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希声TXT下载希声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希声全文阅读

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十二 方道士恋爱了

    雁,何以南飞?一叶落知天下秋。你,何必南飞,可知chūn去chūn又回。一去经冬不见雪,两度花开人憔悴,雪花六角终付水,青丝三尺又与谁?千层白絮眼中过,万里云霄数羽毛,待到山花遍chūn野,风雪不过酒一杯。为何雁归?何以人不归?何以你飞?为何我不飞?飞飞飞,飞上青天我又看谁!看看看,酒能醉人人不醉,当此良辰美景,何不共饮一杯——

    饮饮饮,你这是有病!

    方道士忿然骂一句,悻悻别过头去!

    这个人有病,而且是病得不轻!你说这叫甚么事儿?一天到晚听不见他说几句话,真个说起来这又一套套儿地没完带散!连看个傻鸟儿也要说上半天,飞飞飞,你快飞到天上去罢,然后掉下来摔死你个老妖道!方道士越想越气,因为这个病人说的话自个儿总是听也也听不懂,这表示方大文人一下子就给他比……

    宿道长浅浅饮一口,放回杯子,眼望碧空怔怔出神。

    风之沙子,本之美人,宝马上阵,一个将军!

    方文人不忿亦不服,忍不住措词良久,终于大喜开口卖弄了一把!宿道长看他一眼,笑了笑,又去看天。

    疯之傻子!不识货啊不识货,方道士恨恨啐一口别过头去,再也不理他了!红rì当空,秋景怡人,早说过方道士是个大忙人,自是没心情也没那闲功夫儿陪他喝着酒吟诗作对看傻鸟儿,之所以太阳老高了还没有出发打猎去当山大王,更陪着他没滋没味儿坐在这里发疯当傻子,那是因为方老大心中也有了自己的风花雪月,或者说是——

    方道士恋爱了。

    奇异之人必有奇特之事,而作为一个天才式少年,这种好事必定要领先旁人一步。就连无禅和尚也得到了大姐姐给的红手帕,他的大哥方殷又岂能落后于人?所谓宝马配英雄,正是名将也风流,现下方老大宝剑也有了,名马也有了,更是文武双全仪表堂堂,一众小弟前呼后拥威风神气得很!可是……

    但是……

    美中不足的是……

    少了一个红颜知己……

    所以就……

    说来这件事情也不能怨方老大,作为一个具有雄才大略的英雄人物,一个心比天大不断扩充着自己势力的野心家,本来是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搞那些卿卿我我儿女情长的乱七八糟,实际上方老大根本连想都没想过,可是,可是,可是她来了,自己送上门儿来了,就像小青马闯入了药圃那样,闯进了方道士的心田并种下了——

    一粒种子。

    那一天风和rì丽,那一天秋sè醉人,那一天方老大也是在药圃中挥汗如雨地辛苦劳作着——那一天,她,来了。她来了,带着那片艳丽的鹅黄,带着那抹乌亮的柔光,带着chūn天的气息与秋天的味道,就那样俏生生地立在那里,微笑地看着,看着,看着。从此以后,方殷的心再也不能平静,直到现在还是,哎!就在这个收获的季节里,方道士收获了属于自己的,爱情。

    甚么?早恋?莫要乱讲,方道士年纪可不小了,已经十四五了,须知彼时男子十六便可成亲,何况这是zì yóu恋爱又不是包办的,成亲之前总要加深一下印象培养培养感情啥的,那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所以以此推论,这并不是早恋。当然是不是早恋方老大也不在乎,无论如何,这是值得铭记一生永远无法忘记而最最珍贵的——

    初恋。

    什么?才见过一面?你说什么!这不是爱情?哈哈哈哈!如果这不是爱情,那么甚么又叫作一见钟情!那一眼的风情,使人再也无法忘记,而那刹那间的心弦颤动,已是永恒!便在那一刻,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方道士已然认定,她,就是自己一生的伴侣!不错,就是她,她的名字就叫作——

    一厢情愿?

    也许罢,不要再问,不许再说,要不然方老大一怒之下定然翻脸,舞刀弄棒吡牙咧嘴找你拼命!就算他打不过你,一声令下一帮猴小弟也会一拥而上将你撕个粉碎!何况大英雄还有一匹宝马,那家伙发起脾气来可是比谁都……

    “老大,老大,马尾之尾字咋写?”方道士踌躇半晌讪讪开口,作虚心请教状。宿道长闻声一笑,低下头用手指在地上划拉了两下。方道士如获至宝,赶紧细细研究临摹用心学习。半晌又道:“老大,尾巴之巴字?”马尾之尾,尾巴之巴,马尾巴之尾巴,那又是甚么?宿道长写,方道士看,两人均是一头雾水。

    ——马尾巴,我爱你。

    少顷方道士以指代笔写下六个好字,端详半晌,非常满意地笑了。

    这就是藏在方殷内心深处的秘密,也是她的名字。

    话说那晚方文人本来是想写“马尾巴”三个字的,却不料写完一个“马”,发现剩下两个字儿都不会写。

    因此只好用一个“子”来代替。

    方道士是太有才了。

    宿道长皱起眉头跟着看了半晌,又端起杯抿一口酒,轻轻叹一口气。

    说来这六个字都是宿道长教给方道士的,包括后三个字。

    宿道长也是太有才了。

    谁个更有才?总要比一比才知道,可惜现在不是两个野道比高低的时候儿,野道之子满肚子柔情蜜意想要找个知己好好倾诉一番相思之苦,野道之道也是一种相思两种闲愁却又找不到自己只顾在旁边儿看着天孤芳自赏,两个人此时虽然相对而坐,但一个就像天上的孤雁,一个却像井里的独蛙,完全说不到一块儿去——

    “老大,呃,你说,那个她,什么时候,嗯,再来?”方道士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将最想说的话说出了口,一时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就像揣着一只大蛤蟆!宿道长没有说过,只是微微笑着注视着他,目光是那样柔和而坦然,照亮了少年心底最深最隐秘的地方。二人对视片刻,方殷只觉脸上越来越热心里越来越慌,登时抵受不住再一次别过头去!

    随即鼻里重重一哼,红着脸飞快跑掉了。

    这个老妖道!明明知道偏偏不说,只会装腔作势等着看别人笑话!是啊,你想小小少年面皮那么嫩,怎么能以那样了然又玩味的目光去看他?虽然方老大的面皮比别人厚一些,那也是承受不住那样的,是啊,方道士害羞了,方道着羞红了脸害臊地跑开,心里对这个不解风情的老大很是有点儿意见!

    他应该假装不知道,才对嘛!

    话虽如此,但方殷道士心里还是很服这个老大的。包括来到上清认识的所有的人里面,方道士只服他一个人。为什么?天知道!也许原因有很多,也许一个原因都没有,方殷对他打心眼儿里就是一个字——服。尽管他只顾神神秘秘忙着自己的事,尽管他少言寡语经常傻乎乎看着天上发呆,尽管他高兴了就教方道士两手儿不高兴了理都不理他,尽管——

    一样的,一样一样的,还是那一个字。

    服。

    天知道为什么!

    就连方道士自己也想不明白。

    “青云——青云——”

    一个将军全副武装立在风沙之中,扯着嗓子四处呼唤他的宝马,上阵!上阵!美人放在一旁,抛开儿女情长!一个英雄人物必定不会被这些琐事凡尘羁绊,方老大要做的事还有很多,众多的小弟还在盼望着他无数的战役更需要他去打响第一枪!

    达达达达达!

    青云闪电一般于远方飞弛而来,长长的鬃毛飞舞起来就像一朵飘逸的云。

    呵!青风之子!宿道长平静地看着远处撒着欢的小马驹,心里却也着实有些感慨——曾经的青风也是这副模样,也是这般骄傲而不知疲倦地飞奔着,那也是一朵,天上飘下来的云。青风是当年自己给它起的名字,说来自己当年也是想叫它青云,却是生怕犯了忌讳,呵呵,哪里又有什么忌讳?数十年后青云还是出现了,便由这个姓方的小道士——

    有些意思,很有意思,该来的总会来,缘分本就是世上最奇妙的事。

    宿道长不会笑他,宿道长不会看不起他,宿道长甚至也有一点佩服他!谁无年少?谁无青涩懵懂之时?他的心事宿道长都明白,而他正像是当年的自己,像极了!甚至比当年的自己更加狂妄更加可笑,也更加,有勇气!哪怕是因为无知。因无知,而无畏,就这样让他无所畏惧朝气蓬勃地成长着,用好奇的眼睛和顽皮的心灵去探索这个无穷无尽的世界!这样很好,真的很好,也许这样不好,那样并不重要只因为——

    年轻,真的,很好。

    因为宿长眠理解方殷,所以方道士才服宿道长,真的,很服。哪怕现在方道士并不知道这个原因,也只是现在不知道,而已。

    缘分真的很奇妙,并不只在是人与人之间。青云来了,却也一如既往地没把那个人形猴子放在眼里,半点儿也没有。青云之于方殷,正如当年的青风之于宿长眠,都是自信到狂妄浑不知天高地厚那种货sè!骄傲的小马驹昂着头箭一般与方道士擦肩而过,就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哪怕他热情招呼手上还捧着好吃的山梨——

    小青马的的跑到宿道长身边,希律律欢嘶一声,垂低马首用脖颈去蹭他的肩膀,神态亲昵而又乖巧。宿道长微微一笑,轻轻去摸马颈上的柔软鬃毛。青云愈加欢喜,就那样静静地立着任他摸了又摸,忽而又探过去将头向宿道长怀里乱拱,看上去就像一个正在撒娇的孩子……

    却将别人的好心当作驴肝肺,硬生生把他尴尬地冷落在身后!

    你说这事儿又……

    羡慕嫉妒恨哪!

    好罢,方道士真的很服宿道长,并不只是因为宿道长理解方道士,哪怕宿道长半点儿也不理解方道士,方道士也是一样一样地服他。因为在方道士看来,天底下就没有宿道长不知道的事,而这个老大样样拿手样样在行样样都比他强,无论哪一样也比不过!也罢,青云还小不懂事,慢慢来,慢慢来,早晚有一天它会知道——

    本人,才是它真正之主人!方老大如是安慰着自己又一次受了伤的脆弱心灵,一时不忍再看,黯然地转过身,孤独地走了。

    留下一道失落的背影,就像一条细小的尾巴。

    哎!

    青云是匹小马,却也有着一副大大的驴脾气,你讨好他巴结它它不睬你,等你不理它了它可就!转眼小青马哒哒哒哒飞奔过去,绕着方老大来来回回冲锋陷阵,忽而在前,忽又在后,左右留下一道道的青影,就那样威风神气地炫耀着——那风一般的速度,那高高在上的骄傲,那强健有力的身躯!如何?这叫做更高更快更强,猴子猴子,不服你来比一比?你一定是比不过本马的,你连比都不敢比!所以,所以,我才是主人而你始终是一个奴隶——

    看!说对了罢?方道士暗自窃喜——

    这不是服输,这正是一个妙计!说来自个儿和这小马驹子也打过很多回交道了,它的脾气也摸的是仈jiǔ不离十!看看,这不是傻乎乎跟上来了?哈哈!大傻子!哎,也不怪它,能耐再大它也只是一匹马而已,又怎能斗得过头脑灵活的聪明之人?何况是个天才式的英雄人物!

    这是一个误会。

    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就让他们,就让它们误会着去罢,上阵!上阵!冲冲冲——

    向着大山,向着朝阳,向着梦想与现实,向着漫漫的前路与光辉的岁月——

    出发!;

五十三 爱之迷与殇

    沐掌教来了。

    沐掌教又走了。

    沐掌教来过了。

    就好像没有来过。

    如果说上清教中有一个人比方大忙人更忙的话,那个人一定是沐掌教。沐掌教匆匆地来,匆匆地听完吕道长冗长而又情绪低落的汇报,匆匆地听完方道士自吹自擂又看完方道士无比自信地演练了几式剑法,便匆匆地走了。之前留给方老大一句话——

    你应该使棍。

    使棍?方道士闻言大为不解,瞪着大睛迷茫地看着他,张着嘴巴愣在那里。但方老大何许人也,只用聪明的脑袋稍一思索,便联想到了此人给自己新起的外号儿——

    野猴子。

    所以方道士生气了,那是非常相当之生气!

    这就是沐掌教的不对了,作为一教之长,怎么能随便给别人起外号儿?再说开玩笑也要有个尺度更要注意一下分寸,这种没大没小的话是不能胡讲乱讲的。方老大很生气,而激怒了方老大后果一定是很严重的,所以方老大当场翻脸并且回给他一句——

    老杂毛儿!

    这就是方道士的不对了,作为一教之长,怎么给随便给别人称作老杂毛儿?何况之前二人有过约定,说话不算数儿可不是好孩子!当然沐掌教脸上挂不住了,眼看旁边吕道长摇头几小道偷笑已经丢人丢大了,当场也是翻了脸与方道士你来我往对骂起来!如果不是方老大在后头又加了一句——

    我爱你。

    三字真言一出,老道大败亏输!

    所以沐掌教只得匆匆地走了,匆忙之中更带着几分狼狈。

    说来宿老大教给方老大的这三个字真个好使,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使用也甭管使用的对象是谁,都是那样地妥帖恰当又动人!此三字一经发出,登时该傻掉的傻掉,该疯掉的疯掉,该吐血身亡的吐血身亡!方老大常常可以以此反败为胜,更令敌人丢盔弃甲连连求饶,所以这三个字被他引为仙言神语并乐此不疲地频频使用着!

    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往而不利!

    且不说宿老道将这三个字教给他是甚么居心,反正自打方老大学会了说我爱你并学以致用到处胡乱送人以后,所有认识方道士的人都跟着遭了殃!如今在场的人自是难以幸免,沐掌教那也是没事儿找事儿自取灭亡,就连方道士的师祖白公平白长老,还有方道士的师叔五子峰峰主赵长霄,也是双双落网齐齐中了招儿——

    那天师徒二人结伴而来,本是抱着不能放弃任何一个上清子弟的决心,想要帮助宿道长好好教育一下方道士来着。

    不想一见面方道士上来就一人给了一句。

    后来师徒二人很快就走了,并且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来过。

    还有一个人受到了牵累,说起来下场更加地悲惨。那人也是这里的长老,是方道士的师叔祖,姓蒋,蒋公正。蒋长老其人公平正直兼又爱护晚辈,所以方老大那天晚上在斋堂也送了他一句。说来这事儿也不怪方道士,当年一个馒头引发的风波本已过去了,而且方老大宽宏大量地还放了他一马,谁知道蒋长老这个人完全不思悔改,总是有事儿没事儿就凑过去摆出一副慈祥长辈的样子教导别人!

    终于有一天方道士感动了,感动得烦不胜烦无以复加,无奈之余只好对着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了心里一直想说的话。于是悲剧再度上演,蒋长老又一次给人抬了出去。这一次大家的意见比较统一,终于没有人认为他是装的了。

    爱之yù其生,恶之yù其死。这三个字是一句话,是一句让活人听了死过去死人听了活过来的话,真的真的很有意思。之所以方道士频繁地使用着这句话,是因为方老大觉得很好玩。而每一个人听到这句话的反应都不一样,为什么?为什么呢?方道士觉得很奇怪,因此他乐此不疲地说着我爱你,因为他好奇——

    如果对无禅说我爱你,无禅又会是什么反应呢?

    如果对那个,她,说我爱你,她,又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这真是一件令人困难的事情啊!

    ——真的很困难,其实他不懂。

    往事不必再提,老大尚须努力。努力罢!为了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努力再努力!终有一天,英雄的梦会实现,而努力进取奋发向上的人,必将收获累累硕果找到属于自己的荣光!是的,是的!一个志向远大的人,是不会整天溺于玩乐不知进取的,更不会被甚么美sè冲昏了头脑!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我要——

    方老大手握青钢长剑立于院中,蓦然一股豪情壮志涌上心头!那是一种甚么样的感觉啊,思之不明说之不清却又憋得难受不吐不快,使得方道士再也无法坐视不由持剑向天大吼一声——

    杀!

    旋即剑风霍霍青光闪耀,天才少年发奋图强刻苦练习,于场中一式一式又一式地使出了——

    玉清十二剑!

    不错!方老大不但学文有成,拳法得力,更有内功在身,而此时,便此时,天才少年已然又通晓了玉清十二剑的剑招!那是自然,那是当然,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作为一个未来的绝世剑客,无论学甚么练甚么,那都必定是一rì千里每况愈下,错了,是蒸蒸rì上!你看他,一招一式姿式优美,刚柔并济动静相宜,非但已经领悟到了这套剑法的jīng髓,更以自己非凡的天资使出了,新意!

    剑术实为上清重中之重,方道士在认真地练剑,牛胡赵袁四道士也在认真地练剑。吕道长立在一旁看着四个爱徒,频频点头表示满意。

    错!是五个,怎能忘记方道士这个爱徒!

    错!不是五个,爱徒只有一个,那人就是方殷方道士!

    错!不是一个,是四个,从来都是四个,爱徒里面没有方道士!

    错!全错!吕道长的爱徒有很多,比一个四个五个加起来都多,除了方道士!

    不管吕道长有多少爱徒,也不管方道士是不是吕道长的爱徒,此时他确是看着四个爱徒,因为吕道长根本看不到方道士。

    是这样的。

    真的看不到?真的看不到,不信看看现在他站的位置就,知道了——

    牛大志胡非凡赵本袁世

    吕长廉

    树

    树

    石桌

    方殷

    即便吕道长回过头,也是看不见方道士的。对于眼不见心不烦这门功夫,吕道长也是越来越有心得了。当然并不是吕道长一定要歧视某个爱徒,吕道长也有吕道长的苦衷,吕道长原本也不想这样的,说来还是方道士的天分太高了,吕道长教了他几天剑法就只得让他一个人旁边儿去练了。吕道长看着四个小徒弟中规中矩整齐划一的动作,吕道长听着身后嘿嘿呵呵杂乱无比的剑风,脸上是在笑着心里还是不由叹了一口气!不这样的话的确是不行的,他自己发疯倒还罢了,别人可不想活生生给他气死!

    无上天尊——

    吕道长教过的徒弟不少,加上早年间下山行于世间,也算是很有几分阅历,却从没见过这种,对于自己这个徒弟,吕道长基本上是死了心了。不错,吕道长确是拿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可是对于这样一个孩子,吕道长以为那是世间绝无仅有唯一的一个!学文学得一塌糊涂,练拳练得马马虎虎,这剑术……

    此人太过怪异,奇事无法胜数,不多说,便说这玉清十二剑里面的一式:长虹贯rì。此式一剑穿心势若长虹,取其jīng炼决绝之意,出者双足交错如弓,肩臂剑身成一直线——你是这样教,他是这样练,三剑过后,必定生变!怎么变的?前腿收回来,后腿翘起来,肩臂剑身成一直线,出剑——

    为什么?

    ——这样好看。

    好看么?长虹贯rì,长虹多了一条尾巴还是长虹么?好看眼睛怎还闭上一只?长虹贯rì,你这究竟是要往哪里贯?

    ——这样好瞄准儿。

    说了不多说,还是太啰嗦,说他他不听,打他又给你来上一句,哎!玉清十二剑,剑剑是这般,这个也要改,那个又不行,这样多神气,那样多威风!你这练得什么剑?我这玉清十二剑,你那不是玉清十二剑,我这才是玉清十二剑!你这是胡闹!那是你不行!传出去这可丢了我上清的脸!不可能,不可能!那还真是不一定!

