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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九 墨莲花开

    墨莲花开,佳人即来。

    一朵墨sè莲花晶亮夺目,绽放于万紫千红之间,盛开在绿水碧叶之上,显得是那样卓尔不群高贵隽永,令人无法不为之注目为之停留,久久地回味。莲池有异种,此莲名墨莲,正因其稀有,愈彰其珍贵。尤以今年,莲池万千株莲花之中,这墨莲竟只开了一朵!怎不教人唏嘘,一时感慨良多!

    多么?不多。少么?不少。多少是多?多少又是少?要知道去年,墨莲没有一朵。墨莲本无株,莲池之中千百株莲的每一株都可以是墨莲。墨莲亦无种,从来都没有人知道它原本是万千莲子中的哪一个。只是它存在,存在于流传的传承与奇异的变异之中,存在于深厚的积淀与巧妙的革新之中,一经绽放,终知——

    “不凡!”袁嫣儿柔荑轻点:“君子当如此,高洁更脱俗。”

    方殷没有说话,方殷在看着她——

    一rì不见,如隔三秋,方殷眼中没有墨莲,眼中只有如花容颜。

    “呆子,你在做甚么?”心上人瞪来一眼,不过薄怒轻嗔。呆子面皮一热,讪讪道:“我在想莲花。”袁嫣儿轻轻笑道:“说的好听,说来听听?”默然片刻,方殷说道:“花开只一朵,高洁却孤独,好事不成双,脱俗更寂寞。”袁嫣儿看他半晌,终于微笑道:“所以你不是君子,所以你是个呆子!”

    呆子便呆子,呆子又如何!方道士现下只想做一个呆子,一个幸福的呆子,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呆子,就这样,呆呆陪着她……

    方殷指道:“你看那——”

    粉红淡白,其sè夭夭,那是一朵莲花,那是两朵莲花,那是两朵生长在一起的莲花,那是并蒂莲。紧密相偎,依依而伴,同样奇异造化天地而生,虽无墨莲夺目,却也一对稀罕。好么?很好。哪一个好?哪一个都好。人有人言花有花语,呆子指的是那花,呆子给她看的是自己,心里最最珍贵的东西。

    于是沉默,一时无言。

    双肩比翼,花开并蒂,有些话是不必说破,有些事也不必挑明。方殷的心意情意,袁姑娘是知道的,呆子暗中表白爱意,嫣儿心里也很欢喜。可是她立在他的面前啊,偏偏身后又有一个他,这是让人多么尴尬的境地!这边是想要,那里难放弃,他和她,还有他,三个人的关系就像这墨莲与并蒂。谁和谁好事成双?谁又独自孤高立?难难难,难于上青天!乱乱乱,其实袁姑娘的心,很乱很乱……

    若说这是一种罪过,可是爱情本就没有对错!甜蜜共烦恼,痛并快乐着,这是依然懵懂的爱,这是青涩未褪的年纪。她的心里有个他,方殷依然很爱她,那是因为,那只是因为,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矢志不渝是有,那在选择之后,情比金坚是有,那也未必和你。墨莲,墨莲,谁才是那遗世dú lì的高尚君子,自觉地退出这一场没有硝烟却又无比惨烈的暗战,chéng rén之美成全一双佳偶成就那花开并蒂?

    “是他!”

    方道士暗道:“反正不是我!”是啊,方道士肯定不会主动退出的!chéng rén之美,那不是方老大的风格,眼睁睁看着心上人投入别人的怀抱,那样不如让痴情的呆子把自己绑起来然后抱着石头跳井,不如去死!心上人左右为难,痴情汉看在眼中,其实方殷心里全都明白……呆子也很痛苦,呆子没有退路,呆子忍受着无边妒火的烧烤,更强忍着牵肠挂肚的悲喜,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一件秘密武器,或者说是杀手锏——

    驻颜丹。

    “给你!”

    “咦?这是——”

    “这是驻颜丹!”

    “驻颜丹?那又是……”

    “呃,驻颜丹就是……”

    驻颜丹就是抗衰老,除皱纹,让肌肤保鲜,让年龄保密……

    当然话说到方道士口中就是永葆青chūn长生不老神仙之丹之类,牛皮吹上一吹是难免的,只是一个十七八的小伙儿,花和尚又给他驻颜丹作甚?这可当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闲事儿放旁边儿,这是甚么丹并不重要,驻颜丹有甚么妙用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作品究竟是谁的手笔!

    少时说到灵秀和尚,心上人终于动容,惊喜叫道:“南山灵秀?白衣菩萨!我知道我知道!”这下轮到方道士不解了,方道士迷茫道:“你知道?你知道甚么?”袁嫣儿欣喜道:“那人可是个高僧,医术通神又是菩萨心肠,我爹爹提起他来对他也是极为佩服的!”方殷闻言皱起眉头,心道不过就是个花和尚,至今还欠我一个脑袋没还……

    人的名,树的影,灵秀和尚的大名,方道士却也不知道。不过心上人既然认可,那就已经快要马到成功,就坡下驴的道理呆子还是明白的:“哈哈,我就说是好东西,你快快收起来罢!”袁嫣儿想了想,摇头笑道:“我不要,我用不到,你还是留着罢。”不收?怎不收?怎能不收!方殷殷勤奉上,急火火道:“拿着拿着,你看这多好?要是搁别人我还……”

    一个非得给,一个就不要,左右送不出,呆子又傻掉。

    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

    想想!

    想想。

    好好想想……

    是了!她还年轻,她用不到!既是用不到,当然不收了。

    一定是这样!那么,怎么才能……

    呆子灵机一动,采取变通之道:“好好好,这驻颜丹便送你娘亲,你看可好?”她是用不到,有人用得到,那自是未来的那个……聪明人就是聪明人,即便甘愿当了一个爱情的傻瓜,脑子里也有灵光乍现的时候!这叫做一剑双雕,宝物由心上人送给岳母大人,既是孝心,又是美意,既使得心上人开心,又讨得了丈母娘欢心,必然是两全齐美皆大欢喜,到时候儿这事儿可就要……

    果不其然,一语中的!

    心上人闻言大为意动,眼看着含羞带怯伸出白生生的小手儿便要:“不要不要,我,我嫣儿不能!”

    袁嫣儿缓缓收回了手,垂下头喃喃低语着。

    忽然眼圈儿一红,飞快背过身去!

    “你……”

    一阵风吹过,两人又沉默。

    方殷怔怔捧着小瓷瓶,呆呆望着她的背影,一丝不详之意于心底蓦然泛起,旋即扩散升腾,更与心中那无时不在的恐惧掺杂一处,纠缠,扭曲,驱散心头温暖。她是有话要说,她是有话要说!她这是想要,说甚么……

    这是心灵感应,这又是一种默契,这仍是令人甜蜜又让人心碎的沉默啊,使人再也再也找不到那一颗心,跳在哪里……

    “方殷,我,以后……”

    声若蚊蚋,又是霹雳!轰隆一声巨响震在脑海,回荡,回荡,回荡在空旷……

    “啊——我不要听!不要再,不要再说……”方殷嘶声呼喊,呼喊着,狂喊着,猛觉胸口处一阵刺痛传来,旋即那里剧痛抽搐,痛入骨髓,痛入脑海,痛到全身颤抖再也捧不住!小瓷瓶直直掉落,静静地落在草地上,一弹,又起,波一声落入水中,消失,只余一道涟漪,又消失,再也不见。

    “以后我不再来。”

    一滴泪水滚落,蓦然流淌成河!

    我们可以欺骗自己的眼睛耳朵,可是残酷的现实总将所有的幻想击破!我们不能欺骗自己的感情心灵,所以残忍的真相还是不得不去说!因为莲生并蒂,故而选择只有一个,终将有一朵孤独的墨莲,泪眼相望得到他的寂寞。是那驻颜丹,是那挽留岁月恋恋风尘的驻颜丹,留下的不是青chūn容颜,送来的竟是伤痛失落!墨莲花开,佳人即来,墨莲花谢花会开,佳人去将不再来!不再来,便是不再见!这不是离别!这是诀别!或者说是,永别。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因为什么。

    世事大抵如此,理想非比现实。而方殷以为这是做梦,而方殷以为这不可能,可方殷以为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方殷不能承受,方殷瘫坐于地流泪不止,方殷内心深处仍自盼望着老天开眼出现奇迹……

    袁嫣儿转身默默蹲下,从怀里取出一方淡黄手帕:“你不要哭,其实我也……”这方泪水流不止,那厢泪帘剪不断,帕去眼泪擦又流,手回泪痕湿又干,呆子何其情深意重,嫣儿自是心里也痛,若问此时谁个更苦,却也未必能够说出。我只知道,选择的一方往往比被选择的一方更痛苦,因为那使得心里除却痛苦之外,更有自责与歉疚压力与彷徨,无数!方殷,方殷,你可明白我的心?

    ——你,明白么?

    方道士不明白,方道士不能理解,方道士只想就这么坐在地上哭死得了!惨!惨!惨!这可真是不要太惨,这这这还有人的活路么?如果你不要我死,那么请你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正自柔情蜜意送着东西,忽又背过身去声东击西?正是察觉不妙心里害怕,咔嚓一句就给无情抛弃!死了死了死了,死了得了,正好儿这里有个水池子,还是一头扎进去给我个痛快……

    不是开玩笑,在这一瞬间!

    方殷真的,想到了死。

    没有人能够给方道士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除却无情抛弃他从而置他于死地的袁姑娘。解铃还须系铃人,谁留下的烂摊子谁自己去收拾——袁嫣儿无法,袁嫣儿强抑心头酸楚,袁嫣儿温柔笑着梨花带雨:“方殷,这方手帕送给你,以后就让它陪着……”不要!不要!不要开玩笑!这人都没了,要一块儿手帕作甚!这算甚么?留个念想儿?临终关怀?还是一个给失败者的安慰?公平竞赛奖?道德风尚奖?最佳男配角……这个不能要,真的不能要,要了人就走了只留下这个念想儿!方道士心里明白,何况手帕上绣的什么方道士也见过——

    那是chūn花秋月图!

    chūn花秋月是甚么?你道chūn花秋月是甚么!美景?好事儿?才子佳人欢乐吟咏?别傻了!chūn天的花能瞅见秋天的月么?那中间还隔着一个大夏天了,就像是……

    方道士不理,低头无声流泪。这是装可怜了,袁嫣儿温声软语又劝几句,见他始终一声不吭哭个没完,当下起身气冲冲大声叱道:“哭哭哭就知道哭!堂堂一个男子汉恁地没出息!你自己哭着罢,我走了!”说罢扭头儿就走,眨眼就走没影儿了!

    “呜哇啊啊……”

    方道士悲从中来,一时放声大哭哭得愈发悲戚愈加惨烈,还有凄凉!哭罢!哭罢!还是不跳河了,就这么哭死得了!对于一个将死之人而言,她是走是留已经没有太大关系,走了也好,不然留下最后也只能见到一具尸体……当然这哭还有另外一层含义,要不然方道士就不会哭天抢地了——

    她会回来,方殷知道,知道她的脾气,而且终归她对自己哪怕是只有那么一点儿……

    来了!

    果然。

    袁嫣儿低着头慢慢走来,少顷红着眼圈儿站定,无奈嘟囔道:“你个呆,哎,你这究竟是要……哎!”方道士这究竟是要甚么,只怕此时是个瞎子也瞅出来了,你给他个江山他都不要,有道士不爱江山爱美人。袁姑娘自然心里也明白,袁姑娘自然也没有江山给他,袁姑娘自然也是不能出卖自己的……

    方道士哭!

    方道士只哭!

    方道士一直哭

    方道士不管不顾!

    这已经明显是耍赖皮了。

    可是,可是,不哭又能怎么样呢?这,这一切,不哭又让他怎生才是好?一个堂堂男子汉,忽然不幸给人甩了,心丧yù死偏又无计可施,到头来只余下眼泪一种武器,这是一件可悲的事,也是一个可怜的人!

    如果这是结局,悲伤怎又继续?如果不是结局,谁又听我哭泣?其实,其实,我只对你说上那一句,一直都想说却从来都没有说过的,我爱你!可是,可是,爱要怎么说出口?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又怎么能够对你说出口!墨莲花开,夭折的爱,是谁夺走了我的你,使我失去了人生的至爱!如果是那样,那么我将用那仇恨的嫉火与那恶毒的诅咒,化为一支墨莲般暗亮的黑sè利箭shè向他的心脏,一箭shè穿与我——

    复仇!

十 三生三世问一石

    “啊——”

    一声惊呼起于莲池西畔,袁嫣儿惊恐地瞪大眼睛:“方殷,你这是?”方殷双目红肿,咬牙切齿面孔狰狞,正自发疯也似扑扑踩踏脚下一蓬长草!袁嫣儿拍拍心口,一时哭笑不得:“你这人!哎,这又犯的甚么病?”不错!不错!方殷这是犯了病!此病名为仇,来于恨,源自妒忌恼怒羞耻忿,一经发作威可崩山裂海利能斩铁断流,十分凶残百般邪恶,使得血流成河荼毒千里万载不休!

    “我要杀了他!”

    方殷心里那样那样反反复复狂喊着啊,那样想说却又不能说出这一句话——是的,是的,熊熊的嫉火轰然烧起,仇的种子已经发芽!谁人使我痛不yù生那样残忍地打碎了我的美梦啊,是谁使我不能承受这痛使我宁愿死去!那不是她,那人是他!方殷如此爱她,方殷又怎会恨她?罪魁!祸首!真正的仇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你你你,你你你,你给我去死罢!

    方道士明里发疯暗自发狠一时对天对地对花草发了毒誓——

    此人必死!此人必杀!

    五马分尸大卸八块岂不痛快?可是,可是,可是那样不好,挫骨扬灰毁尸灭迹才是最好的方法!那样一来,那样的话,哼哼!她自然就是……

    “方殷,你怎不去死?”

    见他充耳不闻驴子发疯一般喘着粗气不停踢打,袁嫣儿又急又恼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当下蹙眉冷笑连连嘲骂!心上人放了狠话,方道士却也不怕,方道士一心一意将那从野草看作大仇人,全心全意狂踢乱踹反正就是想要杀了他!是啊,是啊,方殷不能死!如果这样死了那岂不是便宜了他?杀!杀杀!杀杀杀!哪怕与他同归于尽,那也很好,啊——

    “过来。”袁嫣儿淡淡道。

    方殷忽然停下,旋即长长呼一口气,转身乖乖走了过去。

    然后乖乖立好,垂低了头,也不言语。

    看罢,看罢!方道士这是在装疯卖傻,人家这可是真生气了,得了便宜还得卖乖,再不听话可就真没戏了!心上人一旦动了真怒,多么疯的疯驴也得俯首听命自愿降伏!这是无奈吗?这是悲哀吗?不管这是无奈还是什马,方道士浓墨般黑暗的心胸里面还是有一丝莫名的光点,在猛烈地剧烈地跳动着,七上,八下。

    “个子长得挺大,行事还像个孩子一般,哎!你啊——”袁嫣儿伸过手臂为他拍打着身上的草屑泥土,喃喃的话语听上去还是那样温柔。方殷心中酸楚,方殷心里悲苦,鼻端是那淡淡的幽香水一般的青丝就在眼前,方殷此时又能说些甚么?你说我是个孩子,那我就是个孩子罢,如果是你来照顾我,那么我愿意永远做一个大孩子,那……

    袁嫣儿起身一抬头,却见泪水又横流!

    “你,哎!走罢!”

    “走啊?”

    “还不走!快来快来!”

    “真不走?好罢,我去一个地方,你愿意跟着去就去,不愿意……”

    “去哪?”呆子终于开口。

    “三生峰。”心上人一笑回首。

    去那儿做甚么?那里可是她的家!方老大的足迹踏遍附近每一坐山每一个谷,却从来没有去过三生峰,因为,只因为,不多说不多说,情格势禁领导发话,方道士现下是不得不去,可是此时去那又要做甚么?去见丈母娘?未来老岳父?还是和他——那个生死大情敌直接单挑火拼,像一个中世纪的勇士那样骑着马拔出剑大叫一声——对面的勇士,为了爱情与信仰,为了我们的荣耀与面子,如果你还是一个男人那就,来!

    和我决斗罢!

    决个毛!马也没有剑也没带,拿甚么决?这岂不是过去送死……

    nǎinǎi个熊!拼了拼了!

    杀!

    ……

    三生峰上有一眼泉,流的是水。

    三生峰上有一方池,存的是水。

    三生峰上有一面石,临的是水。

    说来是不稀奇,这里是上清,最最不缺的便是山水木石。说来也是稀奇,泉是温泉,池是雾池,这泉这池使得此地白雾氤氲终rì不散,这也是三生峰上终年云雾缭绕恍若仙境的缘故。既有泉水,便有温泉,既有莲池,便有雾池,这都是天地的造化大自然的杰作,令人爱慕倾慕以至仰慕。莲池之中最奇异的是墨莲,而这三生峰上雾池之畔最奇异的便是这面——

    三生石。

    三生石有许多,关于三生石的传说更多,而这三生石只是其中的一颗。前生今生来生,此为三生,你灵我灵他灵,有心自知。这是三生石,峰顶水畔的三生石,传说之中的三生石,照见因缘的三生石;这是三生石,天地而生的三生石,默默无语的三生石,立在那里有若一面镜。

    不过一石,万千之中,你说灵是不灵?

    不过一石,一峰得名,你说灵是不灵?

    石面光滑油亮,其sè淡黄浅白,只边角处斑斑驳驳,依稀可见峥嵘岁月。何以温润明亮?那是水雾厚土的滋养。何以又现沧桑?那是风吹雨打的创伤。历经白云苍狗,见证沧海桑田,石上随之生生灭灭变幻万千。三生石更像是一个孤独而又慈祥的老人,用那混浊而又睿智的眼睛看着你,用饱经沧桑的目光照映出你所有渴望和期盼,所有心事。

    双宿双飞谁共我?三生三世看一石。

    “方殷,这便是三生石——”袁嫣儿轻声道:“你去立在石前,让他看一看,谁人才是你命中注定的,她。”命中注定的她,那人必定是你!它是一块儿石头,又怎会和我说话?方殷默默看着三生石,忽然间心里有些害怕:“不如,不如,你先看罢?”袁嫣儿一笑上前,轻轻巧巧立于石前,立定——

    石面映出一个淡淡的,娇小的,玲珑的身影,无比虔诚地说着话:“三生石,三生石,不问前生,不问来生,嫣儿只问今生姻缘,请你告诉嫣儿……”场景有些诡异,人对石头说话,再加上方殷此时心里极为紧张,一时只觉毛骨悚然寒毛倒竖,只是目瞪口呆看着,看着,生怕看见……

    须臾,石上人影变了!

    慢慢变长……

    悄悄变大……

    肩宽,腰窄,四肢长大……

    衣袂宛然,头顶一个簪,宽袍大袖腰佩长剑,分明就是一个男人!分明就是一个道人!只是看不见脸上……

    “啊——”

    方殷不由失声惊叫,一时脸上变sè头皮发麻,手心后背全是冷汗!有妖怪!活见鬼!不想这三生石灵验至斯,竟,竟,竟是真的!

    袁嫣儿恍若未闻,一动不动立于石前。

    一颗心狂跳,呼吸都忘掉!无边无际的恐惧开始蔓延,眼睁睁已然进入一个梦魇!方殷此时不能动,不能动也不能说话,恼人的无力感忽然侵袭四肢蓦然散于周身——那是谁?那人是谁?那男人是谁?为什么我忽然之间就感觉到那样地,害怕。莫非早已被摧毁的盲目自信真的已经丧失殆尽?莫非绝望之中仅存的一点希望就这样眼看着被那黑暗吞噬!谁能告诉我,那是我,还是……

    他!

    悲剧在此收场,终未继续演化。

    石上还是那一道长身直立的仗剑身影,五官朦胧面目模糊,终是分不清到底是他还是他。半晌方殷回过神儿来,却见袁嫣儿早已回来,正自笑妗妗地看着他:“你很热么?流了这许多汗!”方殷满头大汗,抬袖狼狈地擦,心里正是一团乱麻百味阵杂——应该庆幸吗?是不是我?还是失落吗?是不是他?三生石,三生石,问了也白问,这又怎么说?只能只能说一句这可真是——

    吓死人啊!

