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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十七 第一冤大头

    观众哄然叫好儿,可谓万众期待!

    这可是名人对名人,重头戏终于要开演了!要说这一趟可真是没白来,既能看病,又能看戏,既有文戏,也有武戏,而且都免费!何乐而不为?有句话说的好,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有句话也不差,强龙难压地头蛇!且看神秘高人白衣菩萨对拉风堂主飞流直下,谁能取得最终胜利,谁个才是第一高手!

    先看戏!看病不急!

    不吃饭了!晚上回家再吃!饿着肚子看,值!

    不喝酒了!也不打牌了!赌这!我压堂主,二赔一!我压堂主,三赔一!我坐庄我坐庄,三陪一,你压谁?我压和尚,赢了三倍是罢?二两!就他了!我也压和尚,三两!

    我压堂主!我压堂主!

    我压和尚!我压和尚!

    大和尚赔率较高不被看好,那也没办法,这可是在人家主场……

    买定离手!一、二、三——开!

    没的开。

    和尚说过,和尚只会看病,和尚并不应战,和尚连连摇头说道:“不可不可,阿弥陀佛。”大伙儿见状大失所望,纷纷跟着大声起哄!安泰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身上又哗拉哗拉响起来:“你不比,我便不走!nǎinǎi个熊,哈哈,nǎinǎi个熊!”他赖在这儿不走,灵秀便没法子给人看病,若是随了他去作客,灵秀也没法子给人看病,其实和尚只想给人看病,看上去和尚似乎也很为难——

    无禅——

    挡箭牌上场,活靶子应声,大和尚一再出卖,小和尚百试百灵。没办法,大和尚也说过大和尚不如小和尚,就是这话。灵秀笑道:“施主要比,便和他比。”无禅站在了安堂主前面,就像花生米站在了大土豆面前,一下子差出了十八个级别!这分明是超重量级对迷你轻量级,对比之下看上去实在是有些个吓人,实在没法子不为小和尚捏一把汗。

    安泰低头看一眼,叹了口气:“小和尚,你真的要和我比?”无禅嘿嘿一乐,抬起头大声说道:“是!”安堂主皱起眉头,打量着这个愣头愣脑的小和尚,忽然鼻子一皱,张开了血盆大口——

    啊——啊——阿嚏!

    天雷滚滚轰隆隆,大雨落下哗啦啦,登时又将小和尚浇了个满头满脸!无禅惊慌失措抱头大叫:“啊哟!啊哟!好历害!”好历害好历害!无禅心里很是佩服,一边叫一边用无比崇敬的眼神仰视那个能够在晴天降雨的大神——

    哈哈哈哈!安堂主得意大笑,又将神水喷向大和尚:“白衣菩萨,这便随我走罢!”灵秀摇头笑道:“要和尚走,比过再说。”果然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比比比,怎生比法儿?说!快说——安泰大声咆哮,雨势连绵不休!灵秀和尚低头抹一把脸,苦笑道:“比三场,三局两胜。”

    “好!便如此!输了你跟我走!”

    “和尚输了跟你走,施主输了自己走。”

    “好极!好极!比甚么?你先说——”

    “比打坐。施主说。”

    “那还用说!自是比武!”

    “无禅——”

    安泰悚然一惊,忽觉不妙!不妙,不妙,怕是中了圈套!武功比得过和尚,打坐自家又怎成?万一小和尚再来个比念经,自家可就,好个狡猾的大和尚!三局两胜,三局两胜,自己来了只怕也是空忙一场!正自连连跺脚懊悔无极,那边小和尚挠了挠头,瞪着大眼左右看看,非常非常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比吃饭。”安泰大喜!喜从天降:“你说甚么!比吃饭?可是当真?”

    无禅嘿嘿一乐,低下头脸又慢慢变红了。

    哎!这不是自寻死路么?安堂主哈哈大笑,心里欢喜得就要炸开了:“nǎinǎi个熊!笑死个人!好教大伙儿知道,某家平生得意之处,武功只排第二,吃饭却是第一!”说罢得意狂笑,一时水花儿四溅有若喷泉!众人退避三舍,却也深以为然。不然他这身肉哪儿来的?大嘴大胃大肚皮,小和尚,你惨了!

    大伙儿全都这样认为,是因为,大伙儿还不认识无禅。

    五赔一!

    十赔一!

    二十赔一!

    买定离手!一二三,开!

    第一局,比武功。

    武功是无禅和尚的强项,譬如“十八罗汉”,譬如“金刚不坏”,譬如“铁头功”。武功也是飞流直下的强项,不说别的,堂堂真龙堂主,来州第一高手,那还了得?武功也是观众最爱看的一项,是必须放在前头比的,没有一个人有意见。何况大和尚说了,要是这场放在后头,大伙儿想看也没得看了。

    开玩笑!这不是开玩笑么!大伙儿闻言自是不相信,纷纷摇头表示大和尚这是吹牛皮!安泰怒了!安泰怒极反笑!安泰抬起一只脚往地上重重一跺,又抬起另一只脚往地上重重一跺,登时身上的肉哗啦哗啦颤响不休:“小和尚,莫让人说某家以大欺小,你来打我!我不还手!”

    四平大马,巍巍肉山!堂皇威势重压之下,无禅和尚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头皮发麻简直连气儿也喘不上来了!历害!历害!心里想说,口不能言!刹那间战意犹火遇干柴熊熊勃发,无禅吐气开声——

    嘿!不觉一拳打出,拳风虎虎起——

    只听“波”一声,拳头正中大肚皮!不错,就是“波”一声,如同石子落进水里。无禅只觉拳到之处绵软无比,惊愕间拳上劲力已然化为无形。不错,就是“波”地一声响,众人真真切切听进耳朵里,甚至听到了其后大肚里如同水波回荡,汩汩有声。安泰哈哈大笑,伸手轻轻拨开拳头,又扯开大褂啪啪猛拍肚皮:“不过如此!小和尚,再来!”

    波!波!波!波——无禅连出四拳,拳拳命中大肚!但见肉波翻动,再看肉浪涌起,肚皮荡漾如水,拳到不过涟漪——安堂主稳如泰山,笑呵呵浑若无事:“好拳好拳,却也奈何不了某家!小和尚,快快认输罢!”以柔克刚,全不着力!历害厉害,果然历害!无禅收拳退后,万分佩服道:“好功夫!好功夫!这是什么武功?”

    “这叫做——肚里乾坤!哈哈,历害么?”安泰得意非凡,揉着肚皮笑道。说是那么说,小和尚拳头还是真够劲儿!厉害!历害!无禅一脸欢喜拍手大叫:“再来再来,再试试无禅的铁头功!”说罢低头弯腰两腿齐齐一蹬,霎时身子平平飞起“呼”地一头撞了过去——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莫说是肉山,便是真山无禅照样儿敢拿脑袋撞!见他来势猛恶,安泰却也不敢怠慢,当下收腰扎马气沉丹田!

    “通”一声大响,又如大石落井!但见脑袋撞上去,登时肚皮凹进去,胶着,胶着,一大一小谁也没动!静止,静止,时间仿佛凝固,好象大木桩上横着生出一棵小树——

    眼睛瞪得老大,众人忘了惊呼!

    忽然大肚子一挺,倏地大肚皮一弹,小和尚哎哟一声飞出三丈,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无禅一跃而起,呆呆看看安泰,又怔怔看看左右,蓦地咧嘴一乐:“了不起!了不起!无禅输了,输了!”小和尚输了,小和尚输了就输了,小和尚从来不把输赢当回事儿——

    无禅只爱比武。

    安泰闷哼一声,立在原地没有动。赢是赢了,也不好受,安堂主此时肚里翻江倒海几yù干呕,心道好一个铁头当真硬是不俗!正自调息,欢呼声起,安堂主!安堂主!安堂主!安泰得意大笑,又觉意犹未尽,登时意兴勃发,猛然两脚一跺!呜——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安堂主飞起来了,呼啦啦一声胖大身子拔地而起,双足足足飞离地面三丈有余!威风!神气!你看他面sè俨然姿态潇洒,双臂舒展飘飘然直上云霄——臂膀上的大片儿肉都耷拉下来了,有若天上一只硕大无朋的蝙蝠!半空中忽而旋转变向灵动起舞,又如一只长了翅膀飞行的巨猪!

    甚么情况?

    你不懂,认识安堂主的人都知道,凡安堂主得胜之时或是大为得意之时,必要飞上天空一次,一来表达喜悦的心情,二来彰显其灵活的身手。正因其大其胖,反要活灵活现,哎呀不说了,快看!落下来了!安堂主此时身轻如燕,轻轻巧巧落地无声,却由不得别人无视,那身肉实在是他nǎinǎi个熊的太过拉风!

    掌声雷动,满堂喝彩!

    你看,这,便是轻功!能够使一头大象般的大汉飞在半空中,完全违背常理违反物理违抗天理,神奇之处实在教人心服口服外加佩服。看罢,这,便是武功!能使小孩儿打赢老头儿,能使老头儿战胜小伙儿,能使小伙儿俘虏大姑娘,能使小姑娘干掉大sè狼!神奇啊,神奇!令人震撼,引为神圣——

    武功,武功,武功就在人们眼前,不止存在传说之中。武功!武功!不只存在人们眼前,武功就在我们心中。

    第一局,安堂主胜!

    安堂主显摆完了,忽然发觉肚子饿了。也是,备了饭客人请不来,安堂主一气之下中午也就没有吃饭。倒也是,现在安堂主高兴了,肚子也就跟着饿了,而且是饿得头晕眼花快要撑不住了。反正就是,对于一个大嘴大胃大肚皮的人来说,饭,就是他的命!而吃饭,便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不是不是,似乎不是,又似乎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

    只得说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第二局,比吃饭。

    这一局之所以排在第二局,是在安堂主极其强烈地建议之下,更是在现场观众纷纷举手表示赞同之下,大和尚非常有眼力地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的结果。好了,大局已定了,可了乘胜追击一举拿下小和尚了!对于一头大象能吃还是一只小羊能吃这个问题,大家的意见还是比较统一的。哪怕这是一只能吃的小羊。

    大伙儿都是这样认为的。认为小和尚这一场输定了。小和尚输了那么也就不用比了。这也是大伙儿早就料定的事情。当下有人开始后悔了。坐庄的那个人。坐庄的人拿着二百零二两银子,开始后悔二十赔一的事情了。二十赔一,二百赔二十,还有一个人压了二两一赔二十,满打满算得掏十八两。

    这个庄显然是做赔了。

    没有人问无禅的意见,无禅也没有什么意见,无禅和尚比谁都高兴,无禅根本就没打着赢。

    开吃!

    馒头两筐!

    关老汉赞助商!

    谁吃得多谁是大胃王!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无禅不紧不慢,安堂主狼吞虎咽!

    七个八个九个十个十一十二十三十四——

    果然!竟然!两个都是!大肚汉!

    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

    每个人吃了二十个了!

    安堂主还在吃!

    无禅也吃!

    再吃!

    一直吃到第二十八个,安堂主终于咽不下去了——我要喝水!安堂主喝水。喝完又吃。勉勉强强又吃了三个,安堂主干呕一声,轰隆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怎么会这样?这是为什么?nǎinǎi个熊!竟然要,败了?安堂主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可是小和尚就在,还在那里认认真真地,吃着。

    无禅不喝水,无禅并不渴。

    众人由惊奇化作惊讶,又由惊讶化作惊竦,最后化作惊怖!没有最后!无禅还在吃!一口一口地吃,一个一个地吃,眨眼间身前一筐馒头已然见底——都到哪里去了?瞧他肚子那平平的全无异常之处,究竟那些馒头都到哪里去了?这不是一只小羊,这也不是一只能吃的小羊,这是,这是!

    无法形容,蛇能吞象。

    在所有人的嘴巴都再也合不拢的时候,无禅终于将嘴巴闭上。因为筐里一个馒头也没有了。安堂主呼呼大喘,颤声问道:“多,多,多少?”关老汉笑道:“一筐五十个,不多不少。”败了!而且是,惨败!安堂主一时无语,回过头去看小和尚,却见小和尚舔了舔嘴角儿,两眼又直勾勾地看向自家筐里面——

    “认输!我认输!”安堂主慌忙开口,死心塌地地服了。

    不服不行。

    第二局,无禅和尚胜!

    馒头筐被抬走了,无禅坐在地上无比留恋地看着筐里的馒头渐渐远去,就像多情的小伙儿目送着心爱的姑娘。痴心的和尚等不回无情的馒头,而多情的姑娘却不会将心上人的事情放在一旁。关灵款款上前,摸着小和尚的头很温柔地说道:“禅禅你真棒!接下来是打坐,禅禅可要好好比哟!”

    和尚姑娘一般令人毛骨悚然,众人见状齐齐缩了缩脖子!明明肚子饿,却又不饿了,明明大热天儿,身上有点儿凉!无禅却是不以为意,嘿嘿一乐就势盘膝闭目,两手交叠置于丹田处,瞬间已如老僧入定,宝相庄严一动不动。向来如此,随时随地,打坐于无禅而言如同吃饭睡觉一般。

    简单。

    安堂主看了看小和尚,叹了口气,又去看大和尚:“不愧白衣菩萨,智计恁也了得!安某认输,不比了。”说罢又叹一口气,转过身慢慢走远,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完了?这就完了?真不比了?完了,这就完了,比无可比。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早在吃进去第二十九个馒头的时候,安堂主已经知道,这场比试自家是输定了。

    小和尚太能吃了!

    “孙七,看护好神僧,nǎinǎi个熊!回去再好好儿收拾你!”安泰有气无力留下一句话,垂头丧气地走远了——通、通、通、通,硕大的背影此时看上去格外落寞,安堂主拖着沉重的步伐,再也没有飞起来的心情了。

    第三局,无禅和尚胜!

    总比分二比一,无禅和尚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这一局结束得太快,大伙儿一时还没有回过神儿来。哈哈哈哈!有一个人得意大笑,手里攥着二百两零二两银子:“赚了!赚了!”大伙儿猛吃一惊,旋即满脸晦气哎声叹气,哎!人生大起大落实在太快,刚刚以为输了个底儿掉,不想眨眼战局逆转来了个通吃!二百两全收,坐庄的人眉开眼笑!不对!还有二两是?是了,还有一个人很得意,还有二两银子买的小和尚赢,一赔二十二两就是四十两,只他一个人知根知底买了小和尚——

    他是谁?;

三十八 大盈若冲

    天,还是那般晴朗。碧空如洗,蝉声欢畅,没有轰轰烈烈的风雷雨电,只有平平凡凡的喧闹熙攘。天!还是那般炙热!白亮亮的光箭shè得人头晕脑涨,明晃晃的rì镜照得人心里发慌。火!火!火!无穷无尽的烘烤,将闹市化为一个大大的蒸笼;香!香!香!无休无止地燃烧,又如缭绕在蒸笼之上白雾茫茫。

    这样一种什么样的味道啊,说他不清,道他不明,让我留恋不能自拔,让我甘愿为之赴汤蹈火!这是喜怒哀乐,这是爱恨情仇,这是汗水与欢笑,这是泪水与辛酸,这是平凡的人生与不平凡的命运共同谱写出的世间百态,让我甘愿沉迷,沉醉,哪怕沉沦,哪怕快乐过后心中彷徨。而当那丝丝缕缕的淡淡香火升腾在纷纷扬扬的滚滚红尘之上,不知何时,不是何地,不知何人不知所因何事,内心总会蓦然生出,那一声梵唱——

    “阿弥陀佛——”

    无禅奇怪道:“大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

    大姐姐不说话,大姐姐还是不说话,大姐姐只是坐在一旁痴痴地望着大和尚。一整天都是这样。

    而所有的人,都在望着大和尚。或者说是——

    白衣菩萨。

    所谓一夜成名,不外如是。又说万人空巷,也不过这样。恍似转瞬之间,白衣菩萨的大名传遍来州,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这里来了一个医术通神的和尚!无数人涌向这里,看病的看病,烧香的烧香,将这一方本就热闹非凡的市井之地填满,挤满,塞了个满满当当!又将队伍排得老长老长!人来人往人如蚁,人山人海人波浪!其声千般鼎沸,其情万分渴望,其势如水泛滥,其状如鱼闹塘——

    红火!火热!热闹!闹腾!腾甚么?腾云驾雾!便在这红火热闹的气氛中,便在这火热闹腾的氛围里,香火已然鼎盛,使人恍入梦中!看哪,烟气缭绕中白发苍苍的老人连连跪拜,身形飘忽如入仙佛之所,看哪!更有痴情女子跪立于地虔诚祈祷,眼神迷离如观云上神祗!快看!快看!高僧出世,神医现身,所有的香火一切的云雾更衬得和尚白衣飘飘出尘之姿,不!那是仙香,那是神雾,那是祥云,那是菩萨!

    啊!

    何人却我顽疾脱我厄苦?何人解我相思赐我姻缘?菩萨,菩萨,是你么?神僧,神僧,是你么?大师,大师,是你么?灵秀,灵秀,真的是你么?

    和尚不答,灵秀很忙。

    昨rì种种如在眼前,今rì种种已然亲见。昨天和尚忙里偷闲,今天和尚只有更忙。人,太多了!多得就像天上的星,看不见时不能数,看在眼里数不完。病人,太多了!多得看也看不完,似乎一辈子也看不完。看过一个,一个,又一个,药方一张,一张,又一张,和尚在看病,和尚在给人开方,和尚只会治病,和尚只是和尚。

    灵秀很忙,也很疲惫。

    和尚还是那个和尚,为什么人们不再叫他和尚?和尚还是给人看病,为什么又将他引为神圣而彼时无人问津?灵秀很忙,灵秀也很疲惫,灵秀忙到累到来不及想。灵秀只能说……凡事皆有因果,大和尚名声大噪,说来其因有三——

    一是医术,前rì开方效果灵验,白衣菩萨妙手回chūn,人人传诵,口口相传。

    二是人品。高僧不为名利,神医就在这里。前番谁个来了也请不动神僧,大伙儿都看到了,神僧只在这里给大伙儿看病,人们都感动了。感动之余口口相传,高尚品德人人传诵。

    三是名声。名声?怎么会是名声?以名声噪名声,岂有此理!不错,就是名声。其实三个原因最后也终将化为一个,名声。口传口,人传人,传来传去就火了,传来传去就更火了,传来传去就火得不行了,传来传去就只剩下白衣菩萨了,传来传去和尚就……

    没了。

    传神传神,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看过一个一个又一个。药方一张一张又一张。看着那一张好看而疲惫的面庞,看着那一双温和而明亮的眼睛,关灵姑娘的心,疼了!哎!这个人呐,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看看看看,看个没完!看死你得了!昨儿个晚上就挑灯夜看,今儿个早上又开了早场,一直看到了现在,你,为了什么?为谁辛苦为谁忙?你可知道,有人多么关心你,有人多么心疼你,有人多么,那个着你?

    那个?哪个?

    那个,不是哪个。这个灵的心疼了,看着那个灵。这是一种喜悦的疼啊,这也是一种甜蜜的疼,这是一种任何语言也无言形容的疼啊,疼到不能呼吸才发现甜蜜里面掺着一丝莫名的忧伤。还有一缕淡淡的惆怅。

    ——大姐姐,你为什么不说话?

    不想说什么,不能说什么,也没有什么可以说。就那样那样看着他罢,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就像看着天空白白的云朵,看得见却总是留不住他的温柔;看着他就像看着夜空璀璨的星光,看得见却永远进不去他的心房;他在那里,他又不在那里,那是咫尺天涯的距离,神医医人医不得心,菩萨便赐姻缘又怎能赐下菩萨,就只看着他,那样,那样,那样,看着他——

    而我只想依偎,依偎在他怀中,哪怕一瞬。

    但我不能依偎,依偎在他怀里,哪怕一瞬。

    因为我知道,我知道那是不可能!

    所以我只能看,只想多看他一眼!

    只想看到海枯石烂。

    哪怕看到眼泪落下!

    “哎哟!”