    说了不多说。

    还是不得不说。

    正如吕道长千百次地告诉自己不生气不生气,可是每一次到头来还是忍不住地大生闷气!虽然不去管他,可他就在那里,他在那里吊儿郎当嘻嘻哈哈地拿着剑胡乱比划,夹杂在中规中矩整齐划一的剑式当中,犹如看着一幅好字里面的一处败笔!前事历历在目,教人不堪回首,哪怕此时不去看他,可他还在那里,听声便知道那凌乱可笑的招术和他那副自以为是得意洋洋的表情,使得吕道长内心始终无法平静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过身……

    要拿拿不起,想放放不下,这是吕道长的悲哀。

    吕道长缓缓踱了过去,看着自己的这个爱徒,语重心长地说道:“方殷,为师和你说过多次,剑,不是这样练的。”方道士收式,持剑挺胸而立,用无辜的眼睛和迷茫的表情看着自个儿亲爱的师父,忽而吡牙一乐:“来了?请坐。”吕道长霎时火冒三丈,大袖一挥转身便走!

    终于还是强行忍下了,回身又道:“方殷,为师让你一个人练剑,你可是心里怨恨师父?”方道士连连摇头,又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没有的事儿,我瞧这样挺好,你看这儿多清净,又凉快,坐坐坐,快请坐!”吕道长叹一口气,慢慢坐下:“剑之道,一如做人,无规矩不成方圆,方殷,你明白么?”方道士连连点头,恭声说道:“明白。”

    说是明白,真的明白么?此人向来说是一套做是一套,他明不明白吕道长比谁都明白:“方殷,你再这样下去,终将一无所成,你明白么?”方道士闻言冷笑一声,也不说话,一脸的不相信更加不乐意!吕道长叹道:“剑招乃是前人心血之凝结,自有其jīng深义理,不是想怎样改就怎样改的,你听师父说……”方道士低头把玩剑柄,索xìng看都不看他了。

    向来如此,根本半点儿听不进去。

    吕道长怒气上涌,眉头皱起:“好个狂妄之徒!你以为你是谁?难不成你想自创一套剑法出来?哼!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方道士闻言大喜,哈哈大笑道:“这个事儿你倒是说对了,哈哈!本人就是这么想的哈哈!”

    “破而后立,自成一派,那是宗师之能!你以为……”

    “哈哈哈,多谢师父夸奖!”

    “你!好好好,为师再告诉你,其后还有以无招胜有招人剑合一之境,那是剑仙之能,想必……”

    “威风!神气!哈哈哈哈,剑仙就是我了,本人!”

    “可笑可笑,做梦罢你!破而后立,破而后立,你本无立处,又以何破之!”

    “早晚也是立,又何必破了再立?那是傻子!要么就是疯子。”

    “哎——反正也无招,又何必有招,方殷,你可是这般想的?”

    “不错!师父师父,我就是这样想的!”吕老道还是挺明白的嘛!方道士眉开眼笑满心欢喜,一时又将这个没良心的师父引为知己!剑之破立,招之有无,这个问题有点儿深,吕道长也不知一时怎样说给他他才明白,默然半晌,轻声说道:“方殷,你想过没有,招术本无,何以又有?那么你要立的,究竟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不但有点儿深,而且有点儿绕,方道士只一思考,马上脑子就糊涂了:“这,那,我,甚么?怪了!”甚么这个那个,你这事儿又想怪谁?盲目的自信加上异想天开的后果就是方道士这般,如同一只纸扎的老虎哪怕再威风再神气,也是轻轻一戳就破的。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吕道长欣慰地点了点头,正待给这个爱徒进一步地阐述剑之道,方道士打了个哈欠,没jīng打采地站了起来:“先这样罢,我去睡会儿觉,有事儿回头再说。”说着吡牙一乐,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其惫懒!怎不生气!当真是朽木粪土不可救药!吕道长本就心里窝火儿,见状立时怒气勃发再也难以抑制,长身而起上前几步举掌便要……

    方道士猛一回头,深情目视:“师父,我——”

    吕道长竦然一惊,旋即大怒yù狂:“放肆!住口!你若是敢再胡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便此时,一只黑鸟扑楞楞飞进院子,落在枝头粗着喉咙蹦跳大叫!

    几小道登时剑式大乱!

    方道士哈哈大笑得意非凡!

    吕道长终于无语,一甩袖子转身走出院门。

    甚么鸟人?甚么鸟事!无上天尊——

    吕道长第一千零一次告诉自己,以后,从此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再也不会去管这个——

    劣徒!

    要拿拿不起,想放放不下,这是吕道长的悲哀。而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一次次地拿不起放不下,从而一次次地气沮心灰,最终由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无力的挫败感——那是一种令人懊恼痛恨而又无可奈何的感觉,你只能任它附骨之蛆般伴随着你,伴随着你从白天到黑夜,在那生命中的每一天!真的很无奈,因为无论你管不管他看不看他哪怕远远离开他,而他已经来到你的身边出现在你的眼前,让你再也放他不下最后还是会无可奈何地去第一千零二次为他cāo心只因为——

    无论是白天黑夜,他就在你的心里。

    “我爱你,马子?”

    “哈哈哈哈!老大老大,这是个啥?”

    “谁是马子?谁是你的马子哈哈!”

    “哈哈马将军,老大莫非是爱你?”

    牛大志一笑就座,看上去还是那般白胖和气。

    此马非彼马,那个甚么马子是方老大的秘密,和牛道士那是风马牛不相及。

    胡非凡瞅着方老大嗬嗬大笑!

    赵本叹道:“老大,你这是?”

    袁世大惊小怪地抓着一张纸,连连猛瞧口中啧啧有声!

    这是一个秘密,要不是今天方道士大败吕道长心情上佳,晚上又吃饱喝足一时兴起召集五虎将议事,这个秘密是不会就样这容易给兄弟们发现的——

    方老大大惊失sè,方老大呆立门口,方老大守口如瓶。

    ——打死我也不说!;

五十四 望穿秋水

    ——那就打死了你,看你说不说!

    四将军飞身扑上,将赵子龙拿下并揪起屋里,严刑拷打反复逼供!

    “说!谁是马子?”

    谁是马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谁的马子。尽管方老大面皮比别人厚一些,口风也没有别人那么紧,但对于这件羞于启齿的事情,方道士的的确确是不准备招认的,哪怕给人真的打死!眼看老大一言不发,直挺挺往床上一躺开始装死了,几小道哈哈大笑,又拿着那张纸挤眉弄眼议论开来。

    小道士们年纪虽小,但进山之时均已十岁有余,忽忽两载过去,却也略略知晓了几分男女之事。不比南山禅宗的小和尚们,对这些一窍不通甚至有的和尚连男人女人都分不清楚,老大不说,几兄弟也是心知肚明,怪不得老大这些天看上去神sè有异常常无缘无故一个人傻傻发呆,就连做梦也是!

    哈哈!老大这是——

    方道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两眼紧闭看上去就像是死了。

    可是那个眼角儿啊,那个眉梢儿,那脸上无法抑制的从心底散发出来的笑意,所有的一切都说明了一个问题。

    胡非凡暴笑道:“妈个巴子!真好汉子!服了,我算是服了哈哈!”

    袁世惊诧道:“那人是谁?这里也有女人么?奇怪奇怪,我怎么不知道!”

    牛大志微笑道:“当然有,你忘了刚来那天——”

    袁世恍然道:“我知道啦!三生峰!啧啧,果然!”

    几人一齐低声嘻笑,又你一句我一句窃窃私语。

    方道士大为惊疑,忍不住眯缝着眼睛偷瞧——

    赵本正自摇头晃脑叹道:“哎!怪不得老大总是喜欢往外跑,原来是跑到山里和那个女人偷情!”

    “放屁!”

    这话说得也太过分了!不能忍,绝不能忍——

    方老大登时大怒,噌地爬起来扑了过去:“想找死么?你个死笨蛋,看我不……”赵本慌忙摆手,连连赔笑道:“老大息怒,老大息怒,我开个玩笑,开玩笑的!”开玩笑?玩笑有这么开的么?不知道随便开玩笑会闹出人命来的么!方老大满面怒sè冲上去就打,一意干掉这个胡言乱语说疯话的兄弟!

    旋即几兄弟嘻嘻哈哈扯作一团,又将小屋里哄哄然闹翻了天。

    打归打,闹归闹,也不过是一个玩笑。其实方老大心里一点儿也不生气,听他们说这说那编排着自己,方老大心里却是非常非常之欢喜。

    就像吃了一口蜜!

    你明白么?

    明白明白,你明白我明白他也明白,大家心里都明白。牛大志笑道:“方道友,她,叫什么名字?她可是姓马?”此马非彼马,这个她却正是那个,她!方殷的心扑通一跳,呆了呆,又神秘一笑低着头不说话了。胡非凡兴高采烈,张着大嘴嘿嘿乐道:“好汉子!你快说说,她生得好不好?”

    好不好?好不好?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几兄弟连连追问,方老大只不说话,只是脸上有点儿红。

    袁世拍手笑道:“那还用说!老大的眼光错不了,那必定是个大美人儿!”

    废话说了八百句,不及一个大美人儿!方老大闻言登时心花怒放,重重点头并大力拍打袁世肩膀:“柿子,还是你说话中听!哈哈,大美人儿啧啧!”赵本叹道:“老大,你口水可都流到脖子里面去了。”方老大冷哼一声,斥道:“少来!刚刚的账我还没找你算,你这又是找死了!”

    “大美人儿!”赵本大叫一声,笑着讨好道:“这叫郎才女貌,老大威风神气!”很好很好,这就对了嘛!方老大转怒为喜,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待夸奖这个开了窍儿的笨蛋两句,不料又听他笑道:“哎!怪不得老大总是喜欢往外跑,原来是跑到山里和那个大美人儿偷——”

    “你死定了!”

    方道士大吼一声扑了过去,霎时几人嬉皮笑脸撕扯起来,又将乱哄哄稀里哗啦闹翻了天!

    无上天尊——

    那人终于忍无可忍!

    几小道一般作鸟兽散。

    月上中天,清辉遍地。院中一人孑然望月,不知已经那样默默立了多久——

    怎么办?怎么办?究竟应该怎么办,才好。这个问题吕道长问了自己无数次,可是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答案。大美人儿?呵!当年那人便因这大美人儿,闹得天下皆知更传为一时笑柄,不想他又,哎!两人何其相似,忽忽二十余载,不想往事又重来,又何其荒唐可笑,这才多大年纪,他又怎会懂得?

    ——怎会如此?

    这一夜吕长廉独自立于院中望月。

    直到月落。

    不成眠。

    师父愁肠满腹彻夜不眠,徒弟也是。

    作为吕道长最最钟爱,爱到痛不yù生爱到不能再爱的徒弟,方道士自不会让师父独自享受这漫漫长夜的寂寞冷清的。给几人明里暗里笑闹一番,方道士激情燃烧心头火热,只觉身下床板犹如一口滚烫的大锅之底,烙得自个儿是翻来覆去半生不熟yù仙yù死!是啊,是啊,一肚子柔情蜜意无处倾诉,睁眼闭眼都是那一根好看的马尾巴!方道士辗转反侧,方道士睡不着觉,方道士的心里长了草又着了火,方道士一般在这静而幽深的夜里一般无法成眠!

    或者说是失眠了。

    她叫什么名字?她叫马尾巴。

    她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

    长得好看么?真的很好看。

    长得好看么?他也忘记了。

    只是一面之缘,甚至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

    然而她来了!

    就算她又走了。

    如果她没来过——

    心里又是甚么?

    ——这是为什么。

    你说!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想起她,为什么无法再忘记!是什么使我心无法入眠?是什么使我坐卧难安心中恍如着了火!是什么是什么使我变傻变痴就那样就那样百般煎熬却又无法说出口,懒洋洋如同生了病呆怔怔好似着了魔!是什么是什么又是什么打开了心中那一道从未打开过的门,使我在这落叶漫天的萧瑟秋天里感受到了chūn天的萌动,那种感觉啊,那种无法言喻又奇妙无比的感觉啊,究竟是什么是什么那是什么?

    ——这真是一件令人困难的事情啊!

    天还没亮,方殷一骨碌爬起来,箭一般冲出门外——

    今天,她,会不会来!

    ——那是期待。

    百草峰、宿老大、青云、兄弟们、山山水水还有……

    我又回来了!

    方道士走得是那样匆忙而急切,甚至没有看见有一个人立在院中,默默地看着他小小的背影从自己的眼中。

    消失。

    晨曦中,山路上,少年风一般地奔跑着,奔跑着,奔跑着。

    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她走了!她走了!她走了!

    万一!错过!

    冲!

    果然不出所料,她还是没来,如同往常那样。

    万里没有一。

    百草峰上静悄悄,身畔虫鸣,远处鸟儿叫。方殷心里空荡荡的。宿道长不在,青云也不在,只有几间小屋,还有药草和树。方道士觉得身上有点儿冷。这是秋天。秋天在这里,chūn天在哪里?方老大失望地坐在板凳上呼呼大喘,一时百无聊赖全然没了兴致。

    天气晴朗,云朵洁白。宿老道就像是这天上的云,此时不知道飘到哪个山头儿闲逛去了。风吹万木,山谷回声。青云就像是这山中的风,向来不知何时来,去时不知何处去。云随风走,山有水伴,那么,那么她,她又像是什么呢?她像是一朵花,她像是一团雾,她像是一根大大的——

    马尾巴!

    方殷一念及此,不由噗嗤一声!

    傻傻的笑了。

    是的,是的,马尾巴就是她的名字,因为方殷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是的,是的,她没有来,自从那一天走了,她便再没有来过。是的,是的,方殷只见过她一面,也没有和她说上一句话,可是,可是,自从见到她的那一刻起,就再也不能忘记——

    那一抹鹅黄的颜sè,那一支乌黑的马尾。

    在天边。

    在眼前。

    可是却忘记了她的容颜。

    忘记了那乌溜溜的黑眼珠,忘记了那俏生生的小鼻子,忘记了那红扑扑的脸蛋儿和白亮亮的额头,忘记了她立在那里微笑着注视自己的样子。可是,可是,那又怎样呢?不要紧,她走了,她还会再来,她一定还会再回来的,就像天边的白云乘着清风,就那样来到方殷的身边,出现在方殷的眼前——

    你,还会来么?

    会的,会的,宿老大说了。

    如果你来了,我……

    想对你说……

    我……

    方道士痴痴地发着呆,喃喃自语着。

    空山人语,似乎说了很多,痴人梦呓,又似是没有说过什么。

    也许有一天,开心是相聚,也许有一天,伤感为别离,也许有一天,说过的疯话做过的傻事连同你的样子全都全都遗忘,在心里。只是那一抹明亮的鹅黄颜sè和那一支清爽的乌黑马尾依然闪动,在眼前。在身边,在心里,在每一个想起你的白天与黑夜,都会记得那一刻唯一不能忘记的那份心情——

    其实,我只是想再看到你哪怕,哪怕只看你一眼——

    也好。;

五十五 岁月留痕

    雪。

    一片,一片,一片,一片。

    落了满天。

    茫茫天地之间,再无半点杂sè,那白如同一汪流淌着动与静的无边大海,白sè海洋中处处开满着琼花素朵,苍苍缀琉璃,淡淡处熠熠,美得就像是童话中的世界,一个梦。雪落无声,天地孤寂,火光黯淡百无聊赖处,咯吱,咯吱,咯吱——

    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有人来了!

    是她?

    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

    还能有谁!一定是——

    她!

    方殷脑袋一热心猛跳,慌忙起身推开房门,一下子,就看到了!

    是她。

    她俏生生立在那里,微笑着看了过来,就像是白雪中的一朵小黄花儿,缀着那依然乌黑明亮的——

    马尾巴!

    “宿师叔好。”

    她说话了!她说话了!那声音是多么清脆动人,直如在耳畔奏起了仙乐!宿道长点了点头,喝一口酒。这个宿老道,一点儿礼貌也没有!客人这都来了你还傻子一样只知道坐雪地上喝酒,你说这叫甚么……

    “小子,你不是天天念叨她么?她来了。”

    甚么!念叨?

    方道士如同中脑门儿中一闷棍,只觉天旋地转忽然眼前一黑!

    清醒过来,再一看!

    人没了。

    “有病罢你!胡说八道你看这事儿,杀!”

    方道士怨气冲天,哇哇大叫着冲了过去准备和这个可恶的老妖道同归于尽!

    “宿师叔,是这些么?”

    一支马尾巴从小屋中冒了出来,露出一口又白又好看的牙。

    方道士身体瞬间僵化,脑子再次迷糊过去。

    他再见她时,她也在看他,笑妗妗地:“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甚么来着?

    方道士脑中又是一片空白,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他叫作傻小子。”宿道长喝一口酒,放下杯子。

    “傻小子?嘻嘻,果然!”

    笑容于风雪中chūn花一般绽放,何其夺目何其灿烂何其令人……

    方殷口不能言!方殷微微颤抖!方殷已然不能呼吸——

    “谢谢宿师叔,嫣儿回去了。”

    咯吱,咯吱,咯吱——

    “等等!等等我,我叫方殷,我叫方殷!”

    咯吱,咯吱,咯吱。

    她走了。

    淡黄背影消失在洁白的天地间,雪一直下。

    “果然是个傻小子。”宿道长抿一口酒,摇头笑道。

    傻小子怔怔立在雪地上,呆呆着看着那一行脚印,慢慢,慢慢,消失。

    从头至尾,方道士还是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不是不想说而是,恁地没用!真个不争气!丢死人了丢死人了!这一次见到了她,这一次她一般不约而至,却是梦里醒时演练了无数次的场景啊!全都不一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方殷茫然立在原地,心里那个懊恼啊,不用说!

    恨不得抽上自己两个大耳光!

    “烟儿?她叫作烟儿么?老大,老大!你?”

    宿道长不说话了,只坐着喝酒赏雪景。

    “烟儿!”

    轰然一声大响,天塌,地陷,雪白世界化作无边黑暗!寒风呼号凛然生威,方殷和衣躺在干草上,看着窗外若隐若现的天光——

    灶膛里火光熊熊,红通通的干柴哔哔剥剥烧得正旺!

    这是一场梦啊!

    这是一场梦。

    这也不是梦!

    这是梦中的梦。

    冬天来了,这是冬rì里的一天。雪下过了,积雪都已融化成河。是的,那一天,她又来了。那一天方殷见到了她,方殷很不争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可是方殷还是知道了,她,叫作烟儿。这是一场梦,可那并不是一场梦,而是,好多梦!之后她又来过两次,方道士还是非常之窝囊地说不出一句话,可是傻小子终于知道了,她不叫烟儿,她叫作嫣儿,她姓袁,她的名字就是——

    袁嫣儿。

    你看你看,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她是那样美,长得那样美,声音那样美,笑起来的样子那样美,就连名字也是那样——

    美!

    方道士把身子缩在干草堆里,就那样暗暗地悄悄地偷偷地笑了。

    傻小子,傻小子,傻小子,她轻轻地来,她轻轻地走,每一次都让傻小子变作一个小傻子,只会傻傻地看着她傻笑,肚里千言万语却硬是说不出一句话。可是无论傻小子有多么傻,小傻子的心里却是美得冒泡儿!是啊,是啊,她认识了自己,并且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叫作方殷,她愿意为了方殷去问宿老大,这说明……

    方殷呐方殷,下次见到了她一定要和她说……

    哪怕只是一句话!

    哎呀,说什么呢?这事儿可得好好儿想想!第一句话么。

    ——我爱你!

    哈哈哈哈,就这样罢!呃,不好罢?好罢!好罢?不好罢!

    怎么觉得心里怪怪的?

    好像很合适,好像又不合适,这句话究竟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听了会不会生气呢?

    难免患得患失,笑完摇头叹气,只为一句话,方道士翻来覆去想了又想再也睡不着。

    头都大了!

