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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美味罗宋汤     大明金主txt下载     大明金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六章 白鹅入彀

    徐琨和徐盛千般计较万般谋划,终究不能想到信誉卓着的打行竟然把他们卖给了徐元佐。

    或者更准确地说:卖给了打着徐璠大旗的徐元佐。

    徐盛又等了五七日,陆续听说徐元佐已经收了十来亩地,又听说园子里来了不少学徒、雇工,闲杂人等多有往来,暗中寻思:这应该就是动手的时机了。

    这一日,仇老九找人约了徐盛,在逸仙桥下相见。

    时值冬日,水流枯涸,桥下露出大片冻硬了的滩涂地,唯有河心还流淌着一股白白细细的水流。

    徐盛远远就看到了仇老九站在桥下,高大的身影就像是一根铁柱。他微微定了定心,环顾左右,见没有人跟踪,三两步冲进桥影之中。

    “你还没动手?”徐盛一见仇老九便追问道。

    仇老九道:“就在今晚,所以赶着过来,问问你是不是要跟我一起去。”

    徐盛眼睛一眯,道:“我去作甚?”

    仇老九道:“你恨那厮都恨到了买尸栽赃的地步,我只道你想亲眼看着他倒霉呢。”

    徐盛被仇老九这么一挑唆,脑中还真的映出了一徐元佐被人执拿,送进官府挨板子的情形。只是想象,那画面就已经很美了。

    “你说的有理。”徐盛道:“但我怕被人看见,反倒不美。”

    仇老九一脸鄙夷:“你是徐府的管事,出现在徐府的园子里,有什么可怕的?何况你买了刑房的人,谁能拿你怎么样?”

    徐盛一头亲眼想看徐元佐倒霉,也方便他回来绘声绘色跟琨二爷转述,一头又担心自己现身会带来麻烦。

    “做贼的就别心虚。”仇老九似有若无地瞟过一眼,朝旁边吐出牙缝里夹杂的食物残渣。他与徐元佐、牛大力已经碰过了头,当时还不能理解为何一个傻子竟然能够摇身一变变成阴谋的制定者。不过只从徐元佐对徐盛的分析来看,那“傻子”果然是个扮猪吃虎的,竟然说得丝毫不差。

    “我心虚什么!”徐盛差点跳了起来:“我跟你去!”

    仇老九心中松了下来。按照计划,他只要拐到徐盛的亲信就算完成任务了,不过徐元佐将“激将法”传给了他,显然目的就是要诱徐盛入彀。若是自己只领了两个小杂鱼过去,岂不是坠了自家的名头?

    ——咦?等等!莫非我也中了那徐傻子的激将法?

    仇老九心中一闪念,却来不及深思,对徐盛道:“晚饭时候礼塔汇碰头。这顿送行饭,你得有鱼有肉招呼好人家。”

    徐盛面上拂过一丝怒气:“原来就是要赚我一顿饭钱!东拉西扯这般不爽利!”

    仇老九颧骨上的横肉一跳,也不说话,转身就走。他那两条修长似鹭鸶、粗壮如青蛙的大长腿一迈,就上了岸基,转眼就不见了。

    徐盛又在桥下呼吸了两口带着浓浓潮气的空气,方才转身离开。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心中打鼓,双腿发软,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不过想到有人会因他而丧命,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心虚的原因。

    ——管那些穷鬼作甚!我付了银子的。

    徐盛心中暗道,加快了步速。

    见了仇老九之后,徐盛回到徐琨的私宅,将晚上动手的事说了,又装出一副忠心耿耿,像是要去赴汤蹈火的模样。不过徐琨显然没有他想得那么多,只是兴奋地关照他要把事情办得漂亮。

    徐盛已然骑虎难下,只好收拾了两件厚衣服换上,也不敢带人,独自往礼塔汇去了。

    等他到的时候,仇老九已经带了人等在那边最大的饭庄了。随行的是有两个身着黑色劲装的壮汉,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畏畏缩缩,一副引颈待宰模样的半老男人。

    徐盛看到这人,立时反应过来,这就是自己花银子买的“尸体”,心中不免还是有些虚泛,终究不敢理直气壮与他对视。他转向仇老九,没话找话道:“等天黑过去么?”

    仇老九斜眼看了看他,并没有回答这么愚蠢的问题。

    不等天黑难道明目张胆过去杀人?

    “小二!上酒肉!”仇老九叫了一声。

    徐盛心中怒气上扬,但是他知道仇老九就是要赚他一顿“送行饭”,既然已经花了大头,还在乎这点小钱吗?更何况这钱也是琨二爷给的。只是看看那个很快要变成尸体的男子狼吞虎咽,他就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心往上窜。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仇老九等人却还是坐着不动。直等到三更过了,一行人方才做贼一般摸出了镇子。

    在这个倭患尚未完全平息的时代,江南许多镇子都有不逊县城的城墙,不过礼塔汇因为设镇时间尚短,只有丈许高的矮墙和一道木栅大门。仇老九早安排好了人手,悄无声息地打开大门,然后一行人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徐盛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众人后面,眼前就只有幢幢黑影。他有些后悔,但前有仇老九,身后还跟了两个壮汉,自己孤身一人,就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就在他忐忑不安的时候,眼前泛起一片亮光,是星光映在水面上的反光。

    “过了河就是你家的园子了。”仇老九对徐盛说道,笑容颇有些狰狞。

    徐盛点了点头,突然身子一轻,竟然被人两边扛起,送上了渡船。这个时候哪里来的船夫摆渡?自然也是仇老九安排下的人手。

    徐盛没有想到自己的退路已经彻底被截断了,等到了对岸,已经看到了远处黝黑的园子,隐约透着星点的火光。

    “走,过去。”仇老九推了徐盛一把。

    徐盛脚下一个踉跄,登时怒道:“你作甚!”

    “快走,了事就回去。”仇老九略略收敛了些自己的不屑,但仍旧谈不上客气。在他看来,徐盛已经是案板上的肥肉了,即便大难不死,也难免要脱一层皮。

    徐盛想起今晚的主要任务,没有与仇老九当场纠缠,强迫自己迈步朝前走去。

    “快!这边!”一个压抑的声音从园子大门口传来。

    徐盛心中略略放松:看来仇老九并没有故意拖时间,要一路安排这么多人恐怕要费不少本钱。

    他快走两步,就见大门旁的小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稍显稚嫩的面孔,正是仇老九安排的内应。那内应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模样,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

    那“内应”低声问道:“白乌龟呢?”浙人说的白乌龟其实是“白鹅”,也就是用来送命的人。

    “在这里。”那个半老男人努力迈步上前,看得出还是充满了畏惧。

    少年“内应”招呼两人进去,随手关了门,却将仇老九和那两个壮汉关在了外面。

    徐盛心中一紧,连忙压低声音道:“外面还有人。”

    “接下去就是我的事了。”一个令徐盛听得齿冷的声音悠悠传来。

    随着这声音响起,园子里冒出了点点火光,很快就冒出了十几支火把。火把下方,一个个手持木棒、草叉、钉耙等各色农具的少年神情肃穆,目光中踊跃着激动和热血,就像是渴望上阵的士兵。

    徐盛一眼就看到了缓步上前的徐元佐,浑身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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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身体总算略有好转,小汤会尽快进入工作状态,恢复更新。真是有什么别有病,身体健康才是第一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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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合作

    新园后院的柴房里,昏暗的油灯忽明忽暗,灯光摇曳。

    火炉里插着一支火钳,暗红色的木炭偶尔爆出几点火星。

    或许是因为柴房里太过温暖,徐盛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湿,躬身屈腿,满眼惊恐地盯着门口。

    或许,也不全是因为火炉的关系。

    此时此刻,他被关在一个半人高的木笼里,看起来像是歌狗笼,不过细闻还能嗅到木头的清香,可见是新做的。

    在这个半人高的笼子里,徐盛根本无法站直。他的双手又被牢牢捆在笼顶的横梁上,使得他坐也无法坐下去,只能躬身屈腿站着。

    偏偏这笼子又造得颇宽大,就是想用屁股撑在栅栏上借力都做不到。

    只是极短的功夫,徐盛就觉得腰腿酸痛,恨不得砍断双手也要坐下去。可恨他终究做不到壮士断腕的决绝,只能忍受着这股煎熬,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哀嚎。

    又过了极其漫长的时间,徐盛脸上的油汗和眼泪混杂,嗓子也已经喊破了,可是始终没有人进来。

    这种时候,哪怕徐元佐来也好啊!

    “我给银子!你要什么我都给!”徐盛扯着嘶哑的嗓子,低声哭泣着。他此刻真心后悔刚才把力气花在咒骂上,如果早点能够大声讨饶,或许已经获救了。

    徐元佐当然在外面听着,与他站在一起的还有罗振权、牛大力和仇老九。这四人,一个是洗脚上岸的海贼,一个是心狠手辣的青手,一个是正学着心狠手辣的新晋青手,以及一个自称要进学的预备童生。

    而想出这等折磨身心恶毒法子的人,是那个童生。

    ——太凶残了。

    海贼和青手在心中暗暗不忍,若不是因为大局,说不定已经良心发现进去给徐盛一个了断了。

    “火候差不多了吧。”徐元佐也是第一次用这种手段。若是在法治社会,他有更多的合法手段可以整治一个人,何必用这种办法。

    “嗯,已经没声响了。”牛大力脸上还带着些许的激动。

    徐元佐道:“那咱们进去商讨一下吧,看看这个管事身上能榨出多少油水。”

    三人自觉地侧身让路,让徐元佐走在最前面,看得出是真心服了他。虽然他们在外人看来都是凶神恶煞,但内心中仍旧有着对强者的敬畏。

    强者的定义可不只是大块的肌肉。

    徐元佐清咳一声,推门而入。

    徐盛痛苦地在狗笼里扭动,就像是鱼钩上的蚯蚓。听到有人进来,徐盛最后的求生希望又燃了起来:“徐……小哥,元佐哥哥,爷!求你放我下来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或者,或者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的吧!求求你……发发慈悲吧……”

    徐元佐站在狗笼前,微微偏了偏头:“这样挺好,三五天死不了。”

    徐盛登时哭了起来:“小的知错了,小的罪大恶极,小的……小的真的只是听从琨爷安排啊。”

    “没事,没事。”徐元佐漫不经心地摇了摇手,转身招呼身后三人搬椅子坐了。他又对徐盛笑道:“买尸栽赃这等小事,兄弟我岂会放在心上。”

    徐盛眼泪鼻涕都涌了出来:“爷,您是我亲爷,就饶了小的这次吧!”

    “可别,我还指望我孙子考个进士光耀门楣呢。”徐元佐轻轻笑道,转而对身边三人道:“不过我这人就是心软,也不喜欢看人丧命……说起来小弟还是相信和气生财的嘛。”

    “您说!您要什么都行!”徐盛连忙叫道。

    徐元佐满脸堆笑道:“你这是被逼无奈想脱身,还是真心实意要送我啊?”

    “真心!铁铁的真心!”徐盛哭得泪人一般,嘴里哑哑喊着。

    “唔,既然是真心,那我且问你,你在徐家几年了啊?”

    “小的卖身进徐府已经二十年了。”徐盛连忙答道。

    徐元佐点了点头:“我听说许多豪门奴仆,对外打着主家的旗号,鱼肉乡里。对内呢,又是偷又是盗,损公肥私,甚至有家财万贯的,可是真的?”

    徐盛连连点头,稍一松劲手腕便剧痛无比,腰杆就像是断了一样。

    “你存了多少家当啊?”徐元佐笑着问道。

    “我有一处私宅,田地三百亩,还有三千两银子。”徐盛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求道:“我愿意全都献给爷,只求放了我吧!”

    “这点东西……当爷是要饭的么?”徐元佐嗤之以鼻:“不过看你诚心,倒是可以给你个座。”他朝罗振权点了点头。罗振权起身从角落里抄起一个方凳,打开笼门倒放地上。

    显然也是徐元佐的授意。

    徐盛开始没明白什么意思,但求生本能很快给了他答案。他用脚将方凳勾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的踩在了朝天竖起的凳脚上。虽然随时都有摔倒的危险,总算人可以蹲下了,腰腿的酸痛大大缓解,简直如同到了极乐世界。

    徐元佐见他脸上的满是幸福满足的神情,道:“你掌管着徐家的布行,每年过手的银子何止十万金,你只得三千两?你说我是信还是不信?”

    徐盛连忙道:“爷,小爷!这三千两可没多少是布行里的公款。”他怕徐元佐不信,急急解释道:“布行上下有三十多个账房先生,年审月计,我哪里就敢下手?这三千两多半是替人诉讼攒下的好处,只有少半是往来客户的馈赠。”

    徐元佐微微点头,以徐家的名望,要干涉地方诉讼也的确只需要徐盛这个级别的下人出面。

    “三百亩田地,那里倒有些是人来投献主家,被我瞒下的。”徐盛老实交代道。

    “三百亩,每年收益如何?”

    “不少……”徐盛刚舒缓过来,又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吐得太多。

    徐元佐嘿嘿一笑,上前开了笼门,朝里伸腿一踹,踢在凳脚上。方凳朝外一歪,徐盛当即摔了下来,手腕处的痛楚让他嘶声叫了起来,双腿蹬地,连忙站了起来,又回到了刚才那个姿势。

    徐元佐也不理会他的求饶,转身对仇老九道:“九爷,人在这里,你们可有法子把他家产都弄过来?”

