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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十二 人字招牌

    乌黑的大辫子一甩一甩,甩在纤细的腰身上,甩在直直的颈背上,甩在飞红的俏脸上,甩在谁人心尖儿上?正是人逢喜事jīng神爽,关灵姑娘满心欢喜,甩着大辫子开开心心走在前方——身形轻盈,小姑娘这是在跳着美妙的舞步,心里更美,小姑娘开心地就要放声歌唱!唱吧,唱吧,风和rì丽云共舞,辫梢衣角齐飞扬;再唱,再唱!杨柳依人蝉声忙,后头一个小和尚!

    无禅也很高兴,无禅攥着一把五颜六sè的糖豆儿边走边吃,眉开眼笑蹦蹦跳跳跟着后头!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滋味啊,甜,甜,甜,直从口中甜到了嗓眼儿,又从嗓里甜进了心里!大姐姐,你真好,无禅终于吃到了真正的糖!无禅一时完全沉醉于这糖果带来美妙的滋味,一时感恩戴德之下又忍不住真心赞美!小弟弟,你也好,乖乖乖,吃完了姐姐再给你买。大姐姐温柔地笑了,笑得比糖还要甜。

    譬如身份来历种种,譬如兴趣爱好种,譬如xìng格特长种种,譬如作息时间饮食规律种种种种,关于灵秀和尚的情报,无禅和尚已经因为手中的一把糖果,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卖给了关灵姑娘。关灵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对付无禅这个天真小弟弟那自是手到擒来,事情顺顺利利办好,不过花掉了三个铜板。很好,很好,一个意外之喜吃到了真正的糖果,一个用很小的代价搞到了完整的情报,两个人都得到了对自身而言格外宝贵的东西,怎不教人欢天喜地笑逐颜开你好我好大家好!

    这,便叫做双赢。

    然而既有赢家,必定会有输家。要不然你赢我赢他也赢,大伙儿喝过庆功酒吃完得胜饭一哄而散,最后又是谁来买单?输家必定会有的,只是那人是谁目前还不知道,反正两个大赢家在姐姐弟弟和和美美嘻嘻哈哈地笑,笑笑笑,好上更加好,再一时关灵大姐姐甩着大辫子回去,大和尚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关老汉忙前忙后摆桌子放凳子取纸拿笔,脸上笑眯眯嘴里大师大师地叫着,殷勤又客套。灵秀和尚点头又哈腰,一口一个老人家连道客气客气,态度恭敬直念阿弥陀佛脸上同样笑眯眯。两个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神态亲密,好得就像,就像是,一家人一样!关灵姑娘见状一怔,旋即大喜:“瞧这模样,莫不是老爹恰好开了窍儿,那个他又恰好对我动了心,就在刚刚走开的那会儿事情已经有眉目了?哎呀羞死个人!”

    无禅噔噔跑过去,扬起手臂欢喜叫道:“师父师父,你瞧你瞧——”

    事情不会这么快就有眉目,想来也没有那么多的恰好,小姑娘便是犯了花痴,也没有病到白痴的地步,以上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而已。想要过去又不敢过去,心里想看又羞答答垂下了头,暗道别瞧别瞧却又红着脸偷偷瞄去——砰,砰砰,砰砰砰,心儿越跳越快了,那里好似有一只小鹿在不停地跑!跑啊跑啊跑啊跑,跑得面颊身上全都热得发烧,却始终跑不出那一隅小小天地,只因为,那里有一个,他!

    他在笑,他在笑,关灵看到白白的牙齿和扬起的嘴角,他笑着,他笑着,关灵看到眼角的纹理和光洁的额头。他有没有看过来,关灵不知道,关灵不敢去看他的眼睛,生怕,生怕,生怕那一双月光般澄澈的眼眸穿过时空,将少女的心事笼罩在万般的羞怯与无比的慌乱之中!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呀,有酸,有甜,患得,患失,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让人再也找不到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有所思,有所想,眼里心里全是他,这种感觉让人气短,让人心慌,可是真的,真的,真的感觉,很美。

    情窦初开,恰似花儿含苞待放,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美丽。

    那里是一个小小的摊位,一桌,一凳,墨盒,纸笔,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在纷纷扬扬的闹市里,就像花间的一株小草,平平淡淡生在那里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他要做什么?要做生意么?他也要做生意么?是的,关灵姑娘看明白了,那个叫作灵秀的人想在这里摆摊做生意。有些意外,有些诧异,他的样子并不像个生意人,这么两手空空的又能做什么生意?

    其实灵秀和尚做什么生意不重要,甚至做不做生意也不重要,小姑娘的心思不会放在那里。说过这是个大大的惊喜,这正是一个大大的惊喜!看这状况,他暂时是不会走了,两个人正好来个朝夕相对rì久生情,此为惊喜之一。你再看做两家做买卖离得这么近,到时候可以隔三岔五过去帮帮忙一回生二回熟,这就叫作近水楼台先得月,此为惊喜之二。再加上大姐姐已经成功的收买了无禅小弟弟作为内线,到时候来个里应外合全面出击,这个灵必可俘获那个灵的……

    哎呀呀羞死人了!

    小姑娘的想法比较多,先不提了。关老汉的想法一点儿也不比自家闺女少,还得说上一说。关海山是什么人?关海山是个很不一般的人,说好听些叫作脑筋活络,说难听了就是老jiān巨猾!作为一个四海为家街头卖艺的老江湖,关海山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赚钱机会的,而作为一个生意人,关老汉更是从这小小的摊位上面嗅到了天大的商机!

    做什么生意并不重要,重要的做如何去做,更重要的是由谁来做。此时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关海山已经看到了数不清的金子银子堆在那里!哪里?哪里?关老汉肚里得意地笑着,关老汉是绝不会和别人说的,关老汉敏锐地地抓住了生意场上最为重要的,先机!哈哈哈哈,老汉自信满满,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你,你,你,还有你们,你们知道他是谁么?老天有眼,老汉的后半辈子就指望他喽!

    他,就是他!

    这只是一个巧合。说的是父女二人同时产生的不良想法。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一时说也说不完的,比如关猛还是很生气,生气老爹为甚不把那个害人花和尚赶跑,反而又借东西又忙活当祖宗一样伺候他!比如无禅还是很奇怪,奇怪这样无比美味的糖果,师父为什么看也不看上一眼的。灵秀有什么想法?灵秀没有什么想法,摊位也有了,这便做买卖罢——

    无论如何,和尚的生意总算开始做了。

    好与不好?天知道!也许天也不知道。

    既做生意,须挂招牌,要不然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头一天开业,别人又怎会知道你是做什么买卖?这是门面,少不得的。关老汉不是一般地积极,当场自告奋勇掏了银子就要去做一个特大号儿的金字招牌!不必不必,不必那样麻烦,灵秀和尚自有办法,笑着推辞了关老汉的好意,转身提笔润墨:“无禅,来——”

    笔走龙蛇,光光的后脑勺儿上出现了大大的一个字:“医。”笔锋转下,光光的后背上出现了两列齐整的黑字:“包冶百病,只收一文。”灵秀和尚左右看看,满意点头道:“无禅,转身立好。”无禅嘿嘿一乐,乖乖转过身直挺挺站好,时不时还往嘴巴里面塞上一粒糖豆儿美滋滋地慢慢嚼——前面吧唧吧唧,后面墨汁淋漓,看上去三分滑稽七分可笑!

    这个新鲜,有创意啊!关老汉啧啧赞叹,连道佩服佩服——看罢,这便叫作活招牌,不花一文钱,照样可以吸引眼球儿招来顾客!大师果然不同凡响,从这件小事上便可看出他的思路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当然老汉有意巴结,此时大师便放个屁他也会说韵味悠长,好在此处闲人比较多,灵秀和尚的人字招牌将将挂出,去不多会儿便有三三两两的好奇人士瞪着大眼逛荡过来,开始指指点点品头论足——

    “哟!这干啥子买卖呢?”

    “废话!人那不写着了?医——看病的这是。”

    “你才废话!我认字儿,可你说有这等看病的么?便江湖郎中也有个药箱子,这对儿和尚,呃,没的说,又是骗钱来的!”

    “我瞧也是,哎!可惜了,那和尚生得怪俊的,啧啧,像个娘们儿!”

    “哈哈老兄,莫不是你看上人家了?我看行,你买他回家当媳妇儿得了,生不出儿子不要紧,那儿还有个小和尚!这叫做买一赠一哈哈!”

    “哈哈哈,哈你个臭狗屁!少来消遣老子,哼哼,我看那小和尚长的像你,莫不是你跟那大和尚生的哈哈哈哈!”

    “你!好罢,我承认,小和尚是我和大和尚生的,然后小和尚又生下了你,因此小和尚是你爹,大和尚是你娘,而我……”

    “你是我孙子!”

    “我是你爷爷!”

    “我是你十八代祖宗!”

    “你是我八十代孙子!”

    “好小子,你这是想死了,老子哎呀我地妈!”

    “找打!”

    “死罢!”

    “啶咣啶咣稀里哗啦!”

    一般两个人搞岔了辈份,十有仈jiǔ是要打起来的。岔的越远打得越凶。好在这地界儿鱼龙混杂,隔三岔五便有人乒乒乓乓干上一回,众人也早就见怪不怪了。他打他的,我看我的,闪开地儿让他折腾,一会儿就都消停了。片刻,一个他占了大便宜,骂骂咧咧捂着一只眼睛一瘸一拐地走了。另一个他吃了点儿小亏,在地上躺着休息了会儿,才骂骂咧咧自爬起身来捂着另一只眼睛一瘸一拐地走了。

    嘻笑怒骂之间,rì君已驾烈焰乌轮战车无声无息弛过,静静停留在西方天空的云层中,还是那样默默地注视着生灵万物世间百态。酷热稍去,暑意犹存,天上的云儿却愈加密集齐整。道道白云一如海中波浪,鳞栉而生美观更壮观,垂尾扬翼处又如一面巨大的白sè帆船,静静静静划向那没有尽头的天际。

    暖风和煦微微袭人面,吹散多少是非多少事,又牵衣袂恋恋不肯走,留下几家欢乐几家愁?

    第一天的生意非常之不好,不好的意思就是一笔也没有做成,差得已经不能用惨淡两个字来形容了。没办法,头一天开业基本都这样儿,有人在看,有人在过,无人喝彩,无人问津。真有没有办法,不宣传,不吆喝,不呼朋唤友请人当托儿,生意做成这样只能怪灵秀和尚自己了。有句话叫作酒好不怕巷子深,真的是这样么?又有句话叫做酒好也怕巷子深,真的真的是那样么?

    天知道!

    灵秀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就那样有模有样儿地一直坐在矮桌前微笑着,不急也不慌。关老汉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先是端茶倒水,又是陪着唠嗑儿,三番四次献殷勤,甚至连自个儿的大好生意也不做了。关猛气儿还没消,一边数钱一边数落小妹,一边数落一边还劝着,生怕自家妹子一失足成千古恨!小妹听是听了,就是半句也没听进去,关灵心里很着急很着急,踌躇再三终于鼓足勇气忸怩着蹭了过去,红着脸说了一句——

    别急别急,你,一定可以的!

    不急,不急,反正不是和尚着急。灵秀看她一眼,点头,笑笑,如此而已。大和尚不急,小和尚更不急。无禅和尚只是一个人字招牌,直挺挺立在那里就行了,至于生意好不好不关他的事。无禅正在看着手中仅有一颗糖豆儿,反复思量着到底什么时候丢进嘴里。不急?怎么就不急!小和尚肚子还很饿,你个大和尚一个大子儿没挣到又是甚么道理?还在那儿笑!笑个毛!无禅兄弟那是过于老实,要是他的结拜大哥呆在这里,哼哼,肯定首先冷笑一声,然后往地上猛啐一口,最后万分不屑地送给花和尚两句——

    你说这叫甚么事儿?你说这事儿又怨谁!;

二十三 饭难

    怨谁?怨你?怨他?反正这事儿不怨……

    就没见过这么做买卖的!上来摆个破烂摊子,要嘛儿嘛儿没有,更连个招牌也做不起拿个小和尚滥竽充数,摆明了是糊弄钱来的,谁个能信你!什么?开药方儿?你要看病?你先说说,往活里看还是往死里看?什么?包冶百病?药到病除?你再说说,冶死了还有没有病?有病,有病,我看大和尚你才有病,不如先给自家看看罢!更何况,便宜没好货,一文钱的药方又能医个甚么?这是哪里来的花和尚,你不去念经混在这里做甚么!甚么甚么?你叫灵秀?不认识,这大热的天儿我就不陪你玩儿了!

    秀罢秀罢,这招儿不灵,反正这事儿不怨大家伙儿。

    就是这般,灵秀和尚没有本钱又不懂经营,天时地利人和一样儿不占,生意给他做成这样也是在所难免的。当然灵秀和尚不会着急,因为没人认可和尚,和尚还是和尚。其实灵秀确也不用着急,因为关老汉还守在那里。老汉知道和尚的能力,老汉更认可自己的眼力,老汉已经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滚滚财源,而这,便是先机——

    所以,不必着急。因为,他是灵秀。

    rì头将落未落,天sè半明半暗。一地明白糊涂,正是朦胧时分。散场的散场,收摊的收摊,带走几分轻松,留下几分沉重,驱散几分疲惫,换来几分欢喜。做买卖,不容易,起早贪黑摸爬滚打陪了无数笑脸儿,不过为了混口饭吃;自有jiān商,也不容易,一天天坑蒙拐骗使尽心机提心吊胆,到头来还不知道是个甚么下场,也不过为了吃得比别人好一些。

    天下第一要紧事,不得不提。

    提提提,再不提无禅和尚就要饿晕了!糖豆儿是真甜,可是不管饱,小和尚终于吃完了手中糖果,发现肚里比先前更加饿了!饿得肚子开始咕咕叫了!叫完又开始哭了——你听,你听,呜哇,呜哇,无禅这里哭了!无禅可怜巴巴地看着师父,指着自己肚皮说道。灵秀笑笑,回他一句:“谁叫你乱吃东西,瞧瞧,肚里馋虫都勾出来了罢!”

    大和尚没本事挣钱,小和尚只能去喝西北风了,现下还说风凉话儿——这个师父太过分,我看干脆不要他!要是无禅的大哥在场,一定又跳出来为无禅兄弟打抱不平了。还得说无禅是个老实孩子,小和尚一点儿也不生气,只是心里微微有些奇怪:“师父,无禅的肚子里面有虫子么?无禅怎么不知道?”灵秀微笑道:“不但有,还有很多,多得数不清。”无禅大惊,忙侧过头去听肚里叽里咕噜的动静儿,越听越像虫子在哭!

    “师父师父,虫子也会哭么?”

    “是的。”

    “师父师父,虫子为什么要哭?”

    “因为虫子饿。”

    “哦,是了,虫子饿,无禅也饿,大家都饿了,师父师父,无禅要吃饭!”

    “没有。”

    “有,有,老汉这里有!”

    关老汉乐呵呵提着大包小包走过来:“呶,馒头大饼,还有卤菜,趁热吃趁热吃!”人还没走到,那股香味儿已经飘了过来,等人走到了,无禅和尚已经飞起来了——飘飘然,欢声叫!世事就是这般,想要的总是得不到,来时往往出乎意料!没挣到铜板,照样能吃饭,大和尚不行,还有个老汉!大善人,果然是个大善人呐,无禅乐得嘴巴也合不拢,肚里的虫子哭得更欢了!

    灵秀却笑着摇头,示意小和尚去说。

    无禅怔了怔,旋即恍然,刹那间一颗心又从云端重重跌落地面:“是了,是了,师父说过,此番不化斋,别人施舍的东西不许吃!”无禅很失望,无禅极为不解,无禅是多么多么想吃那些好东西啊,可是无禅还是上前深施一礼道:“老施主,无禅不能吃,因为师父说过,说过,说过……”关老汉哈哈大笑,又和颜悦sè道:“小无禅,你叫我关老伯就好,你和老伯说说,师父为什么不让你吃?”

    为什么?

    因为师父说过不能吃,所以无禅真的不能吃,便是这样,没有别的理由。无禅一时不说,只不过心下仍有几分不舍。无禅话说出口,一时间心里已是万分不舍!好香,好香,唾沫咕嘟暗里咽下去,后方明明已把前方出卖!可怜,可怜,目光慈祥望过来,那边又将这边心思揭开。关老汉微笑不语,看了看小和尚,又去看大和尚——

    灵秀轻轻摇头:“老人家,好意心领,和尚不应受,和尚不能受。”这话说得有点儿绕,以关老汉的聪明脑袋也是想了又想才搞明白的——不错!大师么,总要讲究个脸面门面,这般无缘无故与他财物,形同施舍,大师自然是不会收下了。也是,人家没求你施,你偏偏要舍给他,岂不把人当叫花子打发么?不成,不成,再怎么说,大师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了!关老汉思忖片刻,计上心来:“大师莫要误会,这些物什是老汉赊与你师徒二人的,待你明rì挣下银两,再买还与我就是!好了好了,你看饭都放到桌上了!”

    灵秀再要推辞,一时却也无言。老人家真是热心肠,二话没说借过吃饭家伙,又跟着里外张罗,现下更连热腾腾的饭菜也主动借给和尚了!和尚实不想受,不受又该怎说?这个灵转念间那个灵又过来了,那个灵转着念不看这个灵,低着头走到无禅和尚身前,甜甜一笑:“吃罢吃罢,别管那个狠心的人,他不吃你吃,饿坏我们禅禅怎么办!”

    禅禅?

    无禅和尚只觉头皮一麻,当时汗就下来了!一时话也说不出,呆呆看着关灵大姐姐直喘粗气!不是无禅小弟弟么?怎又改了?改了就改了罢,反正一个比一个肉麻,无禅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也无话可说,只得认了。禅禅,你以后就是禅禅了,你要知道有些事情,辈份是不能乱的!关灵温柔地看着小和尚,更甜蜜地背对着大和尚,又把辨梢在指肚儿上绕呀绕:“你在望着我么?那个狠心的人,你可知道人家为你用心良苦……”

    关猛直气得饭也吃不下了,弯腰干呕两声儿,丢下饭碗甩开大步奔将过去,忿忿嚷道:“爹!小妹!你俩都疯了么?一个没事儿找事儿,一个没话儿找话儿,害我饭也吃不下!就连饭桌子……”去去去,哪儿凉快儿哪儿蹲着吃去!父女二人异口同声让他住口,又同心协力将他指着轰走,之后同时转身回来,同时一笑开口——

    莫再客气,快请用罢!

    这是甚么世道?人人莫名其妙!有饭放着不吃,没钱到处卖好儿!作甚献那殷勤?为啥投怀送抱?疯掉,疯掉,这个世界乱了套!添乱的人生着气走远了,只留下客气的推让与礼貌——

    客气客气——不好不好。

    还是客气——真的不好。

    ——说是借的,怎就不好?

    ——借易还难,和尚不敢。

    你看你看,饭都凉了——

    饭凉心暖,且还且还——

    ——说不过你,无禅——禅禅,你吃你吃——

    “师父说过。”禅禅摇头道:“无禅也不吃。”

    这可怎么办?吃个饭也这么难?无禅心里那是老想着吃了,但无禅还是坚决地摇头,因为无禅听师父的话,无禅真的是个听话的孩子。听话的另一种说法就是老实,老实的孩子都容易让人欺负,听他的话作甚?有饭不吃,那不是傻子又是甚么?要是无禅的那个大哥在这里,早就连哄带骗拉着无禅兄弟你一口我一口将桌上饭菜吃个jīng光了!然后打着饱嗝儿拍拍小和尚肩膀笑着说,那个二傻子中看不中用,兄弟,你还是以后跟着大哥混罢!

    没办法,大哥现下来不了,无禅只能跟着别人混了。可是无禅很饿,一下子看见饭了更饿,再闻着饭味儿简直快要饿死了!怎么办?怎么办?总不能把小和尚饿死,饿死了跟着谁也没法儿混了,好了好了,就到这里,就到这里,馒头会有的,大饼也会有的,一切的一切都会有的!此处恰好五个人,还是借用五虎上将的办法,举手表决罢!

    表决结果出来了,二比一,灵秀败。只听无禅和尚欢呼一声,冲过去……

    且慢!话须说清,事要讲明,怎么就出来个二比一?二比一就是二比一,关家父女二,灵秀和尚一,就是这般。无禅和尚欢呼一声,冲过去乖乖……

    等等等等,不是五个人么?另外两个呢?关猛和无禅可都是要投反对票的,这件事明显是人为cāo纵有做弊的嫌疑!谁个作弊了?反正不是我!那两个人一个本身在关家就地位最低,又胡乱发言已经被关家父女取消资格了!另一个是因为偏听偏信一味盲从,有悖公平表决的jīng神,经过父女二人一致认定,同样失去了举手的权利,就是这般!烦也不烦?小和尚欢呼一声,冲过去乖乖蹲在地上……

    甚么乱七八糟!世间可有公道?

    世间自有公道,付出会有回报。

    说说,笑笑,无论如何,小和尚眉欢眼笑,吃上了几天来的第一顿饱饭!如果半饱可以称饱。关老汉在笑,关灵在笑,灵秀和尚也在笑,就连关猛远远瞧着小和尚意犹未尽的样子,也是一拍大腿不由失笑!哪有成败胜负?这样岂不很好?说的不是谁输谁赢,说的却是火一般的热情——笑脸好迎,盛情难却,恰似泪水总能动人心,正如白昼终会化黑夜。

    难却,难却,月后难却寂寞,上中天,洒下遍地动人眼波。其光如水,洗去几许奔波劳碌,其亮如镜,照见多少幸福苦楚。是谁酣然入梦,唇角漾起丝丝的笑意?是谁辗转反侧,蓦然睁开涩涩的双眼?笑罢,笑罢,月儿也在笑,笑那一只小虫亮起尾端的荧灯,悠悠然竟敢与她争辉;睡罢,睡罢,小虫也睡了,睡到海枯石烂身躯化为乌有亦是快乐悠然,只为曾经拥有过属于自己的光辉灿烂!

