用思虑,只需要“正心”即可为先天之学。他也是由此补完了现成派的方法论,但因为与孔子的“博学多闻”主张相悖,被认为堕入了佛老二氏窠臼。

    王门正宗的查铎拜王畿、钱德洪为师,取了王畿的“慎独”,又取了钱德洪的“工夫”,将慎独解释为不断扫除“习气”的入手工夫。

    所以“慎独”一词多义,徐元佐只要言语逻辑上略有疏忽,很容易就被打入了“现成派”之中。

    “小子不知道慎独。”徐元佐道:“小子还以为:无须慎独。若是胡作非为,心中能知而有悔,便是实行到了,如此无须慎独。若是心中无知,便是无行,所谓慎独只是佛老空之牙慧。”

    他言语中否定“慎独”,其实正是查铎的“慎独”之意。如此也牢牢将自己钉在了“工夫派”,不让何心隐那个现成派异端拐了去。

    何心隐听徐元佐这般表白,欲言又止。他再回忆徐元佐开头的一番认知,显然已经表白自己是“工夫”门人,坚信必要工夫方能致良知,而且还总结出了自己“折磨”之说。看来要寻个良才美质传承自家精髓,还得花些力气。

    徐阶面色深沉如同渊潭,道:“原来如此。”

    非但徐元佐,即便是其他宿老名儒也都不解徐阁老这个禅机。

    “今日酒足,就此散了吧。”徐阶伸了个懒腰,做出疲态,宣布罢筵。

    在座诸人或是趿鞋而起,或是饮尽残酒,准备告辞。

    徐元佐也站起身,等所有人走完再走。

    有一年迈客人已经喝多了,醉醺醺走到徐元佐身边,突然一个晃身,险些跌倒。徐元佐本来就心不在焉,伸手虚扶,却见那客人帽子一偏,竟然跌落下来。

    哐当一声,金石撞击之声在花厅中震荡开来。

    原来那客人帽子里竟然藏了一盏金杯。

    徐元佐蹲下身,捡起帽子,为客人戴上,顺手将金杯收入自己袖中。他再看那客人,已经是羞红了脸,步下踉跄,逃也似地走了。周围其他客人恍若无视,各自告辞。而徐阶早在金杯落地之时便转过身去,只有何心隐还盯着徐元佐。

    徐元佐见何心隐不像是要走的样子,便行了一礼,跟着众客人身后走了。

    徐庆、徐诚、徐盛都等在外面送客,也都看到了帽藏金杯的一幕。

    等徐元佐走到门口,徐盛伸手拦住他,道:“金杯拿来!”他是冲着徐元佐发作,声音不由大了些。前面那位盗金杯的正主尚未走远,听到“金杯拿来”更是大窘,真个是抱头而走,恐怕回去就要上吊了。

    徐阶转身不见,正是为了避免这种尴尬,顾全人家脸面,所谓“君子恶称人之恶者”也。真正的儒者绝非会背四书五经,而是必须要将经义融入学脉,贯穿行止。即便如此,还要拷问内心,驱散习弊之气,是谓慎独。

    徐盛读书少没文化,丝毫不知道自己这种“称人之恶”的行为分明是在打徐阶耳光:你自家下人都管教不严,可见“齐家”一条是做得很糟糕的,哪里有资格辅佐君王治理天下?

    “什么金杯?”徐元佐面无表情,木然应道。

    徐盛呦呵一声,正要说;刚看着你收入袖中,就敢无赖?却听花厅中传来一个难抑怒气的声音:“金杯还在,寻什么!”

    徐盛尚不知道自己如何就触怒了老爷,徐庆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重重将他扯向一边。

    徐元佐朝徐庆微微一笑,又朝徐诚打了个躬,信步朝外走去。

    “这真是我何心隐的传人。”何心隐再次喃喃道。

    徐阶见花厅里只有自己与何心隐两人,方才平复气息,转身道:“他可不信良知天成。”

    “双江公当年也不信良知现成,可是他狱中归寂,岂不证明良知本就在彼,一旦得见,瞬时鲜艳。”何心隐举出聂豹的例子,又道:“此子也将是一般。”

    徐阶阴沉的脸总算绽放开来,笑道:“双江公那是工夫到了方才归寂,与禅老之说大相径庭。夫山兄莫非如今也另有所悟?”

    何心隐干咳一声,道:“我终要教他。”

    徐阶不置可否:“夫山兄正当壮年,何其亟亟寻觅衣钵耶?”