    “这个容易,写些欠条就是了。”仇老九对此轻车熟路,答得飞快。

    “嗯,那这事就交给九爷了。”徐元佐道:“三百亩地,你们一人一百亩,三千两银子做成四份,每人七百五十两。我的那份先存在安爷的银铺上。”

    仇老九脸上有些玩味。

    牛大力道:“既然大家都有份,怎能吞了你的田地?”他摇手道:“这不合道理。”

    “我从他身上还要些别的好处,恐怕对你们没什么好处,所以田地就不分了。”徐元佐转头对徐盛道:“我想要些布。”

    “可以可以。”徐盛从极乐跌入地狱,脑袋一下子就灵清了。他连忙叫道:“我照最低价给你。要多少都可以。”

    徐元佐微笑着点了点头:“不过这事不着急,反正要到明年二月才出货。在此之前嘛,就请徐管事先在园子里住几天。”

    徐盛一脸哭相,道:“我若是不回去,琨二爷那边肯定是要起疑心的。”

    徐元佐从袖中取出一张写好字的纸,展开读了一遍,内容正是徐盛供人自己**,栽赃陷害徐元佐的内容。按照大明律,**等同杀人,栽赃陷害则与所害之罪同罚,如此一来徐盛等于两起命案在身,秋后处斩可谓绰绰有余。

    “若是没问题就按个手印,签字画押吧。”徐元佐将供纸扔进笼子里。

    徐盛只扫了一眼,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昏迷过去。他分明看到,这供状下面密密麻麻的有十几个人的签字、指印,都是人证。

    “至于琨二爷那边,不急,过两天我会亲自去的。”徐元佐柔声安抚徐盛道。

    徐盛只觉得冰冷入骨,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猪油蒙了心,去惹这么个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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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谋主

    徐元佐很喜欢大明的掌柜负责制。

    东家虽然是所有权人,但是掌柜在经营方面的权限极大,甚至远超后世。因为后世还有《公司法》对企业高管进行限制,现在却纯粹是依靠个人信任。

    在徐家的柴房里,徐元佐顺利地拿到了的隆庆三年布行的销售合同。非但量大,而且价格极优。光是这份合同契书,转手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为了保证这份并不公平的合同有足够的履行能力,徐盛还给徐元佐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表示很满足徐元佐给的回扣。

    如果徐盛重获自由之后想反悔抵赖,甚至告官,那么这封信也会让人对他的行径表示不耻。更何况信里详细说明,徐盛在外欠了数千两的赌债,急需银两还债,所以威逼利诱徐元佐做出这等中饱私囊的龌龊事。

    加上仇老九和牛大力手中的大把欠条,足以形成一条令人深信不疑的证据链了。

    在狗笼的折磨之下,只是一个晚上时间,徐盛就签下了不知凡几的各种文书。

    徐元佐第一次感觉到精通大明律的好处,心中琢磨着是否应该花钱雇个松江府有名的讼师。日后自己地位上去了,终究不能操刀各种文书。更何况一个成熟的讼师,与衙门里的各房胥吏也都熟悉,办事牢靠,比后世的律师作用更大。

    据徐盛交代,这回他之所以有把握让徐元佐倒霉,非但是信任了仇老九,也是因为早已经将华亭县的胥吏打点妥当。

    胥吏这个阶层是真正做事的阶层。如果说官员掌握着实体权力,那么胥吏所掌握的则是程序权力。在官员强势的时候,完全可以忽略程序上的问题,推行自己的治政理念,但绝大部分的情况下,官员都无法冲破程序的桎梏。

    尤其是许多北籍官员被分配到了福建、两广等地为官,别说治政理念,就连日常生活都成问题。自宋以来,被胥吏明刀暗箭打趴下的知县不知凡几。

    有道是流水的官员铁打的胥吏。

    这些地方公务员不管有没有编制,都是家族世袭,父子兄弟因袭不绝。许多关键程序都掌握在他们手里,换人就有可能导致整个官僚系统的瘫痪。更有些胥吏掌握了真正的统计数据,税收杂役都是他说了算。离开他们,官员最重要的考成部分就无法完成。

    这就难怪许多士大夫痛批:天下权柄尽操之于胥吏之手。

    从投资的角度而言,投资胥吏要比投资官员收益大得多。不过另一方面,投资胥吏的成本更高,风险更大。

    官员即便再没有节操,还要名声——否则会被人不耻,导致无法在官场上混下去。

    胥吏则什么都不在乎。见利忘义,贪得无厌,这才是他们的写照。

    徐元佐知道自己必然要跟胥吏打交道的,不过却没想过会这么快。更没想到开局有些不利,直接就跟刑房的人对上了。

    在他原本的设计之中,借着“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如同藤缠树一般,将徐氏在松江的资源借用过来,利益均沾,这才是最优选择。可惜徐盛那个笨蛋竟然将徐家的家丑宣扬出去。如今人家知道徐家兄弟不和,难免多要点好处。

    昨晚的参与者都以为捉了个贼,并不知道徐盛的身份,兴奋了许久。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园子里方才彻底安静下来。徐元佐本想回屋睡一会儿,但是架不住身体太年轻,竟然毫无疲倦的感觉,冷水洗了脸,索性就不睡了。

    他看了一些市场调查报告,又忍不住开始考虑该走什么门路去联络本县胥吏。

    徐璠的身份太高,肯定是不能做这种事的。

    徐诚则是太久没有在松江,恐怕人脉早就断光了。

    陆夫子倒是个生员,但是他平日并不包揽诉讼,只在义学里课几个蒙童,想来这方面也是没路子的。

    安六爷肯定是有路子的,但通过他去结交胥吏,首先就给自己染了一层黑。这是一柄双刃剑,最好不用。而且无论哪个时代,黑社会终究还是少接触为妙。传说中的“义气”对他们而言根本不存在,只看这回仇老九卖徐盛卖得这么干脆就知道了。

    “经理,有个仲嘉先生到访。”罗振权睡眼惺忪推门进来,边说边端起书案上的浓茶灌了几口,方显得精神了许多。

    徐元佐甚至还不知道仲嘉先生的确实身份,站起身道:“请他去东会客室……算了,我亲自去迎他。”

    仲嘉先生应该是徐璠身边的人,颇有谋主气息。若非如此,他今日而来就显得有些可疑了。

    “我这一路过来,听说园子里昨晚闹贼了?”仲嘉先生与徐元佐倒是不见外,也不寒暄便直接问道,像是对自己的晚辈。

    徐元佐有自知之明,行了弟子礼:“先生无需多虑,已经解决妥当了。”

    仲嘉与徐元佐一边往里走,一边道:“报官了么?”

    徐元佐知道仲嘉的确只是道听途说,不明就里,方才安心道:“不敢报官。贼并没有偷去什么,若是引来胥吏可就难说得很了。”

    时值冬月,仲嘉手中却仍旧折扇一柄,并不离手。他笑道:“你年纪轻轻,顾虑倒是不少。不过你这谨慎倒有必要,有道是‘官如虎,吏如猫,具体而微舐人膏’。郑令与大公子友善,不会害你,但华亭县里那些胥吏却是难说得很。”

    徐元佐轻轻挠头:“就是这么说的,先生可有教我?”

    仲嘉垂头走了两步,昂首道:“这事我可以帮你寻一个人,有他出手,县衙里的事多半也就通畅了。”

    徐元佐精神一振:“先生受累。不知是何人?该备何等礼数?”

    “此人姓李名文明,字华梅,是县尊文主。虽然也是个外来户,但是人情练达,县衙上下都是交口称赞。你有事找他,他自然知道哪些是交给县尊的,哪些是交给下面胥吏的。”仲嘉先生缓缓道:“至于礼数嘛,你得自己与他详谈,看事情难易而定吧。”

    “多谢仲嘉先生指点迷津!”徐元佐连忙躬身道谢。

    “无妨。”仲嘉先生对于自己只言片语就解决了徐元佐的难题,感到十分有成就感。他打开折扇,在冷风中扑棱一下,旋即掩在胸前,道:“今日此来,是与你交流学问的。”

    徐元佐差点吓了一跳:“小子何德何能,怎敢与先生交流学问。”

    “教学相长嘛。”仲嘉对徐元佐的反应也颇为满意,说是“教学相长”,自然以“教”的身份开头了:“最近都在读什么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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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人微言重

    人一旦有了工作,再要学习就会缺乏动力。这或多或少是因为把学习作为一种敲门砖,而非真正的兴趣爱好。

    徐元佐每天工作之余都会背书,因为他很清楚功名意味着社会阶层。但即便是仗着何心隐传授的秘技,或是自己的金手指,每天四个小时的学习时间对于科举考试而言还是太过短少了。

    仲嘉先生姓陈,单名一个实字。从这个普通的名字里,正可以看出他在仕途上没有大的出息。依照他的年纪,如果有望在万历年中个进士,那么无论如何都会在天启朝留下名号的。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陈实的学问文章差劲,否则他也不会被徐阶、徐璠父子所看重。

    “有道是下场莫论文章,全看天意啊。”陈实探了徐元佐的底,知道今天不可能有什么“教学相长”的机会。即便偃苗助长,也得苗先露头,徐元佐才算是刚播了种,连萌芽都没有呢。

    “先生何以如此消极。”徐元佐笑道:“来年春闱,先生定当榜上有名。”

    陈实敲了敲折扇:“你不用这般安慰我。我十六岁食廪,十七中式,如今年近不惑,仍旧不得个进士,可见天意。”他苦笑自嘲道:“真没想到,前面两道铁门关闯了过去,最后却是功亏一篑。”

    陈实是松江府本地人,十六岁食廪则意味着他小小年纪就已经从三千人中杀出一条血路。这个进度略逊于张居正,但绝对也算是少年有成。至于十七岁成为举人,已经算是碾压全省了。

    从科考录取率而言,南直十八州府数万生员只取一百三十五个举人,两京十三省要取三百进士,绝对数字就要好看许多。更何况考举人是跟同样享有优质教育资源的同乡竞技,而考进士则有大把边远举人可以欺凌。所以对于南直、浙江等地的举人而言,连捷高中是常见事。

    像陈实这样早早中了举人,却不能中进士的人,实在不多。

    又因为早早就成了举人,自然不同于那些老举人那样捡了宝似的心态,府县的教官是死活不愿意去做的。就算是云南、贵州等地的知县,也完全看不入眼,一门心思要考进士,以至于蹉跎至今。

    陈实吐了胸中抑郁,又觉得有些失言,道:“若是没有文章,光是天意也没用的。”他记得阁老让他来这儿,乃是为了给徐元佐指点功名之路,道:“你若是有心科场,就不该心存旁骛。要用心将书读透、背熟,然后才有下笔的资粮。”

    徐元佐苦笑,道:“如今俗务上只开了个头,待形成了规制,便轻松些了。”

    陈实微微摇头:“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定是觉得,既然县尊已经对你青眼有加,县试这关肯定是能过的。可你该知道,他既然是看了徐公子的面子,就不能低低地取你。但名次若是取高了,你在府试时露怯,他又不能向上官交代。这麻烦虽是他的,却是落在你身上啊。”

    徐元佐微微皱眉,颇有些被打击的感觉,但又不能否认陈实所言的确是事实。

    唉,果然人如其名,太过诚实还让人怎么愉快地聊天啊!

    徐元佐道:“先生所言句句在理。只是我本草芥之民,是如何入得县尊之眼呢?”这不算问题,是人都知道:“因为有大公子抬举啊。”

    他又设问道:“大公子为何抬举我呢?是因为看中了我的经营之才,愿意出力推我一把,不使我为布衣拘泥。我若是放下了此间工作,专心读书,那与寻常蒙童又有何区别?换言之,我于大公子又有何价值可言?”

    陈实没想到徐元佐竟然会说出这么富含哲理的话来,为之一滞。

    “科举之设,能令寒门出贵子,于我这等寒门子弟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了。”徐元佐继续道:“我岂会不想好好读书,改换门庭,光宗耀祖?只是我既然借了徐氏的势,就得明白自己的根本所在。若是失了根本,谁还会借势给我?别说县尊青目,就是先生恐怕也不会与我多言。”

    陈实用折扇轻轻敲打手心:“你对这世态倒是洞明,小小年纪,殊为不易!”

    “小子也就是胡言乱语,不怕先生笑话罢了。”徐元佐笑道。

    陈实摇了摇头:“你这是自知之明。”他说罢,微微叹声:“我现在知道,阁老和夫山公为何都对你如此看重了。你若是能够在功名上出头,未来成就未必不会低于张江陵。”

    “先生这话说得,令人尴尬了。”徐元佐自嘲道。

    陈实却不以为然,道:“你以为张江陵贵为阁辅,而你卑微如草,所以不能比拟么?”他顿了顿,抬高了一线:“你错了!张江陵有今日,全在阁老。而你如今也在阁老目中,除了身份有差,你与他其实并无高低。”

    ——这是圣人之下皆为蝼蚁的意思么。

    徐元佐轻轻摸了摸唇上的硬毛,笑道:“张阁老可是少年神童,我跟他没法比。”

    陈实打开扇子,轻轻一扇,道:“他是神童,你也不差,只是没神在一处罢了。”

    就徐元佐所表露出来的见识,哪里像是十五岁的少年?若说是世家子弟,自幼耳濡目染受父兄教诲,十五岁到这程度倒也不是不可能。偏偏他又是个市井小贩的儿子,家世清晰——祖上四代没有一个读书当官的。

    这就是“神”了。

    陈实又道:“待阁老起复之日,你即便布衣之身,也能有所作为了。”

    徐元佐望向陈实,微微一笑:“先生还望阁老复相?”