    “到你了——”袁嫣儿侧身,摊手,笑邀一句。

    悲剧还是喜剧?还得演他下去!

    是啊,是啊,方道士俘获不了心上人的芳心,袁姑娘也追问不出三生石的真意,而那个他人不在此地却又暗中埋伏不时sāo扰……

    三个人,还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不如,不如,就这样罢?

    方道士连连摇头,忽然看着天说,天sè不早了,不如……

    回去?那怎成!袁姑娘不依——

    既然来了,若是不问个明白你就,别走了!要的就是水落石出,快刀斩断这团乱麻!袁姑娘这是想着于三生石前彻底结束三人之间这段三角关系不明恋,让他明白让他回头让他死了这条心,顺便印证一下自己的选择对不对,虽然嫣儿心里的选择从始至终只有一个,那人还是三生峰上的——

    他。

    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去不去去我问你到底去不……

    不去不去不去不去不去不去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

    方殷是怕。

    袁嫣儿笑道:“你不敢?你害怕?”

    方殷不答,方殷害怕。

    袁嫣儿微笑道:“你真的不想知道,谁人才是你的——”

    方殷不答,说了方殷是害怕。

    袁嫣儿嘻嘻一笑:“方道士,莫非是你风流又花心rì后妻妾成群,生怕三生石照出你的本来面目?嘻嘻,那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看罢!”

    说罢垂下头,长长长长叹了口气,转过身去便要……

    “我看!”

    方殷忽然大喝一声,面sè慷慨大义凛然!

    这话太过分,那怎么可能!风流?花心?那不是方殷!对于一个一见钟情情比金坚坚定不移的人而言,这样说他简直就是当众打脸!甚么是本来面目?甚么是方殷我的本来面目?让你看看甚么才是我真正的本来面目!不必指天对地发誓,此刻便有那三生石!就让他照见我的心意,看我全心全意爱着——

    你!

    方道士昂首挺胸大步上前,就像一个真正的勇士那样,成为了一个坚强而不屈从而走上刑场的义士!然后便是壮士之后定是死士最后自是……

    这是一头甚么脾气的驴子,袁姑娘心里那是一清二楚,眼看他两眼一直架起胳膊横着就上去了,袁嫣儿不由心里好笑。此时却也笑不出,只低着头慢慢走过去,静静立在一旁。方殷直直立于石前,面sè激动悲壮难言,一腔柔情满腹酸楚,问石问地更问老天!不好笑,这不好笑,决定命运的时刻已然来到,比翼双飞还是各奔东西终将知道!不必说,也不必问,坦诚的心事谁人还不知道?若石有灵,那么请你告诉方殷,谁才是那唯一令我刻骨铭心一生一世三生三世永生永世爱着的——

    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是她!

    方殷不说话,只在心里反复疯狂地呐喊着啊,那是忐忑,心的上下!袁嫣儿不说话,默默立在那里,面sè平静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更知道了三生石将要留下的回答。石头自也不说话,所有的答案本就存在于人们心中,而我只是照见你就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心事,内心最深处的一个想法——

    都不说话,那就看罢!

    人映石上,影影绰绰——

    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那道身影慢慢淡去,淡去,淡去……

    俄顷石还是石,方殷还是方殷,而石上却已……

    空、无、一、人!

    只有云,和雾。

    云雾缭绕,气象万千,时而龙翔,时而凤舞,时而猛虎咆哮,时而万马奔腾,有天有地有草木,有山有水有风景。止无人,无一人,使得苍天愈显孤高空寂,使得大地愈加辽阔幽远,使得那时时变化的云雾有如一场虚幻的梦,默默地看着那天那地那山那水,狠狠地羞辱着那个荒诞的人,冷冷地嘲讽着现实嘲讽着这个世间!

    ——怎会如此?

    一滴眼泪落,两处是黯然,泪水流成河,三生无人伴。

十一 逆天改命

    世间本无悲喜,悲喜只在心间!人生若无yù求,何来圆不圆满?无论多么动人的话语,无论多么坚贞的情感,无论多么美好而又热切的愿望,都换不来那一句,最短也是最长的话——永远。永远有多远,永远有多远?说她有多远,他便有多远。永远就是镜花水月,摸不到它却又在你眼前。而我不求永远,我只要你!

    ——看我一眼。

    就这样么?就这样,只你看我一眼,便会发现我的真,我的好,我的平凡与jīng彩,我的沉凝与悠闲。只有这样么?只有这样,名利于我如浮云,香车美人靠一边,无yù无求才是人生最高的境界啊,那样才会得到幸福才会终归圆满。真的就只有这样么?真的,真的,说是真的,其实还是,只是,就是只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满。

    噫!天花乱坠不知所云,心比明镜还是尘烟,梦话大话疯痴狂废话,你是一条狐狸的尾巴!哈哈,哈哈!好罢!好罢,那就明说,那就直说,那就大声地说出心里的话!我是一个俗人,彻头彻尾的俗人,趋名利若鹜,爱香车美人,所谓平凡jīng彩沉默淡泊无yù无求不过托辞,说的正是大话疯话痴话狂话废话呢!可是我依然骄傲依然清高依然自得其乐着,因为我有一个梦。

    因我仍有一分真!

    三生石前问一句,怎是云烟怎无人?

    对于方道士而言,这块儿甚么三生石就是一个恶梦!没有这样儿的,只会欺负人……如何?心里残存的仅有的可怜的一点点希望就这样残酷地被他夺走,更是让他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恨人不死地给了可怜人当头一棒,眼睁睁看着……已经没有活路了!哪有心上人?根本没有人!谁说妻妾成群?落得孤家寡人!死了,死了,没救了!

    当然人还是活生生地立在石头前面,可是方道士的心,已经,死了。

    只有凄凉苦闷,还是黯然**。

    天!命啊,苦也——

    活死人!

    袁嫣儿见状却也出乎意料,惊愕之下见他张着嘴巴呆呆怔怔的模样,不由也是鼻子一酸,两行眼泪流了下来。说是对他无情,此时又怎心疼?石上竟无一人,莫非孤独一生?方道士心碎了,心上人却是后悔了,不为别的,后悔带他来看这三生石,明明是想拉他上岸不想一下拽进火坑……

    还是那句话,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挖坑来谁填平————就是这样平。现下方道士这个活死人也只有袁姑娘能够摆平了,看见别人掉进火坑里不伸手拉一把是不对的。哪怕是拉不上来过去安慰一下也是应该的,因为方道士毕竟是一个痴情而又命运不济的可怜人,当是做善事也好。就算他真的死在里面也要上前看一眼嘛,毕竟朋友一场,管杀不管埋的事情一般人是做不出来的——

    袁嫣儿低着头走上前去,柔声安慰道:“你别往心里去,我娘说了,这三生石时灵时不灵,莫要当真。”时灵时不灵?石灵石不灵?不灵你又泫然垂泪哭个不停?据说濒死之人头脑格外灵活心里格外明白,方道士心如死灰,方道士闭上眼睛,方道士闭目待死一意孤行!

    哎!

    袁嫣儿暗叹一声,展颜一笑:“方殷,当真是嫣儿小看了你!你是一个志向远大的人,在你心中没有儿女私情,只有天下,天下,这恰好说明你是一个不凡的人!呃,就像掌教师叔,就像宿师叔,还有……”不必再说了,闻弦音而知雅意,这是劝方道士做一个真真正正的修道之士,存天理灭人yù,保家卫国独善其身。也不必列举人证了,说来说去不是光棍儿汉,就是老光棍儿,其中尤以宿妖道最为可悲,一个人几十年独居深山草木为伴与野兽为伍,做人做到他这个份儿上不如死了得了!反正可怜人现在也要……

    方道士无法抑止心中山一般重海一般深的哀伤之情,也完完全全听不进去任何宽慰任何解释,一时跌坐于地失声痛哭泪水百夺眶而出汹涌奔放……

    说不听,劝没用,悲剧再度上演,还是死去活来!

    袁姑娘懊恼之下心疼之余又开始后悔了,这回不是三生石,这回回到莲花池……这就叫做剪不断理还乱,既然狠下心来做出决定,就必须一刀两断不能心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般拖拖拉拉扯不清楚是不行的,是会出事儿的!就应该当时说完一走了之,把他扔在莲池边上任他自生自灭,否则下场终将落得此时这般——

    一个还是寻死觅活再往死里哭,一个依然彷徨无计空自干着急……

    说话天都快黑了。

    “你自己哭罢,我走了!”袁姑娘生气道。

    “你自己哭!我真走了!”袁姑娘撅嘴道。

    “走了!”袁姑娘哼了一句,转过身去就走!

    这招儿已经使过了,上一次就以失败而告终,再说这才过去半天,怎么就不长记xìng?小姑娘还是太天真了。一步三步五步十步五十步一百步,袁姑娘都已经走出去十好几米了,身后还是没动静儿——

    只有哭嚎声。

    啊呜啊呜啊呜啊呜啊呜噢……噢呜噢呜噢呜噢呜噢呜噢呜啊……呜啊呜啊呜啊呜啊呜啊呜噢……啊噢啊噢啊噢啊噢啊噢呜……呜噢呜噢呜噢呜噢呜噢呜噢啊……噢啊噢啊噢啊噢啊噢啊呜……

    可恼也!狼来了?这都哭出花样儿来了!

    不要忘了方道士是甚么行当里头出来的。

    袁嫣儿愤怒回头,上前喝道:“方殷!你给我起来!”方道士不起来,方道士只管哭,方道士也不理会那甚么破石头了,这是一心想着用廉价的眼泪融化她那一颗强硬的心,从而换回一线生机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谁也求不来,只能靠自己!如果这是命运,那就将打破!我的命运我做主,我才不要一个人!是她!是她!还是她!如果这是天意,我将顽强拼搏奋勇抗争用不屈的热血与爱,坚持到底!

    这是要逆天了……

    “不起来是罢?那好——”袁嫣儿忽然笑了,轻笑,微笑,皮笑肉不笑。

    有人起来了。

    不起来不行,老天爷那半边天可以逆,心上人这半边天不可逆!一下子都给逆了,天不就塌下来了?这个道理方道士还是明白地。谁说方道士傻?谁说方道士笨?方道士在某些方面还是很有天分的,经常能够无师自通!说来还是心上人,谁说心碎了无痕!打不死砸不烂任谁也无法抹煞的那份情感啊,天我也不服!命我也不怕!我……

    就是要她!

    袁嫣儿叹一口气,伸出手轻轻为他拂开额头垂下的散发,轻柔而又认真地说道:“方殷,我们认识了三年,你已从一个小小少年变作一个俊朗青年,你看,你个子都这么高了……”这是临别赠言!方道士心如明镜,只听,无话。

    “而在嫣儿心里,你始终是当年那个顽皮的小道士,所以,所以你不是,他……我很喜欢你,可是不是你对我的那种,喜欢……嫣儿没有和你说过,我只当你是一个弟弟,哪怕再亲近也只是……好了,就这样罢,将来你会找到你的她,那不是我,真的不是……”袁嫣儿喃喃说着话,却不知泪水已流下面颊。

    既是无情,又怎会哭?这,这,这一定是说的谎话!方道士短短半rì间连番遭受沉重打击,生死考验之下已然破而后立,达到了一种见微知著明察秋毫的境界!是啊,是啊,往事历历在目,那羞红的笑脸和那娇嗔的表情,还有慌乱的眼神之中那遮掩不住时而跃动的,水样柔情!那并不是姐弟之间的亲情!这是说慌!说慌话的人骗不过别人——方殷还是不说话,流着泪不说话,哭花的脸上分明写了两个字——

    不信!

    谁在骗人?是谁自欺欺人?

    信也好,不信也好,天黑下来了,心上人还是要走了。

    “话已至此,方殷,我走了!你,你也早些回去。”袁姑娘挥泪转过身去,向前行去,快步离去,这一次是下定了决心,这一走便不再回头!

    “走罢,走好。”

    方殷忽然说一句,声音轻轻的轻得就像一片云。

    几番想回头,还是硬下心!

    几度不回头,还是不放心。

    他怎……

    袁嫣儿回过头去,果见方殷直直立在原地,立在石前立在水畔立在峰上朦胧的光线之中,面sè化为平静,没有一丝表情!只那一双眼,灼灼放光明,于昏暗的天sè中便如两个闪闪发光的灯泡儿,看上去着实有些吓人!

    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终于心意相通,同时想到了那个字!

    死!

    只不过方道士想的是:我一定要死!只不过袁姑娘想的是:你可不能死!

    这是一个万年巨坑,怎能如此轻易填平!眼睛不是灯泡,这是回光返照,心上人一走,痴情种必死,那岂不等同于直接杀死了他?这可这可怎么怎么办?才好?说好不回头,怎又惹了祸!现在袁姑娘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跳进火坑里把他拉上来。而跳进火坑的结果只有两种,一种是成功救人令方道士以身相许得偿所愿,另一种是火势太大两人搂在一起双双殉情……

    只有这两种,没有第三种!因为袁姑娘是个善良的姑娘,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葬身火海没于黑暗就这样毁掉自己!而且终究她对这个小弟弟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在这一瞬间,一个人终于做出最后决定,还是因为想到了那个字。

    死。

    从而方道士想死,可是没有死成。

    因此改变了命运,那是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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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逆天了!逆天了!快来看快来看!

    其实逆天并不难,简单来说需要两个人。

    必须是一个男人加上一个女人。

    然后齐心协力那么一逆!

    就逆过来了。

    怎么就那么一逆?怎么还男人加上女人逆?还得是齐心协力……

    不信?听我细细道来。

    男人逆女人那半边,女人逆男人那半边,如同一张大饼中间切开再翻过来。

    完了。

    一人一半?一张大饼?

    还听不懂?那好,再说详细一点。

    女人能顶半边天是吧?是的。另一半是男人的是吧?是罢。头顶着天手就能翻天是吧?好像是……几片天?一片天。几个人?两个人。分几半?分两半?就这么你一半我一半,然后互相那么一逆,最后你再看看?如何?

    就把天逆过来了。

    答对了,你很聪明,而道理就是这样简单。

    是你自个儿逆过来的……

    错!大错!谬之极矣,这就叫做一生二,二生三,无中生有乱逆天!

    这又是甚么话?梦话大话疯痴狂废话……

    错错错!大大大大错!和那完全不挨边儿,其实我说的也是我最擅长说的话就是……

    二话!

    果然……

    有道是二话不说,所以以上的话不过是卖个关子,接下来我会尝试着说些个,三话……

    疯子!你也不用卖关子,先找个笼子把自个儿关起来!

    哈哈哈哈!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咦?怎一下子又掉到墓里去了?

    ……

    三生石前说一句,烟云散去始现真!

十二 一朝奋起

    何谓命运?命是生命,运是运程,命运就是生命的历程。命运无从琢磨无从知见却又无处不在,命运就在自己手中就在自己脚下却又无法改变它,说到底,命运就是天命运数啊,最最使人悲喜交集而又无可奈何的,是它,就是它!

    所谓人定胜天,不过一句空话,只因命运正如一张没有边角的大大棋秤,用网一般密密麻麻的无穷命格将你困在当中,使你晕头转向左右为难只得迷惘孤独地走着,却始终找不到那唯一的出口,命运又像走迷宫!但脚下总有路呢,万万千千条路,千千万万个路口,命运无时无刻不是在选择,无论对错不管好坏也要选择,由着你也只能由着你自己一个人选择!所以人定胜天,不只一句空话,我命由我不由天,命运正是自己的选择,选择,再选择!无数的选择化作一条路,走将下去便是命运。

    无论好坏无论对错。

    命运从来都是千变万化不拘一格的,因此有时风平浪静,因此有时波澜壮阔,时而惊心动魄令人咂舌,时而平平淡淡只是寂寞。前方总有无穷无尽的可能,选择在你手中而路就在你的脚下,既然总要做出选择走下去,那么每一个人的命运就掌握在每一个人自己手中,这便是人定胜天的涵义,这便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道理。

    可是当你有一天蓦然回首,终将发现所有的选择也不过只是一种选择,化为一条或直或曲或凌乱或清晰由无数脚印组成的路,而你无论悲喜无论对错无论问心无愧还是后悔不已,却再也无法将它抹煞半分,只能还是一步步向前走,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这时你会说,命不可改,天不可逆,这才是关于天意关于命运真正也是最后唯一的道理。

    所有争论一切分歧,只因我们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前看前有道,后看后有理,左看理是他,右看道是你,正看反看也是不同,道理没有必要找齐。还是老子说得好,道可道非常道,真正的道理就是没有道理。一千个人看道德经,便会说出一万种道理,圣人也说他不清道他不明呢,因此说了天底下最大最简单的一句废话,让人想到头疼也想不出半点儿道理,却又不得不想,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的——

    想,就是道理。

    多想,才是硬道理!

    命运何其强悍!说一千,道一万,哭着叫着沉默着大笑着,只为一个早已注定的结局!完。命运又是何等脆弱,只一句轻飘飘的话,只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只是大手一挥点了点头,一个人几个人成千上万人无数人的命运便会瞬间改变!没完!真正多变的是人心,更加强悍的是情感,而复杂的感情与神秘的心灵交织纠缠共同谱就的,才是天上地下这个世间最大最美最最jīng彩的,神话!

    是谁改变了他的命运?是你是我还是她?

    是你是我也是她,说来不过一句话——

    那就等着瞧罢!

    天黑着,黑着,黑着。

    就快要亮了!

    黎明前的黑暗啊,重墨一般的深沉颜sè,静寂而又荒凉的时分。

    总是让人着恼让人无语然后上火,还是无名火起火冒三丈大发雷霆一心只想火烧连营毁天灭地把这所有的一切都给他焚个干净!最后,最后,最后终于发现还是一个人坐在屋里,独自享受着这黑暗的时分,还有空虚寂寞冷的感觉。有道是物极必反,或者说否极泰来,可是天还是这样黑,可是人还是那样……

    那道曙光终将刺破这黑暗的天空,那个希望也必将如期而至点亮天际,可是天还没有亮,可是心里还是那么……

    说是心已死,偏偏又想你。

    为什么总是忍不住地去想,想你想我想着从前种种,那是点点滴滴汇流成河的记忆。为何应该放弃的总是不能放弃?为何早已抛开的却又重新拾起?为何一次一次伤心一次一次失望一次一次说好不再想不再想不再想,却在这黎明前的暗夜天地混沌万籁俱寂的时刻一次一次又一次起想起?这,这又,这又是,究竟究竟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吕道长在问自己。

    没有惊天动地,不为天下无敌,可是作为一个人来说,尤其作为一个年经人来说,最起码的求知yù最最起码的志气最最最起码的上劲心总是要有的。可是他没有,一点儿也没有,不但没有而且不知羞耻并洋洋自得地得意着,让人恨铁不成钢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更是心急如焚地为他担忧着,从开始的开始到最后的最后,仿似永远没有尽头——

    你说你有出息,我怎看不见你的出息?

    要说这是摆烂,你这又是在摆给谁看?

    方殷,方殷!

    吕道长想的就是方殷,吕道长想的自然是方殷,吕道长想的自然就是方殷。人的心思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你越是不想想的人和事,你就会时常经常常常地想起,没有原因没有道理。方道士是吕道长众多徒弟中最不成器的一个,当然也是令吕道长最头疼最cāo心最最无奈的一个。因为吕道长清楚,因为吕道长明白,因为吕道长是过来人——

    那是一个深渊,通向黑暗通向灭亡通向不知名的所在,吕道长不能够看着他这样一步步地滑落,或者说是堕落下去。可是吕道长没有办法,可是吕道长无能为力,可是吕道长只有就那样看着他一步步地滑落或者是说是堕落下去,走向黑暗走向灭亡走向那不知名的所在,消失在那一个深渊!