    算了算了,到时候儿再说,可是说完了,又该做什么呢?

    方殷坐了起来,一个人怔怔发呆。

    做什么呢?说说笑笑,搂搂抱抱?哎呀哎呀,这可真是羞死个人,不成不成!卿卿我我,相亲相爱?哎呀不得了我地乖乖,脸上好热,心里更热,鸡皮疙瘩麻得掉下来!不能想不能想,这个真的不能想,那么之后呢?之后拜堂成亲入洞房,两人生出一堆小孩,从此快快乐乐地生活!是么是么?

    说是不想,忍不住又想,一直想到入了洞房,一直想到子孙满堂,一直想到口水流得老长天sè忽然大亮!好了,就这样罢!天亮了,冬天的清晨格外寒冷,小风儿刀子一样从窗缝儿里钻进来,钻进柴堆,钻进人的衣服里面,丝丝寒意使得方道士手脚都要冻麻了!可是方殷心头火热,热到丝毫不觉得冷,热到不惧严寒视风雪如无物!便在这无数寒冷的冬rì里,方道士感受到了并一直享受着chūn天般的温暖,每一天都是心情舒畅jīng神愉悦四肢百骸无不快美难言,就这样任时光飞逝水一般匆匆流走,只要是想到了她,想着她,她叫作——

    方道士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打个哈欠爬起来推开房门。天亮了,也只能这样了,在方道士看来,两个人只要入了洞房那就是万事大吉,完后小孩儿一下子就生出来了。中间呢?中间是甚么?中间,中间,哈哈!没有中间,方道士还是一个小孩儿,小孩儿是生不出小孩儿来的。

    方道士掏出一把刀子,大义凛然地向自己的头发割去!

    “哧”一声响,几络长发飘然而落。

    方道士啊哟一声,痛惜地看着脚下,张着嘴巴。

    宿道长走过来,见状愕然道:“这是做什么?你想当和尚?”

    方道士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心道你才想当和尚,我这是一不留神失手了!

    秋去冬来,感情进展顺利,只有一事不美——

    大英雄多情种站在他的心上人面前,硬是生生矮了半个头。

    那一天方殷离她是如此之近呐,看着她,看着他的俏俏的鼻子看着她细挺的脖颈,看着她乌黑水亮的长发,甚至在灿烂的阳光下面,可以看到她脸上细细的茸毛。可是方殷不敢看她的眼睛,真的不敢,心里想看却又不敢看。

    再说了,要看还得仰着头。

    方老大那天终于深深地明白了身体的高度是一个多么可怕的问题,并引以为憾常常因此自责!美人么,是必须小鸟依人一般依偎在大英雄怀里的,可是眼睁睁看着她硬生生比自个儿高出那么一截儿,如这般,一旦搂抱起来,那么谁才是大英雄,谁又是别人怀里柔弱依人的小鸟儿呢?那真是一个可怕的场景啊!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可是长高这件事情,即便是个天才人物,也不是说来就来的。

    方殷道士内心很是为此纠结。

    甚至逐渐发展成了一种恐惧并因此恐慌着——

    不会,就,只有,这样高了,罢?

    所以。

    待到宿老道转身离去,方道士点了点头,又一次拿起了刀子举过头顶!

    “哧——”

    这一次没有失手割下头发,门框上留下一道淡淡微白的——

    印痕。;

五十六 呆头鹅

    蓝天下,山野中,一匹小青马撒着欢儿地跑着,的的的,嗒嗒嗒,扑扑扑,强劲的四蹄踏过青青草地与娇艳山花,身后扬起无数泥土与灰尘,骄傲的头颅高高地昂着,长长的鬃毛和着风儿将这无边的chūnsè冲破——

    冬去chūn来,又是一年。

    和煦的chūn风轻轻拂过脸庞,温暖的阳光静静投在身上,这是一个chūn天的下午,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光。方道士张着嘴巴坐在板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劈着木柴,瑟瑟缩缩目光闪躲,模样看上去就像一只——

    “呆头鹅!”

    方殷一呆,又张着嘴傻乎乎一乐,害羞地低着头果然有点儿像。

    这是方道士新得到的一个外号儿,也是方道士如今最钟爱的外号儿。

    因为是她说的。而她,此时就坐在方殷的身边。

    不远处!

    这真是一种煎熬啊!

    是甚么,使得一个jīng灵古怪的少年忽然笨嘴拙舌?是甚么,使得天不怕地不怕的方老大变作一只呆头鹅!那chūn水般柔和的目光淹没了谁,又让谁个如同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心慌气短坐立不安更是手足无措!慌了,乱了,呆头鹅抻着脖颈想叫唤两声儿却是一声也叫唤不出!惨了!死了!呆头鹅失魂落魄手里拿着甚么一下一下劈着甚么,呆头鹅根本不知道现在自己这是在干甚么!

    “呆头鹅!呆头鹅?”

    方道士咽口唾沫,转头咧开嘴巴报之一笑,慌乱的眼神扫过——

    那裙,那发,那脸,那一抹鹅黄上的黑亮,那一支白里透红的花朵。

    却始终,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如果说这是一种煎熬,那么,这定是一种幸福的煎熬,方老大幸福地被这种煎熬折磨着,甘愿,宁愿,就这样直到永远。甚么武功,甚么文采,甚么大侠梦与英雄传说,那些都不再重要,甚至已经全部忘掉,而这,才是人生最美好的感觉,而这些,才是世间最令人沉醉的享受,这,就是——

    爱么?

    袁嫣儿,方殷——

    每当方老大将这几个字写在一处的时候,心里都会比吃了蜜糖还要甜,比喝了琼浆还要美,还要轻飘飘醺醺然就要上天!从此以后大文人不再学文,从此以小剑客不再练剑,从此以后方道士什么事情也不愿意做甚至想都不愿想,只知道拿着毛笔反反复复地在纸下写下那几个代表幸福的字,然后发呆。

    而此时,她,就在,眼前!

    脑中轰然一声大响,旋即眼前开满五颜六sè的美丽鲜花,一只呆头鹅摇摇摆摆东瞅西瞧走在花众里。

    忽然!

    就看见了,一根马尾巴。

    是啊,是啊,她是马尾巴,还记得方老大那次鼓足勇气终于开了金口,和她说的第一句也是迄今为止为数不多的几句话之一,就是——

    马尾巴!

    之后方道士就得到了呆头鹅这个名字。

    那又怎样呢?这是多么亲昵的称呼啊!何况她的声听起来是那般清脆悦耳,呆头鹅,呆头鹅,哈哈,我就是一只——

    呆头鹅。

    这是一个恼人的chūn天!

    当然方道士近来表现极端异样,时常处于半疯半傻呆呆怔怔的状态,大家也都是看在眼里了。当然了,一个天才通常都是很难被人理解的,比如吕道长就越来越不理解方道士,已经对这个爱徒由视而不见变为视若无物了。说来方道士身边的人本就不多,几个兄弟竟然,也,不理解,初尝爱情甜蜜更饱受相思之苦的这个老大!

    这真是一个令人困难的事情啊!

    袁世说,老大,咱们年纪还小,应该以学业为重。

    赵本说,是啊是啊,这样下去,哎——

    胡非凡说,好汉子,嗬嗬嗬,你这是得了花痴病了!

    你才有病!你们都有病!方老大自是非常之不满,认为他们都是小屁孩儿甚么也不懂,已经是完全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了。

    尤其是牛大志说,甚么美人儿不稀罕,我家老姐长得那才叫一个好看!

    开玩笑!你说这不是说梦话么?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天下第一大笑话!方老大哈哈大笑,话都懒得和他说了!那怎么可能?天下第一大美人儿就是她!还有人长得比她好看?哈哈哈哈,这一准儿是眼红了,傻子傻冒儿大傻瓜!哈哈,哈哈!

    总之都是浑人,没眼力外加不开窍儿的那种,只有一个人是明白人,只有他理解方老大这个老大,他自然就是——

    老大的老大!

    宿老大说了,这叫作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看!

    你看看!

    这有多好?这才像是一句人话!啧啧,英雄,美人,把我关起来罢哈哈!

    “呆头鹅。”

    本来宿道长是在喝酒,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疯子!”

    方道士暗骂一句,并用厌恶的眼神瞥他一眼,之后抡起斧头接着劈柴。

    呆头鹅?呆头鹅是你叫的么?看你叫得那么难听就像一只傻鸭子!这个称呼只属于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也只能是——

    她。

    呆头鹅,呆头鹅,她怎不再说?

    马尾巴,马尾巴,你在做甚么?

    方殷假装认真又卖力地劈着柴,偷偷拿眼角儿去瞄——

    这个地方,好像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小姑娘刚满十六,正是二八好年华,花儿初绽一般的岁数儿。小姑娘开朗又大方,当然,好奇心也不是一般地强!你看你看,这里有一只邋里邋遢傻乎乎的呆头鹅,还有一只漂漂亮亮不爱说话的大笨鹅,多么新鲜,多么有趣啊!他叫谁人马尾巴?嘻嘻,傻的可以,果然是一只呆头鹅!不过说到宿师叔,这只大笨鹅可不笨,那可不是一般的聪明!而且模样生得更是……

    “喀嗒嗒”马蹄声起,“轰隆隆”一阵大响,小青马风一般从远处飞奔过来——

    青云挺胸迈步高昂着头颅,就像一个威风神气的大将军,骄傲而不屑地看了看呆头鹅,又瞪着又大又亮的黑眼睛看去。那里一支马尾巴,青云也有一条马尾巴,可是谁的更粗?比比谁的更长?看看谁的尾巴可以翘到天上!哼!你是谁?你敢和我比比看么?来来来,教你知道甚么是高甚么是低,谁才是这里真正的第一!

    眼看这小马驹的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就像一面小小的旗子!小姑娘又惊又喜,跳起来笑嘻嘻伸手摸去:“好漂亮!真有趣!你就是青云呀,真是一个好名字呢!”青云高高昂起头扑哧打个响鼻儿,模样还是那样的骄傲而又不屑一顾!却也没有闪躲,任那白生生的小手儿轻轻抚摸着长长的鬃毛,看起来甚是舒服受用的样子。

    “傻子……sè马!”

    方道士又气又恼,又在肚里暗自咒骂!这是一个没良心马,是谁不辞辛苦地给它摘山果吃?是谁哄着它让着它那样用笑脸对着它?是谁给它踢中脑袋差点儿死了还拿它当个宝儿?是我!就连名字也是我给它起的,可是,可是,可是它——可是青云从来不把方老大放在眼里,完全不理会方老大的良苦用心,不便不听方老大的话还常常冲着方老大发脾气,更瞪着大眼撂蹶子以此恐吓方老大对着方老大示威,就连摸它一下也是满头满脸的不乐意——

    就像方道士对待吕道长那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

    ——呆头鹅始终想不明白。

    青云欢嘶一声扬蹄它它跑开,转眼将指尖儿上的温柔甩到身后。

    小马驹将一颗大头埋进宿道的怀里左拱右蹭,又开始当上了一个老实听话的乖孩子,更眯缝着眼睛看起来完全就是在撒娇了。

    这个地方非但人不正常,就连马也是……

    可是小姑娘真的很欢喜,小姑娘对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新鲜而好奇,这人,这马,这峰,这屋,这花花草草,因为这原本就是一个神秘的地方,是一个传说中的所在,因为宿师叔原本就是一个传奇人物!小姑娘心里是非常愿意从这里多呆一会儿的,可是宿师叔对谁都是那样不冷不热爱搭不理,所以小姑娘不好意思也没有理由留下,直到,直到——

    直到傻小子变作呆头鹅。

    袁嫣儿。方殷。

    马尾巴是必须放在前面的,因为呆头鹅将她视若珍宝,比别人重要比自己更重要比甚么都重要,是要放在心里面第一个位置的。而呆头鹅不过是小姑娘留下来的一个理由,仅仅是一个理由,而已。

    方老大并不知道。

    但这便是缘。如果没有他,那么便没有她。因为如果没有他,那么她便不会到这来。而如果没有他,她来了也会立刻走。因为如果没有他,她便没有停留的理由。是啊,如果没有他,他不会认识她;是的,如果没有他,她也不会认识他。之所以他和她认识了是因为他,而这便是,一场缘。

    呆头鹅,你明白么?

    小姑娘笑妗妗坐在板凳上,从怀里取出一方小小绣绷,随即穿针引线,低着头一针一针绣着,看起来乖巧又温婉。咔!咔!叭拉!方道士低着头一下一下劈木柴,认真又卖力!宿道长正自捧着一只碗,而青风低着头伸出舌头在里面吧嗒吧嗒舔着。风和rì丽,chūnsè无边,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看着就像是一幅宁静而优美的画面——

    于是从此以后三个人还有一匹马,就在这里欢欢喜喜地过上了男耕女织,和和美美,神仙一般的快乐rì子。

    当然那是做梦,白rì梦!

    呆头鹅呆是呆,可是并不傻,呆头鹅一边劈着木柴一边拿眼偷瞧,瞧来瞧去忽然觉得情况好像有点儿不妙——

    我在偷看她,她又偷看谁?

    方老大的心上人一面绣花,一面侧过脸频频偷瞧宿道长,或者说是——

    老帅哥?

    这事儿有点儿悬!

    方道士暗自嘀咕,不但觉得这事儿有点儿悬,而且发现心里可是有点儿,酸。

    明媚的阳光脉脉投shè在那一张俊美的侧脸上,那挺直的鼻粱,那扬起的唇角,那细而浅的道道苍桑,还有那,慈祥爱怜的眼神——宿道长在看马,可是小姑娘在看他,正是那一分过往岁月积淀出的醇厚气息,深深地吸引着小姑娘的目光就像是,小青马被碗中淡而回味悠长的美酒吸引着那样,无法自拔。

    宿道长是一个神秘的人,或者说是一个高深而又沉默的人。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这样的人是很容易吸引到女人的。尤其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关于他的种种故事许多传说,令小姑娘无法不为之好奇,而一个小姑娘对一个老男人好奇的后果是,很严重的!何况他还那么俊美,俊美当中还有几分令人心动的苍桑,就如同一枚成熟而美好的果实挂在秋天的枝头上,默默地散发的属于自己的芬芳,却也使得经过的人无法不去注意到——

    我已经看见,一幕悲剧就要上演。

    “啊——”

    一人忽然大叫一声,惊来几处愕然的目光——

    袁嫣儿嘻笑道:“呆头鹅,你在做什么?”

    青风不满地瞪过去,摇头摆尾低低嘶吼!

    宿长眠微微一笑,拿过酒杯。

    方殷讪讪坐下,撅着嘴抡着斧头接着劈柴!

    少年的心思,小马驹不懂得,少女也许懂也许不懂也许正是半懂不懂,就连少年自己也搞他不懂想他不明白,可是宿道长这个过来人……

    他懂的,全都明白。

    望着眼前野草一样的少年,望着眼前chūn花一般的少女,望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小马驹儿,宿道长轻抿一口杯中酒。这一次他极为少见地没有离开,因为他和她还有它勾起了他的旧rì情怀。那是一粒种,那是一株苗,那是曾经的蕊,那是开过的花,那是令他留恋感伤而又永远挥之不去的,自己的——

    青chūn年少。

    便让他疯,便让他傻,便让他无拘无束地生活罢!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个千姿百态的世界,用自己的心去体会世间所有的喜悦与悲伤!用自己的脚,去走自己的路,哪怕再慢哪怕走错哪怕是偏离了自己的梦想,又如何?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用自己的脚踏破懵懂,无知无畏地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岂不是,更好!

    珍惜罢,珍惜!莫怪他浑浑噩噩,莫怪他一事无成,莫怪他眼高手低自是为是,他只是一个自命不凡的凡人,一个普普通通的愣头小子。珍惜罢,再珍惜!世上只有一样东西让人不知爱惜却又无比珍贵,世上只有一样东西诲涩漫长而又转瞬即逝,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待你万般怀念百般留恋之时早已一朝失去,永远不再拥有,那便是——

    青chūn年少之时。;

五十七 二

    “宿师叔,我爹爹说你才高八斗,不如我们来——”

    袁嫣儿绣了几针抬头一笑,眨了眨大眼睛,模样顽皮又娇憨:“对对子!”

    宿道长微笑摇头,表示不会。

    “来嘛来嘛!”小姑娘也开始撒娇了,嘟着嘴巴身子扭来扭去,就像往常对着自己爹爹那样:“师叔骗人,人家知道你会嘛!”

    宿道长抬头望天,不作理会。

    此人非常之不解风情,有如一根又傻又笨的木头!

    方道士冷哼一声,将一根木头立好,咔嚓一下劈作两半!

    是了,这边放着一个风流大才子不理睬,偏生去找一个傻木头对对子,八斗?甚么八斗九斗,哼!这可真是不像话!

    甚么又是对对子?

    “呆头鹅,你来对好不好?”

    “好!”

    呆头鹅心下暗喜,一个好字几乎叫了出来!

    可是傻木头不会对,呆头鹅又怎……

    呆头鹅根本不知道甚么是对对子,所以等到高兴劲儿过去,又茫然地瞪着大眼发起呆来了。

    “上对下,天对地,黑对白来高对低,早对晚,老对少,呆头鹅对——嘻嘻!”袁嫣儿咯咯嘻笑,声若银铃脆又响。原来这样!很容易啊!呆头鹅闻言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学会了!他是神情振奋跃跃yù试,小姑娘却知道这傻小子是个大草包,小姑娘吐了吐舌头看向一旁:“青云你说,呆头鹅对什么?”

    呆头鹅爱对甚么对甚么,又关本马甚么事?小青马扑噜噜打个响鼻儿,高高昂着头的的跑开了。

    “呆头鹅对马尾巴!”

    方大才子忍无可忍,终于脸红脖子粗地憋出了一句,又挠着头呵呵傻笑。

    “不对不对!”小姑娘摇头笑道:“这个不好,依我说,呆头鹅对毛脚蟹!”

    哪里不对?哪里不好?甚么毛脚蟹?

    方老大茫然不解,一脸困惑,毛手毛脚傻乎乎的样子,果然既像呆头鹅又像毛脚蟹。

    小姑娘咯咯娇笑,一时粉面含chūn眼波流转。

    毛脚蟹却是给她笑得更毛了,张着嘴巴两眼发直又变回一只呆头鹅!

    袁嫣儿瞅他半晌,猛地眼睛一亮:“有了!你听着——愣小子砍柴,木人砍木头!呆头鹅,你来对一对?”既然愣小子,说了是木头,呆头鹅又怎对得上?呆头鹅这次彻底傻掉,一时间呆呆拿着斧子木头却也忘了去砍!自然他是对不上,小姑娘倒也没指望他能对上,小姑娘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本就说给旁边那个大笨鹅听的——

    “宿师叔,不如你来对上一对?”

    “宿师叔?”

    “宿师叔——”

    “师叔师叔,好不好好不好嘛!”

    大好美sè在前,娇声软语在后,宿师叔还是无动于衷,方道友可是给她叫得魂儿都没了!这个宿老大太不像话,你会就是会,不会就直说!这般拿着架子故作高深干甚么?哼哼,马尾巴,你不用求他,对付这种驴脾气的人我可是最拿手——

    “妖道!说!快说给她!”

    方道士一跃而起,上前恶狠狠地揪住衣领,拿着斧头架在他的脖子上——

    “啊哟!呆头……”袁嫣儿见状惊叫一声,瞪大眼睛愕然看过去!

    “你疯了么?”宿道长无奈道。

    不错!方道士疯了,方道士没法儿不疯,方道士连连冷笑只不说话,坚决地将手中斧头架在宿道长的脖子上面,看样子为了心上人哪怕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了!杀个个把儿人自也是不在话下了!没办法,只有这一招儿,宿老道向来软的硬的通通不吃,要他开口只有上去拿命拼了!