    “阁老老当益壮,为何不能复相?”陈实问道。

    徐元佐心中微微一叹:陈实无论是见解还是看人,都颇有可观。尤其是与人交谈,不因为对方的身份尊卑而有差别,一直不疾不徐,对郑岳那样的进士如此,对自己这个蒙童也是如此。

    可惜,终究是私心遮蔽了理智。

    “阁老复相,只是先生心中之愿。”徐元佐道:“其实先生也知道,皇帝和内阁诸公,尤其是张江陵,都不会让阁老回去。阁老也不会回去。”

    陈实露出一副计谋得售的模样,却夹了一分苦笑:“你这神童,可不是又在卖弄神通了!”

    “呵呵,”徐元佐道,“无论是报阁老知遇之恩,还是眼下存身之道,我都得依附徐家这棵大树。先生有雄心壮志,又是功名傍身,何不出去闯荡一番?”

    “一个举子,上哪里闯荡?”陈实疑惑道。

    “中书舍人如何?”徐元佐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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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换个爹可好?

    “中书舍人。”陈实掩饰不住自己脸上的笑意:“他竟然跟我说:中书舍人如何?呵呵呵,就像是说喝杯茶吃碗饭一般轻松,着实吓了我一跳。”

    陈实此刻坐在徐阁老的书房里,对面就是曾经叱咤风云执掌国是的徐阶。徐璠坐在下首,但是父亲在场,让他不敢表露出太大的情绪。

    不同于夏圩新园的会议室兼会客室那般豪华。这里无论是黄花梨家具还是墙上的字画,都透露出浓郁的学术气氛。华夏自古以来学而优则仕的传统,基本做到了官员与学者的融合。越是富贵人家,越是需要与之匹配的学术地位,否则就会被视作土豪暴发户。

    徐阶燕居时喜穿道袍,神情淡薄,宛如道德高士。此刻斜靠在罗汉榻上,并无一丝松垮的感觉,只有飘逸不拘。明明同样的动作,而让人有不同的感观,这就是气质的妙用。他听了陈实的回禀,脸上仍旧不动声色,却道:“邵芳要来见我。”

    陈实疑惑道:“此人在南直也有些名望,将欲见公,所为何事?”

    “我昨日命人去传了徐元佐来,等他到了正好一起说。”徐阶道。

    陈实心中却有些忐忑。他本以为徐阶对徐元佐只是一时兴趣,有心栽培,就像是一个家财万贯的富豪见某位穷亲戚可怜,随手赏个十几二十两银子。能说这富豪真与那穷亲戚感情深厚么?

    即便徐元佐是个神童,但只要没有中进士,神童也别想神起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徐阁老竟然会想到让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参与正事了?

    陈实现在是真的后悔刚才说话太过孟浪轻佻。

    可以说,徐阶有多么看重徐元佐,他陈实在阁老心中就要扣去多少份量。

    徐元佐进门的时候,只觉得当今的交通条件实在太令人痛苦了。

    后世二三十分钟的路程,在现在竟然要走两个小时。这还是在大明的经济发达地区,还是修缮良好的官道。他真的很难想象此时的西北乡村会是怎样的路况。

    说起来他并非第一次走这条路,会有如此激荡的心情主要是因为阁老召见。

    徐阶可是真正的国家领导人啊!是有资格用“当国”两字来形容的大人物。

    徐元佐赶到的时候,徐阶书房里的小会已经开始了。此间管家徐庆满脸带笑,将他带到书房门口,进去通报。只是脚跟打转,徐庆就出来道:“元佐,老爷要你快些进去。”

    徐元佐微微颌首表示谢意,一整身形,往里走去。

    徐阶看到徐元佐进来,眼神一晃,敏锐地发现了徐元佐的不同。

    上次相见,徐元佐是个外表蠢笨,暗藏内秀的异人。如今再看,这内秀已经透了出来,身上肥肉不见,只是越发紧致结实。

    古人以相由心生为圭臬,看人先看神,再看骨肉,由此判断一个人的前途和人品。从战国时候崇尚双眸方肋的异相,到魏晋时候的人物评点,乃至曾国藩赤裸裸写下《冰鉴》,华夏就是个看脸的地方。

    见徐元佐能在短短月余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徐阶倒比任何人都激动一些。

    徐元佐只是认为自己锻炼身体颇有成效。其他人则以为他年纪大了,身形长开了,自然会显得瘦一些。只有徐阶相信,徐元佐这条雏龙,正是因为与徐家相得,所以才能如龙入海,一展真颜!

    寒门出一贵子,总是以“犹龙”来形容,并深以为傲。

    世家则因为贵子够多,所以更希望自己的家族如同一片大海,有群龙遨游。

    当然,阁老的激动却不是谁都能看出来的。尤其徐阶这样打入敌人内部,煎熬十数载的高人,皮里春秋神功早已臻入化境。

    “元佐,你可听说过邵芳此人?”徐阶一边命徐元佐坐了,一边开门见山问道。

    徐元佐见徐璠、陈实都是散坐,自己却不敢放松,颇有坐相,方道:“曾听人呼他丹阳大侠,却不知此人根底。”

    “此人是丹阳豪富,往来权宦之间,颇有牵丝拉线之能。”徐阶淡淡道:“既然江湖有侠名,想来也是个遍施小惠之徒。”

    徐元佐心中暗道:邵芳的确是个政治掮客,看来已经立项投资了。

    “他想在近期拜会老夫,元佐以为呢?”徐阶缓缓道。

    徐元佐当然知道徐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更多的是一种对晚辈的指点,道:“他若是只能拿出数万金去京中奔走,为阁老复相。那么见了也没甚么意思。”

    徐阶面无表情,似乎是等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阁老若是见也不肯见他,恐怕他会立刻调转车头,去为高新郑疏通。”徐元佐顿了顿:“高新郑那人经不住大义的诱惑,多半是会肯跟他合作的。”

    “阁中诸佬会如何?”徐阶又问道。

    徐元佐刚要说,话到嘴边却是变了一变:“小子身处江湖之远,哪里知道庙堂之上的事,又如何能够点评宰相。”

    “你刚才说高新郑倒是很顺口,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科道老手呢。”徐阶口吻不重,这内容却是沉甸甸地如同一座大山。也亏得徐元佐机灵,没悬崖勒马,否则就不是口头教训了。

    “小子道听途说拿来卖弄,实在是大错!请阁老责罚。”徐元佐连忙起身谢罪,腰都弓成了个虾米。

    徐阶嘴角隐隐上扬,道:“你这小子倒是会讨便宜。”只要他肯“责罚”,那就是真的将徐元佐当做了孙辈自家人看待。这种以退为进的手法,对付别人或许还有成功的机会,用在人精徐华亭面前,就有些逗乐子的感觉了。

    “老夫看你是块璞玉,就是欠人琢磨。”徐阶轻轻抚须:“你家本与我家同宗,莫若就认了鲁卿做父亲,常受教诲。”

    徐元佐没想到天下砸下来这么大一块馅饼,登时蒙了。

    华夏重文统而轻血统,继子、养子所享受的待遇基本与血亲之子相当。不同于后世的“干爹”,明人认爹那可是来真的,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服丧举哀,都跟亲儿子一样。

    而且现在这个世道,认爹也很普遍。简单分类有两种,其一是宗族血亲为了承祧香火而过继子嗣。其二是认了能得好处,譬如认陆夫子当爹就可以免杂役;又譬如《红楼梦》中贾芸认贾宝玉当爹,抬高了自己的身份。

    徐璠的儿子徐元春已经是生员了,眼看着孙子都要出来了。所以徐阶让徐元佐来给徐璠当儿子,纯粹是一门福利。就算得不到徐璠的家产,徐家的无形资产也是非比寻常的。

    见徐元佐闷在那边,徐阶倒是放心了:此子虽然重利,但胸中自有分寸,还不至于忘恩负义。

    “阁老与大公子待我恩重如山,不知如何方能报答一二。”徐元佐缓缓道:“只是过继认父这事,还得家里大人做主。”

    徐阶呵呵一笑:“这个自然是要跟你家大人说的。”

    徐元佐垂头下去,暗道:连我是不是独子都不问,看来是已经调查过了。咦,我现在的表现就算要嘉奖,给点银子也就够了。若是能够联宗续谱就算是天大奖励了,为何一下子就要收我做儿子呢?这是不是给得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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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义父

    徐元佐从徐家大宅出来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张居正。

    现实虽然很骨感,人家是宰执天下的阁辅大佬,自己只是个掌管小产业的私企经理,但就如陈实说,他与张居正有个极大的相同点——抱了徐阶的大腿。

    徐阶对张居正的栽培可以说是不遗余力,比之亲生儿子还有过之。非但为张居正规划好了一条清流之路,从进士到阁辅步步稳扎稳打,即便自己再困难的时候也首先想到的是保全张居正。

    在嘉靖皇帝大行的时候,徐阶可以不通知内阁,却也要拉上张居正一起起草遗诏,送了一份极重的政治礼物给将当时还没有入阁的弟子。

    不说是大明,即便放眼整个华夏历史,如此师徒恐怕只有演义里的诸葛亮对姜维可以媲美。

    ——现在徐阶显然是想提携我。

    徐元佐边走边想。

    因为徐阶已经不可能去当考官,自己也不可能应考,所以大明人文生态圈中最牢靠的师徒关系不可能发生在两人之间。好在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所以让徐璠收了徐元佐当儿子,首先是宗内辈分没问题,其次也能保证徐元佐对徐家的忠诚度——谁会反对自己的父亲呢。

    然而徐元佐忍不住想:徐阶可以说是最懂得双赢之道的人了。人人都看到了他对张居正无微不至的照顾,却很少有人注意到张居正也彻底继承了他的政治理念,一步步沿着他的道路走下去。或许是两人志同道合,也或许张居正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许多人都为徐阶不值,觉得他一代心学传人收了个酷吏……他们却忽略了徐阶政治生物的本质,至于学术只是旁支。

    徐元佐站在一块山石前,那是一块有些年代的太湖石,嶙峋而惨白。

    徐元佐成功地表现出了自己在经营方面的能力和天赋,这可并非穿越者的金手指。换言之,绝非每个穿越者站在徐元佐位置上都能做得更好。拉起一个以街坊为主体的年轻团队,分配任务,激励先进,牢牢掌控在手掌之中。这看着简单,却也不是雕虫小技。

    徐阶肯定看不上那些银子,但是对于人才的发掘和认识,他想必格外敏感。

    其次才是徐元佐不拘一格的思路,就像是这块太湖石:诡谲恣意,曲折通透。

    徐元佐当日抓住了机会,在学术上向徐阶投诚。虽然他的思考深度远不如徐阶和何心隐,被那两个老人精剥得一丝不挂,但是站队却很鲜明——我死活要跟着徐老先生大人!

    谁让他做过首辅呢。

    ——那么我能为徐阶做什么呢?

    徐元佐想了想。在这个社会中,如果自己没有读书中进士然后去混官场,那么最大最好的前途就是买个监生的资格,然后安心做生意。从给徐家打工,到开展自己事业,以合伙人的身份与徐家一同发展,甚至带着徐家发展。

    这点徐阶肯定也能想到,而且没人会相信一个草根少年莫名其妙地会跟豪门势家过不去。

    背叛是需要有价码的,谁还能给出比徐家更大的价码?一笔可写不出两个徐字啊!

    当了徐璠的儿子之后,徐家的实体产业肯定还是轮不上他。

    关键是架不住无形资产高啊!

    给阁老当孙子,那是多大的机缘?想想曾经自己也算是青年有为,见个高官就得点头哈腰,赔尽笑脸,那时候如果七大常委中的某一位肯认他当孙子……

    咳咳,徐元佐那么有节操是肯定不会答应的!但是设想一下,会有多少青年才俊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忙不迭地点头?

    老实说,徐元佐就像是看到了一盘精美可口的甜点,充满了诱惑。虽然明知道热量高,但总有个声音在他脑中说:吃了再说,吃饱了才有力气减肥嘛!

    “此石在太湖之滨,不过是水淹泥掩,为鱼洞蟹府。一旦移入庭中,洗刷干净,便别有一番意味了。”徐璠缓步出来,见徐元佐正看着石头陷入沉思,出声说石,也是说事。

    徐元佐连忙上前见礼,道:“大人所言极是。”

    徐璠一乐:“你这就改口了?”

    “口可以先改,只是心一时改不过来。”徐元佐坦诚道:“我这人脑子不好使,认准的事轻易改不过来。尤其是突然换个父母大人,这事……”

    这事已经发生过一次了,想想也挺无奈的。虽然对徐贺那位新父亲很不满意,但是老天爷再要给个机会换成徐璠,徐元佐却还是有些抵触——他心中仍旧挂念着另一个世界的正版父母。

    或许在某些人看来是念头不通透,但终究是几十年的血亲之情,怎么可能个把月就淡薄呢?