    “八月廿九,你那高徒上疏,要省议论、振纲纪、重诏令、核名实、固邦本、能武备。你可看了?”何心隐问道。

    徐阶点头。

    “日后杀我者,必张居正也!”何心隐重重道。

    徐阶望着何心隐,脑中闪过两人密谋倒严的种种画面,终于摇头道:“你可以不让他杀。”

    “我知道你的意思。”何心隐顿了顿:“但我不能不让他杀。”

    徐阶微微闭目,道:“我会送你。”

    何心隐没有再说什么,甚至连告辞的话都没有便施施然离去了。

    徐璠等何心隐走了,方才又转回花厅,见父亲还在,上前施礼。

    徐阶只顾着看园中花木,良久才道:“你想问我徐元佐此人如何?”

    徐璠躬身侍立,等父亲说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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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君以为徐元佐一番问对是否合宜?可以在书评区发表您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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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买卖敲定

    徐元佐从小花厅出来,气度神情大异往日。竟不像是被考校了一番,反倒像是接受了一次洗礼。这并非是因为他对于心学有了本质上的顿悟,而是因为他终于接触到了大明最顶尖的人物。

    徐阶和何心隐。

    如果说他每日里沉思分析所见的人物是一种打怪升级,那么之前所有人都只是小怪。而徐阶和何心隐两人,却是这个世界的终极巨头。尤其是徐阶,如同海水一般深沉,对于这样的人而言,根本无法用善恶来评判。

    “徐兄,请留步。”一个陌生的声音惊醒了徐元佐。

    徐元佐停步望去,却见一个青衣小厮站在自己面前。

    说是小厮,却也有三十开外年纪。

    只是一眼扫过,徐元佐就认出此人的身份绝非普通乡绅的小厮,而是带着一股官气,隐了几分杀伐的巨宦之仆。

    “兄台请指教。”徐元佐躬身道。

    那小厮有些意外,退一步还礼,从袖中取出一张七寸长,三寸宽的名帖,道:“我家老爷吩咐将此帖赠与徐兄,若是路过上海,大可来府中一叙。”

    徐元佐连忙躬身接过,正眼一看,上面写着“唐继禄”的大名。若是不知此人来头之大,只看上面没有罗列官称,还会被人误会为一方隐士。然而徐元佐终究是一时学霸,若是连唐继禄是谁都不知道,那就实在说不过去了。

    此人是嘉靖三十二年中进士,从浙江遂安知县入仕,因为政绩优异而升监察御史,巡按湖广。后擢大理寺丞,旋又晋少卿,再升佥都御史操江南京,最后晋总理山西等屯盐右副都御史。今年七月初七日致仕,比徐阶略早些回到上海老家。

    原来此人今天也来了,只不知道是刚才花厅之中的哪一位。

    徐元佐心中过了一遍刚才所见诸多宿老,感叹能够做到三品显贵的人果然不显山露水。刚才那些人中,各个都像是乡绅富翁,平易近人。唯独一个例外是何心隐,看起来像是老农。而这些人若是报出名头,却才知道正是左右天下大势的强人。

    “原来刚才副宪也在席上,失敬,失敬。”徐元佐犹疑了一下:“这是否太过名贵了?”

    那小厮微笑道:“你这是说我家老爷没有识人之明么?”他见徐元佐能够称对老爷的名衔,知道他不是虚词敷衍,颇有好感才出戏言。

    徐元佐连忙收起名帖:“承蒙副宪错爱,长者所赐岂敢推辞,小可斗胆收下了。”

    那小厮又笑了笑,主动打了个躬,就此告辞。

    徐元佐长吐一口气,又将这名帖拿出来看了看,心中暗道:一点防伪设计都没有,真被人拿去招摇撞骗也没人知道。他旋即又想到看过的许多明清诈骗故事,其中倒真有伪造名帖、冒充生员,甚至闹到一方布政面前才被人揭破的传奇事迹。

    稍稍放松了一下头脑,徐元佐又往冬园去了。

    那些大户们还没有离开,巴巴地等着徐元佐回来。

    徐元佐知道他们想问什么,却懒得跟他们说,只是掏出唐继禄的名帖拿在手上扇了扇,貌似无意对罗振权道:“唐副宪给了一张名帖,实在太客气了。”

    罗振权当然会意,跟着装‘哔’道:“只是副宪,怕是用不上。”他其实并不知道“唐副宪”是何等地位,听听像是大官,又怕说错了露怯,好在徐阁老面前一切官僚都是微末,索性口气大些。

    在场乡绅都是松江府人士,唐继禄也是上海头等的权宦,哪里会认不得?听了这两人一唱一和,只是心惊。

    徐元佐转向诸多大户,道:“诸位可真真是赶上好时候了。”他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大声道:“从今以后,这座夏圩新园要办成一个会。凡欲入会者,非但要五名会员举荐,确实家声清隆,人品端正,方能在柜上压五百两银子,算是会员。”

    众大户见徐元佐回来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又拿着正三品高官的名帖扇风,简直如同套了光晕一般耀眼。再想想徐元佐刚才要一百两都好言好语劝着,如今狮子大开口就是五百两!还如此理直气壮,规定了什么“家声清隆、人品端正”,好像生怕人家要来塞银子似的。

    这之中焉能没有故事?