    要是不理他,这个浑小子只怕真会一斧子下去——

    斧头架在脖子上,宿道长眼看着再不说话就真的给他当木头劈了,宿道长只得打起jīng神勉强应对,宿道长一笑指道:“愣小子,对子就在那里,你看——”

    愣小子扭头儿向那里看去,那里有一个惊呆了的傻大姐。

    “傻大姐绣花,笨手绣笨脚。”

    甚么?傻大姐?岂有此理!眼看自己的心上人给他说得如此不堪,方老大登时怒了,高高举起斧头便要给这恶人来个一死百了!

    “嘻嘻,对得很好呀——”袁嫣儿拍手笑道:“可是师叔,这句话应该放在前面才合适!”宿道长点头笑道:“自是在前,愣小子向来都是把傻大姐放在前面的。”袁嫣儿闻言脸上一红,低头扭昵道:“师叔可别乱讲,嫣儿,嫣儿……”

    “你别理他!哼,这人向来胡说八道不知死活笨得不像话!”

    “再来再来——”

    袁嫣儿娇笑开口,打住了胡说八道不知死活笨得实在不像话的那个人,伸手指道:“青草。”宿道长摇头一笑:“小子,这个你来。”我来?来甚么?方殷看着满山遍野的青青草地,呆在那里完全是不知所云。

    “呆头鹅,青草对什么?”

    原来这样,青草对甚么?

    青草疯长,山花烂漫,方殷眼望远方千般美景万种绚丽,忽然福至心灵:“青草对红花!”青草对红花,好呀好呀!小姑娘满脸惊喜:“呆头鹅,你还是很聪明的呀!”方道士更加惊喜,欢呼雀跃,一时激动得无以复加:“是么?是么?哈哈!哈哈!”

    “青草一片青。”马尾巴还有后手。

    “一个大红花!”呆头鹅原形毕露。

    袁嫣儿摇头:“师叔——”

    方道士气沮:“老大,还是你来罢!”

    “红花别样红。”宿道长不假思索。

    “青草青青一片青。”

    “红花红红别样红。”

    “青草青青一片青片片青。”

    “红花红红别样红样样红。”

    “青草青青一片青片片青坳绿坡青。”

    “红花红红别样红样样红姹紫嫣红。”

    一个早有准备,一个信手拈来,还有一个云里雾里。

    “师叔你真行!再来对一个,这是爹爹出给我的,嫣儿总是对不上——”

    针引线,线织布,只因八口缝缝补补。

    宿道长一笑起身,飘然而去。

    ——你问我,我答他,大为一人思思量量。

    袁嫣儿蹙眉思忖片刻,蓦地展颜一笑:“呆头鹅,我走了。”

    呆头鹅一怔之际,却见佳人已杳。

    忽然又是一个人,就像做了一场梦。

    只留下风中一束黑亮马尾,飘飞在青草红花之上,舞动在蓝天白云之间,依然挥之不去久久停驻在方殷眼前——

    马尾巴——

    方殷向着天边大叫一声,一时觉得心里空荡荡地,好像有甚么给她带走了。

    真是,没意思!

    学甚么武功?做甚么英雄?不若就这样?

    不若就这样吟诗作对儿女情长,不若就这样风花雪月终老一生,不若就这样快快乐乐伴着山山水水还有,她,过下去……

    就做一只呆头鹅!

    “老大老大,我要学!我要学那啥对对子,你教我!”方道士跑进屋里,急眉火眼道。宿道长背了竹篓,拿着锄头,摇着头走出门口:“我没空儿,要学去找你师父。”师父?师父?方道士早把师父扔在脑后,给他一说又是怔住。

    他会么?他又肯教么?完了完了死定了!

    有一天。白天。

    “师父!师父!我回来了!我要学……”

    “对对子?你又认识几个字?”

    “我学!我看书我识字我……”

    “胡闹!去练玉清十二剑!”

    “不!”

    “文人?墨客?风流才子?你脑袋里面在想甚……”

    “是的!”

    “也成,你去修内功,修到真鉴第二境。”

    师父师父我爱你,就像小鸡爱吃米!

    无上天尊——

    又一晚,傍晚。

    倦鸟纷纷归林,太阳就要下山,就在暮霭沉沉烟火于房顶升起的时候,方道士又一次掏出了刀子!

    “哧——”

    方老大惊喜地发现!自个儿长高了一大截儿——

    好大一截儿!好高一块儿!比地还大比天还高的一截儿!哈哈!哈哈!

    方殷狂喜,手舞足蹈。

    真的?

    真的!

    长高了!

    我长高了!

    我已长大了!

    我是真的真的长大了——

    门框上高低两道印痕是那样令人振奋,是那样触目惊心感动天地,是那样堂而皇之地见证并宣告着少年必将得到的成长!好大好大一截儿!好高好高一块儿!不相信?那么你看!你看你看你看呐,那一上一下一高一低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威风又神气的字——

    二!;

废话连篇

    明明知道是啰嗦,偏偏还是忍不住。

    那么就说。

    刀光剑影大杀四方,何其畅快淋漓!武功绝世驰骋天下,怎等动人心魄!数不清的情侠痴女生死相随爱恨纠缠,道不尽的风流人物鲜衣怒马仗剑四方,那又是多么让人振奋令人激动使人动容!那才是我心中的理想,那才是我要讲的故事,那才是一个jīng彩而又绚丽的武侠梦——

    但既是梦,梦不由我。

    这是一本武侠么?

    这是一本武侠,因为武侠是梦想,因为武侠是怀念,因为武侠是这本书能够存在的依托。这又不是一本武侠,可恼武不成武,可恨侠不是侠,说来说去说成一个小孩子听的大笑话,最可气的还是说了那么,那么,那么……

    多。

    还有更多。

    所以这是梦,不管说什么。

    权当他是梦话罢。

    也许有一天梦会醒,但当那一天我……

    不再是我。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xìng格。而人的xìng格才是世间最大的玄妙,胜过无论多么曲折的情节——而那些又是多么难以描绘无从琢磨,哪怕哪怕啰嗦再啰嗦,啰嗦许多又许多……

    依我说。

    思想是一匹不能驯服的野马,若想以文字这条缰绳拴住它……

    那可真是不容易!

    好在梦还在继续。

    其实,我只是想尽量地合理一些,合理一些,再合理一些。

    哪怕是一个梦。

    好了,梦话不说了。

    下面说废话。

    接着。

    想说什么了……

    想不起来,那就不说了。

    可是又想说……

    上面是废话。

    上面也是废话。

    上面都是废话。

    所以上面是废话。

    所以上面还是废话。

    所以上面全都是废话。

    所以……

    说了是废话……

    忽然我想,一个人说废话的能力达到一定境界,那么他说出来废话的还是废话么?

    废话!多高境界的废话也是废话!

    那可不一定,想想看,要那种境界是达到了常人无法理解的高度呢?

    那……

    天才说的话和傻子说的话都是常人无法理解的,那么谁说的话才是废话呢?

    反正我说的是废话。因为我不是天才也不是傻子,因为我说的话大伙儿都能理解……

    一定是这样的!

    是罢?

    废话废话,这真是一件令人困难的事情啊!

    方道士和无禅和尚两个人的xìng格不同,完全不同,甚至说没有一样相同,可是小哥儿俩在一件事情是一定肯定以及必定相同的,那就是——

    都会长大的!

    废话……

    你再看,方老大已经长高了那么多,这完全说明了一个问题——

    他就快要长大了!

    快了,快了,真的快了。

    可是我依然有些不舍,忽然心里又有些失落。

    这是为什么?

    或许,为了已然失去的。

    或许,为了甚至淡忘的。

    思想是一匹小马,回忆是一条大河。

    废话说来何其多,再说几句真心话!写作固我所愿,码字是很快乐,可是怎又寂寞呢失落呢不甘心不情愿呢!说句不公,乃是不忿,也不眼红,心又失衡,若说这是一个梦,自是希望更多的人陪我将梦做完,可是有人关注有人喝彩有人默默支持,可是更多的人根本看不到又能如何!可是我心犹不足。

    cháo流呢,跟风呢,商业呢宣传呢要这要那呢,不是不懂,不能苟同。甚么是cháo流?什么是没落?又跟个甚风!又究竟什么才是商机,谁个才是不懂?又不屑呢清高呢自我安慰呢,一个码字的跑东跑西自个儿拉人来看,低三下四求这求那,这岂不是一种悲哀?大悲哀!可是没有办法,我明白,我不明白,我知道,我也不懂。

    说白了,我就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结果是,牌坊立不成,婊子还得当。

    结果是,生意很不好,就快要很黄。

    哈哈!那又怎样!我愿自命不凡,观众的眼睛也是雪亮,我说看过这书的不过几十,回头看看竟也有几十收藏。好是不好自个儿说了不算,说来还是得靠大伙儿捧场,不求甚,觉得还成,若有书友告知一二,即可,先行谢过。我是一个懒人,怕的只是麻烦,我是半个文人,还是俗人一个,我不要钱,我要很多的钱,我不求名,我求很大的名,所以我别无所求是个屁话,所以我要求爷爷告nǎinǎi找大叔拉大婶,大哥大姐兄弟们呐,好心人啊大善人啊,我要这也要那我啥啥啥都要,你就发发慈悲给给给了我吧……

    我是一个多么虚伪的人啊!

    所幸我不是一个傻子,正所谓穷则思变,我是会变的!而写作的最大乐趣就在于,你可以说变就变,惊天动地只在指掌翻覆,弹指之间!神仙,美女,仙丹,宝剑,鬼怪,妖魔,招手即来,要不要太多?然而我不会变,没有底限,无关原则,这只是一个梦,而我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而已。所以我还是一个傻子。

    所幸我还是一个傻子。

    做自己喜欢的事,一点一点进步着,这很快乐,真的很快乐。

    ——我是想更多的人来,分享我的快乐。

    以上是真心话,我很认真地说。

    牛皮吹过,牢sāo发过,说过就过,不过说说。

    以下是套话。

    yù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下一回便是。

    yù知**如何,且听太监分解。

    我不是太监,我可以保证。

    ——特此声明

    ——声明有效

    ——过期作废

    我……

    废话连篇。

一 谁当凌云志

    一觉醒来,方殷已长大。

    温暖而明亮的阳光懒洋洋地探进头来,扶着门框慵懒地望着柴堆上同样懒懒散散的人,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宁静而悠闲。这山,这峰,这屋,这人,这世间,这天地,这rì月星辰,两年过去了,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只有门框上一道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刻痕,在微尘飞舞的交织光影中,显得是那样醒目——

    而那些,已经不再重要。

    “梦醒真是幻,梦回幻是真,花开花还开,又是一年chūn。”方殷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起身摇头晃脑踱出门外。

    看看,都会作诗了!真的长大了啊!

    “道兄,昨夜可成眠?”

    宿道长斜过一眼,背着药篓快步离去。

    “哎,他这是妒嫉了啊!宿老大啊宿老大——”回想擦肩而过的那一瞬,方殷微笑着摇了摇头,自去打水洗漱。曾经的仰视,如今的比肩,所有的变化仿佛就在一夜之间!这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猛烈如此地猝不及防,无怪乎方道士感慨万千回味悠长……

    也难怪宿道长匆匆离去头也不回了。

    岁月就像一条河,当时光如水般匆匆流走而你一朝蓦然回首,就会发现,自己已然来rì无多。激情奔涌波澜壮阔的rì子一去不回,余下的只有缓缓流淌的疲惫苦涩,化作一声深长的叹息,无奈地归于最后那沉寂的宿命——

    我,留下过什么。

    宿老道还是老了,尽管他的模样没有变,一点,尽管他的皱纹没有多,一条,可是老了就是老了——当他站在方道士面前。少年以恍似一夜变作青年,雏鸟双翅翕张一飞冲天,而看着这一切的时候宿老道只能说自己老了,老得牙都快掉了,老得话都说不出了,老得就快要飞不动了……

    “真是可怜!”

    方殷叹一口气,提起水桶哗啦啦倒上一盆水。

    水清而凉,波影摇曳,木盆中映出一张扭曲的脸。你看!你看!多么英俊,多么漂亮,多么潇洒不凡!你看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眉毛是眉毛眼是眼,这分明就是一副花容月貌啊,所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想必也,就是这样罢!方殷拿出一把木梳,对着木盆细细梳理自己的长发,时而又长长凝视着自己水中的倒影,那样微微笑着,久久不忍离去……

    搔首弄姿,顾影自怜,这是方道士睡醒之后必做的功课,每一天都是这般。当然,自命风流,爱惜羽毛,也是这个年纪的通病,就像一只年轻的雄孔雀,既有着长长的漂亮的威风又神气的尾巴,他想拿出来显摆显摆你硬是不让他拿出来显摆一下,那不如让他去死好了……

    十七八了啊!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

    水中的倒影渐渐变了,变作另外一个人,变作另外一张脸,变作另外一头长长的秀发。那不是马尾巴,马尾巴长大了,马尾巴变作齐腰长发。她是谁呢?她的模样比方英俊更美,她的年经比方十八更大,她的魅力令方道士拜倒裙下无法不低头,她是,她是,她还是马尾巴,她又不叫马尾巴,她是袁嫣儿,她又不能叫做袁嫣儿,她是方老大的心上人,他是方殷梦中的女神,她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她的名字只好叫作也只能叫作——

    你。

    “你还好么?多rì未见,你可知……我……我是……多么地……想……哎!”哎,睡醒后洗完脸再思念心上人一番,也是方道士每天必做的功课之一。是的,是这样的,那人是天下第一大美人,这人是天下第二大美人,那么美上加美两全其美又是多么地,美……错了错了,在方道士看来,心上人是天下第一大美人,而自己这个痴情种却是天下第一大帅哥,虽然排在后面,那心里也是一样一样地,美!

    眼望天边,风轻云淡,方殷挽起长发,缓缓于头顶结了一个簪。

    chūn天在哪里?chūn天在这里,无边的chūn意都在眼角眉梢,在心间,在痴情地守候里。chūnsè无边,望穿秋水,却不见伊人,不见chūn花秋月,不见那一抹令人心跳的鹅黄。是的,她爱那颜sè,她爱那颜sè,她爱那chūn天的萌动与秋天的喜悦。是的,方殷也爱那颜sè,那明媚清丽的鹅黄,那是她的颜sè,那是夜夜入梦又醒时温暖的颜sè——

    你在哪里?我的爱人,你可知,我……

    啊!啊!啊!一只黑鸟儿扑楞楞飞过来,立在烟囱上面嘎嘎大叫,有如呕吐:“啊——呆子!啊——呆子!”

    呆子,呆子,呆子也是你叫得么?真是大煞风景啊!方殷摇头笑笑,终于背着手踱步走开。

    八弟不懂事,可是八弟也老了,八弟羽毛凌乱有气无力地啊啊叫着,为这亮丽的chūn天带来一抹厚重的颜sè。八弟八弟,你不觉得无聊么?八哥八哥,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八弟,八哥,你这只老鸟,你可要学那老气横秋的宿老道一般——

    也来嫉妒我?

    夕阳属于你,旭rì那是我,曾经的光辉岁月你便带走罢,不要叹息,不要低落,因为未来灿烂与美好的荣光,必将属于现在的我!胡思乱想一通,感伤吟咏几番,方殷道士意气风发地上路,带着满怀喜悦,带着很多的成就感,带着万分的热切以及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上路,上路!还有一支弩,还有一个包袱,还有额前垂下的一络长发,那样随风轻摆时而挡住眼睛遮住前方的路——

    那是有人故意的,据说比较潇洒又有一种忧郁气质,所以那样子……

    必须的!

    当然出去打猎也是必须的,风花雪月再美再好不能当饭吃,干坐着柔情蜜意再多也填不饱肚子。何况风流才子现在嘴巴是越来越刁了,寻常白米稀饭之类是一口也咽不下去的。那些连考虑都不用考虑的。山中飞禽走兽应有尽有,包袱里面佐料香料也是一应俱全,再加上方猎人jīng良的装备以及高超的手断,捕它两只那么一烤……

    对了,还没说,方道士现在的烹饪技艺是越来越高了,做出来的饭菜那叫一个地道,就连挑剔无比的宿老大也是称赞不已连道佩服的!这是天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方大厨在做饭上面的天赋同样一流,天才么,无论做甚么也是——

    尤擅烤肉。

    不多说不多说,时辰刚好,天气上佳!

    出发!

    幽静而yīn森的山林里,忽然发出一阵古怪的声响,咕咕,唧唧,呜呜呜,似兽哭,似鸟语,又如同暗夜中的妖魔鬼怪在行走,听起来是那样毛骨悚然令人惊异!轰然一阵大乱,枝叶簌簌中一只锦毛山鸡振翅飞起,长长的尾巴在青朗朗的天空中格外鲜艳悦目……

    绷一声响,咯咯惨叫声中野鸡斜斜坠落……

    再看肚子上面插着一支小弩!

    死了。

    出来装凤凰那是你的zì yóu,可是竟敢在雄孔雀面前显摆羽毛,那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所以假凤凰只能死了。一只小猴子吱吱大叫着冲了上去,揪起死鸡便是一阵狂挠乱打,一时间尘土飞扬鸡毛儿乱飞,场面看上去比较骇人……

    “一百零八!噤声,快快跟上!”

    小猴子闻声一呆,旋即将死鸡抱在怀里,眼睛左右jǐng惕地看看,猛地一下蹿了出去!

    山林复归沉寂,一人信步而行。

    左右林间前后树上不时有猴子活动着,如影随形,一个个屏声静气不敢怠慢!

    一百零八昂首挺胸走在后面,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小的跟班。

    一百零八是一只小猴子,也是这个队伍里面最小的猴子。

    一百零八只有两岁大。

    一百零八用无比敬畏无上崇拜的目光看着前面的王者,吱吱唧唧叫唤了两声儿,又停下来呼呼大喘……

    “哎!一百零八,你可真会耍赖皮。”王者摇头笑笑,弯下腰将小猴子抱起来,摸摸那一颗小小的脑袋,又潇洒地向前走去……

    吱吱,吱吱……

    神!神哪!小猴子看着那鼻子那嘴那充满爱意的眼神,呼吸着胸膛上温暖又醉人的气息,一时恍在云端意乱情迷……

    对于这样一个手段通天的大王,对于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猴子,对于这样一个如严父慈母般对待一百零八的神灵,小猴子又能说什么呢?小猴子只能在怀里撒娇讨好了……

    咦?一百零八挠挠脑袋,好奇地怀里看着那只羽毛狼藉的死物,看着那软绵绵无力垂下的脖颈,看着那一对儿小而黯淡的眼珠——为什么它要得罪大王呢?大王是一个多么慈祥而善良的好大王啊!奇怪奇怪,它的眼睛为什么是睁着的呢?能够死在英明伟岸神一般的大王手里,那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啊!

    野鸡死不瞑目。

    “泼刺刺”又是一阵大响,一只灰羊箭一般蹿过灌木丛,飞快地逃跑……

    中!

    任你腿脚儿再快,又怎及我手中飞矢!大王扬臂轻描淡写shè出一箭,箭矢破空声中那羊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灰头土脸模样狼狈……

    哈!

    吱吱吱!

    一百零八抓耳挠腮欢喜大叫,忽地两腿儿一蹬飞扑出去!

    扑一声,死鸡掉在地上!

    “吱吱!唧唧!”

    一百零八立在前面指点大叫,神sè急切模样惊惶!

    那羊呢?那羊跑掉了,那羊屁股上面插着一支箭矢,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哎!