    无禅大惊失sè,一时慌了手脚!早见关灵大姐姐今天有些不正常,一整天支着脑袋坐在那里傻了一样!无禅是好心,而且好奇了很久了,忍不住上前问她,谁知道一问之下,又给问哭了!哎呀呀!哎呀呀!这可不关无禅的事,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忽见大猛哥蹲在一旁生气地数铜板:“一二三,哭死你个没羞没臊!三二一,你说这是甚么世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大哥伤了也没见你……”

    见他数来数去数不清数得都生气了,无禅赶忙跑过去蹲下帮着数,七六五四三二一,大猛哥你别生气!事到如今,就在这里,大和尚不再是以前那个大和尚,而小和尚始终还是那个小和尚。无禅不是别人,无禅就是无禅。

    ——灵秀只能说,大和尚不如小和尚。

    看过一个一个又一个。

    如同看着时光的流逝。

    关老汉呢?

    关老汉不用提了,看大箱子就知道他是什么样儿了。四个大箱子都快装满了,黄澄澄,白花花,金亮亮,一齐散发着令人赏心悦目的红光!话说关海山经此役一战成名,于质人行当中脱颖而出后来居上成了一个传奇,人送外号儿——关大箱。这,便是眼力,这,便是先机,这,便是头脑,这,便是生意。

    这个世道钱不好赚,真的不好赚。

    这个世道钱不好骗,其实也好骗。

    抢了他的!清酒红人脸,财帛动人心,一个人眼红,便会有人跟着眼红!抢!不义之财,此时不抢更待何时——教你骗钱!教你骗人!教你欺骗大伙儿感情!给你来个竹篮打水一抢空!末了儿抢完了再赏你俩耳光——怕了罢?不怕,反正关老汉不怕,因为这里有孙七。孙七是谁知道么?真龙教的人!他在这里没人敢抢老汉。真的没人敢?真的没人敢,孙七上面还有肖香主,再上面还有安堂主,再上面还有……

    还有那个人。

    那个人更加了不起,只要报上他的名字,天底下有没人敢动也没有人能动老汉!而且那个人快要来了,快要来了,他快要来了!他是白衣菩萨的故人,老汉却是白衣菩萨的质人,那么,老汉我就和他成了朋友!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那么,那么,哈哈,哈哈,不说,不说,谁教老汉认识了一个大大的——

    贵人。

    贵人在忙着。

    孙七在忙着。

    大家都在忙着。

    药方一张一张又一张。

    就像揭过岁月的创伤。

    暮sè映暮,晚风送晚,有人在忙,香火烛光。

    天,黑了。

    天,更黑了。

    终于,终于,散场了。

    夜空如墨,四下复归沉寂,繁星点点,照见几家灯火。天上明月默默不语,丝毫也不张扬,淡然却又那样夺目,一如白天的和尚。明月盈盈,将满不满,和尚抬头,将望不望。月儿会圆,月儿会满,然后不满,然后又圆,然而万事无圆满,天下无圆满,人生无圆满,是故……也许,月儿的圆满,也只是看上去的圆满,是故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圆满。

    也都是圆满。

    该走了。和尚说道。

    是的,该走了。洗去繁华的浮华,告别喧闹的喧嚣,回到路上,回到乡野,回到山中,回去接着寻找心中那一丝忽隐忽现的禅意。带着无禅。是的,该走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和尚来了,和尚没来,来过去过以后,和尚才是和尚。心中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禅意也许到哪里都寻之不见。不如无禅。

    该走了。老汉说道。

    灵秀笑道:“老人家,你也要走么?”关老汉笑道:“大师走了老汉不走,有人的马脚可就要露出来了。”灵秀笑笑,一时无言。

    关猛正在收拾行李。

    关老汉拍拍大箱子,又笑道:“大师,三七如何?”灵秀微笑道:“谁三谁七?”关老汉哈哈大笑:“我三你七!”灵秀笑笑,一时又无言。

    无禅攥着一把铜板。

    关老汉叹了口气,轻声道:“既如此,老汉择rì为以大师之相铸造金身,以受众生香火。”灵秀一笑,去看天上:“你铸金身,不是和尚。”默然片刻,老汉又笑:“不错,不错!大师果然大师,处处皆是禅机。”灵秀看着月亮,轻声叹道:“万法皆空,何来禅机。”

    关灵泪眼朦胧。

    关老汉沉吟一时,又问道:“他要来了,大师何不——”灵秀摇头道:“他来他的,我走我的。”关老汉微笑道:“大师莫非是,不想见他?”灵秀摇头笑道:“一切随缘,岂不更好?”关老汉笑叹道:“你真的不等他么?哪怕他是——”灵秀摇头不语,老汉yù语还休,二人再也无言。

    哪怕他是八千里路云和月,哪怕他是星夜兼程不停歇,哪怕他自称和尚是他最好的朋友,哪怕他昭告天下和尚是他的恩公,和尚也不等他。哪怕他是真龙教人堂堂主,哪怕他是英雄中的英雄,酒鬼里的酒鬼,纵横四海慨而以慷的歌者,和尚也不等他。和尚该走了,和尚便走了,和尚不必等,哪怕他是——

    燕赵,燕悲歌。;

三十九 某种东西

    荒鸡鸣过,昼夜交替。月已隐,rì未出,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是最安静的时候,静,静而又静,只闻虫声零星,叫得四下更静。天地共同拢作一团黑漆漆的沉重大幕,吞没了万家灯火,吞没了沉睡的梦,吞没了起早贪黑的人与通向彼岸的路,若非有那——

    繁星。

    繁星点点,缀满夜空,依然那般明亮而动人,就像是孩童清澈的眼睛。繁星闪闪,相对茕茕,每一颗星都可以看到另一颗星,每一颗星又永远无法拉住另一颗星的手,只能默默独自到天明。望似一水间,相隔万万里,这便是星与星之间的距离;望似一水间,相隔万万里,这便是人与星之间的距离;望似一水间,相隔万万里,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这便是咫尺与天涯的距离。

    繁星点缀夜空,照亮来时的路。

    吱呀呀,吱呀呀,小推车儿响起,行李太过沉重,就连大猛哥推着小车儿都有些费力。无禅帮着推,无禅有力气。

    走了,走了,这便上路罢——

    “这样也好,省得麻烦。”关老汉打了个哈欠,慢慢跟在大和尚后面。灵秀不语,缓缓前行,踏着微凉的夜与宁静的时光。是的,是的,这样也好,和尚怕麻烦,能少一点麻烦,便少一点麻烦。上路,上路,这便走了罢——

    关灵低着头,走在最后面。

    是谁满腹愁肠,是谁彻夜难眠,是谁听到自己的心在哭泣,流下的泪水又将谁的心儿融化——不走,不走,我不要走,我要永远永远留在这里,因为就在这里,我遇见了你,走罢!走罢!还是走罢!因为你走,所以我走,我要跟你走,哪怕就要分离!走着,走着,就这样走着罢,只想在你身边多留一刻,只想随你到海角,到天涯……

    可是,走不得!

    轰隆隆!轰隆隆!天雷滚滚起于天边,天上飞来一只飞象:“哈哈哈哈!白衣菩萨,这是想要溜走么?nǎinǎi个熊!须瞒不过某家!”瞬间即至,乌云遮空!几人有惊有喜未及开口,安堂主轰隆一声降落地面,哗哗啦啦笑道:“走不得!走不得!龙头老大明早即来,你便一rì也等不得么?”

    “拜见堂主,属下恭候多时。”暗影中孙七上前施礼,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抑或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旋即四面人八方忽忽跃过无数人影,将几人团团围住,静而快,快而不乱。朦胧中人人面目模糊,只一人看起来有些眼熟:“神僧,肖星火再拜,万请留步。”话音落处余人齐声开口:“拜见神僧!万请神僧留步!”

    整齐而宏亮的声音蓦然划破夜空,余声不止,打碎了黑暗之中的宁静。但见周围影影绰绰人如林木,密密麻麻直直立在四下,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人。如此阵势,怕是来州堂满堂齐至一个不落!

    倾巢而出,惫夜前来,只为一人,不为神僧——

    朦朦胧胧中和尚在笑,露出一口齐整白牙:“阿弥陀佛,借过借过。”借过?借过?你向谁借?又往哪里过!安堂主闻言愤怒咆哮:“好个白衣菩萨!好一张天大的脸!nǎinǎi个熊,今rì你留下便罢,若不,不留也得留!”和尚不语,和尚摇头。肖堂主随即开口:“神僧来此一事,我等前rì已传报上去,若是总堂主来了见不到人,定然怪罪我等,神僧你看这——”灵秀还是摇头,面带微笑。

    只一条路,便在前方。

    前方是安堂主,一夫当关巨灵神般的安堂主,昏暗的天sè下矗立当中真真有如山岳:“话已至此,神僧请便。”安堂主已然笑了,笑得轻柔,笑得很得意——请便的意思,就是不再客气,你随便走。只你能走得,只你有本事能走得出去!

    灵秀躬身合什:“阿弥陀佛,施主借过。”安泰摇头,报以微笑,目注和尚有话却也不说。灵秀身形不动:“罪过罪过,阿弥陀佛——”安堂主哈哈大笑,得意非凡:“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哈哈——”笑声戛然而止,安泰呆立场中!灵秀起身,微微一笑:“见笑。”说罢当先而行,轻轻走过——

    小车吱呀吱呀响起,一行人再度上路,留下满处惊奇惊愕惊慌,以及惊竦。夜风习习,凉意掠过,吱呀呀的小车慢慢地穿过暗而安静的人丛,听上去看起来都有几分诡异!呀呀走走远,吱吱远走,吱呀呀,吱呀呀,小车叫得含含糊糊,众人听得糊里糊涂!

    竟无一人再能动!动上一动!

    竟无一人再能说!说上一说!

    恍入梦,如沉重的梦魇,无法挣脱,又如命运的枷锁。

    何不醒来!

    醒来!

    却不能醒。

    这不是梦!

    这是为什么?告诉我。谁能告诉我?为什么!

    nǎinǎi个熊!

    安泰猛地大吼一声,忽然展身冲天而起!

    几人将将行出一箭之地,安堂主已然纵身腾跃飞扑而来!挟风裹雨,声势猛恶,起时有若黑烟上天,落时却似乌云及地,暗夜之中犹如一只飞翔的鸵鸟!将将追至,巨大鸵鸟半空中人立而起,双臂舒展单足勾起以泰山落下威风霸气的姿式——轰隆一声响,空中的鸵鸟如同中了一枪,重重跌落地面,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死了一般。

    堂主!堂主!堂主——

    旋即众人呼啦啦奔将过去,有快有慢飞着跑着忽高忽低或叫或跳,又哗拉啦前后栽倒在地,横七竖八看上去就像是一地死尸。如中魔咒,身体僵直口不能言,人人面面相觑,一时云里雾里!和尚就在那里,无人可以近前!不是武功,不见暗器,说是迷香,神智却又清醒无比!

    这是甚么妖法?

    小车吱扭吱扭,还在向前走着。

    片刻过后。一声怒吼,乌云腾空!安堂主一跃而起,胖胖的脸上满是jǐng惕:“nǎinǎi个熊!白衣菩萨jīng擅草药医术,这怕是,呃,某种东西!”某种东西?不错!正是——某种东西!随即众人先后起身,连连点头附和,更有人趁机大拍马屁:“堂主见识过人,更是武功盖世!你看同样是中了这某种东西,堂主硬是比大伙儿先缓过来数息!”

    “对对对!”“是是是!”“堂主威伍!”“绝对霸气!”

    “放你个狗臭屁!”安泰怒视孙七一眼,压低声音吩咐道:“你等在此候着,我再上去探探。”说罢深吸一口长气,展动大硕大身形又追了上去——

    这一次,快而灵,轻而巧,犹如夜猫捕鼠,悄无声息若即若离。

    不愧是堂主!众人皆恍然,连道佩服!早该如此,屏住呼吸,那无形无质无sè无味的某种东西便失去了效用!好办法,好法办,还是堂主聪明啊!半晌,肖香主道:“没用的,我试过了。”甚么?试过了?试过你怎不早说?等了这半天才,堂主他,众人皆愕然。半晌,肖香主又道:“没用的,堂主不会相信的,不让他过去试试的话。”

    安堂主忽远忽近探了半晌,什么某种东西也没有探出来。

    果然不出所料,上!

    侧翼攻击!

    和尚——

    三丈——两丈——十尺、八尺、六尺!四尺!三尺!二尺!安泰心中狂喜,飞身展臂五指如山当头拿——便此时,浑身劲力一空,瞬间全身麻痹,安堂主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和尚,睁睁睁看着自己胖大的身体平平拍了下去——

    轰隆!方才就是这般动静儿。

    白衣菩萨!好个白衣菩萨!

    小车儿吱吱扭扭,慢慢向前走着。

    “nǎinǎi个熊!这是甚么法术?”安堂主爬起来叉腰大吼,却也不敢再追上去。

    “见笑。”风中送来两字,其声淡而悠长。

    “见笑?莫名其妙!我看是见鬼了!”安堂主忿然嘟囔一句,神情沮丧地看着那一袭白衣。

    杳然风中。

    关堂主回来了,迈着沉重的步伐,面sè黯淡神情颓废。

    “果不其然!肖香主,你说对了!”

    “甚么对了?老肖,你又说了甚?”

    “我说——没用的。”

    ……

    “nǎinǎi个熊!空负一身本事,竟然头发都摸不到他一根!”

    “堂主,他没有头发的。”

    “nǎinǎi个熊!孙七,你小子白天晚上打探了好几天,又打探出个毛来!”

    “堂主,这不怪孙七,你想啊,燕大哥的朋友,又是燕大哥的,这也不怪堂主,要怪只怪……”

    “怪甚么?怪甚么?nǎinǎi个熊!燕大哥也是你能叫得的么?回去再好好儿收拾你个……”

    “堂主,属下这便尾随跟踪,等到……”

    “没用的,他能定你三息,自能定你三个时辰。”

    “这……”

    “堂主,堂主,快想个办法,不然……”

    “堂主!”

    “堂主!”

    ……

    安堂主眼望天边依然厚重深沉的夜sè,久久无语。

    忽然!一滴硕大的泪珠儿流下面颊,又慢慢慢慢流进嘴里。

    是那样咸,是那样苦,是那样地教人懊恼无语。

    他来了,他也来了。他是来了,他又走了。

    “好个小安,硬是要得!来来来,燕大哥给你记上一功!喝!干!不醉不归!”恍惚间又看到那人拎着酒坛纵声长笑的模样,是那样狂放奔放不可一世却又那样让人感到,无比亲切。燕大哥!燕大哥!你来了,你可来了!你可知知小安有多么多么地高兴,高兴地梦里都笑醒!可是小安告诉你,你要见的人,来了又……

    天!这可怎么交、待、啊!;

四十 回家!回家!

    “大师,方才你使的甚么手段?”

    “见笑。”

    “怎是?哈!原是如此,此物便是见笑,此物名为见笑!”

    “名为见笑,却也见笑。”

    “哈哈,大师莫打机锋!说来此物无形无质无sè无嗅,令人防无可防,端的奇异之物!”

    “无即有,何来奇异?”

    “大师,究竟是,哎!无礼无礼,一把年纪还是恁地好奇!”

    “没什么,不过墨莲之叶,菩提之根,真人成其方,和尚掩其臭。便如此。”

    “真人?又是?”

    “细至微末,便不可见之,小至毫厘,则无孔不入。”

    “历害,历害,老汉佩服!我就说,怪不得那些人不敢再跟了!”

    “也没什么,此物见效不过一笑之间,若他硬要跟来,和尚也没办法。”

    ……

    ……

    ……

    说着话,天亮了。

    一缕淡淡晨曦刺破天际混沌,天际处白而淡青,光晕微微。须臾过后,万道霞光闪耀于地平线,恰似重彩渲染淡墨,衬得那处愈白愈青——那是东方天地交汇之处。当其时,一轮红rì蠢蠢yù动,一如萌芽,再也无法抑制破土而出的冲动,于黑暗中的百般挣扎千般孕育万般期待中——

    蓦然!升腾!

    目眩神迷的光彩,无以伦比的美丽,任何语言也无法形容那一刻的辉煌灿烂!真正使人心动的,也许不是红rì,而是,新生!如果,昼夜交替是亘古不变的天道,那么,黑暗与光明便在那微微的一线之间。而rì出之美,并不是那道不完的颜sè与数不尽的风流,也不是那令人感动使人叹为观止的娴静与跃动,却是心中那一缕让人喜悦得无法言喻的——

    希望。

    就在这里,又见别离。

    就在这里罢。灵秀望着前方的路,说道。前面有一条,后面有一条路,左边有一条路,右边有一条路。这是一个十字路口,通向四面,通向八方,通向天下,通向最初的最后,通向结束的开始。

    那么,就在这里罢。关老汉望着前方的路,说道。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便走到天边也走不到一处,何况一方这边一方那边,要走的真的不是一条路。大师,大师,老汉红尘羁绊俗人一个,这就不陪大师回山清修了哈哈!多谢大师,老汉有钱了,老汉也不用到处奔波了哈哈,老汉可以回家了,回家给大猛子娶个媳妇儿,来年再得个大孙……

    “爹!”

    大猛哥又生气了。直气得眼睛都红了。可是黑黝黝的脸上也红了。

    最后就连眼圈儿也,红了。

    关灵别过了头,长长的大鞭子在风中颤抖。

    因为小姑娘全身都在颤抖。

    这就要?

    分开了么?

    是谁的心如此地悲伤啊,你们你们谁也比不上!你们知道什么?你们又知道什么?我,我,关灵小姑娘的心,碎了。人生最残酷的事情,以及生命中最大的悲剧,便是你明明知道他是个悲剧,可是还得眼睁睁地看着她发生……

    便让她碎着罢,小姑娘不怕!是谁在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是什么让花儿从心里开放?又是谁,为什么,带我走进另一个世界给了我无比奇妙的感觉,更给了我无穷无尽的勇气让我不再犹豫!是的,小姑娘要说!哪怕从一开始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是的,小姑娘要说,哪怕明知道不能随他去海角天涯,也要对他说出那一句话,我,我,关灵低着头慢慢走上前去,勇敢地看着他的眼睛,咬着嘴唇,轻声说着。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还是无法。

    说不出口!

    和尚一笑,注目微笑——目如chūn水,波光柔和,亦如柔水般由眼中浸入心底,照见了所有的心事,所有的。是的!是的!他知道的!他全都知道!那么,还要说么?要说!要说!即使他知道,即使他明白,也要在他面前吐露出那一瓣羞涩而珍贵的馨香,那是,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说不出,哪怕一句话也不能够说出口!

    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关灵姑娘终于捺不住满腔悲喜,一甩辫子跑了回去,趴在阿爹肩头失声痛哭!

    便一个字,也是不能说出,哪怕心中千言万语——是的,大家都明白,大家都明白,哪怕小姑娘没有说出一个字,也将最秘密最珍贵的羞涩心事袒露在光天化rì之下!蓦然风起,吹过辫尾发梢,一如吹动情窦初开的年纪。终于有一天,刻骨铭心的酸楚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去,淡去,淡去,然而最初最初那一丝甜蜜的悸动与最后最后那一缕淡淡的惆怅却是永远再也不能忘——

    终其一生。

    只有无禅和尚不明白。

    无禅非常有礼貌地行着礼说着再见,关灵大姐姐,关老伯,大猛哥,然后红着眼圈儿垂头丧气跟着师父走了,就像刚打完一场大败仗的小将军,从头到脚一点儿也没个jīng神样儿。边走边回头看,又回头走。一次又一次地回头。于是眼圈儿更红了。眼看着就,又快要,哭出来了。小和尚真的真的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可是小和尚要回家了!真的真的要回家了!于是无禅哭着走着又高兴了!小和尚又乐了!无禅就是无禅!咣当烦恼扔在一边!无禅是个快乐的和尚!

    “师父师父,为什么……”

    “阿弥陀佛——”

    “师父师父,为什么……”

    “阿弥陀佛——”

    “师父师父,那又为什么……”

    “南无阿弥陀佛——”

    ……

    南山!禅宗!无禅回来了——

    中原以南,在那广袤无垠的苍茫大地上,巍然矗立着一座大山。只一座山,无峰无脉,也不甚高,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小小的小山包,是那样孤独,又是那样静默。这,便是南山。然而若是驻足山下,却发现它是那样雄浑而博大,又是那样厚重而肃穆,立于山前才知道,自己也不过如同小山包下的一粒微尘。这,便是南山。

    何为大?何为小?何为近?何为远?山还是那座山,看山不过转眼之间。

    如果说上清山脉是一条连接天地的巨龙,那么南山便是一只四平八稳的洪钟。正因简单,所以愈显恢宏,从而有着容纳万物的森森气象。正因其孤独,使得此山有若远古神灵身躯所化,无声无息存于世间,依然用那无尽的苍凉默默见证的岁月的变迁。这便是南山,孤独而雄浑的一座山,同样能够震撼人心的一座山,令人仰视膜拜又能够从中汲取到无穷力量的一座山!