    辛酸地看着,心痛地看着,强忍着不去看却还是忍不住地那样地看着……

    所以说无论做人还是做事必须往绝处做,一定要做到极致,那样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从而让别人记住你。有句话叫作,如不能名垂青史我便要遗臭万年,二者一个道理。反正都是出名,怎么出也是出,你看三生峰的岳凌是出名,那我五子峰的方殷也是出名,龙头如何?驴尾又如何?出名儿才是硬道理,别管高低也是第……

    九九归一么,那个一吕道长想cāo心也轮不上他,因此吕道长只有无可奈何地惦记这个一,惦记惦记惦记惦记,一一一一一一一一,这是一本篇不成文的流水账,也是一道解不开的作业题,要为这个一为什么让吕道长那样惦记,那是因为吕道长还是师父,那是因为方道士就是徒弟。师父师父,如父如母,而如父母,只有惦记所有的孩子,没有好坏没有高低没有争不争气——

    没有之一。

    也没有尽头。

    是有物极必反,反正也不多见,所谓否极泰来,左右等他不来。那又如何?该来的总会来,这是命运的安排,一朝幡然悔悟浪子回头,却也能够给你一个更大的惊喜!来了么?还没有?来了么?快来了?来了么?这就快要来了!正如这黑暗的夜空无星无月无人无语,却终将有那一线曙光将它刺破!平淡如何?微弱又如何!光明与黑暗的转换本就在那一线之间,要来便来,那他便来!来得也快——

    只你期待!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院外院门院里,复止于吕道长屋门前,静下来,静下来,静下来,只余鼻息咻咻细细气喘吁吁。这是谁人?天还没亮,恁早起来?吕道长愕然,旋即恍然,复又愕然。院外进来的自是方道士,这是方殷方道士从百草峰回来了。回来是不新鲜,可是时辰不对,怎是这般早法儿?往常可都是要到中午——

    是早是晚,也是方殷。

    师徒之间,只隔一门。

    ——立在门外做甚?不成样子,装神弄鬼!这又演的哪一出?

    ——要不要进去呢?门外影朦胧,屋里黑洞洞,其实心里有点儿发虚。

    半晌。

    “方殷,进来罢。”吕道长轻声开口。

    方殷不答,一动不动立在门外,垂着头。

    又是半晌。

    蓦然屋里一闪一晃,旋即丝丝晕黄光亮溢出门窗,一道,一道,一道又一道。

    猛然眼前一阵大亮,那是房门无声打开——

    “方殷,你立在这里做甚?”吕道长披衣秉烛,注视来人说着,目露惊奇之sè。方殷头发散乱,方殷眼眶红肿,方殷低着头只不说话,双拳紧握咬牙切齿胸口剧烈起伏!吕道长愈发惊奇,眼睁睁看着身前个子比自己还高出一截儿的徒弟,一时云里雾里完全不明所以愣在那里。

    有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自家这个徒弟甚么脾xìng吕道长心里可是清楚得很,这般主动上门和师父说话那可真是少见得很!又有句话叫作半夜登门没好事儿,瞧他这狼狈模样儿当是走了许久夜路,莫非,莫非,莫非是刚刚出了大事!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大事?奇怪,奇怪,这可真是奇怪得……

    夜半上门,自是有求于人,方道士此番不辞劳苦星夜前来登门拜访,只为彻夜难眠坐卧难安不得不来!而他这般急匆匆慌张张深一脚浅一脚赶回来,正是因为遇到了一个比天还大的难事儿——

    “师父,我要学剑!”方道士终于开口,神情认真目光坚定无比!

    “学甚么?剑?”吕道长皱起眉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错!学剑!还要学内功轻功拳脚呃,都学!”方道士挺胸振臂,语声铮铮!

    “这……这样,且让为师想一想。”吕道长偏过头看看西边的天,发现太阳并没有出来:“方殷,你的武功已经很高了,为师武功平平,实在是教无可教!”话是如此,弦外有音,吕老道这是发牢sāo了,方道士心里自然明白:“师父!往rì方殷狂妄自大一无是处,如今徒儿终于明白了师父的良苦用心!师父,我错了!我很后悔……”

    眼含热泪,语声凄楚,浪子回头金不换!方道士终于悔悟了!

    吕道长心里一动,却仍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因此又往西边的天上仔细看了一眼,才点头道:“人谁无过?贵在自知!过而能改,善莫大焉。”成了!成了!方道士连连点头,认真而又坚定道:“师父,你放心,今后我一定好好学!一定!”吕道长看他一眼,意味深长:“很好,很好,那么你先回屋收拾一下,天亮了师父教你三清剑法中的玉清十二剑,从第一剑教起。”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既然浪子回头,那就从头再来!天尊有灵,道法自然,果然,果然,掌教师兄的话应验了!

    天上天尊——

    淡淡光晕之中方殷看前眼前的师父,平生第一次发现,他是那样慈祥,他是那样可亲,他又是那样苍老。往事历历在目,谁个真的糊涂?师父对方殷的好,方殷是记在心里的,可是方殷懒散惯了又总是由着自己的xìng子来!师父师父,方殷错了,方殷鼻腔一酸心头痛楚,不觉两行清泪又缓缓流下。

    “师父!你等我!”

    方殷大叫一声掩面而去,低头匆匆冲进房门——

    刹那间一道微光闪耀天际,吞吞吐吐,闪闪烁烁,畏畏缩缩,骤然!那光延展长驱喷薄成线,犹如一只长长长长的利箭将黑暗的苍穹一箭shè穿!天光倾泻只在抬头,明亮夺目眨眼之间!只一瞬间,漫漫黑夜复归白昼,睁眼又是新的一天!

    天亮了!

    吕道长负手抬头望旭rì,久久立在院中不知在想些甚么。

    只那眼中一抹光,比那旭rì还明亮!更有唇角一丝笑,却将苍老映朝阳!

    方殷在屋里,方殷里外忙,方殷洗漱束发改头换面,方殷拭剑整衣意气风发,方殷豪情万丈几yù大声呼喊吐出胸中块垒!可是方殷不说,那是一句约定也是一句承诺,那是破茧而出一朝化蝶的契机,那更是爱情与悲剧生存与灭亡的决定所在!只有那一句话,反反复复复一次次一次次在方殷心中呐喊嘶吼狂啸着回荡着——

    我一定要打败他!

十三 二度勃发

    头疼啊,还有点儿晕。

    眼酸涩,更有点儿涨。

    怎么就这么累呢?怎么就那么乏呢?这脑子迷糊了眼皮也抬不起……

    不能!不能!我要出去练剑,振作!振作!

    杀!

    呼——呼——呼——

    话说方道士本来浪子回头,知耻而后勇,满打满算出去跟着师父好好练上一天剑,然后……

    不料一下子就,竟然睡过去了。

    说来这事儿也不能怪方道士,毕竟一晚上没睡觉困个半死,又半夜赶路担惊受怕累个半死,尤其是,尤其是,听好了——尤其是昨天四圣峰上看莲花,随后三生峰顶问三生,几度打击几度摧残几度死去活来哭得几乎抽过去,勉强支撑到现在已经是非常不易了,已经到了油尽灯枯脑子发木的境地了,所以尽管他已经睡死过去了这事儿也不能怪他……

    真的不是,故意的了。

    所以说人生之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不要太快,太快了就会……

    教人无语。

    反正吕道长是无语了,吕道长站在窗户前头看上床上那个面sè安详的人,甭提说话了,已经连叹口气的想法儿没有了。这是又要发火儿么?当然不是,发火儿也得有火儿发才成,相传一万年以前,在在没有发现火石之前,有一个生火的办法叫作钻木取火,就是拿着一根小木头去钻一个大木头,钻着钻着忽然就,火了。

    火了么?

    火了!一定会火!

    那,为甚么这一次没有火呢?

    因为,这一次钻的……

    对于方道士这块儿木头,吕道长可是没少费心思!本着是块儿木头就能钻出火来的原则,吕道长一直在用心地投入地钻着钻着钻着,哪怕一再失败挫败败了又败被他打败,哪怕不被人理解!可是钻来钻去,结果发现这不只是一块儿朽木头,也是一块儿笨木头傻木头,更是一块烂木头死木头,这样的木头是钻不出火来的。

    忽然!木头变了!木头冒烟儿了!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

    于是吕道长大为惊喜,当下发力猛钻准备一鼓作气生出一堆旺旺的火,可惜这个时候儿木头已经哭了,无论一块儿木头为甚么而哭,其哭的了结果必然是,湿了。当然一块儿湿木头是无论如何也钻不出火来的,所以吕道长只有转过身去看着东方的红rì黯然离去——真是无话可说,又能说什么呢?

    你看他红肿的眼角,脸上还有泪痕。

    无上天尊——

    一觉醒来,方殷头疼yù裂!怔怔看着屋顶,似乎又是一个……

    这不是梦!怎睡着了……

    啊哟!糟了!

    方道士一跃而起,慌慌张张冲出房门!

    天sè倒是还挺亮,只是有些乌云挂在天上。

    忽然风起云移,太阳终于从西边儿出来了。

    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静悄悄,静悄悄……

    静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一个人,孤独地立在院子里。太阳就要下山,虫声隐匿草木间吟唱傍晚,天上飞鸟盘旋鸣叫似是留恋,曾经豪情万丈如旭rì之光喷薄yù出的情怀就这样,完了?一天过去了,就这样完了?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睡了个昏天暗地rì月无光竟然连梦也没有做到一个!不是说好练剑么?不是说好学习么?不是说好发奋图强力争第一!

    怎会如此?

    正自心中懊恼连连跺脚,忽见一人急匆匆跑进院子:“哈哈哈,老大睡醒了啊!走走走,先去吃饭!”方道士一把拽住他:“袁世,师父呢?”袁世嘿嘿一乐:“师父在斋堂,是他让我回来叫你的。”方殷闻言心头一松,心中一动,心里又是一暖:“还是师父好,不但不生气而且还记挂着……”

    “老大老大,你还磨蹭甚么?走罢走罢,去晚了可就……”

    袁世连连催促着当先便走,方道士跟在后面耷拉着头……

    走罢走罢,还是填饱了肚子再说甚么豪情壮志,好坏一天也是过去了,最后还是天下第一要紧事……

    哎!

    人还是那些人,饭还是那些饭,不多说,先吃。

    吃!

    只是方道士今天心情不好,胃口不好,脸sè也不是很好,低头恹恹吃了几口菜,喝了几口汤,又没滋没味儿坐了一会儿,竟然头一个出门儿走了!这可是件新鲜事儿,众道长不明所以,道士们相顾愕然——

    生病了?

    变xìng了?

    吃错了药儿?

    还是在梦游……

    说了方道士是个名人,一个名人的脾气秉xìng大伙儿多少都知道一些,而一个名人的饮食起居大伙儿也都是很关注的,名人一旦一反常态,身边必有大事发生,众道察言观sè之下又联想到近rì来关于此人的种种传言,更结合自身丰富的想象力从而推断出,这个野道忽然变了xìng子病恹恹如同吃错了药儿梦游一般,必然是因为——

    为情所困!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果然xìng情中人,有种!

    不管说的对是不对,妄加揣度总不可取,且不说众人如何人前背后指指点点,吕道长一见之下又在叹气,不过心里却是有点儿……

    高兴?

    有一说人之初xìng本善,又一说人之初xìng本恶,各有各的道理,自是辨无可辨。但无论人的本xìng是善是恶,要改变一个人终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往好处说那是与生俱来的天xìng,说难听了就是狗改不了吃……浪子回头?一朝悔悟?那是千载难逢的事情,那是一个传说!那只是一个传说。

    所有的变化都是在潜移默化之中一步步得来的,人如此,世间万物俱如此,因为道理本就如此——道说造化机缘,佛讲顿悟醍醐,那也是厚积薄发千般准备万种寻觅领悟之下的,变化。由量变而至质变,那才是真正的变化,正如rì夜交替月亮缓缓升起太阳慢慢落下,又如江河湖海岳坳峰巅本就是水雾烟气尘土泥沙——

    须弥藏于芥子,万千世界一沙。

    何谓当头棒喝?一棍下去,落一大包,你从哪里悟?

    何谓醍醐灌顶?浆糊浆糊,醍醐浆糊,还是一团糟!

    成甚么佛?佛说你才是佛!

    得甚么道?脚下不就是道?

    走就是了,还要多想,如何一点点做好一个人,如何一步步做好一件事——

    那比甚么都重要!

    方道士在思考。方道士盘膝榻上,俨然危坐,似乎已经得了道。

    错!错!错!这是在打坐,这是在练功!说的好不如做的好,想得到不如做得到。其实方道士真的想通了,白天睡大觉那也只不过是一个意外,回来想想,还是一个字,练!三清真鉴九境之一,意息相随沉丹田——

    开始修炼!

    jīng气神为无形之物,筋骨肉乃有形之身,有道是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又有道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这内功真气乃是武学重中之重,也是兵刃拳脚得以大成的根基柱石,方道士不傻,方道士明白,方道士知道自己往rì懒惰成xìng胡吃闷睡好逸恶劳……好了好了不多说,练功练功再练功,一心!一意!只为再度找到那个——

    暖气!

    暖气?甚么暖甚么……

    不错!正是暖气!或说内息真气,或说rì月jīng华,或说先天之炁,自是鼻纳口吐,灼灼凝于丹田,复导于四肢百骸周身经脉,功行大小周天……那说远了,方道士现在却是死活找不到这口暖气,愕然茫然黯然不知所以然,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尝试尝试再尝试还是找不到……练气?气呢?没有气生气,只有人生气,方道士在生自己的气,气到两手冰凉浑身冰凉心里更凉,还是悔之无极还是yù哭无泪还是找不到那一团……

    使人温暖的气息。

    话说当年方老大偶遇贵人,无意之中得到花和尚,或者说是白衣菩萨出手相助,由一瓶高级“固本培元丹”一举入门一蹴而就一下子就成为了一个大天才,那时候可是威风无二就连吕道长也是夸赞有加的!可是现在呢?自修练内功伊始,一晃快两个年头了,师兄弟们可以说进步神速,这边却毫无进展更是不进反退,现下炼气的门儿都摸不着在哪儿还得从头练起——

    这真是一件令人困难的事情啊!

    如果是当年方道士必会这样说,可是方殷已经长大了,方殷绝对不会那样说,方道士只会说摇着头叹着气说一句——

    这,都是命啊!

    所以说拔苗助长的事情不能干,绝对不能干,如果当年灵秀和尚不给他那甚么赔本儿丹,使方道士明白练功不易路漫漫其修远兮的道理,方道士也不一定落得现在的悲惨境地——修练三清真鉴两年,有人还没有入门儿?谁?方道士,方殷方道士。也只能是方殷道士,上清立教至今千年以来第一人!

    当然是倒着数。

    这,这,这都是花和尚使的坏!方道士又气又急又恼又怒,一时瞠目身奋起,右臂向着南面的墙壁重重一挥!一拳打破梦幻虚影,笑模笑样的花和尚消失在眼前,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小和尚——无禅!无禅!方殷伸着胳膊愣在那里,修长的五指似乎就要将那张笑脸触及——

    一想起大和尚,就会想小和尚,而每每想到无禅,方殷的心里总是很乱。这个不用比,心里有高低!论武功,方道士认为无禅和尚才是第一,而小和尚勇猛jīng进rì后必将天下无敌威风神气!这是想甚么了?练功练功,情事紧急!不可分心,一心!一意!俗话说的好,那是万事开头儿难,开头儿事儿好办,方殷长长吐一口气,坐下,盘膝,吐纳,屏息……

    丹田,丹田,丹田……

    气息,气息,气息……

    暖意,暖意,暖意……

    我在找你,你在哪里?

    方殷告诉自己,不着急不着急,大不了重头再来从头练起!方殷又一次告诉自己,加油加油要加油,努力努力再努力——

    我一定要打败他!

十四 再三而衰

    窗外哗哗下着雨,点点水珠儿飞溅散落,嗒嗒,嗒嗒,嗒嗒,声声敲击在心头。正是仲夏多雨时,渠满渠来沟满沟,阶石青黛洁净净,草木葱翠绿油油。一人坐窗前,思绪如雨帘,连连,绵绵,里里外外是个闲!三番四次细思量,十二分的不情愿,认么?认了,下着大雨怎练剑?认么?不认!这是老天不开眼!

    谁在恨天怨地?那人就是自己!这又怪得谁来?说来还是无奈。你看今天我想练,偏生赶上大雨天,看来这是命不好,稀里糊涂又一天!练剑,练剑,何时才能剑术通明通灵通神通九天,哎!方道士临窗观雨,手抚三尺青锋双眉一扬,眼望半空yīn霾处处,长长吐出一口胸中郁结之气——

    这事儿可是不怨我!

    如果是当年,方殷会这样说,可是方道士已经长大了,方道士现下出口成章志存当高远,因此方殷只是淡淡说了一句——

    人的命,天注定,由此可见一斑。

    “是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xìng,曾益其所不能。”孟夫子这段话方道士学过,而且背过,而且背得很熟!你看人家说得多好,这些话岂不正是方道士其人其事的真实写照!天降大任,天降大任呐!眼下便有一个大在的大任,那就是明年中秋之时……

    忽而叹息,忽而微笑,忽而豪情大勃发,忽而蹙眉将头摇……

    说话这是方立志回来的第二天。

    的下午。

    方立志?是的,方立志。要成其事,必立其志,天降大任,方立大志。如今大志既已有了,那么接下来……

    “方道友,真是好悠闲呐!”牛大志推开窗户,微笑打着招呼。

    “去去去!没功夫儿理你!”方道士斜过一眼,皱着眉头哼一句,砰一声紧紧关上窗户!说甚么了?岂有此理!不懂莫要胡说道,谁个悠闲了?又哪里是悠闲了?这分明是忙中偷闲,练功太累了太闷了开窗透透气而已!作为一个非凡的人,即便天气不好不能练剑也要……

    “嗬嗬!这家伙有毛病,师兄你莫要理他!”胡非凡大声说着话,声音粗犷。

    你才有毛病!死狐狸!方道士暗骂一句,上床盘腿儿直直坐好,开始接着修炼三清真鉴第一境。说来也怪,昨晚练了半宿,今天又练了一下午,竟然还是摸不到门路找不回那口气!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你说这怎么可能!本来明明已经入门……

    “哎——”赵本长长长长叹了一口气。

    反了!反了!一个个儿的也没个眼力劲儿,没见老大正从这里心里窝火儿很生气,这般大呼小叫yīn阳怪气吵吵个毛!方道士一跃而起,抄起长剑就要冲出去杀他个人仰马……不成!不成!时间非常宝贵,任务本就紧急,胸怀大志之人还是抓紧时间练功比较好……咦?甚么声音?那是?

    “开饭了!”

    袁世大叫一声,钟声悠然响起。

    这是。

    可是。

    还是。

    先吃饭罢。

    “等等等等!伞在哪里?”

    也罢,天公不作美,还是看明rì!

    这雨停停下下停停下下,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直到次rì午时天才放晴,于是,终于,可算是……

    天开眼!人开怀!说说笑笑出得门来——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人人神清气爽,处处焕然一新!鼻端草木泥土的清香,檐下滴滴答答的声响,头顶碧蓝的天空与淡淡的白云,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赏心悦目那样美好动人。看那天上转眼架起一座长长的虹桥,七彩缤纷,光晕流转——白rì正当头,彩虹在中天,仰望,仰望,仰望之下那虹似是穿rì而过,为这夺目的美丽更增添了几分耀眼的绚烂!

    长虹贯rì!长虹贯rì!

    这是天地之间的奇观,这是自然而然的造化,这也是说的上清十二剑中的第一剑——

    长虹贯rì。

    院中九名青年道士望天指点,人人面sè激动目光闪动,一时跃跃yù试!同样一道美丽彩虹,人人在望想法不同,有人想到了巧,有人想到了奇,有人想到了壮美,有人想到了绮丽,有人想到了人生苦短奋发向上,有人想到了前路漫漫其修远兮。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每个故事都有每个故事的jīng彩,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心事,每一个的心里都有一道美丽的彩虹。

    雨后天空,又见彩虹。

    谁在彩虹两端望?谁补心桥断之殇?