    大王叹一口气,看着手上弓弩:“一百零八,你不用着急,它是跑不掉的。”小猴子似乎听懂了,当下看着大王不再乱叫,竟然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远方吱吱哇哇呼声大起,一众猴兵猴将同心协力围追堵截之下,一只屁股插箭的灰sè山羊又慌里慌张跑了回来!是啊,一百零八,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做一百零八么?因为你有一个会算术的好大王,因为你有一帮头脑灵活的好兄弟,因为你是一个幸运的猴子,从生下来的那一天便遇上了——

    他。

    一片树林中间,一株大树身下,一群猴子围着一堆火,吡牙咧嘴地快乐舞蹈着。浓浓的香味飘来,飘去,飘过鼻腔,飘进心里。那是一种刺激,那是一种强烈的刺激,灼热的温度加上诱人的味道,猴子们头脑发昏吱吱哇哇狂叫乱蹦着,一个儿个儿简直要乐疯了!面对红通通热腾腾的火焰,不再战战兢兢畏之若蛇蝎,山果昆虫是好吃,但那些比不上眼前的无上美食。这一群猴子不怕火更是以之取乐,这一群猴子要吃肉而且要吃熟食,这是一群很是不一样的猴子啊,只因为他们有一个聪明无比的好头领,从而使得与生俱来的天xìng变得更加嚣张,而快乐!

    习惯为何?习xìng为何?榜样的力量总是无穷的。

    “一百零八,来,你先吃。”

    一百零八抓着一只鸡爪子,坐在地上兴高采烈地啃着……

    一众猴子围在四下眼睁睁地看着一百零八,纷纷艳羡不已。没办法,莫瞧他小,可是大王最爱的就是他,那是关爱宠爱甚至说是溺爱啊,所以一百零八的地位实际上是很高很高的!可是说是二把手儿!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大王总是那样宠着他呢?多么让人眼红让人妒嫉啊!哎,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

    缘分?

    猴子们开始思考,猴子们这般想着,可是猴子们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原地,因为一百零八虽然大吃大喝坐享其成使得其它猴子意见很大,可是没有一个猴子敢过去争它的抢它的动它一下,因为它最小,猴哥猴姐猴子长辈们都要让着它,因为没有因为,因为它从生下来的那一天便有一个谁也惹不起的老大,那还是——

    他。

    方殷撕下一片鸡腿肉,放在口中慢条斯理地嚼着,更爱怜地看着顽皮而又孱弱的小猴子,就像看着当年的……

    这个不能说,再说下去方老大是会生气的,而方老大生气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在场的每一个猴子都是深有体会从而不敢对他有丝毫的冒犯!不能说,绝对不能说,至少屁股中箭的痛苦不是谁个都能承受的,所以必须乖乖地等着——

    扑通一声大响,半片金黄sè泛着油亮的烤山羊落在地上!猴子们蜂拥而上你争我抢狂撕乱咬,叽叽吱吱滚作一团,一时闹得尘土飞场声震山谷……

    好吃!好吃!果然美味无比可口已极,大王果然不愧是大王!大王不但手艺好,而且慷慨又大方,跟着大王有肉吃,跟着大王多欢畅!方老大拿着一支烤羊腿满意地吃着,一百零八拿着一个鸡腿儿幸福地吃着,猴子们抢光了半条熟羊,又各就各位眼巴巴地等候着下一轮的赏赐……

    为何效劳?何以卖命?诱惑的魔力总是不可挡!

    这是一群多么聪明的猴子啊……

    人生不过一场梦,求他个甚?不若这样逍遥快乐地过下去,就在这里……人生也是一场戏,蹩脚如何?jīng彩如何?动人感人又如何?不若就在这里做一只闲云野鹤,寄于山水间忘情复开怀……何况还有,你。我在等着你,你知道么?众星拱月,快乐似神仙,不及那一抹明亮的鹅黄上的黑亮,和那剪水双眸荡漾出的几分,脉脉。

    要醉了啊!

    方殷拎起酒壶,咕嘟喝一口,自顾自醺醺然享受着。

    期待,期待,期待着——

    那真是一种幸福的期待呢!

    醉眼朦胧看着天边,看着天边那一条路,那是你来时的路,那是我心中的路,那是你和我共同走过的甜蜜。

    路上没有你我他,天边只有一匹马。

    那边青云孤傲地立在山崖上,用黑亮的大眼睛静静地看过来——

二 四蹄踏乾坤

    那是一个夏天。

    阳光火一般炽热,天气晴朗而干燥。

    一片松树林里,却是另外一幅光景。那里yīn森而幽暗,那里cháo湿又闷热,那里散发着腐烂与血腥的味道,那里正进行着一场惨烈无比的厮杀!几十只凶残的恶狼将青云团团围住,血红着眼珠儿露出森森白牙轮番扑上!青云虽然勇猛地以铁蹄还击,奈何寡不敌众,身上几处皮开肉绽鲜血飞溅模样很是凄惨!眼看情势岌岌可危,一代宝马就要沦为群狼的腹中之物,它的主人终于从天而降——

    当其时,方殷剑客正好路过此地,眼看心爱宝驹命悬一线,又怎能够坐视不理!当下英俊剑客大喝一声飞身上前,衣袂飘飘姿式美妙……不料,不料,不料冲过去忽然发现,身上竟然忘了带剑……不好!危险!十万火急!赤手空拳又怎敌尖牙利爪!莫怕,不会有事,方大侠是何等人物?自是临危不惧奋勇搏杀,以弩箭shè之,以柴刀砍之,更随机应变以火驱之,最后终于打败群狼救下爱驹,身上更是光荣负伤流了血……

    是役方殷以箭shè死八只恶狼,以刀砍死三只恶狼,又以玉清三十六掌击毙打残五只恶狼,可谓是战果累累英勇无敌!当然那些并不重要,最令人欣慰的是一向傲气凌人的青云归心顺服,终于知道了谁才是它的真命天子!那rì傍晚天地失sè残阳如血,凛凛山风中一人一马相伴离去,那是同甘苦共患难用命搏出来的交情啊,从此以后英雄名马前嫌尽释感情rì笃,而此事终为众人所知并津津乐道传为一时佳话。

    以上是方殷道士的回忆。

    当然回忆这种东西,时间一长难免会有错漏谬误之处,以上只方道士一个人的说法,至于这件事到了青云那里……

    那是另外一个版本的回忆。

    人有人言,马有马语,话说那天傍晚青云一瘸一拐伤痕累累,依然昂着头来到最最敬爱的父王面前,一五一十的讲出了事情的经过。

    事情原本是这个样子的。

    以下是马王青风与爱子青云的一段对话——

    “父王,我从一群豺狗手中救下了它。”

    “他,可是你说的那个——”

    “是的,它是我的奴隶。”

    “莫再这样说,他是一个人。”

    “一只人形猴子而已,今天如果不是恰好让我遇上,只怕它早已尸骨无存。”

    “哎!你又受伤了。”

    “哈哈小事一桩,我今天踢死了十二只豺狗,而它……”

    “如何?”

    “它躲在树后畏缩不前,甚至还吓得大哭!懦夫!废物!”

    “我儿,你要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而人与人之间,是绝不能比较的。”

    “不提它了,父王,我要听你讲故事,你和他的故事。”

    “呵,你都听了一千遍,每一夜都要听……?”

    “要听!要听!”

    “孩子,天黑了,睡罢。”

    “父王——”

    以下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故事里面有慷慨悲歌的英雄,有美貌如花的女子,有快如疾风的烈马,有飞天入地的大能……在这故事里,一人一马闯八方游四海,到过寸草不生的荒漠,到过天地一sè的草原,到过大海那边遥远的国度,到过有着龙飞凤舞的神奇地方……心生向往,无比渴望,青云静静听着故事慢慢闭上眼睛,幻想着有一天也能够像父亲一样……

    青云瞪大眼睛看过去——

    方殷在热情地挥着手——

    无论那一次谁救了谁,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总有一些情节是共通的。比如豺狼的凶残,比如浴血奋战,比如生死一线共同患难,可是青云瞧不起他,青云是一匹骄傲的小马,方殷长大了,青云也长大了,小马驹出落得身躯健美四肢颀长,皮sè愈发湛青鬃毛愈发飘逸——

    青云高傲地矗立在一隅危崖之上,四蹄如铁身如铸,发如飞凤颈如龙,使得方道士不由不想到一个好词儿——

    神骏!

    “青云——青云——”

    青云不理他。

    青云知道他是一个人。可青云从来都不认为他是一个真正的人。所是他是它,它是一只人形猴子。你看他终rì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除了烤肉就是发呆,要么就是这样和一群长尾猴子厮混在一起!这样一个人,是不配做青云的朋友的,所以他也是青云的奴隶!你要做什么?喊我干甚么?你看看你自己那副没息的窝囊样子,知不知道和你在一起青云感觉没面子,很没面子!

    青云不想搭理他。

    他跑得没有青云快,他跳得没有青云高,他的拳头没有青云的铁蹄硬,他甚么本事都比不上青云!真是一个废物啊,为什么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那么那么大呢?看看那个人,那个神仙一样的宿真人,那才是值得青云崇拜仰慕的对象,就像自己的父王那样,那样不怒自威,又是那样地令青云感到慈爱亲切……

    “青云——青云——”

    人形猴子大声呼唤,手中挥舞着一支羊腿。

    “吱吱!叽叽吱吱!”

    一百零八也跟着蹦跳欢叫,手里拿着一只鸡腿儿。

    “哎!真是拿它没办法!”青云轻轻一跃,便如一朵青云般轻轻飘下矮崖,强劲的四蹄踏在嶙峋的山石上,健壮优美的身形起落处又如山羚般,灵动迅捷!踏千山万石,行坎坷沟壑,青云早已不满足于平坦的山坡谷地,青云是一匹志高凌云的少壮野马!青风之子,未来的马王,那还了得!青云甚至不满足于这山这水这眼前的一切,青云这是在磨练自己的技艺锤炼自己的体魄,青云幻想着有一天如父亲般纵横四海天下驰骋,用四蹄将外面的大千世界宇宙乾坤一一

    踏过!

    可是,那时谁才是青云的伙伴呢?

    是他么?

    还是它?

    呵!

    转瞬之间青云四蹄翻飞轰隆隆弛将过来,蓦然高高扬起前蹄,昂首“希律律”一声长嘶——

    铁蹄重重踏落,众猴一哄而散!

    那个大王是个不能惹,这个魔头更是惹不起!狂的不是没有见过,还真没见过这么狂的,整天眼睛长在头顶上谁也瞧不上,一旦看你不顺眼抬腿就是一蹄子!谁受得了?反正猴子们受不了,往rì猴子们自是畏之如虎苦头也没少吃,走了走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走走走赶紧走!这是一个大瘟神!

    只有一百零八不知天高地厚,仍然留在原地挤眉弄眼抓耳挠腮……

    忽又一拐一拐上前,伸出小手儿小心翼翼地去摸马腿……

    青云怒视一眼,连连摇头摆尾以示不耐!

    却也没有对它动蹄子。

    对于这样一只小小毛猴,青云实在不忍心。

    也不至于。

    一百零八探出小小手爪轻轻一触,又烫了一般飞快缩回去,张着嘴巴忽忽大喘两口,旋即抬起手臂高高举起那条烤鸡腿儿,点头哈腰作讨好状……

    青云高昂着头看也不看,尾巴甩甩意甚不屑……

    方殷笑道:“一百零八,青云是不吃肉的。”一百零八眨眨眼睛看看自家大王,似乎是听懂了,又飞快将鸡腿儿衔在嘴里,哧溜一下爬到大树上。

    片刻,折了一根小树枝回来,其上几片嫩绿树叶。

    再次恭敬地举过头顶。

    “哈哈哈!一百零八,你可真会拍马屁!”方老大哈哈大笑,小猴子吱吱低叫。若论讨好卖乖拍马屁的功夫,一百零八绝对远远胜过另外一百零七只猴子,之所以这只小小毛猴儿那样得吃得喝受到宠爱,那是因为一百零八有一个非常聪明的脑袋。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还得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虽然小猴子马屁只能拍到马脚上,可是青云也拿它没有一点儿办法——

    青云低嘶摆头,咴咴如同叹息。

    “青云,我们回百草峰罢。”方殷俯身抱起小猴子,微笑着指向一边。

    青云恍若未见。

    “那我们去无名泉,采野果好不好?”方殷摸摸小猴子,笑着指向另一边。

    青云置若罔闻。

    “哈哈!你想去跑马地,是不是?”方殷恍然而笑,目光望向天边。

    青云随之望去,昂首将yù扬蹄!

    方殷哈哈一笑,抬手将小猴子放到马背上:“一百零八,抓牢了!”

    一百零八小手儿茫然抓着马颈上的长长青鬃,张着嘴巴表情呆傻……

    “出发!出发!冲冲冲,杀啊——”方老大纵声欢呼,当先飞奔而去!青云无奈回头看一眼,一马一猴面面相觑……

    旋即蹄声起,霎时大作!啪嗒嗒,喀刺刺,轰隆轰隆,密若战鼓疾似暴雨!青云利箭一般弛将出去,四蹄翻飞长鬃毛飘舞——奔跑罢!那里是青云的家,那里是青云出生的地方!飞奔罢!那里有青云的兄弟姐妹,那里有青云又敬又爱的父王!飞罢!飞!青云没有翅膀,四蹄就是青云的翅膀,青云没有翅膀一样可以飞翔——

    向着跑马地!

    可怜的一百零八只得紧紧抓着长长鬃毛,小小身形起落飘飞之际已然是魂飞魄散……马屁jīng一下子倒了大霉,你说这事儿又怨谁?大王大王,一百零八不要骑马,一百零八不想这样!一百零八快要死了,我是一只胆小的猴子啊,大王你为什么要把我放在马背上!天啊,老天!怪不得大王从不骑马!

    原来这样。

    跑马地。

    这是群山之中一处平缓的山谷,溪水潺潺青草茂密,几百野马散落各处悠闲地吃着草,看上去是那样宁静而安详。

    “青云,你回来了。”

    “是的,父王。”

    “怎带了一只猴子?”

    “是两只猴子,父王。”

    “他又来了?”

    “他又来了,父王。”

    半个时辰以后,他终于来到了。

    风轻云淡,红rì高悬,在这灿烂的chūn天里,方殷气喘吁吁地看着山坡上两匹大青马,一时心神有些恍惚。那是青风,青风更高一些,青风更大一些,青风有一种沉凝厚重的气势,一眼便可分辨出来!这里是跑马地,这便是宿老大口中的跑马地,虽然这里野马成群五花八门,可是毛皮湛青而无一点杂sè的只有这两匹——

    青风青云是一般地耀眼夺目,而青云看起来更加神采飞扬!

    万木争chūn,花草芬芳,在这明媚的chūn天里,青风静静地凝视着披散着头发的俊郎青年,心神一时有些恍惚。何其相似,他就像是他的影子!那眉那眼那唇那发,那嘻嘻笑着的样子。终是有所不同,但那骨子里透出的野xìng和任xìng不羁,却是真的与他一模一样啊!是的,青风老了,老得快要跑不动,老得牙齿也松脱,可是青风内心之中是平静而满足的——

    青风看着青年,看到了自己曾经风驰电掣的过往,那多采多姿的峥嵘岁月;老马看着小马,看到了自己血脉在青chūn的跃动间延续,看到了同样辉煌甚至更加jīng彩的未来!你听,你听,砰砰!砰砰!那是多么年轻富有活力的跳动声,那是鲜活炙热的内心深处迸发出的激情,那是chūn天的脚步,那是chūn意的悸动,那是青chūn蓬勃的野火——

    燃烧罢,踏过我的身躯,踩着我的肩膀,延续我的血脉穿越我苍老的灵魂,用勇敢而无畏的青chūn之火,热情地猛烈地奔放地,燃烧!

三 男儿当自强

    “chūn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啊知多少!”方道士低头把玩着三尺青锋,坐在石凳上曼声低吟:“我yù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呐不胜寒!”好诗!妙句!方殷拍案而起,轻轻挥动长剑翩然起舞:“上清十二剑,剑剑耀光寒!风流本是无根病,相思有索情难断!归来!归来兮,看我美人卷珠帘——”

    语声落处长剑遥遥斜指,风流才子骈指指剑含情脉脉作比翼双飞状,唇边挂着一抹动人微笑眉梢chūn意盎然。

    “有病!有病!恶心死人不偿命!”

    院中八个青年道士人人暗自腹诽,却也没人搭理他,两两相对你来我住拆招练剑——

    几个?八个?怎是……

    八个,没错儿,加上方道士一共九个。

    几度寒暑,昔rì小小少年均已长大,犹如雏鹰yù展翅,刻苦磨砺之下羽翼渐丰。你看小弟袁世也长成了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只是一张圆脸还是那么圆;你看四弟赵本出落成了一个清瘦深沉的年轻人,还是那样有事没事老叹气;尤其老三胡非凡,那是人高马大胡子拉渣,乍一看上去就像三十多岁的人了!二哥牛大志呢?牛道友长高了,显得没那么胖了,还是那样笑模笑样一团和气,看上去肤sè白皙眉清目秀竟然也挺俊俏。

    话说五虎将之老大方殷方道士两年来不务正业,终rì沉迷于诗词歌赋之中,尤乐艳词情语脂粉诗,而五虎将也由此声名大损不复旧时威风,从而rì趋势颓渐至分崩离圻。据说方大才子是因为脑子受到了强烈的刺激,几兄弟良言相劝再三亦是无用,只好……就连师父吕道长也管不了,谁说也是没用,还是由他罢!

    心痛归心痛,人人学业重,上清子弟……

    对了还有四个,是吕道长新收的徒弟……

    虽说混rì子,饭也没白吃,在这两年当中方道士明白了许多事情,以前从未留意过的事情——比如宿老道沐老道吕老道名字当中都有一个“长”字,那是后起的道名道号,他们都是长字辈儿的;上一代长老排的是“公”字,而到了方殷这一代就落在了“存”字上面。再比如吕道长的徒弟暗里通通被人称作“驴尾巴”,那是因为他的外号儿叫作“驴长脸”,而他的徒弟也是最不争气最没出息,所以……

    是这样的,上清八十弟子进山之rì,经比文采,看资质,由各峰教习自择弟子,而排在最后的四人便是,便是吕道长的徒弟。过三年,上清弟子中秋大比,比拳脚比剑法,排在最后的八个人便是,便是此时院子里的八个道士。吕道长人有三般奇,马脸长长长得出奇,本事平平平的出奇,弟子差差差得出奇,这就是所谓驴尾巴的由来,吕道长徒弟众多也是这个缘故。

    不是开玩笑,这是一种惩罚,也是一种激励!当然驴尾巴也有咸鱼翻身的时候,那也是三年一届的中秋大比——你想,谁个也不愿意做一条灰头土脸的驴尾巴,但比那更丢人的是,给驴尾巴扫翻在地爬不起来的时候儿!因此上清八十弟子刻苦用功人人争先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就是这样。

    方道士呢?方道士不在此列,方道士是驴尾之尾,方道士本来就是第八十一个——

    添头儿。

    当然方道士自有方道士的说法,自然方道士也有方道士的骄傲,方道士现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风流才子,根本不会去计较那些没头没脑的闲言碎语。甚么中秋大比?比拳脚比剑法?那有甚么意思!上一次方殷道士根本没有参加,就连看上一眼也没有去!

    不关我的事——这是方道士的说法。

    你去了也是丢人——这是吕道长的说法。

    随便他——这是沐掌教的说法。

    明白明白——这是宿老大的说法。

    其实大家都明白,方道士不去是因为去了排在八十一位,不去也是稳稳当当得个倒数第一,他不去是因为——

    他也明白。

    人贵自知,从这一点上来说方道士还是值得称道的。再者说方大才子志不在此,方大才子视虚名如浮云甚至早已厌恶了打打杀杀,也忘记了曾经的雄心壮志,更将这rì复一rì的刻苦修行与单调冗长的生活完完全全扔在脑后——方道士很散漫,可是方道士很快乐,回想这两年的岁月,那是一段多么快乐多么美好的rì子!