    平凡,却又不凡。山还是那座山,见山不过转念之间。

    一条山路,直而宽阔,长而深远。一条山路,拜谒佛祖,通向彼岸。山上有石有树,有花有草有虫有鸟兽,还有人。山上有屋有舍,有殿有阁有檐有角有香火,也有人。山上有人,亦有菩提达摩,山上千载代代传承香火者,有名禅宗。

    南山禅宗,佛门圣地,名传四海,且不细说。

    为什么?因为禅宗里头有一个老和尚,不能多说!为什么?因为老和尚脾气不好,而且已经等不及了!为什么?还问?不为什么!老和尚可要发火了,再啰嗦老和尚可要打人了!为什么?不要再问了,真的不要再问了,你是不知道老和尚的暴脾气,有两个和尚久候不归话说都已经等了好几……

    “哎哟哟!”

    “无解,叫你不要问了,你看这哎哟喂!”

    “无解,无释,不要说话!阿弥陀哎呀!”

    “师父!师父!哎哟!哎哟!”

    “嘘——”

    “哎呀!这也打?”

    “嗯~~”

    一声威严的鼻音响过,四下再也没了声音。

    除了风!山风吹动僧袍,呼啦呼拉响得那是轰轰烈烈!当先一人迎风怒立,瘦小枯干的背影望来却是那样顶天立地,又是那样使人心惊心悸以至恐惧,因为,他,就是——

    老和尚!

    看起来,这里不止一个和尚。

    看上去,这里有很多的和尚。

    准确地说,这里有一大帮和尚!

    山,是由许多许多石头的垒成的!海,是由很多很多的水变成的!任何事物一旦多了去了,就会有令人震撼的威力!比如和尚。话说灵秀和无禅两个和尚进了城中,便将来州城搅得风生水起搅成了一锅粥,那么,很多很多的和尚聚在一起,又会怎么样!看罢,一个又一个的和尚,密密麻麻站在一起如同锅里下的饺子,那是一个个儿的又白又亮又刺眼——

    几百光头,反shè折shè地怒shè天光,形成了一种特殊迷人的风景。

    世间流传着一个神秘的神奇传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甚至八百年也无人破解,那便是——南山上方的那一片天,总要比别处亮上一些。

    如此多的和尚和光头站在一起,正如白茫茫闪着光亮的一片大海!

    可谓和尚开会,禅宗倾巢而出,想必!会有大事件以及大动作要发生!

    可是,这里风平浪静,这里鸦雀无声,这里就连虫子也不敢叫!因为,这里有个老和尚,所以人人自危,不敢说一句话,就连个屁也不敢放!没有办法,老和尚就是这里的老大,老和尚就是这里的禅宗,真的没有办法,老和尚武功盖世,也是南山禅宗得以扬名四海的一块儿金字大招牌,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因为老和尚的名字便叫作——

    定海。

    这就是老和尚,他的背影是那般瘦小而伟岸,他直直地挺立在山路顶端,将所有的气势与威严汇集在那……

    扑一声响,忽然!有一个人放了一个屁!那屁细而绵长,混杂在凛然呼啸的山风中,是那样地微不可闻,不过转眼即逝丝毫也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样子。可是,老和尚听到了。老和尚何等耳力?任何细小的动作,哪怕没有动作的细小声音也瞒不过他的!不能说!不能说!老和尚可是说过:

    说话——

    不能!

    屁话?

    不能!

    “嗯~~”

    说时迟,那时快,四个大和尚飞了出来,各出一手牢牢地拿住了一个小和尚,咚咚咚咚一人在圆圆的光头上敲了一记!

    “啊——”

    小和尚长声惨呼,抱着头!

    敢叫?咚咚咚咚!

    瞬间脑袋上起了八个大包,小和尚终于痛哭出声:“呜呜呜!”

    还敢哭?咚咚咚咚!

    不哭!不哭!我不是有心的!

    不哭了?你可是说话了!咚咚咚咚!

    转眼小和尚头上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整整齐齐肿起了无数大包,就象佛佗头上的一颗颗肉髻。小和尚不哭了,也和尚也不说了,小和尚愁眉苦脸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四个大和尚终于点了点头,表示满意。果然历害,真个不一般!这四名僧人人人身形粗大长相凶恶,兼之脸有横肉,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主儿——

    正是戒律堂的四大金刚!

    灵嗔!灵怒!灵忿!灵恚!

    又名——泼法金刚!胜至金刚!大力金刚!永住金刚!

    那是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牛头马面来了也要绕着走的!

    “哎,我早说了中午别吃那么多的山芋头,无能硬是不听,你看这——”一个小和尚低声说道。另一个小和尚面sè一变,低声道:“无心!噤声!”先前的小和尚面sè一变,低声道:“无智师兄,你也——”另一个小和尚面sè大变,低声道:“我没有说!是你——”

    “嗯!”

    鼻音短促,雄浑有力!两个小和尚身子各自一颤,你看我,我看你,眼看都要哭了!四大金刚齐至,举起八只钵大拳头:“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不敢哭,也不敢叫,两个小僧强自忍受着头顶剧痛,以及心中无边的懊悔!场面惊竦!无人说话!无人敢动!这便是一个屁引发的惨案,老和尚的威势权力一至于斯!

    “不!”

    一道尖锐声音于前方蓦然传至,听似说话,却是屁声!现场瞬间静而又静,那是死一般的沉寂!是谁?自是老和尚,前头只有一个人,就是老和尚。众僧一时无语,脸上表情复杂。是他,就是他,带着禅宗上下在此苦候三rì,不让人别说一句话,让别人挨了无数的打,哪怕就连放个屁也不敢,哪怕他自己也是一句话不说却是有屁就放——

    老和尚无动于衷,甚至连头也没有回。

    不!老和尚权威势力一至于斯!他,就是老和尚,老和尚定海,他是师叔,他是师叔祖,他是太师叔祖,他是这方天上的主宰,这就是这片地上的王!那一道背影直直伫立众人眼前,谁也看不到老和尚此时脸上的表情。只有风,风动衣衫,掠过身畔,发现了挺直身板儿中的微微佝偻,发现了面颊额头上深重的岁月痕迹,发现了那一双细细眯着的老眼里的无尽的担忧与那望眼yù穿的渴切期盼——

    老和尚的心里只有两个字,在真真切切地呼喊无声地呐喊着,千遍,万遍——

    无禅!

    “无禅——”老和尚蓦然嘶吼一声,登时喜得跳了起来,惊起了满树满山满处的蝉!;

四十一 南山禅宗

    “太师叔祖——”

    无禅大喊大叫飞奔而来,一头扎进老和尚怀里:“太师叔祖,无禅回来后啦哈哈哈呜呜呜!”小和尚激动得又跳又叫又哭又笑,一时真情流露不能自已!老和尚一手紧紧揽住小和尚的肩膀,一手轻轻抚摩着小和尚的光头:“嗯~~唔唔~~无禅!无禅!”但见两行泪水流过深深的皱纹,无声蜿蜒而下——

    在这一刻,老和尚显得是那般苍老,在这一刻,老和尚看起来是那般慈祥,在这一刻,名震天下的定海神僧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没有一分威势,没有四大皆空,只是笑着看着怀里又哭又笑的小和尚,任由老泪肆意地在脸上纵横!何其感人,无不动容!这便是老和尚和小和尚无以伦比的深厚感情,令在场所有的和尚眼热心跳,万分感动——

    禅宗上下望着这一老一少,齐齐叹了一口气,又齐齐松了一口气!这个无禅,可算是回来了!要不然还得天天立在这里苦苦苦苦地等!咦?无禅,无禅他?无禅怎变了模样?变得有点儿,红?

    “哼!”

    一袭白衣随即翩然上山,躬身合什:“师叔祖。”无禅的太师叔祖,灵秀的师叔祖,老和尚的辈份真个有够高!虽然老和尚不过六十几岁,是老也不是很老,虽然老和尚又瘦又小,看起来只和无禅一般高:“哼!”老和尚再次鼻中重哼,并用严厉的眼神和冰冷的脸sè面对着灵秀和尚,以表示千般的责备与万分的愤懑!

    可恨啊!这个灵秀,整整晚回来了三天,害得老和尚整整等了三天,因为他害得无禅也整整晚回来了三天,于是他害得禅宗上下在这里整整等了三天!可恶至极!罪该万死!话说定海神僧可是一点就着的火爆暴脾气,又已经哼了两声,这是要将此人立毙掌下,杀一儆百了!灵秀自知他意,灵秀却也不慌不忙,灵秀微笑一指:“是无禅贪吃贪玩,灵秀这才误了回山时rì,无禅——”无禅看看师父,又看看太师叔祖,嘿嘿一乐:“是。”

    是不是?是,也不是。反正灵秀和尚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必然推到小和尚身上,而无禅和尚从来都没有说过一个不字。老和尚相信小和尚,老和尚却不相信大和尚,老和尚明察秋毫当下鼻子里面又是重重一声!

    “哼!”

    灵秀微微一笑,抬脚迈步前行,转眼将小和尚和老和尚甩在身后。

    竟尔走了。

    这里只有一个和尚胆敢藐视老和尚的权威,就是灵秀。老和尚名气大,灵秀和尚名气也不小,灵秀是南山禅宗的另一块儿金字大招牌!当然这个只是表面上的原因,真正的原因是老和尚对灵秀又爱又恨有着极为特殊的感情!如果说无禅是老和尚掌上的宝心头的肉,那么灵秀就是老和尚心中永远的隐痛,以至对他爱恨交加无可奈何完全脱离了掌控——

    “师父,灵秀误了行程,有劳师父久候。”灵秀和尚在对着另外一个老和尚行礼,态度极为恭敬。那个老和尚身披袈裟,面白无须,长得是慈眉善目一表人材。无禅有师父,灵秀也有师父,无禅的师祖灵秀的师父便是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也是南山禅宗的方丈——空闻老和尚。

    一表人材的空闻慈眉善目地笑笑,没有说话。灵秀随即乖乖站到师父身后,站到了和尚们的中间,重新变回一个普普通通的和尚,没有了白衣菩萨,没有了大师和神僧——灵秀就是灵秀,灵秀还是灵秀,灵秀只是灵秀。而无禅和尚有样学样,也随着上前给师祖行礼,又一一行礼,恭敬恭敬又恭敬。

    “哼!”

    老和尚可是又生气了,定海老和尚被冷落在一旁,立时又要大发雷霆!这一声既重且疾,众僧闻声猛吃一惊,齐齐惶恐地看着他!话说这定空灵无,乃是南山禅宗近四代法裔辈分,现如今定字辈儿上的可就只余下了这一个——

    了不得!确是祖师级的人物!辈分极高,武功极其高,脾气大到无人能比,这样的老和尚谁个不怕?你就不怕?你那是没在他手底下!服不服?谁个不服!你又不服?好罢,灵秀和尚不服,他这是自找死路!定海怒哼一声,便,哼过了。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定海名震天下把持禅宗许多年,却拿灵秀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因为说过了灵秀和尚也是一块儿金字招牌,因为还没说到灵秀曾经是他的希望所在!老和尚脾气是大,却从来没对无禅发过哪怕是一丁点儿火气,因为无禅是他心中的最爱,因为无禅也是他如今所有的希望所在。还有一个人定海老和尚也是拿他没辙,便是灵秀的师父无禅的师祖南山禅宗的方丈——

    空闻老和尚。

    因为定海辈分大是大,空闻却是辈分小年纪大;因为定海以武功高闻名,空闻却是一丁点武功也不会,比也没得比;因为定海脾气再大,空闻却是没有半点儿脾气,而且做事周全让他抓不着破绽。事情就是这般——空闻——灵秀——无禅一线单传,而定海老和尚偏偏就对这三个人没办法也没脾气,不多不少,一代一个,可见世上的事总是这般奇怪而无奈并非如同表面看到的一般光鲜,就像老和尚。

    大的大,小的小,老和尚也有老和尚的烦恼。

    烦恼太多,一时说也说不完,单看无禅。无禅和尚回来了,老和尚心里头总算是一块儿大石落了地,可是,可是,可是转过眼来看到无禅回来后的样子,又忍不住火冒三丈直噌噌噌噌地往上蹿——无禅!无禅!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这,实在是,太让人,痛心了!定海老和尚的心中在大声嘶喊,在悄悄流泪——

    怎么了?无禅怎么了?无禅不过换了件大红袄,看上去又红又火又jīng神!不过如此,无禅怎会变?可是,无禅变了,无禅确定变了,每个人都会变,包括无禅。老和尚没有看错,那一双山里山外佛堂世间经历了无数喜乐忧伤的老眼,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小和尚身上脸上心上淡淡的市井气息,世俗气息,以及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息。

    那是某个人传染给他的某种野气。

    无禅正自有礼貌地鞠着躬,忽然哗啦啦一阵响——那是铜板掉落在石板上的声音,看来无禅的铜板还剩了不少。无禅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弯下腰,铜板骨碌碌在地上滚,无禅哎呀呀左跑右跑东捡西捡,登时将整齐的队伍冲得乱了套!这可是个好东西,可以换馒头,可以换面条,可以换无禅想吃的东西,万万不能丢掉的!

    ——铜臭之气!

    老和尚见状大怒,正待猛哼一声表示不满,忽见一朵红云飘呀飘摇呀摇从小和尚的怀里落了下来——红手帕?这不是女儿家的什物么?这,这,无禅果然学坏了!老和尚勃然大怒,一时气得两手啰嗦!

    手帕红红,轻轻舞动,手帕香香,情深意长。

    上面还有两只鸟儿。

    看着挺漂亮!

    那是什么鸟儿?一个小和尚问另一个小和尚。

    不晓得,我也没见过。另一个小和尚回答道。

    那是什么鸟儿?一个大和尚问另一个大和尚。

    另一个大和尚不语,脸上变成红手帕的颜sè。

    那是什么鸟儿?一个老和尚问另一个老和尚。

    一个老和尚叹一口气,两个老和尚叹两口气。

    ——鸳鸯chūn水图。

    ——定情之物?

    “吼——”

    老和尚蓦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继而用冷电般的眼神扫视全场,以表示最严厉的jǐng告与顶级的愤怒!佛作狮子吼,妖魔一涤空!老僧怒容又怒目,众僧惊呆更惊竦!转眼定海吼毕,又狠狠地瞪了灵秀一眼,然后一甩袖袍大步向前——

    众僧赶忙让路——

    老和尚怒冲冲前行——

    决然而去!

    老和尚走了,生着气走了,走过宽阔广场,走过松柏青青,走过佛坛上的阑干,走过南山禅宗的匾,消失在大雄宝殿的佛祖面前——

    是的,老和尚没有责怪无禅,哪怕无禅错了,哪怕无禅错上加错,哪怕无禅错得不能再错,老和尚也不会责怪无禅半句。哪怕无禅真的变成了一个坏孩子,他依然是老和尚心头的肉掌中的宝,老和尚不舍得。而所有关于无禅的不是,都将变成灵秀和尚的不是,因为他的师父,因为他没有管好无禅,因为他一错再错死不悔改不是个好和尚,因为他总是要将自己的罪孽赖到小和尚身上——

    怎么去,怎么来,大和尚也有大和尚的无奈。

    到了家门口,那便进去罢。说来众僧也是纷纷松了一口大气——这几天!好家伙!念经的念不成,练武的练不成,事也做不成话也说不成,饭也吃不成觉也睡不成,左右都不成就得陪着老和尚等小和尚回来才成!就这几天,太不容易,要说你两个怎就不早些回来,害得我等左等右等叫天不灵叫地也不应!说说,说说,这都干嘛去了?铜板哪儿来的?手帕哪儿来的?还有一件大红袄,一般叫人眼红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老和尚一走,世界不再清静。余下无穷无尽的牢sāo埋怨和刨根问底,追问,追问,好奇也是欢迎。灵秀只是笑,无禅吐舌头。其实没有铜板,其实没有手帕,其实没有大红袄,其实没有事发生,空闻方丈说道,闻即是见,见即是空,其实他们没有出去,其实他们没有回来,其实他们一直在这里又始终不在这里,其实那些都是梦其实那些不是梦其实那些都是空。

    听不懂,听不懂,方丈的话总是让人听不懂,一如深奥的佛经。

    听不懂,便不听,既然我们都出来了,那么我们便一起进去罢!

    走过宽阔广场,走过松柏青青,走过佛坛上的阑干,走过南山禅宗的匾,进入我们心中的大雄宝殿——;

四十二 心有菩提树

    大者,包含万有,雄者,摄伏群魔,宝者佛法僧——大雄宝殿,供奉释迦牟尼佛,传经诵法礼拜修持之地。这是南山禅宗的大雄宝殿,望之恢弘而又庄严,见之令人心生肃穆。走上平整宽阔的石阶,但见飞檐斗拱彩琉璃,灰砖黛瓦雕梁楣,道道廊柱粗可合抱,朱漆大门紫匾金字——

    踏入殿中,一股浓厚而醇正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木料与烟火混杂的味道,那是燃香与香灰交织的味道,那是凡尘俗世与世外净土的味道,那是令人沉醉其间从而心生肃穆的味道。大殿高十丈,阔深十四丈,正中一座巨大佛祖金身像端座莲台之上,前有佛烛粗若儿臂,四下磬鱼钟鼓供桌供品蒲团,整齐而简单,宽阔而洁净,端的禅门之地,正是佛祖殿堂。

    如来结跏趺坐,左手横置左足上,右手各上屈指成印。印为说法印,相为说法相,佛祖双目微阖端坐不语,默默不语,千载万载亦是不语,却不知——何时说的法?又是说的什么法?佛祖不言,安然端坐任凭瞻仰,任由那一声古老而莫名的梵唱响彻殿堂,响彻世上,嗡鸣于心底最深的地方。

    人在佛下,佛在心上,这时才知道,其实不用讲。

    只闻鼻中缕缕香。

    香入肺腑,香入心房,香入四肢百骸融进血液渗入骨髓,香,香,香,好香!这时才知道,这并不只是一种味道,更是漫长的积淀与深厚的底蕴酝酿出的一种沉静,使心凝定,以至感悟,从而升华,千年以降。

    无禅拜过。

    两侧十八罗汉像,其后三大士像。

    无禅一一拜过。

    无禅穿过大雄宝殿。

    无禅觉得很亲切,无禅活了十四年,这里是无禅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

    无禅觉得很亲切,无禅只是觉得很亲切而已。无禅进了后院,无禅又看到了许多许多的房子。

    无禅没有停留,转眼走过——

    这里是客房,这里不是无禅住的地方。

    走出后院,又是山路。

    一条山路,通向后山的清修,一条山路,隔开了香火无边。

    山路漫漫,长也不长。

    到了!到了!无禅的家!无禅终于到家了!

    无禅家里有一棵树,树下就是无禅的家。无禅看见一棵大树,一片树林迎接无禅。

    独树成林!好大一棵!

    但见青天白rì之下,重檐叠翠之上,那树有如一团硕大碧绿的云朵静静停在远方,看上去是那样从容而闲适。云下一柱,笔直而粗大,那是灰白的树躯,连接着云般的树冠与泥土中千千万万的根须。巨树生长在一片宽阔而平整的空地上,附近并无草木杂物,唯有其后重重屋舍隐隐约约,望之如同一粒粒粗陋朴实的石子。

    屋名禅舍,树是菩提。

    须臾近前,那树愈显高大繁茂,直如一座墨绿小山般悬在半空!单只树身便粗达丈半,高及十丈,其上斑驳的树皮与深深的沟壑散落蜿蜒,默默见证着古老的岁月;树下老根虬结,其sè黑灰黯淡,老根半没土中根植大地,用峥嵘而苍桑的顽强身姿撑起了一柄擎天巨伞!是的,这不是一座山峦,也不是虚无缥缈的云朵,这是一柄伞,一柄有生命的伞,一柄能够遮风挡雨的大伞——

    遮住每一个人,大到庇护世间。

    大树!大树!无禅欢呼冲上,紧紧抱住菩提树,脸贴树皮侧耳听——

    听!咚,咚,咚,大树的心在跳!听,咚!咚!咚!无禅的心也在跳!是的,是的,无禅有心,大树也有心,大树更有千千万万颗心,就像树上千千万万的叶子,千千万万大如斗笠的叶子——

    那是心形的碧绿树叶。

    风吹心叶,其声婆娑,无禅便听到了大树里面山呼海啸!那是欢快的呐喊,那是深情的呼唤:“无禅,无禅,你回来了——”大树,大树,无禅回来了!哈哈哈哈!无禅喃喃自语,无禅哈哈大笑,无禅忽然大叫一声对着大树拳打脚踢,通通!通通!通通通通!打着打着兴起,又低下头用脑袋咚咚去撞!