    “正气长存,其长如虹,一以贯之,可贯天rì!”吕道长注目而语,似有深意——是啊,是啊,这是自然的造化,这是难得的契机,望之亦可悟剑,修剑法悟剑意而通剑道,从而问道得窥天机!气贯长虹,其势一往无前,取其jīng炼决绝之意——几人若有所思,几人连连点头,一人张着嘴巴——

    “方殷,何为剑道?”

    方殷咽口唾沫,思忖半晌,道:“剑道就是使剑的道理。”

    吕道长不置可否,侧目又道:“孙自朴,你来说。”

    孙自朴上前一步,恭声开口:“剑道即人道,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千锤百炼,其意自现,从而通晓剑意从而不拘剑法,从而窥知剑道体悟天道;剑道即天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夫唯持剑以争之,故而剑乃器,乃身,乃心,剑式发于身外而剑意存乎一心,如此……”孙自朴是个老实人,看他平rì笨口拙舌背起剑谱来倒是流利得很。

    “很好。”吕道长点了点头,制止了孙道士的长篇大论:“剑谱要多看,剑法也要多练多想,就是这样——”说着看一眼方殷,又道:“此时雨收虹现,说来也是机缘,那么今rì就习练上清十二剑中的长虹贯rì一式。”众人闻言皆点头称是,方道士自也没有意见,只有高明道士不乐意了:“师父,这一式我早就学会了,不如改练玉清十二剑!”

    吕道长面孔一板:“高明,你是说你学会了?”高明脖颈一横:“不错,正是!”吕道长瞪他一眼,持剑断喝:“既如此,拔出你的剑来练练,让为师也领教一下!”拔就拔,练便练,高道士却也不惧,当下长剑出鞘一跃上前:“师父——”

    “来!”

    一剑突如其来,弓步展臂挺剑直刺,正是“长虹贯rì”。高道士这一剑修练已成更是有意表现,自是身形潇洒干脆利落,倏尔剑首已至心口——

    猛地面前空空霎时脖颈一凉,再见——

    长剑架到脖子上,任谁个也是头皮发麻心里一寒:“师父!”

    “再来。”

    再来再来,如是者三。

    每每剑出必然中招儿,高道士出了三剑,脖子上便给剑架了三回,竟连对方如何出手也没有看清!

    “如何?高明,你还要说自己学会了么?”吕道长肃然开口,面无表情。

    “这,这,这可不是我剑法不济,是你身法太快了!”高明心惊胆战两手颤抖,口中兀自强硬着。众道士耳闻目睹之下,一时也是心中悚然:“行家有没有,只在一伸手,师父几十年的功夫果然不是白给的!”方道士更是感慨万千,心中忽悲忽喜,一时豪情涌动一时又是有些气沮。

    “你几人各自对练长虹贯rì一式,方殷,你与为师对练。”

    长虹在天,亘贯白rì,依然那样绚丽夺目那样动人心魄,依然那样美。可是望之眩目,说来神奇,这一剑练起来还是那样简简单单平平淡淡,毫无花巧甚至可以说是无比枯燥!大家在练剑,方殷也在练剑,方道士练剑,吕道长指点,终归这一次方道士是认了,方道士真的认了,方道士认认真真一剑一剑地练着,一心只想通过自己的努力一点一点进步,进步,再进步,一朝功成便将手中长剑就像师父那样轻轻巧巧架在——

    他的脖颈上。

    申时已足,意犹未尽。

    吕道长吩咐一声回了屋,九道士或坐或立树下歇息。

    方殷喘息未定,便自凑到牛大志身边悄声道:“大志,你来。”旋即二人走到南墙角儿,牛大志茫然道:“方道友,你这是?”方道友点点头,低声道:“大志,你说说,师父那一剑,你能不能接住?”牛大志恍然笑笑,略一思索:“不能。”

    “为甚?”

    “师父内力强过我,剑法高过我,身法快过我,无一不胜过我,你说呢?”

    “是这样!那么,你能不能如他那般,一招便将剑架在我的脖子上?”

    “原来如此!呵呵,你想试试?”

    “试试。”

    “也好,我也想试试。”

    “那就来罢!”

    “来,你先出剑罢。”

    “来了!留神——”

    长虹贯rì!

    掌声响起来,节目很jīng彩。大声笑出来,谁胜谁又败?

    成败转眼过,何事最要紧?钟声绕耳畔,大家都明白。

    这一天yīn有小雨,这一天多云转睛,这一天云开雾散,直到太阳下了山。这个傍晚方道士没有去吃饭,这个黄昏方道士枯坐大树前,这个长夜方殷一直没有闭眼——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许多答案,就是没有答案。许多问题,化作一个问题——

    我真的可以打败他,么?

十五 苦酒!

    阳光明媚,又是新的一天!

    方殷走在山路上,心情却是无比晦暗。

    云白白,天蓝蓝,山青青,路漫漫。草木葱翠活生生,鸟语花香风儿暖,路还是那条路,人还是那个人,可是一去一回,三天就像三年!从来没有这种感觉,晕头转向沮丧失落,心头犹如压了一块大石,喘不过气,喘不上气,将这山中的万千美景化作眼前yīn霾无边!可恼,可恼,可恼啊!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又能怎么办!

    啊——

    方殷蓦然纵声大叫,只yù吼破喉咙,吼破心中茫然,吼破眼前深沉的大地与那空旷的天!啊——啊——啊——可是喉咙吼破,心中还是茫然,眼前群山还是那样深沉而天地间还是那样空旷,只有阵阵回声来来回回回荡,似在叹息,那渺小的人,那可笑的想法,那徒劳无功的挣扎。

    一个人所有的失落迷惘不如意,都在于yù求不满。想要得到的总是太多,没有最多,只有更多。不能舍却的总是太多,没有最多,只有更多。而人生的不如意正是十之有仈jiǔ啊,想要得到的总是得不到,不想舍弃的偏又不能舍!但是,可是,然而又能如何?那是希望,那是梦想,那是活下去的理由与快乐的源头呢,又怎能舍却怎能放弃怎能心甘情愿那样眼睁睁地看她远走——

    还是自以为?

    命运的改变从来都是在不经意间发生,而所有令方道士坐立不安心中忐忑死去活来的原由不过是她一句话。

    只要你能打败他。

    足够了,足够了,是这一句话,如同风中一粒小小的种子,轻轻落在那方心田并将一线生机深深埋了进去,使方殷的心不死。这是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与所有快乐的源头,梦想在继续,只要有希望!莫管它我以为你以为他以为还是谁以为,方殷将会勇敢为她为自己而战,方殷一定会奋起直追以至齐头并进从而超越他最终打败他,这就是方道士近rì来所有的念头唯一的想法——

    必胜!

    可是世上的事啊,往往是想得容易做起来难,说来很无奈,可这是事实,所以这也是一种悲哀。譬如方道士,现在的心里就很乱……

    曾经的天大勇气曾经的万丈豪情,无奈地被残酷的现实一点一点蚕食,又辛酸地被无情的时光一点一点带走,一点一点消耗殆尽,一点一点化归于无。三天就这样过去了,似乎甚么也没有做,照这样下去想要打败他怕是……明年中秋比开,还有一年多,只有一年多一点的时间,而自身的武功剑术到了什么程度自己也明白,到时候想要完成那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只怕是,难如登天!

    哎——

    方殷长长叹了一口气,深悔以往没有好好用功好好努力!

    前路漫漫,坎坷又灰暗。

    方殷方殷,你该怎么办?

    既已选择,无论如何,路要走下去,事要做下去。这一点方殷已经想明白了。可是路有千条,这条不好走还有那一条,成大事者不必拘于小节。这一点方道士早就明白了。这两点并不冲突罢?这两占并不冲突!正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方道士此番大清早出来一路向着百草峰行进,那是因为……

    不必太过担心,有道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莫忘记方老大也有老大,百草峰上更有神道人!方道士最服谁?方道士最服他!而方道士绝对不是一个能够轻易服人的人,这说明宿长确确实实有那么一手儿,何止是一手儿!宿道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草药机关暗器等等旁门左道之术无一不通,旁人办不到的事情他能办得到,旁人想不出的办法他能想得到,自个儿拎不清的事情他必搞得明!

    方道士这是去取经了,因为自个儿实在是没咒念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去问问他你说这事儿行不行!

    我看——

    走走走,不再停,这就来!马上到!

    百草峰。

    宿道长正于房前自斟自饮,一张矮桌两只板凳,一坛酒将尽未尽,两个杯半满不满,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简朴而闲散——

    似是早有准备,却又等的是谁?

    “老大,我回来了。”方道士快步上前,语声有些嘶哑。

    宿道长直如不见,只是轻酌小饮,一口一口面sè怡然。

    一直如此,向来这般,这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不过相处几年方殷却也早习惯:“今天天气不错啊!呃,我来陪你喝两杯!”说罢自顾坐下,拿起杯子一邀:“干!”酒sè暗红,涩而寡淡,还是宿道长经常会喝的果酒,方道士却不爱喝因为不好这一口儿:“老大,这酒真难喝,一点儿也不甜!”

    “你要想着甜,不若喝糖水。”

    宿道长放下酒杯淡淡说一句话,却让方道士端着酒杯有些尴尬——你看,你看,面对这样一个言语无味神神道道的老大,心里有话要说却又怎生开口问他?多半不理不睬,落得自说自话,或者嘲你两句,脸又往哪儿放啊!总之和他交流起来比较困难,说来这事儿还得好好儿想想……

    “老大,你说我能不能,呃,打,败,他?”方道士思忖半晌,又犹豫半晌,终于小心翼翼开口,旋即屏息静气等他说……

    “不能。”吕道长道。

    完了?

    方道士惊呆,茫然左右看看:“你,你刚才说甚么来着?”完了。只两个字宿道长不说二话。又是半晌,方殷垂头丧气低低道:“老大,你知道我在说甚么,是罢?”宿道长抿一口酒,轻轻点了点头:“好酒,味道不错。”方道士看他一眼,心里不禁有气:“喂!你有话明说!这般yīn阳怪气做甚么!”

    “说什么?说你武功不如别人?说你剑法不如别人?说你人品不如别人?还是说你抢女人也说不过别人?人家样样比你强,你又拿什么去打败他?现在你问我,我又去问谁?你还有脸来问我?换我早就一头撞死南墙下,也省得糟蹋粮食糟蹋这酒……”

    要不不开口,开口没好话,语出如珠密如雨,势不惊人死不休!方道士再次惊呆,方道士完全傻掉,方道士大出意料根本没有想到:“老,老大,你今天怎这么多话?”宿道长两手一摊,微微一笑:“人一老了话就多,这事儿可是不怨我。”方殷呆半晌,无奈说道:“老大,我是说认真的。”宿道长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子,我是认真说的。”

    “你说,我,真的比不上他?”方殷黯然道。

    “我说,你,真的比不上他。”宿道长笑着道。

    “你这又,哎!我就真的没有一样儿比他强?”方道士快要哭了,这个可以有!

    “我想想,嗯,你就真的没有一样儿比他强。”宿道长又要走了,这个真没有。

    “等等等等,老大你帮我!”方殷大叫一声猛然立起!

    “病入膏肓,爱莫能助。”宿道长轻叹一句,又缓缓坐下。

    “老大,求求你,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呜呜……”方道士哭了,眼泪是一种武器。

    “要哭离远点儿哭,去去去,少在这里烦我!”吕道长抿一口酒,笑得没心没肺!

    “呜呜,我给你跪下成不成?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方道士开始撒娇,一如当年。

    “成。”

    “甚,甚么?老大你这是?”

    “跪罢。”

    “我不过是说说,你怎又当真?”

    “我就是当真了!如何?你跪不跪?”

    “你……我……”

    “跪下!”

    宿老道忽然翻脸,脑子进了水一般,一定要人下跪没有半点儿商量的余地!甚么情况?方道士完全不明所以手足无措呆呆立在原地,一时脑子也是有点儿迷糊。本是一心搬救兵,谁知回来进敌营,这还是原来那个宿老大么?几天没见怎生改了xìng子?真是人走了背字儿喝口凉水都塞牙!也罢也罢,豁出去了!谁教自己有求于他?再说跪他一跪也不丢人……

    跪!

    于是咬牙切齿也好,肚里暗骂也好,方道士真的就那样直直跪在了宿道长前面,像个三孙子一样乖乖地听他说话:“你说!”

    “态度不够端正。”

    “你!老大,请讲。”

    “表情不够诚恳。”

    “我……天!你这又是玩儿的哪……”

    “你是一头驴!”

    “你!你才是……”

    “好在听得懂人话。”

    “我……老大你不要这样,开玩笑也是有……”

    “注意听!不要分心!”

    “……”

    “好了,你记住,我告诉你的第一句话就是:一个人,做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宿道长满意点头,笑着说道。方殷愕然,半晌,道:“比如我不过要你出个主意,就必须给你跪下你才肯说?”宿道长轻轻点头:“是这样,我又不欠你甚么,为何平白无故给你出主意?”方殷闻言哭笑不得,却也无法:“好了好了,你接着说罢!”宿道长连连摇头:“不好不好,第一句话你还没听懂,听懂了我再说。”

    半晌过去。

    “比如武功,比如文章,比如钱财,比如吃喝拉撒……有得必有失,有失才有得,做人做事要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呃,是这样罢?”方殷跪在地上,低着头哭丧着脸。

    “跪着才会说,这还差不多。”宿道长抿一口酒,笑道:“现在告诉你第二句话:一个人做一件事,就算付出了代价也未必能够得到想要的结果。”这是甚么话?说了白说,岂不废话!方殷闻言有些恼怒,思忖半晌,心里忽然又有些恐慌:“你是说我再怎么,怎么也比不过他,最后,最后只能认……”

    “接着想,想通再说。”

    半晌,方殷低头嗫嚅道:“这是说一个人认定了一件事就要去做,不计代价不求结果,只要问心无愧就好。”宿道长摇头道:“代价还要计,结果也要求,问心无愧就好。”又是半晌,方殷迟疑道:“我明白了,可是我要问的……”宿道长抿一口酒,点头道:“不要急,这就说,第三句话你记好——”

    “变。”

    “变?”

    “变。”

    ……

    “这个想不通,甚么变?怎么变?你说的是——”

    “万事万物都有正反两面,正反亦有正反两面,而事物之幻化无法可循道无可道,亦无可名之,止一个字——变。”

    “这,我,还是,不明白。”

    “譬如我说你样样不如别人,其实你有很多事情并不比别人差,上天赐你健康体魄,大地与你坚韧骨骼,你四肢俱全无病无灾,你眼耳鼻口舌肝肾肺脾心哪一样又是比别人差了?”方道士在听,宿道长在说:“非但如此,反观你的短处正是你的长处所在,你想你要和他比,武功内力剑术身法种种均是不及,但即便如此,你既自认必败无疑,又何以跪在这里听我说话?”

    “因为我……”

    “因为你是一头驴,你还有副驴脾气,这就是你的长处。”

    “我……老大,你这,说话可是真难听!”

    “他是一匹马,样样比你强,可是一匹马能有驴脾气么?”

    “老大,我好像,明白点儿了!”

    “事物并非一成不变,而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长处,你也不要过于看轻了自己。”

    谢天谢地,跪了半天总算听到一句中听点儿的!方道士连连点头,诚恳说道:“老大,你说的话有道理,你接着说我听着!”宿道长拈起酒杯一饮而尽:“没了。”没了?甚么没了?跪了半天听了半天,就为了上这一堂思想品德课?那可不成,方道士连忙过去倒酒趁机站起来:“再喝一杯,再喝一杯,老大你的酒量我知道!”

    “还要听?”

    “听听听!”

    “事不过三,何必强求?去去去,没了没了不说了。”

    “不达目的,绝不罢手!来来来,喝酒喝酒先喝酒!”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再说可就真没好话了哈哈……”

    “不怕不怕,你说你说,我听!我是一头驴,我有……”

    宿道长喝半杯,剩半杯,摇头笑叹道:“也罢也罢,看在你是一头驴的份儿上,我再给你一个建议——”方道士洗耳恭听,宿道长悠然说道:“你若是想让别人帮你,不但要低三下四做一只顺毛驴,而且首先要看清楚自己——你原本就是一头驴。”

    今儿个宿老道死活是跟驴干上了,方道士忍无可忍忿然还口:“有完没完?你才是一头驴!”宿道长大笑道:“是,是,正是!我是一头驴,可是你连驴子都不如!”方道士瞪大眼睛,一时火冒三丈高:“少来胡说八道了!我是一个人!这说着说着又没好话,你才是……”宿道长忽然面sè一变,冷冷说道:“是人也好,是驴也好,总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才好!小子,你说你是一个人,那你说一说,你又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我是一个,一个,我是,我……”方殷吞吞吐吐,方殷一时愣住。

    方殷竟不能答!

    “你看不清楚认不明白自己,是人是驴又有甚么区别?你不求甚解好逸恶劳混吃等死,便做头驴又有甚么干系!你是谁?谁是你?你能够做什么不能够做什么?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你求什么?你怕什么?你在说什么你在做什么?你想过没有?你想过没有,你想过没有!”

    “我……我没有!我不是那样!”方殷脑中一片空白,而眼前是一片模糊……

    “为什么你贪图玩乐?为什么你不肯习武?为什么前年中秋大比你不肯去?为什么你走遍附近山头却不敢去那三生峰一步?不就是袁嫣儿么?不就是岳凌么?你去找她啊?你去和他抢啊?你怎么不去?因为你不敢!因为你害怕!因为你是一个胆小鬼因为你是一个懦弱的……”

    “我不听,不要再说了!”方殷猛地大叫一声,泪水已然夺眶而出!

    “你不要听?我偏要说!因为你懦弱,因为你虚荣,你不肯练武是怕练了也比不过别人!因为你与生俱来的胆怯,因为你骨子里面的自卑,你就是一个只知道怨天尤人的胆小鬼!因为你害怕失去,所以你不敢面对,你以为自己身世孤苦悲凉凄惨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所以你没有一点点安全感,一旦有了一点点安逸的去处你就会一头扎进去,一天天一年年一辈子躲藏在那里躲藏在自己的世界里,如同一只老鼠整rì躲藏在黑暗的洞穴里,那样无助那样惊慌那样低低悲泣着,猫来了,猫来了,猫呢!你都没有见过!你是一个废物,你是一个没用的人,说是你头驴那是抬举了你,我说你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老鼠一只小小的蚂蚁……”

    “老大老大,我求求你,你不要再说了!”每一句话都切中要害,这是方殷内心深处的秘密,也是禁忌是那最后的防线,那是想都不敢想的心事!而此时被他一举揭开揭破揭穿,一朝暴露在光天化rì之下羞辱鞭挞往死里打!方殷红着眼,流着泪,嘶声叫道:“你说的都对,你比我还明白我,可是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现在要说又要说这许多?”

    “早说?早说你听得进去么?”宿道长一口喝干杯中酒,长身而起大笑道:“这就哭了?恁没出息!你见过吃猫的老鼠么?你见过咬死大象的蚂蚁么?你可见过比马还高的驴子比狗还矮的马?方殷,方殷,我告诉你,旁人可以帮你,可是求人不如求自己,办法我有也在你——只你真正找到自己,才能挽回一线生机。”

    天颤了,地抖了,方殷目光呆滞晕晕乎乎站也站不稳了。

    一心求得锦囊妙计,未料竟是这种结局!本来就是一筹莫展,问来问去更没主意,明明已经灰头土脸,一脚又给踩进泥里!他在说什么?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他为甚么要这样做!本就满腔酸楚,又将泪水空流,这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滋味啊,百般不服万分不甘偏偏一句话也反驳不得!yù开口,却无言,只有泪水慢慢流进嘴里,好苦,好咸。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酒喝不尽,话说不完。

    宿道长走了,宿道长又回来了——

    为何今天我说这么多?只因你说我这酒难喝!若你不说我这酒难喝,今天我也懒得和你说。说过这是酒不是糖水,何况我在里面又加了味——

    黄连。

十六 爱恨纠缠一万年

    黄连清热去燥,黄连泻火解毒,黄连是一味药,黄连甚么味道?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方道士满怀希望前来求经问道请人出主意,不料给他劈头盖脸数落一番教训一番又从头到尾羞辱一番,落得个一无可取百嘛儿不是狗屁不如却又无话可说只能在那儿哭!你说这叫甚么事儿?你说这事又……

    这事儿不怨方道士,这事儿得怨宿道长。三年不说一句话,一说起来就三年,搁谁谁受了?开导一个人要慢慢地来嘛,教育一个孩子要慢慢地来嘛,要润物无声细水长流由浅及深一步步地……反正方道士受不了,方道士不能接受这般突如其来雷鸣电闪晴天霹雳式的教导方法,方道士实在是没有办法承受这样沉重的打击……

    我是谁?谁是我?这是亘古以来天底下最大的命题,也是最大的难题,多少大贤大能尚且不能堪破,便是宿道长自己也看不明看不破——你拿这种问题来问方道士,你又让方道士拿甚么来回答你?你又想让方道士和你说甚么!可悲,可恼,可叹,最后只能换来一个独自黯然流泪的人,和一颗受伤的可怜的心……

    妖人呐,妖人!