    “元佐的孝心可嘉可喜。”徐璠不动声色。

    “小子仰慕大人风采久矣。”徐元佐嘴上已经喊了“大人”,却道:“我只担心弟弟太幼……能否先认做义父?等弟弟没了夭折之虑,孩儿自然也就没了顾虑。而大人已然有了大兄,也不急于一个螟蛉之子吧。”

    按照传统礼法,儿子转来转去毫无问题。但一般有了亲儿子,就不需要外人的儿子了。同时,如果人家只有一个儿子,自然首先得承祧自己一房的香火,就不能过继给别人当儿子了。否则过继子嗣的吉事,就成了断人香火的凶案了。

    徐元佐既不舍得这个给阁老当孙子的机会,也不想在没看清楚的情况下就稀里糊涂把甜点吃了,故而以弟弟年幼为借口,求认义父。

    就如张无忌之于谢逊。

    在这个时代,十一二岁的孩子很容易夭折。徐璠也曾打听得了徐贺此人名声不佳,徐元佐与父亲的关系也不怎么亲密,所以并不觉得徐元佐在找借口。他点了点头,面带微笑道:“你这顾虑是应有的。说实话,你若是当即一头磕下来叫我父亲,我也会有些不自在啊,呵呵。”

    徐元佐脸上赔笑,心中滴汗道:差点忘了徐阶还是挖坑大宗师,幸好没有急急忙忙往里跳。

    “义父在上,请受孩儿大礼参拜!”徐元佐当即跪倒在地,磕头认了义父。

    徐璠站着受了礼,笑容道:“这事也得行礼如仪,周告乡邻才是。对了,大父在编纂徐氏宗谱,泗泾那边若是有谱系,便一并拿来。正好我也见见同族兄弟。”

    徐阶致仕之后着实清闲了一段时间,但是退休综合症是古今一致的。前一天还手操权柄,后一天就无所事事,哪里受得了?于是徐阶给自己找了个乐子:修谱。

    徐氏不是豪门望族,祖宗只能追到四代,真正腾达的也只是徐阶一人,所以工作量并不大。徐阶无须,也不愿攀附大族,反而更喜欢徐元佐这样的亲戚——这才能在族谱中保证自己的主角地位。

    徐元佐对此比拜了徐璠为义父还要高兴些。

    无他,没毒副作用啊!

    “孩儿这就安排回朱里一趟,正好告知拜了义父的事。”徐元佐道:“想来父母也是极欢喜的。”

    徐璠一乐:“行礼之事也交给你操办了,回头我叫账房支你银子。”

    徐元佐喜笑颜开,这才是人间好事皆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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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徳不称位

    徐璠在禀报徐阶之后,能够感觉得出徐阶并不高兴。

    徐阶靠在椅背上,慈悯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三个儿子对他来说是手心手背的关系,徐璠是手心,徐琨和徐瑛是手背。虽然都是肉,但手背终究比不上手心肉厚。更何况徐璠的母亲……徐阶并不知道“爱情”,但很清楚自己对她的情牵梦萦和愧疚。

    “儿子和义子,哪一个好些?”徐阶轻声问道。

    徐璠有些局促,微微扭动身子:“都差不多吧,他才十五岁……”

    徐阶叹了口气,心中暗道:差得实在太多了。儿子如果不孝,是可以送官究办的。义子不孝,只是受到舆论谴责,而且还会有人说风凉话。

    “太仓王家的女儿本是孙妇上选啊。”徐阶道。

    “王元美的女儿?”徐璠一愣。

    元美是王世贞的字,此人在后世被誉为文坛领袖,宗师一样的人物。如今也是文名鼎盛,虽然官位不显——只是浙江左参政而已。

    好吧,高官已经可以算是疆臣大吏了,但在徐璠看来就是“不显”。

    徐阶点了点头:“我听闻王元美有个女儿十四岁,正好配与元佐。不过……现在却不能提了。”

    徐璠的儿子——哪怕只是法理上的儿子,迎娶王高官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若是义子那就说不过去了,贸然提出只会被视作存心侮辱人家。

    徐璠没想到父亲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父亲,若是要想与王氏联姻,元春不行么?”他的独子徐元春只比徐元佐大了两岁,从年龄上更适合娶王家女。

    “不过王元美此人……固有文名才气,却太傲了些。”徐璠不喜欢王世贞,甚至超过了严世藩。

    从家世而言,王世贞家可是谱系严明。

    始祖是西汉名臣王吉王子阳,居官清廉,又通五经。其后代累世为官,在汉晋为门阀士族。又有先祖王导字茂敬,是开创东晋的重臣。到了隋唐五代,子嗣多有刺史、主薄、节度之官,是四姓之族。宋代不重门第,取士以科举正途,王家王缙为司谏,又是江卿世家。

    蒙元之时,王缙六世孙王梦声(号古川)被强征为昆山州学正,任职四十余年,遂为昆山人。设立太仓州之后,迁为太仓人。王梦声长子王赓。王赓子王方泽。王方泽子王琬。王琬子王琳。

    王琳便是王世贞高祖。

    王琳子辂,字尚殷,妻张氏,生有其中王侨、王佳、王偡、王倬。

    王侨是王世贞的伯祖,成化十一年乙未科进士,官至工部郎中。

    祖父王倬是成化十四年戊戌科进士,历任山阴、余干、兰溪知县,由县令历迁御史,贵州、琼崖兵备副使,广西按察使,广东右布政使、四川左布政使,以治军实功,被命为右副都御史,巡抚顺天,官至南京兵部右侍郎。

    父亲王忬是嘉靖二十年进士,因“庚戌之变”指挥得当,立下奇功,连升五级超擢为右佥都御史出抚山东。后巡视浙闽,进右副都御史,任用俞大猷、汤克宽、卢镗等,率军于普陀山大破倭寇,杀、俘数千,溺亡无数。后巡抚大同,加兵部右侍郎、蓟辽总督,斩虏八百。因与严嵩恩怨下狱,在嘉靖三十九年被杀。

    王世贞自己已经是一省参政就不用说了,弟弟王世懋是嘉靖三十八年已未科进士,现在是南京礼部员外郎。王世贞还有个女婿华叔阳,今年刚中进士,也分在礼部。

    面对这样的家族,徐璠还是很有些心理压力的。

    自汉到宋的高门姑且不说,只是最近几代人所积累下来的朝中声望和士林人脉,就是一个巨大富矿。

    “父亲为王忬平反,王世贞非但不感恩,反倒在胡宗宪的事上对父亲略有薄词。”徐璠言辞间尚是介怀。

    徐阶倒是不介意,他早已不是介意他人情感的人了。他道:“姻亲本为藩篱,王家是江南豪族,本是极好的门第啊。”

    徐璠道:“那等元春……”

    徐阶摇了摇头,打断了儿子的话头:“元春我已经想好了,同郡张氏女,温婉淑良,可为良配。”

    徐璠一时不能反应过来:这个同郡张氏是哪个张氏?

    这反差也太大了点吧!

    徐元春才是您亲孙子吧!

    徐阶见儿子略有所失,方才道:“德不称位。元春不过是小九卿之姿,没必要攀附王家。”

    徐璠口唇翕动,很想问一句“徐元佐又是何等格局”,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

    徐元佐并不知道徐阶非但要给他“首辅之孙”的光环,还想安排他成为王世贞的女婿。

    不过,这种无知只是暂时的。

    徐璠固然不是个大嘴巴之人,但他终究是人。

    人就有倾诉的需要,尤其是碰上这么堵心的事。不可否认他对徐元佐喜爱之心远超他人,甚至真的当成儿子看待。然而他与夫人季氏的感情也是极深,季氏逝后,所有的爱都灌注在了两人的爱情结晶——徐元春身上。

    徐阶认为徐元春娶王氏女就是“德不称位”,而徐元佐却可以……须知,某些人可以坦然承认自己不如别人,但很难接受自己的儿子不如别人儿子。

    所以当这些话传到徐元佐耳朵里的时候,徐元佐着实吓了一大跳。

    他莫名联想到了张居正的结局。

    他不否认张江陵的能力和天才,但是这样的人物为何最后落到了削籍清算、抄家破门、儿子上吊、家人饿死、言及鞭尸的地步?

    引用徐阶引用荀子的话,答案就是:德不称位。

    荀子原话是:夫德不称位,能不称官,赏不当功,罚不当罪,不祥莫大焉。

    翻译过来就是说:在自己不应该在的位置上,没比这更倒霉的了。

    徐元佐突然有些不寒而栗:天下人都以为张居正蒸蒸日上,风光无限的时候,恐怕徐阶早就看到了他的“不祥”。

    但那又如何呢?

    对于徐阶而言,他的政治理念已经传递下去,而且势必会继续传递下去。他的政治影响会随着张居正的当权秉政而继续扩大,而光芒却会被张居正掩盖,不为人所瞩目。

    至于张居正的不祥,对他可有分毫损害?

    同理,徐元佐或许会借着徐阶的指引走向人生的巅峰,但最终的结果嘛……是福是祸就很难说了。

    徐阁老还真是利人利己双赢典范呢!

    徐元佐轻轻摸了摸自己嘴唇上的硬毛,突然对身旁的罗振权道:“老罗,听说了么,现如今有种新圈套。”

    罗振权正费力地与案上的书本斗争,好不容易结识的几个字偏偏又跟他闹生分。他抬头望向徐元佐,兴趣缺缺:“什么圈套?”

    “就是有个容貌、家世都极好的美女,非要和你成亲,嫁妆一般都是高车俊美,田土豪宅。结婚后,她又从娘家要来许多家资,对你言听计从,让你要啥有啥,整日里除了吃喝玩乐就无所事事……”

    “啊?”罗振权一脸茫然,“她图甚么?”

    “关键不是她图什么,关键是你就此失去了雄心壮志,成了个颓废的无用之人啊!”徐元佐道。

    罗振权一拍书案:“我如今洗心革面努力上进,不就是为了过上这样的日子么?”

    两人的对话引起了外间少年们的注意。他们没想到一本正经的徐经理会在上班时间聊闲天,纷纷竖起了耳朵,只是不敢表现出来。

    徐元佐又道:“若是她等你年老之后,一脚把你踢开了呢?”

    “那也是日后的事。更何况,我自己就没点积蓄么?”罗振权不以为然。

    徐元佐默然。

    徐阶给出的蜜枣放在任何一个人面前都不会被拒绝。

    即便自己冒充相士,将未来的事告知张居正,张居正难道会当相信么?难道不会自信满满地说:我必不会落入这等田地!

    “唉,我还是有些害怕的。”徐元佐半真半假道。

    “呵呵。”罗振权吐出两字,颇为不屑。

第八十三章 控制

    徳不称位是智慧的警示,现实中却是庸俗愚鲁之人占了绝大多数。他们被欲望驱使着步步前行,追求财富地位带来的快感。总是在自以为是中忽略警兆,相信自己德才兼备,灾祸才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从这一点上,徐元佐发现徐阶其实完全没有做任何传统意义上邪恶、阴险、狡诈的事,他只是给了一个胖子很多糖,却没有告知得糖尿病和肥胖症的风险。用这种秘法,他战胜了严嵩,也战胜了自己,最终寿终正寝,福泽延绵。

    徐元佐每次见到徐阶,都像是经历了一场人性和心灵的洗礼,有所领悟。然而等他回到凡人的世界,就不得不面对各种不解。

    “你果然是蠢笨如牛!”

    父亲徐贺大声斥责徐元佐。

    徐元佐在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的舟车劳顿之后,真心不想见到这样的反应。现在他很后悔为什么把事情的经过说得这么详细,如果只说联宗续谱的事,徐贺肯定是当一桩天大的好事看待。

    徐母挡在儿子身前,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人家把我儿子当块宝,你倒当他是根草!有你这样硬要儿子去认别人当爹的爹么!”

    徐贺冷声道:“我这个当爹的没德行,养不住这块宝,还不如让他攀了高枝去。”

    “我要是给璠爷当了儿子,你有什么好处?”徐元佐当然知道徐贺的意思,可以借这个攀了高枝的儿子谋取不少好处嘛。

    徐贺一时语塞。他再无耻,也说不出这话来。

    “我若是当了璠爷的儿子,家里每个月收入哪里来?”徐元佐问得更详细了:“难道就靠母亲和姐姐给人做针指?我既然当了人家的儿子,那就是铁定一文钱都不会拿来的。否则岂不是成了家贼?”

    徐母心中暗道:你说得倒是绝情。知子莫若母,你若是真能这般绝情,岂会拒绝人家?

    “至于父亲您,明年恐怕真的挣不到一文钱了。”徐元佐淡淡道:“徐家布行这两日跟人签了一笔大买卖,已经卖了棉布、白生绢各一千匹,红绫、黄绫、青素银丝纱各五百匹,这等于多了一家经销行,若是产量不提升,你肯定是拿不到货了。”

    徐元佐上次跟徐贺去松江,见他去了牙行。略一打听就知道,那家牙行做的就是徐家的生意。这也是情理之中,如今松江最大的商行就是徐氏集团。

    “虽然徐家卖得多,但凭什么说我就拿不到货了!”徐贺脖颈青筋暴起,对儿子大为恼怒。

    徐元佐绕过母亲,径自来到的餐桌前坐下,道:“父亲大人,你该先问问我:为何知道这么清楚。”

    “你如今在徐家也是个小管事,知道这些有什么稀奇!”徐贺把头一撇,心中却有些隐隐不安。

    徐元佐给自己倒了水,好整以暇道:“我非但知道这个消息,而且还可以负责地告诉您:这笔货就是我拿的。如今徐家布行的大掌柜就在我那边做客,我只要说句话,整个松江没有牙行会给您供货。”

    徐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整张脸变得猪肝色:“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竟然坑起自家老子来了!若不是……”他手举过头,正要一巴掌打上去,却想到自己来年的生计,硬生生止住动作。

    虽然儿子还是他的,但这个儿子已经长硬了翅膀。

    徐元佐最近锻炼颇有起色,力量已经明显增大了,肌肉有了线条。他并不担心徐贺能够打到他,而且他也知道以徐贺的怯懦,这巴掌绝对打不下来。

    徐母却拦在了徐贺面前,对儿子不满道:“元佐,你怎么能断了自家买卖?”