    无禅又发疯了!

    一众和尚见状齐齐叹了口气,老和尚大和尚各自散去。早已司空见惯,回去各有各的忙。只留下一群差不多大的小和尚,嘻嘻哈哈陪着无禅发疯:“无禅!无禅!好玩好玩!傻瓜无禅!”每个人都有外号儿,无禅也不例外。这是小和尚们送给无禅的外号,无禅却也很喜欢。正如喜欢那棵大树,无禅也给他起了个好名字——

    傻大个儿!你看你看,他是多高多大啊,就连无禅也打不动他,一点儿也打不动!你看你看,他和无禅一般傻,别人打他他也不生气,一点儿也不生气。你听!你听!他又说话了——

    不痛!不痛!

    无禅在撞树,一下又一下,边撞边笑着,看起来确实像个小傻瓜。菩提树很高,很大,确也纹丝不动,就连树上枝叶也不曾动一下。大树无言,默默地看着身下这个傻傻的小和尚,只将万千细细柔柔的根须垂下——那是气根,丝丝缕缕如水瀑般细密的气根,洋洋洒洒如长发般飘逸的气根,平平淡淡如眼波般温柔的气根。

    多而又多,就像是一片森林。

    拂过眼角,拂过眉梢,拂过身上。无禅痒到心里,登时哈哈大笑!根须颤抖起伏,也似随之在笑。如同一个慈祥老人,看着一个顽皮孩子,那是心底迸发出来的笑意,如同看到旭rì初生朝气蓬勃!呵!可不是半截入土了么?无禅打不动他,是因为他根基太深,然而再深的根基,也遮不住那嫩芽般的茁壮鲜活!呵呵,傻不傻?傻不傻,这是小无禅与老菩提树深厚的感情与特殊的交流方式,别人不懂的。

    别人懂也不会打,别人打也不让打,别人打也不懂的。

    无禅打完了,正待与大树说上一会儿话,不想师兄师弟们都围了上来。

    “无禅……”

    “无禅……”

    “无禅……”

    “无禅……”

    无禅无禅,你问我问,无禅无禅,七嘴八舌!无禅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只得摸着脑袋嘿嘿乐!其实大家都在盼着无禅回来,无禅,你知道么?无禅知道,大家都对无禅很好。无禅不知道,譬如挑水劈柴烧火做饭等等等等,那些可真是辛苦麻烦让人头痛——

    而那些本都是无禅的活儿。

    无禅一人全包,无禅从没话说。大家自也没意见,谁教无禅吃得多?而且无禅比较傻,又傻又憨,又憨又听话,你说什么他都听,听完全都照着做,这样一个人是非常容易就被大家热情接纳并加以喜欢的,傻瓜无禅么!对于一个比自己傻又甘愿当傻瓜的人,每个人都会持以宽容而友好的态度。

    所以无禅很快乐。

    然而任何事情也没有完美一说,大家对无禅还是有一点儿意见的。有时候。譬如那个老和尚,不说不说,不高兴的事情暂且不说,无禅回来了大家很高兴,先说高兴的。无禅出去了好几十天,都做过了什么?都看到了什么?山下到底有什么?到底到底都有什么呢?几十个小和尚在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问着,每一个人的眼睛里面都充满了好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每一个小和尚都是那样那样的好奇?那是因为——

    说了有人不高兴,还是先说高兴的。

    一个一个说。

    大师兄无花喝住群小,当先问道:“无禅,山下女人多不多?”一语惊人,众僧聆听。多。无禅乐道。一片惊呼声中,无花又问道:“山下的女人好看么?她们有没有我好看?”话音落处,众皆摇头。是的,大师兄长相俊俏,白净修长,自诩南山小灵秀,山下的人怕是比不过他的。哪怕是女人。无禅不语,茫然失措。什么是好看?什么是不好看?这个问题无禅可是答不出来。不说话?就是没有了!无花大喜,当下又抛出一颗重磅炸弹:“那些女人,无禅你,你,你有没有摸过?”

    此言一出,一众小僧登时心中大跳,人人神情激动双目放光,齐齐望着无禅手心都捏出了汗!无禅皱着眉头想了又想,想了半天才恍然笑道:“摸过摸过,无禅摸过也抱过,还光着身子和他洗澡来着!”啊哟!我的天!这!后来呢后来呢?众小僧惊得呆住,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嘴巴都合不拢,失魂落魄地追问着。

    后来就,无禅正要全盘交待自己与那人不清不楚的关系,二师兄大喝一声:“住口!罪过罪过阿弥陀佛——”说罢双掌合什向西方拜拜,正sè道:“无禅,山下可有妖魔!”妖魔再奇异,又怎比女人神秘?小和尚们不乐意了,纷纷拿眼瞪着二师兄,从心里暗自咒骂——

    也只能这样了。二师兄无涤,为人刚强英武,向来以降妖除魔为己任,再加上身形胖大又是个死心眼儿,万一给他当妖魔除了可是不妙!无禅想了想,摇头道:“没有。”没有?不可能!无涤大吼一声怒指无禅:“山下妖孽横行已久,定是你肉眼凡胎看错了!”说着身躯一震,蓦地两眼一直挥拳扑上:“你不是无禅!你定是妖人所化!看打——”

    众小僧齐齐叹一口气,脸上全是无奈。只有无禅大喜,拍手叫道:“比武!比武!”无涤中如雷噬,瞬间身形僵直!少顷收回拳头,黯然向西而拜:“佛祖佛祖,赐我无边法力,以涤世间罪恶!佛祖佛祖,赐我神之威能,荡平一切妖魔……”其声低而快,绵绵不绝有若诵经又若咒语,掺着杂若有若无的沮丧。

    也只能这样,他是打不过无禅的。便这个无禅是妖怪变的,这个妖怪也不是他能除得掉的。小和尚们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有无禅心里有些失落。这时又有一个小和尚说话了。这个小和尚是所有小和尚的小师弟,五短身材肥白可爱,光头上鼓着无数红亮大包,正是以好吃懒**放屁著称的——

    无能。

    无能悄悄放了一个屁,趁着别人捂鼻子的功夫儿问道:“无禅师兄,山下的东西好不好吃呢?哎,想必是很好吃的。”说着面sè憧憬,眼神慢慢迷离,一道口水从嘴角亮晶晶挂了下来。

    哎!当真是什么人问什么事,这个无能一天到晚一门心思就一个吃,就连睡觉嘴里也是吧嗒吧嗒嚼个不停!话说无能对于食物的痴迷程度,就连无禅也是比不上的。无禅吃是因为饿,而无能吃是因为馋,饿了吃,饱了也要吃,遇上喜欢吃的更是经常吃到吐,吐完接着吃!小和尚们纷纷摇头,yù要开口却又不便,只得捂紧口鼻等那味道消散再……

    天下第一要紧事,又岂可等闲视之!大师兄二师兄问的两个问题都挺好,可是问过也就问过,怎料得无能这个问题才是抛砖引玉,才是一个真正又好又实惠的问题!无禅闻言猛地一呆,旋即拍拍脑袋哈哈大笑:“对了对了,无禅这里有糖豆儿!大姐姐给的!”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纸包。

    花花绿绿的糖豆儿,圆滚滚明晃晃的糖豆儿,关灵大姐姐给无禅买的糖豆儿,无禅没舍得吃完,一定要带回来给大家尝一尝!糖豆儿在油纸上滚来滚去,阳光一照放shè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无禅真是一个好孩子,好东西嘛,要大家分享才更好,一群小和尚见状纷纷上前,目瞪口呆地看着——

    这是什么?

    可以吃么?

    无禅,你确定?

    真的真的可以吃么?

    无禅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无能已然身形暴起,闪电般探出手一把抢过:“都是我的!都是我的!”说着摸出一粒丢进嘴里,慢慢慢慢地咀嚼着,并用jǐng惕而惊慌的眼神四下张望!无能,无能,你这样不好!无禅带回来是给大家吃的,每个人都有份儿,快拿出来让师兄们也尝尝!无能对于食物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灵敏感觉,只一眼间便判断出这糖豆儿必定是很好吃很好吃的东西!何况此刻给他尝到了甜头儿——

    无能紧紧攥住纸包死活不交,神情无比坚决!眼看师兄们就要扑上来,无能大叫一声掉头便跑!可惜跑不掉。无能情急之下抓着那包连糖带纸便往口中塞去!上!众小僧发一声喊,纷纷飞身扑上拿下无能伸手便抠!砰!一声大响有若鞭炮,在场众人闻声一呆,然后,然后无能舔舔嘴角,一脸满足地笑了。

    没了?

    好臭!

    众僧大怒,登时拳脚相向,围着无能乒乒乓乓便是一顿胖揍!无能滚倒在地长声惨叫,可是无能不后悔,就算再来一次无能也会一般将纸包吞进肚里,就算尝不到任何味道,就算吞完明知要挨打,就算给别人打死也不后悔!无能!无能!无禅扑过去用身体护住小师弟:“别打!别打!要打就打无禅,小师弟会疼的!”

    一个傻瓜,一个白痴!无能的外号叫做白痴无能,和傻瓜无禅恰好一对儿,两个人也是关系也是最亲密,因为两个人最投脾气,因为无能总是跟在无禅屁股后面,因为无禅只有这一个师弟——

    无禅要保护他!

    哗啦啦啦,翻翻滚滚之际几十铜板又掉了出来。无能趴在地上大叫道:“我的!我的!都是我的!”死不悔改!甚么都是你的?再打!众小僧围住两人乒乒乓乓又是一顿好打!无禅自是不怕,拳脚加身无禅只当挠痒痒,无禅哈哈大笑道:“好痒,好痒哈哈!铜板铜板,你们拿去哈哈!”

    铜板圆圆,铜板扁扁,铜板黄澄澄地散落地了,吸引了大家的视线。铜板是寻常,对于小和尚们来说却很新鲜,既然没了糖果,那么得个铜板也不错么!好玩,好玩,拿回去玩!于是小和尚们一哄而上,又去抢铜板——

    有人得三个。

    有人得两个。

    有人得一个。

    有人——

    于是两手空空的小和尚怒了:“给我一个!”“不给!不给!我抢到了就是我的!”一个小和尚手里攥着三个铜板。“给不给?”“不给!”“我打!”“哎呀——”于是两个小和尚打了起来。而两手空空的不止一个小和尚,于是又一对儿小和尚打了起来!于是一个铜板和两个铜板也打了起来!于是很多小和尚乒乒乓乓打将起来!

    打得乌烟瘴气。

    “妖孽!妖孽啊!”二师兄没有去抢铜板,只是眼望西天喃喃自语。

    大师兄也没有去抢铜板,大师兄心里有事:“无禅,我不要铜板,我要红手帕。”无禅给了他,无禅心里没有半分不舍得,无禅掏出好看的红手帕就给了他。怎样来的,便怎样去,既然别人送给无禅,那么无禅送给别人,道理很简单,无禅一直这样认为。大树,大树,无禅没有什么东西给你,无禅还有一件大红袄,不如给你穿上罢——

    菩提树笑了。

    “无禅,去面壁。”

    灵秀和尚翩然而至,手里托着一件灰sè僧衣。;

四十三 面壁如何

    面壁。

    ——定海如是说。

    面壁。

    ——空闻如是说。

    面壁。

    ——灵秀如是说。

    面壁——

    无禅去面壁。

    小和尚刚刚回来,还没有回房歇一下,就要一个人去面壁思过了。为什么?因为这是定海说的。为什么?因为无禅犯了错?难道这是一种惩罚?错错错,在定海老和尚眼里,无禅绝对不会错,而老和尚也绝对舍不得罚他。那又是为什么?因为,因为,因为老和尚无法容忍红尘的气息玷污纯洁的小和尚,哪怕一点点。

    哪怕只在转瞬之间。

    无禅去面壁,无禅一样很欢喜。无禅经常去面壁,无禅每一次都很欢喜。无禅无论做什么都很欢喜,哪怕是师兄弟们谁也不愿意做的面壁。黑暗山洞,yīn冷之地,那是何其难熬的漫长孤寂,而这一去,便是一月。但对于无禅而言,一月只是一天,也是一转眼就过的时间,面壁就像吃饭睡觉那样简单。

    行在熟悉的路上——

    走过熟悉的房屋——

    穿过熟悉的山林——

    来到熟悉的地方——

    这是一个山洞,生在一面平平的山壁下,草木掩映不见洞口形状,望来隐蔽而幽暗。只是一个山洞,洞口里面不过一间屋子大小,除了石头和墙壁,四处只有灰灰暗暗,散发着cháo湿而清冷的气息。就是这样普普通通一个山洞,这里便是无禅以往面壁的地方。呵!无禅又来了,无禅来面壁,无禅欢欢喜喜一个人走进山洞。

    所谓面壁,不过面对石壁而坐,静心清修摒除杂念,使心如石壁般坚固,使纷乱念头再也不能侵入,从而静默思过,从而入定去心魔。说来不复杂,着实不简单,一个人独处之时容易静心,却也容易孤独寂寞。相传禅宗祖师菩提达摩曾面壁静坐十载,坐得对面石壁上都留下了他的身影——

    却不知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和尚面壁,又是如何?

    无禅面壁盘膝而坐,两手相叠置于丹田处,慢慢闭上眼睛。

    对于无禅而言,面壁就是打坐,一向如此。

    于于无禅而言,打坐就是睡觉,一向如此。

    无禅睡着了。

    打坐亦是修行之法,其根本有三:不动心,数息,破生死关。这三样定心凝神堪生死,实为修行重中之重。

    无禅一样也不会做。

    无禅在睡觉,不知心何以动,不知气息如何,意在似睡非睡无生无死之间,任随功行周天,一遍一遍又一遍,任随真气流走四肢百骸经络脉穴,缓缓缓缓沉降丹田。有如入定,亦非入定,无禅在睡觉,不知不觉在练功,小和尚一直就是这样睡觉的,睡觉时练功也是早就养成的习惯——

    无禅记得,最初好像不是这样的。许是习惯成自然,许是天分,许是好许是坏,又管它!师父说过,只要无禅心无杂念,无禅的金刚不坏功就能这般练。所以无禅向来练功就是打坐,打坐就是睡觉,好像睡睡醒醒坐了又起练来练去也没出过什么差错,无禅只是不知道——

    师父师父,什么是杂念?

    师父只是笑。

    一觉睡醒,已不知过了多久。

    无禅睁开眼睛,但见四下依旧昏暗——

    哦,还是白天。

    无禅明白了,无禅起身去洞口。

    洞口一箩大馒头,外加清水一罐。

    无禅是被饿醒的。

    哈哈!有吃有喝,吃饱就玩,玩过再睡,这样的生活多么快乐啊!

    ——这就是无禅的面壁生活。

    如何?

    无禅在望着石壁上一只小小蜗牛,小小蜗牛也在安静地打量着无禅。山洞外面虫声欢快蝉声热烈,无禅一点也不觉得寂寞。忽然,小蜗牛动了!小蜗牛缓缓地爬着,朦胧的光线中两只惊喜的大眼睛看着小蜗牛:“停,停,到了!到了!”无禅认识这只蜗牛,知道它爬多久会歇一下——

    果然!小蜗牛乖乖停在了无禅指定的地方,一下把头缩回小壳里,似乎睡着了。

    哈哈哈哈!无禅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快看!快看!又来了一只大蜈蚣!大蜈蚣又黑又亮身子又长,更有很多很多的脚,悉悉索索爬得飞快——

    不好!大蜈蚣张牙舞爪冲着小蜗牛去了!怕是——

    无禅眉头紧皱,心里有些担忧。

    小蜗牛不会被吃掉的,无禅看到了。大蜈蚣吃掉了小蜗牛,无禅看不到。所以无禅还是很欢喜,因为小蜗牛活在无禅心里。这个世界总是弱肉强食,无禅管不了。无禅只管眼前。佛佗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故事无禅听了很多遍,无禅很感动,无禅很佩服,无禅在想也许有一天,无禅也会那般做。

    无禅又睡着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无禅一觉醒来,眼前漆黑一片。山中寒冷,此处yīn冷,又黑又冷,无禅什么也看不见。外面虫声也是冷冷清清,风吹草木簌簌有声,远方蓦然传来一声长嗥——那是狼。那是狼在召唤同伴偎依取暖,以度过这漫长而孤独的黑夜。月光照不进山洞,黑暗的黑暗中,无禅一个人无声无息坐在那里,是否感到孤独?心里可曾寂寞?无禅,害怕了么?

    不会的,不会的,哪里都有孤单,无禅并不寂寞。哪里有黑暗,哪里便会有光明,而黑暗演绎到了极处,便一丝一毫的光亮也会化为无比灿烂的rì月星辰——你,来了么?来了,来了,一盏小小的灯忽上忽下飘了进来,照亮了整个山洞!哈哈哈哈,无禅大声笑,欢快声音飘出小小山洞——

    无禅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一只流萤飞进山洞,撞来撞去似是迷路了。

    忽然!看到!一盏!大灯!

    那是月亮么?

    我说外面没了月亮,原来月亮掉进山洞!

    果然!越飞越近,那处越来越亮……越亮……越亮!

    流萤绕着月亮翩翩舞蹈,以为找到了不慎遗失的珍宝。

    那是无禅的脑袋,便借这暗夜中微弱的荧光,在山洞里化为一个大大的月亮。

    这是谁的光?

    荧虫问月,你光我光?

    光屁股虫!无禅哈哈大笑。

    再睡。

    再醒。

    睡非睡。

    醒非醒。

    是睡是醒?

    无禅渐渐分不清。

    管他!无禅快乐着,没有痛。

    对于这个简单到极处的小和尚,哪怕壁上一条石缝也是那样生动有趣,不管是睡是醒。何况无禅还有梦。无禅梦里是一个更加缤纷绚丽的世界,无禅在梦里一样快乐地生活着,一样没有烦恼忧愁,一样是一个开开心心的小和尚。无禅在面壁,这是不一样的面壁,真的真的不一样。无禅很知足,而一个真正知足的人,总会得到真真正正的快乐。

    无禅——

    无禅猛一睁眼,呆了呆,又左右看看,一下看到了洞口那人:“太师叔祖!”无禅一跃而起欢喜上前:“哈哈哈哈!太师叔祖!”

    这是梦么?

    这不是梦,定海老和尚来了。

    一个月过去了,恍似一个梦。

    老和尚首先和小和尚来了一个深情拥抱,又眯起老眼打量小和尚——

    小和尚一样圆头圆脑浓眉大眼,一样生龙活虎又蹦又跳,看上去神完气足,竟比一月前还要jīng神百倍!只黑而浓密的发茬儿又长出来了,就像chūn雨过后蓬勃喜人的野草!老和尚摸着小和尚的头,欣慰地笑了——

    是啊,这是山水的气息,这是天地的气息,这是世间最最纯净的气息,小和尚变回那个小和尚,仍然是老和尚心头的肉掌中的宝。老和尚看着小和尚,就像看着璞玉浑金,脸上眼中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是那样舒坦,舒坦到所有的心事都写在脸上积在眼中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散发出来——

    那是慈祥与爱。

    小和尚看着老和尚,看到熟悉的小眼睛,看到熟悉的塌鼻梁,看到黝黑老皱橘皮一般的面孔,看到瘪瘪的嘴巴与黄黄的牙,是啊,是啊,老和尚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是长相丑陋,可是无禅觉得那些无比美丽无比动人,胜过天地间所有令人心动的美丽,以至无禅心里乐开了花扑进他的怀里闻着那股熟悉气息再也不想离开——

    那是孺慕与爱。

    这是一个清晨,黑夜与白昼交替的时刻,山中既有残留的淡淡暮气,又有清爽的蓬勃朝气。这是一种朦胧的气息,是那样醉人,又是那样神秘,就像那天上的旭rì与夕阳交相辉映,又亲亲密密拥抱到了一起——

    老和尚来了,无禅可以走了,于是两个人就一起走了。

    最后老和尚说了两个字,为无禅和尚此番山下之行以及面壁回归之旅作了一个完整的总结——

    很好。

    ———————————————————————————————————————

    两个太阳?还是做梦……

    不是做梦,这天上本就有两个太阳。

    梦话连篇!天上一个太阳也没有,今天是个大yīn天!