    世间的人呐,如同皓月与荧虫,有着伟大的神奇,有着渺小的平凡。何以你能高高在上如rì中天,何以我又庸庸碌碌溺于贫贱,无奈,无奈,无谓的仰视,只能留下无尽的叹息!又如何?那又如何!不必空嗟叹,人生正如月与虫,但能得到自己的荣光,何必羡那高处不胜寒?看此时几人席地而眠,天地同在晚风相伴,岂不悠哉?悠哉,悠哉,平凡的人,平淡的心,才能够得到真正的快乐——

    你看,你看,无禅是个平凡的人,可是无禅眼中看到的事情都是那样不凡!看罢,看罢,灵秀是个平淡的人,然而灵秀无论走到哪里,哪里注定不会再有那样的平淡。

    月sè阑珊。;

二十四 红姑娘

    又是一个艳阳天!

    rì上三竿,一如平rì的拥挤,一如平rì的喧闹,一如平rì的繁忙。除却多了两个和尚。小小的摊位摆在那里,灵秀和尚端然而坐,白白的僧袍安详的面sè,完全是一个得道高僧的样子。无禅光着膀子直挺挺戳在前头,继续老老实实当他的人字招牌。多了两个和尚,还不都是一样?热闹还是热闹,又有什么可表?还得说,和尚做生意,是是非非那是肯定少不了,昨儿个的生意那是叫个惨淡,今天的生意也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

    蹊跷。

    在这地界儿做买卖,客人多是挺多,可是多得也有讲究。一般来说,闲人多忙人少,男人多女人少,看的多买的少,jīng的多傻的少,大体这样。可是今儿有点儿不一样,女人多了不少,男人多了不多,看上去有点儿不成比例了!当然这是一件好事,而且是一件大好事!你看挨挨挤挤的一不留神沾下这儿碰下那儿的,你说不怨我她也没话说,再说大热天儿的她穿那么清凉你说我这儿热不都懂的都懂的!

    热!许多炙热的眼神——

    很热!谁人在看着谁人?

    你看我,我看他,他又看谁?他谁也不看,他在看着所有人。温和的目光望向芸芸众生,明亮的眼睛穿过万丈红尘,时而唇边扬起一抹微笑,看得是那样专注而投入,时而静静坐在那里叹息,看上去又是那样遗世而dú lì。和尚,和尚,你看到了什么,才让你留在了这个纷乱的世间?和尚,和尚,你会留下什么,才能说出心中那许失落的禅意?呵,是了,是了,禅就在那里,禅就在那里,无禅的头上留着一个字——

    医。

    这不是唐僧么?怎地不去西天取经,跑这儿来摆上摊儿了?不错!这就是昨天那个唐僧,你瞧还带着他的和尚儿子!已经有明眼人认出了一大一小两个和尚,当下指指点点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圣僧!唐长老!我听不到我看不到思念是煎熬,漫漫长夜可知妹妹我哭了几抱?你怎忍心怎狠心花儿的残凋,为何你扔下我兔子一般跑掉?茫茫人海之中,终于与你重逢,这,就是上天定下的姻缘,圣僧,唐长老——

    里头当然也有昨rì痛失良缘的姐妹,当场就雾生双眸,一时间泪雨飘摇。且不提那甚么缘不缘的,惊喜,失而复得的惊喜,哭了那叫作喜极而泣!惊喜比天大,难述更难描,反正有人心里又砰砰跳了,反正有人脸上又悄悄红了,反正有人几yù呼喊,恨不得奔走相告!不说不说,不给他说,和尚和尚,你是我的!反正rì头刚刚好,该出来的出来了,别在那里挡着我,不相干的快走掉——

    有重逢的,自也有偶遇的,一般挑着脂粉布料,不住拿眼睛偷瞧!或远或近,半遮半掩,来来回回,走上几遭——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许你瞧我,不许她瞧他么?瞧一瞧怕甚么?又不会少他一块儿肉!当然能够尝尝也不错,据说唐僧肉可以养颜美容……他是个和尚!谁个在说话?和尚怎么了?和尚就不是男人么?他年纪不小了!去去去,小丫头儿你懂个啥?男人嘛,那是岁数儿越大越耐都懂的都懂的……

    嚼。

    无禅将一个糖豆儿丢进嘴里,又开始慢慢地嚼。

    大伙儿都心知肚明,女人在互相嘻笑,男人在冷笑嘲笑,笑是笑,瞧是瞧,可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捧场,给那花和尚开上一张!为什么会这样?很简单,便他生得好,又和他会不会看病有什么关系?所以看的人是多了,灵秀和尚还是没有一笔生意可以做。没有人相信他,便有多情女子红着脸想要抬腿过去,众目睽睽之下心里也实在有些害臊……

    呸!

    不要脸!

    有人生气了!

    关灵姑娘冷着脸撅着小嘴儿气呼呼坐在板凳上,又拿手指牵了大辫子恶狠狠地绕呀绕!绕呀绕,绕呀绕,情丝长长长几许,小姑娘偏偏有了大烦恼!少女的心呀,是最最敏感又最最脆弱的,此景此景如何瞅不出来其中的蹊跷!又如何能够不在那里赌气赌气大生闷气!生气了,都生气了,在这一刻兄妹二人终于像是亲兄妹了,就连皱紧的眉头和扬起的嘴角都是那样相似——大猛子也在生气,大猛子蹲在地上恨恨数钱,一二三四五,来了俩和尚都是神神道道,五四三二一,自家老爹一下子也变得莫名其妙!

    关老汉失踪了!

    真的失踪了,一大早上就没影儿了,招呼也不和大伙儿打一个。把式也不练了,好好儿的生意也不做了,有钱不挣出去瞎转悠,年纪大把了还这么不靠谱儿,也难怪大猛子要生气了。关老汉去了哪里?在场的人谁也不知道,只有关老汉自己知道。大可不必生气,着实不用担心,要说钱该怎么挣,老江湖自有计较。

    无风无雨,大好晴天。

    东边吹过来两只小花伞,一只绿底儿缀红花,一只青花儿镶白边。伞儿飘啊飘,伞儿摇啊摇,晃晃悠悠就往这边儿飞过来了!飞了,飞了,鞋儿飞起轻柔裙脚,眼波飞起丝丝心跳;来了,来了,花伞带来两个姑娘,袅袅娜娜就要来到!过来,过来,姑娘这是去向哪里?如不识路小生相告——

    先去我家坐坐可好?

    但凡有美女经过,无论是左是右身前背后,男人们都会瞬间发现,如有神助。这是一件非常非常神奇的事情,所以说人的潜力是无限的,有待我们耐心细致地开发,譬如第三只眼,譬如第六感觉,哎呀!美女就要走过去了,还是先多瞅上两眼,回头再搞科学研究罢!看罢看罢,反正看的又不是我一个,大伙儿都在瞪着大眼猛瞧,看看也没甚么,你身上又不会少一块儿肉,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一个美女淡绿衣衫,一手撑伞一手掩口轻笑:“姐姐你瞧,别人都在看你呢!”那个姐姐粉红衣衫,打着小小花伞柔声笑道:“那是他们没长眼,还是我家妹子生得俏,老太婆一身肥肉,又有什么好瞧?”说的也是,她家妹子果然生得好!但见白白瓜子脸,纤纤杨柳腰,蛾眉杏眼齿编贝,楚楚动人多娇俏。如此美人,难道还不值得一看?莫非大伙儿真个瞎了眼,硬生生将面前的美女无视掉?

    非也非也,很多的人在看绿衣妹妹!只是只是,更多的人在看红衣姐姐!

    说是自家不好瞧,那是姐姐谦虚了——肥肉?肥肉不也挺好?环肥燕瘦,各有所好!姐姐说老并不老,花信年华正娇艳,丹唇皓齿芙蓉面,体态丰盈更妖娆。这也罢了,美女大伙儿也没少看,可是这般,这般,哎!再看一眼,过去这个村儿,可就没了这个店——只见一袭淡红抹胸,衬出其上白花花大片chūn光,一道沟壑平地而生直入高耸,望来深深深深不知深有几许——

    yù盖弥彰,呼之yù出!半遮半露,最是撩人!

    深么?有多深?真有那么深?

    深!很深!那是相当的深!当时就有人掉里头去了,直跌得嘴歪眼斜口吐白沫,一时天昏地暗爬也爬不出来了!当然那只是少数人,绝大多数儿还是比较清醒的,有人昂首挺胸,有人猛吹口哨儿,有人大摇其头,暗将口水咽掉!这是谁家姑娘?穿得如此暴露偏又生得这般勾人!不好不好,这样不好,不如快快回家去,你家在哪儿也好让我……

    姑娘不回家,姑娘不怕瞧,姑娘左顾右盼眼波流转,忽一眼搭上了那个和尚!姐姐驻足观望,妹妹也是看见了和尚,妹妹看半晌,掩口轻笑道:“姐姐,你看的啥子哟?”姐姐柔声笑道:“妹妹你看啥子,姐姐便看啥子。”妹妹嘻嘻笑道:“妹妹在看姐姐的病,医,医,医得百病,医不医得相思之疾?”你这死丫头!姐姐笑骂一句,轻抬莲足:“走,我们过去瞧瞧——”

    瞧瞧?瞧瞧!

    于是乎,灵秀和尚终于接到了开业以来的第一笔生意。无论什么事情都有个第一次,头一回搞定了,后头那就是一回生二回熟顺顺当当水到渠成了,比如说……但往往这头一次最难搞定,任你一哭二闹三上吊事儿未必能成!万事开头难么,比如说……不说了,客人上门儿了,这两个女施主一看就不是好伺候的主儿,灵秀和尚严阵以待!

    人未迎面,香风扑鼻,那姐姐袅袅婷婷当先上前,笑妗妗收了小花伞,屈膝抚腰双手交叠,轻点螓首柔声道:“小女子夏荷,敢问大师法号——”哎哟!快,快,露出来了!两条玉臂一拢,那条深沟登时又深深深深深了三分,当下有人伸长脖子踮着脚儿往里头猛看!大师看一眼,微微一笑:“贫僧灵秀。”夏荷浑若不见,只去看那和尚:“灵秀大师,小女子身有宿疾,大师与我医下可好?”好!好!大和尚快给她看,你看你的我看我的就好!灵秀和尚不负众望,轻轻点头道:“好。”

    “阿嚏!阿嚏!阿——嚏!”

    无禅忽然打了三个大喷嚏,又抽抽鼻子,背着身儿嘟囔道:“又香又臭,哪里来的怪味道?”绿衣女子款款上前,掩住小口咯咯娇笑道:“嘻嘻,这光头小和尚好好玩,来,转过身来给姐姐瞧一瞧!”无禅呆了呆,然后背着身认真说道:“无禅是不能动的,师父说过无禅要立在这里当招牌的!”说着又飞快往嘴里塞了一个糖豆儿,含含糊糊道:“好吃!好吃!”

    绿衣女子见状又惊又喜,轻笑着抬起手臂探过纤纤葱指:“小木头,你既不会动,姐姐可要摸你的光头了嘻嘻!”柔荑将及和尚头,夏荷轻轻挽水袖:“chūn香,莫胡闹,姑娘家家羞也不羞?”羞也羞,羞不羞,chūn香嘻笑掩口:“姐姐,小和尚不能摸,大和尚摸得摸不得?”夏荷嗔怪瞪一眼,又放手微笑道:“就你调皮,去去去,看你摸得摸不得!”摸就摸,怕甚么!chūn香姑娘轻哼一声,挺胸上前叫道:“那和尚……”

    那和尚只是微笑着,看过来,双目水般清澈而沉静……

    一泓,一泓,映出晕红的脸,映上慌乱的眼,照见水样的心事,照亮花般的容颜——

    chūn香仓皇而退,拍拍胸口轻喘道:“好历害,好历害,这和尚果然有两把刷子!姐姐,他欺负人家!”人家?哪个人家?人家是人家的,多出一个人家还怎么人家!关灵姑娘越看越气,已然心火如炽情难自已,当下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冷着小脸儿叱道:“你们瞧病就快瞧,瞧完了赶紧走,别在这里耽误人家做生意!”是啊,是啊,这两个女子不怀好意,万万不能让他们接近那个灵,不然两个灵可就灵不到一块儿去了!不要,不要,你看她们那样的妖娆风sāo……

    小姑娘很勇敢,小姑娘这是要大和尚不被sāo扰,可惜小姑娘想法很好只是太小,两女只是微微一愕,旋即夏荷浅笑道:“小妹妹,你是他什么人呢?”关灵一怔,又飞快看看和尚,低下头忸怩着说不出话。夏荷微笑道:“小妹妹,你心里相上了他是么?”这叫人怎生,说得出口!关灵只觉胸中扑通一下大跳,心儿几乎跳将出来!刹那间已慢悲喜交集,身子轻飘飘再也找不到自己——

    相上了,他!

    chūn香随即咯咯娇笑道:“妹子哎,你这般小的年纪就学人家争风吃醋,长大了那还了得?了不得嘻嘻!”了得?了不得!关灵姑娘一败涂地,直给臊得面红耳赤慌忙逃开,又坐在那里垂下了头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公牛!公牛!世间多少不平事,恩怨情仇几时休?公牛,公牛,哪个欺负我妹子,红着眼给他一头!关猛大步上前,扬起雄壮的身躯,瞪起牛眼高举铁掌以愤怒和仇恨的目光——啊哟,啊哟,住手!住手!围观众人俱是大惊,生怕这黑塔般的大汉暴怒之下,一下子便给两个美人儿来个玉陨香消!

    chūn香挺起胸膛,傲视来人:“好一条好汉,怎么?你要打谁个?”打谁个?打谁个?双瞳可剪几多chūn水,登时浇灭三分怒火。关猛气势一馁尚未开口,夏荷同样挺起胸膛,莺声燕语道:“大英雄,我家妹妹身子弱,要打先打奴家我——”奴家奴家,谁奴谁个?这里水漫英雄气短,当头压下两座大山!关猛只觉眼前白花花一片,霎时晕头转向手足无措!败了,又败了,这回更惨,连话也没说!走开大是没面子,留下又能做甚么?关猛举着大巴掌愣在场中,心里异常尴尬,脸上尴尬异常。

    众人哄笑,感触良多。

    chūn香夏荷相视而笑,一个花枝乱颤,一个雨打芭蕉——花枝乱颤,花枝乱颤,大猛子打马便逃!雨打芭蕉,雨打芭蕉,大猛子快马加鞭!败军之将无以言勇,只得恨恨蹲回原地掏出铜板来数,一二三四五六七,虎落平阳给犬欺,七六五四三二一,你也是个纸老虎!正是巾帼不让须眉,怎不说女中大丈夫!姑娘,姑娘,姑娘无胄亦无刀枪,何以降服猛虎饿狼?瞧瞧,瞧瞧,瞧瞧你那娇柔的模样,可否抬动佛堂的高香?

    和尚坐在那里点点头,微笑道:“好了,这就看病罢。”chūn香掩口轻笑,夏荷含笑上前:“灵秀大师,小女子……”忽然间,一人哈哈大笑道:“看病看病,看个病毛!”夏荷循声望去,又转过头轻轻叹一口气。chūn香蹙起蛾眉,杏眼怒睁狠狠瞪住那人!那人冷笑一声,yīn阳怪气道:“如何?要吃掉相公我么?二位登仙阁的——”

    红姑娘!;

二十五 青阁楼

    青楼女子?勾栏美人?果然果然,这等模样!众人闻言愕然复又恍然,一时间或笑或议或无语或叹息,都,在摇头。红姑娘,红姑娘,便你再红再漂亮,也不过是红姑娘,感慨几句,又去找那说话的相公,不想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众人只得你看我,我看你,一头雾水两头儿糊涂……

    “这儿了!这儿了!他在这里!”有人大惊小怪嚷嚷着——

    那里施施然冒出一个,唰地一收折扇,皱眉斥道:“瞎叫唤个甚?相公我就在这里,大伙儿又怎会看不见!”看见了!看见了!大伙松了一口气,心道你是在那里,可要看见你是也真是不太容易!只见此人五短身材,矮小无比,若叫他三寸丁谷树皮那是委屈他了,好在水浒一百单八好汉里头还有一号,矮脚虎王英!对对对,就是他了!

    “王相公!王相公!”

    巧了,他也姓王,因为比较有特sè,所以在此地也算个不大不小的名人了。有不少人认识王相公,当下热热闹闹开开心心打起了招呼。王相公一脸得sè,执扇指点道:“诸位,这两个女子你们不认识,相公我却识得!这个chūn香,登仙阁当红红姑娘,有个名堂叫作——当代飞燕!”哇!当代飞燕!那个呢那个呢?王相公唰地打开扇子,风度翩翩摇了两下儿:“那个夏荷也有个名堂,叫作再世玉环,正是登仙阁头牌红姑娘!”哇噻!再世玉环,头牌耶!众人闻言大声起哄,眉开眼笑啧啧有声!

    “切,你又是哪个牌子?当世王英么?”chūn香杏眼圆睁,连连冷笑。王相公登时大怒,唰地收起纸扇,跳脚儿大叫道:“好你个贱人!不乖乖呆在楼子里卖,又跑来这里丢人现眼!”chūn香恼怒不已,轻啐一口道:“姑娘卖艺不卖身,有甚么见不得人?倒是你,跳来跳去的也不嫌丑,你当这里耍猴儿的么?”

    耍猴儿?有点儿!那个,像!众人大笑,心道这小妮子看着娇娇弱弱,却是好一副伶牙俐齿!王相公又气又急,一时火冒三丈高,叉腰腆肚儿大骂道:“臭婊子!还不是出来卖的?快给大伙儿说说,你天天都是怎么个卖法儿?”chūn香毫不示弱,脆声笑道:“怎么卖也不卖给你,瞧你那獐头鼠目的样子,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果然泼辣,够劲儿,够劲儿!众人大呼过瘾,当下齐齐呐喊助威一时场面大乱……

    “好了,好了,妹妹莫生气,我们不理他。”夏荷微笑上前,柔声细语劝道。姐姐没有发脾气,妹妹却也很听话,当下摆腰侧过身,真个不去搭理他。王相公跳出来仗义执言,却不料上来就落了个自讨没趣儿!要说大小也算个名人呐,这口恶气可怎么咽得下去?一时自是不肯罢休,又将矛头指向夏荷:“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哼,相公我为你花了大把银子,到现在毛都没摸到过一根!”夏荷闻言冷下了脸,淡淡道:“你莫再说,姑娘我也劝你一句——赶紧走人。”

    这当世王英着实有才,刚刚和当代飞燕掐完,这又和再世玉环干上了!众人大觉有趣,当下瞪起大眼左看右看,想要看看哪一个干掉哪一个!不想王相公吡牙一乐,又将难题丢给了大伙儿:“大伙儿说说,有这么做买卖的么?出来卖身不让人碰,世间哪有这个道理?冤,冤呐!”哪里冤了?世间怎么就没有这个道理?你自个儿乐意掏银子给人家,又跑来这里诉苦做甚么!大伙儿摇头不语,大伙儿的心都是善良的,大伙儿愿意相信这是两个清白的姑娘,哪怕她们是那青阁楼里的红姑娘!

    两个姑娘低下了头,两个姑娘心里明白,两个姑娘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厚土红尘,无声无息默默地诉说。此时人心所向,战局早已明朗,王相公激愤之下却没有察觉到,依然昂首挺胸不知死活地大叫着:“哈哈哈哈,笑死个人,却不知你那玩意儿是金镶的还是玉做的?我呸!真当自家是杨贵妃么!”夏荷猛一抬头,玉面煞白:“你待如何!”王相公打个哈哈,只拿眼在那巍巍颤动处瞄来瞄去!半晌,yín笑一声:“不如何,只你让我吃上一口好nǎi,今天相公我便放过了你!”太过,太过!大庭广众之下,已经有人怒了,譬如……

    姑娘早已怒了,无须他人出头!老虎不发威,你当是病猫?便是只雌虎,雌虎又如何!夏荷柳眉竖起,挺起胸膛上前几步,以手指鼻一字字说道:“来来来,今天老娘就立在这里喂你吃,不吃你便是个龟孙!”众人见状愕然,复又恍然,一时间齐齐望向王相公,眼中几分怜悯,几分讥诮,又有几分幸灾乐祸!说了王相公大小也算个名人,这光天化rì的又怎能做出那伤风败俗之事?是说过,不过是说说,虽然他也想……

    王相公脸红脖子粗,一时颜面扫地大为懊恼!

    “姐姐,你蹲下些嘛!嘻嘻,没见那小相公够不到急得都要哭了!”chūn香拍手娇笑,众人哄堂大笑,同样乐不可支——你,你,你们给我等着!王相公咬牙切齿,恨声丢下一句场面话儿,惶惶然抱头鼠窜而去!