    “我这一身的骨肉是二位大人给的,还不是一心为了这个家。”徐元佐叹了口气。

    他对母亲的感情还受到身体影响,总有些许亲情,对于父亲徐贺却是早就消磨光了感情和耐心。只是在这个时代,婚姻是真的神圣不可侵犯,离婚等于休妻,被休等于没脸做人。为了母亲,徐元佐也只能捏鼻子忍了。

    这才是真正的投鼠忌器呢。

    不过徐元佐从来都不是消极忍让的人,所以他才需要徐盛提供的货源。

    在阶级社会中只有两种人:掌握了生产资料的人,以及被控制了生产资料的人。除了最顶端的绝对控制者和最底层的无产阶级之外,任何人都在这两种身份之中转圜,在某笔交易中作为甲方,转脸又变成了乙方。

    现在徐元佐面对徐贺,就是以控制者姿态出现。这让徐贺极其不爽,无比憋屈,恨不得用暴力来宣泄内心中的愤懑。

    “我拿这批货是要给父亲拿去卖。”徐元佐淡淡道。

    这句话就像是酷暑之中的冰块,帮助徐贺控制住了内心中涌动的愤怒,也不敢贸然用暴力来破坏希望。

    徐元佐缓缓道:“我拿这批货价格极低,若是转手卖给牙行,吃相就太难看了,所以只能拿出去自己卖。我从未走过商路,父亲却是常走的。更何况,夏圩那边又离不开我。”

    虽然转手卖给牙行是获利最快最轻松的渠道,但对于牙行而言,徐家等于增加了一个交易环节,也就等于增添了一环成本。人家可不知道徐元佐跟徐盛之间的故事,对他们而言徐家就是徐家,这显然是变相的涨价。

    或许他们会看在利益的面子上忍让一时,但这种不满终究会爆发出来。

    徐元佐选择自己卖这批货,虽然麻烦一些,回款周期长,但获利自然也高于转手给牙行,不会造成名声上的瑕疵,而且能够借此控制父亲徐贺。保证家庭稳定也就等于保证了自己的后院不会着火。

    徐贺从来没想到儿子会对礼制社会的绝对父权进行挑战——当然,他也没有“父权”这个概念。他脸上微微松懈下来,口吻也温柔了许多。他道:“你早这样说岂不好?就是要故意气死我么!”

    徐母也慈爱了许多:“儿啊,你现在出息了,能想着家里是好事。你父亲脾气不好,也是为这个家操心的缘故。”

    徐元佐对女人的心思很不理解,对母亲的心思尤其不能理解。如果换做后世的女子,这样的丈夫早就被休了,哪里还肯为他说话?

    徐元佐正眼望向父亲,又道:“货虽然是父亲去卖,但我却要找人与父亲一同去。”

    徐贺怒气又被挑了起来:“你这甚么意思!找人看着你老子?!”

    “的确。”徐元佐诚实地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

第八十四章 请客

    关于徐贺做假账的事,最终不了了之,只有徐母在不高兴的时候拿出来用用。至于徐贺到底是赌瘾复发,输给了别人,还是真的在外养了小三,在目前的条件下也都无从核实。或者说,核实的成本太高,超出了徐元佐目前的承受能力。

    而且徐元佐是个商人,不是科学家。

    求真求解是科学家的本分,商人却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真相,只需要解决问题就行了。比如徐贺的问题上,无论他是赌博还是养狐狸精,真相其实无关紧要,关键是如何保证他经手的银钱回到家里。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让他经手银钱。

    根据历代商人——尤其是西方意大利商人积累下来的经验,财薄分离是个好办法。管账的人不管钱,管钱的人不管账,除非互相勾结,否则钱账分明。

    这里面有个“除非互相勾结”的小条件,仍然存在风险,但大大增加了监守自盗的成本。

    徐元佐要做的就是准备一个这样的人,跟着徐贺一同行商。由徐贺管账,此人管钱。到最后两相核对,自然一目了然。而这个人必须要有定力,不会与徐贺勾结。这倒是不难,因为夏圩的少年们对他这位元佐哥哥正空前崇拜,也有了尊重规则的意识苗头。

    考虑到夏圩少年的年龄太小,阅历不足,可能会被徐贺欺负,所以徐元佐决定排出两人,以数量获得优势。

    这些事都是微末小事,真正需要认真考虑的问题还是分赃。

    从徐盛那边压榨出来的现银是最安全的,因为银子上没名字,谁叫它它都不应,在谁兜里就是谁的。

    其次是田亩,因为都是白契,又是徐盛自己截留的,他比徐元佐这帮人更担心被徐家知道。

    最后是宅院,得在里甲报备衙门过档,不过这是仇老九和牛大力需要担心的事,与徐元佐没关系。

    徐元佐最担心的还是这三千五百匹各色布料。

    这些货都是从徐家布行出来的,卖与谁家在账簿上写得清清楚楚。如果利润没有分润均衡,徐盛很容易就能找到离间的机会。比如让徐诚知道这布料的事。就算徐诚不在乎银子,心里总会留下一个疙瘩。

    ——所以徐诚那边也得给够。

    徐元佐微微皱眉,意识到买方的身份实在是个问题。自己这边的人去徐家商行低价拿货,量还不小,怎么看着都像是管理层勾结,损害股东利益。如果买方身份不妥当,徐诚也不敢就收好处。

    还缺个外人。

    可靠的外人。

    徐元佐站起身,缓步走到前院,进三步退三步,脑中梳理自己认识的各色人等。就在徐母以为儿子中邪的时候,徐元佐终于想到了个极其妥当的人:陆夫子。

    准确地说,是陆夫子的儿子,那位做花布买卖的世兄。

    徐元佐拿定了主意,跟父母打了个招呼便往外走。徐母只觉得儿子性格变化得厉害,前面还针锋相对,像是要搅起一场风波,谁知三言两语之间便风平浪静,莫名其妙要去拜访陆先生了。

    徐贺已经最好了与儿子斗智斗勇的准备,却没想到徐元佐闪身而去,毫不拖泥挂水。这让他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轻飘飘地毫无着力之处。等他反应过来——这哪里是儿子对父亲该有的态度!徐元佐已经走远了。

    一旦他进入了工作状态,那么在行程表之外的所有动作都会被默认为冗余,

    到了私塾门口,徐元佐等到了散学出来的陆夫子。

    陆夫子见到徐元佐显然有些意外:“元佐何时回来的?”

    徐元佐行了礼:“今早方归,特来给先生见礼。”

    陆夫子虚荣心大为满足,道:“有心了。”他遂又问了夏圩那边少年的事,得知十分堪用,便抚须道:“如此我倒也放心了。”

    徐元佐眯眼一笑,道:“先生教出来的人,总是信得过的,等明年我这边还要铺开摊子去,所需更甚呢。”

    陆夫子面露喜色:“我这几日倒也又物色了几个好苗子,等过完元旦便领去你那边看看。”

    大明社会是个纯粹的农业社会,务农人口无疑第一。而务农首先得有田地,其次就是得有技能。第三还得看天吃饭。最后还要受杂役困扰。

    朱里的居民绝大部分都是手工业者、小商人、船夫和渔民,家中早就没田了。即便乡中有田的人家,也是租给别人,不会自己去种。所以子侄的出路无疑十分狭窄,除了科举考试,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大商行当伙计,继而指望成为掌柜,也算是事业有成。

    这点上其实跟四百五十年后的社会生态很像。

    徐元佐现在就是某个五百强大集团下属公司负责人,在朱里社会已经可以算是一枚小小的成功人士了。

    “那要多谢夫子了。”徐元佐客客气气道,旋即又道:“学生回来得匆忙,空手而来拜见夫子,实在失礼。想请夫子小酌一盏,还望夫子赏光。”

    陆夫子哈哈一笑,道:“如此甚好。”正说着,徐良佐从塾里出来,见到哥哥格外兴奋。

    徐元佐不等弟弟说话,便道:“良佐先回家跟二位大人说一声:我在陈家楼请先生小酌,然后你也过来斟酒服侍吧。”

    徐良佐一听今天可以下馆子,口中馋涎便忍不住流了出来,匆匆跟夫子行礼,便朝家中跑去。跑出一个拐角,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啸。

    陆夫子现在看徐家兄弟格外顺眼,大的那个能给他长脸带来实惠,小的那个又是读书种子。以如今徐家的人脉来看,说不定还能出个生员呢!

    徐良佐侧后半步,毕恭毕敬走在陆夫子身右,往陈家楼去了。

    陈家楼就在北大街上,听名字倒是不输给郡城的大饭庄,其实只有两间开面,楼上临河有个雅间,还是女儿出嫁之后,闺房改的。一共只能三五张桌子,因为朱里本地人都不会去吃,自然标价高些,靠过往商旅过活。

    陈家夫妇便是饭庄的东家、掌柜、跑堂、大厨……见陆夫子和最近镇上的大红人徐元佐来了,连忙迎出来,脸上堆笑:“陆夫子,徐小哥,今日吹得好风,二位既打门上过,岂能不进来坐坐?”他们本是客套,指望着两个儿子日后能得照顾,并非真心邀约。

    却不料二人当真朝里走去,徐元佐还道:“请陈家大娘准备一壶好酒,切些嫩牛肉,炒个素菜,炖碗蛋糕,一尾清蒸鲈鱼,白灼鲜虾,鱼肺做成醒酒汤。”

    陈家夫妇顿时喜笑颜开,没料到竟然能做成这么一笔大买卖,连忙道:“正好正好,早间李屠户家才进的牛肉,花糕也似的,我这就去买来。”

    大明律禁杀耕牛,老牛要报备官府之后才能屠宰。但是目下猪肉多有膻味,牛肉终究还是桌上佳肴,所以上有政策,下面自有对策。

    陆夫子见徐元佐点的都是好菜,心下满意,一边道:“元佐不必破费太甚。”

    “要的,要的。”徐元佐又问道:“楼上雅间干净么?”

    陈家男人连忙笑道:“小哥这般说的,我一日三遍清扫,就是为徐家哥哥这等贵客预备着呢。”

    徐元佐这才躬身比请,道:“先生请抬步。”

    陆夫子笑呵呵地上了楼,倒也不是第一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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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贵客驾到

    虽然朱里是个连镇都算不上的地方,但终究是客商往来之地,陈家做了许久的饭庄还是知道规矩的。先上了一壶三白酒并一碗佐酒小菜,好让两人等得不着急。

    徐元佐给陆夫子斟满酒,问道:“夫子别来无恙?”

    陆夫子微笑道:“倒是还好。”

    徐元佐抬头看了一眼,笑道:“学生看夫子面色,家中定有喜事。”

    陆夫子眉毛一挑,却有些叹了口气,半开玩笑道:“你这相面功夫稀疏得很,看来无法以此谋生啊。”

    徐元佐哈哈一笑:“那是自然,我还是安心当我的小掌柜便得。”他听陆夫子口气,看来家里不甚美满,实在是大大的好事,自然高兴。

    “不过夫子受人仰望,世兄又有才干,缘何兴叹呢?”徐元佐出言探问。

    陆夫子又叹了口气,道:“还不是我那犬子,叫人不省心。”

    徐元佐心中一动,道:“世兄才俊过人,先生这般说起来真是有过苛之嫌。”

    陆夫子摇头道:“远不如你。”他顿了顿,又道:“今年挣得钱虽比往年多些,但是听闻郡城的布价又要大涨,岂不烦心。”

    徐元佐微微颌首,心中闪过一丝得意:这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啊。只是这得意劲刚起来,又被另一个念头打消了:自己既然知道陆家做花布生意,也知道如今布价看涨,缘何没想到陆家本就该面临这个困扰呢?实在是思虑不够周全啊!

    陆夫子却不知道徐元佐内中自省,只见他突然沉默下来,以为他也为自己思虑,心中竟然有些感动。他安慰道:“这事也不是你我能定的,都是那些大家豪族定的。”

    徐元佐浅浅抿了口糯米酒,道:“夫子,您既然与徐大管事是旧交,为何不走他的门路呢?”

    陆夫子微微摇头:“元佐啊,往日只教你读书写字,却没教你人情世故啊。”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这人情,最忌讳的就是有来无往。我将你荐给他,这是彼此互利的事。但我去求他买布,即便以银子酬谢他,他也是亏了。为何?因为他还得去求别人呢!人情债可比银钱债贵得多啊!”

    徐元佐微微颌首,道:“先生所虑,倒是有些道理。”

    “别让人家为难,尤其不能让朋友为难。你让朋友为难几次,日后也就没朋友了。”陆夫子道。

    徐元佐跟着沉默了一会儿,把握着节奏,道:“夫子,莫若我去给世兄转圜一番。想那边布行的大掌柜,在园子里一住好些天,也算是有些交情。”

    徐盛现在还被关在夏圩新园的柴房里,徐琨暗中派人打听,但这种事却如何敢张扬?

    陆夫子眼中闪过希冀之光,却道:“平白欠人人情……”

    “也未必。”徐元佐低声道:“徐盛此人一贯中饱私囊,只要给他一些回扣,他便能从布行里拨出货来,价钱肯定要比牙行里拿便宜些。”

    徐家布行等于厂商,牙行、商栈都是经销商。从厂商直接拿货自然是要便宜的,只是这样却会损害经销商的市场。

    不过在现在这个光景之下,谁在乎呢?

    想来牙行、商栈都不会计较。

    也未必敢计较。

    徐元佐说罢,陆夫子微微前探:“若真能如此,我家怎会小气?”