    绝对真实,太阳有两个,晴天时可以看到一个,yīn天时可以看到两个。

    这又是在胡言乱语了……痴人!梦语!赶紧回家补觉去,省得成天在这儿做白rì梦!

    哈哈!梦不是梦,语还是语,若非我这天上有两个太阳,你那天上少掉的那一个又,哪里去了?

    ……

    掉到山洞里头去了……;

四十四 一个和尚挑水喝

    无禅很快乐,快乐地生活着,快乐地成长着。但天下何其之大,世上的人多不胜数,却没有几个人能够得到这份简单而纯粹的快乐。不是谁个都像无禅那样老实而知足,做任何事情都热忱地投入,哪怕面壁这样枯燥乏味的事情做起来也是甘之如饴。说着面壁,瞧,这不是又有人来面壁了?

    傻瓜无禅刚出来,白痴无能又进去了。

    老和尚和小和尚将将行到禅舍,忽见两个大和尚架着一个小和尚正好儿出门儿。那小和尚大哭大叫腿脚乱蹬,直哭得声嘶力竭脸上满是眼泪鼻涕,拼命挣扎的样子就像一头将要被抬上案板下刀子的小胖猪。那样不乐意。

    “小师弟!小师弟!”

    无禅大叫着飞扑过去,一下子抱住了无能:“无能不哭!无能不哭!”无能看见无禅,登时哭得更伤心了,呜呜哇哇浑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死了!死了!无能要死了呜哇!”不怕,不怕,有无禅在,谁也不能欺负你!无禅柔声安慰着,忽然一拍脑袋:“小师弟,你又去伙房偷东西吃了!”

    无能黯然点头,含泪低声恳求:“无禅师兄,你一定要救救我,否则无能就死定了!”无禅却是长出一口气,哈哈大笑:“不怕!不怕!不过面壁,又不是头一次哈哈!”他是不怕,可是别人,无能见状心中大恸,立刻两眼一闭头一歪,霎时悄无声息便如死了一般!

    无能壮烈牺牲了,软绵绵挂在两个大和尚手臂耷拉着脑袋眼看着谁也救不活了。无禅却有办法,无禅哈哈一笑附耳说了句话——真的?无能瞬间复活,笑逐颜开,两眼中满是欢喜之sè!无禅重重点头,神情坚定!

    “放开!放开我,我自己去!”无能大叫道。旋即昂首挺胸便如一个开赴战场的大将军般迈着大步,去面壁了。

    奇怪奇怪,无禅师兄说的什么?

    见怪不怪,两个大和尚躬身施礼:“师叔祖。”

    “嗯。”

    天sèyīn霾,山风愈泠。

    大和尚走了,老和尚走了,小和尚来了。

    “嘿嘿!”“哈哈!”“砰砰!”“叭叭!”

    ——罗汉十八!

    屋舍前,空地上,大树下,一干小和尚正在认认真真地练武,四下尘土飞扬很是热闹!

    无禅!无禅!无禅!无禅!

    无禅面壁回来了,大家却不敢叫出声儿,接着闷头练武。

    四角立着四个大和尚,个个神情凶猛一脸横肉,正是正是戒律堂的四大金刚!灵嗔!灵怒!灵忿!灵恚!四大金刚隐隐形成一个包围圈,将一众小和尚镇住——

    练武!练武!管他是谁来?哪怕天塌下!

    不得分心!不许说话!

    何况前面还有一个老和尚。这个老和尚叫做空悲,乃是罗汉堂首座,更是南山禅宗高手中的高手,武功仅次于定海老和尚。空悲身形瘦长,白眉瘦长,面孔瘦长,看上去如同一个瘦长的大衣架,搭了一件瘦长的大衣裳。此人神情愁苦,似乎时时刻刻都有天大的烦恼,脸上yīn云终年不散,从来没有人见他笑,过。

    空悲老和尚闭着眼睛,悲伤地立在那里。

    “嘿嘿!”“哈哈!”“砰砰!”“叭叭!”

    没有人敢和无禅打招呼,大家都在拼着命一样地练武!

    他,是所有小和尚的恶梦。

    蓦地!

    空悲双目睁开,白眉起处一道冷电骤起shè向——打!灵嗔和尚飞过去就是一拳,将无涤打倒在地!妖孽,妖孽!无涤吡牙咧嘴爬将起来接着打拳,心里咒骂着却也不敢开口说话——

    罗汉骑象,无涤这是骑歪了。

    空悲愁苦地点点头,又将眼睛慢慢闭上。

    蓦地——

    打!

    灵怒飞起一拳,无声滚倒在地!

    罗汉坐鹿,无声将鹿坐死了。

    打——

    灵忿飞过一腿,无息爬了起来。

    罗汉挖耳,无息你往哪边挖?

    打。

    灵恚一脚踹过,无语瘫坐在地。

    罗汉沉思,无语你想什么了。

    打打打打打打打!

    “嘿嘿!”“哈哈!”“砰砰!”“叭叭!”不时有人滚倒在地,又爬起来,又有人滚倒,又爬起,场面惊竦骇人,人人心下惴惴不敢懈怠丝毫,生怕下一个倒霉的就是自家!

    ——罗汉十八!

    空悲老和尚非但是神目如电,就连闭上眼睛也能发觉拳式谬误之处,哪怕人再多,哪怕一丝一毫的错误。老和尚听风辨位的本事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但于小和尚们而言师祖这手儿绝活儿那绝对是,恶梦!实在是让人头疼!简直简直恨死了他!所以小和尚们私下给他起了个神气外号儿——

    第三只眼!

    第三只眼又看到了下一个倒霉鬼——打!小和尚们人人自危,人人心情就像这yīn晦的天,人人无可奈何地看着愁容满面的第三只眼,人人想着悲惨的往事以及慢慢前路的一时间想死的心都有!

    除却无禅。

    无禅自顾自立在那里看了半晌,又熟门熟路地回房取了两只大木桶和一根铁扁担,轻手轻脚地离开,自行去山涧挑水——这些都和无禅无关,无禅有事情要做无禅有活儿干,早在五六年前无禅便不用和大家一起练拳了,因为这是空悲师叔祖说的,因为第三只眼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无禅!

    为什么那样叫他?哪里有第三只眼?

    确实也没人管他,小和尚出入zì yóu。

    生活啊,就像一杯白开水,喝着淡而无味,再喝也是味道寡淡,然而细细品味一下,还真的是,有点儿……

    甜么?

    甜!很甜!无禅咕咚咕咚牛饮一通,一抹嘴巴哈哈大笑!

    这是山泉水,生在山涧的泉水。涧水跳跃奔流哗哗有声,上不见其首,下不见其尾,在这山间有如一条通透光亮的丝带,蜿蜒远去将这巍峨大山分作两半。不知何以来,不知何处去,无禅就在这里喝下山泉水,喝得肚里汩汩有声,喝得无禅笑逐颜开!上面也是山泉水,下面也是山泉水,无禅到这里来取水,只是因为这里的路最——

    近。

    便是如此,不必追本溯源,管它流向何处,水是一样的,去哪里挑也是一样的水。无禅每一次都从这里挑水,无禅一直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想过这水从是哪里来,又将流往哪里去。哈哈!哈哈!清清亮亮的涧水将无禅的肚子灌饱了,无禅只觉得肚里冰凉通透舒适得紧,不由咧着大嘴乐了。

    摇一摇,晃一晃,肚里哗啦啦响个不休,正如涧水流动声,哈哈!哈哈!水都流到无禅肚里去了!小和尚愈发高兴,一时用力将身子扭来扭去,哗哗哗,哗哗哗,水流一样欢畅地流动,水花儿一样欢快地起舞,波光闪耀的水面映出一个笑哈哈的小和尚,无禅的快乐就像这涧水一样无休无止永不干涸。

    一个大桶装满,装满一个大桶。

    两个大水桶甚是沉重,装满了水挂在两头儿,将铁扁担的腰都累弯了!重不重?不重,一点儿也不重,无禅挑起来很是轻松,无禅挑着水桶立在涧水边身子一动不动,眼珠儿也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看着——

    一只蝉!

    那是一只黑sè的蝉,刚刚从树上掉下,正自张开双翅想要飞起来。

    飞!飞!飞!却又飞不起,黑蝉收拢翅膀,又沿着树根向树上爬去,缓缓地静静地向上爬着,无禅仿佛听到那一声沉重而疲惫的叹息——是的,它老了,老得再也飞不动,老得再也唱不动,老得甚至抓不牢树枝,只得一次次跌落尘埃,忽然!那蝉啪嗒一声又掉了下来,灰头土脸摔在尘土中,细细的腿无力地划了两下。

    之后再也不动了。

    它死了!

    无禅目瞪口呆。

    是的,它死了,无禅知道。刚刚还活着,很快就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两只黑黑亮亮的大眼睛也黯淡下来了。生与死之间的转变就是那般快,快到令人瞠目结舌快到迅雷不及掩耳!快到无禅和尚张着嘴巴愣在那里,蓦然想起师父的话——

    做为一只蝉,其实不容易。蝉于黑暗的地下生活很久,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蜕皮,才能够破蛹而出于天地间纵声歌唱——还让人以为聒噪,由此生出厌憎。做为一只蝉,真的不容易,唱歌的都是雄蝉,若不努力唱得响亮一些,怕是对象也搞不到的。而且蜕壳而出的蝉多半也没几天好活,再不抓紧时间卖力地歌唱,那就真的搞不到对象了!

    大家都知道,搞不到对象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情。所以就让它唱罢。不管好听还是难听。不要骂,就当做善事好了。要相互理解,还有支持,这又说到哪里去了?曹植说过,实淡泊而寡yù兮,独始乐而长吟;声激激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这是说蝉,你瞧说得多么好,这是一只清高又可爱的虫啊!

    可惜,它死了。

    师父说过,有生便有死,你是这样,我是这样,他也是这样。无禅也是这样!无禅有一天也会死,便如这蝉一样!

    无禅恍然大悟。

    无禅并不悲伤,无禅也不会害怕,因为师父还说过——死,是另一种生,无禅会死也不会死,无禅来世也许就是一只蝉。

    无禅深以为然。

    也许,这只蝉来世就是无禅。那么,究竟什么叫做来世呢?师父说,来世就是今生。那么,这只蝉今生就是无禅。无禅是一只蝉,所以无禅掉在地上死了!可无禅明明现下活得好好儿的!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啊!无禅和尚哈哈一笑,挑着一根扁担高高兴兴地走了。想不通,便不想,这就是无禅和尚。桶呢?桶被扁担挑走了。水呢?水不是在桶里么?无禅挑的只是扁担。

    所以挑起来很是,轻松。;

四十五 万千宠爱于一身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散了满天的乌云。

    太阳出来了,从西边的天上。

    菩提树下,无禅打拳。

    十八罗汉!

    哈——

    无禅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将一套拳打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只一套拳,来来回回十八罗汉,共十八式,反反复复罗汉十八,小和尚丝毫不以为枯燥,兴致盎然乐在其中——无禅沉醉于拳脚发出的忽忽风声,无禅享受着筋络颤动的奇异韵律,无禅任真气畅快痛快地流动在四肢百骸——

    这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在无禅看来,自己这套十八罗汉远远不足,每一招每一式都还远远不足!小和尚无法容忍拳头打偏哪怕一线,无法接受腿脚抬高哪怕一丝,也无法忍受身形步法有着哪怕毫厘间的谬误!好在错了还能改,所以无禅不停地练,一遍一遍又一遍!一个追求完美的人往往是不幸的,因为世上没有真正的完美,正如没有真正的圆。可是无禅依然很快乐,因为无禅没有想要让它圆满,无禅只是想下一遍能够做得——

    好上一点。

    好上一点,好上一点,再好上一点!

    对于这套拳,无禅永不满足却又永远知足,这就是无禅的十八罗汉!无禅的十八罗汉是几千遍几万遍几十万遍一遍遍一式式一点点堆积起来的拳,正如无禅的快乐,点点滴滴汇集起来有若一条没有尽头的长江大河!哈——

    再打再打,罗汉十八!

    “打。”一个愁容满面的老和尚有力无力说道。只见一个小和尚哭丧着脸坐倒在地,另一个小和尚哭丧着脸滚倒在地,场中立着一个神情凶恶的大和尚。众小僧立在旁边,一个个神sè惊慌。旋即两个小和尚爬起来垂头丧气走开,又上来两个小和尚,担心吊胆摆好拳式,继而呼喝声中战在一处——

    “打。”

    悲剧一次次重复上演,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上午习拳,下午对练,小和尚们的生活总是很充实。一天下来人人腰酸腿疼饱受皮肉之苦,对于一个小和尚而言的生活也是悲惨。而且枯燥乏味。况且晚上还要静坐修练。这是南山禅宗的修行之法,严厉严苛乃至严酷,每一个小和尚都是叫苦不迭私下抱怨——

    除却无禅。

    无禅上午挑水劈柴,中午烧水烧火然后吃饭,吃完饭收拾伙房打扫庭院,然后练上一会儿拳。时间很宝贵啊,无禅忙也忙不完,无禅每一样都做得认真仔细且是兴高采烈,丝毫不以为苦完全乐在其中。无禅的生活和师兄弟们是不一样的,这就是无禅和尚简单而快乐的生活。奇怪奇怪,同样是小和尚,为什么这个小和尚和别的小和尚不一样呢?

    无禅不明白,大家都明白。

    “比武,比武——”无禅收了拳,呆呆看着那处,口中喃喃目光中满是羡慕之sè。小和尚一个人立在大树下,小小的身影远远看来孤零零甚是可怜——比武!比武!无禅是多么想跟师兄们比武啊,可那对于无禅来说是一种奢望,无禅心里很羡慕很期待,可是无禅也只有羡慕的份儿,因为没有人愿意和他比。

    没有一个人。

    对于小和尚们来说,比武是一件万分痛苦的事情!因为你拳法不济就要挨打,不但给对手打得鼻青脸肿,而且还有第三只眼,输了是打,赢了也是打,第三只眼永远能够发现拳法中的差错,而四大金刚的活儿永远也干不完!那也没办法,只能忍,就算不能忍受。可是有一个人,实在令大伙儿都难以忍受,所以小和尚们都不愿意和他比试——

    那人是无能。

    无能是小师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也是最难对付的一个。天下最痛苦的事情莫过和无能比武,一旦不幸和此人对上,怎么说呢?反正yīn招坏招儿不断,令人防不胜防,加之此人胡搅蛮缠狂撕乱咬整个儿疯狗一般,常常带得别人也是拳法大乱多受不少冤枉罪!何况他还爱放屁,还特别喜欢装死,一旦发现打不过了必定两眼翻白一死了之,别人还得另找对手重新打过……

    是无能,不是无禅。

    无禅根本就不是个人,大伙儿宁愿给无能的臭屁熏死!也不会和无禅打的——和他打永远只有挨打的份儿,再说他那拳脚简直比四大金刚加起来还要重上三分!天下最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明明知道没有一丝希望还要硬生生地上,那叫做送死。没有人是傻子,就连无能对上无禅也是直接躺倒装死的,所以没有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和无禅比试。

    白痴无能那是懒惰成xìng不愿意比,傻瓜无禅爱好武功却也没人和他比!所以两个人只能一个去面壁,另一个也只好陪着大树孤零零立在那里。而那些好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没有人和无禅比武,无禅的拳脚却痒了,只好又去和大树对打——

    砰!

    砰!砰!

    通!通!通!咚!咚!咚!

    空!空!

    空!

    以无禅的势大力猛,以无禅的不知疼痛,以无禅拳打脚踢肩靠头顶,却也不能让菩提树动上一分一毫。小和尚连连猛力击打,其形状正如蚍蜉撼树,模样瞧起来甚是可笑!这树太粗太高,在无禅看来这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是那样雄浑有力不可战胜!他是无禅的好朋友,无禅这是在给他挠痒痒——

    你听!你听!他又笑了,沙沙,沙沙,笑得树上每一颗心都动了,笑得树身上老皱表皮木屑飞起,笑得长长胡须随风轻摆。

    老和尚又来了。

    定海老和尚一天里头要是不看上无禅几次,似乎浑身都不得劲儿,心情也是差得不能再差!只有看见了无禅,老和尚的脸上再会露出笑意——

    “很好。”

    “太师叔祖!”无禅欢喜大叫着扑进老和尚怀里,老和尚满意又满足地看着小和尚摸着那颗剃得锃亮的光头,两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儿无比亲密的祖孙俩。也只有在无禅面前,老和尚才会化身为一个慈祥的老爷爷,别的时候那可是凶得,不可说,不可说,一说老和尚就要打人了!这里没有人不怕定海老和尚,天底下也没有几个人不怕定海,只有无禅一点儿也不怕他——

    看!看!小和尚又撒娇了:“太师叔祖,无禅要比武!无禅要比武!”

    对于无禅,老和尚那是有求必应从无二话:“灵石——”定海低喝一声,一个大和尚快步走过来:“师叔祖。”这个大和尚从一开始就立在那边,灰扑扑得像块儿不起眼的大石头,没人注意到他,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也没过说一句话。灵石平凡而朴实,模样长得是这样,做起事来也是这样:“无禅,来——”

    “灵石大师父!”无禅登时大喜过望,赶紧躬身施礼又摆开拳式——此人瞧来不甚起眼,却是所有小和尚的大师父,他才是无禅真正的授业恩师,无禅的十八罗汉金刚不坏铁头功都是他教的!此人武功既高且博,着实是非同小可,南山禅宗的几十小和尚只有这一个师父,你想——

    灵石,正如一颗金玉其内的大石,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普通!

    至于灵秀,那是定海老和尚给无禅安排的另外一个师父。之所以无禅有两个师父,是因为灵秀是从来不教无禅武功的。灵秀这个师父形同虚设,无禅十天八天也见不着他一回,见了面也是嘻嘻哈哈说上几句转眼就溜走了——无禅知道,师父那是回屋看医书了,师父回到山里除了看医书就是鼓捣草药,有时候拿几个药丸给无禅当糖吃吃。

    除此以外无所事事。

    所以灵秀是无禅的师父,而灵石是无禅的大师父。

    灵石也很喜欢无禅,因为无禅最让他省心。省心到根本不用管。灵石想管也管不了,因为灵石只负责教,灵石的师父空悲老和尚才是真正的管理者。其实空悲也不想管,堂堂一个罗汉堂的首座,每天都要盯着一帮rǔ臭未干的小和尚,这也不是空悲老和尚想要的生活。所以空悲老和尚每天才心情不爽以至愁容满面最后拿着小和尚们撒气——

    不过因为另一个老和尚说了一句话:“去。”谁也没办法,这里数他最大,能耐最大辈份最大脾气也最大,那就去罢!南山禅宗是定海老和尚的南山禅宗,一言堂,金口一开没商量,众人也是早就习以为常。说这话十多年了,无禅小和尚给灵秀大和尚搁在竹篮子里头提回来以后,定海老和尚就慢慢地变了。

    变得更加霸道,以至看所有的人都不顺眼,将一门心思满腔心血所有的爱都给了无禅,从此以后唯命是从马首是瞻完全失去了自我再也不可理喻——

    所以这里无禅最大,这是无禅的南山禅宗。

    灵石陪着无禅练拳,两个人一招一式看来都是那样朴实而简单。这是一套简单的拳法,毫不花巧毫无变化,每一招每一式灵石都是心中了然,灵石规规矩矩以十八罗汉应对十八罗汉,神情和无禅一样认真而专注,其实他连看都不用看的。几十回合过去,灵石边打边笑道:“无禅,你这般再过几年,便是大师父也应付不来啦!”这是夸奖无禅了,无禅嘿嘿一乐,当下发力猛攻丝毫不敢怠慢——

    因为无禅知道,大师父真的真的很厉害,此时一招便可制住无禅!