    红姑娘,红姑娘,朗朗青天夺人目,青阁楼,青阁楼,煌煌红rì正当头!送来几许光明,照见几处yīn暗,谁人得意肚里笑?谁人泪水心中流!说他作甚?王相公不是王相公,此人附庸风雅,只是自命风流!不得不说,王相公就是王相公,谁人心中无愧?谁人能如止水!俗人,俗人,谁个不是俗人?人有七情六yù,食sè不可或分,然何为人xìng本sè,又怎是sè而不yín,只怕人人心中自有分寸!你若笑他,谁又笑我?你若不笑,我又笑谁?孰是孰非难有定论,千古难以堪破的谜题啊,只有一个字叫做——

    人。

    王相公落荒而逃,小女子余怒未消,众人叹几声,忽然兴致索然。散罢,散罢,人人心里有些乱;走了,走了,观众当下走掉大半。只能这样,还能怎样?冰冷的眼神浇熄了谁人的炙热?愤怒的野火又灼伤了谁人的目光!罪过,罪过,还是有意无意亵渎了二位姑娘;也许,也许,真正能够心如止水的只有和尚。

    灵秀垂下双目,轻轻叹了口气。

    无禅斜着眼偷瞧,奇怪问道:“师父,那边刚才为什么吵架?”

    为什么?大和尚知道不知道?为什么?大和尚知道也不知道。灵秀和尚注目微笑,只能说大和尚不如小和尚好。为什么?为什么?无禅和尚一时心里头更糊涂了,好在小和尚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只糊涂了一时又把糊涂事扔在脑后,专心致志嚼他的糖豆儿去了——知道就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无禅从来不为这些事情烦恼。

    “嘻嘻,小和尚,你瞧姐姐生得好看么?”

    无禅一惊回头,瞪大眼睛——

    又扭过头去,半晌,道:“好看。”姐姐喜笑颜开,咯咯笑道:“你说姐姐好看,你也很好看呀,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来,给姐姐摸下这小光头嘻嘻!”说着又伸出白生生的小手儿去摸小和尚的头——chūn香!另一个姐姐又过来解围了:“小妮子休再胡闹,没地让人家笑话。”chūn香吐吐舌头,转过手腕笑指大和尚:“谁个敢笑本姑娘?那和尚,是你么?”

    灵秀笑道:“不敢不敢,不笑不笑。”

    皓腕方堆雪,笑靥已凝霜!chūn香忽然变了脸sè,冷冷指着和尚叱道:“我呸!好个心口不一的和尚,嘴里说着不敢,怎又笑个没完!”灵秀微笑道:“佛祖拈起金婆罗,迦叶拈花轻轻笑,和尚不笑,和尚不敢。”chūn香收指顿足,轻声啐道:“莫与姑娘打那机锋,呸呸呸,好个油嘴滑舌的花和尚!”花和尚,还是花和尚,灵秀闻言苦笑道:“和尚不是花和尚,和尚只会给人看病的。”

    相公走了,戏还没完,这当代飞燕也不是个善茬儿,一会儿功夫逗弄完了小和尚,又和大和尚较上劲了。闲人很多,有走的便有来的,与留下的观众接着找乐呵儿。更有一众痴情女子流连不去,或上前观看窃窃私语,或远处观望含情脉脉——圣僧,圣僧,你说你会给人看病,莫非取的不是真经?唐长老呀唐老老,怎地你又动了凡心,莫非路上太过寂寞?姑娘一样芳心可可,看她看她还是看我?

    “灵秀大师,这便与奴家看上一看可好?”夏荷牵了chūn香的手,眼波流转笑盈盈地说。灵秀点头一笑:“好。”二人互视一眼,夏荷轻轻垂下头去,双颊晕红。灵秀大师却是毫不客气,坐在那里笑眯眯左右打量。见他一脸得意洋洋故作高深的模样,chūn香越瞅越是生气,当下又指着和尚叫道:“那和尚,你那双贼眼老盯着我姐姐作甚!哼,瞧你也不是个好东西!”chūn香!夏荷娇嗔一声,挽了水袖上前:“灵秀大师,请——”

    白莲藕,红酥手,纤纤凤仙指,颤若凝脂流,哎哟,哎哟,怎地想去咬上一口!登时有人大为意动,咽口唾沫艳羡不已!姑娘,姑娘,小生也会医病,不如我来瞅瞅?和尚,和尚,美人投怀送抱,你怎还不伸手?来了!来了!和尚伸出手——

    灵秀摆手笑道:“不用,不用。”夏荷微微一愕,旋即轻笑道:“有道是男女授受不亲,灵秀大师可要用那悬丝诊脉之法?”灵秀摇头笑道:“不用,不用。”这也不用,那也不用,大师又能怎生看病?要说夏荷姑娘也是心思玲珑,略一沉吟便又笑道:“原是如此,医家望闻问切,灵秀大师这是——”灵秀点头而笑:“你说,我看。”

    “姐姐,你莫要讲给他!切,你说他看,这算甚么本事?”chūn香又凑过来了,拉住姐姐猛丢眼sè——不错,不错,说的正是!众人见状纷纷开口附和,认为和尚必须露一小手儿。灵秀点头道:“也好也好,和尚来说。”

    ——我观施主面sè白而淡寡,红而不润,双目清而失其宁,双目光而晦其神,指上半月黯萎,耳垂折纹斜逸种种,当是先天气血两虚之症。施主幼时不得调养,自金钗之年得以进补却又补之不当,逶迤至今,化为心气亏虚之症,常见心悸盗汗体倦乏力,时发左下肋间刺痛之恙,若针扎蚁噬,轻而抽搐无名,寻之不得其踪。施主眉间竖纹淡生,想是——

    “西子捧心,东施效颦,彼知颦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夏荷轻声叹一句,抬手拢却鬓边垂下的一缕青丝。

    咦?再世玉环上去看病,这怎又看出个捧心西施来?众人啧啧称奇,纷纷定睛细看——果见两抹黛画眉间,白玉般光洁额头之上,三两细细印痕淡而宛然,静悄悄竖立在那里。和尚头头是道,姑娘眼神温柔,瞧这状况这病断的是仈jiǔ不离十了!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这个花和尚……

    “哟,果然有两把刷子!”chūn香吐出丁香舌,一惊一乍叫道:“姐姐,这个和尚真个有才呢!嘻嘻,可真是郎才女貌,我看你俩不如——”说着两手伸出食指,轻轻巧巧那么一比:“好不好?”好!男观众大声叫好儿,一时人人眉飞sè舞!呸!女观众愀然不乐,浅啐一口眉眼儿生动!夏荷羞红了脸,笑骂一句小妮子讨打,心里却是……

    和尚只作不见,端然提笔点墨,于纸上写就几行文字:“有劳施主,药方收好。”夏香上前一把抢过,扫了两眼,又嗔道:“你这和尚!怎能这般敷衍了事?姐姐,这药方我瞧也是寻常!”夏荷接过药方,却见不过几味常见草药,略略注了煎法用量:“灵秀大师,奴家郎中看过不少,医方也见过许多,你这——”灵秀笑道:“过犹不及,草药本无贵贱之分,亦不以多寡见效,对症即可。”夏荷闻言轻轻点头,柔柔一笑:“多谢大师,小女子感激不尽。”

    “我也要看我也要看,和尚和尚,你也给本姑娘瞧瞧!”chūn香笑请大和尚,风摆杨柳没她娇。灵秀摇头道:“施主无症,和尚怎瞧?”chūn香不依,嬉笑几声,忽又伸过手臂腻声笑道:“大师,你瞧奴家面sè苍白,手足冰冷心里扑通扑通直跳!不信你摸摸看摸摸看!”妖jīng!妖jīng!观众猛一激灵,人人脸红心跳!chūn香!夏荷顿足低喝一声,佯怒道:“你再闹,少不得给人家取笑!”妖孽,妖孽,乖乖不得了!这边风流未去,那厢又起波涛,早闻得圣僧爱撞桃花运,无怪乎女施主不请自到!唐长老,唐长老,红运当头你可还好?

    灵秀无奈道:“施主,诊费一文。”chūn香却不理他,扭头嘻嘻一笑:“姐姐哟,这会儿你便向着外家人,等他做了姐夫妹妹可就当上了受气包儿!”众人哄堂大笑,心道当代飞燕总算和再世玉环掐起来了,这场风流戏一时倒还有得瞧!夏荷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个小妮子不知地厚天高,呆会儿羞臊了自家面皮,哎!瞧瞧瞧,你瞧便是!”chūn香得意回头,风情万种扬手道:“在师,你瞧奴家面sè苍白,小手儿冰凉……”灵秀和尚苦笑一声,双掌合什说道:“施主那是月事不调,回去将养几天就好,诊费两文,阿弥陀佛——”

    几处愕然,几处失笑,俏脸飞红,又羞又臊!chūn香惊呼一声掩面而逃,又拉了姐姐衣袖嘟起嘴巴委屈道:“姐姐姐姐,他欺负人家,这种话也说的出口羞死个人!”姐姐早说不要瞧,你不听话是自找——夏荷深深望了那人一眼,又轻轻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妹妹,去付了诊费,我们这便回去了。”回去?这便要走了么?chūn香怔了怔,忽然回身微笑道:“大师,姐姐和我身上都没有铜板呢,不如随了我们回去取,你看可好?”

    好好好,真正好!行行行,我看行!众人大声起哄,纷纷随声附和——

    美sè正当前,佳人更相邀,和尚你就跟了去,去了一准儿往里掉!登仙阁,登仙阁,温柔乡,女儿国,咝——可惜和尚不上当,可惜和尚就是和尚,可惜和尚不解风情着实令人失望:“和尚哪里也不去,二位施主自可取来,和尚在这里等着。”chūn香连连摇头,一本正经:“大师呀,我二人身娇体弱,这一去一回路途又远,你看——”

    灵秀笑道:“那也不妨,免了,免了。”不成,不成!chūn香脑袋摇得拨浪鼓儿一般:“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等没面皮的事我们做不来!不如你——”灵秀面有难sè,一时沉吟不语。夏荷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微笑。不过区区两文钱,几个人啰嗦个没完没了,在场许多观众大为不耐,已经有心掏出钱来急人之难……

    但那是美人,钱给了美人儿也就走了,估计人家也不会为了两文钱感恩戴德再来个以身相许!好了好了,姑娘在想甚么,众人也是心知肚明!看罢看罢,这场好戏还没有演完,大和尚,你该怎么办?完了,真完了,大和尚不去,还有小和尚,人字招牌就在那里,大伙儿怎就忘了?灵秀和尚微微一笑:“无禅,你随二位施主去取。两个铜板。”

    小花伞飘啊飘,杨柳腰摇啊摇,香风掠过目光及处,转眼之间美人已杳。后头跟着一个小和尚,光光的脊梁亮亮的头,黑黑的字儿大大小小。消失,消失,伞儿亦不见,一如落花,消失在茫茫的人海人cháo;散了,走了,谁人心儿随之去了青阁楼,红姑娘的心事谁又听得到——

    “姐姐,我们真个走了呀?”

    “走了,不走又能怎样呢?”

    “姐姐,你真就舍得——”

    “不舍得又能怎样呢?妹妹,他是谁,我们是谁,你,明白么?”

    “明白,明白!”

    “回去罢,回去罢。”

    “姐姐,我忽然很想哭,我……”

    “莫哭,莫哭,哭了谁人可怜?我们回去卖笑。”;

二十六 真空妙有

    无禅回来了。

    头顶白rì笑呵呵,脚踏红尘呵呵笑,师父师父你快瞧,无禅无禅回来了!小和尚圆满完成了任务,咧着大嘴呵呵直笑。无禅和尚总是这般无忧无虑,就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让人怜惜痛惜又有爱惜,还有一丝隐隐的羡慕……

    不多不少,刚好两个铜板。

    很好,很好,灵秀点头一笑,又指着桌上问道:“无禅,这是什么?”

    无禅看一眼,点点头认真说道:“这是手帕,大姐姐给的。”

    铜板下面是一方手帕,颜sè淡红,其上荷叶戏塘波纹淡淡,二鸟相依灵动艳丽,却是一幅鸳鸯chūn水图。灵秀默然观看,一时无语。无禅欢喜道:“师父你看,这鸟儿多漂亮!看着真的一样!”说罢凑过鼻子深深呼吸,表情陶醉:“很香。”灵秀叹口气,柔声说道:“无禅,那里好玩么?”

    “好玩!好玩!那里有好多大姐呃,女施主,她们都对无禅很好,有人唱歌给无禅听,有人跳舞给无禅看,后来大姐姐和小姐姐还要给无禅银子!”无禅自顾点头,神sè坚定道:“是了,两个铜板!无禅听师父的话,银子无禅没有要!”灵秀轻轻点头,微笑道:“善哉,善哉,可是无禅,你若是听师父的话,怎又吃了人家的点心?”无禅一呆,又低下头,霎时泪珠儿噼啪落下:“师父,是无禅错,无禅没听师父的话呜呜!”

    灵秀微笑上前,给他拭掉嘴角上的一点残渣,又摸摸小和尚的头:“无禅,师父的话未必是对,师父的话无禅也不用放在心里。无禅,无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认为对的就去做,认为错的便不做,无禅长大了,今后要有自己的主意。”无禅默默地听着,可是无禅听不明白,奇怪,奇怪,师父要无禅做一个听话的孩子,为什么现下又说不必听师父的话……

    无禅呜咽道:“无禅不哭,无禅不哭,师父师父,无禅回来的时候大姐姐和小姐姐也哭了,她们又为什么要哭?”灵秀笑问一句:“无禅为什么哭?”无禅怔怔答道:“无禅不知道。”灵秀轻叹一声:“无禅为什么而哭,她们便是为什么而哭。”不明白,不明白,大和尚经常说一些小和尚听不明白的话,无禅和尚张着嘴巴愣在那里,一时却又忘了哭……

    “无禅,拿着。”

    无禅呆呆接过那方香帕,低头看着上面活灵活现羽毛鲜艳的水鸟,忽又破涕为笑:“师父师父,你瞧这不是两只鸭子么?在水里头你看我我看你,哈哈哈哈!”灵秀注目许久,点头而笑——就是这般,无禅想不明白,无禅便不去想,这才是真空妙有的禅意,这也是大和尚不如小和尚的地方。

    放在哪里呢?小和尚看看光溜溜的上身,又摸摸裤子,开始犯难了!好在无禅和尚福大命大出门儿常遇贵人,正在为难的时候关老汉恰好也回来了。

    已是正午时分,四下人见稀少,该回家的回家去了,该吃饭的吃饭去了,连痴情女子们也耐不住太阳公公的催促,香汗淋漓地揉着腰捶着腿前前后后走掉了。累啊,累,大伙儿都很累,累得没有了玩耍的兴致,累得也失去了缠绵的情调。又做了半天买卖,生意还是不很好,看客是挺多,看完都走掉,问的倒也不少,可惜应者寥寥。

    怎会如此?灵秀大师露了一小手儿,大伙儿还是不信他么?

    不是不信,不可全信,信任一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何况是看病。

    周边做生意的人们也闲下来了,利用这一点点宝贵的时间吃饭喝水,稍作休憩以待午后的繁忙劳碌。rì头懒洋洋,人们懒洋洋,连树上的知了也叫得懒洋洋——知——了——知——了——半死不大活快要断了气的样子。昏昏yù睡,哈欠连天,脑子似乎木掉了,似乎在想着甚么,又似首没想甚么,两眼半阖半睁,眼皮上碰下碰,不知道是疲惫过后的松弛,还是松弛过后的疲惫,说着话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么。

    只有关老汉jīng神百倍!关老汉红光满面,关老汉神采奕奕,关老汉扯着嗓子招呼着:“来来来,放在这里!”几个伙计吭哧吭哧背来数只大木箱,满头大汗颤巍巍的样子瞧起来甚是沉重——咦?这是甚么?大猛子二丫头刚刚松了口气,又连忙去问刚刚回来的老爹。关老汉微笑不语,看上去一脸神秘!

    这箱是金子,这箱是银子,这箱是绫罗绸缎,这箱是珠宝玉器!老汉我发了财,只因出去做了一笔大生意,只是现下还不能说,说出来秘密再也不是秘密,保密,保密,不能告诉你!关老汉笑呵呵走过来,亲切又慈祥地说:“无禅,老伯我给你买了一件衣服,给,快穿上试试!”小和尚正自为难,大善人排忧解难,愕然,愕然,看看衣服,又看看老汉,看完老汉又看衣服,看完衣服看向师父——

    那是一件对襟直缀宽袖袄,做工jīng致,质料考究,底sè大红红通通,团花描金金灿灿,阳光一照直晃眼,看起来煞是喜人。灵秀和尚忙推辞道:“不可不可,我师徒二人已受了老人家不少好处,这又如何使得?”不由分说!关老汉笑眯眯双手举高大红袄当头罩下——无禅和尚在那里一味发呆,当场就糊里糊涂给他套在里面了!关老汉系上盘扣,左瞧瞧右瞧瞧,满意点头道:“挺合身儿,好,好,真好!”

    正是人靠衣装佛要金装,小和尚这金花儿大红袄一穿,登时看上去模样jīng神了许多!只是惊得瞠目结舌嘴巴也合不拢,活像叫花子一下变作暴发户儿!灵秀无奈笑笑,一时无语。关老汉歉然笑道:“大师,城里一时寻不来僧衣,却是委曲小师父了。”灵秀又看一眼,叹口气,道:“老人家想得真是周到,只是这颜sè也太过——”关老汉眉开眼笑:“不妨不妨,衣服红红火火,生意红红火火!喜气,喜气!”

    喜气?那是什么?无禅不知道什么是喜气,无禅只知道什么是运气——你看,先是大姐姐给无禅给红手帕,后有大善人给无禅大红褂,无禅的运气有多么好啊,天底下的大好人可真多!小和尚很是开心,小和尚也很感动,你看,你看,关灵大姐姐也笑嘻嘻过来了,细声细气啧啧赞叹一番,又要去给禅禅买糖豆儿了!小和尚更是感动,小和尚愈加开心,只是小和尚有一件事情还没想明白:为什么天底下好人这么多,大猛哥却看上去总是很生气的样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大猛哥暗自咒骂一句,恨恨别过头去!

    一语中的!真理总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妖怪,妖怪,快快出来,吃俺老孙一棒,教你领教火眼金睛的威力!说是妖怪,还是妖异,妖异之一,和尚做生意,岂非咄咄怪事?你不念经诵经去西天取经,怎又跑到这里来争名夺利!妖异之二,活该无人理会,生意惨淡无比,却是有吃有喝有穿给人当菩萨一样供着,你是为何如此纵容于他,这许多人情他又怎生偿还于你?妖异之三,如此怪异之事,人们竟也见怪不怪,莫不是这世道变了?变得光怪陆离妖人当道仙佛辟易!妖异之四,莫再说,这便提——

    人来人住,rì头西移,一阵yīn风吹过,妖怪来也!

    一人提着菜篮子哭天抢地奔将过来,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嘶哑着嗓子纳头便拜:“神医,神医啊!老天开眼,俺家老娘呜呜呜呜——”哭着喊着已是泪如雨下,一时声情并茂情难自已!事发突然,横生妖异,众人愕然悚然不知所以然,当下齐齐瞩目——

    那人四十多岁,粗粗壮壮一条汉子,瞧来衣裳破旧面相憨厚,似乎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庄稼汉痛哭失声,不住咚咚磕头连连以手捶地:“圣僧,圣僧呐!多亏你救了俺娘一命,小人当牛作马也是难以报答呜呜——”哭叫着捧起身边竹篮子,跪行上前颤抖奉上:“一点小小心意,请二位高僧万万收下!”

    灵秀呆住,无禅傻掉,众人茫然相顾,却只见到满头满脸的的雾水。看似可信,还是半信半疑,此处骗子真个不少,谁知道是不是又在演戏!自有相信的,比如关老汉,关老汉叹着气走上前去,连连摇头说道:“这位兄弟,大师看病是看病,不会额外受人财物的,你还是拿回去罢。”说着轻轻揭开盖布,默视片刻,遮上篮子又叹了一口气!

    众人眼尖,早已瞧见篮中物什,不过几块窝窝头,十几山芋头,瞧着确是寒碜,说来还是寒酸。那人含泪摇头,激动又诚恳:“圣僧,你就收下罢!小人也知拿不出手,但只有这些,这些呜呜!”说着又哭,呜咽有声真情流露,一时闻者无不动容!灵秀愕然道:“和尚何时……”那人忽然放声大哭,声音宏亮而凄切:“大师真是菩萨心肠,只是如此大恩大德,小人心里又怎生,怎生呜哇——”

    呜哇哇,嗯啊啊,稀里稀里哗哗啦!

    众人给他哭得头晕脑涨,一时都是云里雾里不辨南北东西。灵秀沉思片刻,忽而微微一笑,坐下不再说话。无禅比谁都惊奇,瞪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关家兄妹似有所悟,立在不远处悄悄说着什么。关老汉面sè焦急,连连顿足叹气,只是,只是,只是眼角又浮现出那一尾狡黠笑意。便此时,一人越众而出,大声怒喝道:“田家小子,瞧你平常为人也挺老实,怎又来这里胡言乱语糊弄人!你,你,你这个不长劲的东西!”;

二十七 生意经

    众人大吃一惊!

    那人越说越恼,一时声sè俱厉:“你娘是多年陈疾,明明病重难医,现下躺在床上只留了一口气!那棺材寿衣都备好了,你,你!”说着气得胡子直哆嗦,抬起巴掌便要打——莫打,莫打!二大爷,我娘确是病好了!您老这几天没回去啊呜呜!

    二大爷?不错!正是,他二大爷!

    这是一位长者,衣着朴素,却是大方得体,年已花甲皱纹深深,仍自腰杆儿笔直一脸正气!二大爷闻言将手一颤,皱起眉头疑虑道:“大侄子,话可不能乱讲,你娘她——”大侄子眼含热泪连连点头:“好了,真的好了!全仗着这位神医开就仙方,果然是药到病除,现如今……”闭嘴!二大爷忽地怒喝一声,激动比划道:“你娘的病老夫最是清楚不过,除却扁鹊重生华佗在世,不能,不能!”说罢一指灵秀:“你这妖僧!使了甚么妖法迷住我家孩儿?说,你说,快快说!”