    “这里头……”徐元佐干笑一声:“也请世兄与家严一道走走。”

    陆夫子眼珠一转,知道徐元佐的身份不适合直接帮自己父亲拿货,已经知道自己儿子是挡箭牌,自然一拍即合:“如此两厢得利的事,自然是好的!”

    徐元佐又道:“我大约还要偷偷打徐管事的旗号,所以那边还得夫子出面去谢人家,只当不知是我在其中转圜。”

    “那是自然。”陆夫子一付老吃老做的神情:“我自有分寸。”

    徐元佐嘿嘿一笑:“既然如此,过几日我便将文契弄来。”

    “到时候你也别老往回跑,派人送个口信,我自叫你那不长进的哥哥过去。”陆夫子道。

    徐元佐也有此意,当即点头称是。

    不一时,徐良佐来了,陈家夫妇也接连上了热菜,雅间之中杯盏交错,大快朵颐,自不用提。

    陆夫子解决了家中难题,眼看来年收入有了保障,自然高兴。徐元佐没有欠人人情,将自己与陆夫子关系又拉近了许多,也解决了自己的需要,实乃一石三鸟。徐良佐毫无心事,平白有了个大吃大喝的机会,实乃三人之中最快乐的一位了。

    徐元佐又趁机将联宗续谱的事透露给了陆夫子。陆夫子虽然只是淡淡恭喜,却必会将这消息传播出去,所以徐元佐也等于向全朱里宣告自家与徐阁老家乃是亲戚。

    一餐饭吃得酣畅淋漓,陆夫子下午的课程自然也就打算放羊了。

    徐元佐回家与母亲打了个招呼,见父亲为中午吃饭没请他而闷闷不乐,索性早些赶回夏圩,那边还需要他坐镇呢。

    夏圩与朱里虽然不远,但是交通费用对于小门小户而言却很令人心疼。徐元佐自然不计较这些,就跟后世打车一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已经引了船夫时常过来揽生意。若是日后商榻镇那边的客栈开起来,恐怕徐元佐还得长包两条船。

    冬天的河流较缓,全靠船家卖力。徐元佐躲在舱里,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那边船家,可是从朱里来的?”

    听声音,来者正是罗振权。

    徐元佐拉开船篷,顿时一股冷风冲了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差点连眼睛都睁不开。

    “罗大哥,是找我么?”徐元佐回喊道。

    罗振权不惧冷风,站在船首,见了徐元佐总算松了口气,道:“琨二爷来园子里了,请您回去招待呢。”

    徐元佐笑了笑:“多大的事,且请他安坐喝茶就是了。”

    罗振权当着船老大这外人不好说话,道:“就怕跟园子里客人两厢撞见,不方便。”

    这客人自然是指徐盛了。

    若是在后世,给徐元佐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等绑架监禁的事来。但现在这个时代,被抓住定罪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要有足够的利益,犯点罪又有什么关系。这也不是说徐元佐没有操守,或是内心邪恶,只能说他道德灵活性略高罢了。

    徐元佐示意罗振权那船老大掉头回去,两船并行,方便说话。他道:“客人那边招呼得可周到?”

    “九爷和大力都有弟兄在那看着。”罗振权道:“他们不买琨二爷的账,反倒方便。”

    “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徐元佐笑道:“我本就是要去拜会琨二爷的,只是事情多没顾上。如今二爷亲自来了,这是好事啊。”没有做好万全策应,徐元佐也不敢轻易去徐琨的私宅,万一那小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自己可就跟徐盛一样陷进去了。

    这虽然有些小人之心,但徐琨本就不是什么君子,连买尸陷害的事都能做出来,绑架监禁算得了什么?

    罗振权还是有些担心,道:“这客人也住了许久了吧。”

    “左右一日两顿饭的事。”徐元佐留下徐盛不放,本就有等徐琨入套的意思,现在徐琨来了,正好完成最后收口。

    罗振权看着徐元佐的侧脸,突然发现朝夕相处顶头上司面相变了许多。只从侧面看,似乎脸盘小了,山根耸峙,颇有些坚韧之色。再看他抿嘴带笑,目光坚定,正是当年那些纵横海上的大船主气象。

    “你好像英俊了不少啊。”罗振权不小心吐露道。

    徐元佐转头看他,脸上笑意盎然:“是说我长开了么?”

    罗振权不置可否,道:“不过男儿家长得俊也没什么卵用。”

    “非也非也。孰不闻:姐儿爱俏,鸨儿爱钞?可见男人最重要的也就是手中钞和脸上俏了。”徐元佐打趣罗振权道:“二者占其一,总不至于打光棍。”

    罗振权一恼:“我已经相中了一家姑娘,待过了年我爹回来便去求亲。”

    “那是,你现在也是有钞之人了。”

    后面划船的船老大听了两人说话,虽然不甚明了,却也咧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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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暗藏洞天

    徐元佐回到园子里,先去洗脸换了一身见人的衣裳,方才缓步走向小会客室。

    徐琨已经在那边等了大半个时辰,耐心耗尽,若不是心虚,恐怕早就砸东西大闹起来了。尤其是接待他的罗振权径自走了,而主事者徐元佐却压根不肯露面,这让他更以为痛脚被捉,忐忑不安。

    只听得吱呀一声,会客室门轴响动,徐元佐迈步而入。

    徐琨差点跳了起来,硬咬牙撑起城府,冷哼一声道:“要见徐大经理还真是不容易啊。”

    徐元佐笑了笑,径自在另一侧坐了,从容道:“累琨二爷久等,实在不好意思。”

    “我看你好意思的很。”徐琨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徐盛呢?”

    徐元佐笑了笑:“我还以为二爷要先问那尸体的事呢。”

    徐琨面露慌张,像是被针扎了一般跳将起来,厉声喝道:“什么尸体!什么尸体!你怎敢平白污蔑人!”

    徐元佐并不起身,反倒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小腹,好整以暇道:“自然是没有什么尸体的,因为人没死嘛。”

    徐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喘着粗气,狠狠盯着徐元佐。

    “徐盛谋杀未遂,现在人和苦主都在我手里。”徐元佐悠悠道:“我这几日正想拜见二爷,讨个条陈呢。”

    徐琨咬得后槽牙咯吱作响,良久才从牙缝中吐出一句:“什么条陈!”

    “小子我也是为徐家效力,唔,对了,该改口称您为二叔的。”徐元佐笑道;“侄儿新近拜了义父,又蒙老爷怜贫惜弱,让我家联宗续谱,如今是真真的一家人呢。”

    徐琨颓然坐倒,道:“你算是出息了,就敢在我头上动土了?”

    徐元佐也没料到徐琨对“徐家人”概念的重视,颇有些意外,感觉自己对大明宗法社会还是缺乏体验。他道:“岂敢。小侄只是希望二叔能够放过侄儿一马。不要再弄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平白让外人得了便宜去。这回为了堵苦主和打行的嘴,小侄也是替二叔花费不少。”

    徐琨冷笑一声:“就算有事,也是徐盛的事,与我何干!”

    “二叔,徐盛未必肯为您背这黑锅呢。”徐元佐微微笑道:“小侄留他这几日,就是怕他出去乱说,污了二叔名声。”

    “你倒好心!”徐琨冷声道。

    “二叔能体谅,那便是最好了。”徐元佐笑眯眯道。

    徐琨故意冷了一会场,见徐元佐也不说话,终于耐不住性子,道:“给个条款吧。”

    徐元佐也不逼迫他,笑道:“活的五千两。死的一万五千两。”

    徐琨差点又跳了起来:“你这竹杠敲到我头上来了!”

    “二叔不着急嘛。”徐元佐伸手虚按:“这五千两也不是要您的现银。”

    徐琨这才勉强坐定,听他继续说下去。

    “只要二叔列出五张借据,日后侄儿若是有求于你,便用这借据还你。您看如何?”徐元佐道:“当然,若是您不愿意了,小侄便去找大父承兑。”

    徐琨、徐瑛虽然在外名声不好,但徐家的家教其实很严。徐阶若是知道儿子欠了数千两赌债,不定会气成什么样。轻则一顿家法,重则逐出家门,都是可以想象的。

    徐琨气得脑袋都蒙住了,但是考虑到自己这回的确落在人家套里,至今还有个手下没有放出来,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

    “我真恨不得要个死人!”徐琨咬牙切齿说道。

    徐元佐微微颌首表示认同。

    徐盛若是真的死了,这事对徐琨而言也就算是结束了,无非是欠了一笔巨款罢了。不过以徐元佐对徐琨的解读,此人绝不舍得多出这一万两,彻底买断此事。因为此人就是这么个小家子气,岂能做出大手笔来?

    徐琨却不知道徐元佐对他鄙视,咬牙道:“我写给你,把人给我放了!”

    徐元佐嘿嘿一笑,起身道:“二叔安坐,侄儿去取借条。”

    徐琨心中暗恨:你连借条都写好了!可见狼子之心!这回虽然让你逃过了,日后总要讨回这笔账来。

    徐元佐回来的时候,非但带了五张只欠签名画押的借条,还有罗振权。

    只看看罗振权一脸凶相,徐琨也放弃了最后的抵抗,乖乖在借条上依次落款签押,再看借款人,却写着牛大力这么个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中人安道宁,也是个没听说过的。

    “好了!都依了你,徐盛那狗才呢!”徐琨把笔一掷。

    徐元佐小心翼翼取了借条,吹了吹墨,道:“徐管事已经在候在门口了。”

    徐琨一甩袖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哼,朝外闯去。

    很快便传来一声“砰”响,正是徐二爷用脚踹门,发泄内心中的愤恨。

    罗振权朝外看了一眼:“踢坏了得要他赔。”

    徐元佐摇了摇头:“大人有大量,别跟他计较了。他已经很可怜了。”

    罗振权斜眼看了一眼徐元佐手上的借条,道:“我觉得你这手玩得不漂亮。他若是不认,你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会告到阁老面前的。”徐元佐淡淡道。

    “阁老也最多责骂他一顿吧,不过就是欠了赌债的小事。”罗振权想想自己欠了赌债也不过被老爹追几里路打几棍子,阁老就算想打也未必有那个力气呢。

    “还会让他把强买的民女放归。”徐元佐道。

    罗振权讶然道:“什么民女?”

    徐元佐将其中一张借条给罗振权扫了一眼,反正他也不认识字,径自读道:“兹因欠赌债并因采买义女晴雯故……”

    “什么采买义女晴雯?晴雯是谁?”罗振权茫然不解。

    “我编的。”徐元佐理所当然道:“他再破罐子破摔,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个人来。只要他敢不听话,我便叫这晴雯的一双老人告到衙门去。”

    罗振权吸了一口冷气:“这便是逼良为贱了。你这手真是狠辣,他没看出来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徐元佐收起借条:“所以嘛,签任何文本之前,都得仔细读一读,不能因为开头几张一模一样,后面的就不检查了。唔,还有,尤其不能在暴怒的时候乱签东西。”

    “他当时若是看出来了呢?”罗振权觉得不可思议。

    “那就给他换张借条呗,反正我又不吃亏。”徐元佐坦然道。

    罗振权连连点头,心中暗道:你比我见过的海佬船主都要无耻得多。

    不过他却不敢就此说出来。

    徐元佐缓步走到椅子前,深深坐了下去,拉伸双臂,常出一口气道:“徐盛给咱们惹的麻烦总算是彻底完结了,想来他们也能乖巧一阵子了。”

    罗振权也笑道:“他们若是聪明,自然会乖巧些。不过我却指望他们别那么聪明。”

    “是啊,他们随便做了点傻事,你就得了一百亩上田,还有七百五十两的巨款呢。”徐元佐调笑道。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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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人选

    在来到这个新世界三个月,徐元佐就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数额是七百五十两。

    相比之前几两几钱的收入,这笔巨款几乎让徐元佐觉得他能就此退休了。

    想想看,七百五十两啊!

    在郡城买一套三进五间的大宅子,满打满算五十两。再拿三百两购置田地,可以买到二百亩以上的上等水田,租给别人种,足够一家老小吃用了。剩下的四百两作为生产资料,可以买六十架织机,当个作坊主,每年又有数千金收益。

    ——看来小富即安的心态才是穿越众的最大敌人啊!

    徐元佐晃了晃脑袋,从书案上爬了起来,翻开的《论语集注》上印了淡淡一层油汗。美梦初醒本就有些不爽,再看看自己的学习进度,恐怕来年二月份县试连观场的机会都没有了。

    既然读书能读得睡着,徐元佐决定做些提精神的事。于是他翻看自己的秘密小册子,上面记录了二十九个少年的身份背景,以及每段时间的考语。没人见过这本花名册,否则难免会心中起个疙瘩。

    这里面写的可都是赤裸裸的真话。

    徐元佐甚至还给这二十九个少年打了分数,姜百里、顾水生、陆大有三人的分数遥遥领先,但也只有六十分。这是以徐元佐的要求,勉强及格。

    再往下有个萧安,平时闷声不响,颇有些徐元佐早年的意思。业务技能倒是十分过硬,学算盘学得很快。上回徐元佐假装无意地考他,发现他已经能够心算一些比较复杂的大式子了。

    徐元佐记得自己当年读小学的时候,珠算兴趣小组的小伙伴都有一手心算的本领。看来这是一条锻炼门径,与他这种天然金手指还是有极大不同的。

    此人的分数是五十六,之所以被扣到了不及格,是因为他太过迟钝,让他算账可以做得很漂亮,但是不知道像姜、顾、陆那样明确自己的定位,未能及时有效地向徐元佐表忠心。所以只是一个业务强人,而非储备干部。

    ——如果将他放出去,跟着父亲和陆世兄跑跑码头,会不会启发他对我忠心呢?