    定海老和尚却在一旁眉开眼笑,别人夸奖无禅一句,那是比赞美老和尚一万句还要让他高兴,老和尚心里简直比吃了蜜糖还甜!老和尚频频点头神情怡然,又说出了那一句说了千遍万遍的话,那句话也是只有对小和尚才会说——

    很好。

    很好就是很好,很好代表一切,定海向来对于无禅的评价只有两种,一种是好,另一种是很好。这是一件令其他人无奈又眼红更是羡慕嫉妒恨乃至无语叹息的事情,因为这个好并不是一般的好,这个很好已经好到不能再好。事情是这样的,无禅哪怕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什么也不做的时候,那就是好。无禅只要做一点儿事不管对错哪怕他放个屁,那必定是很好。没有第三种。

    他的屁是香的么?

    都是小和尚,一般年纪一样是光头一样勤奋用功,怎么怎么待遇就那么那么不一样呢?对于这件事情,小和尚们意见都是很大的。太师叔祖的手只往无禅脑袋上摸,太师叔祖的笑容只对着无禅一个人绽放,别人在他嘴里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哪怕是一次的——好!更别提很好了。而且每一个长辈都很喜欢无禅都在夸奖无禅都拿着无禅当个宝,哎!小和尚们的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儿那不是一般的失落,却也无可奈何——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爱恨故,无忧亦无怖。老和尚爱无禅,爱到令别人忧怖,爱到令自己忧怖。老和尚并不理会别人的想法,老和尚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感受,老和尚的心里只有无禅一个人,怕他吃不好,怕他穿不暖,怕他不快乐,老和尚慈祥地凝视着小和尚的时候,心里是那样宁静祥和而无比满足着。

    很好。

    凡事皆有因果,如同看到这高大参天的菩提树,使我们经常忘记那一粒小小的种子。种由树生,而后生树,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亦如蛋由鸡生,而后生鸡,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先有鸡?先有蛋?先有树?先有种?何必再问,这是一个真正的圆,画成之时便再也找不到头和尾,看不到最后的结束与最初的开始之处,又如老和尚对小和尚的爱——

    何时开始,不知;何时结束,不知;何时chūn风化雨般一丝丝渗入心田,不知;何时蓦然发觉爱已入骨再也无法自拔,亦是不知。老和尚只知道,无禅从来都没有让他失望过。也只有无禅小和尚,才能让定海的心感受到宁静祥和并那样满足地满足着,那样满足地看着小和尚,老和尚不想诵经不想修行不想任何事情,老和尚已经找到了心中那最最珍贵的佛海净土,只想化作眼前这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爱护着他,保护着他,用自己的全部将他庇护在身下,快乐地看着他快乐的成长,成长,成长着。

    ——因为爱,所以爱,说得是好。

    ——爱为因,爱为果,说的是很好。;

四十六 无能的秘密身份

    无能在面壁。

    面对着石壁唉声叹气。

    直面得又困又乏又累又饿,无能以为自己又快要死了。

    当然无能和尚这是刚刚面对石壁坐好,可是无能真的以为自己快要死了。

    你看,外面风景很美妙,可是那些又不能当饭吃!你看,外面山果也不少,可是还要走路去找还要蹦着去摘,那些可都是很累人的事,吃完又填不饱肚子!哎!这简直不是人过的rì子啊,劳累了一天还得回到没吃没喝的冰冷山洞里面受罪,你说,你说,世界上还有比这再悲惨的事情么?

    哎——

    无能沉重叹息,深悔本来好好儿的神仙不做,一时意动降生到这个没有人情味儿的世上来,还是给二师兄说对了,这是妖孽,妖孽啊!二师兄无涤向以降妖除魔为己任,而小师弟无能从来都认为自己本来是天上的神仙而且是——

    主管吃喝!

    只因为神仙大人吃腻了天上的美食,所以想着换换口味才来世间转上一转,结果,这个不能提,提起来眼泪那是哗哗的!后悔,后悔呀!无能真的哭了,呜呜,呜呜,无能好惨,好惨啊!哭了一通,无能躺倒在地闭上眼睛,做出了老老实实等死的模样。且不管是不是等死,反正无能困了,无能困了就要睡觉,那是谁也拦不住的!可是又睡不着,天黑了,山洞里头更黑了,你听外面鬼哭狼嚎!呜呜,呜呜,无能好惨,好惨啊!无能虽然平常英勇无畏胆识过人,可是无能怕黑怕得要命怕得要死,呜呜,呜呜,狼来了,鬼来了,无能好惨好可怜啊!

    还是这一天。

    这是无能和尚此次面壁的第一天,也是无能和尚在山洞外面整整游逛了一天刚刚回来的时候发生的事。小和尚果然很可怜,一个人在黑暗的山洞里面又又困又乏又累又饿没吃没喝想睡觉也怕得睡不着,再加上由天上主管吃喝的神仙大人一念之错沦为凡夫俗子白痴无能的巨大的心理落差,无怪乎小和尚哭得肝肠寸断如此之伤心了!而这样的苦难折磨还要整整持续一个月,一个月啊!天,你让无能和尚怎么活啊!

    人与人之间,有时候,真的是不能比的。

    “无禅师兄,你怎么还不来啊!”

    其实无能和尚越哭越伤心,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想到了无禅。这个世上好人本就不多,每天吃不饱睡不好给人逼着练武念经还要常常挨打,不过偷两个红薯竟然要罚人面壁一个月?这绝对不是一个适宜神仙居住的地方!好在,好在,好在这里有无禅师兄!在无能和尚心中,无禅师兄是世界上仅存的一个好人,因为只有无禅不计代价不求回报地爱护无能保护无能对无能好得不能再好!

    从无能记事起就是这样!

    因此无能认为,无禅是上天派下来守护他的使者,而自己这个神仙下凡的身份也只有无禅知道!无能曾经向无禅师兄求证过这件事情,结论是——这是事实。无禅说是,他说是就是,无禅相信任何人,无禅自然也说是。所以无能真正的身份是下凡的神仙,而无能是神仙这件事情是一个秘密,只有两个人也只能有两个人晓得,故而这个秘密被两个人的师兄们知道了以后,才坐实了两个人响亮又登对的名号——

    傻瓜无禅!白痴无能!

    “无禅师兄,你怎么还不来啊——”

    “小师弟?”

    一声轻呼响起在黑而yīn森的山洞里,于无能听来却是无比悦耳有若天籁:“无禅师兄!”夜sè朦胧,尚有些许天光,一道黑影快步走了进来,只脑袋上有一抹微微的光亮:“哈哈小师弟,无禅来晚了!”可不是来晚了么?小师弟这都要哭得断了气了!无能不听这话还好,一听之下立刻重重一哼,别过头不理无禅师兄了!

    小师弟这是耍小孩子脾气了,无禅师兄闻声登时爱心泛滥,于黑暗中伸出手jīng准无比地摸到了小师弟的光头,哈哈笑道:“无能不生气,不生气,快看!无禅师兄给你带什么来了!”看个屁!这黑漆嘛乌的又能看见个甚?无能暗骂一句,心道看也不用看,必定又是红薯,红薯!我的红薯!无能暗自咽了一口唾沫,于黑暗中悄悄伸出手,jīng准无比地在篮子里面摸出一只红薯,飞快塞进嘴里大口咀嚼:“好吃!好吃!无禅师兄,还是你疼无能呃呃!”烤红薯一旦入口,神仙大人瞬间改变态度,直吃得眉开眼笑大拍马屁——

    不为师兄,只为红薯。

    无能和尚非常之爱吃红薯,胜过馒头米饭种种杂粮,因为红薯比较甜。无能和尚尤其爱吃烤红薯,因为烤红薯更加甜,而且香,而且入口绵软。我的!我的!都是我的!无能一把抢过竹篮子,一边吃一边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大大小小一共十三个,外加一罐清水。

    “太少了太少了,无能可是不够吃!”无能不满道。无禅嘿嘿一笑坐下来:“无禅是怕你着急,哈哈,明天师兄再多给你烤几只!”这正是香甜可口的烤红薯,无禅和尚专门儿给小师弟烤的红薯,这也是无能和尚的面壁生活能够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来此之前无禅对无能说的那句话就是——

    烤红薯。

    是的,作为一个下凡的神仙,尤其是曾经主管过吃喝的神仙大人,这样的rì子是绝对不能够忍受的,一天也不能忍!无能香甜地吃着热乎乎的烤红薯,心里很是感慨:“好在有无禅师兄,不然无能早就死了,等回到了天上……”是的,无能很疼爱这个小师弟,因为无禅只有这一个小师弟,无禅要保护他爱护他照顾好他!

    ——无禅是师兄!无禅是师兄啊!

    每当看到这个小师弟听到他喊自己无禅师兄,无禅和尚的心中总会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小师弟确实很小,比无禅还小两年,小师弟看上去总是那么那么地可怜,而且他还那那样那样的依赖无禅,总是一天到晚跟在无禅屁股后面师兄师兄地叫着,哪怕是面壁,如果没有无禅……

    无禅不单单是定海老和尚的至爱,也是无能小和尚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话说南山禅宗有两个人经常面壁,一个是傻瓜无禅,另一个就是白痴无能。无能和尚生平大错不犯小错不断,面壁的原因十有仈jiǔ是偷东西吃,而偷的东西十有仈jiǔ便是这好吃的红薯。凡事必有因果,说来无能面壁无禅也是有责任的,因为无禅在的时候无能有吃有喝根本不用偷东西,所以无禅一旦在面壁的时候,无能必定……

    必定等无禅师兄前脚儿刚刚出来,无能小师弟后脚儿就跟着进去了。

    无能怕黑,而且怕孤单,怕鬼怕狼怕毒蛇怕得睡不着觉,这样的生活于神仙大人而言无异于闭上眼睛等死!好在有无禅师兄这个仙使保护着!面壁,面壁,无禅不怕,那只不过是家常便饭,无禅陪着他,在每一个夜晚。而无禅面壁是不需要理由的,定海老和尚要无禅去,无禅就去面壁——

    所以无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当中有一百八十天都在面壁,另外一百八十天晚上陪着无能面壁,几乎每一个夜都在这cháo湿黑暗的山洞里度过。早已忘记,这样的生活过了有多久,一如流水,匆匆将那淡而无味的岁月带走。带不走的是心中的快乐,以及永远值得期待的那一线——

    曙光。

    无能睁开眼,眼前漆黑一片身上好冷,唯有一处传来淡淡的温暖。无能将身子往那处缩了缩了,安心地慢慢闭上眼睛。

    “无禅师兄!”

    无能大叫一声爬将起来,四下朦朦胧胧,身边空无一人!师兄走了!无禅师兄走了!无能和尚鼻子一酸,抽抽搭搭又哭了。他来过么?山洞里面还是那样又黑又暗冷冷清清,昨晚种种情形好像是做了一个梦。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梦境却是历历在目。无能和尚还记得缠着无禅师兄讲故事,可是无禅师兄不会讲,所以无能只好给他讲,讲自己以前在天上如何如何地快乐自在,讲天上的神仙女人是如何如何地好看……

    是的,他来过。无能知道他来过,他不来无能必定是睡不着的。那一丝若隐若现的温暖仍旧流淌在身上,回想起来是那样刻骨铭心令人留恋。那一道直直而坐的身影就像宽厚的山,靠在上面是那样使人踏实使心安宁,什么也不必害怕,因为有无禅师兄在,无能什么也不怕就算天塌下来——

    无能知道,无禅走了。

    那么就是天亮了。

    走出山洞,白花花的阳光将无能的眼睛都快要刺瞎了!青山白水,风采依然,无边美景全不入眼,无能觉得自己很是孤单:“无禅师兄——无禅师兄——”深情呼唤,其声喃喃,无能的心里有着千千万万的不舍,又开始盼着这恼人的天快快黑下来!多么漫长的一天啊!这可让无能怎过啊,无能好惨,好惨啊!

    无能认为,无禅师兄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而且是仅存的一个好人。所以无禅就是无能的一切,世界上没有人比无能再爱无禅了!看啊,远方有一颗大树,那是被无能称之为神树的菩提树,而那树下,便是——

    无能看到了神树,就像看到了无禅,无能只想化作一条长长的藤,将无禅这棵树紧紧紧紧缠住,和他生生世世再也不分开!无禅师兄会回来的,无禅从来没有让小师弟失望过。无禅也没有让任何人失望过,无禅一定会回来的!

    无能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向远方。

    浮云过晴空,我心亦悠然。

    晚上睡大觉,白天出去玩,这就是无能和尚的面壁生活。无能在面壁,无能的面壁只是名义上的面壁,正如灵秀什么本事都不教给无禅,当个师父也只是名义上的师父。莫说无能胸无大志不求上劲,无能有一个大理想,便是将这满山遍野全都给它种上大片大片的红薯,特别特别甜的那种,而且是吃了不会放屁的那种!

    可是无能很懒,懒到走了没多远就靠着一棵大树坐下,又开始做那白rì梦。

    一觉醒来天又快黑了。

    又见无禅。

    又是一个循环。;

四十七 一切有为法

    大雄宝殿。

    如来佛祖端坐莲台,两眼半阖半睁,神情似笑非笑,就那样默默注视着身下一众老和尚大和尚小和尚,诵经。念得什么经?念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香火缭绕不绝,木鱼夺夺有声:“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一切颠倒梦想,究竟涅盘。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佛观众生皆一相,即为佛相。众生见佛得万相,即为众生相。木鱼声声,晨钟悠扬,这正是南山禅宗的早课,诵经。早诵经,晚论禅,既入佛门,经文自然是不得不念的。当然这个不得不,说是的一干小和尚。南山禅宗的早课对于小和尚们来说却也是一件苦差事,一干小和尚直念得昏昏yù睡头是越垂越低,眼看就要……

    咚!

    不是木鱼,敲的脑袋。

    一个小和尚抱头大叫一声,左右看看,接着诵经。

    咚!

    又一个小和尚抱头大叫一声,左右看看,接着诵经。

    咚!咚!咚!

    不用看了,一个面sè愁苦的老和尚拎棒槌走来走去,那是第三只眼。当个小和尚,真的不容易,早修行,晚修行,一天下来累个半死,总是挨打还睡不醒!尤其这个地方比较容易犯困,而犯困这个东西又是很容易传染的——

    咚咚咚咚咚咚咚!挨打也不长记xìng!

    方丈空闻当先而坐,身披袈裟面sè庄重。空闻方丈学识广博佛理jīng深,说来那是远近闻名无人不敬的。之所以他是南山禅宗的另一块儿金字招牌,正是因为空闻老和尚的佛学法理无人可及。南山禅宗有三块儿金字招牌,一为定海,打遍天下武林扬名;一为空闻,论遍天下佛界扬名;一为灵秀,医术通神百姓称诵。此为南山禅宗三宝,也是南山禅宗得来偌大声望的缘由。

    现下只有两宝,灵秀和尚是从来不做早课的。晚课也不做。每天不是窝在房里看医书就是跑到山上采药。除却下山,十几年来都是这样。

    灵秀不是一个好和尚。

    定海立在众僧身后,眼望佛祖这般想着。空闻是一个好和尚,可是空闻不会武功。所以空闻也不是一个好和尚。定海如是想着,心里叹了一口气。定海更加不是一个好和尚,从当了和尚的那天起就不是。定海想,南山禅宗几百和尚,可是没有一个好和尚,所谓的三宝也不过是个虚名,总有一天会烟消云散。

    如果没有无禅。

    定海老和尚有一个比天还要大的野心,那就是将南山禅宗这三宝集于一身,将无禅小僧打造成一个完美的和尚。继而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一代高僧,从而使得南山禅宗万载不倒永世留名!每每想到这个宏大而美好的计划,老和尚便会心cháo澎湃激动得不能自已,话说原本定海心中的最佳人选是灵秀,可是灵秀——

    灵秀资质过人天赋极高,早在二十年前便佛武双绝远逾同门,加上模样生得端庄俊秀,正是当年继承禅宗衣钵的不二人选。当年灵秀之于定海,正如此时的无禅,那也是……

    可惜有一天,灵秀外出游历回来之后,忽然就……

    那一天灵秀火烧藏经阁,水泼佛祖像,神情癫狂胡言乱语见人就打!

    灵秀疯了。

    那是定海老和尚心中永远的痛!

    疯病好了以后,灵秀再不诵经不再修行,将自己关在房里枯坐三月,然后便跑下南山。

    不知所踪。

    反常之事必有其因,当年此事闹得南山大乱天下皆知,引为禅宗之耻!却是何故?何故使人xìng情大变?何故使得僧不是僧?变故于何时何地发生无从得知,便以禅宗上下多方打听之下,也仍旧是那个结论——

    没有原因。

    恨其不幸,怒其不争,眼见灵秀如此,定海老和尚当年的锥心之痛至今,不提了,不提了,都是阵年旧事,好在其后有了无禅,使得定海本已死了的心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而且是越烧越旺渐渐烧掉了当年心里的疑惑——

    灵秀何以发疯?当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时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人便是空闻。空闻是灵秀的师父,灵秀是空闻唯一的徒弟,灵秀也是空闻从山下捡回来的,空闻看着灵秀一天天长大,比灵秀更知道灵秀——

    知见障。

    知见障为三障之一,又称所知障,说的是对于法界实相的所知不足,所以成为佛道上的障碍。试问谁人能够真正做到无所不知?禅宗之中每一个人都会遇到知见障,或执或破,却也没见一个人如灵秀这般发了疯的!只有空闻知道,可是空闻不说,灵秀之所以疯,正是因为灵秀太过优秀。

    灵秀研究佛法愈深,灵秀修练武功愈深,灵秀便愈加相信自己的信念,相信自己的信仰,相信自己所做都是对的。而正是因为灵秀无比执着,所以佛法武功修行一rì千里,所以灵秀更加相信,便如这般下去,直到有一天,灵秀下了山。那一年灵秀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年纪,灵秀一袭白衣踏入红尘以为就要普度众生拯世人于水火!

    然后。

    当一个人发现一件事情与自己想象的并不一样,那么会怎样?灵秀在见证,并与所知印证。然后发现真的不一样。当一个人发现所有的事情都与自己想象的不一样,那会怎么样?灵秀一一印证,发现所有的事情都在与自己的观念冲突!佛法何用?难度一人!武功何用?武力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信念并不是瞬间被摧毁的,灵秀一次次下山,信念一次次地动摇,终于使得心中那座巍峨南山出现了一丝细小的裂纹。其后便是瞬间崩塌!越是坚固牢固的东西,崩溃起来越快越猛烈,以至灵秀再也不能承受,终于终于发了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那一天灵秀烧经辱佛疯狂大喊的只是这一句,灵秀只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佛与魔,只在一线之间!信念崩塌复又一丝丝消失化为乌有,那是有如抽筋剥皮刮骨一样的痛苦,那一rì灵秀失却了所有的所有。灵秀曾经离佛祖最近,灵秀试yù化身成佛,而灵秀又质疑佛祖又背离了佛义,所以灵秀破不了知见障,那一rì灵秀甚至失去了自己的心。一失去便是三个月。

    之后,灵秀既没有成佛,也没有入魔,灵秀找回了心,做回了一个平凡的人。灵秀便又下山,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路。那条路找到了,那条路既可超脱众生之苦,又不必打打杀杀大动干戈,那条路将灵秀混乱的意识分作两半,一边是佛,一边是人。那条路将灵秀变作一个简单的人,一个不是和尚的和尚,那条路包冶百病只收一文也只有一个字——

    医。

    灵秀的医术得自世间,所以灵秀多半行走于世间。灵秀的足迹多在乡野,所有灵秀有时名不见经传。然而医的人多了,灵秀的医术愈发jīng湛,所以慢慢地就有了白衣菩萨这个名字。南山祖宗失去了一颗希望之星,却得来了一面金字招牌,这是因果。定海老和尚失去了希望却得来了无禅,这也是因缘。

    灵秀不教无禅,是因为这里修禅不修医术。何况无禅会有无禅要走的路。灵秀心中泾渭分明的那两半世界也许只有无禅的那条路才能够沟通,而灵秀要寻找的心中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禅机就在无禅身上——

    所以大和尚说大和尚不如小和尚。

    所以灵秀下山有时会带着无禅,便是要让无禅早些看一看,看看这个世间,以免——

    南山禅宗的弟子上山不得超过三岁,下山不得未满十八,这是南山禅宗的规矩。只有无禅是个例外,因为这个规矩现在掌握在定海老和尚手里,定海老和尚从来都是听无禅小和尚的话,而小和尚无禅听所有人包括师父的话——

    无禅慌慌张张一头闯入大殿,瞪着眼睛四下看看,然后低着头走到一处,慢慢坐下。瞬间入定!或者说是睡着了。灵秀不念经,无禅也不念经,师父是会念不念,徒弟却是根本不会念!长此以往,佛法何来?灵秀不教,医术何来?三宝集于一身,不过白rì做梦!定海叹了一口气,老脸上却仍旧浮起了熟悉的笑意。

    无禅还小,不急!不急!