    灵秀不说。

    二大爷冷哼一声,拱手四方朗声道:“各位,我侄儿为人老实,今rì定是给人使邪术迷了神窍,各位莫要听信于他!哼,好个妖僧,老夫少不得抓他见官,让他也尝尝那牢狱之苦!”说罢挺身上前,面sè凛然伸手便抓——关老汉赶忙拦下,连连陪笑道:“老哥且慢动手,大师可不是那种人,老汉可以为他担保的!”二大爷怒目而视:“不是不是,你又是谁!哼,莫不是与他一伙儿的?闪开,闪开!”关老汉正sè道:“老汉我一生刚正不阿,怎会做那鸡鸣狗盗之事?天地良心,大师实乃世外高人……”

    “娘,娘!你怎来了?您老这身子骨儿……”大侄子忽然指着远处大喊大叫,两眼瞪得老大,直似大白天见了鬼一般!众人又是一惊,纷纷侧目——不远处晃晃悠悠颠儿过来一个小脚儿老太,满头白发嘴巴瘪皱,瞧上去比二大爷年纪还大了不少:“你个小兔崽子,叫你带着娘来拜谢活佛,你怎就不听娘的话……”

    “大嫂?大嫂!大嫂啊——”二大爷瞪大眼睛失声惊叫,嘴唇哆嗦着看上去比大侄子见了鬼还要惊讶!老太颤巍巍行过来,老者哆哆嗦嗦扶住,二人四目交投——只一眼间,双双老泪纵横抱头痛哭!一个哭道:“老天开眼,嫂子你又活过来了啊!定是我大哥……”一个接着哭道:“你大哥他去得早,天上保佑你大嫂,降下一个活佛,活活活佛啊……”二大爷边哭边说:“老汉瞎了狗眼,生生错怪了活佛,活佛……”说着转身扑通跪下,连连磕头:“小老儿有眼不识真活佛,又张口辱骂了活佛,实在是该死该死罪该万死啊!”老太随之颤颤跪下跟着磕头,肩膀一抽一抽早已是泣不成声!田家大侄儿也哭着跟着又跪着……

    咦?活佛呢?活佛消失了。

    剧情渐入佳境,观众渐渐入戏,就在方才一转间眼,灵秀和尚又跑掉了。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跑的,谁也不知道他又跑去了哪里。也只能跑了,不跑还能怎样?不跑麻烦就大了——田家三人哭了半天没动静儿,一抬头,愕然,望去,关老汉却是不慌不忙,略一点头,侧目,示意。

    无禅还是愣愣地立在原地。

    “小活佛,小活佛啊——”哭声再度大作,声声催人泪下!只见磕头连连如捣蒜,额头沾土白发凌乱,可怜无禅和尚又知道些甚么,一时间直惊得目瞪口呆魂飞天外,直挺挺立在那里泥塑人偶一般!这样不好,不好,师父说过说过,这样不好不好,再一时神魂归窍,无禅大叫一声慌忙双膝跪地,一般连连磕头回礼……

    你磕我,我磕你,这边儿哭,带得那边儿也哭,无谓的眼泪就这样不要钱似的挥洒着,叫人无语只在心中叹息。场面何其感人,气氛怎生悲戚,这也不过是一出戏,大伙儿心里都明白。可叹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在场人人已入戏中,目睹此情此景怎不为之落泪为之感动!这并不是一出戏,大伙儿都看明白了——高僧医术通神且又品德高尚,此番确是普度众生而来,治病救人,不说佛理。事实胜于雄辩,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就在这里!我相信,你还不信么?不管你信还是不信!

    反正我是信了。

    关老汉肚里笑着说。

    呼拉一声众人涌上前去,七手八脚将二位老人扶了起来,随即有人柔声相劝,有人含泪唏嘘,有人翘首以盼只待神医归来,有人匆匆而去告知亲朋好友,热闹,热闹,问的问,说的说;感慨,感慨,哭的哭,笑的笑。再一时终于送走了泣不成声的田家三人,关老汉又大呼小叫追上去——

    慢走慢走!莫将这竹篮子忘掉!

    竹篮打水一场空,好在银子漏不掉。

    不该来的既已走掉,不该走的便回来了。灵秀和尚回来了,现场人多又嘈杂,谁也没看见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哎呀!神医出来了!神医神医,快给我看看!活佛活佛,也给我瞧瞧!我是脖子不得劲儿,他是那里老崴脚,你个腰酸腿也疼,别挤别挤挨个儿瞧!大老爷们儿让一让,小女子也瞧上一瞧!不让?还挤?挤这么近?摸哪儿了你?惊呼!娇叫!怒骂!讪笑——圣僧——唐长老——

    灵秀低头走过,叹了口气,又看看关老汉,摇头一笑。

    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心知肚明。

    关老汉微笑道:“大师,这样也好。”

    是啊是啊,和尚只是给人看病的,其他的事情和尚不想管也管不了。

    一笑而过,端然就座。

    我先来!

    我先来!

    我先来的!

    你下一个!

    你才下一个!

    你边儿上靠!

    你也靠一边儿!

    秩序大乱,人人都挤破脑袋给他瞧!做生意就是这般,要么冷清得不行,要么红火地爆掉,一时间小小摊位围的是里三层外三层,后头有不明白情况的也跟着拼命往前挤,生怕错过了好事儿回去再吃后悔药儿!

    咣——咣——咣——

    关老汉拿来一面铜锣,咣咣猛敲:“排队排队!都挨个儿站好!要么谁也别瞧!”你又是谁?吃饱了撑的来这里指手划脚!滚,滚一边儿去!众人怒目相向,纷纷扬声大骂!关老汉好整以暇,笑呵呵说道:“老夫关海山,乃是此间质人,二位高僧一切事宜均由老夫打理。”声音不是很大,却刚好每个人都能听到!众人闻言登时一惊,悄声,噤声,无声,再去看那老汉,目光已是有所不同——

    何谓质人?说白了就是掮客,有时候也叫经纪人。莫轻乎,这些人可了不得!若无质人给你牵线搭桥,你是想买的买不着,想卖的卖不掉,任你着急上火想要跳楼去死也是没用!没办法,谁教人家是质人呢?更何况老汉还有一层关系没说,此人不但是质人,而且是投资方,你看灵秀和尚一穷二白连吃饭家伙都是人家给的,老板!这才是真正的老板啊!灵秀只是笑,没有说什么。

    也没话可说。

    不说就是默认了。

    众人肃然起敬,纷纷拱手改口道:“老板,关老板,请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说罢乖乖排队,挨个儿站好,低了眉顺了眼惟恐质人一生气大家伙儿都没得瞧!关老板满面红光,关老板神采飞扬,关老板拱着手一一回礼又转身吩咐道:“大猛子,你过来帮大伙儿排队!二丫头,你来收钱!”说着拍拍小和尚肩膀:“无禅,你去给老伯看行李。”

    “师父——”

    “去罢。”

    无禅得了个美差,自然没有半点儿意见,当下欢天喜地地去了。大猛子生气归生气,老爹的话却也不敢不听,光着膀子凶巴巴往那儿一站,说是帮着排队没用,看场子却也个人才!只有二丫头喜从天降,如同中了特等奖,乐得心里开了花儿!待到这个秀红着脸低着头走到那个秀身边,闻着鼻端那不知是何又无法形容的淡淡味道,只觉晕乎乎飘飘然身子简直就快要飞起……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机巧使尽,人气尽得,红红火火的生意终于做起来了!少时诸事打点停当,场面已然井井有条,灵秀大师点头示意,第一个……

    “且慢!”远首一人纵声长叫:“我来也!”

    我来也?你来勺!众人本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闻声纷纷回头,皱眉喝斥:“排队排队,不要脸的才加塞儿!”关保安更是大怒,挺胸昂首横着上去,以凶狠的眼神和铁打的身板儿加以恐吓!那人直似不见,旁若无人走上前去,抱拳施礼恭声道:“恩公,未期此地能与恩公重逢,习某实是三生有幸,请受在下一拜再拜。”说罢深深鞠躬,神情郑重无比。

    “你是?”

    灵秀一时茫然,戏还没有演完?但见那人面sè憔悴,眉梢鬓角隐有风霜,腰胯宝刀背插剑,活脱脱一个江湖人士。那人不答,转身四下抱拳道:“各位朋友,此番习某贸然上前,乃是喜逢恩公,专为报恩而来!诸位稍等,容我一言。”见他说得客气,众人当下也不计较了:“快报快报,报完赶紧走人!少在这儿啰嗦!”那人一笑转身,于怀中掏出些许物什轻轻置于案上,又是躬身一礼:“活命之恩如同再造,区区俗物聊表寸心。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恩公,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言简意赅,听懂就好。众人都听懂了,又见桌上金银夺目,一时均是相顾无言。真金白银,各数十两,说是区区俗物,却也出手不凡。但相较之下,自是生命更加可贵,好个江湖汉子,正是xìng情中人!灵秀叹一口气,灵秀不得不说:“施主留步,和尚并不认识施主。”那人蓦然回首,慨然叹道:“神医不为名利,高僧度人无数,又怎会记得习某这万中之一?大恩不言谢,某铭记于心!我去也——”

    你去也,我来也,机巧使不尽也,人气怎尽得也。

    和尚一时无语,老汉该出场了。关海山抄起桌上金银,大步上前严肃递过:“这位好汉,大师既是不为名利,又怎会受你钱财?医了便医了,银钱请收回。”那人连连推辞,坚决不肯收回,一时两人你推我让不亦乐乎!关老汉忽然变脸,声sè俱厉喝道:“银钱小事,名节天大!你若执意如此,大师一生清誉必将为你所毁,你,你,你可担当得起!”

    话音一落,那人登时如中雷噬,瞪大了眼睛颤声说道:“不错,不错,果是如此!这,这,这又怎生是好?”关老汉面sè肃然,望天叹道:“你若有那感恩之心,不如将钱财散于灾民难民,或为佛祖再塑金身,以报这上天赐予众生的大慈悲!”那人怔立半晌,忽然泪落两行:“一语惊梦,茅塞顿开,是极,是极!”说罢深深凝视关老汉一眼,揣了金银转身长吟而去——天地有正气,世间浩然存,高人,高人,都是高人哪!

    高人有几个?能有几个?走了几个又留下几个?反正高人不是很多,大伙儿看来看去看明白了也没看明白,于是相信的死心塌地,敬佩的引为神圣,又有人感动得要哭了!这便是关老汉的生意经,一招儿接一招儿,一环套一环,使人不知不觉信以为真从而受骗上当!当然无所谓真实与谎言,没有人会受骗上当,因为所有的yīn谋诡计终有一天会烟消云散,而买卖真正能够做好的原由,或者说生意能够长盛不衰的奇迹,仍旧是那一个字——

    人。

    关老汉默默返回,深沉叹息以作事后感言,又扬声呼唤道:“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兄弟姐妹,些许小事不必放在心里,大师这便开始疾人行医!”众人连连点头尽皆开颜,灵秀和尚却是yù言又止,看过去,看过去,关老汉注目微笑,低声说道:“大师莫要理会,这一场只是老汉的戏。”灵秀沉吟,旋即一笑,侧过头去。关老汉轻声一叹,喃喃道:“明月之珠,月光之壁,大师自是不急,老汉却是等不及,哎!佛经老汉不懂,这生意经嘛——”

    还是我来念罢!;

二十八 六十一难

    医家讲究望闻问切,名为四诊。难经有云:“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观其面sè便知其症结所在,这样的医者可以称之为神医了。这里的面sè是指气sè,察其气sè青赤黄白黑,观其五脏肝心脾肺肾,兼辨六腑强弱气血盛衰,不一种种,玄妙深奥。

    当然这只是说的医理,医术须于实践中得来。一个真正的医者由登堂入室而至见微知著,从而达到妙手回chūn的境界,是需要经年累月诊病冶病,不断地思索探索总结经验的。照本宣科不成,生搬硬套不成,没有一蹴而就,没有才能天纵。万事皆如此,更何况医者行事xìng命攸关,冶病救人不仅需要高明的医术,还要有一颗仁心。

    仁心且不论,那是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的。单看灵秀和尚的医术,显然达到了极为高明的境界。不过问上几句,再去看上两眼,病情便断个仈jiǔ不十,片刻写就一张药方,快而利落。不说也行,诊脉亦可,取舍在你,并不拘泥。其实大伙儿心里也有数儿,自个儿的毛病自个儿知道,正所谓久病成医,大和尚断得是挺准,可这冶愈的关键还得落在药方上。至于药方灵不灵,前有活佛活佛的喊着,后有恩公恩公的叫着,那些个深信不疑也好半信半疑也好,但大伙儿都认为,还是可以拿回去照方抓药,试试看的。

    何况只需一文钱。

    看的多是一些小毛病,平rì里没有大碍,却也如附骨之蛆般令人厌憎偏又无可奈何。这下可好,神医开了仙方,保证药到病除!但越是小毛病越是难冶,前前后后有人如获至宝捧着方子兴高采烈地去了,尚不知功效如何。也有人没病找病,瞧,这不是有一个?看完了,没病,那人不干了:“不可能,我有病!我这儿怎么酸?我那儿怎么疼?大师大师你再看看,可别可别走了眼!”

    没病就是没病,和尚还能看什么?那人就是不依,硬赖着不走:“你看大伙儿都有病,我怎么怎么就没病呢?你再看你再看!”果然有病,脑子有病!好在大伙儿都是明白人,当下连拉带拽把他轰走!还不走?快走!再不走关保安可过来了……

    大猛子既是保安,那么二丫头便是收银员了。关收银员一生之中从来没有这么地难为情过,人太多!还离这么近!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激动过,尽管小脸儿羞成了一块儿大红布,仍然低着头尽职尽责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为什么?不能说,小姑娘的心思一旦被说破,那么,那么,明白,明白,心里知道就可以了。

    说来还是关老板明白,所有的事情都在关老板的掌控之中!事态进展顺利,眼见风生水起,待到rì后瓜熟蒂落,少不得发上一笔大财!不急,不急,放长线,钓大鱼!要说关老汉办事儿真个地道,说收一文钱,就收一文钱,多一文也不能收,给银子更不让收!没带零钱怎么办?不妨,看完病回去拿便是——不去拿也成,大师全当做善事!兼又端茶倒水忙前忙后,与人交谈亲切无比!

    表现那是非常之好,大伙儿都被感动了!瞧瞧,看看,这是个好人呐!都说jiān商jiān商,你看人家关老板!诚信为本,顾客至上,生意要这样做才对嘛,你好我好大家好,不是更好?很好,很好,关老板这个质人当得很好,可以说是非常非常地成功,因为一个作为中间人,最要紧甚至最要命的事情便是声誉!

    也叫口碑。

    生意经,生意经,你念我念大家念;生意经,生意经,买的不如卖的jīng。奇哉怪哉,这关老汉的生意经究竟是要如何来念?这般一个铜板,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挣,挣到猴儿年马月也发不了甚么大财!先别说赚钱,纸不要钱?功夫儿不是钱?几番算计殷勤周到更借这搭那,辛辛苦苦又是所为何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大木箱里面又是什么?谁个知道?谁能猜得出来?老汉老汉,谁知你肚子里打的甚么算盘?别忘了——

    关老汉吃的是哪行儿饭?

    人是越来越多了,早已排起了长龙。一传十,十传百,有时候消息的扩散快得令人瞠目,而生意的红火也是那样突如其来!何以如此?不是说过了么,人气。人气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一旦聚焦起来又是那样望之惊人,触之滚烫!百而千,千而万,趋之若鹜,口口相传,也许有人本是路过,可惜还是排着队看,所以你来我也来了,因为他们都在看那——

    暮sè笼罩大地,又是漫长的一天。

    直到黄昏尽落弦月初升,灵秀和尚才得以收了摊子。即使这样,来者还是诊了不足三成。人们叹息着,面带失望之sè,久久不愿离去。回罢,回罢,大伙儿都回,明rì请早。关老汉说着喊着,一脸的愧疚之意。人力有时而穷,便是快而再快,一时又能医得几人?几十?几百?还是——

    灵秀缓缓揉着肩膀,朦胧的光影下,面sè显得有些疲惫。

    箱子打开了一只,装的是纸。没有金银财宝,没有甚么秘密,一箱白纸,仅此而已。灵秀注目片刻,轻声叹道:“老人家,辛苦你了。”关老汉摆手笑道:“大师这是哪里话?大师行医济世,老汉只是尽些本份而已。”关灵笑嘻嘻过来,柔声道:“给你。”却是一个灰布袋,抖抖索索悉悉,铜板,铜板,其数为何?

    一百八十三。

    灵秀笑笑,轻轻接过:“无禅——”

    无禅拿着布袋,一时不明所以。灵秀笑道:“无禅,我们去吃饭。”无禅眉开眼笑:“师父师父,你要带无禅去吃什么?”灵秀摇头不语,目光似有深意。无禅愣半晌,忽然一拍脑袋:“是了是了,大姐姐你也去!”说着大声招呼道:“关老伯,大猛哥,我们去吃饭啦——”是了是了,吃什么并不重要,谁去吃才是问题,大和尚终于赚到了钱,这是想请大伙儿吃饭了!

    几人全都笑了,一时场面温馨。

    不远处就有个面摊,卖的是清汤荞麦面,三文钱一碗,热气腾腾面香扑鼻!好极,就这儿了!店家,上面,上面——

    面来喽——

    卖面老倌吆喝一声,前后端上五个大碗:“客官慢用,不够再叫。”

    再来五碗!

    再来五碗!

    再来五碗!

    再来五碗!

    无禅和尚放开肚皮,一气吃下好多好多碗!稀里呼噜又哗啦,吃完一碗摞一碗,竖起通天塔,海碗叠罗汉!在场食客俱是震惊,目瞪口呆啧啧称奇!大猛哥初时不服,冲动之下跟着吃了七八碗,不想撑得坐也坐不住了。历害!历害!众人哈哈大笑,无禅哈哈大笑,灵秀只是摇头微笑,关灵笑着却在盘算:“禅禅这么能吃,以后的rì子……”

    姑娘吃一碗,小伙儿吃八碗,老汉两碗大和尚两碗,小和尚可得好好算算!铜板,铜板,一共吃了多少碗?铜板不会算术,铜板只是铜板,铜板只知道折了许多兄弟,这回说的是——

    一百单八汉。

    枝影重重,一水湖畔。

    远端华灯倒映,其下波光潋滟,万千艳丽光华遥遥,无数朱阁玉宇掩掩。

    蓦然传来声声欢歌笑语——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千金散尽,**一刻!

    缓缓,散去,化为缕缕幽怨——

    长歌当哭,情为何物?妾犹流水,郎心落谁?

    繁华过眼去,青丝作白头,终将化作如这夜空一般深沉的叹息——

    几许闲愁愁断,多少风流流走,天地以为光yīn之逆旅,朝生暮死只叹是蜉蝣。

    蜉蝣,蜉蝣,蜉蝣不悲叹,只笑早与晚;

    蜉蝣,蜉蝣,人生说苦短,何不看蜉蝣。

    四人散步,两两为伴。前面关灵无禅,后面和尚老汉。欢声笑语,言笑晏晏,几句闲话,平平淡淡。无禅和尚今天是得东得西得闲有吃有喝有玩,简直是赚大了,嘴巴都乐歪了……比不上,关灵小姑娘。你看那清清的水波,你看那弯弯的月亮,照见了谁的俏脸?又勾起了谁的柔肠?月朦胧,鸟朦胧,风花雪月不外如是,长长的大鞭子欢快地左右歌唱,洒下一路银铃般的甜蜜时光。

    仍不如,老汉关海山。所有的周折,一切的铺垫,只不过为了打胜这场百年难遇的战役,继而得到一辈子也花不完的金钱。天时地利人和,先机后手儿均占,老汉,老汉,想不赢却也太难!关老汉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儿,道道笑意舒展于眼角眉梢,那是藏也藏不住的……还得说灵秀,和尚仍是一如既住地淡然。他明白,他也不说,只是笑着走脚下的路,只是笑着看眼前的风景,只是笑着听那说不完的闲话——

    “大师,老汉这场戏作得好不好?”

    和尚笑着点头。

    “哈哈大师,你可知道,那几人又是哪里来的?”

    和尚笑着摇头。

    “呵呵老汉说给你,他们是什么人?老汉又是什么人?只需,一眼!”

    和尚笑。

    “大师,你可知老汉这生意经,接下来又是怎生念法儿?”

    和尚只是笑。

    那与和尚没关系,真的没有关系,和尚只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念经的。

    大猛子呢?大猛子没有来,大猛子尊老爱幼不情不愿地留下看场子,大猛子还是那样喜欢生气:“一二三四五,小妹真二虎!五四三二一,老爹靠不住!咦?那个大箱子里头是甚么?闻起来,闻起来,闻起来好……”

    香!;

二十九 燃香为何

    檀香麝香沉木香,香烛香炉燃香火。道道烟气缭绕,白雾袅袅升腾,氲蕴挥发恍入云上仙境。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的味道,在这炙热的天气之中,在这火热的氛围之中,在这热闹热烈滚滚热浪之中愈加香浓柔腻,闻之沁人心脾,抑或皱眉掩鼻。市井之中何来佛堂?又是拜的哪位菩萨?说是菩萨为何请来这里?说是佛堂又听不见念经,奇怪奇怪,莫不是有人在发神经——

    经是在念,有人听不到而已。

    还是那本生意经。

    关老汉终于使出后手儿,将自家把式场改作一个佛堂。说是佛堂,没有佛也没有堂,露天草草搭建,着实寒酸得紧!长条儿木桌那是香案,其上一方小小香炉,案下一捆一扎的香,仅此而已。对了,对了,案前还有一个大木箱,大肚儿朝天空空如也!这个大伙儿都知道,美其名曰功德箱!