    方殷的脑子已经木了,方殷似乎是想了很多,可是方殷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甚么,更不知何时失魂落魄走进柴房,一头扎进柴草堆里再也不动了。

    总是似睡非睡,不知天黑着,天还是亮着。

    那样浑浑噩噩,想到了什么,没想着什么。

    头晕,头疼,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

    迷迷糊糊松松垮垮,脑中却似有一根筋,绷着,紧绷着,紧紧绷着……

    似乎就要……

    崩断!

    蓦然睁眼坐起,天sè已然大黑!黑暗中周围那样静寂,耳中却有嘤嘤嗡嗡声杂乱响起,有如低语,有如倾诉,有如欢歌,有如哭泣。身边的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熟悉,却又忽然陌生——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这是柴房,这是百草峰,这是上清山,这是天地之间的一方小小角落,而我在这里,而我……

    我又是谁?谁才是我?

    这个问题不能想,偏又想,想着,不能想,想着不能想,还是想着。我不是方老大,方老大只是过去,我不是方道士,方道士只是身份,我不是方殷,方殷只是名字,我不是这,我不是那,我就是我,可是我又是谁?我是一个人?我是一个人。我是一个人?人又是什么?人活着是个人,人死了又是什么?人活着为了什么?我活着又是为了什么?我有什么?我没有什么?我……

    “啊——”

    这是入了道?还是着了魔!方殷大叫一声颓然躺倒,一时yù哭无泪心绪茫茫无处寄,两眼倦涩难言却是再也不能阖!黑暗中恐惧着,没有一分光和热,好冷,好冷,好冷!只想守住心头那一点微弱的暖意,可是心门已经打开,可是所有杂乱念头纷至沓来,势如野马奔似洪流,一举将那道苦苦经营看似坚固却无比脆弱的防线冲开!冲陷!冲塌!

    冲破!

    孤独地行走,荒凉的破庙,患难的兄弟,依偎在一起——

    那是谁?那讥笑的眼神,那怜悯的神情,那狼藉的残羹与那冰冷的剩饭,那水沟旁那墙根下那阳光也照不见的yīn暗角落里……

    那又是谁?小方子,小方子,小方子——

    方殷,方殷,方殷!

    大胡子老薛呢?老薛送给我名字,老薛带我来上清,可是现下老薛又在哪里?扔下我一个人……何以如此?怎会这样!一个人恐惧的根源又在哪里……是那!是那!是那刺鼻的血腥气,是那鲜红暗红紫红黑红的颜sè,是那无边际的血海于心底最深处最最黑暗的地方渗出来漫过来奔腾咆哮着涌将过来,来了,来了,来了——

    娘!爹爹!

    是的,你说的没有错,你说的全都没有错,我本就是一个胆小鬼,一个可怜更可笑的人!我不肯学拳不愿学剑不想去练功,只因我害怕,害怕被人讥笑被人嘲笑被人看不起,害怕知道自己不如别人!是的,是的,我玩我笑我大声欢叫着与鸟兽为伍拿着它们作乐杀戮吃着肉喝着血狠狠撕咬着,只因我想报复,我恨这个世间,这是悲惨的命运与无力的呐喊——我是一个可怜人,恨天恨地恨自己,却从来不敢直面自己的人生,我只是一个自私又怯懦的胆小鬼!而我活着,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不敢不想,只能压抑,几度梦回,几度压抑,压抑,压抑,再压抑……

    若是一头驴,还有驴脾气,可是,可是,可是我……

    谁个才是真的自己?何时能有那一线生机!

    黑暗中方殷辗转反侧,是夜又不能眠。

    柴扉乱草无法将他身体埋没。

    而天地黑暗混沌共化一茧!

    挣扎,翻滚,颤抖着,

    出路又在哪里?

    一个字。

    就是,

    变。

    次rì,午后,斜阳西投。

    一只小猴子探头探脑,停停走走,神情紧张又害怕,还有满脸的不乐意。

    “哈哈,一百零八,你来看我了啊?”

    一百零八大吃一惊吱地跳起,却见房后伸出一只大手,忽而变作一指,勾了勾。甚么情况?眼睛瞪大!有人说话?听着耳熟!一百零八心里砰砰大跳,屏气凝神溜将过去,只盼看到……

    他!

    “吱吱,吱吱,吱吱叽吱!”一百零八欢喜大叫,蹦跳着投入那方温暖怀抱:“这才几天没去?你倒找上门儿来了,哈哈!你是想我了,是么?”方殷摸着猴子脑袋,笑着问道。一百零八不会说话,一百零八只是点头。方殷叹了口气,又笑道:“还好你来看看我,我很难受,更是无聊,而且我生病了,要不你来摸摸看,热不热?热不热?哈哈……”

    “果然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一百零八的小手儿给他放到那个大脑门儿上,感觉很热很烫手,就像刚刚烧好的鸡屁股!小猴子连连点头,又慌忙凑过去用嘴吹气,想要给他降降温!哈哈哈哈,方殷大笑:“一百零八,你可真行!好了好了你先别吹,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坐在房子的后面么?”

    一百零八连连点头。

    “因为这面比较暖和,又亮堂,而我怕黑,也怕冷。”

    一百零八连连点头。

    “哈哈,哈哈,那我再问你,你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百零八连连点头。

    “我是一个胆小鬼,我是一个可怜虫,我是一个没用的人,对罢?”

    一百零八连连点头!

    一百零八只是一只小猴子,一百零八又不是孙悟空,一百零八是不会七十二变的。一百零八只会点头,无论你说甚么一百零八都会点头,不管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可是一百零八也有一种变化,那就是它学会了倾听,哪怕它听不懂,哪怕它不懂装懂,可是他在听,他只听,他不会打断你的话让你能够说下去,这就是一百零八讨人喜欢的真正原因。

    其实一百零八也很惨啊,其实一百零八过得也很苦,它也是一个孤儿,它的父母都给豺狼吃掉了,而且大哥哥大姐姐们嫌它小不愿带它玩,它也是经常很郁闷经常很孤独经常会没有安全感经常很害怕!一百零八更加胆小,一百零八更加可怜,一百零八更加没用,可是一百零八都不说,他这又是和谁诉苦和谁埋怨呢?

    一百零八又笑了。

    你看,有了第一种变化,就会有第二种变化,现下零头儿有了,说不定一百零八将来也会那七十二变,来一个翻江倒海大闹天宫威风神气啥的。

    “可是一百零八,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要如此如此,我要这般这般,你说,我成么?”懒洋洋的阳光照在身上,上面是一张苍白的脸和两只红肿的眼。一百零八又是点头,而且一边笑一边点头,看起来很是表示支持的模样。

    “可是我现在一点儿本事也没有,而且一点儿信心也没有,这样的我怕是不成的,你说是么?”一百零八一边点头一边笑着,嘴里还叽里呱啦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方殷疲倦笑笑,轻声对着一百零八说道:“成也好,不成也好,可我总要去试一下才好,不然我会后悔的,那可是真的真的会后悔!你说是么?”

    “是的!”一百零八说道。

    当然,一百零八一如既往地用点头和笑还有自说自话来表达了这个说法。

    “是的,是的,这可真好。一百零八,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觉,不过睡觉之间我要先填饱肚子,然后才会有力气……”一百零八当然没有意见,一百零八这两天也是吃不好睡不好,心里总是在惦念着这个亲爱的大王!当然惦记烤鸡腿儿的时候儿更多。一百零八爱吃烤鸡腿胜过爱吃烤鸡爪,因为鸡爪上的肉比较筋道可是鸡腿上的肉比较多,可是一百零八不爱吃鸡屁股,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因为鸡屁股又香又嫩油又多,所以一百零八不爱它。

    大王立起来,拍拍屁股走人了。

    一百零八屁颠屁颠跟他屁股后头走了。

    是的,是的,因为鸡屁股太香太嫩油太多,所以一百零八一时心急一不小心就给它烫到了!说话都烫好几十回了!还能不长教训么!所以一百零八不爱它了!而且每次一想起来都会恨之入骨!哪怕那曾经是一百零八的最爱一百零八也绝不会再爱它了!看都不想看它一眼!想都不乐意想……

    “吱吱!吱吱!吱吱叽叽吱!”

    “哎呀!一百零八,我都说过好几十回了,你那样吹是吹不凉的!教你不长记xìng,看看看看——”

    又烫到嘴了罢?

十七 风霜雨雪不见

    天高云淡,雁过声声。

    时而风起,万木瑟瑟,秋虫长长,短短,断断,续续,唱着悲伤的歌,鸣声就像枯黄的落叶一般无奈而凄惶。悲叹生命之短暂,伤怀生命之脆弱,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可是果实的成熟甜美必将伴随着枝叶的枯萎,伴随着凋零的花朵,伴随曾经拥有而又一去不返的青涩。草木枯荣,万物生灭,所有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都将湮灭在岁月的长河,然而不死不灭的是心中的信念啊,如同流星飞矢,用那刹那间的璀璨绽放穿过岁月穿过时空穿过轮回,留与世间永恒的传说!

    何需无奈凄惶,何必悲叹感伤,天地间无尽的美好景sè就在我们眼前,而生命中无限的jīng彩也是俯拾可得。你看那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你看那雄壮的山柔美的河,你看那山中苍茫的黄掩映着不屈的青,更有火一般热烈的红sè。那是枫叶,秋天的枫叶,风姿楚楚的枫叶,似云似霞更似一团团一簇簇硕大的花朵,盛放在天地群山之间,红得赏心悦目红得触目惊心红得如同血sè染就!

    那是心血。

    每一片落叶,都有自己的骄傲。

    每一枚果实,都是心血的凝结。

    一百零八捧着一只山梨子在啃,蹲在一根树干上挤眉弄眼作鬼脸。

    嗤嗤,咻咻,刷刷刷刷!

    那人是在树下练剑,林中落叶飞舞翩跹。

    一百零八就很不明白,他这是在做什么呢?一百零八想去打猎啊,一百零八的嘴巴里面都要淡出鸟来了!可是他不干。一百零八想吃肉,一八零八想去玩,可是一百零八只能这样没滋没味地啃着山梨子,百无聊赖地作着鬼脸……

    一点也不好玩。

    青钢剑无穗无鞘,锋刃亦未开。上清八十一弟子每人一柄剑,八十一柄青钢剑每柄都是一样。本就习练用剑,自是锋刃不开,虽不锋利却也趁手,使来轻巧方便——据说上清峰仙剑阁中有无数宝剑,十年艺成之时自可进去挑选一柄。说来还远,还有几年?一二三四五,五四三二一,管它!只为明年中秋大比武,练剑,练剑,练!

    玉清十二剑。

    方殷在练剑——

    天有天道,剑有剑道,只有真正静下心来,才能窥知其中奥妙。无论习文习武无论做任何事情,只要全情投入只要沉浸其中,便会体会到其独特的魅力与那无穷的乐趣。看似简单的东西,实则未必简单,看似枯燥的事情,实则未必枯燥,正如方道士原本打死也不愿意去修习的内功剑术,此时一将身体力行真正用心去感悟,竟也给他找到了许多许多乐趣以至沉醉其间。

    收与放的节奏,动与静的韵律,真气游走于经脉穴窍的欢快美妙,肌肉筋骨伸展颤动的奇异感觉,而那都是方殷从未体会到的感觉啊,每每使得他恍然大悟继而欢欣鼓舞,常常想着大声地去笑去跳去为自己喝彩欢呼!是的,是的,真正学习的乐趣与一点点取得进步的成就感是那样美好,个中万千滋味却不足与外人道知——

    你听,你听,剑锋划破空气嘶嘶有声呜呜颤鸣,时而狂野时而低沉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有若欢快地唱着歌;你看,你看,道道剑影如风如雨如如织如帘,点点清光如朵朵飞花般绽放眼前,幻化出美丽夺目的无数光影,而当气劲源源不绝游走于周身复灌注于剑身之上,那种举重若轻挥洒自如的快感是多么令人愉悦,更有那一丝明悟一点契机偶尔不经意间闪现脑海,使人欣喜若狂之时却又早已消逝不见,来不及沮丧,只有心痒难搔……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方殷终于明白,方殷终于明白——

    就是这样,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只要用心。

    方殷在成长。

    一百零八就不明白,一百零八想都不想,一百零八打个哈欠都快要睡着了。其实一百零八也不算小了,可是一百零八总是将自己当个小孩,整天胡吃闷睡不求上劲一心只想着玩。这是一只懒惰又嘴馋又喜欢拍马屁的猴子,而且没有追求没有抱负没有理想,怕是长大了也没有甚么出息的——谁说的?那可不一定,反正一百零八以为自己本领大得很,再说一百零八又会变化……

    一百零八吱一声大叫蹿下树去,开始在地面上草叶里头低头乱翻。

    然后举着一个小木棒,开始跟着比划跟着练了起来!

    又觉不美,于是换了个长一点的。

    还是太轻,所以又换了一个粗点儿的。

    怎么高低左右就是不趁手儿呢?一百零八生气了!再找!

    找罢,林子大了,甚么棒子都有。

    也许等它找到了金箍棒,就会一下子变得有出息了!

    就变成孙悟空了。

    “希律律”一声长嘶,远方坡顶上一匹马儿人立而起,蹄扬青天踏白云,望来气势不凡声威凛凛——时间定格,那是zì yóu的身影,那是骄傲的映像,那是一副酣畅奔放的图画——旋即前蹄重重踏落,踏破凝定踏破虚幻,踏碎羁绊踏碎牵扯,静静望过一眼,只一眼,倏尔扬起四蹄轰隆隆隆绝尘而去——

    自是青云。

    青云不知疲倦地奔跑着,似乎脚下有着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路。即使前方没有路,青云也要奔过闯过踏开一条路,只因身后有一支无形的鞭在无情地抽打着青云——那是理想,那是梦想,那是渴望,那是希望,那是zì yóu野xìng的血脉骨髓之中的傲xìng共同交织的鞭啊,催促着青云冲破天地甩开宿命闯出一条自己的路,找到那份属于自己的,光荣!

    长长青鬃飘扬如旗,青云化身飞矢流星,穿过岁月穿过风霜,穿过光明与黑暗,穿过记忆的长河——

    六出同开时,天地复一统!

    风冷雪霁,皑皑天地间凛冽的狂风呼啸悲号,卷起雪雾茫茫和着枯枝败叶其舞,彻骨的寒意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处处萧杀!处处肃杀!处处威杀!天威难测,看他平淡温和忽而肆虐狂发作,谁个不服!雪洁白,又是素白,美丽却又苍凉,无情地掠夺着生机目送着死亡将心头一丝温暖残忍地抹煞!

    似是。

    而非。

    雪是温暖的,寒冷不过表相。雪是被,覆盖大地送来温暖,冷的是自己。雪是水,滋养万物带来生机,化的是自己。天地本有情,看似无情只是看似无情,而已。正如酷暑尽时便会有严寒,而寂灭之时也会有新生。雪是温暖的,雪是冰冷的,看是哪一面。天是无情的,天是有情的,你看哪一面?

    依然青翠缀于素野,一点,一点,又一点,那是苍松青柏。峥嵘的身姿与顽强的信念,使其不畏严寒不改颜sè不易志气,为这荒凉广漠的天地妆点出点点生机,一点,一点,又一点……

    还有一点。

    青。

    在动——

    那是青云。

    青云一如既往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就像一直一直在那里奔跑从未离开——只将身后扬起的尘埃,化作,雪屑。山坡最高处青云蓦然停下,又向那里望了一眼,只一眼,便又泼刺刺刺四蹄翻飞踏雪而去——

    他不在那里。

    说来青云有些时rì没有见到他了。可是青云不想他。青云原本是一匹骄傲的马,现在是狂傲。谁个跟不上青云的脚步,青云就将他远远地甩在身后——那只能怪他自己,谁又叫他自己没本事呢?而傲慢往往代表着孤独,青云也是一匹孤独的马。可是青云不在乎,因为青云心中有一个梦。追求梦想的过程是快乐的,哪怕再寂寞,哪怕再孤独。

    然而青云还是停留片刻望过一眼的,虽只一眼——

    青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

    想他。

    青青长鬃依然如旌旗般招展飞舞,鲜活又生动,悦目更夺目,成为茫茫山野之中最独特的一道风景!的的蹄声响彻天地之间,打破静寂沉寂孤寂死寂——那是四蹄捶击的大地之鼓,那是热烈奔放的zì yóu之歌,伴着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的战斗之舞——

    唱响永恒!

    “服不服?服不服?你你你,还有你,你服不服!”一百零八吱吱叫着四下指点,吡牙咧嘴态度嚣张!

    用一根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的木棒。

    林子里一众猴子挤在一起取暖,目光呆滞地看着它——这个猴子是越来越没个猴样儿了,整天身上带着个棍子,吓唬完这个招惹那个,眼看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那也没办法,不服不行,这家伙背后有个历害的大王给它撑腰,而且那棍子就是大王赐给它的权杖,谁要是真个不服一棍子上去给你来个头破血流还没地儿说理……

    “服了,服了,我们都很服。”一众猴子无奈说道。

    一百零八满意地叫了两声儿,低头把棍子插在腰后,然后潇洒地一甩袖子,大摇大摆地走开了。岂止有权杖?还有腰带呢!还有大衣呢!一百零八早就已经鸟枪换炮,威风神气地到处显摆——甚么?擀面杖?麻绳一根?还有别人用过的破褂儿?那又如何?你有么?你有么?你你你你们有么!这是谁又眼红了!不服吃俺一棒!

    哎——

    一百零八挑了处干净背风的树后坐下,接着大生闷气!

    不要看一百零八八面威风风光无限,其实一百零八也很烦恼,一百零八也是有苦衷的!大王已经很多天没有来了,一百零八很想他。大王不来,没吃又没喝,冬天来了,山果也没了,一百零八只得啃树皮吃草根……没劲!一点儿不好玩!这样的rì子是多么悲惨啊,又无聊,烦死了烦死了简直烦死了!

    所以一百零八表面风光,其实心里也是很郁闷的。

    他要是再不来,一百零八就不爱他了!

    就像不爱又香又嫩油又多的烤鸡屁股那样,不爱他了!

    一百零八越想越生气,猛地大叫一声抽出棍子叭叭狠抽大树!

    结果。

    一大蓬积雪落下,将一百零八埋了。

    鸡屁股!鸡屁股!你个鸡屁股!一百零八吱哇惊叫着蹿出雪堆爬到另一个树上,指着那树大声喝骂!

    骂完却发现自个儿两手空空,宝棍竟然丢了。

    咦?

    赶紧找赶紧找!

    没有没有没有!

    一百零八快要哭了。

    棍子,棍子,棍子,我的棍子呢?

    棍子不见了。

十八 花开又是一年

    墨莲花又开,佳人何时来?