    无禅和尚来诵经根本就是滥竽充数,这个大家都知道。无禅基本上每一次都迟到,他去了哪里大家也是心知肚明。那是没办法,人和人的待遇就是不同,谁教他是无禅?谁教太师叔祖宠他?谁教南山禅宗每一个长辈都那样迁就他疼爱他?如来佛祖端坐莲台,两眼半阖半睁,神情似笑非笑,就那样看着那个别具一相的小和尚,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想着什么。

    如果是在想着什么,那必定在想的是——

    他在想什么?;

四十八 应作如是观

    “何为禅?”

    “禅即真如。”

    “何为真如?”

    “真如即自xìng。”

    “于自xìng,万法皆见,是否?”

    “是。”

    “是否?”

    “不是。”

    “是否?”

    “……”

    “夺”一声木鱼响过,两个老和尚退下。

    “明心见xìng,去妄除尘,应如是修。”

    “尘除妄去,xìng见心明,应如是修。”

    “万法一法,八万四千法。”

    “四大皆空,不过一场空。”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因果不空,何来因果?”

    “因果不空,故来因果。”

    “因果不空,循环不空。”

    “循环不空,何来因果?”

    “……”

    “夺”一声木鱼响过,两个大和尚退下。

    “sè不异空,空不异sè!”

    “sè即是空,空即是sè!”

    “一样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

    “那你就是sè!我是空!”

    “你才是sè!我才是空!”

    “不是不一样么?”

    “不是一样么?”

    “一样么?”

    “不一样么?”

    “夺”一声木鱼响过,两个小和尚退下。

    这是晚课,南山禅宗的传经论法,每一个人都要参加的。不以胜负而论,只求佛法相传,于南山禅宗而言这是必不可少的修行。当然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情,后来有一个和尚就不参加了。那个和尚是定海。定海谁也辩不过,一气之下就不参加了。还是一个和尚只负责敲木鱼,传法却不论法,那个和尚是空闻。谁也辩不过空闻,所以空闻不必再辩。后来又有一个和尚不参加了,那个和尚自然是灵秀。灵秀发疯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再后来有个和尚乐意来大家却也不乐意和他论法,那个和尚正是——

    傻瓜无禅。

    傻瓜无禅对于经文佛理一窍不通,来了也是个滥竽充数的。而且和他论法往往给他弄得五迷三道找不着北以至大败亏输——那是自寻死路抱着石头跳井的做法,除了傻子没有人愿意做的。话说万万不能和傻瓜对话,否则很容易就会智力直线下降从而变作一个傻子,然后彻底被傻瓜击败!

    不相信?那么就说一下无禅和尚两年前的最后一场论法战役。对手是当时自称无字辈中第一辩手的无花和尚。此次论法因之过于怪诞,所以并未载入禅宗史册,但其后却口口相传成为了一个经典,那也是第一辩手无花和尚毕生的耻辱所在!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无花先说。

    无花说什么并不重要,无花说了好几句,无禅每次都只说一个字——是。然后无花又问了几个问题,无禅还是只说那一个字——是。再后连无花也忘了说过什么话问过多少句,无禅依然只一个字——

    是。

    是?是。

    是是什么意思?既然要辩,总有是非对错正方反方,无禅和尚一味依附对方使得对方没了对手,这又如何来辩?最后无字辈第一辩手终于怒了,当头棒喝一声——不是!无禅见大师兄生气了,却又不明所以,当下跟着讨好说道——不是。不是?不是又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乱七八糟!无花当即大怒喝道:“是不是!”说是不成,说不是又不成,无禅和尚已经脑子迷糊了,只好支吾道:“哦。”

    此字一出,神佛难挡。话说这字是天下第一神秘字,无处可用却又无处不可用,语焉不详却是包罗万象,便是千百年后也无人可破!无花无话可说,只得愣在那里。一愣之下,便已输了。可是无花不服,无花要求加赛!好罢,那么由无禅先来发问,可惜还是一样的结果。当时无花等了好半天,无禅和尚才面红耳赤憋出一句:“无禅要问什么?”无禅要问什么,就连无禅自己也不知道,无花又怎知道无禅要问什么?

    无花愣在那里,一时无话可说。

    所以说万万不能和一个傻瓜争辩,否则变成傻子被傻瓜彻底击败以后,就会对自己的智商产生怀疑,从而变作一个白痴。

    提到傻瓜无禅,就不能不提白痴无能。白痴无能是南山禅宗最后一个不用上晚课的和尚,因为白痴无能比傻瓜无禅还要可怕!一旦对上此人,那必定是被他胡搅蛮缠死缠烂打纠缠不休,缠得你是头晕脑涨烦不胜烦瞬间智力全无,加上此人一旦落了下风,必定是臭屁送上顶风三丈熏得你是死无葬身之地还连累大家一块儿……

    没有人能够压力山大之下和无能论法,所以无能和尚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

    无能悄悄放了一个屁,蹲在无禅屁股后面巴结道:“无禅师兄,还有几个红薯啊?”无禅蹲着在灶膛里面扒拉了两个下:“五个。”灶膛里面有五个半生不熟的红薯,两个大的,两个小的,一个半大不小的。无能想道:“无能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不如一会儿把那个最小的分给无禅师兄罢?”

    “无禅师兄!给你半个!”

    说是半个,掰下来就是一角儿了。

    无禅高兴地吃着。

    无能高兴地吃着。

    大树高兴地看着。

    月明风清,菩提树下两个小和尚坐着看星星,一边看一边数:“一,二,三,四……”无禅认真地数着:“五十,五十一,五十二……”师父过说,等无禅数到第一万颗星星的时候,无禅就长大了:“那么,什么是长大呢?五十,五十一,五十二……”无能数了几颗便不数了,无能很懒又很聪明,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无禅师兄,为什么无能是神仙下凡这件事情,别的师兄都不相信呢?”

    这是无能面壁归来的第三天,用完晚饭以后发生的事情。别的师兄都在禅舍学法论禅,却也没有时间再去过问白痴无能是不是神仙下凡这件事情。没有一个好人呐,只有无禅师兄:“无禅师兄,为什么你是和尚生的这件事情,别的师兄也都不相信呢?”

    “无禅师兄!无禅师兄!”

    无禅师兄就是无能的一切,无能自打回来就整天跟在无禅师兄屁股后面,师兄师兄地叫着甘愿当他的一条尾巴。或者说是一个影子,白痴无能总是和傻瓜无禅形影不离,什么事情也不愿意做,除了吃和睡。说他他不听,打他他又杀猪也似的嗷嗷大叫,谁也不能将他从无禅身边拉开。所以无能明天又要去面壁了。

    那也没什么,只要有师兄!白痴无能看着无禅怔怔的样子,心里有些奇怪:“无禅师兄为什么这次不说话?一般这样问他的时候他都会说——”

    哈哈!

    无禅没有回答,无禅没有听到,无禅呆呆地望着天边的一颗星,忽然嘴巴一咧,自顾自地乐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啊!无能奇怪地看着无禅师兄,心里是想着问问他在笑什么,可是无能忽然发觉自己困了!无能便在这如水的夜sè中,靠在无禅师兄的山一般凝定的肩膀上,闭上眼睛睡着了。

    时光一如流水,冲淡所有离情。无禅在南山过着简单又快乐的生活,任时光如水般匆匆流走。无禅是个简单的和尚,无禅也是个快乐的和尚,所有点点滴滴的往事都在无禅心里流淌,有如静静星河。天上星星何其多,无禅总也数不完,呵!一万颗!无禅从来没有数到过!而无禅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师父也是这般说。

    那么,那么,究竟什么是长大呢?

    无禅看着天边那颗星,无禅想到天边那个人。无禅笑了:“那个人既是神仙,那个人也是女人,那个人还是无禅的大哥!”无禅望着天边那颗星,如是想着:“无禅这时在看星星,大哥这时又在做什么?他是不是也在看星星?如果是,那么,他看到的星星,是不是也是无禅看到的这一颗?”

    天空何其大,星星何其多,若以远隔万里的两个人来看,又怎会恰好看到同一颗?那无异于大海捞针,那只不过痴人说梦。无禅和尚眼望夜空摇了摇头,心说无禅又做梦了。菩提树长长的根须随风轻摆,拂在无禅脸上就像晚风一样温柔,是了!是了!大树知道,大树你说,无禅这是不是在做梦呢?

    风吹菩提,其声婆娑。

    一片心形大叶缓缓飘落,轻轻覆在了无禅的脸上——

    无禅看不见。

    天黑了!

    星星呢?

    一叶障目,不见银河。

    无禅看到了!

    天亮了。

    星星还在那里!

    是了!是了!无禅明白了——

    无禅忽然很想他。

    是的,是的,我在看星星,你也在看星星,虽然相隔万里,可是我们同在一片天空下;是的,是的,你看到的那颗星,正是我看到的那颗星,我们看到的是同一颗星,恰好就是天边那一颗!为什么?为什么?痴人又梦语,大海有针么?没有针,只有真,这不是梦,这只是人与人之间最最奇妙的缘分,我们就那样同在夜空下同时仰望着同一颗星,就像于恒河之沙一样的万万千千的人中——

    一眼看到了你!而你正在看着——

    我。;

四十九 春秋大梦

    再说方殷。

    方道士现在可是个大忙人,每天的rì程表安排得满满当当,一般情况下想和他说上几句话都得要提前预订的!哎!太忙了,太忙了!方道士懒洋洋趴在讲堂最后一排的木桌上,晒着太阳迷迷糊糊地想道:“作为一个天才式的少年,未来的英雄辈人物,一定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不能过分地cāo劳才是!”

    想到这里就又一次地,睡着了。

    窗外半死不活的树叶垂头丧气地掉在地上,几只秋蝉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儿,又没动静儿了。

    天淡淡,云苍苍,一排大雁分两行。

    望远山枫叶漫火,看天边彩霞吐光,这是一个美丽的秋天,上清弟子方殷道士依然那样生冷不忌死活不顾地趴在讲堂里呼呼大睡。

    几个月过去了,方道士的身材依然那般矮而瘦小,看起来好像一丁点儿变化都没有——当然,对于一个非比寻常的人,是不能用寻常的眼光去看待的。比如自命不凡的方老大看上去虽然还是那样不起眼,但是此人瘦小的身躯里面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其活动范围之广涉猎行业之多以及自信心的膨胀程度都是那样令人瞠目结舌,所以实际上方道士变化很大,甚至可以说根本就不是原来那个方道士了。所以方道士有了另一个外号儿——

    方大忙人。

    方大忙人确实很忙很忙,既要忙着学文,又要忙着练武,忙上几天还得回山里当猎人做苦力,每天还要忙着吃这吃那搞东搞西,忙得那是焦头烂额都站不住脚儿的,像这样趴在桌上睡觉的时候可是不多!其实方大忙人也不想这样忙,方道士有时候还是想当一个闲云野鹤式的世外高人的,可是心里头的好胜yù啊,骨子里的称霸心啊,脑海里面时常浮现出来的那一个英雄梦啊,种种种种无时无刻不在催促着他努力再努力,就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大号儿闹钟那样不停地奔跑着,跑着,跑着,早晚有一天,必将把所有有眼无珠不识真英雄看不起大天才的人都,哼!哼哼——

    震了!

    一道口水缓缓流下,方道士睡梦中露出微笑。

    这,绝不是吹牛,天才就是天才,英雄指rì可待!就在这短短的几个月里,方殷道士不但重新捡回了那份儿自信,而且使其蓬勃生长迅速膨大从而坚信自己的能力以至于信心达了一个旁人无法企及的境界!那,绝对不是盲目自信,正所谓说得好不如做得好,是付出总有回报!上天总是会眷顾有理想有抱负并为之努力奋斗的人,而方道士就是这样一个人,所以方道士已然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变了——

    大变!

    现在的方殷不仅是一个能文能武的道士,还是一个名扬山林的猎手,更是一个勤劳的工匠,甚至是一个手艺jīng良的大厨!一个人的jīng力是有限的,可是方大忙人不但样样不落,而且每一行都做得风生水起!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方道士不但是一个天才,而且是一个天才中的天才,这样的人可是三千年都出不了一个!

    “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大——”

    窗外飞来一只黑八哥,立在树杈子上粗声嘎嘎大叫!

    方道士登时被惊醒,旋即厌恶地挥了挥手,又打个哈欠趴回桌上。有道是英雄识英雄,就连一只饱经沧桑阅历非凡的老鸟都对方老大青眼有加,可见此人的的确确大有能力并非凡人!而一个人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现在方大忙人不仅要为自己的事情忙,更要管理好手下一干小弟,还要领导着山里的一帮猴子,说来话长,还是先说文采武功——

    甚么叫做天才?天才就是卓越想象力,创造力和突出的聪明才智的人。方道士恰好就是这样一个人。而一个天才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无论如何不管怎样遮掩有一天也会被人发掘出来的。方道士已经被人发掘出来了!甚么叫做文武双全?文武双全就是文武双全,方道士现在就是一个文武双全的,是大家崇拜的偶像级人物,那不是一般的威风神气!

    说来这是上清新一代弟子入山的第三个年头,也是小道士们修满两年拳脚文字,开始修练内功学习剑术的时候了。内功是根基,也是武学重中之重,这里的每个小道士都是很重视的。万事开头难,这头一关意息相随沉丹田便甚是不易。若想习之有成少则一月,多则三月,更有资质差的半年也——

    那是普通人,对于方道士这样的天才人物而言,呵!那是一练即会,瞬间而通,便如喝口凉水那样简单!轻轻松松,《三清真鉴》玉清三境第一境,成了!

    真的?

    真的,真的成了。这是上清立教以来没有过的事情,一个千年不遇的天才就这样诞生了。对于这件事情,起初每个人都不相信,连方道士自己也不能相信!可是事实摆在眼前,让你不信也得信!其后方天才得意非凡自不必说,自吹自擂也是难免,可是别人,吕道长固然不信,可是吕道长一试之下……

    发现自己确确实实看走眼了!为什么?为什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是一个天才少年一支武学奇葩啊!竟然被自己当作一根废柴一朵狗尾巴花儿!吕道长懊悔不已深感自己险些埋没了爱徒的天分,因此回屋静坐不吃不喝反思三rì之后……

    越想此事越是不可能。后来忍不住去找了宿道长。最后天才又被划归到废柴之列,武学奇葩变回了狗尾巴花儿,而上清弟子人人都有的每月三十颗培元固本丹也没方道士的份儿了。他那是妒嫉!方道士对此不屑一顾,一个天才总是容易受到别人妒嫉的,那没有用,方天才的自信心已经重新建立起来了,并且牢不可破!

    不错,天才是吃了花和尚给的药丸,可是后来别人也吃了同样的药丸,又如何?还不是一样死练活练费了牛劲也没有入门!不理他,反正这甚么赔本儿丹宿老大那儿有的是,因为上清所有的药都是从他那儿……

    “和尚——和尚——”

    方道士又做梦了,梦到了一个又一个光头。

    既然文武双全,那么这个文,不得不说,方道士不但是个天才,还且还是一个全才,正所谓士别三rì刮目相看,方道士早非昔rì那个吴下阿蒙,可是说是彻底告别了目不识丁的岁月,现在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真正的——

    文化人!

    言语粗俗?肚里空空?那是从前,现在的方道士已经掌握了上百文字与十数词汇,说话的方式大有不同,遣词造句方面的天分终于显露无疑。比如人之初的“之”字,比如xìng本善的“本”字,方道士发现这两个字妙用无穷,无论加在什么地方都会显得自己很有学问,因此大张旗鼓多多益善地使用着:

    “今儿个我在山里逮到一个野兔子,啧啧,烤着吃可真是香得要死!”这是三个月以前故事中的一段,现在方文人讲起来就完全不一样了:“今rì本人于本山逮到一个野之兔,啧啧,烤之,吃之,本人香得要死之!”要死了!别人听得一个个儿本头都如此之大了,方文人依然洋洋自得说个没完。

    再比如方道士学会了一个词,叫作:困难。于是乎方道士将自己原来著名的口头禅扔在一旁,但凡有人来问他一件事,而那件事方道士回答不出或是不想回答的话,那么送给对方的不再是那一句“这事儿可是不怨我!”而是:“这真是一件让人困难的事儿!”你说这叫甚么事儿?你说这事儿让谁困难?难难难,太难了,别人都是大摇其头表示困惑并对这样一个人感到很为难,可是方文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们那是听不懂!

    一人天才的思维方式总是难以被别人理解的,的确是这样。其实这事儿说起来确实也不怨方道士,因为从一个白丁到一个大文学家转变的过程中,胡乱用词强行造句总是避免不了的。就如同一个叫花子辛辛苦苦攒了二百两,你叫他一下子花出去买八百样东西还得换成铜板把每一个铜板都花到合适的地方,一样的不可能!

    天才也不可能!

    方道士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

    无禅。

    方老大也想小和尚了,就连做梦也常常梦见他:“他是本人的兄弟啊,虽然他是那样之傻!奇怪,奇怪,为什么那样之想他呢?这真是一件令人因难的事情啊!”方文人看着窗外叹了一口气,又提起笔接着写下了新学来的三个字——

    那也是方文人最喜爱的三个字,不但喜爱,还且非常之爱使用,方文人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说过那三个字,一旦说出来必将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令人狂喷鲜血当场晕厥!在方老大看来,那是最最威风神气的三个字,代表着大哥方殷水一般的深情和火一样热烈的思念,因此一定要把它送给无禅兄弟!不错!不错!那三个字就是!

    我!爱!你!;

五十 青风之子

    秋风扫落叶,骄阳正当空。

    沙沙,沙沙,万片枯黄飞舞处一人踏叶而来,所到之处鸟飞兔窜群虫惊竦,望之威风又神气!此人身背长弓手持硬弩,腰插一柄青钢剑,怀里鼓鼓囊囊揣着无数神秘物事,就那样面sè威严步伐缓慢地走着——

    他,是这片山林中的王!

    “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大——”一只黑鸟儿在头顶儿上不知死活地大叫着!老鸟八哥已然死心塌地跟了这人,老大去哪里,八弟就去哪里,那是赶也赶不走的!没办法,当一个人的魅力大到了一定的地步,便是一只鸟儿也会为之敬服并甘愿以身相随,何况还有无数好处。粗厉叫声不绝于耳,旋即树林里悉悉索索一阵响动过后,无数个小脑袋鬼鬼祟祟地冒了出来!

    老大微笑点头,将手伸出怀里摸了又摸,掏出一把野果扬手丢过去——轰然一阵大乱,霎时一群黄毛儿猴子冲了过去,唧唧吱吱你争我抢乱作一团!不急不急,还有还有,老大摇头一笑,扬手又是一把野果丢过,看着手下大大小小的一众长尾巴红屁股兄弟热热闹闹地争抢着,神情怡然而满足——

    他,也是这群猴子的王!

    那是自然,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他,因为他与众不同衣冠楚楚,因为他本领非凡心狠手辣,因为他掌握着武器掌控着生杀的大权,因为他是万物之灵又是一个令飞禽走兽恐惧的出sè猎手——

    他,就是方殷,方老大!

    方道士只不过是他多种化身其中的一个,出了那小院,来到这深山,此处天地之主宰只有一个人,本人姓方,方猎人!当然这只是方老大对自己的谦称,此处方圆百里之内都在暗中流传着另外一个名字——恶魔猎手!

    他,又回来了!