    是啊,方殷有这山,方殷有这水,方殷有着自己多姿多彩的逍遥快活,有飞禽走兽为伴,有骏马美人相陪,有吃有喝更有一众猴儿前呼后拥……

    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一般情况下人活到这个份儿上,也就是神仙了。神仙也就这样儿!方老大是个知足的人,而知足的人是很容易得到快乐的,方老大此时早已脱离了红尘的羁绊又遗忘了世间的喧嚣,一心只想终老此山,就这般快快乐乐地过下去!你想到时候儿再和她生下一堆蹦蹦跳跳的可爱小孩儿,那是多么幸福多么多么令人憧憬的事情啊!

    无上天尊——

    白rì梦刚做,扫兴人便来,吕道长缓缓踱来,默默看着这个——方殷咳嗽一声,点头笑道:“师父安好,师父吉祥,祝师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吕道长一时无语,板着一张马脸也不知道心里是甚么滋味儿。半晌,道:“方殷,三清真鉴修行如何?”

    “呃,第一境。”

    “第一重,第一境!玉清三境上清三境太清三境三清九境,竟然还是这第一境!”吕道长心说你可知师兄弟们都修到上清境了,还有脸在这儿说说道道?方道士看他一眼,心说我这是给你脸了,甚么三清真鉴,这第一境甚么模样我都早就记不得了!没有第一境第三境第九境,方道士无境。

    “方殷,上清十二剑习之可成?”

    “成了,大成!”

    吕道长看他一眼,心说玉清十二剑给你改得面目全非,上清十二剑又是给你拆了个七零八落,还说大成……果真是恬不知耻不可救药了!方道士低头不语,心道你懂甚么?这叫无招胜有招,又叫自成一派!没有十二剑二十四剑三十六剑,方道士无剑。

    方道士威伍,方道士无敌!

    时光匆匆流走,却将青丝变白头。吕长廉鬓已斑斑,面庞上皱纹横生斜逸更显老态。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一曲木兰辞唱响千古,却也正是吕道长此时心情的真实写照。想当年,一个小小少年,看着他一天一天慢慢长大,忽然,仿佛一夜之间就高过了自己。

    本应相亲相爱师徒和谐,来rì看他一朝功成就扬我上清之名!可是,可是,是谁让人cāo碎了心及至相互心生厌憎?是谁辜负了师父的一片良苦用心使得师徒情同陌路?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这究竟,也罢也罢不再管他,师父要cāo心的事情还有很多,师父的徒弟更是多了又多,还是……

    就这样罢。

    吕道长背过身去——

    方道士回过头来——

    一人望向另外八个徒弟,一人打个哈欠独自回房。就这样罢,就这样罢,这是师徒二人仅有的默契,这样相安无事和平共处不也很好?没奈何,还能怎样?cāo也cāo不起那份心,吕道长早就不管方道士了,吕道长甚至希望他就留在百草峰不要回来——回来做甚么?回来添堵么?干脆你也来个另投名师,去做宿道长的徒弟好了!

    这个主意不错,这个主意相当不错,这个主意吕道长也不是没有提过。可惜宿道长不干,宿道长就连自己的事情也忙不过来,没功夫儿也没心思收徒弟的。当然方道士也不干,宿老大是方老大的老大么,平白无故认个师父做甚么?方老大也不乐意回到这里,方老大回来只不过是宿老大说了……那是命令,不听他的可不行,老大就是老大,而且方道士心里真的有点儿怕他……

    就这样罢,就这样罢,那就接着这样吊儿郎当混rì子罢!

    青丝作白头,凭添几许愁,不再少年不是秋,何来许多烦忧?烦忧,烦忧,烦人之人方走,忧愁又上眉头!哎哎哎,yù语还休,愁愁愁,愁白几个头!八人练剑,一人回房,吕道长默然望着远方,心cháo起起落落久久不能平静……

    驴长脸、驴尾巴、驴尾之尾!

    不是笑料,就是笑柄,此处糗人糗事一箩筐,上清传遍满山皆知,吕道长又怎会不晓得?这是羞辱,也是耻辱,更是吕道长夙夜忧虑叹息的所在!谁个也有自己脸面的自己的尊严,任谁也不愿意被人嘲笑甚至说是耻笑,可是世上的人和世间的事啊,真个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无奈的现实还是令人沮丧地摆在你的眼前——

    从始至终!

    就说前年中秋大比,最后吕道长的几个徒弟仍然排在末尾,因为几人一败再败惨而又惨差一点点就全军覆没,要不是还有牛大志。牛道友总算是险胜一人赢下一场,勉强为吕道长留住了一点点颜面。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被牛大志击败的那个小道自是排名倒数,如今顺理成章变作驴尾巴当中的一员。

    一条驴尾巴无论怎样发展壮大,不过还是一条让人笑话的驴尾巴!还有那条驴尾之尾,竟然临阵脱逃就连上去比试一下都不敢……不提他,不提他,一提起来就忍不住要生气!吕道长长叹一声,又移过目光去看正在练剑的八个徒弟。师父窝囊人,徒弟没出息,吕道长始终这般认为并因而每每烦扰焦灼着,却也是无可奈何只得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不着急,不着急,不着急……

    即便这样,尽管如此,吕道长也没有想过放弃,从始至终,吕道长的心一直没有死!那一丝希望的光依然不屈不挠地盘桓在吕长廉的心间,闪耀着跃动着顽强地不愿认命不肯熄灭,那是一种坚持不懈的力量,那也是吕道长教导他们的理由,哪怕所有人都认为他们落后他们资质平庸他们是扶不起来的驴尾巴,吕道长也不会放弃!

    绝不会!

    天道酬勤,自强不息!只要有梦想,只要肯努力,那么终有一天蹒跚学步的丑小鸭会变成引吭高歌的白天鹅,同样飞上蓝天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荣光!是这样,一定是这样!这是吕长廉不变的信念更是他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吕道长毕生的心愿就是想用事实证明给大家看然后大声告诉所有人——

    师父本事再平庸,徒弟资质再寻常,但一分汗水一分收获,勤能补拙才是真理!若说一个平凡的师父去教一个平凡的徒弟就一定一定教不出一个不凡的人来,那也是——

    未必!

四 谁是我的你?

    一名青年道士皱着眉头刷刷挥出几剑,当下表情不满连连摇头眉间大皱,一张瘦脸拉得简直比吕道长还要长上三分:“你这剑不对!错了错了!应该是这样子——”对手是一个矮矮胖胖的道士,正自认认真真地出剑拆招,一般十七八岁年纪,看上去却是显得老成而持重:“是极,是极,高师兄果然高明!”

    高师兄非但见识高明,而且名字就叫做高明。高明是个有大有来头儿的人物,在上清也是一个比较出名的人,因为他的脸比较长,因为他的外号儿叫做“小驴长脸”,因为他就是当年那个在斋堂里面嘲笑方道士唤他“驴尾巴”小道士,因为他正是中秋大比之rì被牛大志这条驴尾巴扫倒在地的那个失败者——

    从而变成现在的驴尾巴之一。

    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糗事让人想破头也想不明白,高明道士就是想不明白;在这个尘世间,总有一些怀才不遇的高人被埋没被人无视,高明道士就是其中之一。按理说高道士资质上乘,武功剑术甚高,而且刻苦用功始终以一个高等人才的标准在要求自己,可是为什么……

    其实高道士原来的脸并没有这么长,据经常冷眼旁观的明白人方道士透露,这个人的脸是被他自己硬生生,抻长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个xìng,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脾气,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人世间也没有第二个比高明更加郁闷更加怀才不遇更加具有悲剧sè彩的人物。高道士其人最大的特点有两个,一是严以律己,二是严以待人。说来这两个特点本身并没有甚么问题,可是一个人对待自己和别人在同一件事情不能采取双重标准,否则下场就会如同高道士这般,只能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此严非彼严,有理也没理。

    比如说今rì练这上清十二剑,高道士及时指出师弟剑法中的谬误之处,这是一件好事。相互指正,共同进步,这当然是一件好事,这也是对剑拆招的本意。可是剑术之道jīng深奥妙,任谁个使出来也不能一点儿漏洞都没有,高道士自然也是。

    是这样么?

    那不可能!绝不可能!高道士勇猛jīng进,高道士jīng益求jīng,高道士殚jīng竭虑千锤百炼修成的剑法,怎么可能还有漏洞?高道士说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谁个再敢说上一句他可是要和你急,且是真急!而这便是郁闷的所在,而这便是悲剧的源泉,而这便是所谓的自以为是,所以怀才不遇的高人只得稀里糊涂地变得驴尾巴之一。

    高道士似乎对所有的事情都不满意,对别人是,对自己也是,而且此人终rì将这所有的不满意一一写在脸上,所以方道士的判断是有根据的。用方道士的话来说,这叫做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可是方道士也懒得去提醒他,反正他的脸都给自个儿抻长了,再想着面团一般揉回去那可真是不容易!

    当然说出来高道士也不会听他的,驴尾之尾之称号只能属于一个人,那就是高道士最表面上最不满意而又暗地里最最满意的方道士,因为所有人中他垫底,因为他是万年的倒数第一,因为有他在高道士才能不慎变作一根驴尾巴之后依然对自己信心百倍!方道士懒得提醒高道士,高道士更是懒得挑他的毛病,所以两个有才人基本上是互不搭理。

    rì头偏西,已过午时。

    吕道长回屋打坐,方道士睡得正香,院中八个师兄弟又练了一忽儿,便于石桌前后或坐或立,低声说笑暂作歇息。话题不少,你一句我一句,却总是离不开正在屋里睡大觉的方殷方道士——师兄还是师弟?老大还是老几?那些已经不再重要,曾经的老大早已不提。说来话长,尽是笑料,几个人历数方道士近年来的风流趣事英勇事迹,一个个眉开眼笑疲惫顿消。

    说说,笑笑,打趣几句,嘻嘻哈哈,叹一口气,哈哈嘻嘻!学业辛苦,练功枯燥,有这样一个笑料百出令人捧腹的同门却也不错,反正说他他也听不见,就算听见了也是吐吐舌头作个鬼脸一笑而过。方道友平rì里懒懒散散胡吹大气是没甚么过人的本事,可他随和,不像高道友那么事事较真又特别爱生气……

    几人说着话抬眼瞧去,果见高道友正自气呼呼立在一边,面sè沉重目光中满是悲愤之意——

    完了完了,又来了……

    “还笑!还笑!此人终rì浑浑噩噩有若一摊烂泥,rì后必将为我上清之耻!你几人不要再提他,平白污我上清子弟的名誉!”高道士语重心长地说。牛大志笑道:“高道友,这话言重了罢,其实方道友还是……”

    “住口!”高道友忿然指点,一时声sè俱厉!牛大志笑笑,不再说话。一旁胡非凡却是怒了,猛地立起身:“装甚么装!切,熊包一个,还不是给人家打得爬不起来!”袁世随之挤眉弄眼冲着身旁的赵本笑道:“师兄,这是说谁?我怎不知?”赵本长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深沉地看过一眼,又长长长长叹了口气……

    高道士霎时怒意狂涌,一时心下暗自恼恨,咬牙切齿指着几人却也不好发作!且不论武功高低,这四个人一向攻守同盟十分地难以对付,可这话也太实在难听,那可是高道士一直以来的恨事毕生的耻辱啊!此时一口恶气闷在胸口,吐也吐不出咽又咽不下,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说!说说说,必须要还击!高道士一定得说,高道士有话不说出来会憋死的,高道士说着指向另外三人——

    “你!你!还有你!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三人不说话,三人一齐苦笑着低下头去,三人心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关我们的事,明哲保身井水不犯河水才是硬道理。高道士见状愈发恼怒,指指点点大声喝斥道:“杨恒、钱有常、孙自朴,你三人没有一个硬气的!哼,尽是随波逐流见风使舵之辈!”三人闻言齐齐叹一口气,又抬起头自顾说笑再也不理他了——

    杨恒身形修长面皮白净,脾气甚傲,来自四圣峰。钱有常比他略矮一些略黑一些,却也和气一些,来自二指峰。孙自朴便是方才与高道士对剑的矮胖道士,为人最是老实憨厚,来自三生峰。在场八个人,还有牛胡赵袁原本就是四个师兄弟,同在五子峰的高道士不过几句话就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七个人通通得罪了个干净,要说这也是他的本事……

    世事每每这般,种种不如意有理没处说,让人无法不伤怀落泪乃至肝肠寸断!高道士黯然叹息,更重重顿足以示心中大不满!他是没事儿找事儿,别人却也早见惯,无论如何给这驴尾之一打岔,驴尾之尾的话题终于揭了过去。下面说甚么?下面说龙头,江山代有才人出,说说笑笑论风流,牛大志笑道:“孙道友,你说,说说三生峰的岳师兄罢!”

    孙自朴闻言憨厚一笑,两只眼睛却是亮了:“岳师兄当真文武全才,我们师兄弟都很佩服他的,就说他……”一人说起来话语滔滔不绝,六人看上去神sè激动不已,只有高明高道士大为不屑,立在旁边嗤嗤冷笑道:“这都甚么时候了?你几人还有空闲在这里瞎扯!哼,都忘了来时多么狼狈多么丢人……”

    接着说,接着说!几人也不理他,纷纷催促孙自朴。不听劝呀不听劝,没有一个有出息!高道士连连摇头重重叹气,又满腹辛酸不情不愿地走开。是的,他们都忘了,忘掉了中秋大比之后是多么狼狈多么丢人地来到这里,忘记了曾经一起许下的那个誓言!可是高道士不能忘,只有高道士连续几rì不吃不喝惩罚自己并以此时刻反省着——男儿当自强,努力再努力!一时的失败并不可怕,怕的是失去自信没了勇气!

    高道士正是一个自信而勇敢的人,高道士一定要努力学习天天向上!没有人陪高道士拆招,高道士就一个人练剑,练练练!玉清十二剑,上清十二剑,剑如疾风势如雨,挥挥洒洒自风流!练着练着高道士欣喜地发现,自身剑法分明已趋圆融之境果无一丝破绽,任他谁来也是立时不敌必败无疑!

    “岳凌,岳凌,高明如我,当不逊你!”

    高道士心中有一个假想敌,那人就是一旁几人正在谈论的岳师兄,岳凌。岳凌是三生峰的大师兄,也是前年中秋大比当之无愧的第一名,说来绝非是这一败涂地的驴尾之一可比。认不清形势,摆不正位置,这就是高道士其人真正的问题所在,所以他总是感到不如意总是感觉不满意总是皱着眉头拉长了脸,拉得比那谁谁谁还要长上三分。

    吕道长轻叹一声,缓缓抬起眼皮——

    rì照西窗,光影晕黄,万万千千不可胜数的细小浮尘于明暗中飞舞,一如吕道长繁多杂乱的心事,起起又伏伏。静坐良久,一颗心却始终无法宁定,气息因之紊乱,修练再无寸进。每每这般,也没有甚么,道家讲究清静无为水到渠成,而每个人的天分是不同的,说来吕道长的三清真鉴也不过修到太清第一境——

    那也没有甚么。

    吕道长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一众徒弟身上,修行如何武功高低天气冷暖心情悲喜,吕道长只在乎他的徒弟。四十几岁的人,清心寡yù又常年习武,虽说早生华发却是正当壮年耳聪目明,院子里的动静吕道长全都听得到,不用去看吕道长也知道他们在做甚么,每一个人,每一句话,甚至徒弟们心里的想法,吕道长可以说是了然于胸。

    人和人之间是不一样的啊,真的真的不一样!

    比如徒弟们正在谈论的岳凌,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吕道长知道,那是一个真正的天才,一个惊才绝艳超凡脱俗的上清弟子。当然他是一个孩子,在吕道长眼中他们都还是孩子,哪怕这一批孩子都已长大。这个孩子入山不及五年,便已文成武就远超同门,被师兄长老们喻为上清的希望更被一上清弟子崇拜敬慕着——

    他,三清真鉴已至上清第三境!

    他,已窥太清十二剑剑道奥义!

    而他,正在孜孜不倦地刻苦修行着于众人瞩目之中飞快地进步着,如这般假以时rì,也许他就是那个人!

    ——九九归一。

    掌教师叔留下的遗言应验了,是他,就是他,一定是他!

    三生峰的岳凌!

    他是天才,他是第一,他是上清的骄傲,他是传承的火种!当别人还是一株茁壮小树的时候,他已然如一颗新星般冉冉升起!不是他还有谁?总不会是现在在屋里打着呼噜睡得像个死猪的那个人,两人是一头一尾,要说这人和人真的不能比,尽管某人也是人模人样也算是一表人才,和他比起来……

    哎!还是不提,提起他来吕道长就生气,吕道长一生气白头发又多了几根,吕道长心里早已将他放弃!可是为什么总是会想起他?就算再生气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哪怕他如此不堪如此不济如此不争气,吕道长想不明白,吕道长只有叹气。是了,是了,那是自己的徒弟,哪怕他如此这样如此那样如此黯淡无光不像样,但那是吕道长自己的徒弟;不是,不是,吕道长明明早就将他视作路人,只是因为他在闷头大睡他在轻轻打鼾,吕道长听到了才会想起他才会又生气——

    呼——呼——呼——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xìng格脾气,每个人也都有每个人的好恶禁忌,提起方殷方道士吕道长会生气,可是提起岳凌岳师兄方道士也会生气,这个才是真的不能提,方道士这是睡觉了听不见,如果听见了定然会勃然大怒立刻翻脸不认人和你拳脚相见的,尽管方道士的坏脾气现在收敛的许多。甚么岳凌,甚么岳师兄,如果他敢来到这里来到方殷的面前,方殷必定会拔剑冲过去和他拼命!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将他干掉!尽管方道士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不为龙头,不为驴尾,不为文采武功,不为九九归一,只为岳凌和方殷的心上人同样来自三生峰,而那个人正是方道士的——

    情敌!

五 是他!是他!

    “你来了。”

    “我来了。”

    一声简单的问候,一句客气的回答。然而却有着激情如火和柔情似水压抑着,燃烧着流淌着许多幸福的甜蜜,在心里。

    是她来了。

    她像chūn天的风,不可捉摸却又无处不在的温柔,悄悄抚摸着你的发梢一点点占据了你的心房;她像chūn天的雨,任你那样翘首期盼苦苦等候却从不知何时而来,但正因如此,有一天当她蓦然出现在你的面前,才会有那样无法言喻的惊喜啊,有若chūn水将你的心田滋润然后溢满,荡漾,潺潺地流入身体发肤四肢百骸……

    她就俏生生立在那里,一般那样微笑着,看着你——

    光yīn荏苒,岁月变迁,那时的小小少年变作一个长身玉立的俊郎青年,那时的小姑娘也出落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袁嫣儿长大了,曾经那束摇摇摆摆的马尾巴化作水瀑一般的齐腰长发,柳眉杏眼愈喜人,端鼻樱口更娇俏,纤纤巧巧的身形也更高更婀娜了,啧啧!这是一个多么美貌的大姑娘啊,方道士的眼光不差,不差,也差不了!

    两人站在一起,曾经矮了她半头的方殷,如今竟然整整高出一个头!看罢,小鸟依人有了,郎才女貌正好,天下第一大美人对天下第一大才子,两人可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的一对儿,你说说,这有多么好!很好很好,说的不如听的好,听的不如看的好,方殷只想这般傻傻看着她,一直,到老。

    “呆子!傻乎乎看着人家做甚么?”袁嫣儿佯怒叱他一句,又垂下头掩口吃吃轻笑。大姑娘害羞了,小伙子也脸红了,方道士面红耳赤干咳一声,嗫嚅道:“呃,你先忙,我,我去做饭!”说罢回头看一眼,拔腿飞快地跑进柴……

    砰一声大响,脑袋撞在门框上!