    柳梢柔柔拂chūn水,晕影对拨无声弦,鱼嬉莲儿蛙声紧,一方自在艳阳天。白云yù映无着处,碧水宛然生娇艳,绮红偎绿不是俗,正当看我满池莲。姹紫嫣红多秀美,白里透红更明媚,鹅黄淡红是清丽,火红又缀粉白间,正是草木繁荣百花怒放时节,一池莲花开了个淋漓尽致热烈灿烂——

    红者居多,清丽者有之,艳丽者有之,秀丽绮丽瑰丽种种不可胜数。自是红花尚须绿叶配,无数伞盖般的硕大荷叶静静舒展铺满水面,其上万千亭亭枝蔓将那美丽托拱,碧波映衬之下尤显绿的更绿,青的更青,满池花朵更是五彩缤纷绚丽无比。这是水上的花园,这是自然的造化,这是天地间难描难画无法言喻的美,使人赏心悦目流连忘返。

    使人忘情!

    何况其中还有那奇异的,墨莲。

    是年墨莲花开两朵,一朵在东,一朵在西。

    花开是两朵,相望不相依,可成双?池畔是一人,相守复相望,可成双?是谁临水dú lì悒悒不乐,喃喃自语心神不宁,不将,不将,不将这眼前的一切美好放在心上?花开又一年,墨莲也成双,那时三生石前二人的约定犹在耳畔回响,无数的牵挂万千的惦念,铭心的相思刻骨的柔情,情情情,还是情啊,而这一份情——

    又怎能忘!

    谁个……

    自是方殷方道士,又在这里苦苦等候心上人了。话说这本是墨莲花开第三天,可是也禁不住他天天天天的来,这也是他连续来的第十八天了。当然方道士这都一年没见着心上人了,自是rì思夜想魂牵梦萦,心里头那份儿迫切和急不可耐的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可是,可但是这般不吃不喝也不动棍子一般地傻戳在那儿,那就不能理……

    来了!

    来了来了来了,说来了就来了!

    方殷斜过一眼,大声喝斥道:“你来做甚么?去去去,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一百零八拎着一根棍子走过来,人模猴样地往地上一坐,一吡牙——

    乐了。

    一百零八就不能理解,这么好的天气不去打鸟儿打兔子不去吃肉喝酒不去玩,跑到这里来傻站着干什么?这纯粹是没事儿找事儿瞎耽误功夫儿!尤其可气的是,一百零八那么爱他,他竟然不愿意带着一百零八来——当然一百零八很生气了,他不让一百零八来,一百零八偏偏要来,而且来了就不走!就是不走!打死也不走!

    佳人没等到,猴子天天来,话说这也是一百零八来的第十八天了。

    哎!

    方殷叹一口气,无奈说道:“一百零八,我在等一个人,你自己去玩吧,我想一个人静……”一百零八大叫一声跳了起来,连连以棍大力击地表示强烈地抗议,一张小脸儿看上去是那样地不乐意!

    “好罢,你不走,我走!”

    “去去去,别跟着我!”

    “不听话是罢?小心我打你屁股!”

    “一百零八,我再jǐng告你最后一次……”

    一百零八跟上。

    一百零八跟上。

    一百零八跟上。

    一百零八跟上……

    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如同一个小尾巴,一百零八拼着屁股被揍红也要跟着他,哪怕是死要跟着!一百零八最大的乐趣和生命中唯一的理想也是活着的理由就是跟着他,和自家这个亲爱的老大在一起。

    混!

    方殷坐下,烦道:“一百零八,你去死罢!”

    一百零八对坐,不语。

    你说这叫……

    方道士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盘膝静坐。

    又是一年过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许多事情都变了,变了,变了很多……就像一百零八,由原来一只乖巧听话的好猴子,尽管有些小缺点,也是一只可爱的小猴子,你瞅瞅现在变得,变得嘻皮笑脸又死皮赖脸,生冷不忌更不知死活,整天拎个棍子东游西逛像个二混子一样,你说这叫甚么事儿,你说这事儿又……

    这是为什么呢?

    方道士就想不明白。

    其实这事儿也可以理解——

    既有二混子,必有大混子,事情就是这样子。

    简单。

    心中忽然宁定,纷乱化于无形——

    虚灵顶劲气沉田,含胸拨背意内敛。田是丹田,意是意念,意息相随气沉于丹田,固守,复行于周身经脉诸小周天,返于丹田,吐纳……此为下丹田,《难经》有云:下丹田乃xìng命之祖,生气之源,五脏六腑之本,十二经脉之根,yīn阳之会,呼吸之门,水火交会之乡。如是循环往复,渐次使得丹田孕养留存真气,功行rì久,丹田元气充实旺盛,加之意念愈发jīng纯凝炼,从而意动气使内息初成。待得经络畅通功行体内大周天,可谓小成。其后人体之气与天地自然之气贯通,气随心意收于内而发诸于外,方道有成。

    老子曰:虚其心而实其腹。上虚下实,此道家不易之理。心为心意,略着微着,若有若无。腹即下丹田处,气息贯通之时下走落地生根,上行身轻如燕。道是如此,成之不易,武学之道渊深如海,唯有勤加习练用心体悟,才能得来——

    这也是道,得道的道。

    方道士在练功,端坐那里面sè宁定气息绵绵,似乎是得道了……

    当然得道不是那么容易的,苦苦修行一年辨经认脉习练功法,此时方道士总算是过了丹田沉守动三关,将《三清真鉴》修至上清境,功行小周天——是快还是慢?不快也不慢,玉清之境不过根基,旁人习来也是大抵如此,或快一些,或慢一点。快也好,慢也好,如今的方道士总算是入门儿了,而且终于搞明白了一件事情——

    自己不是天才,自己也不是蠢材,自己只是一个平常人。

    而已。

    对于一个自是为是自命不凡自诩天才的人来说,这委实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何况距离中秋比武不过几个月了,时间紧任务急,方道士沮丧懊恼之下,自是对自己非常之不满意!可是又能怎么办呢?没有办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据说三生峰姓岳的那个已经修至真鉴太清境,到时候儿对上他还是一点儿胜算也没有,何况在那之前还要和别人……

    怕是连个挑战的机会都

    多少次心灰意冷,多少次想要放弃,多少次告诉自己算了算了不如就这样算了罢,可是,却,不能——又怎能!放弃就是失败,失败就是失去,失去她,失去所有,失去一线生机!那样不如去死!方殷不能放弃,方殷不愿认命,方殷一心盼望出现奇迹!幻想也好,做梦也罢,方殷还是必须赌上这一把哪怕用命!

    拼一下!

    可是方殷还是怕,方殷知道自己不如他,而且差得太远太远,那个希望是多么的渺茫多么地令人无法正视,几是万中无一!

    这可怎么……

    哎!

    这一年方道士想得很多更明白了些什么,这一年方殷终于开始寻找自己开始用心去做。可是这一年的他,所以并不很快乐。长大,长大,长大一点也不好玩。就像一百零八,渐渐长大慢慢有了自己想法的一百零八,不好玩。

    一百零八吡牙咧嘴又蹦又跳,喉里呜呜低吼表示十分不满,忽又绕着方道士连连转圈,将手中棍棒左右乱抡吓唬人……

    方殷只不动,似是不知不觉。

    一百零八独自折腾片刻,又呼呼喘着坐在对面闭了眼睛作练功状……

    猴子再像人,也是猴脾气,没等一口气儿喘匀,又被旁边儿树上的一只大鸟儿……

    鸡屁股!一百零八大叫一声,扔了棍子急急火火蹿了过去!

    练功的好处就在这里,方殷自是看不见,方殷也似听不到,方殷浑不着意只在感知着体内气息的运行,沉醉于四肢百骸经脉气血的鼓荡充盈,沉醉于气息贯通每一条脉络的奇妙滋味,沉醉于内息一丝一丝慢慢茁壮起来的满足感成就感,忘却了烦恼忘却了担忧忘却了快乐和不快乐——

    当一个人全身心投入一件事情的时候,那他就是快乐的。练功是这般,习剑也是这般,只有在这些时候,方殷才是快乐的。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无论如何方殷在这一年当中,即使不是很快乐却也得到了很多——开始去想,开始明白,开始认识自己开始用心去做,这又怎会不是一件好事?还是那句话,万事开头难,方道士尽管没有开一个好头儿,可是方道士毕竟还是开了头儿,很好,很好,实在应该说是可喜可贺!

    有得必有失,有失才有得。

    忽然风起,拂动额角一绺长发。

    旋即发梢被捏起,轻轻扯向头顶。

    “一百零八!再闹打你屁股!”方殷闭目低喝,又将眉头蹙起。练功不是睡觉,哪怕不看不听,不着意处却也自有感知——

    指尖微凉,轻轻掠过。

    霎时心儿“砰”地一下大跳,方殷猛一激灵不觉中抬起眼皮——

    她?

    是她。

    果然是她!

    分明两世界,只在一刹那!

    顽劣的小猴子不见了,换来一个花样的大姑娘!

十九 一百零八之死

    似曾相识。

    在那一瞬间,方殷几入梦中,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这突如其来的四个字——

    似曾相识!

    还是那白嫩的脸庞,还是那乌黑的长发,还是那新月般的眼眸,还是那秀气的鼻与嫣红的唇,是她,是她,她穿了一条浅绿长裙与一件鹅黄轻衫,静静立在眼前就像一朵美丽清新的荷花!可是,可是,此时竟然有些陌生,任那千回百转梦里梦外的思念却是记不住的容颜,而一朝真真出现眼前……

    方殷不能说,她也不说话,两个人一坐一立静静对视着,额边那绺散发仍在手中不曾拢起。非但有些陌生,竟然更似生分了!一年未见,那是多久?没有多久,三生石前种种似在昨rì,又是很久,似是过了三生三世……

    蓦然心中悲恸,无数委屈辛酸激动狂喜千般莫名情绪涌将上来,登时百味陈杂!万句话要说,却开不了口说不出一句,哪怕一个字也……

    方道士眼圈儿一红,泪眼朦胧又是哽咽。

    袁嫣儿扑哧一乐,嘻嘻笑道:“坐好,不许哭。”说罢伸手轻轻拔出发髻上的木簪,细细将那络长发拢起绕啊……

    绕。

    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动作还是那样轻柔,就连风儿也变得那样轻柔。

    佳人就在眼前,只闻馨香淡淡。

    方殷已是迷乱,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虚幻,一颗心狂跳之后似乎忽然又找不见了,只想,只想,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天长地久还是曾经拥有?劳燕分飞还是生死白头?这是怎般甜蜜喜乐与痛苦忧患纠缠交织的情感啊!不如就在这一刻,留下时光不再走——可惜时光还会走,正如青丝变白头,留不住,还是流……

    “你不听话,怎还是哭了!”袁嫣儿簪好发髻,摇头注目开口。

    泪水流下,时光倒流,方道士已然又变回一个呆子,一只呆头鹅,不会说话不会笑,只会呆呆地哭!

    袁嫣儿轻哼一声,转过身:“你哭罢,我走了!”

    转身是转身,自是不会走,方道士rì思夜想好不容易盼来了心上人,这般给弄哭了就走人那也太不厚道了……袁嫣儿明白,方殷也明白,方殷猛然立起,只是想要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哪怕之前将这场景想了千百回,到头来竟是尽数忘记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模样——

    竟是无话可说!

    怎会如此?又怎能如此!

    方殷又是懊恼又是焦急,而急恼之下更是说不出话!

    袁嫣儿转过身,微笑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叹口气。

    这实在有些尴尬!

    懦夫!可恼!

    急死个人!

    不能!

    说!

    方殷低下头,嗫嚅道:“你,还好吗?”话是问出口,伊人却不答,袁嫣儿抬头默默看他半晌,轻声道:“你瘦了。”方殷茫然抬眼,一时又不知该要说些甚么,只是看着她,胸口起伏目光闪躲。袁嫣儿展颜一笑,绚如chūn花:“却也更好看了。”好看么?好看。方道士本就长得俊,瘦一点便是清俊了,很有男人味儿的……

    “你,更好看!”

    得到了心上人夸奖,之后自然是对夸,话是没有错,换个花样儿嘛!词儿呢?句呢?诗辞歌赋呢?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举世无双惊若天人美胜天仙天上地下第一大美人儿呢?风流才子呢?哪儿去了?这都哪儿去了?没了没了全没了,才子变回傻子,可恼笨口拙舌,真个没出息恁地不争气!

    还是一只呆头鹅。

    二人相对无语,气氛清冷尴尬。

    空自想了千百八遍,未料竟是这种结果!没话说,没话说,就是没话说!说什么呢?我想你?我爱你?梦里醒时都是你?不成不成,唐突了,冒失了,一说她会生气了!难不成说吃过了没,啥时候儿来的,走了这么远的路累坏了罢!不成不成,还是不成,那样多虚多客套,说了也白说,还不如不说——

    方殷忽然恨自己,在心里痛恨着自己,恨不得啪啪扇自己两个耳光,然后转过身扑通一声跳到水池子里!灌木丛里簌簌一阵乱响,一百零八急急火火蹿将出来,吱吱叫着飞快从两人中间穿过,旋即在地上低着头东找西找!鸡屁股飞跑了!棍子却又不见了!你说这叫甚么事儿!一百零八呼哧带喘转悠了一通,又立在那里连说带比划,撅嘴瞪眼吱吱叫着大发脾气,看上去还是那样满脸不乐意……

    袁嫣儿不由失声而笑,好奇地打量着这只穿了衣服的猴子。这一次,却也来得正是时候儿!方道士松一口气,伸手指道:“那里。”棍子就在那里,一百零八看不到,只是一百零八看不到而已。一百零八欢叫一声冲过去抓起棍棒,又疯了一般冲到袁嫣儿面前,吡牙咧嘴作凶恶状,呼呼抡着棍棒以示恐吓!

    你看!你看!罪魁祸首找到了!就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是她害得一百零八想要吃喝玩乐却没有人陪!滚开!去死!没有人不知道老大的最爱是一百零八!可是现在看起来好像有点儿不妙!这样!就这样!只要打跑了她,那么——

    老大爱她,一百零八可不爱她,一点儿都不爱!因为一百零八心里比谁都明白,她,正如那些猴哥爱着的猴姐,如果坐视不理,她是会夺去一百零八的最爱的——

    她是一个母的!

    “你是一百零八,对么?”袁嫣儿笑嘻嘻说一句,蹲下身子亲切招手:“过来过来,让我瞧瞧,好可爱的小猴子嘻嘻!”瞧个毛!你才是猴子!你个母猴子!一百零八即便听不懂她说的话,可也看得出来她的意思,这就叫做无事献殷勤,非jiān即盗!一百零八并不理会,仍然凶巴巴地抡着棍子满脸满眼都是敌意!咦?她怎知一百零八叫作一百零八?一百零八并没有见过她,这是谁说出去……

    这还用说!自是一百零八最最亲爱的老大嘴不把门儿,早就将一百零八的所有情报出卖给了她,以博心上人一笑——

    看罢!果然很危险!正如同被猴儿姐疯狂爱着的猴儿哥,早就忘记了……

    一百零八危险了!

    “一百零八,你自己去那边玩,别在这里添乱!”老大发话了,一脸不耐烦。看罢!看罢!果然!果然!一百零八最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很不幸地,这刚刚给他活跃了气氛打破了僵局,用完立刻翻脸立马儿轰走一点儿情面也不留!你这不是过河拆桥么?你这不是卸磨杀驴么?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你当这是耍猴儿么!一百零八算是明白了,甚么?叫做,重sè轻友!

    一百零八坚决不走,而且大叫大跳大力抡棍,表示严重不满以及强烈抗议!

    然后就累得不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呼喘粗气。有什么样的老大,就有什么样的老二,袁姑娘却也不敢过于招惹这只半大不小看上去有点儿二的猴子,只笑了笑,轻声问道:“方殷,我们再去看一看三生石,好不好?”好好好,方道士连连点头——只要心上人在身边,莫说三生石,天涯海角也是去得!自然是好,又有什么不好?何况这一个“我们”,哪怕上刀山下油锅也是去了!方道士忽然找回了那种熟悉又亲切的感觉,心里觉得很美很甜蜜!

    那就走罢,说走就走,二人结伴而行,眼看双双离去……

    一百零八跟上!

    一百零八跟上!

    一百零八跟上!

    一百零八坚决跟上!

    一公对一母儿,想必没好事儿!想要甩下我,没门儿!一百零八早就识破了二人的诡计——这是嫌一百零八碍事儿,想要甩掉一百零八了!当然,想得美!那是不可能的!一百零八紧跟慢跟明跟暗跟拎着棍子……

    咦?棍子呢?棍子怎又没了?

    奇怪!

    罢了,跟上再说!反正想要甩掉一百零八是不可能的,死活也要跟着!甭管好事儿坏事儿,跟上去搅黄了它!想要和一百零八争宠想要夺走一百零八的最爱?哼哼,那是做梦!要知道一百零八并不是一个,善茬儿!可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

    一百零八很聪明,一百零八更无赖,一百零八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们的!可惜天底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儿,而且这个事儿也实在是,绝对不能让它跟着搅和,你看老大已经生气了已经发火儿了已经就要翻脸了,一百零八还是没有眼力还是不知死活还是在后面非得跟着……

    哎!

    最后的结局是:一百零八死了。

    当然干掉它的是它最最亲爱的老大,方殷方道士!

    甚么是兄弟?甚么又是义气?

    那可真是下了毒手啊!

    所以说有些事情是绝对绝对不能去做的,譬如一百零八。一百零八的死因是没有摆正自己的位置——虽然说方道士是老大,一百零八是老二,可是当老大的老大来了的时候,一百零八就是小三儿!

    咎由自取!

    ——这是他的原话。

    真是可怜。

    ——这是她的说法。

    一百零八死不瞑目!

二十 星语

    一百零八用仇恨的眼睛瞪视着这个无情的天地,蓦然凄厉大吼一声,久久露出血红的牙龈森森的白齿!这句话的意思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怎能这般对待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恨他,一百零八恨死了他,没有天理,没有地理,没有公理也没有母理,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道理!一百零八如此爱他,可是他却这样无情无义地对待一百零八,一百零八发誓不再爱他——

    绝不!

    绝不的意思就是说,一百零八还没有死。

    当然这绝不是开玩笑,一百零八虽然没有死,可是一百零八也快要死了!一百零八已如鱼在砧板,尽管能够动弹却也无力挣脱,只能等待着死亡等待着被吃掉的悲惨命运。天黑了怎么办?狮子老虎来了怎么办?一百零八使足力气拼命一挣——

    此时艳阳高照,可是天总会黑,狮子老虎没有,可是还有豺狼!一百零八动弹不得,一百零八无法挣脱,天黑了,狼来了,一百零八快要死了,也快要哭了……

    现在的情况是,一百零八被自己的腰带,也就是麻绳绑在树下头。

    树干上。

    等死。

    这还有活路么?这根本就是谋杀!这可真是不像话……

    好狠!好狠!算你狠!等着瞧——

    一百零八恨啊,一百零八简直恨死他了!一百零八咬牙切齿恨恨决定,回头就把那个狠心又负心的老大干掉,然后自个儿当老大!是你不仁在先,那就休怪我无义,谁个敢这般欺负一百零八,那么他的下场,哼哼,必定是个死!一百零八连连猛挣,试图脱身,然后追上去,报仇!一棍子打死他!对了对了,棍子呢?棍子棍子棍子,棍子找不见,挣又挣不开,一百零八气急败坏却也毫无办法,折腾半晌又累得呼哧带喘眼看就要不行了。

    脑袋耷拉下去,一时悄无声息。

    三生峰上,三生石边,二人坐着说话,有一搭没一搭。

    “方殷,一百零八给你绑在那里,会不会——”袁嫣儿担忧道。

    “不会,死不了,放心罢。”方殷没心没肺道。

    “你这人!一会儿天就黑下来了,那里……”袁嫣儿拢紧双臂缩起肩膀。

    “你是冷么?等下——”方道士关心又体贴,赶紧脱衣服!