    这便是关老汉接下来要念的生意经?这不是开玩笑么?这般简陋?这般敷衍?如何才能有人信?又怎样才能赚,不是,募到钱?

    钱有的赚,一一道来。

    其一,一文钱的诊钱不收了,给大伙儿免费看病,落个好人缘儿。其二,捐款自愿,说了这是给佛祖重塑金身的,掏不掏由你,一切随缘。其三,当然香烛也是白给,烧他几注表表心意,要添还是香火钱。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佛堂里虽然没有请来佛像,但那活佛就活生生坐在那里,他那儿正儿八百普度众生,你就真的好意思看完拍拍屁股……

    事情就是这般,说话rì上三竿。

    当思昨rì之事,生意一如之前。

    不,更胜于前!大清早便有顾客上门,此时仍是络绎不绝,一字长蛇阵再度摆上,前后见首不见尾,后瞅见尾首难见!红火,红火,越火越红,越红越火!要说名声这东西,不是你招之即来的,可招来了也不是挥之即去的,从头到尾都是那样让人无奈,正如眼前这条茁壮人龙。这话怎么说?好说,因为名声名声,有名有声嘛,可以传的,传来传去就传到天上去了!比如这条人造长龙,前头一个说句和尚医术还行,传到后头那个和尚就成了万家生佛,所以——

    灵秀火了。

    火了就火了,火也没什么,灵秀和尚是见过大场面的人,该看的看,该说的说,写就一张药方,又是一张药方,看罢,果然是个高人!单看这份儿淡定的气度,又岂是寻常庸医可以学来的!众人为之叹服,折服,崇敬,以至于崇拜。说得轻松,着实辛苦,其中又有不少是白发苍苍的老人,耳聋眼光话也说不清楚了,有家人陪伴的还好说,那无儿无女孤苦伶仃的……

    不妨,照看。男女老幼一视同仁,疑难杂症一笔而诊。灵,或不灵,拿回去试试,一试便知。不用试!已经有人试过了,又带着亲朋好友一齐来看,更站在旁边儿和前头那人说一句——

    和尚医术,成!

    灵秀在看病。无禅看行李。关猛看场子。关灵看……

    关灵下岗了。

    关灵姑娘极为不满,撅着小嘴儿生气地看着自家老爹!

    关老汉看大箱子。

    和尚那厢干得热火朝天,老汉的生意经念得如何?无需多讲,单看那大木箱里的物什便可知——底下是薄薄一层铜板,瞅着不多,也有几百枚。就这些?当然不是,关老板要的不是铜板,金子银子才是他的目的!有么?有,几角散碎银两夹杂其间,小是小,仍然白白亮亮煞是喜人!生意经,生意经,人人都念生意经,何为舍?何为得?何为蝇头小利?何为rì进斗金?大伙儿明白么?

    想必是明白的。

    钱还不多,也好算算。箱子里银子约莫五两,一两银换一千个铜板,五两五千,此时银子若是换作铜板,大木箱只怕已然装不下了。而灵秀和尚看了不过几十病号儿,哪个合算哪个不合算,那是一目了然。当然纸张要用些钱,香炉香火也是开销,还有时间jīng力等等等等,还真有点儿不好算……

    质人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你当人家算来算去容易么?

    “嗒”一声响,一大块儿银子落入箱中。旋即一个财主模样的人上香拜拜,扬长而去。真有人给?真有人给,什么样的人都有,佛祖说了,众生都有一颗慈悲的心。人们都是善良的,看过病不好意思不给钱,何况可以烧香礼佛拜谢天地,这是好事情,何乐而不为?给多给少都好,表表心意罢了——此处便是这本生意经能否念好的关键所在——并非单指人心向善,所有的顾客,都不喜欢给别人拿捏在手里,由他自己来决定反更好乃至让你喜出望外!这便叫做有钱难买我愿意,简单来说还是一个字——

    认。

    认了么?认了。不认也不行,看完就走别说心里过不去,众目睽睽之下也实在舍不起那张脸。有灵秀和尚先前的惨淡经营作比,这样子怎么都是赚——少还能少过一文钱?谁又真去在乎多掏几个铜板?一把抓出来多少是多少还用数么?你看这不是有了银子有银子了金子还会远么?

    今rì不比往rì,来看病的人多了,里面有钱人真个不少。何况还有常年信奉佛祖的老人,念着佛经一定要亲自过去给活佛添上些许香油钱。更何况还有痴情女子三番五次上去虔诚祈祷,也不知道是在拜谢圣僧还是在守候姻缘。

    铁杆儿粉丝?

    关老汉眉开眼笑。

    机关使尽,渔网张开,单等那财源滚滚来!两箱白纸,两箱香烛,且看金银财宝装几箱!关老汉的心情啊,就像这晴朗的天气一样好,老汉脸上在笑,老汉心里在笑,老汉肚里也在笑:“傻闺女啊傻闺女,和尚好是好,不过好和尚,不能你挣下几个嫁妆钱,到时候儿你可真的嫁不出去喽!”

    想法好是好,不过好想法,只要是生意,就会有风险!

    好事每生波折,转眼变故来到——

    一匹烈马顶着烈rì,泼刺刺,泼刺刺,遥遥飞弛而来,甩开惊叫躲避留下尘土喧嚣闯入这——

    市井中的的香火地。

    稀律律一声长嘶,高头大马人立而起!众人又惊又怒乱作一团,骑者得意洋洋哈哈大笑!这是谁人?如此纵马驰骋于闹市,一个疏忽便是物毁人伤!还笑?还笑!不是土匪便是恶少!牺畜无知,畜牲才笑!关猛怒发冲冠,大喝一声:“你是谁人!”那人神情倨傲,并不看他,只扬声叫道:“二爷办事儿,不相干的都滚远些!”

    话音落处,众人哄然。

    退后。

    旋即几个不明状况跟着瞎起哄的也给拉走,场中霎时扯出好大一片空地!

    静了,静了。

    犹有窃窃私语:“老弟,你想找死么?你可知他是谁个?”

    “可恶,可恶!我怎知他是哪根……”

    ——天罡门知道么?

    ——甚么肛门……

    ——莫开玩笑!二郎神知道么?

    ——西游记?甚么二郎神?

    ——哎!天狗,天狗!怕了罢?

    ——哎哟!是他?乖乖不得了!

    天狗,其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此人外号儿天狗,正是一个大号儿凶星。怎生凶法儿?rì出见之如中瘟疫,rì落可止小儿夜啼,口吞明月嫦娥难跑,于来州城中可谓是声名远扬。或者说是臭名昭著。这天狗生得如何?不是说了么,其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

    当然天狗自个儿不管自个儿叫天狗,自取绰号美其名曰:二郎神。

    二郎神叫道……

    等下!这人生得尖嘴猴腮,鼓鼻子小眼儿,没有哮天犬,也没有三尖两刃刀,怎么就能叫二郎神?想往神仙上头扯也得靠点谱儿才成!怎么?不对么?他叫做杨戬,不就是二郎神么?话说二郎神那绝对是个威风神人,就连孙悟空也是不鸟的……

    这都扯哪儿去了?怪事怪事,他真的叫做……

    是的,他当真叫做杨戬,虽然名字是自己后改的……

    二郎神叫道……

    再等等!你说的不对,有二郎神的地方必有哮天犬出现,这人既是神又是狗,怎能混作一谈?没错儿,这叫做人犬合一!对于一个奇特的人物儿,人们的想像力自是丰富无比。还有还有,其状如狸也就罢了,那白首怎么说?人家头发可是黑的!那其音如榴榴又是……头发是黑,脸还是挺白的嘛,何况黑头发早晚也变白头发,呃,榴榴就是轱辘抽水,就这样。还问?轱辘抽水什么声音?这还用问!轱辘嘛,咕噜咕噜的,就是这样。

    天狗咕噜咕噜叫道:“和尚,随你家二爷走一趟,二爷可是大大有赏!”说是二爷,不过三十许人,且又形容猥琐,莫看他衣着鲜亮骑马佩剑人五人六儿的,有个词儿叫作沐猴而冠,用在这里不知是否妥当?灵秀本是个温和的人,和尚此时却没有笑,只是静静注视着来人说道:“和尚就在这里,和尚哪里也不去。”天狗见状怒道:“少废话!你家太爷有病,还不赶紧去瞧瞧!哼,给脸不要,二爷看你这是活腻了!”

    转眼却见和尚端坐不动,索xìng连眼睛也闭上了。天狗登时大怒,一跃下马刷地拔出宝剑:“好个秃驴,吃你二爷一剑!”二爷息怒!息怒息怒!关老汉赶忙迎上,赔了笑脸儿拱手道:“我家神医一向不出诊,二爷见谅,见谅。”你家神医?你又是哪根儿葱!天狗怪眼一翻,又啐道:“滚开滚开!哼,惹毛了二爷,连你一块儿办!”关老汉点头哈腰,笑容灿烂:“老汉关海山,这里二爷找我便是,有事好商量,好商量。”

    天狗瞪他一眼,忽然哈哈大笑:“你个老头儿有够jiān,不就是跟二爷要钱么?哼哼,二爷有的是钱,拿着快滚!”说着掏出一锭金元宝,不由分说塞了过去!老汉不接,元宝是好,这个真的不能要。天狗见状皱眉咂舌,忽又不屑笑道:“嫌少?哈哈,你个老头儿真个贪心!”又是一锭金元宝,老汉还是不能要:“二爷,神医真的不出诊,还请府上太爷亲自过……”

    放屁!放屁!

    天狗怒不可遏,一把搡过!

    关老汉哎哟一声,跌跌撞撞滚倒在地,一时间哆哆嗦嗦站也站不起来。

    爹!爹——

    关猛关灵同时冲过去扶起关老汉,双双侧身怒目而视!关猛虎吼一声,举起拳头便待……

    “不许过去!阿爹自有分寸。”身后一声断喝传来,其声低沉几不可闻。

    大猛子闻方一怔,呆了呆,缓缓垂下手臂又咬牙切齿瞪向来人!目光凶狠凌厉,若虎狼般择人而噬——天狗却没瞅见,天狗直勾勾地瞅着关灵,天狗忽然伸出舌头舔舔嘴巴,咕噜咕噜怪笑道:“哎哟,小娘模样儿挺俏么!来来来,这就随了你家二爷回去,保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关灵闻言又羞又怒,顿足叫道:“你,你,你这!”你这甚么?你这甚么?天狗大为得意,干笑两声儿,又拿小眼儿骨碌骨碌往小姑娘胸口——

    “你这泼皮!你这yín棍!你这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小姑娘想说说不出口,众人也只在肚里暗骂。此人凶名在外,实在得罪不起,惹上了他不死也得没层皮!恰此时,一人低声讽道:“小娘小娘,小姑娘是你娘么?可笑可笑!”众人忍耐已久,闻言大觉解气,一时纷纷哄笑,场面复归嘈杂。天狗自也听到了,霎时火冒三丈高:“谁?哪个孙子说的?有种你就站出来,二爷我打你个满地找牙!”

    大牙笑掉,人找不到。

    天狗皱着眉头四顾片刻,猛地拿剑一指,赫赫冷笑道:“你!你说,是不是你?”众人齐齐望去,却见那里一个小和尚愣头愣脑立着,瞪着大眼左看右看彻头彻尾不明状况——无禅和尚因为穿的大红袄比较鲜艳,脑袋又亮亮的灯泡儿秀光彩夺目,所以不幸被天狗选中,列为可疑目标!

    无禅回过神儿来,连连摆手道:“不是无禅,不是无禅说话的!”说着又挠了挠头,奇怪道:“大姐姐真的是你娘么?不对不对,啊哟!是了!你也是个女人!无禅可没瞧出来!”众人哄堂大笑,一时前仰后合。天狗羞怒yù狂,当下不再说话,抬手缓缓拔出长剑——

    白刃无声无息慢慢出鞘——

    众人见状又是鸦雀无声——

    只有无禅不明所以,腾腾跑到关灵身前——

    大姐姐,大姐姐,他是个女人么?

    古怪!古怪!天狗内心深处忽然隐隐生出一股——

    不祥之意!;

三十 可以御凶

    “二少爷——二少爷——”

    几人大呼小叫着飞奔过来,一人气喘吁吁讪笑道:“二少爷,您这宝马跑得太快,小人实在是跟它不上!”是啊是啊是啊,累死了累死了累死了,另外三人随声附和,陪了笑脸儿一个劲儿地卖乖讨好儿,若说两对儿哈巴狗,却又少了尾巴四条。奴才的打扮并不一定是奴才,奴才的嘴脸也不一定是奴才,惟有一颗奴才的心——

    呵呵,错不了!

    天狗心下暗喜,却又不动声sè:“一帮狗奴才!二爷就是二爷,少甚么少!”是是是,小的知错!二爷二爷,谁又惹了您老?你?你?还是你!四人齐齐开口,又四下恐吓,皱眉瞪眼作凶恶状。天狗气愤道:“你们太爷常年胸闷头痛,二爷我这不来请大夫么?哎,可惜我一片孝心,娘的!这帮人良心都叫狗吃了!”

    都叫你吃了!众人纷纷肚里大骂,暗道疯狗胡乱咬人。那几个奴才看起来简直比主子还要愤怒,仿佛一个个受了天大的委屈,又似见到了世上最离奇的事情!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还有天理么?这还有人xìng么?这不是太过太过欺负人了么?你你你还有你指着心口问问自己,这样做对得起天对得起地还是对得起自己良心!狗仗人势若可笑,人仗狗势又如何?世间百态,丑陋以此为甚:““一二三四,给我上!””

    一二三四?果然。

    一二三四张牙舞爪骂骂咧咧,一二三四怒目凶睛跃跃yù试,一二三四只待天狗爪子指向谁人,便扑过去你一口我一口将他撕个粉身碎骨!天狗左右看看,冷笑一指:“打他!”四奴齐齐大吼一声,霎时便,犹豫了!那人人高马大,全身肌肉发达,直直往那儿一戳正是个黑黑的大铁塔——

    明显是根硬骨头,贸然上去怕得硌掉了牙!

    果然外强中干,不过虚张声势。

    众人在笑。

    低低嗤笑声嗡嗡嗡嗡在天狗听来是那般刺耳儿,天狗怒形于sè,猛地鼻里重重一哼!腔调低沉,却是震耳yù聋,直如旱地起惊雷,胜似杀场号角鸣!四家奴面sè大变,齐齐呐喊一声飞扑过去,抡起拳头直取关猛——

    关猛自是不惧,怒喝声中挺身迎上!拳脚相加,噼啪有声,惊呼阵阵,轰然作响,又为这火热的天气热闹的场地,添上了几道**辣的,猛料!关老汉长长叹了口气,拉了关灵退在一旁。

    该来的总会来,推也推不开,躲也躲不掉,只有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买卖将火,祸事便来,这便是生意场上最恼人也是最无可奈何的事情!要说开门儿做生意,风险那是少不了的,可单单这一种风险来无影去无踪,不知何时从天而降,任你千般准备万般算计也是无用!说不恼人,怎不着恼?好好儿的生意眼睁睁看着就要给人搅黄,老汉心里头那是,那是,哎——

    急归急,却也不甚担心。关海山人在江湖,大风大浪也不是没经历过,来人虽然不是善类,要说老汉也不是白给!江湖险恶,若无几分自保之能,老骗子只怕早就混不下去了!何况,还有和尚。和尚就在一旁,安静地注视着场中,看起来来是那样从容。只有他在,万事无忧,天塌下来也是无妨!关老汉心里忽然平静下来,因为他是他,因为有和尚。关灵也不急,大哥多大能耐小妹心里有数儿,那边乒乒乓乓打得热闹,一时惊呼惨叫连连作响!这个秀连看都懒得看了,只是手抚着大辨子垂低了头,又拿眼睛偷偷去瞅那个……

    心情各异,说来话长,不过片刻功夫儿,转眼胜负已分。关猛以一敌四,恶奴打跑两双——敌众我寡,怎这般快?干脆利落,就是这样!大猛子一身横练功夫,兼又高壮,收拾一二三四确也不在话下。拳头没少挨,只当挠痒痒,吃上三五脚,也只晃两晃,一拳抡出倒地两个,一脚扫过飞出一双!再上?再打!一二三四灰头土脸,一二三四倒地不起,一二三四哭爹喊娘!

    历害!痛快!解气!活该!轰然笑,满堂彩——

    起哄倒彩声中,四人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般落荒而逃,跑到自家主子面前摇尾乞怜,一时呜咽有声:“二爷,二爷,小人无能,还得二爷出马!”天狗面上早已变sè,当下扬起巴掌,啪啪啪啪赏了一人一记耳光:“丢人现眼,都是饭桶,给我滚一边儿去!”说罢一甩脑袋,傲然上前:“小子有种!来,让你家二爷陪你耍耍!”

    关猛紧握双掌挺身而立,也不打话,只拿两眼狠狠瞪住来人!天狗啐一口,冷哼两下儿,又仰天大笑三声,终于缓缓拔出长剑:“小子,你既自己找死,那二爷便教你见识见识天罡剑法的历害!”说罢虚引剑诀,摆了个潇洒姿式!锋刃烁烁,寒光闪闪,关猛一怔之下,那边四家奴已然齐齐大叫:“霸王剑!霸王剑!神剑一出,天下无敌!”宏亮齐整,熟练之极,看来几人干这等事也不是头一遭了!

    王八?甚么剑?

    众人无语,不知所云。

    关老汉见状却是面sè一紧,快步走开。

    片刻返回丢过一把钢刀:“大猛子,留神——”

    关猛展臂抄过,左右忽忽舞了两下儿,粗声道:“来吧!”

    死罢!话音甫落天狗大叫一声挺剑攻上,剑风咻咻直取胸膛!关猛神sè凝重,反挥钢刀格去!

    灵秀忽然叹一口气,闭目合什——

    “喀”一声脆响,刀身断为两截,众人哗然,关猛愕然!天狗纵声狂笑,抢上挥剑猛攻,身形灵活迅捷,招招不离要害!关猛连连退避,左支右绌,一时间有些狼狈!便是自幼习练硬功,血肉之躯又怎堪白刀之利!何况这甚么霸王剑确是锋锐,加之天狗身法快捷,大猛子心知不妙却是一时难以脱身,只得又以手中断刀招架……

    喀喀喀喀几声响过,钢刀一断再断!转眼间手中只余刀柄,待攻利刃在前,yù守无可抵挡,关猛趋避间已是险象环生,连连大吼额上见汗!霸王剑,霸王剑,神剑一出,天下无双!几人摇旗呐喊,欢呼雀跃,一时间声势大作!天狗一脸得sè,出剑愈发狠辣快疾!剑风哧哧响起,只见道道寒光笼罩……

    关猛只得又退,一时几无招架之力,怕是一个疏忽便得血溅五步横尸当场!

    人凶也好,剑利也罢,这天狗倒也真个有些本事!

    没奈何,剑无善恶,单看执于谁人之手。而凶徒作恶,也得有上几分行凶作恶的……

    “住手!”

    关老汉急吼一句,其声厚重有若洪钟:“猛子且住,二爷手下留情!”父子血脉相连,终是舐犊情深!关灵亦是俏脸变sè,低声急促道:“哥,别打了,别打了,哥——”关猛闻声身形一顿,掷下刀柄愤然道:“不打了!”话将出口,眼前寒光闪过,锋刃已然及胸!关猛猝不及防,只将上身微微后仰——

    只觉胸前一道凉意掠过,再看天狗已是收剑而立,得意狞笑:“你说不打便不打?哼!算你小子命大!”声中瞬间一寂,旋即众人惊呼声起,夹杂着几处得意大叫,哎哟!中了!霸王剑!霸王剑!二爷出手,天下无敌!哥哥!大猛子——只见黝黑厚实的胸膛上渗出丝丝血渍,随之鲜血缓缓流下,长长短短淋漓淋漓!创口斜长而直,形如横楣落血雨,看上去是那样美而凄艳!

    关猛直如未见,更不发一言,只是挺身怒立,双目通红,如火!

    “哥——”关灵哭叫上前,手忙脚乱扯起衣衫轻轻擦拭,已是语不成声!灵秀随之上前,骈指于胸前轻点几处,双掌合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好在只是皮肉之伤,望之触目惊心,终是无碍xìng命。众人惊悚,无禅惊呆。无禅心里很是奇怪,大猛哥刀枪不入,怎会又皮开肉绽?哦,是了,是了,那人使了内力!师父说过,当真气贯注于兵刃之上,那么……

    关海山没有动。

    默立片刻,老汉轻叹一声,上前几步抱拳道:“二爷手段非凡,我等甘拜下风。”天狗得意大笑,持剑指指点点:“你少废话!和尚,快快收拾收拾,跟了二爷走罢!”灵秀摇头道:“和尚哪里也不去,和尚就在这里。”天狗闻言又怒,怪眼翻过:“老头儿,你怎么说?”关老汉呼一口气,赔笑道:“二爷,实在对不住,还请二爷……”

    话没说完,天狗已是勃然大怒:“不知好歹,一个个儿的都活腻了不成!哼哼,二爷的宝剑可不是吃——”一言及此,两眼忽又搭上对面低低啜泣的小姑娘:“也罢也罢,和尚不去也成,要么你家闺女随了二爷我回去!嘿嘿,今儿晚上就入洞房!”

    “入洞房,跟你娘?”

    人群中一道细细声音随即跟上,清清楚楚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面。众人哄堂大笑,滚滚声浪震动四方,场中压抑沉重的气氛刹那间一扫而空!天狗恼羞成怒,支楞着脖子四处瞪视:“谁?谁?哪个说话?哼!你们几个,给我揪出他来!”出来,滚出来!一二三四闻声齐齐上前,叉腰大骂,一时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那人不出来。

    茫茫人海中寻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一双双目光闪闪躲躲,看似胆怯,流露出的却是讥诮与鄙视!天狗一脸狐疑地看着,一丝不详之意再度泛起!