    很多人都是出了国才爱国,并非他们在国内的时候不爱,而是他们意识不到自己爱国。就像是上了岸的鱼,离开水才知道离不开水。

    徐元佐取了一张纸,写下了萧安的名字。然后继续翻这本小册子,前后看了两三遍,倒是对部下们的印象深刻了,可惜没找到个机灵又可靠的适合人选。

    说起来也是这些人接受培训的时间太短,又不像是四百五十年后,社会商业气氛浓郁,只要看过电视的人都知道职场上该怎么做。

    徐元佐只好在萧安的名字下划了一道,起身出了宿舍门,往办公室去了。

    萧安一直在财务室,除了开会几乎碰不到别的同事。他虽然也像其他少年那样敬畏徐家哥哥,但是他无法像别人一样能够表达出来,甚至连挤出一个微笑都有些困难。

    “安哥儿,经理叫你。”

    少年之中年纪最小的朱和光是徐元佐的秘书,跑腿打杂,做各种勤杂琐事。虽然总务部本就是做这种事的,但能够将辅助工作做得这么投入,却只有朱和光一人。

    甚至超过了陆大有。

    关键是他年纪太小,阅历不足,放出去容易被人欺负。若是他能坚持二十年如此,一朝成执掌一省商号的大掌柜也并非做梦。

    萧安抬起头,木然地点了点,算是表示知道了。朱和光知道安哥儿的性子,不以为意,又去忙自己的事了。萧安等朱和光跑远了,方才想道:我该谢他的。

    他做好了日记账,收拾好桌面,方才“赶”去徐元佐办公室。

    徐文静坐在后面,看到萧安这个反应,无奈摇头。

    萧安虽然不是第一次到大办公室,但是每次进来看到坐了那么多人,还是有些不习惯。他溜边走到里面,见徐元佐正在看报告,便立着不动。

    徐元佐无意间抬头,方才看到有这么个人站在那里。

    “你是想吓我一跳?”徐元佐笑了。

    萧安露出一个迷茫的表情。

    徐元佐立刻联想到了自己接手前的“自己”,心中暗道:朱里肯定是风水有问题,特产雨人啊!

    他站起身,走到萧安身边,抬手敲了敲花格,发出咚咚声响:“看,以后到了就这样敲三下。”

    “诶。”萧安总算给了点反应。

    徐元佐觉得花时间教这个是有必要的,否则日后他有了自己的办公室,萧安很可能在门口等到他出门……

    “安哥儿,叫你来是有桩事体交代。”徐元佐坐回自己的座椅,示意萧安坐下说话。

    萧安这才坐了徐元佐对面,双手放在大腿上不住地摩擦。

    徐元佐道:“是这样,上次开大会你也在,还记得咱们明年要做的事吧?”

    萧安茫然地看着徐元佐。

    徐元佐道:“咱们明年要拓展商路,将客栈业务推广到松江外延。”他顿了顿又道:“所以得有个人去走一遭,看看从郡城出去,沿途都是何等光景。乃至于到了西安,又是何等光景。商货是否有利润,客栈是否能赚钱……我需要一个可靠的人做市场调查。”

    听到最近耳熟能详的“市场调查”四个字,市场部少年们纷纷抬头。因为年纪的关系,他们还不知道掩饰脸上的疑惑,分明是在说:这工作不是我们的么?

    “这工作不是市场部的么?”萧安问道。

    徐元佐微微点了下头:“市场部抽不出人手来。叫你去,一则是你老实本分,做事认真。再则嘛,路上有不少银子要你看管,还要做好草流细流,最好能建个账。这工作市场部的同事不熟悉,所以要你去。”

    萧安点了点头,迟疑道:“我就怕迷路……”

    “我已经帮你找好了向导,路线都是他们走熟的,你一言不发跟着就行。”徐元佐又忍不住关照道:“到了外面多看多听,少说话。”

    众少年心中纷纷暗道:你倒是让他多说几句试试啊?

    “好。”萧安重重点了点头,算是承诺下来。

    徐元佐开始考虑重新对萧安进行评价,这已经不是迟钝的问题了,简直是愚笨啊!

    “你先去忙吧。一般是二月出发,出发前再知会你做好准备。”徐元佐道。

    “是。”萧安起身行礼,方才告退。

    徐元佐看着萧安的背影出了办公室,对那些探头探脑的少年们干咳一声,整个办公室又进入了工作、学习状态之中。

    现阶段,多识字多读书,也是少年的工作之一。

    萧安回到了财务室,正要落座,就听到里间的徐文静叫道:“安哥儿,你来一下。”

    萧安登时有些窒息,要说见徐元佐只是让他不自在,那么见里面的徐家大姐可是令他忐忑不安。

    好不容易挪到了里间,徐文静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汇报一下吧,经理叫你干嘛?”徐文静双手放在官帽椅的扶手上,还真有些威势。

    “是叫我出差。”萧安又将刚才徐元佐的话细细重复了一遍。他虽然反应迟钝些,有些时候给人一种无知的感觉,但是记性却是很不错的。

    徐文静听完,大致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虽然不知道弟弟在背地里做的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却知道弟弟从布行为父亲拿了一批货。一听萧安如此说来,又是走西北商路到西安去,那九成九是为了监督银子能够顺利回来。

    徐文静等萧安说完,问道:“你可知道跟你同去的是谁?”

    萧安摇了摇头。

    “若是一个年长之人,你说在外面是听他的,还是按照徐经理的嘱咐做?”徐文静问道。

    萧安想了想,道:“自然是听徐经理的。”

    徐文静满意地点了点头,增加了问题的难度:“若那人是徐经理的父亲呢?你是变通地听经理父亲的,还是坚持徐经理的吩咐不变?”

    萧安想了更长的时间,长到徐文静都忍不住要给答案了,方才道:“除了徐经理吩咐差事上的事不变,其他的,我都可以听经理父亲的。”

    徐文静总算松了口气,关照道:“到了外面,能不用的银子就千万不能用,手一定要紧!”

    “是。”萧安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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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签约

    徐元佐从朱里回来之后五日,陆夫子果然如期而至。他身边跟着个年近三十的青年,不知是否为了考试,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考官爱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位青年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陆夫子的独子陆鼎元。

    陆氏父子后面,还有两个背着小包袱的少年,清清秀秀,看起来也就十二三岁的年纪。陆夫子介绍了陆鼎元,便将他们两个拉到徐元佐面前:“这两人你可还有印象?”

    那两个少年躬身行礼,满脸期冀。

    “呵呵。”徐元佐自然是想不起来的。

    陆夫子调笑道:“这两人跟你同窗三载,你竟记不得人家面孔。”一旁的陆鼎元、罗振权都纷纷陪笑。

    徐元佐轻轻敲了敲额角:“这没办法,我跟这些小友隔开远。”

    义塾上课是一人一座,年幼的靠前,年长的靠后,徐元佐这种年长愚笨的,一直坐角落。如果不是那五两开讲银,夫子等闲是不会照顾到他的。

    陆夫子笑了笑:“我今日带这两人过来考试。”

    徐元佐猜也是这么回事。看陆夫子这个态度,又说是考试,不说推荐,可见这两家都没有给陆夫子好处。那么陆夫子大约是来投石问路,想看看徐元佐能否兑现当日在义塾关于“多多益善”的承诺。

    “这两位师弟想必不会差的。”徐元佐亲切地看着两人,道:“不知学到了何种程度?”

    “三百千已经读通了,《论语》能够粗读。”陆夫子道。

    徐元佐看这二人十二三岁与弟弟良佐差不多年纪,说不定还是良佐的小伙伴,读书进度也到了《论语》,远比自己当年快得。与良佐相比不知高低,但绝对不算差的了。这样的天资若是努把力,应该有资格下场搏个功名,却送到了这里。

    “是家里想让他们早些学徒?”徐元佐问陆夫子。

    陆夫子点头道:“我也见他们资质尚可,再苦读七八年,未必不能搏个生员。不过他们家里大人还是指望他们早些学徒,做个伙计。至于读书嘛,识字也就够了。”

    徐元佐看着二人并没有遗憾的神情,便道:“经济营生可以先学起来,不过读书之事却不能就此荒废。我们这边是白日里做事,夜晚中读书。你二人也不着急考试,先住三日,看看这边实情,再决定考试与否吧。”

    这三日自然也是徐元佐要观察他们品行、习惯,若是品行不良,考试就是一道铁将军把守的雄关了。若是可以调教,考试就不过是个形式。

    两人颇有礼貌地谢过徐元佐,退到一边。

    徐元佐接下去就要跟陆夫子谈来年贩布的事,不需要这么多听众,示意罗振权先将他们领下去安顿。

    “夫子,世兄,从行里取货的契书我已经准备好了,且随我来。”徐元佐将两人带到了小会议室,让他们宽坐,自己且去宿舍取徐盛签好了的契书。

    陆夫子与陆鼎元也都算见过些许世面的人,进来这里目不斜视,每每扫过架子上的摆设,内心却都会激起波澜,强忍着没有出手探看,以免丢了身份。

    陆鼎元定力差,等徐元佐一走便凑近观赏,啧啧有声:“这都是官窑的瓷器。”

    “嘘!”陆夫子皱眉斥道:“怎这般眼浅?!丢人现眼!”他自己却也是看着几幅唐伯虎的真迹拔不出眼睛,暗道盛名之下无虚士,唐伯虎能有那般名头,果然超凡脱俗。

    陆鼎元被父亲一喝,方才回到椅上,环视一圈,道:“父亲,你这学生真乃奢遮人物也!”

    “这却是应了人不可貌相。”陆夫子叹了口气:“看他读书浑浑噩噩,没料到一旦出来做事,反倒如鱼得水一般。”

    “若是这回拿个几百上千的货色,走一遭南京就能赚好些。”陆鼎元笑道。

    “至于怎么走,且听元佐安排。”陆夫子虽然不做生意,但是识人多。他对徐元佐家知根知底,徐贺不也是他的学生么?所以他知道徐贺走得远,一直走到西安。寻常行商走到南京、扬州,都是较近的地方,然后转手,他走那么远,收益自然更多。

    陆鼎元知道言下之意,颇有些不屑道:“还是就走走南京扬州……或是镇江也好。他父亲的事我也知道些,说是走到西安,带回的银子却还没有转运到扬州的多,那还费什么力气?”

    “松江这么许多商贾人家,有的坐地卖货,有的走南京,有的走扬州,再远的走临清……他们为何不走西安?”陆夫子冷冷问道。

    西安在洪武之前为长安、雍州,宋设京兆府,元为安西王府、奉元路。且不说汉晋,大唐时候的长安简直是一个传奇,几乎等于世界的中心。宋太祖赵匡胤也曾想过迁都长安,只是臣下反对方才作罢。

    洪武二年,大将军徐达进兵奉元路,即改名为西安。洪武三年,西安为太祖次子朱樉的封地,是为秦王国。洪武二十四年,皇太子朱标西巡,提议迁都西安,只是因为早逝,此事也就没人再提了。

    明朝以就九边为重镇,陕西一省就占了四边。西安作为陕西心脏,地位自然尊崇,是晋陕商帮的枢纽要地,甚至说是大本营都不为过——如今晋陕商帮还是晋商与陕商分庭抗礼,距离晋商独大的日子还在五十年以后。

    别的商货需要层层转手才能从松江到西安,中间每个环节都有人要分润一些。若是直接从松江运达西安,省去那些中间商,自然更得数倍利益。

    雇脚夫,找向导,这是谁都能做的事,为何整个松江就徐贺做呢?难道徐贺有超人的眼光?不!与其那样说,还不如说:难道松江府的商人都是傻白甜?

    “这……”陆鼎元正在寻词,却听见外面脚步声响,徐元佐已经回来了。

    徐元佐推门进来:“累夫子和世兄久等了。”他拿出一叠契书:“这些文契是布行徐盛签押好了的,也有中人的签字。只要世兄落了款便是。”

    陆鼎元不禁眉开眼笑,就要伸手去拿。

    徐元佐却是塞上了另外一摞,笑道:“不过世兄还是先与家严签了这内部分成的文契吧。”

    开玩笑,怎么可能只有陆家与徐盛的合同?那样徐元佐岂不是把自己踢出局了么?

    陆鼎元只是个招牌遮掩,外人只能查到他与徐盛有商贸往来,却无法从陆鼎元查到徐元佐。作为最起码的商业规矩,这种挂牌也不能单凭信任,一样得有契书约束,这便是徐贺要与陆鼎元签订的合同了。

    陆鼎元拿过合同细细审读,心中暗道:这小子倒是精明,哎,他该早说啊!往年这文契都是娘子把关,我倒不曾上心过……

    徐元佐见陆鼎元眉头皱起,却不知道他是因为不通文牍,只以为条件不够优惠,脸上的笑容也就冷了下来,道:“世兄,这回累您走一遭,虽然只分一成净利于你,但算上通关脚钱,压货银钱,吃喝用度,从毛利上看却是不下三成。”

    徐元佐望向陆夫子:“夫子是知道的,咱们拿货不容易,四处打点分润,我家能拿个三成也就到头了。”

    陆夫子知道最后的净利是要分一成给徐诚的,如果按照一成净利等于三成毛利计算,那么等于三家各拿三成,剩下那一成肯定是要给徐盛的,否则人家为何肯便宜给你?

    最主要的是,陆家只是出人出力,不用出银子啊!