    方殷只一愣,又低着头飞快蹿进柴房!

    旋即没了动静儿。

    “果然是个呆子。”宿道长摇头微笑,轻轻叹了口气。

    “宿师叔好。”袁嫣儿不是呆子,袁嫣儿还是很有礼貌,可是袁嫣儿的脸也红了。小伙子向来愣头愣脑,大姑娘自然也都知道,小伙子的心事大家都知道,可是大姑娘的心事谁个又知道?宿道长微一点头,坐在板凳上去看天上的云——

    云有千姿百态,有山有海有动有静更有飞禽走兽花鸟鱼虫,生生幻化永无尽时。云有五光十sè,其白如棉絮,乌时若墨染,红处似火烧,灿处作锦霞,恰此时,湛蓝的天空上一朵白云堪堪遮住红rì,于是白亮亮的白云镶上了金灿灿的金边,给那温润秀雅当中带了几分别致的美艳。宿道长在看着那一朵云,袁嫣儿也在看着那一朵云——

    一时无话,静娴悠闲。

    每一朵云都有每一朵云的美丽,正如每一个姑娘都有每一个姑娘心事,宿道长也许知道,宿道长也许不知道,宿道长只看云。每一个都有每一个人的故事,每一个人的故事多得就像天上的云,一些袁嫣儿知道,一些袁嫣儿不知道,袁嫣儿只想心事。

    姑娘家的心事,从来都那样不可琢磨——

    就像这天上的云。

    “宿师叔,爹爹要嫣儿代他问候,问一声——师兄可好?”袁嫣儿轻声开口,笑盈盈地说。宿道长微微一笑,道:“问也好,不问也好,告诉他,我很好。”袁嫣儿连连点头,模样乖巧。半晌,宿道长望着远方,轻声说道:“十年未见,来这里看看也好。”袁嫣儿闻言大喜,咯咯娇笑道:“可是当真?嫣儿回去说给,嘻嘻,那样爹爹心里一定很欢喜!”宿道长哈哈一笑:“欢喜是欢喜,只怕有人不乐意。”

    哗啦啦咣啷啷,柴房里一阵乱响,像是有人打翻了甚么东西!有人不欢喜,非常不乐意,这边rìrì度rì如年,怕是早就过了十年!袁嫣儿的爹爹,自然就是袁老道了,听说还是甚么三生峰的峰主——他是谁并不重要,反正有人不欢迎他来这儿,美貌姑娘换成一个老道,那叫甚么事儿那还怎么得了!

    宿道长摇头一笑,起身离去。

    “呆子!你要死么!”心上人双羞又恼,立在门口儿娇叱叉腰!呆子要死了,呆子要幸福死了,呆子正自东忙西忙使出浑身解术,打算备下一桌可口好饭给她。桶翻了不要紧,盆儿掉了也不要紧,扶起来,捡起来,那只是一个意外,再来再来,一定要抓住她的胃俘虏她的心,将所有的手艺都拿出来显摆……

    而她就在身后看着,看着,火辣辣地目光看过来——

    说来两处相距甚远,加之山路崎岖难行,袁姑娘来时便已不早,方道士的心上人吃过了饭可就要回去了!点火点火,烧水烧水,添油添油,加醋加醋,丁丁当当是切菜,噼里啪啦火起来!小伙子jīng神百倍干得是热火朝天,大姑娘说说笑笑一旁立着只看——

    自也不是真生气,心里更是很欢喜!

    一桌好饭。

    “好手艺。”宿老道点头道。

    “好历害!”心上人赞美道。

    “过奖过奖,哈哈哈哈——”方道士心花怒放,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一张嘴巴都要乐歪:“好吃就多吃,不够我再去做几个上来!”你看这态度,不但殷勤又周到,而且一旁作陪不吃只看,还那样美滋滋地说着笑着……

    矮桌上碟碟碗碗满满当当,既有时令鲜果,又有腌肉酱菜,少不得青菜山蘑凉拌热炒,更有那鸡脖兔腿红烧清炖,规规矩矩处令人由衷赞许,独具匠心时更使人叹为观止!果然一桌好菜,加上米饭鸡汤,做得美,吃得香,三人各得其乐有说有笑开开心心,看上去和和美美甜甜蜜蜜就像是……

    一家人啊!

    当然宿道长是个游手好闲的老人,这是非常没有眼力且是没有出息地来蹭饭吃了,明摆着当电灯泡儿照着人家小两口儿!

    方道士瞥过一眼,目光大有深意。

    宿道长自觉地拿起板凳走远一点,坐下端着碗闷头吃饭。

    好了,好了,世界清净了!方道士支起脑袋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吃饭,深情地热切地……

    世界是清静了,可这也太明了。

    “呆子!你这又是做甚么!”心上人羞了,心上人怒了,心上人放下碗筷赌气不吃了!呆子愣住了,呆子傻掉了,呆子看起来更呆了:“甚,甚么?”呆子不知道有些时候电灯泡儿也是必不可少的,不能随随便便用完就将他扔掉,何况那是一只多么知情知趣半点儿也不张扬的电灯泡儿——

    心上人生气了,呆子在发呆。

    好在心上人知道他是一个呆子,心上人看上去是挺生气却也不是真的生气,心上人看着呆子对着自己发呆心里还是很欢喜:“呆子,你是不是说你会作诗么,现在作一首念给大家听听?”呆子闻言大喜,登时跳了起来:“好!”说好自是好,呆子能作诗,呆子可是一肚子墨水正苦于倒不出来,况且呆子一心显摆早有准备——

    一朝chūnrì懒梳头,

    几许青丝落红袖。

    人笑梦里多情客,

    我道水中相思流。

    “相思流?甚么相思流?”袁嫣儿瞪大眼睛茫然问道:“你这诗,我怎么听不懂?”方殷清咳一声,结结巴巴解释道:“那是我有一天,呃,对头水盆梳头,后来忽然就从水里,看到了,看到了,所以,那个,所以才……”这个不好说,方道士说着说着脸又红了,这个不用说,这边脸一红那边也就知道他看到了甚么甚么又是相思流了——

    “你这人,净说些疯话!宿师叔,你看他!”呆子暗中表白了,心上人果然面上不挂了,只得又忸怩撒娇求助于电灯泡儿了。宿道长只是一心一意低头吃饭,表示自己看不到也听不见完全是个电灯。死了,死了,死了死了!看到心上蹙眉嘟嘴娇嗔大发作的模样,方道士却是脸红心跳意乱情迷完全乱了阵脚:“这个不好!不好不好!我再来,再来一个就是了!”

    那就再来,好不好也来。

    “这回不许说风花雪月儿女情长,你呀你,堂堂一个男子汉,脑子里成天都在想甚么?”袁嫣儿瞪他一眼,气鼓鼓道。不许说?那要说些甚么?方大才子如今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儿女情长,你不让他说这个你又让他说甚么?这下可把方大才子难住了,方大才子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好半天,终于犹犹豫豫低声吟道:“chūn雷一声响,山花四野香,美景千般好,不及情意,哎——”

    “不及情意长。”袁嫣儿轻轻点头,温柔笑道:“不过两年,你竟学会了这许多!呆子,呆子,你还是很聪明的呀!”方殷闻言心下一喜,却笑不出,低下头嗫嚅道:“不好不好,这还是风花雪月……”袁嫣儿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我说的不是你的文字辞藻,诗词之道粗糙媚俗为下,清丽缠绵为中,咏志抒怀为上,风景人物俱可借之,是这样。”

    是这样么?

    ——是这样,这是爹爹说的。

    是这样么?

    ——是这样。宿道长轻轻点头,意甚嘉许。

    是这样么?

    ——是这样!方道士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表示明白了!

    是这样么?

    “是这样,可是我瞧你还是不明白!你的志向呢?你的抱负是甚么?你的胸怀有多宽广?你又要借来抒发什么吟咏什么?”袁嫣儿笑问方殷。方殷再次怔住,方殷又是无话,方殷无法回答——志向抱负,也许有过,那也只是有过,方道士早已抛在脑后;胸怀为何?何为宽广?方殷早已不去想,只是一心一意玩着乐着想着她,可是她说了……

    她说的是甚么?她要的又是甚么?而我……

    忽然之间,方殷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心里还有几分慌张!

    “我说你来听,诗一首,名为望月——”

    阳乌悬千古,皎皎亦堂皇,

    我心映明月,铮铮更坦荡。

    谁yù乘风去,宫阙作流连?

    不若舞青锋,三尺耀八方!

    四方?八方?十六方?这里只有一方,方道士愕然,皱眉,无语,傻笑。

    宿道长哈哈大笑,忽而放下碗筷起身走开:“不若这便吹破天,宇宙乾坤我为王!”

    “宿师叔!”

    袁嫣儿娇嗔一声,满脸都是不乐意!生气归生气,宿师叔早已远离,他才是这天上的云,从容闲适去留无意。谁也拿他没办法,谁也拿他没脾气,可是袁姑娘心里有气没地儿撒,好在还有一个呆子在那那里:“呆子你说!这诗如何?”如何?如何?方殷还在笑,脸上却已变了颜sè:“这,是他写的?”

    是他,是他,心上人轻点臻首忽然笑靥如花。

    是他!是他!方道士眼前一黑只觉地陷天塌!

六 呆子的爱

    他是岳凌。

    三生峰的岳凌。

    惊才绝艳天赋过人的岳凌!

    也是常常被人提起佩服崇拜或赞许有加的岳凌!

    他是方道士最大的敌人,也是方道士极为不屑最最不耻却又无法忽视的对手——

    又有甚么了不起!

    说来方道士也是一个名人,尊姓大名常常被人提起并称道传诵着……

    虽然是话没好话,不是笑料就是笑柄。

    虽然一头一尾,一个正面教材,一个反面典型。

    我是方殷!

    天不怕地不怕的方殷!

    一个绝世天才,又怎会怕他?笑话,天大笑话!

    话是如此,可是此时方殷感到心中那一丝莫名的恐惧愈来愈甚,并无限放大着……

    方殷在颤抖。

    袁嫣儿默默望向西方,那是高耸入云的上清峰。上清峰以西便是三生峰,那是袁嫣儿来的地方,那是袁嫣儿住的地方,那是袁嫣儿长大chéng rén的地方。

    而那里,也有一个,他。

    因此方殷害怕着,因此方殷恐惧着,因此方殷的心在颤抖着在狂乱地跳着——

    呆子很呆,可是呆子并不傻,呆子看到了看到了心上人唇边的笑意,看到了心上人神思不属的表情,看到了心上人面颊上明亮的光辉。他和她,她和他,这是一种甚么样的关系啊!呆子不傻,呆子有时候也很聪明,呆子的心一样是脆弱而敏感的,呆子知道,她,在想,他。

    有人说三角形是天下最稳固的形状,万物如是,万事亦然。所以在海的另一边有个古老而神秘的国度,那里的建筑就是一个个的三角形,任凭沙石肆虐风吹雨打屹立万年而不倒。那么这一个三角形呢?这一个由呆子、她、还有神秘的他共同构建起来的三角形又将如何?无论如何,呆子也绝对不乐意做这个三角形最上面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法受力的那个点,那样的话只能如同月宫仙子一般,孤独清冷地看着她和他,相亲相爱。

    呆子有想法,所以呆子心里怕!呆子不想听到那个名字被人提起来!

    尤其是她。

    “呆子,我走了呀?”

    呆子茫然望去,不知如何应答。

    是的,心上人要走了,这样的气氛很尴尬!

    袁嫣儿看他一眼,起身拎起一个大包袱,笑盈盈问道:“我走了,你还有话说么?”呆子心下懊恼,呆子万分不舍,呆子yù语还休踌躇半晌终于蚊子般哼一声儿:“你,再坐会儿罢?”袁嫣儿扑哧一笑,翩然转身:“真是个呆子!”走了?走了……她走了!眼见心上人渐渐远去的窈窕背影,方殷手脚僵硬口不能言脑子里是一团乱麻!

    “呆子,墨莲开了没?”

    佳人蓦然回首,一声有若天籁!呆子一拍脑袋猛然开了窍儿,跳起来踉踉跄跄大喊大叫追了过去:“等等!那啥,我陪你去看莲花!”

    四圣峰。

    四圣峰雄奇壮伟,远观其上怪石林立巨木森森,近看更是奇石参差千姿百态——或如翔龙,或如飞凤,或如老龟,或如卧虎,不可胜数林林总总,非以人为,正是天工!大自然的奇巧瑰丽之处往往令人叹为观止并深深折服着,任怎般华丽辞藻jīng彩述说亦是难描难画难以展现其中美好万一!

    似幻,若梦。

    攀石登顶,却见一方青池碧波不起寂寂而生,只在风拂丝绦处,依依吹皱平静清幽的水面,始见波光粼粼枝影微微摇曳。池畔十数大石青苔浓绿,数十杨柳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时而几声蛙鸣入耳,愈显此处格外静谧。池水清可见底,倒映蓝天白云,二人临水观望,上下双双成对。

    一方碧水,名为莲池。

    正值四五月间,莲花尚未绽放,但见一支支翠绿根茎,柔柔细细却是身姿挺拔,托着一个个青青小小的花苞,东一团西一簇蓬蓬勃勃伸展在水面上。下有万千莲叶相依而生,其sè深碧,大如车轮,于清幽透彻的池水映衬之下几成淡墨之sè。不见姹紫嫣红,清淡景sè亦美,望之赏心悦目,一时心旷神怡。

    莲池有异种,花开之时莲瓣sè如重墨黑而晶亮,名之墨莲。只是珠遗沧海,每每掩于泥沙,此时万千菡萏之中却也不知哪一朵才是真正的,盛开之后那非比寻常的,墨sè莲花!但也因其稀有反而更显珍贵——

    花总会开,人总会来,何必着急着恼,等着就是了。

    “你方才,说的甚么花?”

    袁嫣儿在说话,一边说一边拢起鬓边散落的长发——

    方殷却沉醉于玉指牵动情丝之际那一抹动人的风情,迷迷糊糊完全没有听到心上人说的话。袁嫣儿嗔怪地瞪他一眼,温柔笑道:“我说莲xìng高洁,有名水上君子,望你如他。”方道士连连点头,认真说道:“那是那是,我本来就是一个君子,一个大大的君子!”袁嫣儿掩口笑道:“呆子,呆子,君子还是呆子?”方殷亦笑道:“呆子,呆子,君子就是呆子。”

    “你呀你,却是个呆子中的呆子!”袁嫣儿低哼一句,纤指点点呆子额头,又那样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岂不知这一句有些亲昵的意思了,这个动作更有点儿亲热的感觉,这不是打情骂俏——

    又是甚么!

    这一指有若闪电惊雷,呆子登时魂飞天外心头狂跳周身剧颤,张着嘴巴激动地话也说不出了!看罢!看罢!这就叫作明眸善睐,这就叫做闭月羞花!果然是个大美人啊,就连生气的样子也是那么好看那么迷人……是了是了,这也叫做郎情妾意天作之合,你看一个姓袁,一个姓方,圆中有方那是甚么?那是钱啊!说想钱来谁都喜欢,这说明两个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方中有圆又是甚么?方殷苦苦思索呆呆立在水边茫然出神,却没有看到她……

    方中有圆是一块儿狗皮膏药,方道士一门心思只想牢牢地贴在人家身上,走到哪里跟到哪里,叫她一辈子也甩不掉!

    这方胡思乱想,那厢却又望向另外一处。

    方道士回过神儿来再一看,登时心里凉了半截儿!然后再一细想,霎时只觉一盆冷水泼到脑袋上,一时浑身上下里外冰凉!这般大悲大喜忽冷忽热地折腾,便是个铁人也禁受不住,少顷心上人回过头来再一看,方道士已然额头见汗面sè苍白,身体微微颤抖手脚哆哆嗦嗦如同刚刚生过一场大病……

    那处云雾缭绕,那处水气氤氲,那处正是三生峰!

    姑娘家心思玲珑,他心里想什么他一直想什么他此刻在想着什么,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她又怎么能够真的不知道!袁嫣儿默然片刻,轻声开口,指道:“你,坐下。”方道闻声乖乖坐下,动作有如木偶般僵硬——袁嫣儿立在身后轻轻挽起那披散的长长乌发,取出一把木梳慢慢梳着:“都这么大的人了,头发总也簪不好,哎!”

    方道士失魂落魄,任随她上下摆弄……

    柔荑掠过青丝,长发服服帖帖梳起……

    心里一点一点地温暖,活力在慢慢聚集……

    淡淡幽香飘来,继而无处不在,又活了……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是谁胸腔火热,一颗心活蹦乱跳跃将起来!自是大悲大喜,自是忽冷忽热,但就铁人也禁受不住的折腾,偏生这有血有肉的大活人一折腾起来就折腾个没完!是甚么使人死去活来却又满心欢喜?是甚么让人百般煎熬却又甘之如饴?是你,是你,只有你才能令我这样地,着了魔又入了迷一次次地生着病——

    可是我愿意!

    真正难描难画千言万语也难以解释的不是美景,而是感情,亲情友情爱情生死情不了情,难道万一!而此时,是此刻,在心中,那是多么神奇而又微妙的感觉啊,奇妙的感觉,说不出也道不明,使得方殷情难自已浑然忘记这天这地这山这水这景,忘记了一切的一切,忘记了自己,只想说出心里最最想说的也是经常会对别人说的,却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的那一句话——

    “我……”

    “我甚么我?你个呆子!”袁嫣儿在他头顶打了一个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发髻,拈了木簪轻声笑语穿了过去——

    方道士刹那间如同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面红耳赤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呆子,起来,给我看看——”

    两汪chūn水,目光盈盈,方殷不敢看她的眼睛!

    “不错不错,呆子,你又想说什么?”

    方殷目光闪躲,话也说不利索:“我,我,我……”

    袁嫣儿掩口而笑,又将垂落的一绺秀发拂过那白玉般的面颊——

    “我很欢喜!”

    方殷冲口而出,方殷忽然来了勇气!方殷终于望着她,迎着她的柔和目光,勇敢热切地凝视着着她的眼眸!

    不得了,不得了,乖乖不得了!姑娘再大方,还是大姑娘,小伙儿发了狠,可是大灰狼!袁嫣儿本就是一只纸老虎,平rì里吓唬吓唬小白兔欺负欺负呆头鹅也就罢了,又怎知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呆子更是忽然变作一只大灰狼!纸老虎是禁受不住那般火红炙热**裸的目光的,纸老虎只觉面皮滚烫身上似乎就要着了火,纸老虎只得惊叫一声飞快地背过身去,满脸通红心如鹿撞口中兀自强硬道:“你个呆子又说胡话!哼,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这才哪儿到哪儿?哪里是胡话?呆子本想说那三个字的,而这只不过是难以启齿才小小变通了一下。强弱瞬间转换,一时分了高下,久困笼中的野兽放出来格外凶猛,而呆子中的呆子一旦开窍儿之时杀伤力也是最大——

    “你呢?”

    这是乘胜追击了,准备一举拿下!

    “你甚么你!去去去,人家不理你!”