    起于心底!;

三十一 风骨铮铮

    “说!给哪个?姑娘还是和尚!”

    姑娘给不得,和尚给不起,天狗催得紧,老汉又如何?

    关老汉无可奈何,关老汉还在笑着:“二爷,实在对不住,您就可怜可怜小老儿,放过……”

    “放屁!”天狗怒叱一句,二话不说上前便扯!

    “爹——”

    天狗只觉脖子一紧,大惊回头——

    关老汉松开手,关老汉摇了摇头,关老汉终于不笑了:“二爷,使不得。”天狗怔立原地,片刻一股邪火直冲顶门:“你个老不死!敢扯你家二爷脖领子?吃我一剑!”话音未落,寒光又起!关老汉飘然退后,微微一笑:“小子,凡事不可做绝,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你家长辈没有教过你么?”二爷不过小子,老汉初露峥嵘!这话可不中听,于骄狂的小子听来更是格外刺耳,天狗怒不可遏,当下咬牙切齿挥剑攻上,口中嗬嗬有声!

    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须教父子兵。

    猛将换老帅,立时高下判!剑光闪闪烁烁,二人战作一团——天狗仗剑猛攻,招招毒辣不留情;老汉凝神注目,连连趋避有余力;一个剑快如风,式式惊险;一方好整以暇,险而不惊。老汉老汉,果然深藏不露,空手迎敌,却也不落下风!天狗天狗,利器在手挥舞不休,怎又气喘吁吁见了汗,莫非也是一个外面光光驴粪球?

    天狗所倚仗的,不过招式轻巧,剑利人快而已。然而他快对方更快,攻了半天衣角也沾不到人家一片,招式再巧有何用?锋刃再利又有何用?猱身,游斗,关海山左闪右晃,只绕着场中那人一圈圈打转,形如逗狗!老汉轻轻松松未出一招儿,天狗却已呼哧带喘眼见吃不消!天狗心知不妙,却是yù罢不能,待要逞强力有未逮,想着收手又没了面皮,一时不觉剑势渐趋散乱……

    关老汉觅个空当,倏地左臂探探出,手掌于对手右肩肩胛处轻轻一推——

    “承让。”

    关老汉一击即退,微笑而立。天狗身形微挫,自知输了一招,但他羞恼之下又怎肯罢休,当下挥剑呼喝一声上前抢攻!关老汉叹一口气,侧身避过这剑。武学之道最忌心浮气燥,况且天狗着实技不如人,再一时横劈竖砍边打边骂已若无赖撒泼,剑招已是全无章法破绽百出,那厢一二三四仍自没完没了地呐喊助威:“霸王剑,霸王剑,二爷神威,天下无敌!”

    中气不足,yù振乏力,天狗这边早已气急败坏,几奴叫也叫得没jīng打采。

    “波”一声轻响,右肩又中一记!天狗面sè灰败,收势持剑不语,只低着头呼呼喘气!轰然一声震天彩,众人喜笑尽开怀!天狗忽然抬头,小眼睛恶狠狠地瞪向四下!惊慌,惊竦,一时又无声;惶然,骇然,生怕惹是非!何以如此胆怯?怎就这般怕他?没奈何,试想你给一只饥饿的狼盯上,面对一双绿油油yīn森森的眼睛,那是甚么感觉?

    不怕?真个不怕?那么狼进化了,变作一只疯了的狗,两眼血红口涎滴滴,瞪着你,瞪着你,瞪着你——关老汉摇头笑道:“承让,承让,关某侥幸……”正此时,天狗肩膀一耸右臂忽然暴起,一剑含恨电般shè出,刹那间刺向关老汉胸口!

    “啊——”

    “卑鄙!”

    “哎哟哟!”

    众人失声惊叫,一时人人情急!莫担心,莫担心,老汉既有准备,偷袭只是小把戏而已。你看关猛不慌,你看关灵不乱,你看灵秀面sè从容,只有无禅和尚跟着大喊大叫连连跳脚儿!关老汉本是左足虚立,待得剑至,忽地右足轻轻一旋——

    剑锋掠过胸前,身形已然侧倾,旋即左足勾出,一记“蝎子摆尾”砰一声踢在天狗后臀!只听哎哟一声惨叫,天狗手舞足蹈向前飞出三丈,扑通一下跌了个饿狗抢食!几奴见状大惊失sè,忙不跑过去扶起:“好一招儿苍鹰扑兔,跌得漂亮!二爷二爷,轻功无敌!”

    马屁两双,当世无敌。

    众人大声哄笑,再也没了顾忌!痛打落水狗,大伙儿不客气!看你还凶?看你还横?看你还汪汪狂吠胡乱咬人?关老汉笑道:“小子,玩儿yīn的你还嫩了点儿!慢走,不送。”天狗这一跤跌得狠了,一时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半晌,忽又平静下来,捡起长剑拍拍屁股,竟然笑了:“你有种!哈哈老头儿,你可晓得我是什么人?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

    说来平平淡淡,满是威胁之意。关老汉却也不惧,笑笑指道:“老汉知道——你可晓得,他,又是什么人?”天狗瞥一眼,冷笑转身:“死秃驴!一般可恶,哼,都给你家二爷在这儿等着,走!”来时耀武扬威,走时犹自死不低头!天狗虽然是个败类,但这份儿悍不畏死,紧咬不放的jīng神还是值得佩服的。

    当然这也是天xìng,不撞南墙死不回头的也不止天狗。泼刺刺蹄声又起,一人策马疾弛而去;呼拉拉脚步纷乱,四人撒丫子狂奔而走;扬起几许尘霾,留下几处嗤笑,又有几分叹息,化作无数忧虑——

    “他这一去,你几人怕是——”

    “快走快走,不然大祸临头!”

    “天罡门人多势众,你几人还是——”

    “快走!快走!”

    众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说个不休。关老汉抱拳而立,朗声开口:“多谢诸位挂怀,好意老汉心领,心领,老汉就在这里,老汉哪里也不去。”有样学样,只因和尚。和尚不走,老汉便不走,和尚在这里,任他谁来也是无忧!关老汉自有计较,当下婉拒众人一片心意,说一句大伙儿接着看病,又去察看大猛子胸口伤势,意思就是你们该干嘛干嘛,他来任他来,老汉不怕他,大伙儿也不必理会……

    哟,这老头儿够硬气啊!莫非仗着身怀武功,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天罡门在来州颇有声望,怎可这般漠然置之?艺高胆大?不知死活?奇哉怪哉!说也奇怪,那几人一般无二,眼睁睁瞅着谁也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大和尚坐在那里看着小和尚笑,小和尚愣愣瞅着大块儿头身上的伤,大块儿头浑若无事嘿嘿傻笑看着那老汉,那老汉看完伤口又笑着向小姑娘点头,小姑娘,小姑娘,你又往哪儿瞅?是了,是了,说话要圆满,结尾对开头——

    众人忧虑之余又觉好奇,任那神医俨然而坐,却也没心思上去看病了。

    好戏没完,谁个心安?只待来人,翘首以盼!

    等待总是无比漫长,风起只在须臾之间。轰隆隆一阵疾密蹄声遥遥送至,眨眼间数十骑挟土扬尘忽忽弛来,当先一人手擎一面黑sè旌旗——

    大旗迎风招展猎猎舞动,其上三个暗金大字忽落忽起——

    天罡门。

    众骑将近,掌旗之人扬声喝道:“天罡行事,闲人回避——”语声落处,众人轰然后退,杂乱脚步声中霎时扯开一大片空地。旋即那人弛进场中,高举大旗傲然四顾!但见此人身形彪悍,双目jīng光四shè,健马衬其势,旌旗彰其威,看上去端的威风霸气!

    “老爹,老爹,就是他!”一人旋即赶到,恨声指道:“这姓关的老不死无缘无故打了孩儿,又口口声声辱骂爹爹,目中无人,可恨之极!”果然还是天狗,上来反咬一口!众人闻言纷纷摇头,面生不屑之生。又一人策马缓缓上前,沉声说道:“你且退后,爹爹自有主张。”天狗一跃下马,扯过缰绳,忽又转头狞笑道:“老头儿,赶紧跪下求饶!哈哈,二爷大人有大量,也好放你一条生路。”

    哗然声中众骑者纷纷下马,肃然默立。四下一时寂静,再看几十人马已然分布八方,间次井然,隐隐将几人围在当中!正是来者不善,可叹善者不来,来人声威不小,眼见来势汹汹:“老夫杨天罡,不知阁下何以欺我孩儿,又辱没我门声誉?”

    打了儿子,老子出来了。说也奇怪,那天狗生得丑陋猥琐,这老夫却是体面非凡——头发花白,梳得整整齐齐,jīng神矍铄,五六十岁年纪,五官端正红光满面,一袭紫袍长剑佩腰。气度沉稳,可见端倪,中气充沛声音浑厚,当知正是老骥伏枥。关老汉不敢怠慢,上前几步抱拳施礼:“在下关海山,我几人初来贵地,不知礼数……”住口!杨天罡断喝一声,怒目而视:“不必啰嗦,快快答来!”关老汉连连点头,彬彬有礼:“老英雄,适才情势所迫,我等实属无奈——”

    一二三,三二一,事情的真相原本是这样地。关老汉本就老江湖一个,又是靠着嘴皮子吃饭的人物儿,自是口舌便给,片刻已将事由纷争说了个一清二楚。杨门主沉吟,天狗扬声大叫道:“老爹,别听这人胡扯!孩儿一片孝心,谁知道,哈哈!一二三四,你们来说!”一二三四急急火火又跑了过来,几人顿足弯腰大口喘气……

    一二三四,四三二一,事情的真相本来是这样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众人自有道理,却又不好说理。孰是孰非?真相为何?若非耳闻目睹,却也难以分辨。说有主张,自有主张,杨天罡断然喝道:“莫再说,你几人退下!”天狗冷笑,一二三四退下。杨门主怒视一眼,转过头,笑了:“知子莫若父,我儿顽劣,老夫也是心知肚明,此事须怪不得诸位。”

    呵!竟是虎父犬子!不想儿子蛮不讲理如此不济,老父却是通晓事理深明大义!关老汉闻言大喜,两手抱拳正待开口,老英雄又道:“话是如此,但你终究是欺我家人损我门威!罢罢罢,你几人跪下磕头谢罪,此事老夫便不再计较。”磕头?谢罪?你道你是谁?老汉一怔,默然片刻,诚恳道:“老哥,兄弟劝你一句,身正而心正,心正人自敬,威望不是这般立的。”杨天罡打个哈哈,仰天大笑:“老夫一门之主,还用你来教训?甚么老哥?你又是谁?哈哈!不过一个无名小辈!”

    老汉抬头,老汉恍然——

    是啊,是啊,他,可是一直都没有下马。

    杨门主居高临下,神情复作傲然:“如何?”如何?不如何!动不动就让人跪下要人磕头,你当你是谁?天王老子么!老汉话也懒得和他讲了,老汉转过身去抬脚就走,老汉心道你看我是无名小辈,在我眼里你也是个无名小卒!一尊真佛就在眼前,却也轮不到你狗眼看人低——

    由他高高在上,生生冷落一旁!老汉真个硬气,老汉笑看和尚——

    灵秀报之一笑,和尚还是和尚。

    杨门主威风扫地,杨门主颜面无光,杨门主何曾受过这等闲气?杨门主惊愕过后登时勃然大怒:“可恼也!吃我一掌!”说罢纵身掠起,半空中展臂收腹骈指作刀,一掌挟风呼地劈向那挺得直直的一道——

    脊梁!;

三十二 大兵小将

    “哎呀!”

    “快闪!”

    “小心!”

    “身后——”

    身后战意滔天起,老汉只当看不见,背着手自顾自地慢慢向前走。掌刀及肩,杨天罡一沾即收,怒目而视一字一字道:“好,好,好,阁下端的好心机!”关老汉转过身来,微微一笑:“好说好说,杨老英雄光明磊落,自不是那暗箭伤人的无名小辈。”说得轻巧,话里带刺,杨天罡闻言愈怒,当下也不啰嗦,挺身抱拳微微一让:“请——”

    一门之主,市井人物,却是同在江湖,杨门主这是下战书了。话不投机,拳头做主,这是江湖上的规矩。不料关老汉并不打算接受挑战,只是连连摇头不停摆手,笑道:“杨老门主武功高强,关某甘拜下风,甘拜下风!”果然老油条,上来就认输,杨天罡皱眉不语,一时无话。莫忘了,低头服输,拳不再出,这也是江湖上的规矩。

    “既如此,你等磕头认罪,老夫既往不咎。”杨天罡拳式一收,俨然点头。又来了,认甚么罪?谁个磕头?关老汉摇头笑道:“老哥见谅,就事论事,此事万万不可。”杨天罡怒道:“你待如何!此事难道就此不了了之?”关海山奇道:“不然如何?万事以和为贵,何必拼个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一旁天狗跳脚大叫道:“这老不死的话里有话儿,我呸!二爷可是明白人,果然不是条好狗!”话音一落,众人又是哄堂大笑!杨天罡侧身叱道:“退下!丢人现眼的东西!”天狗瞪大眼睛,惊诧莫名:“你怎又冲我吼?我说错了么?明明是他……”杨天罡猛一挥手:“带他下去!”一二三四闻声上前,七手八脚将天狗扯了回去……

    不免又是一番抱打不平温言劝慰,不提。

    杨天罡默然片刻,摇头叹道:“也罢也罢,老夫也不难为你,只你接下老夫三十招,今rì之事就此作罢!”此时已然让步,门主自有主张——只得如此,江湖多异人,此人也着实摸不到他的底细。孩儿败北,门人也未必是他对手,正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其实老英雄也不过要找回些脸面,而已。

    眼见今rì之事无法善罢,关老汉却也只等他这句话,当下点头:“便是如此,还望老哥手下留情!”

    一拍即合,干脆利落,拱手拱手,二人开战!

    转眼拳风忽忽,间杂掌影处处,二人你来我往战作一团,俱是以快打快身法迅捷——五行拳?杨天罡神态从容,高接低挡犹有余暇——正是!关海山神情凝重,微吐一线不敢懈怠——留神,且看老夫天罡掌法!

    十招已过。

    杨天罡沉喝一声,掌出如风抢攻而上!一门之主,确非浪得虚名,老夫招式娴熟劲力深厚,老汉登时不敌落于下风!好在这五行拳虽是寻常拳法,关海山也是习练多年,兼之内功颇有根基,一时倒也支撑得住!

    只是,暗暗叫苦。

    二十招已过。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是行话,也是实话。拳脚不及,身法不及,内力亦是不及,相较之下关海山败势尽显,连连后退险象环生!杨天罡早已成竹在胸,双掌翻飞之际扬声笑道:“三招,取你左肋!”

    二十五招已过。

    一式“天罡雷落”,杨天罡腾身而起双掌当头罩下!关海山面对来掌退之不及避无可避,只得双掌上翻,应了一式“举火烧天”——

    四掌甫交,杨天罡左足倏地弹出,一式“魁星踢斗”直取左胸!关海山暗道不妙,却也别无它法,左掌将将沉下一个“海底捞月”——

    终是镜花水月,杨天罡左足收回左掌顺势落下,一式“北斗司辰”——

    指尖微微拂过左肋,旋即双足轻轻落地。

    二十八招,关海山败。

    文无第一,武有高低,半线之隔,有若天堑。

    关老汉抚胸退后,面sè苍白:“佩服佩服!多谢手下留情。”唏嘘声落,叫嚣又起,有人欢喜有人忧,最得意的还是天狗:“哈哈哈哈!这下知道你家太爷历害了罢,快快快,赶紧跪下给二爷磕头!”一个没留神,天狗又蹿了上来,两手叉腰趾高气扬地叫着嚷着,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关海山不去看他,轻轻咳了几声,肃然道:“杨老英雄,关某技不如人,这一阵输的是心服口服,但此事……”杨天罡将手一挥,不耐道:“愿赌服输,你还有甚么话说?”关老汉轻声道:“还望老英雄高抬贵手,恕罪则个。”岂有此理!杨天罡一时怒气上涌,骈指怒斥:“你这人恁地无赖!老夫一门之主,岂能给这般不咸不淡打发了?莫再说,快快跪下赔罪,如若不然——”

    “教你今rì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天狗得意接道。跪下跪下!磕头磕头!一二三四,齐齐开口。场里场外嘈杂,众人议论纷纷,怎办?怎办?只看老汉——老汉微微一笑,还是摇头:“老汉只是个马前小卒而已,我方大将未出,怎可妄定胜负?”众人闻言一奇,和尚叹了口气。

    甚么?大将?

    杨天罡沉吟片刻,又扬起眉毛一一

    一一看过去,小伙子,小姑娘,小和尚,大和尚……

    蓦地眼神落在灵秀身上:“和尚,莫非是你?”和尚笑道:“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你?那又是谁?是你?关猛胸膛血渍未干,见状愤怒大吼一声:“是我!”关灵小嘴一撇,叱责道:“哥!你还瞎逞能?哼,那小的你都打不过!”关猛怒道:“谁说的?他那是偷袭!你没看见……”不是这个,也不是那个,只剩下一个半大不小又傻乎乎的和尚。无禅给他瞅得颇为害羞,嘿嘿一乐低下头去。

    脸又红了。

    杨老英雄登时火冒三丈,瞠目怒喝道:“你这厮!信口胡言,犹为可恶!”关老汉尴尬一笑,转身快步走到桌案之前,低声道:“大师,情势所迫,这便出手罢?”灵秀点了点头,同样低声道:“无禅,情势所迫,这便出手罢?”无禅闻言傻掉,抬起头左右看看:“师父,你要无禅做什么?”关老汉同样傻掉,怔怔看着灵秀:“大师,你方才说甚么?”灵秀闭目合什,自言自语道:“阿弥陀佛——和尚什么也没说。”关老汉怔了怔,忽然喜上眉梢:“无禅,情势所迫,这便——”

    眼见几人交头结耳嘀咕个没完没了,在场许多人都不耐烦了:“有完没完?要打快打!哪里来的这许多啰里八嗦!”天罡众人含威挟怒而来,不想门主已然出马,场子却迟迟仍未找回,眼见这场中那几个男女老少婆婆妈妈的奇怪人物,一时人人心浮马马气躁,摇头摆尾瞪眼扬蹄!门主自是怒不可遏,一二三四义愤填膺,可是心里最乱的,还是天狗——

    天狗叫嚷叫嚣叫骂之余,心中那股不详之意又隐隐涌起!

    万众瞩目之下,一片喧闹声里,无禅忽然大叫跳起,欢喜连连:“哈哈,无禅知道了!关老伯是要无禅上去比武!”关老汉微笑点头,心道老汉说了半天你才听懂,这个小和尚也是真够可以!无禅欢呼雀跃,忽又一拍脑袋侧过身:“师父!无禅——”灵秀注目而笑,轻轻点头。

    比武!

    无禅喜从天降,无禅大喜过望,无禅早在一旁看得心痒难搔,此时终于终于轮到无禅上场!不得不说,无禅和尚最大的爱好便是比武,只因小和尚嗜武如痴,爱武成狂!对了,还有一个原因,那是后话,且不提,单看今rì小兵作大将,对上威风凛凛的老帅,究竟是谁能够打赢这场糊涂仗!

    说他糊涂,自是糊涂,小卒子对上老帅哪有那么容易?小兵愿意打,老将可不干,你看——

    小和尚笑哈哈大步上前,挺胸昂首立于场中,双目炯炯并无一丝一毫的畏惧,彻头彻尾更无半分胆怯之sè!只是一件大红袄有些不伦不类,脑袋光光后头还有早已花掉的墨迹,衣不是衣,医不成医,瞧来滑稽,可笑至极!

    杨天罡却笑不出。

    杨老英雄多年习武双目如炬,瞧他不起眼,方才是方才,此时小和尚立在那里四平八定如磐石,望来气蕴悠长竟然隐有停山峙岳之势——

    好个和尚!

    你是谁?

    你来?

    说!

    “小僧无禅——”无禅结结巴巴说道:“无禅有礼,请你,呃,是老施主赐教。”小和尚转眼缩手缩脚,老将军杀鸡焉用牛刀?杨天罡摇头笑笑,背过身去:“张虎——”

    一人应声上前,赫赫挺身而立。此人身形魁梧,双目棱棱有威,立在那里直比小和尚高出两头,端的气势惊人!张虎大笑三声,又拿舌头舔舔嘴角,瞧起来正像一只威风的大老虎:“小和尚,俺来和你打!”无禅合什为礼,无禅连连点头,无禅一样很欢喜:“小僧无禅,请施主赐教!”

    方至午时,天光大盛,道道灼热的目光中一大一小相对而立,缓缓拉开架势——

    嘿!哈!;

三十三 十八罗汉铁头功

    张虎吐气开声,一拳平平击出!拳出虎虎,隐有恶风,正是天罡拳法第一式“七星斗柄”——

    “砰”一声响,正中胸膛!众人一愕,张虎一惊,无禅身形微微一晃,霎时眉开眼笑:“好劲道!看无禅来!”说着呼地一拳同样平平击出,虎虎生风!同样砰一声晌,却是正中小腹!众人又是一惊,再看张虎闷哼一声退了三步,弯腰弓背捂着肚子大虾米一般:“好,好,好劲道!”