    既是老大,前呼后拥的小弟那必定少不了的,这群长尾猴子就是方老大新近收服的小弟——那是两个月之前的事情,本来这片林子是猴子的地盘儿,谁知道来了一个——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起初猴子们并没有把这个穿着衣服的古怪同类放在眼里,双方为此还大打出手闹出了很多的不愉快!后来被方老大以聪明头脑与jīng良装备,用雷霆手段和刚柔并济的办法降伏。

    并打败了原来的猴王以后。

    新一代王者诞生,自此引领群猴呼啸山林威风无两!

    “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大!”

    八弟忘记了自己哨兵的身份,当下飞入猴群中不知死活地跟着抢果子吃!

    “嘎嘎嘎!”“吱吱吱!”“哈哈哈哈!”寂静的山林忽然就闹成一锅粥,尘土飞扬残枝败叶齐舞!而这一切的一切,只不过是因为方老大来了,而且是刚刚来到,可以想见的是——方老大将手臂重重一挥,威严地发号施令着:打猎开始!出发!恶魔猎手就要上路,山中大王又开始了一天的征程!

    且慢!

    方老大停下脚步,蹙起眉头左右看看,旋即扯起嗓子大吼一声:“宝马!”宝马?宝马!英雄没有座骑,何来威风神气:“宝马!宝马!宝马——”方老大深情呼唤,八弟随即跟着大叫:“宝马!宝马!宝马!”一众猴弟见状抓耳挠腮吱哇乱叫,蹦着跳着开始互相嬉闹打斗。忽将一阵疾密蹄声响起,转眼一道青影风一般从密林中冲出——

    宝马!方老大欢呼一声,连忙快步迎上。

    两只大眼瞪过来,就像两个黑亮的铃铛!

    方老大猛然一惊,随即讪讪收回手掌,摸了摸脑袋嘿嘿一乐,又将手伸进怀里,巴结道:“吃罢,吃罢,这是特别给你准备的!”这是几个绿油油的小山梨,看起来新鲜又可口——那是一匹小马驹,通体皮sè湛青鬃毛又柔又亮,生得五官端正四肢健美脖颈颀长,煞是神气漂亮!

    小青马却也不客气,垂低脖颈将一枚山梨衔入口中,又昂起头骄傲地喷个响鼻儿,自顾自咯吱咯吱大嚼起来。方老大趁此机会用另一只手去摸马颈上的鬃毛,只觉入手柔软顺滑无比舒适:“哈哈,哈哈!好马好马!”小马驹不满地瞪他一眼,又骄傲地昂起头不理他了,却也总算是默许了这家伙的,无礼举动。

    那是一个月以前,方道士正在挥汗如雨地锄草浇水认真又卖力地工作着,这匹小青马忽然闯入百草峰,践踏草药猛啃秧苗,更踢翻水桶无端大闹,将方道士辛辛苦苦得来的工作成果全部毁坏,而且还得意洋洋地在凌乱狼藉的药田里狂奔乱跑,就那样昂着头以讥诮不屑又骄傲的眼神看的方道士,似在挑衅,似是炫耀——

    反了!反了!

    方老大是什么人?这里又是谁的地盘!向来只有方老大欺负别人,别人又怎敢太岁头上动土!别马也不行!方老大心痛之余自是怒不可遏,当下跳脚大骂死马活马倒霉小崽子马,并以泥土石子击之!

    结果打不中,小野马跑得飞快!

    这是找死了,你等着!方老大恼羞成怒,撂下一句狠话儿恨恨而去!片刻取来弓箭,奋力shè之!奈何shè也shè不中,那小青马跑得比箭还要快!这倒罢了,可是那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和不屑一顾的神情,还有那昂得高高的头颅,大英雄,冲冲冲!赵子龙,杀杀杀!方老大愤怒不能自已,大声咆哮着奋不顾身冲了上去!

    “扑”一声轻响,一枚山梨掉在地上。一只猴子吱吱欢叫着冲上,抓起来就……

    小马驹儿侧过身子,闪电般飞起一脚!

    只听“吱”一声惨叫,猴子飞出八丈开外,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那rì方道士醒来,发现一个人坐在床边——

    甚么?你是谁?我又是谁?这是在哪儿?话说那天方道士昏迷之后曾经出现过短暂xìng的失忆,直到次rì傍晚再次醒来宿道长才轻声告诉他:“你被马踢了。”这是一句废话,方道士已然清醒并恢复了记忆,只是还有些痴呆的后遗症——

    那一个碗口大的马蹄子就在眼前,就在眼前,近在眼前——

    来了!

    “啊——”

    方道士再度昏倒。

    想来那是一个梦,只是脑门儿有点儿疼!

    “老大,那是什么马?”

    “野马。”

    “他来过?你见过它?”

    “来过,见过。”

    “那,它叫什么名字?”

    “青风之子。”

    “哇!甚么疯子!好历害,老大你可真会起名儿,老大?老大!”

    宿老道走了,这个老大还是那样爱搭不理不冷不热想走就走,也不管别人的话有没有说完。当然方道士也习惯了,这人是个驴脾气,不用理他,早晚他也会说的。所以方道士后来知道了,小青马是大青马的儿子,大青马叫做青风,所以它叫作青风之子。它自个儿没有名字么?

    “没有。”

    现在有了——宝马。

    宝马配神人,那简直是绝配啊!方老大对自个儿给小青马起的这个名字非常之满意。之所以方道士要打听那么详细,不是为了有朝一rì报仇雪恨,而是想要降服这个小野马,就如同收服那伙儿猴子一样得到它,让他成为自个儿的座骑。且不论方老大私心严重,单说这种不计前嫌宽宏大量的胸怀,这是一个王者的风范啊,这也是一个英雄人物必备的素质!小青马吃完了山梨子,喷个响鼻儿,骄傲地昂着头飞奔而去——

    头也没回,显然没有将那个英雄人物放在眼里。

    在小青马看来,这只不过是一只猴子,就算穿了衣服人模人样,这也只不过是一只猴子,这只猴子摘来野果千方百计地讨好自己,小青马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本来么,已经把他它收服了,这只猴子臣服于自己的蹄下,正如几百野马臣服于父亲的威严之下,而父亲,才是这一片天地中的王者——

    吃它几个野果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这只猴子还嬉皮笑脸东摸西摸,哎,罢了!不是不想踢它,看它又瘦又小又可怜,只怕飞起一脚把它踢死!上次一不留神就把它的脑袋踢坏了,要是真个踢死它谁给自己摘山果吃?说来这山梨又酸又甜真是可口,不成,不成,这样一个知情知趣的猴子还是留它一条小命好了。

    这是一个误会,自一人一马或是一猴一马偶然相遇的那一天起;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马王之子别说给大英雄骑在胯下了,就连摸一下鬃毛也是对他天大的赏赐;这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宝马神人已然尽释前嫌做了朋友,眼看共同驰骋天下威风八面的rì子也就不远了!方老大知道,宝马不会跑远的,因为这个小马驹也是一个驴脾气,而且和他一样,有着一颗争强好胜的心!

    也一样地爱臭显摆。

    一声令下,山大王威风神气地当先开路,众猴上蹿下跳乱哄哄跟在后面,八弟飞在天上怪叫连连,一匹宝马利箭般驰骋四方,一忽在前,一忽在会,一忽在左,一忽在右,一支庞大的队伍就样这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向着熟悉又陌生的深山老林,向着那不知名的神秘疆土,向着鲜美的野味和rì益膨胀的野心——

    出发!打猎开始!

    “嗖”地一箭,一只惊飞山鸡应声而落!神箭手哈哈大笑,猴子们一拥而上,叽叽叽叽将鸡毛拔了个jīng光!

    “嗤”一声响,一个逃跑野兔扑倒在地!神弩手哈哈大笑,猴子们一拥而上,吱吱吱吱将兔子揍了个半死!

    哎!一个天才来打猎,那可真是大材小用了,一点儿挑战xìng也没有!方老大叹了一口气,摸出火石蹲下。枯枝败叶噼啪燃起,熊熊光焰映红了恶魔猎手的脸,白白烟雾中山大王显得愈发神秘!众猴用无比佩服乃至敬畏的目光看着那个王者,屏声静气地立在四下——

    “火!火!火火火火大!”

    八哥鸟高高飞起盘旋上空,慌乱地拍着翅膀连声惊叫!

    是的,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学习机会啊!你看大王非但拥有众多的先进武器,而且将这灼热的恐惧之光玩弄于股掌之上!这还是一只猴子么?不!绝不是!它是一只神猴啊!众猴一个个儿佩服得五体投地,崇拜膜拜几yù跪拜,以为终于迎来了命中注定的王者,非常之幸运地赶上了传说中的进化契机。

    何况跟着大王好处无数,时常能够大快朵颐分一杯羹——几块儿半生不熟带着血丝儿的内脏头爪飞过头顶,众猴登时大乱,随即纷纷涌上吱吱乱叫抢作一团!这真是无上的美味啊,鲜美之中带着浓浓的香味儿,尝着竟然还有点儿,那是盐巴的味道!猴子们转眼将美食吃了个一干二净,又眼巴巴地瞅着大王等候着下一轮赏赐。

    猴子也吃肉?

    废话!方老大扯下一只兔腿儿,放在嘴边大口撕咬,吃得兴高采烈开心已极!好手艺!好手艺!方老大对自己很满意——不信你尝尝?外焦里嫩,咸淡适宜,一咬滋滋冒油,吃来热乎乎筋道可口那叫一个,香!吃完兔腿儿吃鸡腿儿,再吃一个鸡屁股!饱了,饱了,尚余下大半,放心放心不会浪费,要知道还有一帮……

    方老大拍拍屁股走人,任凭身后红红火焰噼啪燃烧!放心放心,也不会失火,猴子们发一声喊,齐齐抓起地上沙土石子猛丢一气!少顷火灭,众猴一拥而上!你看你看,绝不浪费一点东西,兼带灭火安全第一!猴子们你争我抢大打出手,八弟,八弟,还不快上!去晚了可就光剩下骨头——

    “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白吃!”

    鸟儿也吃肉?

    是的,鸟儿也吃肉,而且不止吃虫子。话说禽兽一旦有了一个先进的榜样,那进化的速度可是飞快飞快的!

    秋天的风是那样温柔可人,落叶随风轻轻起舞,处处弥漫着成熟而醉人的气息。天气凉爽,碧空如洗,一队大雁静悄悄划过天空,排列有形,那是一个人。天上一个人,地上一个人,人边一个山,那是一个仙。不错,这正是神仙过的rì子啊,何其逍遥快活!谁人开怀山水间,不是神仙胜神仙——

    很之好。

    山坡下,溪水边,方老大喝下一口清凉甘甜的泉水,如是想道。

    “宝马——”

    山坡上,白云间,小青马风一般不知疲倦地奔跑着,长长鬃毛风中起伏飘动,看上去就像一面飞舞的旗。宝马好像不喜欢这个名字啊,每次叫它它都不理睬!方殷看着骄傲奔跑着的小马驹,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道青sè身影风驰电掣,不肯为谁稍作停留,长长鬃毛起伏处又像是一朵飘来飘去的青sè的云——

    青风之子,风中云朵,那么,那么?

    “青云——”

    青云蓦然回首,旋即欢嘶一声高高扬起前蹄,将头顶湛蓝的青天和脚下苍茫的大地,和着明明暗暗梦幻般的光影,一脚踏破!;

五十一 驴尾之尾

    淡淡浮云蔽天rì,潇潇细雨洗清秋。

    方道士趴在桌子上,将头埋到肩膀下面,无声无息就像死了一样。几小道认认真真地学习,看书的看书,写字的写字,似乎忘记了身后还有一个人。讲堂里面很安静,很安静,安静到窗外的风雨声都渐渐止歇。

    马尾巴……马尾巴……马……

    方老大又说梦话了,师兄弟们互相一笑,又低下头去。

    功课很紧,再不好好学可就真的要……

    就要来不及!

    当然对于一个天才,根本就没有来得及来不及那一说!方道士嘟囔了两声儿又睡死过去,继续做他的chūn秋大梦了。吕道长呢?师父师父,如父如母,吕道长真的真的就不管这个爱徒,任他这样下去?是的,吕道长不再管他,自从那天拿鞭子狠狠抽完了他,而这个爱徒笑嘻嘻地送还一句:“我爱你。”

    吕道长实在承受不了这样水深火热的真挚情感,所以……

    天凉好个秋啊!

    一个人屡次地失望过后,便会慢慢绝望。而当一颗心绝望之后,那么最后的结果就是——视若不见。气可以生,但是气死就不值得了,所以对于一个不值得生气的人,还是尽量做到不生气为好。方道士在变,吕道长也在变,现在方道士在吕道长心中的地位已然无人可及,高到看都看不见了!

    无须多讲,看看现在座位的摆放位置,就知道——

    吕长廉

    赵本袁世

    牛大志胡非凡

    .

    .

    .

    .

    .

    .

    .

    方殷

    ——墙——壁——

    后面是墙壁。如果没有墙壁,方道士就真的不见了。

    有句话叫做哀莫大于心死,现在吕道长对于这句话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以至于白头发是越来越多了。有句话叫做人生若只如初见,吕道长非常后悔那天一时情急出去找,又带回来了一个,如果上天再给长廉一次机会的话,吕道长宁可死也,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这种东西吃,所以又有一句话,叫做一失足成千古恨。

    还有一句话,叫做虎毒不食子。所以吕道长每每按捺住将此人毙于掌下的想法,吕道长是一个好人,真的是把每一个徒弟都当作自己的孩子。更有一句话,叫做知耻而后勇,但凡是个人,必定有羞耻之心,不会每一次比武垫底比文倒数第一依然那样狂妄自大得意洋洋完全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嘴脸!吕道长无法理解,吕道长还是每每忍不住想将他一掌打死,然后跳井自杀,最后面对无上天尊再说一句话: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

    总之一句话,你是你,我是我,两不相干,该干嘛干嘛。这是无数个难眠之夜得到的结论,也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唯一办法。要不然还能怎样?说他?不听。骂他?白骂。打?开玩笑了,你去试试?不过也是白忙一场气上加气末了儿他还笑嘻嘻送你一句。

    “我爱你!”

    方道士又说梦话了。吕道长忽然很想哭。可是哭不出。看着他忽然又想笑。可也笑不出。说是不生气不生气,可是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说是心已死,为何却又不能放弃!为什么?又怎么办?吕道长终究心痛了,吕道长还是很生气,吕道长哭笑不得偏又无可奈何,只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起身离去。

    气大伤身,却又无法不生气,又该怎生是好?告诉你,眼不见心不烦,这才是唯一的好办法。

    “美之人!”

    方道士大叫一声忽然跳起,闭着眼睛张开手臂呶起嘴巴作拥抱亲吻状,脸上表情愉悦而满足。几小道愕然回头,然后张着嘴巴互相看看,一时相对无言。这个老大如今非但神经兮兮胡言乱语,近几天更是无缘无故得了花痴病,美之人?这还是以前那个志向远大的赵子龙将军么?五虎上将之,哎!你说这叫甚么事儿!

    “我爱你!”

    胡非凡当先抵受不住,大吼一声冲出讲堂!袁世随即干呕两声儿,哇哇大叫跑出门外!赵本叹一口气,和上书本,又叹一口气,回头看一眼,再叹一口气,就那样叹着气慢慢走掉了。只有牛大志没有走,牛大志摇头笑了笑,又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方道士脑门儿,最后对着犹在梦中的方老大说了一句话,才走的。

    “方道友,你病得不轻。”

    钟声悠扬,道友惊醒——

    “人呢?”

    偌大一个厅,厅里都是人,人人都是道,道道在吃饭。不紧不慢,斯文礼貌,只有一道,踞案大嚼——这是谁人?现在五子峰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他叫做方殷,是一个颇有传奇sè彩的道士。当然,一个天才走到哪里都会令人瞩目的,方道士早已习惯了众人玩味含蓄的目光,当下一一点头回应,微笑点头示意,一边看一边吃。

    近rì来五子峰众小道之中流传着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说来话长,而且和方殷道士非常之有干系——话说在深山里一个叫作百草峰的地方,生活着一个野道。那个野道原本也是上清的道士,后来因为犯了门规被罚进山终rì劳作,一生不得离开上清!而这里这个小野道,原本就是那个野道的儿子,所以掌教师叔才破例收下了他,让他成为了上清新一代八十弟子之后的——

    一个添头儿。

    添头儿?甚么是添头?添头儿就是添头儿,额外添加的意思。好比你买三斤螃蟹,一上秤发现少了半两,怎么办?怎么办?付账便宜了他,找零钱又不至于,所以卖海鲜的给你添上一只皮皮虾。而且是半死不活瘦了吧唧那种。这就是添头儿,可有可无的意思。话说这个添头儿可是了不……

    谁是添头儿?放屁放屁!你这是找死了!当然添头儿从来不以为自己是添头儿,正如皮皮虾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皮皮虾,向来敢比龙虾威风神气的。当然这个添头儿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添头儿,而是一个大名鼎鼎威风神气的添头儿!了不得,了不得,名声在外,如雷贯耳,这乃是一个重量级的——

    添头儿!

    添头儿自顾添菜添饭,添满了一大碗,坐下来旁若无人地吃着。

    “甚么添头儿?他叫驴尾巴!”一个小道摇头低语。

    “错!他也不是驴尾巴,他叫作驴尾之尾!”另一个小道神秘低语。

    “驴尾之尾,那岂不是?”一个小道面sè惊喜。

    “一根毛!”哈哈哈哈,几个小道一时失笑!

    驴尾之尾,这是方道士另外一个绰号。可是他不知道。因为没有人告诉他。因为这是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或者说是一种,耻辱。

    吕道长长叹一声,放下粥碗快步离去。

    不必理会,不必理会,他们这些说法一样都是——妒嫉!一帮眼高手低的小道,他们又怎知方道士瘦小身躯之中所蕴含的巨大能量?他们也不知方老大邋遢肮脏的外表下隐藏着的雄心壮志,他们更不知道方大王在深山老林中树立起来的光辉形象以及无数英雄事迹!他们不能理解一个天才因而视之如异类,正如一群青蛙守着一口池塘谈论皮皮虾——

    他们见过么?见过这样的天才少年么?

    没有,明显没有。因之奇特,所以知名,当一个人行事处处与常人不同的时候,那么他不是一个天才便是一个傻子。可方道士明明不是一个傻子,所以最后的结论是——他,就是一个天才!满意了么?满意了,有人很满意。满意地放下饭碗抹抹嘴巴,挺胸抬头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那么话说回来——

    可方道士明明不是一个天才,那么最终的结论是,他,就是一个傻子。满意了么?满意了。当当当!梆子响,吃饱喝足各自散场!

    这样,大家就,都,满意了。

    其实方道士现在肚里根本不缺油水,过来吃上一顿不过换换口味,而已。说来也怪,自从小和尚走后,方老大便从来没有生过病,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甚至时常有一种身轻如燕飘飘yù仙的感觉!初时以为是常常攀藤附葛奔走山间,以至于筋骨强韧腿脚灵活,后来发现并不是,自个儿力气越来越大甚至连一石的弓也拉满了,小肚子那里还常常有一股热乎乎的气在动!再后来就是那甚么三剑神功一蹴而就,吓得吕老道不轻……

    方道士并不傻,方道士知道自己那是吃了那甚么赔本儿仙丹才——花和尚,花和尚,果然是个花和尚!你还欠我一个头,你还记得么?哈哈,哈哈!小和尚,小和尚,方殷大哥又想无禅小弟了,在这雨后初睛的深秋,在这月明星稀的夜晚——

    无禅,无禅,你还好么?你可知道,我……

    赵子龙不务正业,其余四将功课又紧,所以五虎将的饭后议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小屋里,板凳上,方道士一个人坐在矮桌前的yīn影中,只觉心cháo澎湃情绪激动不能自已!如水一般的思念,火一样炙热的情感,使得方殷无法成眠感慨万千不吐不快,所以油灯亮起,所以宣纸展开,所以方文人又提笔挥毫歪歪扭扭地写下了那三个字——

    我,爱,你。

    你爱谁?那还用说,自然是……

    方道士面露微笑,深情地看着那足以流传千古的三个大字,又点了点头,提起笔在后面加上了足以感动天地万古流芳的那两个字——

    马、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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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