    陆夫子瞪了儿子一眼:“做事爽利些!没地叫人小瞧你这气度。”

    陆鼎元把牙一咬,将契书一放,故作豪爽道:“我还怕师弟会坑害了我么?且拿笔来。”说着便掏出了自己的私章,看准正反,盖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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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拓展人脉

    宋人留下一本《艾子杂说》,于是有了“一蟹不如一蟹”典故。

    徐元佐原本看陆夫子不过是个庸人,等见了世兄陆鼎元,才知道陆夫子这位庸人还算是庸人之中略为不庸的,而陆鼎元才是真正的庸人。

    当然,陆鼎元的庸碌水准如果可以打三分,那么还是远远领先于徐贺的零分——因为徐贺之所以能得零分,是因为找不到比零分更低的分数了。

    鉴于陆鼎元太不入眼,徐元佐等他签完字、按了手印,理所当然地将契书收了起来,美其名曰:统一保管。

    罗振权适时进来,其实也是徐元佐之前吩咐的。陆家父子不确定罗振权与徐元佐的关系,还以为他不知道内部价格贩布的事,对刚才的交易自然闭口不谈。徐元佐如愿将话题引开,说些长途行商的故事。

    虽然陆鼎元最远也就跑跑扬州,但同样算是长途,一时间有了谈性,滔滔不绝。徐元佐当然不是个舍得浪费时间的人,将话题聚焦到了沿途住宿的问题上。

    “出门在外,最重要是守着货。”陆鼎元还自觉是投桃报李,传授徐元佐经验阅历,颇为自得:“行车要有人押车,坐船要有人宿船,绝对不能离开货物半步。”他道:“有些时候渡船不凑巧,不得已要在码头附近找客栈,货物也一定要做好标记,防人盗换。”

    “客栈若是修得干净,却要贵些,还有行商住么?”罗振权随口替徐元佐问道。

    陆鼎元自恃与徐元佐“兄弟”论交,要比罗振权地位高,对他不用讲究情面,道:“住店哪里有那么许多讲究?别看新店洒扫得干净,人却不牢靠。出门在外最怕住进这种黑店,损失财物也就罢了,害了性命如何是好?”

    陆夫子颌首抚须,道:“元佐,你不大出门,江湖风波实在可怖,这上头你却该听听鼎元的。”

    陆鼎元有了父亲的支持,也不顾徐元佐满脸木然,继续道:“而且新店最是讨厌。店家不认得客人,若是不查路引,他们自不放心,里甲乡老那边也说不过去。若是用心查照,我等客商却不方便,谁耐烦那般伺候。”

    徐元佐知道大明的路引制度,虽然不如唐宋时候那般严苛,但也不会让百姓自由迁徙。

    “路引是怎么回事?”徐元佐问这话倒是有些让人吃惊,因为他爹就是朱里走得最远的客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不过陆鼎元也没多说,解释到:“路引好办,只要拿了户帖到县里户房去,自然可以办。不过多多少少要给些孝敬,否则拖你十天半月终究不美。到了外面其实倒没那么多事,过钞关的时候偶尔会要查你,那是嫌你好处给少了,补足了便是。

    “平时住老店,都是认熟的客人,店家自然不会查看。不过你若是换了牙行,头几次也得备好路引或是户帖,否则怕他们见你没有身凭欺负你。”

    徐元佐长哦了一声:“那若是有人带着就可以不用路引了?”

    “像你这样出身的子弟当然不用办什么路引。”陆鼎元理所当然道:“你只要跟令尊走几遭,路上都认得你了,谁还看你路引?”

    徐元佐知道万历之后是明朝各种制度的大崩坏时期,没想到路引制度在隆庆时候已经崩坏若此了。如今只是隆庆二年,想来苗头应该在嘉靖早年吧,反正在嘉靖背景下的明人小说中就没见路引出场。不过这样也能理解为何隆、万时期商品经济会得到发展。

    “关键还是得脸熟,若是走新地方,必要熟人带着的。若是幼童还好,若是带个壮丁过去,想来还是有人会查的。尤其是闹倭寇的那几年。”陆鼎元对自己的身份也担心起来。

    “世兄大可去县衙开张路引,钱财从我这里支取便是了。”徐元佐道:“终究以平安无事,少惹事端为妙。”

    陆鼎元却道:“还是待我回去见了令尊,看他怎么说吧。这开路引少不得吃一回酒,耗费几百个大钱。”

    徐元佐在心中暗骂一声:庸人!脸上却是带着笑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好我也想见见衙门里的官人,混个脸熟。莫若世兄将人请来,小弟做东,既可以结下人情,又可以把事办了,岂不两好?”

    陆鼎元望向父亲。陆夫子清了清嗓子,道:“这事原不是个事。如今县里户书是我蒙学同窗,先后脚补的生员,叫出来在太白楼吃顿席面就稳稳妥妥的了。”他说的自然是“结人情”,帮徐元佐拓人脉,否则光开路引也太过奢华了。

    徐元佐心中一算,太白楼的四人席面最多不过花个五七钱银子,在刚刚吃了大户之后,一两银子以下简直不算事!

    “有劳夫子了。”徐元佐虽然道谢,却并不显得很兴奋。

    陆夫子见徐元佐这个态度,心中却是不由高看一眼:现在这个学生已经开始不将吏目放在眼里了。

    当然,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人一旦膨胀就会犯错,往往还是大错。

    陆夫子本想提醒一下自己的得意学生,但是想到年轻人总是要吃点苦头才会长记性,而且徐元佐若是不犯错,又哪里来的机会在他面前显示一下实力呢?还是让他自己走下去,最好将来撞得晕头转向,哭着求他。

    徐元佐并非目中无人,只是对吏目的能量缺乏直观的认识和体验罢了。

    大明从成祖开始,禁止吏员考进士。这就等于断绝了吏员的晋升之路,所以衙门各房吏目、吏员大多世家传承,少部分是补进来的不第秀才。

    因为大明的举人是按省给名额,南直一省三年取一百三十五个举人,而南直的文化普及率高,考试人数多且质量又高,要想中举实在太渺茫,所以能以生员身份混进公务员队伍也是一桩好事。

    而且徐元佐还想到了一个人,那便是仲嘉先生陈实说的县尊文主,李文明。虽然他是外来户,但是作为县尊大人的私人顾问,地位却比六房书吏更高些。徐元佐权衡之下,觉得应该先跟这位文主搭上关系,然后再去接触华亭县的地头蛇。

    道理很简单,若是这位师爷与县衙书吏们关系好,先见谁都一样,甚至可以一起吃饭;若是他们彼此有间隙,那么师爷更容易口吐实情来寻找盟友,而书吏作为地方土人,并不一定看重徐元佐这个新冒头的小管事。

    在站队方面也是一样,见了师爷,还可以去投靠书吏,但见过书吏之后却不能去投靠师爷。因为得罪了师爷,最多三年霉运;得罪了书吏,那可是一辈子都不顺气——除非远走他乡。

    拿定了主意,徐元佐道:“还要请夫子略拖一拖,临近年节,园子里往来走关系的人不少,一时分不出身来。等到过了十九,衙门封印,我这儿多半也就清闲了。”

    陆夫子点头道:“如此也好,左右我们再上来一次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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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假前焦虑综合症

    或问:老板最讨厌的是什么?

    答曰:放假!

    徐元佐虽是打工出身,继而自己创业成了老板,但他一直有颗工作狂的心,最烦的就是放假、休息、娱乐等等对于人类物质文明进步没有丝毫益处的事。

    可是偏偏大明的假期比后世天朝的假期还要多!各种传统节日要放假那是不言而明的,诸如清明、冬至,若是不回家甚至是触犯刑律的大事!至于皇帝生日也要放假,这也就罢了,谁让这是个帝制国家呢。

    只是春节竟然放那么老长的假期,实在是让穿越者忍无可忍!

    有明一代,每年春节放假是由钦天监从腊月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四天之中选一天出来作为封印日。从这一天封印之后,官府衙门就不上班了——印都封了,当然也没法办公。

    于是可以回家的回家,不能回家的就开始了漫长春节长假。整个假期一直要放到来年正月十五上元节过完,然后才算恢复正常。然而在隆庆一朝,因为皇帝的生日——万寿节是正月廿三,这就意味着刚过完春节,官员们又要分心等着过万寿节,整个正月都别想做什么正经事了。

    所以徐元佐想到这一年中最为难过的时节,实在是愁啊!

    愁得就差掉头发了!

    好在过年之前杀穷鬼收获颇丰,多少也是一些安慰。

    从动产而言,今年园子里买了六头骡子,都是精壮能干活的马骡。

    这种动物对于农耕文明而言简直是个外挂,吃得比马少、比马粗,干活比马给力,跑得比驴还要快些,除了不能生育不能驰骋之外,简直毫无缺点。

    这六头骡子之中,更有一头浑身白色,没有一根杂毛,除了四蹄是黑的,全身雪白如同银锭。当然,它的身价也是其他几头的三倍。盖因主家不是穷鬼,一时杀不得,而徐元佐却是看上了这匹漂亮的马骡,准备买了来作人情。

    中国文人一向喜欢非主流,到了万历时候逼近顶峰。那时候寻常的坐骑已经不能满足标新立异的骚客了,所以张岱有一匹“雪精”,陈继儒有一头大角鹿,骑出去比骏马高车拉风多了。

    骡子不像宝马那样招摇,又温顺听话,文人也不需要它日行数百里,实在是未授官、或是致仕官员的首选。一者表现自己过着林下优游的恬淡生活,一者又能表现自己不同流俗。

    徐元佐这头骡子,自然是要孝敬自己义父的。其实他很清楚徐璠的性格,并不是张岱、陈继儒那样骚客,他更喜欢实惠的礼物。不过他不喜欢不要紧,颇有装逼习惯的徐阶徐老爷子肯定是会喜欢的。

    果然不出徐元佐所料,徐璠在表扬了他的孝心之后,拿着这匹骡子去向徐阶表孝心,也得到了高度赞扬。于是徐璠回来之后,特意关照账房给徐元佐五十两过节银,这也是因为他知道徐元佐有分奖金的习惯。

    徐元佐趁着走动正勤,通过陈实约了李文明出来。李文明对徐元佐的招待规格十分满意,聊得极其投机。虽然座中的陈实有举人身份,对他是个不小的压制,但是徐元佐的白丁身份成功抵消了这点。

    从聊天内容中分析,李文明跟华亭县的吏员们关系也还可以,起码没有结怨。如此就可以让陆夫子前来安排见吏员的事了。

    当然,更要紧的是将徐诚的好处给出去,相信陆夫子会很好地措辞的。

    园管行封账之后,徐文静也就早早回了家。她虽然觉得这边日子过得好,但是更喜欢朱里的环境。徐元佐则找了个由头没有走,跟罗振权两人仍旧在园子里整日闲逛,或者说是检查。他并不想早点回跟父亲见面,以免再生出新的矛盾。

    更何况现在也的确有事要做。

    杀穷鬼杀来的一百亩地已经做成了红契,严格按照大明律的规定,经由官府备案,缴纳了印花税,将田皮田骨一并收入园管行的资产。虽然现在普遍流行白契,也就是买卖双方达成合意,写成契书,各持首尾,但是徐元佐却知道明年就是海瑞海青天巡抚应天十府的时候。

    那时候百姓流传“种瘦田不如告肥状”,只有白契在手,肯定没有任何胜诉的希望。按照海瑞的审判风格,即便是红契也未必过硬呢。

    只是这一百亩地实在太便宜了,不临水的平均每亩不过八分,即便是临水的好田,也只要一两半上下。

    “正好改成一个大园子,这里挖个池塘,土石可以堆在那边,做成假山。”徐元佐走在简单平整过的地里,脑中勾勒园林建筑。

    他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但是曾经也走过不少天下名园,还有的比如上海豫园虽未完成,他也看过了。有这份见识在,一个上档次的园林该有什么,不该有什么,自然都在胸壑之中。至于具体如何精雕细琢,那就是园林工匠们的活了。

    徐元佐只是提出一个大概方向,却让罗振权颇有些仰慕:“不想你连这个都懂?”

    “没什么,见多了自然就知道了。”徐元佐看似谦虚,实则卖弄。

    “你见过多少?”罗振权一付准备打脸的表情。

    徐元佐淡淡道:“我见一个顶别人见十个,个人天赋,你羡慕不来。”

    罗振权走了两步,长吐一口气:“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厚颜无耻之人。”

    “那是你见识少。”徐元佐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在脑中勾画,突然道:“现在是农闲之时吧,咱们先找人把这些地整理出来吧。有些该挖的,该填的,该堆的,都可以做起来了。也方便日后师傅们算料。”

    罗振权这回真的要叹气了:“就安生两天,过完年再说吧?”

    “只争朝夕。”徐元佐站在一块石头上,目光远眺,对隆庆三年充满了担忧。

    当然,这份担忧很快就转移到了年节上。

    现在礼塔汇的店铺大多都关门了,徐元佐回去也不打算带多少年货——主要是他姐姐带回去的。不过土货多少要带点,否则人家还以为他今年没赚到钱呢。

    还有就是该如何面对那个既不着调,更不靠谱的父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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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万之世,驰钱禁、开海贸、一条鞭,资本主义再次冒出了小小的萌芽,大明一步步走向皇朝的制高点。 这是个政商一体,亦儒亦商的时代。 这是个盛极而衰,历史拐点的时代。 这是个纸醉金迷,繁花似锦的时代。 这是个百业待兴,大展拳脚的时代。 这个时代,旧制度终结,新制度诞生,从此大明走上了另一条制霸世界的道路。 “敲响金子,听我说话。” ——徐元佐大明金主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金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金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