    说着话咝咝直抽凉气,额上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

    完了?这便完了?众人目瞪口呆,一时面面相觑。自没有完,张虎喘息片刻,忽地长身而起嗬嗬大笑道:“硬是要得!小和尚,方才本人只使了三成力,有胆量再接俺一拳!”无禅扎马挺胸,神情十分慎重:“是!请赐教。”他说三成,自是三成,无禅相信他,可是无禅不怕。张虎运气一时,蓄力十成,猛地出拳——

    身如泰山压顶,拳似重锤落下,直有开碑裂石之势!

    “扑”一声闷响,“嗒”一声轻响,再看无禅退后一步,满脸佩服道:“果然好力道!”张虎以手抚肩,右臂软软垂下怔立原地,目光惊愕神sè痛楚脸上分明写了三个字——不可能。完败不可能,脱臼不可能,怎么有可能!

    这一定是梦。

    梦境依稀,惟闻彩声。

    以硬碰硬,好胆sè!好硬功!众人纷纷鼓掌叫好儿,交口夸赞小和尚真行!完了,这便完了,不过一招半式便即败北,张虎怔怔立在场中,低着头只恨没个地缝儿!

    “退下!赵龙——”

    老帅皱起眉头大喝一声,当下又派出一员猛将!

    张虎退,赵龙上。此人正是掌旗之人,形容彪悍而jīng干,标枪一般挺立场中,正是威风凛凛人如龙!敌方走马换将,小兵一般欢喜。谁来都一样,对于无禅来说,只要有得比。小和尚不知,莫等闲视之,此人乃是杨门主麾下第一高手,若是再折了这阵,老将只得亲自上场了!

    “天罡赵龙,请——”

    “小僧无禅,请——”

    “请出招——”

    “请出招——”

    “你先来罢!”

    “施主先请。”

    赵龙皱眉道:“小和尚,不必客气!也罢,赵某让你三招!”无禅恭敬道:“是。”旋即一拳打出,中规中矩直取中路。赵龙撤步闪开,无禅上步出拳,转眼三招已过,赵龙心下暗惊!这几拳平平淡淡,毫无出奇之处,却给这小和尚使得中正平和,隐有沛然莫当之势!好个小和尚,这拳法,岂不正是——

    十八罗汉!

    正是武林之中无人不识,佛门中人无人不会,禅宗最基本的入门拳法——十八罗汉。无禅越打越jīng神,一拳一拳有板有眼接连打出,密而快,快而猛,一时口中嘿嘿有声!赵龙从从容容避过十数招,扬声长笑道:“不错不错,小和尚,接招——”

    天罡掌法。

    天罡,北斗七星之斗柄,道家引为北斗丛星中三十六星之神。水泊梁山三十六天罡,加上七十二地煞,共计一百零八条好汉,带领千军万马那是称霸绿林劫富济贫威风神气!那扯远了,星座是星座,传说是传说,单说这天罡掌法,也着实是非同小可!此掌法乃是杨老门主集毕生才学,融百家之长,历经十数寒暑所创——

    天罡天罡,相得益彰!

    掌法上对星辰,共有三十六式,走的是刚猛凌厉的路子,亦有变化机巧暗含其中,可谓镇门绝技!无巧不巧,小和尚使的正是十八罗汉,且看今rì罗汉对天罡,谁高谁低?谁弱谁强?抑或是各擅胜场?但见场中掌影翻飞,拳路纷飞,尘土衣袂齐飞扬!二人均是以快打快抢上对攻,只听噼噼叭叭拳脚相交之声不绝于耳,一时间旗鼓相当看的心惊战的酣畅!

    转眼交手数十合,无禅一套十八罗汉翻来覆去使了又使,犹是jīng神百倍一招一招接连递过,瞧他招式平常,硬是难占上风!赵龙越打越心惊,只觉一双小臂着力处隐隐疼痛,不觉心中微起焦躁之意!忽见一式“罗汉举钵”,双拳齐齐送上中宫直进!赵龙大喝一声,收胸展腹右足倏地弹出——

    正是“魁星踢斗”,攻守兼备直取左肋!无禅招式不变,双拳平平击出,刚猛果绝一往无前!赵龙暗道不妙,一时进退维谷,略略失神之际扑扑两声,前胸左右各中一拳!恰此时,右足扫中左肋,也是砰一声响!

    赵龙胸口一窒,收腿飞退——

    终是避过九成力道,一时疼痛过后却也无碍。

    谁胜?谁负?众人茫然,四下无声。

    默然片刻,赵龙展颜一笑:“好功夫,我输了。”说罢微一点头,转身便走。无禅连连摇头,大叫道:“不对!不对!别走,再来和无禅打!”赵龙不再回头,赵龙心服口服,赵龙败得利落认得干脆,便输了也是一条光明磊落的好汉——

    行拳之法,拳意为上,赵龙是输了,输在气势上。

    观众尽皆动容,人人面sè惊诧又敬佩,因为小和尚武功高强,也不止为了武功高强的小和尚。赵龙躬身行礼,肃然开口:“赵龙学艺不jīng,有辱师门,请师父重重责罚。”杨老门主看着他却也没说甚么,只是拍拍肩膀一笑而过,目注无禅笑道:“好个小和尚!好好好,老夫便来会你一会!”

    jīng锐遣尽,拿不下对方一个小兵?还是小将?还是,大将?来来来,虚实已知,要擒下这个英勇小和尚,还得看老夫聊发少年狂!杨老门主缓缓走上前去,微笑望着和尚,目光柔和慈祥:“小和尚,你这套十八罗汉使得很好啊!”无禅和尚得到了夸奖,登时美得不得了,直拍着光头嘿嘿傻笑……

    小和尚一派天真,杨天罡越瞧越欢喜,一时更是和颜悦sè:“小和尚,你这套拳法尚未大成,现下是比不过我的。”无禅呆了呆,随即恭敬道:“是。”他说无禅比不过,无禅自是比不过,无禅相信每一个人。杨天罡微笑颔首,一时已有收手之意——小和尚老实又听话,老夫偌大一把年纪,何必与个小孩子计较?再者双方本就是意气之争,也无深仇大恨,便赢了这场又如何?

    转念间四下低低议论声起,天罡门如何,老英雄如何,败了几阵如何,打退堂鼓如何,尤以天狗和那一二三四叫得最为起劲,叉腰瞪眼大声喝斥众人,胡说乱说瞎说再敢说教你再也不能说!威吓只是一时,又怎堵得住天下人悠悠之口?声名,声名,杨天罡暗叹一声,笑道:“小和尚,老夫这便指点你几招罢。”

    声名,声名,声名所累,无可奈何。

    红rì当空,天光倾泻,无禅忽地一拳击过,正大光明,一如烈rì般堂皇!杨天罡单掌轻轻拨开,云淡风轻,恰似天空般磊落。须臾一老一少风风光光战在一处,大红袄光头熠熠,紫锦袍白发飘飘,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无数热切的眼神随之起起落落,道道拳风拳影将谁的心弦再度拨响——

    小兵一鸣惊人,摇身变作小将,此番对上老将,谁人赢得这场?一时欢呼惊呼咋咋呼呼,一时入戏入迷神情投入,终于情不自禁呐喊助威——

    “小和尚!小和尚!小和尚!”

    并非老英雄名声败坏,人心总是在弱小的一方。片刻之后,无禅已然落于下风,一时守多攻少,眼见岌岌可危!杨天罡本是气定神闲,进退自如挥洒如意,却在此时,又将眉头皱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小和尚拳法寻常,拳路亦在意料之中,处于败势却是门户严谨,杨老英雄看似大占上风,竟无可趁之机,硬是取之不下!

    十八罗汉,小和尚使得是很好。比看上去还要好。

    又斗片刻,无禅依然龙jīng虎猛,一式一式接连打出,普普通通十八罗汉,反反复复十八罗汉,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只是十八罗汉!攻如大刀阔斧,守时固若金汤,明明破绽处处,生生难以奏功!不过一套寻常拳法,难不成还要给他打出花儿来?杨天罡一时间又惊又奇,出掌间已使出七成功力,只看小和尚能够撑到几时!

    同是十八罗汉,同是天罡掌法,方才小将不过与那赵龙斗了个旗鼓相当,老将掌**力高出可是不止一筹,此时老将出马小将怎又不遑多让?奇哉,怪哉!杨老门主惊奇又惊喜,当下运掌如风连连猛攻,只yù再探一探这自家看走了眼的小和尚——

    探不出,高接低挡,探不出,遇强则强!

    再一时惊奇惊喜终于化为,惊悚!这套十八罗汉小和尚使来熟极而流,招招式式随心而发,分明已趋圆融如意的境界!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方才无禅和尚中了张虎两掌赵龙一腿,此时紧守门户之下,杨天罡一指加身竟也不能!好个十八罗汉!好个小僧无禅!小小年纪便已如此,却不知他是……

    “小和尚,你师出何门?”杨天罡从容出掌,开口笑问。无禅想说,无禅不能说,无禅想说也已不能!小和尚有苦自知,只见到眼前身周掌影如山攻势如cháo,此时心无旁骛尚且险象环生,又怎有余暇应声开口?老将终是技高一筹,谈笑风生间已见端倪,小将看似应对得力,实则还是形势危急!此时不同彼时,无禅着实不敢托大,无禅的硬功只抗硬力,无禅心知若中上一记只怕立时便要败北,因为师父说过,无禅的金刚不坏功只是小成,大成之境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也罢!”杨天罡笑叹一声,心知胜券在握,当下凝神注目攻势愈疾,催动掌力便待发出致胜一击!

    “南山禅宗。”

    一道尖尖细细声音蓦然起于人丛之中,轻飘飘萦绕耳畔。杨天罡悚然一惊,一时间心弦剧震:“南山!禅宗!原来他是——”惊诧莫名间身形一缓,念头转过又生迟疑:“小和尚自是师出名门,那大和尚自也是禅宗出身,和尚,和尚,莫非他是?白衣和尚!不妙不妙,那里还有个名震天下的老和尚,据说脾气又臭又硬且又极为护短,今rì之事怕是……”

    心神正乱处,无禅弓步探膝两手虚抱,一式“罗汉坐鹿”端然送至!杨老门主恍然惊觉,一时格挡闪躲均已不及,只得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料小和尚一揖落空,旧力未竭之时双足随即齐齐一点,身子霎时离地平平飞出——

    “扑通”一声响,脑袋撞到肚子上!

    杨老英雄踉跄退几步儿,一屁股便往地上坐了下去!;

三十四 真龙再现

    铁头功?

    杨天罡以指点地,身形电般弹起:“你!”

    无禅摸摸脑袋,笑了。

    败了?

    望着眼前笑呵呵的小和尚,杨老门主一时怔住。

    确是败得不明不白,难怪老将心里不服。且不提方才乱了心神,便这套普普通通的十八罗汉拳法,若不是一时大意又怎会中招?若说金刚不坏功,那只是捱打的功夫,而小和尚赖以得胜的铁头功,也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鸡肋功夫!谁个蛮牛一般拿脑袋顶人?既不中看也不中用!不中用怎又顶中了?为何老将一时大意?寻常的功夫又如何?

    也许,此番败的不是武功,而是专注。

    无论如何,败了就是败了,输一招也是输,以杨老门主的声威名望,死不认输胡搅蛮缠的事情是绝对做不出来的。杨天罡怔立场中,一时神sè变幻不定。大伙儿却不管他想甚么,一时间欢呼声早起,兴高采烈有之,啧啧赞叹有之,点头暗许有之,冷嘲热讽亦有之——不敢明说,只夸和尚,说的是谁,心里明白。可叹龙虎二将败于小将,老将出马又马失前蹄,一世英名落得威风尽丧!可见面子损了,硬要去找是找不回来的,费时费力费人马不说,难免到头来再来个颜面扫地。

    “禅禅,禅禅,你真棒!”关灵姑娘欢喜上前,留下一地鸡皮疙瘩。

    “不赖,你小子好样儿的!”大猛哥大步跟上,大力拍打无禅肩膀!

    “明师出高徒,老汉佩服!”关老汉心眼儿最多,更去表扬大和尚。

    “阿弥陀佛——大和尚只会看病,不干和尚的事。”灵秀轻轻摇头。

    如是种种,不可胜数,无禅笑着,却也摇头:“不对不对,老施主你没输,再来和无禅打过!”千言万语忽忽过,不及一句暖心窝。杨老门主蓦然长叹一声,眼望一脸真诚的小和尚,面sè目光再度化为柔和——罢了,罢了,就这样罢!南山禅宗,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不然还能如何?要说人家,却也不是自家能够得罪得起的!

    好戏将散场,天狗又如何?

    戏还没完,天狗自有天狗的本事,天狗此时已然找出那暗中隐藏之人,冷笑指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此人匿于人海之中,先是连番暗骂天狗,又后开口暗助无禅,摆明了今天就是要和天罡门做对——

    是谁?他是谁?他究竟是谁?

    那人终于晃晃悠悠走了出来,嘻嘻笑道:“是我,怎样?”怎样?怎样!碎尸万段那是便宜了你,挫骨扬灰亦难消我心头之恨,若不给你来个生吞活剥凌迟而死,二爷我就,哼!天狗恨恨瞪过一眼,撇过脑袋竟是没说一句话!他是出来了,天狗又开始后悔了,因为这个人便是天狗也,得罪不起的。

    “哟,敢拿狗眼瞪我?几天没见长脾气了哈哈!”那人摇摇晃晃上前,抬起胳膊以手掌轻拍面颊,一时啪啪有声:“如何?如何?叫我出来,你待如何?”天狗一时又羞又恼,紧握双拳面皮紫涨,耷拉着脑袋神情懊丧不已,却,硬是不敢说一句话!甚至,动也不敢动弹一下!

    啪!啪!啪!啪!

    如何?如何?如何?如何?

    众人惊呆——

    恶人自有恶人磨!

    “你不说,我来问。”那人边打边笑,嗓音并不似先前那般尖锐:“你说说,我是谁?”天狗轻轻吐了口气,低声回道:“七爷。”那人点头笑笑,又问道:“你再说说,你又是谁?”天狗低着头,忍气吞声道:“我是天狗。”那人收起笑容,一边打一边认真道:“没有天,只有狗,你就是一条狗,明白么?”天狗咬牙不语,一张脸已变作猪肝sè,连眼珠子都红了!那人皱眉道:“又不说?不明白么?难道你连狗也不如?还是七爷平rì里打你打得少了?”人五人六不可一世,转眼变作丧家之犬!四下一时无声,惟闻轻声细语,众人呆若木鸡,只得引为怪异——

    说?不说?说?不说?

    啪、啪、啪、啪——

    “我是狗!”天狗一句话几yù破口而出,话没出口又硬生生憋了回去!不能说,不能说!往rì也就说了,今rì还有老爹——杨天罡跺了跺脚,快步上前低声道:“七爷,犬子无知,请七爷高招贵手放过小儿。”那人轻嗤一声,不屑道:“杨门主,他不明白,莫非你也不明白么?你来说说,你家大儿又是谁人害死的?”杨天罡yù言又止,少时终于无语,一时面sè惨淡。那人冷笑道:“怎不说了?你说,这样的东西,不是狗又是——”

    啪、啪、啪、啪!

    “孙七!你莫要欺人太甚!”杨天罡忍无可忍,怒容满面骈指低喝!孙七身形干瘦毫不起眼,孙七细眉细目寻常面目,孙七理也不理杨老门主,依旧以掌掴颊极尽羞辱:“狗啊狗,你可知道你这条命,是你爹给你花了多少银子买回来的?你还敢跑出来乱叫么?还敢到处乱咬人么?”

    众目睽睽之下,天狗已是羞愤yù死,却仍是,从头到脚不敢动一分!赵龙张虎何在?天罡门人何在!其中不乏血xìng之人,当下呼啦一声齐齐围上,人人剑拔弩张怒目相视,赵龙张虎尤甚!孙七看也不看,吐吐舌头嘻笑道:“杨门主,他们这是作甚?孙七胆子小,最怕给人灭——”

    “退下!”

    杨天罡面sè铁青,呼呼喘了几口,又低声道:“杨家一向对贵教礼敬有加,却不知今rì怎生得罪了七爷?”杨七忽然收手,一拍脑袋皱眉道:“哎哟,险些忘了!”说罢快步走开,垂首肃目行至一人身前,躬身行礼恭敬道:“真龙教来州堂孙七,拜见神僧。”

    神僧?哪里?

    灵秀和尚连连摇头,起身合什连道阿弥陀佛。

    真龙教!怪不得!

    众人闻言恍然,方知方才此人如此威风神气的底气——真龙教,天下第一大教真龙教!号称上万教众教民万万的真龙教!遍及朝野,如rì中天,上至王候权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真龙教!遑论江湖豪杰,何况武林中人,其赫赫声威处势力之庞大雄浑只由教名便可见一斑——真龙真龙,以龙为名,龙为何物?何以为真?

    而孙七,不过一个寻常教众而已。

    孙七并不多言,深施一礼便翩然回返,嘻嘻笑道:“杨门主,孙七小人一个,谈不上甚么得罪不罪,只是——”孙七顿了顿,又摇头叹气道:“只是有条狗得罪了我教贵客,怕是今rì就要祸及满门。”话声甫落杨天罡面sè又是一变,沉吟着看看孙七,又看看大和尚,一时若有所思。

    孙七叹了口气,又道:“也罢也罢,你父子二人便与神僧磕头谢罪,今rì之事就此揭过,孙七也好对上头有个交待。”面子丢尽,反祸己身!他是轻描淡写随便说说,杨老英雄一门之主颇有名望,也是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又怎?又怎!杨老门主低下头,轻声道:“七爷,杨天罡这便带人走,还望七爷给个面子,rì后大家也好相见。”

    “不成。”孙七淡淡道。

    面子没有,你看着办。孙七轻轻巧巧站在那里,负手望天,看也懒得看他一眼。杨天罡一时低着头怔立场中,神情焦急额头见汗!少顷猛然抬头双目灼灼,怒容满面瞪着孙七!却硬是不敢发作,就连走也不敢走!怎办?怎办?杨老英雄左右为难!

    七爷,七爷,杨老门主只得又说……

    孙七置若罔闻,孙七只是不理,孙七不过一个寻常教众,正彰真龙教无以伦比的庞大势力!

    “爹!爹!不用怕他,咱们人多!”天狗神情凄惶,猛扯衣角哀哀有声。杨天罡低低叹息,黯然道:“痴儿,痴儿,你道他是一人?你可知四下有多少人——”天狗闻言猛一惊,悚然四顾!却见茫茫多陌生的面孔,无数只大大小小的眼睛,以及不屑而讥诮的眼神!天狗大叫一声,双股战栗不止:“爹,爹,快走快走!我要回家!不如——”

    一言至此扑通跪下,扯着衣衫大声哭嚎!

    何以恐惧?何以惊怖?何以人五人六视人如草芥视人如猪狗!当知天道不仁天威降至普天之下万物俱是刍狗!天狗,天狗,终rì狗眼看人,何时还你真身?天狗,天狗,舍却一条狗命,不若重新做人!

    若不是,只余这,哎!思及长子,杨老门主心里一阵酸楚;望着次子,一时心中又生几分厌憎!作下多少恶行,生出多少祸事,是谁屡教不改让人cāo碎了心?是谁害得天罡一门名声不济?是他,便是他!冤孽,冤孽啊!好是他,不好是他,错了是他,再错也是他!若不是,只余这一独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儿子惶惶吓破胆,老爹真真硬骨头!杨天罡扬眉拂袖,忿然开口:“士可杀,不可辱!老夫宁一死,也不会与人跪下磕头!”孙七吡牙一乐,点头赞道:“有种!”有种有种,老英雄心下又是一竦:“七爷,此事杨某来rì自当与贵教肖香主细细分说,彼时是死是活,老夫绝无二话!”关七闻言叹了口气,微微侧身注目一处:“不必来rì,肖香主已然来了,你这便上去细细分说罢。”

    一惊回头,牵动多少视线?

    众人瞩目,小小金龙游走。;

三十五 是故生忧怖

    小小市井一隅,若俯瞰来州城,不过一处弹丸之地,若是放眼天下,更是微乎其微是那样地不起眼。但此时却正如一方大大的舞台,一场场的是是非非接踵而至,一幕幕的悲悲喜喜轮番上演。无所谓优劣,当他就那样真真切切明明白白出现在你的眼前,这只是戏;无所谓对错,当每一个人随之入戏动情或悲或喜或叹息,这不是戏;无所谓主角配角,当我们从台前幕后找到了属于自己位置的时候,他就是你。

    一条小小三爪金龙,堂皇地游走在左侧领口上面,是那样宛然如生光彩熠熠,教人无法忽视于它,瞠目之际又使人震惊!

    虽然,它小。

    龙为帝王之象,主威主权,金sè亦为皇族之彰,昭以高贵。禅宗有名圣王,道家名之神灵,方外之人尚且引为尊崇不以轻用,寻常百姓谁人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龙身之形不可,明黄之sè不可,不可,擅用!犯之格杀毋论,满门抄斩后灭九族!何等霸气?何等威风?又是何等专横!谁说的?谁个敢不服?你?你想死么?不是你?是他?是他?还是他?说说也不行么?不行!满门抄斩后灭九族!

    反正不是,我说的。

    偏偏明黄之sè,正是龙身之形!金龙游走天下,谁个才是真龙?天威何以不降此处?朝廷怎会如此纵容?真龙教,真龙教,不起眼处已然惊人;真龙教,真龙教,果然不是一般的威猛!

    那人静悄悄立在那处,衣着寻常,面目寻常,和大伙儿一样,属于扔进人堆儿里就找不着的那一种。大伙儿在看戏,他也在看戏,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又静悄悄站在那里看了多久。其后一顶不大不小的软轿,雪白绸缎白里白衬白面白顶,明黄缨络明黄流苏,左上同样绣了一条明黄sè的小小游龙。人前轿后,静静伫立,一样瞧着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用料做工可见华贵之处。四个轿夫身形笔直地立在轿首轿尾,一般安静,一般寻常——

    一般使人过眼即忘,再望却已动容!