    “你……我……哎……”

    又是黄昏时,山风透薄衫,盛情犹可却,送来是温暖。脉脉人不语,双双又无言,只看,只看,将看不看,还是不敢。是谁眼神慌乱低了头?是谁心头火热不畏寒?三生峰上,三生石畔,朦胧之中还是朦胧,朦胧的心思又有谁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无人可知无人不知,说的还是——

    心事。

    山还是这山,水还是这水,石还是这石,人还是这人。人也见了石,石也见了人,再见,一般。人影依旧依稀不见真人真容,烟云雾霭不过将那往事重现,恍若一梦,梦醒一年。不变的是心,变的是心事,这一次方殷的心里很平静,就好像知道了那是自己的,宿命。方殷不去想,也来不及去想,说了很多,又似乎没有说过,方殷只恨时光无情匆匆流走无法将之挽留,只是,只是,不想让她走。

    “这山中虎豹猛兽不见,鹰鹫也是稀有,前年来了一群土狼也给我打跑了,你说,谁会吃它?”它是一百零八,这是没话找话,袁嫣儿笑道:“只你不吃它,确也没人吃它。”方殷哈哈笑道:“这猴子平rì里顽皮得紧,不教训一下它就不长记xìng哈哈!”袁嫣儿掩口轻笑:“就像你当年那样顽皮,是么?”方殷一怔,旋即讪笑道:“是,是,差不多罢,哈哈!”

    二人相视一笑,又将那时想起。

    “方殷,你道这附近为何凶兽猛禽鲜见?”袁嫣儿笑着问道。方殷摇头:“我怎知道?说来当真是,奇怪!”你不知道,我却知道——袁嫣儿点头说道:“是宿师叔,我爹爹说的。”宿老道?是了!原来是他!方殷恍然笑道:“是他是他,果然是他!我早猜到是他,问他他又不说!这人……”

    “宿师叔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当年的他也如你这般,你,知道么?”袁嫣儿摇了摇头,轻声叹道。方殷嘿嘿一笑,不以为意:“如我这般胡闹?如我这般没用?还是如我这般不知上进?”袁嫣儿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天:“方殷,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听好——”

    天sè已然不早,方殷自是恭听。

    “在那一年,也是中秋比武,我爹爹是第一名。”

    方殷微微一惊,旋即释然笑道:“我就说!历害历害,有道是名师出高徒,不如你去比一下,也夺他个第一!”袁嫣儿摇头道:“我武功不成,我也不愿意学那,可是你听好——三年之后的比试,夺魁的是上清掌教沐师叔。”

    沐老道?老杂毛?方道士好久好久没见着他了,几乎已经将他忘掉……

    他?是他?方殷一时愕然,复又恍然——

    也难怪,他是掌教。

    “又是三年过去,最后的一次比试,有一个人打败了我爹爹,又打败了沐师叔,独占鳌头却又,你猜猜他是谁?”

    “这,我怎知,他是?”方殷愕然,不解。

    “方才你便不知,现在还是不知?”袁嫣儿微笑,将头轻摇。

    胸中砰地一跳,方殷瞪大眼睛:“难不成是宿老道!”就是宿老道,就是宿道长,还是宿师叔——袁嫣儿认真道:“正是宿师叔。”方殷久久无语,心中大为惊诧!说是出乎意料,不过也有道理,回想其人其事——宿老道在方殷心里本就神神秘秘古怪异常,是个神道儿人,无论他做出什么事情却也……

    方殷笑着点头,似乎感慨颇多。

    袁嫣儿起身,注目而视,柔声说道:“方殷,你还是不明白,沐师叔当年懒散骄狂耽于玩乐,也是一个后学末进曾经被别人瞧不起,可他现在是掌教。宿师叔当年为人更为狂妄,终rì游走山中四处取乐散漫更甚于他,那又如何?方殷,只要肯上进,不怕早与迟,我提到他们,说的正是你。”

    方殷静静听着听着,心中忽然豪情涌动:“我明白了!我也成,一定!”

    袁嫣儿轻轻点头,笑笑:“天黑了,我走了。”

    天是黑了,也该走了,可方殷心里还是万分不舍:“我,我再,再送送你。”

    送别离,伤别离,一别经年又别离,何时厮守不别离?路在前,路在后,只恨身后路太短,前方有路不得走!小山头,是个小山头,已见灯火阑珊屋舍隐隐,就在这里,还是分手。是不舍,仍不舍,不舍她也要走,香肩窄,青袍宽,尤显风姿楚楚。楚楚动人,窈窕有几分?窈窕淑女,君子怎不求!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呀不要走——

    又怎能说出口!

    人别黄昏后,月上小山头。

    人走,衣留。

    “等下——”

    袁嫣儿转身一笑:“还有事么?”

    “我……”

    “不早了,回罢。”

    “我……”

    “我知道,我走了。”

    “我念诗给你听!”

    佳人翩然回返,微笑如花:“说来听听?”

    月如银轮明如镜,照得天地水般清,眉目宛然俏生生,更显姑娘水灵灵。方道士一时心慌气短脸红脖子粗,好在是早有准备,念诗,念诗——

    玉肌冰作骨,秋水以为神,

    未舞影绰绰,无声意真真。

    千古咏明月,孤星谁人问?

    不若寄云衣,披却在一身。

    默然半晌,袁嫣儿低头轻声道:“真是难为了你,我,我……”

    可不是难为了方道士么?人家来个望月,他就来个咏星,人家借月咏志,他就寄衣送情,左右不能让别人给比下去,明争暗抢的可谓是用心良苦了!这也好,应情又衬景儿,不赖不赖,才子就是才子,这下袁姑娘……

    却也难为了袁姑娘。

    要哪个?英雄还是才子?不要哪个?才子还是英雄?那个是好,说来话长,这个也不赖,刚刚又表白,怎么办?怎么办?袁姑娘一时很是为难,犹豫了么?犹豫了!有主意了么?不知道。反正方道士不知道,姑娘家的心思就像天上的云一样虚无缥缈——罢了罢了,不久即知,正是月圆之时,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还事儿还是有点儿……

    “过了中秋,我来找你。”

    袁姑娘留下一句话走了,或者说是,跑了,似乎哭了!

    到家了,到家了,那里是她的家,那里有她的父母她的家人,只得默默看那身影消失。

    方殷已然无法再追,想着去,又不敢,一颗心却似随着她……

    也不知独自站了多久,伴着当空的月。

    满天的星。

    终于慢慢转身,失了魂般地走。

    一路向着百草峰。

    果然可恨!果然只有母理没有公理!果然重sè轻友没心没肺硬是亲手置兄弟于绝境而不管不顾……

    一百零八死定了!

二十一 说道说道

    “成不成?”

    “成?”

    “不成?”

    “快说快说你快说!”

    “到底成不成?”

    “这跪也给你跪下了剑也给你拿来了,你这又……”

    “我求求你了,你倒是说句话啊!”

    与这宿老大说话甚是费力,任你心急如焚百般求肯,他自不紧不慢只顾坐着喝酒。

    把玩着一柄剑。

    “墨练墨莲,奇花异剑,呃,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宿道长抚剑自语,好似两只耳朵没有听进去一句话,完全不理会跪在地上苦苦求肯的方道士。男儿膝下有黄金,这般跪他作甚?自是有求于人,而且这个事儿……

    非他不可!

    一年之前是这般,过了一年还是这般,心也收了,功也练了,可是方殷知道自己还是,丝毫没有胜算。一个人知道得越多,就会知道自己不知道的更多,就像修内功习剑术,此时方道士是入了门儿,可是入了门儿才发现里面天大地大,而自己和人家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这是一种进步,可也实在打击人!

    只有靠宿老大了,他一定有办法!

    方殷直直跪在地上,愁眉苦脸又装可怜。宿道长以指轻弹剑身,铮铮有声:“这把剑,借我玩儿两天。”好好好,只他答应,便是给了他也成,方道士连连点头接着哀求:“你教我,成不成?”宿道长点头道:“成。”不说是不说,说来干脆利落,方殷闻言一怔,却又不敢信了:“真的?成?”宿道长放下软剑,端杯喝一口:“也不成。”

    “你!”方殷怒气上涌,跳起来大叫道:“你这是给脸不要,整rì里就知道装神弄鬼,哼!妖道!”宿道长微微一笑:“你装我也装,大家都在装,跪我我自不理,骂我我也不妨。”这事儿确也不怨人家,这回是某人自己要跪的,方道士一时无话可说,大生闷气却也拿他没办法。

    宿道长淡淡道:“说说,要我教你什么?”

    方殷心里一喜,连忙道:“教什么都成,只要能打败他!”

    宿道长摇头道:“是你去打,又不是我去,我可保不准——”

    “只要有一线胜机,就成!”

    “我想想,呃,什么叫做一线?”

    “一线就是一线!你又来……”

    “多宽?多长?多高?多厚?什么样的线?红的黑的黄的白的?”

    这人说起来那是相当的不靠谱儿,你说东,他指西,你要狗,他给鸡,但凡方道士自己还有一丁点儿办法也不会来求他了,向来如此!可惜方道士自己连半丁点儿办法都没有,而如今距离中秋比武已经只有,三个月!方殷无可奈何,伸手指道:“看罢,就像那个一线——”

    墨练静静伏于桌上,笔直伸展,剑身窄窄正是一线——

    “明白了。”

    宿道长点头,凝视思索,竟似当了真。

    全是废话,说了也是白说。方道士见状心中悲苦,唉声叹气间忽又想起一物:“你等等,给你看看,这个!”是那包袱,被吕老道没收的包袱,当年方道士曾经苦苦寻找也找不到的包袱。说来也是气人,其实包袱就在方道士的隔壁,几年来不过一墙之隔!罢了罢了,那些并不重要,如今的方道士便是赶他他也不跑了——

    物是人非,早已。

    黄金白银光晕夺目,紫sè貂皮依然光鲜,却不是,却不是,却是那卷泛黄麻纸——

    “你看!你看!”方道士郑重打开铺到桌面上,面sè期冀。看着麻纸,想的却是老薛,在方殷的心里大胡子老薛正是一个武功盖世的大英雄,尽管有些不着调,此物为何?修练内功之法,老薛必有深意,方道士今rì来时匆匆看过几眼却也看不出甚么门道儿——正好拿来给这神道儿的看看,只盼是使人一步登天天下无敌的大大的,神功秘籍!名字叫甚么来着?

    却也忘记,早已。

    只是屏声静气。

    宿道长扫了几眼,面无表情:“哪里来的?”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

    “别人送给我的,说是甚么青,青,甚么录来的。”

    “青冥天录。”

    方殷一拍大腿:“正是!”旋即瞪大眼睛,直似见了鬼:“你,你怎知——”

    说来话长,那就不说。

    宿道长低头去看,又不说话了。

    “好不好?好不好?是不是很历害的武功!你说你说你快说!”果然神道儿,竟是个识货的!方道士自是急不可耐,连连催促,催促,催促!

    却见!

    不见真人面容,但见眼泪一滴!

    一滴,两滴,三四滴。

    滴滴落纸上!

    哭了?

    怎?

    方道士呆若木鸡,实在无法形容,心中那是怎样的惊异——他也会哭?他怎会哭?他怎就哭了!着实是白rì见鬼!邪了!

    老大?

    老大?

    老大你——

    老大!

    忽地一抬头,泪眼笑对天!宿长眠纵声大笑,神情张狂高声语:“可笑,可笑,可笑情为何物?生死相许怎生许!可叹,可叹,可叹缘为何物?生生不死亦不休!缘尽人见人不见,缘来是你就是你!哈哈哈哈,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天意,天意,天意也是个屁!哈哈哈哈!”

    疯话没说完,屁话又来了!

    方道士早就,完全,懵了。

    迷茫中只见那人抄起酒杯一饮而尽,神情狂傲更嚣张:“来来来,你说胜他一线,咱就胜他一线!去去去,打他个人仰马翻,又有甚么了不起!”方道士给他搞得云里雾里北都找不着了,听见这话心里反而更没底:“你,你,你说甚么?我成?”宿道长啐一口,怒道:“恁没种!说了你是一头驴!但你有副驴脾气,就成!”

    方殷呆呆看他半晌,忽然拿起桌上酒壶倒满一杯,又猛灌一口,一样哈哈大笑:“我偏不是驴!却也驴脾气!那又怎样哈哈哈哈!”

    “哈哈一样!干!”

    “干!”

    “再干!”

    “倒上倒上!”

    “干!”

    于是乎,就把那人干掉了!

    那自是醉话梦话疯话屁话,酒喝完了,杯干壶干,不过喝了一场糊涂酒而已。

    风动草木,其声簌簌,似笑,似笑,嘻笑嘲笑还是,耻笑。

    “收起来罢。”宿道长静静说道,脸上泪痕已风干。方殷抄起麻纸,皱着眉头:“究竟好是不好?”宿道长一笑:“有人半生都毁在它身上,你说好是不好?”那是不好了,还是没有用——方道士一时气沮,低头将纸卷起。宿道长又是一笑:“那人却是毕生奉其为神明,你说好是不好?”这是说好了?还是不知道!方殷系好包裹,皱眉挠头:“那人是谁?怎地这般死脑筋!你说到底这东西……”

    “是我师父。”

    方殷再怔住,脑子又迷糊。

    他的师父?那又是谁?老道?老老道?老神道儿?道可道非常道……

    苦苦思索,似乎是听老薛说过?

    “莫管它好是不好,此时你也用不上,这样,我便教给你一点点——”宿道长拍拍方道士肩膀,眨眨眼睛:“花招儿。”求的是甚么?求的就是花招儿!这条路是不通,刚好走那一条!方道士闻言大喜,登时将那些乱糟糟的念头扔在脑后:“好极!好极!老大你快说,我听着我听着!”

    ——道。

    枯枝在地上划拉两下,宿道长抬头注目:“这是什么字?”

    “道!”方道士回答道。

    “何意?”宿道长微笑道。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dú lì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方道士思忖片刻,皱头眉头开始背经书。宿道长摇头道:“那不作数,你自己说。”自己说?自己又能说甚么?方老大当了几年道士,道经也算是读了几本,却从没想过什么是……

    “路?法?理?规?还是,算了我不知道,还是你来说罢!”方殷苦思良久终不得解,还是无奈道。

    “我有我的道,你有你的道,说也白说,你自己想。”宿道长淡淡道。

    道,道,道?道!道……

    这可真是难为方道士了。

    半晌,方殷长叹一口气,老老实实道:“老大,我不明白甚么是道,我也不知道你这是在和我说甚么,你不是说要教给我——”宿道长大笑起身,摇头叹道:“只你想明白这个字,咱就有了三分胜算!你说,你说,天底下还有这般轻巧的好事么?”三分?三分!不少么?不少了!方道士闻言自是又惊又喜,一时低着头连连打量地上那字:“事儿是好事儿,可我还是,还是……”宿道长哈哈大笑:“不明白就多想一想,道在法先,法在理先,花招儿先不教,几句话听好——”

    方殷点头,恭立受教。

    “其一:大道无形,不可琢磨,大道无形,可以琢磨,你要体会无形无质若有若无的东西,就必须用无形无质若有若无的东西去碰触它,那是什么?那是想法。你看天上那朵云,那朵,那朵,它离你多远你知道么?它为什么是白sè的你知道么?它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你知道么?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想要知道那些一定会有办法,而我得到的办法行之有效就是理,而我得到办法须得经过的就是——”

    “道?”

    “其二:法有千万种,路有千万条,天地有道万物有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然而万法可归一,正如一路通万条,归为道,通为道。何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因道无以形容,因道莫可知晓,因道似有实无似无又实有,时时又生变,变幻更无穷。是说道,又非说道,天地何其大?你有多渺小?与其无事来问道,不若就事多思考。”

    “这,这,我,哎——”

    “其三:没了。”

    “没了?”

    “没了。”

    话也没了,人也没了,宿道长走了,方道士又迷茫了。

    却也似乎明白点儿了!

    宿道长走时说道:“办法你来想,我只送花招儿。”

    天气晴朗,风儿轻柔。一朵硕大洁白的云朵静静停留在头顶,停留在天地之间,停留在明净的目光与悸动的心上。好近,好近,似乎触手可及,她就停留在那里,等着你。可是方殷知道,那云很远,很远,那是很远很远的距离。飞去怎生翼,登天更无梯,若是用双脚来丈量的话,怕是一辈子也走不到那里——

    何况真的近前云也未必是云,未必是那洁白纯净的颜sè。便是云,便还是云,云中可有龙?云从龙,便是有龙,云龙之上可有仙人天宫?也许有,也许没有,可惜猜不到,好在可以想,想象,而那脑海之中万千奇妙的想法便似是,道,一样一样一样地,深奥。

    方殷在想——

    不想不成,不想如何知到?

    只想不成,不做如何达到?

    那么就做,又该如何去做?还是应该好好想一想,才好。

    道法自然,自然而然,然任其自然,却不知其所以然。云生云灭,生生灭灭,如心念于脑海之中浮沉,生灭,循环往复。

    何以永久?

    一百零八拎着棍子走过来——

二十二 东西双剑

    八月十三。

    是rì天气晴朗,是rì秋风送爽,是rì暑意渐消怯却是心头更火热——这是平凡的一天,又是不凡的一天,只因明天,后天,大后天!明天便是上清子弟中秋大比武的rì子,十四十五十六,比三天,定三年!

    之修行成果。

    这是甚么话?这是实在话。有道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是头驴也得出来叫唤两声儿,才可以知道究竟——驴的嗓门儿高,骡子个头儿大,跑得最快还是马。可谁是宝马神驹千里马?谁又是驽马劣马没用马?这也得比,好好比一比,比出个胜负高低快慢上下,用事实说话。

    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便在那中秋佳节月圆之时——

    谁人心中都有着美好的想法。

    五子峰。

    院中八人或坐或立,或独自默默擦拭着长剑,或时而低声说上几句话,看上去都很轻松,很平静。可是没有人能够掩饰住眼中时时刻刻闪耀着的那一抹,兴奋激动与期待,那是跃跃yù试的光芒!忽忽长成身量已足,正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年纪,谁不期待着崭露头角一鸣惊人,如那雄鹰展翅翱翔于天际!

    那是心中的梦,每一个人都在做着的梦,无论结果如何,梦想总是那样令人振奋令人心cháo澎湃!数载寒暑,rì夜磨砺,付出的辛苦当有回报之时,那就是焕发出自己的那分光彩!那就是得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荣耀!莫笑,莫笑,这不是内心的虚荣与狂妄的骄傲,这是梦,正在为之努力去一步步实现着的梦想,而梦想在哪里,希望就在哪里——

    怎不道他一声好!

    何谓文无第一?文无第一就是文无第一,古往今来文人墨客有如过江之鲫,那是海了去了,谁个敢称第一?李白诗仙,杜甫诗圣,够牛了罢?还有诗神诗佛诗魔师鬼啥的呢,牛人多了,谁个第一?没有第一,任你成仙成圣做神做鬼的可以,你要说你第一那就不成!要问谁是第一,老子天下第一!我就谁个也不服,我就谁个也不鸟!如何?如何?不服就来比一比,比来看看又如何?

    不如何,这个比不出来,真的比不出来。你会五言,我能七律,你来整句儿,我便拽词儿,古的不行就现呗,现得不好就穿呗,上穿万古是洪荒,下穿世界都灭亡,哪儿还有第一?八百辈子也比不出来!说句大实话,文如千山万水,文如风景人物,各有各的平淡jīng彩,各有各的粗陋美妙,确是不能比。

    说句大实话,文无第一,只因人人都是第一!但凡是个文人,必定谁都不服,莫管他口里说的甚,心里真正佩服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自己。真的?真的,就是这个理。疯话?狂话?还是二话?这是真话,大话也是实话,说是大实话就是大实话,千古风流转眼过,古往今来我第一!谁说的?我说的!最疯最狂最二的话往往就是真心话,文人都是轻狂的,莫管他装疯卖傻嬉笑怒骂恨天怨地,你要看到他的骨子里!