    所以说上当受骗的都是聪明人。

    徐元佐什么都没有说,他们已经根据种种蛛丝马迹分析了一大篇故事出来。有人觉得肯定是徐阁老面授机宜,也有人相信是松江大族豪门要存银入股,反正各自心中大做文章,却没人会当场说出来。

    当然,即便他们问出来,徐元佐也不会给出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答复。

    “看来大家都猜到了啊。”徐元佐憨笑道:“小可就此恭喜诸位老爷,用一百两办成了五百两的事,这可是增值不少。”

    已经签了契约的心中自然高兴,同时还不免腹诽徐元佐幼稚无知:这小胖子显然没把人情账算进去!而且日后光是为人家引荐入会,多半就有数十两银子的收入。

    之前犹疑没有签到契约的人也纷纷上前,希望能够享受刚才的待遇。其中又以钱员外为首。刚才他想着自家是做生丝生意的,与徐家瓜葛不大,借得的声望用处也有限,一时舍不得那百两银子,竟就错过了。

    此时他上前拉住徐元佐,挤出笑容道:“小哥,还请通融则个。”

    徐元佐看了看他,道:“钱员外,这事通融一个,就得通融十个……我刚刚还吃了老爷的敲打……”

    “小哥,我儿年内要成亲,家里实在是摆不开啊!”钱员外沉声说着,一边摸出一锭五两的小银锭:“这是给小哥吃茶的。”

    徐元佐的心脏不由自主多跳了一下。

    所谓人穷志短,吃够了没钱的苦头才知道财富的重要啊!

    “钱员外,这不是银子的事……”徐元佐推了推,瞬间捕捉到钱员外眼神中的一抹决然。

    ——这厮肯定是想绕过我去找徐盛!

    徐元佐日夜功课不缀,察言观色也到了一定水准,顺势按住钱员外的手臂:“员外,我是极想帮忙的。不过这事真不是银子能够做主。”

    “那谁能做主?”钱员外对徐元佐尚未有警惕之心,随口问着便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徐元佐道:“这事是府里管事徐公讳诚在管,他也是这行里的大掌柜。”

    钱员外与徐盛有交往,却没听说过徐诚,不由皱眉。

    “这样,”徐元佐退了一步,好似为难,“员外不如写一纸文书,只说乡梓之情,实在有借用的需要,我去与徐诚徐管事说说,再拿您的手书去找大爷。我徐家是名教传家,这点成人之美总是不会拒绝。”

    钱员外心道:不说能否入会借园子,光是与徐璠徐大官人有书信往来也是一桩有身份的事啊!

    “好,我这就写。”钱员外当即道。

    几个跟在后面偷听的老爷纷纷叫道:“我们也有要紧事,也请传书!”

    徐元佐眉开眼笑:“诸位既然有心,我也豁出去了!这就去找大掌柜,请他去求大爷放宽些,只要今天来了的人,都照之前的优待来!”

    众人一片叫好。

    就是之前签约的那些人中颇有不平,觉得人家占了便宜便是自己吃了亏。

    徐元佐走到他们面前,故意小声道:“我也不能亏待了诸位老爷的信任。我听说诸位的请柬是花了不少银子的,不妨在自己的请柬上写下购置的价款,日后我就从不走账的地方给老爷们抵掉。”

    “抵多少?”有人心动问道。

    “您花一百两,我就给您抵一百两。”徐元佐轻笑一声,迈步出了月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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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金主介绍:
隆万之世,驰钱禁、开海贸、一条鞭,资本主义再次冒出了小小的萌芽,大明一步步走向皇朝的制高点。 这是个政商一体,亦儒亦商的时代。 这是个盛极而衰,历史拐点的时代。 这是个纸醉金迷,繁花似锦的时代。 这是个百业待兴,大展拳脚的时代。 这个时代,旧制度终结,新制度诞生,从此大明走上了另一条制霸世界的道路。 “敲响金子,听我说话。” ——徐元佐大明金主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金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金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