    杨天罡耸然动容,旋即轻吁一口气,快步上前躬身施礼:“天罡门杨天罡,见过肖香主。”肖香主略一点头,笑而不语。杨天罡连连揖首,神情惶急:“肖香主,今rì之事……”今rì之事,如此这般,今rì之事,这般如此,肖香主安安静静仔仔细细听完,又低着头里里外外思思量量半晌,就在大伙儿静候无果莫名其妙心浮气躁已经沉不住气快要崩溃了的时候,终于开口道:“你说的事,我都看到了。”

    众人无语。

    看到了你不早说?看到了你还听他啰嗦?看到了你不早点儿考虑好怎么办,看到了还在那儿来回琢磨最末了儿说了也是白说!要说今rì之事当真有些让人出乎意料摸不着头脑,要么不来来了突然现身吓了别人一大跳,没想到这人是个慢xìng子,还不是一般的慢!大伙儿都不喜欢办事儿磨蹭的人,当然生气了。众人当下纷纷大嚷大叫表示不满,当然在心里。

    当然慢也有慢的好处,一般来说慢xìng子脾气都比较好,我们都知道。而如果遇上个xìng子特别慢的,那脾气十成十是相当的好,我们也知道。而一旦遇上个xìng子特别特别慢慢得要死的,那脾气可是可是,少啰嗦!你这还嫌不够慢么!已经特别特别慢慢得要死了!没办法,遇上xìng子慢的人容易让人生气,真的没办法,遇上脾气好的人也容易让人生气,真的真的没办法,而xìng子慢的人脾气都比较好,xìng子慢加上脾气好更是特别容易让人生气,而一旦遇上个xìng子特别特别慢慢得要死的,那脾气百分之百可是相当相当的好好得要死,因此xìng子慢得要死加上脾气好得要死,就特别特别容易让人生气以至于气得要死,最后……

    还说!

    说到最后了,最后气得寻死觅活死去活来以至于无可奈何没法子再和他生气,只得乖乖候在那里等他xìng子慢得要死却又脾气好得要死把该说的话说完把该做的事做完,完后……

    完后?有完没完!

    完了,完后,没有完后了,完就完了,没有后。

    不对不对,完后等他把该做事情的做完把该说的话说完他还是在那里脾气好得要死又xìng子慢得要死,你才发觉自己白白生了一场闲气,白白气得寻死觅活死去活来以至于……

    你看,我这不说,你又说个没完。

    没办法,不啰嗦的人遇上了啰嗦的人,就会莫名其妙也跟着变得啰嗦起来,以至于想说的说不想说的也说横竖左右就是说,真的没办法……

    好了!不说了,就此打住!

    不好!白听你啰里啰嗦啰嗦了半天,也该听我啰里啰嗦给你啰嗦啰嗦了,真的没办法,一个人莫名其妙变得啰嗦了以后那也必定不是一般地……

    ……

    ……

    ……

    蝉声大作,响彻天地之间,是那样热情而执着,为这灼热而焦躁的世界再添一把无名之火!午时已过,众人眼见场中男女老少粉墨登场你来我往折腾个没完带散,终于急了!怒了!沉不住气了!我要吃饭!我要回家!我要喝酒!我要打牌!我要看病!群情激愤,声势汹涌,一时间嘈杂无比,场面已然陷于混乱之中!

    好在肖香主xìng子虽然慢,脾气虽然好,但绝不是个说话啰嗦的人。肖香主又思半晌,凝视来人片刻,微微笑了一笑,缓缓开口道:“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说完抬起腿慢慢走上前去,将杨老门主甩在身后——

    “真龙教来州堂肖星火,拜见神僧。”

    一般谦逊言辞有礼,一般躬身态度恭敬。灵秀和尚赶忙回礼,一般起身合什,一般连连摇头念着阿弥陀佛。孙七随即上前,两手抱拳单膝跪地,肃然开口其声朗朗:“参见肖香主,属下孙七奉命在此行事,不敢有失。”肖香主冲这边微微一笑,冲那边点了点头,随后自行慢慢走开,静静立在一旁——

    名为星火,稳如泰山,绝不废话,慢也不慢。这便是肖星火,真龙教来州堂四香主之一,主管外务人事的肖星火。众人见状却也顾不上琢磨他了,只拿眼频频打量着那个大和尚,心里着实有些奇怪:“这人到底是谁?和尚?神医?江湖中人?还是都是?神僧神僧,果然不是个一般的人,只是不知他个究竟何方神圣?”

    和尚只是和尚,真的没有什么。

    杨老门主明白了。肖香主虽然没有明说,但耳闻目睹之下杨老门主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杨老门主本就知道此人非同小可,却没有料到此人身份声望是如此地显赫,一至于斯!真龙教,肖香主,孙七,神僧,贵客,明白了!明白了!杨天罡刹那间心如明镜,终于知道了今rì之事应当如何了结!而那也是天罡门唯一活路,跪地磕头,赔礼认罪,也只能——

    这样了!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

    杨天罡黯然一叹,快步上前两手一揖当头便跪!灵秀和尚却似早有准备,嗖地闪到一旁。杨天罡只若不见,直挺挺跪在地上,神情凄楚:“今rì不慎冒犯神僧,小老儿实在是罪该万死!还望神僧大发慈悲,放过我杨门一家老小,神僧!神僧啊——”说着两行老泪已然流下面颊,语罢伏地顿首,额头碰地砰砰有声!

    四下静而又静,人人不忍卒视!丝丝白发仓皇垂下,皱纹深深满是尘土,在这一刻老门主终显疲态,仿佛,仿佛,又老了许多——若知如此,何必当初?老夫一世英名铁般风骨,究竟为谁而来为谁而跪,又是为何而哭?痴儿,痴儿,我为你来,你怎不来,生生由着老父万众之下一人受辱?天!天啊!若这不是前世冤孽,何来今生末路穷途!福本是祸,祸也是福。怔怔望着眼前的一切,天狗忽然心中大恸,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跪行上前放声大哭:“爹!爹!孩儿错了!害得爹爹……”

    错了,错了,爹爹也错了!往rì一幕幕场景蓦然浮现眼前,自牙牙学语懵懂无知至于无法无天无恶不作,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人的错,还是一家的错?人必自悔,而后人悔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辱人者人恒辱之,爱人者人恒爱之。然何为爱?而何为害?当思之当思之,以免错上加错,终至无法挽回。

    门主!门主!天罡门人呼啦一声齐齐跪下,纷纷垂首身若雕塑,眼中含泪再也无言。场中极静,有人在哭,也许看到了什么,也许想到了什么。灵秀闪在一边,肃然站立闭目合什,低低念诵着什么。也许和尚没有念什么,也许和尚念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念什么,此时确也不必念什么,和尚无话可说。

    神僧!神僧!父子二人连连磕头,哭叫着和尚,只盼这真龙教的贵客将自己一家人放过!

    灵秀还是无话可说。

    本就不干和尚的事,又怎有放过一说?

    和尚再闪,闪过,闪在一旁。

    神僧——神僧——

    父子二人侧过身子再拜,不离不弃不依不舍!

    和尚一闪再闪,和尚只是躲。

    神僧!神僧!

    大和尚躲不开也避不得,当下慌慌张张左瞧右瞧,眼看着就要再次跑路了!可惜这回大伙儿都眼睁睁瞅着他,一时想跑却也跑不掉。终于,灵秀和尚灵机一动,嗖地一声闪躲到小和尚身后!这个师父非常的不仗义,每每遇上困难一旦事情不妙,便将小和尚推上前去送死!不是活靶子,便是挡箭牌,小和尚横竖左右都是个死,话说为这事儿死去活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无禅大惊!

    眼看身前大小施主哭着叫着跪在地上冲自己连连磕头,一时间手足无措目瞪口呆立在那里,脑中一片空白。灵秀和尚咳嗽一声,皱眉道:“无禅,师父问你,此时应该做什么?”一语如棒喝至,霎时福至心灵,无禅和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下一下连连磕头还礼,脑袋碰地同样砰然有声!

    小和尚面嫩心软,磕着磕着忽然悲从中来,哇一声跟着哭了!为什么哭?不知道。哭就哭了,反正无禅基本上每一回都哭得莫名其妙。但见场中黑发白首光光头此起彼伏叩来叩去,老少几人跪在地上悲悲戚戚哭声连作一片,真情流露,场面感人,众人一时忘却说那荒唐言,纷纷陪着揩下一把辛酸泪——

    好了好了,关老汉抹着眼角叹着气,终于走上前去解围了:“诸位请起,诸位请起,不过一点小事情,又何必,哎!”扶这个这个不起,搀那个那个不起,大家都跪着不起,无禅也跪着不起。关老汉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去看大和尚:“大师,你看——”灵秀摇着头说道:“错了错了,不是和尚。”关老汉不为所动,只看和尚:“没有错,只能是大师。”灵秀苦笑一声,侧过头去——

    肖香主沉吟片刻,慢慢点头,去看孙七——

    孙七躬身作礼,旋即上前略一挥手:“走罢。”杨老门主如蒙大赦,慌忙起身拉过儿子一一行礼,而后匆匆离开,只见背影萧索。片刻,天狗又匆匆跑了回来了,低头哽咽道:“神医,你看家父的病——”灵秀微笑点头:“不需看,老人家没有病。”没病?没病怎会时时抚胸大叫头痛?天狗愕然,愣在那里。

    “这还用说?还不是叫你气的!”关灵姑娘轻哼一声,别过头去。天狗闻声又是一愣,继而面sè羞渐,一时若有所思,终于大叫一声爹爹,转身飞快追了过去!

    走罢,走罢,来时耀武扬威,去时威风扫地!走着,走着,马儿无人再骑,带着沉重叹息。走好,走好,失去才能得到,祸兮福之所倚;走了,走了,人马消失不见,只余一面大旗。大旗迎风招展,却是顽强地留在众人眼中;大旗字迹依稀,却又深深地刻在了谁的心里?何为羞辱,何为尊严,大旗一般杳然风中。不见。

    但知荣辱,但有尊严,大旗依然会再次猎猎飘舞,风采如昔。;

三十六 白衣菩萨

    肖香主缓缓道:“神僧,今rì我堂备下薄酒素斋,敢请移驾一叙。”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这是请大和尚去家里作客了!一口一个神僧,这和尚真是好大面子啊!这不,轿子都抬过来了,还等甚么?快快走罢!只是神医一走谁来给大伙儿看病?只怕今天白跑一趟了!和尚哪里也不去,和尚就在这里。和尚还是那句话,不管谁来也一样。灵秀歉然一笑,回身端然就座。关老汉笑容满面,大声招呼着:“排队排队,要看请早。”

    排队排队,各就各位,众人闻言大喜,纷纷拥了过去——

    此时和尚还是诊病开方,众人上前却不是简简单单的看病了。和尚看别人,别人也看和尚,众人连番耳闻目睹之下,已知此人大有来头,分明就是个大大的高人呐!或者说是高僧。高人风范我等自当仰慕,何况是个大有名气的高人!叫甚么来着?是了,灵秀!灵秀大师,灵秀神僧,先给我看!先给我看!有病的看没病的也看,也好沾沾名人的光儿,以后没事儿了也有个说道的地方儿!

    只是不敢靠近,那甚么香主还在那里静静地立着,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甚么。

    半晌,肖香主慢慢抬头,笑了笑,道:“有请神僧。”

    神僧摇头。

    “再请神僧。”肖香主认认认真道。

    神僧摇头。

    “三请神僧。”肖香主一字一字道。

    灵秀只是摇头,笑。

    说不去,就不去,真的不去。和尚脾气虽好,xìng子却也挺犟。不去就不去,不去就算了。肖香主xìng子是慢,脾气也好,可他确确实实是个办事儿痛快的人。事不过三,眼看和尚请不动,肖星火拱手笑笑,缓缓转过身,抬脚慢慢前行。

    竟尔走了。

    看着走得慢,其实也不慢,众人一怔之际那人已然不紧不慢翩然远去——有张有弛,一如做事风格。人走了,轿子也走了,四名轿夫抬着软轿跟着走了,来时悄悄走时悄悄,转眼消失不见浑似没有来过。小小金龙随之无声游走,似乎带来过什么,似乎带走了什么,又恍似留下了甚么。

    影子?

    人的名,树的影,此时灵秀和尚已经是个名人了!虽然大伙儿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虽然大伙儿也不知道他以前做过甚么。然而愈是不知,他就愈加神秘,他越神秘,别人也就越是猜测。一般都是这样,猜着猜着就猜进去了,因为一个低调神秘的高人,远远比一个大肆张扬的高人更加来得让人兴奋!为什么?还用说么——

    高过高的境界,名之高深。

    果然高深,高深莫测呀!众人呼啦啦一拥而上,将大和尚围在当中左瞧右看前后瞅,细细观察之下更觉得这个和尚道行不是一般的高!你看他慈眉善目五官端正,白衣如雪片尘不染,从容不迫宠辱不惊,分明正是一个得道的高僧啊!是不是?是不是?你说是不是?是!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俗话说相由心生,和尚生得好,自然人品好!而且医术高,而且平易近人,而且菩萨心肠,而且……

    于是乎,和尚出名了,真真正正出名了,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变成了一个出名的和尚。出名的和尚也是和尚,和尚还是原来那个和尚,没有什么。灵秀这样认为。出名的和尚还是和尚,和尚是个不为名利所动的和尚,当真难得。大家都这般想。于是乎,和尚更加出名了,名气越来越大了,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变成了一个更加出名的和尚。

    什么叫名气?名气看不见摸不着,名气来无影去无踪,名气让人眼红却求之不得,名气令人烦忧又难以割舍。名气是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天底下种种怪异滑稽以此为甚,名气可以生出所有又可以毁灭一切,使人哭笑不得感慨万千又无可奈何。名气有大有小有好有坏,名气可以生生抹杀掉也可以活活造出来,名气看似天定却由人夺哪怕你还是那个原来的你,这是灵秀和尚的无奈,也是我们大家的悲哀。

    名利名利,既有了名,那么利也就——所有的一切都在关老汉的算计之中,关老汉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关老汉脸上笑成一朵花:“看罢,看罢,大伙儿快快看病罢!”意思就是掏吧,掏吧,大伙快点儿掏钱罢!香火鼎盛,人气更火,哗拉一把铜板,啪唧一块儿银子,当啷一个金锭!

    少半箱,半箱子,大箱子,快满了!

    人cháo人海人混杂,场面一时有点儿乱。却也不妨,大猛哥虽然光荣负伤,不情不愿生着气给关老汉支到一边儿去了,但是孙七自告奋勇担任起了安保工作。孙七没有走,他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而孙七的工作只有做得更出sè,因为打伤了关猛的小混混在他面前只不过是一条……

    无禅呢?

    禅禅早给关灵姑娘拉到角落里,一边安慰着一边哄着,一连哄着一边问着。

    问什么?

    那还用说!那个灵的底细这个灵还是没有完全摸出来呀,看来水比较深呐!

    水非但深,而且比较浑。就在天上rì头最毒辣的时候,就要树上鸣蝉最热烈的时候,就在地上尘埃尚未落定的时候,有一个人又大呼小叫奔过来趟上了这片浑水,搅得风浪又起更将无数水花儿溅到了白云之上:“好一个白衣菩萨!真个难请哈哈哈哈——”

    一人大叫大笑大步奔来,声如洪钟,势若烈马!

    人未至,一股狂风呼啸而来,将众人吹得双眼迷离七倒八歪!愕然不及惊叫,只在转瞬之间,那人已如一朵乌云般遮天蔽rì罩来,挟着数道恶风轰隆一声双脚落下!大地似乎在震动,震荡,震颤,余震不止!

    谁谁谁?甚么情况?

    少顷尘土散去,却见颤危危一座肉山横亘当场,望之心悸,无法呼吸——好一条大汉!好一座肉山!眼若铜铃头如斗,手似蒲扇足比船,弥勒肚子没他大,双臀正是两磨盘!此人威风凛凛往那儿一站,就如同看守南天门的巨灵神一般!可惜手里没拿着那支宣花大板斧,不过就是巨神灵来了也没他肉多!

    杜工部有句诗叫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是说的东岳泰山,不过这句话要是放在人身上,十有仈jiǔ便是说的这条巨汉了。高得可怕,胖得可恼,要说这块儿头那可是太吓人了!怎么说呢?打个比方,如果关猛站到他面前,就是关灵站到关猛面前的模样。还有还有,如果关猛是头公牛,那他便是一头大象!

    安堂主!

    安堂主!

    安堂主!

    安堂主!

    众人恍然拍拍胸口,齐齐开口大声招呼。这人就是安堂主,来州城中没几个人不认识他的。一来此人异于常人太过显眼,二来他是真龙教来州堂的堂主,一把手儿!三来这安堂主为人热情,急公好义,在此地颇有人缘大有声望。这才是名人,若和他比起来灵秀不过是个后起之秀罢了——

    当然只是在这里。

    名人,堂主,粗布大褂,衣领上一般有条小小金龙,三爪,紫金sè。

    “某姓安名泰,久仰白衣菩萨大名,今rì一见,呃,幸何如之。”安泰安泰,安如泰山。安泰拱手作礼,笑容满面说道。奇了!不想此人来时搞出偌大动静儿,说起话来却是和风细雨文质彬彬。灵秀连连摇头,合什还礼:“和尚不是菩萨,和尚不是那人。”哈哈哈哈哈!安堂主闻言仰天大笑,登时如同打了个晴天霹雳:“你不是他,他却是你!nǎinǎi个熊!安某只会说那一句场面话,你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语声粗犷,势密而急,正如雷声过后疾风暴雨当头降至——

    众人早有准备,见状呼啦一声远远退后!灵秀和尚不幸中招儿,给他浇了个满头满脸,一时不由有些尴尬。安如泰山,瞬间崩塌!说变就变,唾沫四溅!砸死一个算一个,淹死一个又一个,这才是他的真面目——

    灵秀和尚撩起袖子抹了抹脸,满面晦气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大和尚虽然很不满意,看这模样儿也算是默认了。白衣菩萨,白衣菩萨,这正是灵秀和尚的名号。

    之一。

    无论如何,这个名号称得上是威风又神气,和尚尽管不愿意但也不算是辱没了他。名人嘛,总要有个响亮的名堂,譬如安堂主也有一个名堂叫作——

    飞流直下!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安堂主人高马大,居高临下,和他说话要时时刻刻留神,且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则——甘霖降下,灵秀和尚老实了。安堂主点了点头,满意道:“便是如此,这就随某家去罢!”去哪里?去做什么?灵秀和尚表情错愕,以目相询。安泰见状皱起眉头,瞪起眼睛道:“某家亲自来请你,你还是不去么?”灵秀恍然一笑,旋即慢慢坐下:“和尚哪里也不去,和尚就在这里。”

    谁来也不去,就是这一句。

    安泰怒了,真的怒了:“nǎinǎi个熊!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说!去是不去!”飞流直下,风吹雨打,和尚巍然不动,连话也不说了。安堂主大怒,暴怒狂怒,抬起一脚重重往下一跺——

    轰隆!

    地震了!又地震了!非但大地震动,而且肉山颤动,众人看到他身上的肉哗拉哗拉响个不休,众人听到他身上的肉哆哆嗦嗦动个没完——晃得头晕脑涨,震得神魂颠倒,惊得嘴歪眼斜说起话来全都乱了套!吓死人了!这叫做大象跳舞,赶紧着离远点儿!要知道一头暴怒的大象发起疯来那可比狮子老虎都可怕,人力已不能相抗!

    灵秀端坐不动,索xìng眼睛也闭上。

    安堂主怒目圆睁大吼一声,呼地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当头拍下——熊的力量!是了,这是一只人形大熊,非但体形像,而且动作像!力量想必也和大熊半斤八两!一上一下,强弱悬殊,又似大熊捕杀小白羊——

    危险!快闪!和尚!小白羊——

    小白羊非但不跑,而且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呆呆呆在那里,似乎是一只吓傻了的小白羊。天灵巨掌停在头上,头的上方,安泰收回熊的力量,哈哈大笑:“好定力!哈哈,百闻不如一见,白衣菩萨果然了得!莫非——”安堂主扫过一眼,摇头笑叹道:“莫非你早就算准了某家不敢动你?只因那——”灵秀只是不说话,灵秀睁开眼睛看着他。安堂主叹了口气,只得接着说道:“罢罢罢,好教神僧得知,安某已于前rì飞鸽传书报知总堂,我教总堂主不rì……”

    “阿弥陀佛,施主请回。”

    安泰顿了顿,又笑道:“故人即来,何必客气?”灵秀微微一笑,低下头又不说话了。安堂主又生气了,瞪眼跺脚吼道:“nǎinǎi个熊!恁地无礼!某家好话说尽你却!说!去也不去!”

    和尚不去。

    真的不去。

    再说也不去。

    怎么也不去。

    安泰无可奈何,一时却也拿他没有办法。为什么?为什么?只因他是贵客,真龙教的贵客,贵到安堂主也不敢怠慢的客人。怎么办?怎么办?贵客就在这里,贵客哪里也不去,可是若不请贵客上门做客,尽一尽那地主之谊,自家上司要是知道了——

    肖香主来了,肖香主请不动他,安堂主来了,安堂主却也犯了难——

    安堂主身材胖大,可是身形灵活,非但身手灵活,而且头脑灵活。安堂主眼珠儿一转计上心来,蓦然扬声大笑道:“某知白衣菩萨名满江南,却于我江北之地寂寂无声,不若在此指点某家一招半式,也好教大伙儿跟着开开眼,如何?”

    好好好!妙妙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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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