    文人相轻必定真理。

    废话连篇离题万里。

    何谓武无第二?这个不好说,真的不好说。有人说真正的高手有如神龙上天入地只见其尾不见其头,那是世外高人寻也寻不到的,因此没有第一,因此没有第二。有人说作为一个英雄一个大侠,让他比武败北当个老二那是比死还难受,因此不成功便成仁不是给第一打死了就是自绝经脉挂掉了,因此……

    反正武无第二就是武无第二,哪怕败给天下公认的第一大高手你也不是第二,哪怕不给人打死加上不自杀也顶多算是个并列第二!你自口吐鲜血或是白沫躺在地上或是趴在地上扬言你是天下第二,谁个信你?哪怕你曾经是那天下第一,这就叫做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你还不服?你还要比?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和谁比?怎生比?往上比往下……

    武比高下,自有道理。

    文再实也是虚的,唇枪舌剑口诛笔伐牛不牛?牛也不牛,那不是文,那是道理,那是权衡,那是利弊。大笔一挥定人生死多么威风神气?对不起,那也不是文,那是威势,那是权利,那也只是一个替代品而已。说不来,讲不通,难免要落实到拳脚之上,拳脚不成还有刀枪剑戟,再不成还有石矢火炮还有……

    武是一种最最无奈的东西,只因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

    不得已而为之。

    不提,不提,再提却还比不比?不提不提,提也不提都得比。你道虎豹磨爪牙,可是单为饱肚皮?虎豹爪牙不利,必死豺狼之口,豺狼老迈孱弱,必死鹰鹫之口,鹰鹫yù振不得,必死虫蚁之口,天地不仁即是仁,万物相生又相克,若想保全自身,须得时时壮大自身,况有理想啊,行侠仗义帮助别人,保家卫国平定天下呢!因此要练,因此要比,文无第一,武争第一!

    当然武功本有高下,而那第一也只有一个,此时在场的道士们也都明白这个道理,一个字——难。而且不是一般的难。可以说是难如登天!莫说那三生峰的岳师兄,便是旁人,哪个又是白给的?你在学人家也在学,你在练人家也在练,你在力争上游人家也是不甘落后,何况,何况!本就声名不济全是驴尾,想起这事儿就有气……

    方老大呢?

    袁世在问牛大志。

    牛大志摇头笑笑,示意不知。

    赵本叹道:“这都十多天没见他了,怕是明天……”

    “去去去!莫说他,俺可是又想了个神气名堂!都听好——”胡非凡嗬嗬大笑声如洪钟:“霸王吞天剑!”几人相顾愕然,旋即失笑,哈哈大笑!胡非凡不明所以,瞪着牛眼连连追问道:“怎样?怎样?说说说说好是不好?”牛大志摇头笑道:“好是好,倒过来念么——”胡非凡怔立片刻,猛地一拍脑袋:“不妙不妙,妈个巴子!俺再想俺再想!”说罢皱眉苦思,状甚烦恼。

    武功如何且不论,说来入山已是六年,梦想早就深深地种进了每一个上清弟子的心里。仗剑天下闯荡四方,快意恩仇决胜千里,那正是每个人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但剑客剑侠没有个响亮名堂,自是美中不足,因此几人闲来无事便自取绰号,更幻想着有一天名扬天下无人不知——

    譬如rì剑月剑星辰剑,譬如神剑仙剑逍遥剑,追风啸月有之,冰霜雪雨有之,五花八门不可数,总将牛皮吹破天!那又如何?就算是真个不成还不许人做梦么?上清门规不少,可也没有哪一条规定这绰号不让取,向来如此,没人管教也没人当真,说的是爱做梦的年纪,也是那张狂无畏的个xìng与神采飞扬的,青chūn。

    高明道士冷哼一声,自顾走开一旁埋头练剑,看上去是不屑与这些没事儿闲篇的人为伍了!有道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便如高道士这等高手中的高手也是勤加习练不敢怠慢分毫,哪里还有时间在这儿胡扯?尽是愚人!穷耽误功夫儿!高道士心比天高志在必得力求必胜连胜将勇夺第一,从而一雪前耻——

    想起来就可气!可恼!可恨!牛大志!你给我等着瞧!上一次就是牛道士使yīn招儿将高道士肘翻在地,致使高道士首轮落败含恨出局!自然那是不慎落败,当然那是一个意外,在高明道士无数次不得不想起的惨痛回忆里——说来那是更可恨,此地人人一轮游,唯有牛大志进了第二轮,蹬着高道士的鼻子踩着高道士的脸面——

    可恨!可恨!高明飞身振臂姿势美妙挥出一剑,瞬间将那可恨之人斩碎于虚空之中!可恨归可恨,可是高道士现下,不,早已将他无视,划归于草芥尘土之流了!高道士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三生峰的岳凌!只要打败他,那就是第一!而能够完成这个难度极高的任务的只有高明一人,余者皆不足论!

    高道士自取绰号——无双绝剑!

    看罢,这叫做以名咏志!无双无双,就是这么绝!剑剑剑!斩斩斩斩,斩杀!高道士神情专注心无旁鹜,似乎沉醉在玄妙的剑意以及深奥的剑道之中,和那美好的幻想之……可那个驴尾之尾,他又在……其实高道士心里还装着一个人,那就是方道士,其实高道士也很想他,因为高道士怕他,怕他,怕他!

    怕他不来参加!

    上次八十人,这次八十一,而作为驴尾之尾的方道士自告奋勇悍不畏死地报名参加了本届大比,其中定然会有变故发生!所有的一切都在高明道士的计划之中,而计划之中的第一项,就是首轮抽中方道士,而后轻松过关一马平川——

    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方道士武功最差稳拿倒数第一,方道士以往与人比剑全部败北从无一胜,方道士对上谁人那是谁人的运气那是天大好事儿——尽管高明道士剑法绝妙天下无双好上加上,可是有些不必要的麻烦事情还是能少就少,既有铺路砖,或说垫脚石,高道士为何不用为何不能轻松过关一马平……

    “马儿跑,风儿笑,今儿个天气多晴好,闲来自在心情妙,妙妙妙,花儿水上飘,叶儿摇啊摇——”正是心想事成,想着方道士,方道士就来了,而且是一路唱着歌儿哼着小调儿,嘻嘻哈哈一脚迈入院门之中!

    高道士惊喜万分!

    方殷嬉皮笑脸左右瞧瞧,浑不着调:“哈哈,都在啊!举世无双威风八面天下第一神气大剑客驾到,鼓掌!鼓掌!”哗哗哗哗,几人起立鼓掌,同样嘻嘻哈哈,高兴而又热闹!确是挺高兴,方老大看起来面sè轻松神情惬意,根本就没把明天的比武放在心上。可是这个威风神气的大绰号一摆出来,明显将高道士的无双绝剑比下去了,高道士又如何?

    高道士心下窃喜!

    方道士忽地将脸一沉,骈指扬声:“杨道友,你怎不鼓掌!”杨恒冷哼一声转身走开,看也懒得看他一眼。此人xìng子傲得紧,方殷也是开玩笑,吐吐舌头,又叫道:“高道友,你怎不鼓掌!”高明埋头练,全当没听见。方殷却不放过他,踱步过去歪着头左瞧左瞧,又啧声赞叹道:“好一个太清十二剑!啧啧,妙!妙!妙!”

    白痴!废物!这岂不是一个傻子么?他又怎知自家剑法之jīng妙?高明只是不理,却是心下狂喜,只盼明rì一上来就对上此人,那便……

    傻子自觉无趣,拍拍屁股走人。

    大战一触即发,自当厉兵秣马,此时早有准备,却也无需再临阵磨枪——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

    还是闲聊。

    方殷笑道:“大志大志,你点子最多,快快帮我起个名堂——”说着拔出长剑,俨然起势作舞。牛大志笑道:“我看你那个名堂就挺好,甚么举世无双天下第一哈哈!”方殷刷刷虚斩两记:“少废话!想想想,快快想!”牛大志坐在那里看他半晌,忽地一拍桌子:“有了!你便叫作东西双剑,如何?”

    东西双剑?

    方道士倒挽长剑,皱眉咂舌:“听着还成,却是甚么?古怪,古怪!”牛大志扑哧一乐:“你这东一剑西一剑,胡乱比划全无章法,哈哈!东西双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几人大笑,前仰后合。方殷也笑,并不着恼:“原来这样哈哈,东西双剑便东西双剑,我瞧也挺好,挺好哈哈!”

    似是说了许多话。

    说来还是扯闲篇。

    散了,散了,各自回房,静心静坐,只待明rì——

    方殷进了屋,默默坐床边,望着窗外的天,忽然又想起从前。

    此时的方殷,没有了嬉皮笑脸,面sè看上去却也是很平静,心里也是。

    平静如水。

    只有高明道士一个人在院里,练剑!

    高道士心cháo起伏不能自已,仍自幻想着算计着激动着狂喜着!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

    吕道长也有吕道长的想法,吕道长静坐榻上神情忧虑,想的也是徒弟方道士。

    还是师兄宿长眠。

    道是必定,那也未必!此次又将如何?思绪落在数十年前——

    忧患却为何?怕是又生变!

二十三 偏偏喜欢你

    八月十四,巳时,晴。

    青石为台,名之试剑。

    ……上药三品,神与气jīng,恍恍惚惚,杳杳冥冥。存无守有,顷刻而成,回风混合,百rì功灵。默朝上帝,一纪飞升,智者易悟,昧者难行。履践天光,呼吸育清,出玄入牝,若亡若存。绵绵不绝,固蒂深根,人各有jīng,jīng合其神。神合其气,气合其真,不得其真,皆是强名……

    此为《玉皇心印经》,而台上朗朗而诵的正是上清掌教沐长天。此时沐掌教穿戴甚是齐齐整,更为隆重,紫袍玉带云履月冠,身形挺拔大袖飘飘——台下都是人,道道道道道道道,四下更无声,静静静静静静静,唯有风声忽忽,动之草木簌簌,行于山野呜呜,使得群山其上天高云淡,尤显四方空旷大地广袤。

    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方殷忽然有些想笑。

    可是再也笑不出。

    还是紧张,紧张紧张又紧张,越来越来越紧张!

    直将手心儿攥出汗!

    好大一片广场,正在广场zhōng yāng,参天巨木围拢,脚下青石四方。白玉柱盘龙,瑞兽吼云上,那端走兽镇宫,背倚黛瓦青墙,朱漆大门仍旧雄伟,暗金大字依然闪亮,当年来时不识得,此时又怎不识得,那便是玉清宫,那便是玉清宫。相对山门牌楼依稀可见,字为上清,这是上清,上清,道士,那时的,小方子……

    物是人非,怎不感慨!

    方殷恍入梦中,一时忘记了所有。

    道经祷文犹未完,心印经作清静经。

    青石为台,四柱四角四方,台下是人,四方四下四峰。二指峰三生峰四圣峰五子峰,立得密密麻麻齐齐整整。道人几百,弟子八十,中秋比武之rì上清山中道人皆出山门——

    错错错,弟子八十一,这回多了一个方殷,而方道士只想看到她——

    她没有来。

    立于人群之中思思量量患得患失之际,忽然心下一悚!

    不由抬头望去——

    一道目光直直对上,锐利有如脱鞘之剑!

    正对面!

    是他!

    岳凌!

    方殷没有见过他,可是方殷来时便已知道了,那就是他!三生峰的岳凌!上次中秋比武的第一岳凌!方殷因之而来也必须打败的对手岳凌!不远不近,二人对视!此时此刻方殷无法呼吸一颗心怦怦大跳几乎破胸而出,却不肯错过双目,就那样直直直直地和他对视,看着他看着他!

    不怕!不怕!何必害怕!没有甚么了不起!

    既是不怕,何必一再告诉自己?方殷还是怕,还是怕,后背凉飕飕头皮阵阵发麻,只怕打不过他甚至轮不上和他打,心里忽然就没有了把握,哪怕一点点。

    半点也没有。

    岳凌就在那里,岳凌长身玉立,岳凌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而从容不迫,立在人群之中卓然夺目——不得不承认。哪怕是此时从那平静的面sè之中也可以看到,他并没有把方殷看作一个真正的对手,甚至可以说没有当作一个对手!岳凌转眼看台上,目光之中那一抹锐利消失,取而代之的还是平静——

    这是**裸的挑衅!

    ——于方道士而言。

    岳凌不认识他,却也听说过他,恼人的传言是在岳凌的心里,生根却不发芽——岳凌看不起他。人之超群,难免xìng傲,岳凌的傲气是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看是看不到,可是又时时从身上每一处毛孔散发出来,藏也藏不住!而方殷看到了——

    刹那间怒气涌上,恼恨不平之意塞满胸膛!旋即往rì种种又生生浮现眼前,无数悲欢喜乐爱情交织的情绪脑海中翻滚着沸腾着,更有一丝酸涩委屈爬上心头,泛于鼻腔热了眼眶,几yù落泪!不妙!不妙!怎会如此!这可真是丢死个人!方殷明知不妙却是难是抑制,忽而低下头转过身。

    匆匆走开。

    众人见状愕然,望去,互相看看,还是愕然。

    但无论如何方道士在上清也算是个名人了,此人许多的奇特行为风流事迹在人前背后传扬议论着,任他做出什么事来大伙儿也不会太过诧异。实则人想出名未必一定要有过人之处,只要特立独行异于常人,那就会给别人记住,从而……

    方殷默默走到山巅一角,顷刻间两行眼泪终于流下。

    为什么哭?为什么会哭?为什么而哭?方殷不知道,方殷不想哭,可是还是忍不住!方殷只知道自己恨自己,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哭。心里再也不能平静,现实早已击碎了曾经以为的镇定,方殷从他掩藏不住的骄傲里看到了自己的深深掩藏着的卑微胆怯,那根本就是骨子里面的,懦弱!

    宿老道说的是对的,方殷不得不承认。

    你就是一个胆小鬼,方道士告诉自己。

    心里总是怕的,怕得要命!怕得要死!但这一次已不能逃避!

    再也不能。

    极目四方,云淡天苍苍,山风凛凛吹过,吹不去脸上的落寞吹不走心中的忧伤。风物不入眼,天地渺渺茫茫,群山的雄伟壮丽与谷壑崖石的千姿百态,还有草木雾霭飞鸟溪流共同织就的秋rì美景,却在朦胧泪眼中变了,变了,变了形状。人立崖上,高处不胜寒,生孤独之心,生寂寥之心,生悲恸渺小之心。你说,你说,你说人活着,究竟又是为了个啥!怎不能忘怀烦恼忧愁寄情山水之间,做那闲云做那野鹤岂不也是很快乐?那是也许,只是也许,也许云有云的闲愁,也许鹤有鹤的寂寞,而方殷不能忘,可方殷不能舍,方殷必须面对是他,是她,是所有人,还是——

    自己。

    这是长大了么?你说,你说,你说这是……

    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这方天地,不由又想起了当年,来时,那个……

    “啊哟小杂毛儿,怎生哭了鼻子?”

    一惊回头!

    却见长方脸蛋嘻嘻,一双虎目眯眯:“好可怜好可怜,谁个又敢欺负方大侠来着,我看他这是,呃,想死了!”方道士瞪他一眼,飞快擦一把脸,随即气呼呼回过头去:“少来烦我!你个老杂毛儿!”两人没大没小上来胡扯两句,众人不远不近却也刚好听到,惊奇声起,议论声起,纷纷侧目纷纷回头纷纷望去——

    “不得喧哗!听好听好!”

    台上一名老道须发皆白老眼昏花,犹自声音宏亮吐字清晰:“比武事关重大,当有一定之规,你等不得违犯不得取巧,不得分心!听好!唔,却是说到哪里……”他自满脸严肃激动万分,众道却在暗里偷笑,却也不敢怠慢,纷纷凝神侧耳作倾听状——

    此人上清长老之一,名蒋公正,也是方道士的老相好儿,而且是好得死去活来那种。不可忽视!莫开玩笑!说来蒋长老正是本次比武的执事,或称考官,或称裁判,而且是主裁判大考官核心执事!非但本次是他,上次也是他,上上次也他,上上上次也是他,因为谁也抢不过他,蒋长老号称“铁面无私公正至极眼里揉不进半个沙子”,这样事关重大事关下一代事关上清未来的艰巨任务……

    那是必须的!

    蒋长老理清思路,于台上语重心长侃侃而谈,看上去很是欣慰而满意。

    却将远端那两人无视——

    一个拎不清,一个犯不上,蒋长老公正之极。

    沐掌教重重一哼,低声喝道:“小子无礼!有胆子再说一个?哼,信不信本道爷一把推你下去!”山何其高崖何其危,一将失足,粉身碎骨!方道士低啐一句老杂毛儿,脚下却不由退了两步。沐掌教嘻嘻一笑,摸出几张纸扬手丢掉:“你道只你心烦?哎,我这几道文也背得实属不易,那可是三天三夜下足了功夫儿!”

    素笺墨字飘舞而去,有若数只蝴蝶翩翩。

    方殷笑叹道:“你在台上看着念,白老道在那儿拿着纸,你当旁人是瞎子?”白老道白公平,说起来是方道士的师祖了,人送外号“老好人”,自是有求必应——方道士转过身来:“说来确是不易,也亏你能看得见!”沐掌教闻言登时眉开眼笑,当下洋洋得意道:“你瞧,这就是练武功的好处,眼力耳力都,对了!听说你小子是为了一个大姑娘来比武的哈哈,果然有种哈哈哈!”

    方殷一惊:“你,你,你怎知道?你可别乱讲,小点儿声儿!”沐掌教眨眨眼睛,低声道:“放心放心,我看好你!去,干掉那个姓岳的小子!然后——”说着拍拍方道士肩膀,挤眉弄眼道:“好事儿就成了!”只待不听,字字入耳,方殷心里忽然慌乱起来:“成甚么成!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沐掌教干咳一声,忽又哈哈大笑:“成甚么成?入洞房成不成?喝喜酒成不成?哈哈,这杯喜酒我是喝定了哈哈哈!”

    谁人也有个没正形儿的时候儿,难得的是一辈子没个正形儿。有个词儿叫作沐猴而冠,就是一只猴子穿衣戴帽打扮成个人的模样。但无论衣服穿得再鲜亮帽子戴得再高,一只猴子还是一只猴子,动作叫唤都是猴子的行为。且不论那厢众人如何惊诧莫名如何恼怒哀叹了,反正方道士无奈又无语地看他,忽然就想起了一百零八。

    毕竟年轻人面皮要薄一些,暗中心事一将暴露于光天化rì众目睽睽之下,方道士只觉心慌气短不觉脸又红了,红得就像是一百零八的……

    这可真是不像话!

    方道士面皮不挂,方道士拂袖而去,方道士就是跳下山崖也不准备再理他!

    “等下等下!”沐掌教一把拽住,忽又不笑了:“小子,我告诉你一件大事!”方殷只不语,偏过脑袋将他无视。沐掌自顾道:“我说你一定成,他们偏偏不信,我就和他们打了个赌,呃,只要你得了第一,掌教弟子就是你!”掌教弟子,就是未来的上清掌教了,掌教弟子是谁未来掌教是谁,方道士却也不上心。

    “你不乐意?”

    “真的不乐意?”

    “真的真的不乐意?多好的事儿,你说说……”

    “关我屁事!”

    “你想啊,当了掌教弟子多出息,又威风又神气,那女人宝剑秘籍啥的还不是大把大把抓排着队让你挑,啧啧,想想就……”

    “挑挑挑,你怎不去挑?一大把年纪还是个光棍!”

    “我,我,我是太忙了!”

    “废话,我当上就不忙了?你少来!这就是一个套儿,我看你就没安好心!”

    “不说我,只说你,你要是听我的,她便是个孙猴子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哈哈!”说着说着离题万里,方道士大为不耐一甩袖子:“走了走了不和你说了,烦死个人!”说是烦,也真烦,却也忘了一种担忧两处闲愁,要说老杂毛儿这个人……

    身后那人哈哈笑道:“道爷就是看好你!哈哈,宿老道的鬼把戏,逃不过我的眼!”方殷闻声猛一回头,面sè已变!沐掌教微笑点头,又负手望天,目光闲散面sè淡淡竟尔像极了百草峰那人:“说是鬼把戏,可我也服他。”

    半晌,方殷叹道:“我明白。”

    又道:“我没本事,又没出息,还这般杂毛杂毛说你,你为什么偏偏要拿我来赌?”沐掌教微笑注目,道:“为甚么?没甚么,没有理由没有原因,我高兴我欢喜我就是乐意,或者说是你对我的脾气,哈!牛脾气!”

    既有驴脾气,便有牛脾气,何必因他甚?

    说来还是缘。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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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