    说不理,怎又理?不过负隅顽抗徒劳挣扎!这一下呆子更是心中笃定胜券在握了,因此呆子此时非常聪明地选择了沉默,笑嘻嘻站在后头不说一句话。呆子大变身,步步紧逼张牙舞爪,熊熊野火已经没头没脑地烧将过来,便不看他任他在身后他也能一下子将你烧化!慌了,慌了,纸老虎真的慌了,慌得乱了阵脚慌得忘记逃跑慌得说过不理他,慌得如同网中的鱼如同套里的兔如同箭矢之下的小鹿……

    “我也很欢喜。”

    一声低语,轻若蚊蚋。一声巨震,chūn雷勃发!轰隆隆,轰隆隆,谁人胸腔之内狂乱喜悦地跳动着?是谁脑海之中翻来覆去回荡着那一句话!我很欢喜,我也很欢喜,我们都很欢喜,这里只有欢喜,青chūn的火焰将这水畔的一方天地燃起!我很爱你,我也很爱你,我们都很爱你,爱情就在这里,动人的话语那时的情怀生生世世也不能忘记!

    诗难书诗情,画难描画意,只想放声歌唱!那就歌唱罢!勇敢说出想说的话,我在期待你的回答!那就欢快地歌唱罢!大声地放声地纵声地歌唱,为了火热的青chūn为了花样的年花,为了那一朝勃发永生难忘的激情岁月,以及那千年不变万载不休令人无法为之不动容的,我们共同拥有着的,唯一神话!

    沉睡有多久孤独有多久

    为谁等待又是为谁苦苦地守候

    黑暗有多久生命有多久

    谁与我光谁与我一丝存在的原由

    是风吹散我的梦呓雨水滋润在我心头

    是千般孕育万分的渴望打破那命运桎梏

    孱弱的身躯去攀附那不灭信念独自向上向上向上走

    那是牵到了谁的手

    一朝破土而出见你结局早已注定是休

    我却无比地骄傲而始终快乐并快乐着快乐没有尽头

    沉睡有多久孤独有多久

    终于见到了你我愿为你一生守候

    黑暗有多久生命有多久

    那光是爱啊你就是我存在的原由

    我是一粒秋天的种子在茫茫风雪中扎下了希望的根

    冬季蛰伏与chūn的洗礼生如夏花美丽绽放

    让你不再忧愁那么就牵住我手一起向前向前向前走

    就让我牵着你的手

    风霜雨雪任他来去悲伤离别又有何忧

    伴着你欢快地歌唱出生命与爱的美好此生便已足够

    有你便已足够快乐没有尽头

    牵你的手

七 小伙儿八十一朵花

    要说这人呐,长大了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儿!你看头发长了,想法儿也就多了,想法儿一多,烦恼也就多了!你看肩膀宽了,肩上的担子却也重了,担子一重,背都给它压驼了!还有个子高是高了,不过高完了以后还得矮下去,这是老了,老了啊!要说还是以前那种无忧无虑没有烦恼的rì子比较好,可惜,回不去了哎……

    方道士懒洋洋趴在石桌上,开始怀念以前那个矮瘦活泼的小方道士。

    当然方道士每做一件事情都是有原因的,否则也不会放着好端端的美梦不做,又无缘无故跑到院子里来念旧。都是爱情惹的祸啊,多情种虽然历尽万般艰辛之后,终于如愿得到了心上人的承诺,可是,可是,可是暗中的那个对手如同梦魇始终如影随形出现在眼前令人挥之不去,又如一块儿无比沉重的大石时时刻刻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承诺是承诺,承诺有几多?她对他,有没有说过……

    几番思量,患得患失。

    困惑,困惑,还是困惑,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小方道士说了,这真是一件令人困难的事情啊!

    方道士笑了,自顾自地笑了。

    方道士觉得以前的自己非常傻,傻得可以傻得冒泡儿傻得简直没边儿了!这是一种进步,当一个人一旦意识到自己以前为人处事都很傻的时候,说明这个人开始长大了。方道士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傻了,而且是非常有头脑非常之聪明已经是个大人了。这是一种无奈,当一个人觉得自己终于不傻了长大了,那就说明这个人——

    长大不过开始。

    玉清十二剑,上清十二剑,其后太清十二剑,这便是三清剑法。初习剑式,中谙剑意,其后领悟剑道,这便是在三清剑法。由简入繁,由浅及深,由无知而有之,剑法如此,道法如此,天下之事莫不如此。因此这是上清子弟学剑的第三个年头,方道士的师兄弟们还在修习上清十二剑。

    当然也在院子里。

    上清崇武重剑,学习文章道经的时间愈少,修炼内功剑术的时间愈多,这是上清弟子入山的第五年。时间不多了,明年中秋又将一场大比试,届时谁将独占鳌头意气风发谁将灰头土脸做一条驴尾巴?比比比!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刻苦磨练!练练练!业jīng于勤而荒于嬉,力争上游!

    八个人在练剑,尤以高明道士练得最是刻苦认真,可以说是全情投入!

    “你看那个驴尾之尾,终rì一副半死不活不知上进的样子!师弟,你可不要学他,一定要好好练!”高道士潇洒使出一式“倒卷珠帘”,满脸郑重地说道。孙自朴退后一步,憨厚笑笑:“师兄说的是,自朴受教。”高明转身注目,皱眉不满道:“错错错!你怎可退后?当使一式‘铁锁横江’,之后我应一式‘秋风落叶’旋空左翻格开你剑,这样才对!”是是是,是自朴的不是,孙自朴点头连连称是,心道我倒是想使来着,你脑袋都伸我剑下头去了,使出来也是铁锁横尸还想着旋空往哪儿……

    不料一思量间,认错的态度却是显得不够诚恳了,高道士眼中可是揉不进半点沙子的人,当下持剑嗤嗤冷笑道:“孙师弟,你可是在质疑我的剑术!”孙自朴见状大吃一惊,连连摇头急道:“不不不,师兄高明,自朴怎会……”

    二人又练,如是再三。

    高道士其人太有个xìng,谁也不愿意和他拆招,只有老实憨厚的孙道士容得下他。可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孙道士的纵容使得高道士完完全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成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绝世剑客——这是高道士的悲哀。当然和一个出类拔萃的绝世剑客拆招儿练习剑法,孙道士完完全全拆无可拆练了也是白练,这也是孙道士的悲哀。xìng格决定命运,人练剑,剑道即是人道,谁个不明白,便是谁人的悲哀。

    杨恒和钱有常是一对儿,两人也是一对儿悲哀。

    杨恒是个傲xìng人,而且不是一般地傲!此人少言寡语,练起剑来更是一言不发,一剑快似一剑全然不顾别人章法。钱有常没他傲,钱有常却是个犟脾气,而且是犟起来死犟那种——不是没说过,说过他不听。不听?很好,既然如此,那么我也不说了!于是你不说话,我也没话说,你练你的我练我的,最后一个正合我意,一个更不搭理……

    现在的情况是,两个人你来我往对练半天,两柄剑碰都不带碰上一下儿,完全是自编自演自娱自乐,就像是两个蹩脚至极的武打演员在演戏。就说人生一出戏,想要演好也不易,这般事倍功半误人误己的做法绝不可取。当然犯错误是难免的,因为年经,利弊得失怎生是好怎生是坏也总有一天他们会想明白,不必担忧。

    牛大志与胡非凡成双,赵本和袁世配对儿,四个人心里却着实都有些担忧——不为别的,还是那个五虎之首方老大。五个人相处时间最久,交情自然也最是深厚,眼看方老大这几天目光呆滞神情痴傻,终rì长吁短叹无jīng打采,甚不事情也不做便如一只孤鬼野鬼,莫说上道儿了,简直不入流,再说难听点就是混吃等死废物一个!这样的方老大是令人担忧的,大家都不想眼睁睁看着他这般堕落下去,真的不想……

    给他变作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不如以前那个顽劣胡闹的方道士,至少异想天开也算是有理想,至少无知无畏也算是有志气,就算是不知死活那时的他至少还有冲劲儿还有锐气!这算甚么?未老先衰?将行就木?一个半截儿身子入土的活死人?又是在做其么!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

    方老大这是在做什么,方老大这是在想什么,方老大为什么会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有数儿。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儿,每个男人都想她,何况小伙儿正是血气方刚年少慕艾的时候啊!有道是无风不起浪,又有道是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方殷道士的风流韵事几兄弟也都知道个七七八八。因为方道士本来就不是一个口风很紧的人,因为这种事本也是大伙儿津津乐道的事,因为你不说我不说他不说总会有人说说来说去就说得路人皆知可以道听途说了——

    “三生峰的岳师兄,三生峰的袁姑娘,五子峰的方道士,他,她,他,咳咳,我告诉你啊,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咳咳,这三个人有……”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事儿!”

    “有事儿?”

    “有事儿。”

    “啥事儿?”

    “咳咳,那事儿。”

    “那事儿是啥事儿?”

    “哎!你这是明知故问了,直说罢!想听什么?”

    “孩子有了么?”

    “你……不要胡说八道,造谣儿的见过,也没见过你这么能造的!”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甚么乱七八糟!不和你说了!我可是个正经人,怎能背后说人……”

    “孩子是谁的?”

    “这,这,这可不好说,我认为是岳师兄的,你看方道士这个人……”

    ……

    绯闻!这是绯闻啊!

    流言蜚语何其多,偏偏就是传不完!你听到了甚么?你又看到了甚么?这般活灵活现捕风捉影有意思么?没意思,没意思,真的没意思,背后说人是非,暗里造谣中伤,那才是最最没品最最为人所不耻的事情!有意思,有意思,真的有意思,我有我的乐趣,你有你的原因,你瞧你瞧他不是也跟着说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阳光照不到的yīn暗处,多多少少,正如每一件物事都有正反两个方面,任谁也有。多少冠冕堂皇的话语,多少信誓旦旦的保证,多少啪啪拍着胸脯叫着我就不会说他的一句的人,你真的就没有背后说过别人么?你敢保证真的真的一句也没有说过?说的甚么并不重要,有意也好无意也好,那终归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那是每一个人共同的悲哀,那是最深最沉重的无奈。

    比如吕道长就经常背地里说方道士的坏话!瞧,这不是?又跑到上清峰上找沐掌教告黑状去了。这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可怜的方道士被他蒙在鼓里,还不知道已经给人说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了!方道士是多么可怜的人呐,方道士年纪还小,又有一颗脆弱又敏感的心,而面对这种三角形的恋爱关系任谁都头疼,你又要他怎么办?还要让他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地练功练剑么,那样也太严苛太过于强人所难了!

    这可真是不像话!

    方道士,方道士,有人都仗义执言为你打抱不平了,你就真的不生气么?你来说说你来说说,说……

    你在说甚么?

    “呼——呼——呼——”

    方道士心力交瘁,没头没脑趴在桌上没心没肺地睡着了。

    牛胡赵袁四道士互相看看,摇头了苦笑了叹气了无语了,还是练剑了。

    方道士这是宽宏大量不和吕道长计较,这是一种美德。但天rì昭昭人间有正气,在暗地里背着别人说坏话的人是应该受到惩罚的!所以要把吕道长和沐掌教的对话经过以及谈话内容记录下来,让它暴露在光天化rì之下被大家评判批判以至唾弃,以证吕道长无事生非以还方道士清白之身,以儆效尤。

    观云台。

    沐掌教负手而立,眉头紧蹙面sè凝重。

    吕道长垂手而立,满脸委屈忧心忡忡。

    “掌教师兄,方殷这孩子近来是越来不像话了,你看——”

    “近年来真龙教rì趋势大,教众遍布朝野,于我教于隆景于天下都是……”

    “师兄!方殷浑浑噩噩不求上进,内功剑技毫无进展,长廉实在无法……”

    “我师殒于龙真之手,我教颓于长天之手,噫!人生悲苦,不外如是!”

    “掌教师兄!长廉在说方殷,此人非但庸庸碌碌,近rì更是沉溺情爱不可自拔!这般下去必将又是我上清之,哎!”

    “师尊,师尊,长天殚jīng竭虑,一rì不敢懈怠,只盼重振上清达济天下!呵,九九归一,九九归一!”

    看罢,这就是境界!此为观云台,此为观云意,两人一个放眼天下,一个却是非议他人,话到此处高下立判!虽然表面上二人是自说自话,驴唇对不上马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沐掌教这是对吕道长的话不置可否,并不认可的意思已经是非常明显了。吕道长黑状形同告白,情急之下自是坚决不罢休——

    “沐师兄,你这是顾左右而言他!”顾左右而言他也不是一件好事,好在说到九九归一,二人的话头儿总算是给他对上了——

    “九九归一,一是谁人?”沐长天笑问。

    “自是岳凌,又有是谁?”吕长廉叹气。

    “岳凌是好,方殷不差。”沐掌教哈哈大笑。

    “师兄,你在说甚?”吕道长愕然,以为是梦是胡话。

    “不必担忧,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师弟,你还是放宽心罢。”沐掌教点头一笑,转身便走。吕道长一把拉住,连连摇头道:“师兄你是不知,长廉终rì耳闻目睹,又怎能不往心里去?哎!”沐长天凝目注视,认真说道:“吕师弟,其实在上清所有人当中,师兄最佩服的那一个人,就是你。”

    这是什么话?梦话还是胡话?吕道长当时傻了,吕道长说不出话。沐掌教在点头,沐掌教很认真,沐掌教接着说话:“只有你,才能坚守自己的信念,自知平凡却又不甘于弟子们的平凡!只有你,才能不放弃每一个人,哪怕是那被人称作驴尾之尾的方殷!他不争,你不弃,他再不争,你也不弃,这一点师兄也是自愧不如,师兄不如你,谁也不如你……”

    沐掌教夸起人来头头是道,那口才可不是一般的好,吕道长已经给他说懵了,晕头转向间早就忘了自己的来意:“师兄,你这是?”沐掌教紧握双拳,面sè坚定激动道:“师弟!只你有这种坚持不懈的jīng神,而我上清又有这种不死不灭的jīng神,那么终有一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是那个,一!”

    把状告到他这里来,不管多黑也给他搞白了。宿道长愣在原地,一时云里雾里心里悲喜交集北都找不着了——原来这样!有道理有道理,可是听上去很有道理,怎么回想起来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咸鱼会翻身?谁都是第一?那,哎呀!谁都是一,那岂不是没有一?说来说去一个一个加起来还是个八十一,一在哪里?不好!忘了忘了,这个掌教本就是个大忽悠,这又是给他忽悠了!

    “沐师兄——”

    失神之际沐掌教早已远离,吕道长一时哭笑不得喊了嗓子正待追去,那道宽厚背影已没于太清大殿之内。

    只留话半句,一眼数十年。

    “当年没有九九,那时谁又是——”

八 数尽流年

    一天上午。

    方殷回到百草峰,却见宿老道从头到脚容光焕发喜气洋洋,无缘无故一个坐在那傻笑……有蹊跷,有蹊跷,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撞上了女鬼?还是错吃了chūn药?妖道,快招!方道士好奇之下难免连连追问,更说三道四口出不逊之言!可是宿老大不说,宿老道只是微笑,宿道长又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图画里的人,坐在矮桌前不说不动不听不见……

    这分明就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而被别人当作空气的感觉一定不好!方道士怒了,方道士一怒之下准备不理他了,可是方道士忽然看见了矮桌上的十几个小瓷瓶,其中一个愣头愣脑光溜溜的就像一个小灯泡儿!

    无禅!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光头,方道士猛地瞪大两只眼睛:“哈哈,我知道了!你那老相好儿要来了!”想起无禅,就会想起花和尚,而想到大和尚,又会更加地想念小和尚!是啊,是啊,无禅是兄弟,方殷不曾忘!尽管不是天天想,思念却也是时常——是的,是的,可不是么?三年已过去,又是chūn暖花开的时节,方殷长大了,无禅也长大了,却不知愣头愣脑的小和尚如今变作甚么模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无禅,无禅,无禅兄弟要来了!

    宿道长笑着轻轻点头,证实了方道士的想法儿。哈哈哈哈,方殷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又跳又叫,快说快说,他们什么时候儿……不料乐极生悲,宿老道随口说了一句话,又将方道士敏感而脆弱的心灵打击到:“来过,刚走。”

    啊——?

    方殷一怔,旋即大怒yù狂,吹胡子瞪眼张口骂道:“你怎不早说,害我白白空欢喜你个,妖道!”说罢猛啐一口掉头就跑,只想快些快些再快些追上那两个和尚就好!本也没大没小,妖道就是妖道,宿道长轻轻说了一句说又将方道士拎了回来:“无禅没有来。”

    无禅没有来?无禅为什么没有来?无禅怎么可能没有来!三年前的约定此时犹在耳畔回响,无名泉边的结拜依稀就在眼前,方殷不信,方殷不得不信,方殷只得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因为方殷知道宿老大是不会骗他的,无禅真的没有来——

    无禅没有来,无禅在面壁。这是花和尚留给方殷的第一句话。

    头还欠着,利息两清。这是灵秀和尚留给方道士的第二句话。

    方殷大哥,你还好吗?这是灵秀代无禅留给方殷的第三句话。

    宿道长说完就笑呵呵地走了。

    桌上只留下那个愣头愣脑不会说话的小瓶子……

    方殷忽然有一些,想哭。

    时光匆匆流走,曾经的约定就像枯萎的花瓣,掉落在潺潺溪水当中随之流走,走到哪里再也寻不见,终是零落成泥化作云烟。方殷大哥,你还好吗?大哥不好,方殷不好,有人保证过会去南山禅宗找无禅的,可是他也一样一样地失约了!大和尚来了,大和尚来了又走了,没有小和尚,只有一个小瓷瓶……

    竟然,竟然,竟然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无禅兄弟,你还好吗——”方殷蓦然向着南面的天空大吼一声,满头满脸目光之中都是不甘!好吗——好吗——好吗——好……那是山谷的回应,那是天与地的呼唤,那是无禅哈哈大笑着说话,无禅很好,无禅真的很好啊!很好很好,真的真的很好,数rì相处,胜过几年不见,岁月不能湮灭深厚的情感,这是两个人的缘,这是人与人之间的缘,这是历久弥新永远也无法忘怀的,道与因缘!

    “甚么岳凌?甚么第一?看我无禅兄弟来了,将你一拳打个稀巴烂!”

    方殷狂吼一声,咬牙切齿拳打脚踢一时发了狠!在无禅的心中,方老大是一个大威大能天仙一般的非凡人物,而在方殷的心中,无禅兄弟也是一个勇猛过人无往不利的金刚化身!这不是方道士白rì做梦,脑海之中小和尚给他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小和尚威武!小和尚霸气!小和尚天下无敌!方道士坚信如果是他来了,那么所谓上清的不败神话……

    “呆子,你在做甚?”

    宿道长背着竹篓拎着药锄走来,却见方道士正自红着两眼疯了也似地死命狂殴地上的一个板凳……方道士猛然一惊,旋即怒目而视连连冷笑:“不要你管!哼,你是见着老相好儿心里美了,我可是,哼,还我无禅!”宿道长一笑走过:“要找无禅,你去南山。”此人向来说走就走,方道士拿他没办法可还有话要问他,方道士狠狠瞪过一眼,冲着离去的背影大叫道:“瓶子里面是甚么?”

    “是什么并不重要,瓶子本就是思念,里面装的是留恋,还有容颜……”宿道长本就是个神道的,一问他胡话又来了:“和尚出手,必非凡品!”方殷低头啐一口,哈哈大笑道:“和尚老道,一对儿傻疯!”宿道长转身一笑:“呆子,是驻颜丹,墨莲开了,谁要来了?”

    驻颜丹?墨莲?谁要……

    她?

    哈!妙妙妙,知道了,这是驻颜丹!

    道长,宿道长,你在和他说甚么?红颜,驻红颜,谁又能够住流年!

    这天下午。

    一百零八高高兴兴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烤鸡翅,啃一下,吱吱叫两声儿,啃一下,吱吱叫两声儿,又啃一下,一吡牙竟是嘎嘎乐了!方老大懒懒散散坐在一旁,递过一个小瓶,问道:“一百零八,你瞧瞧这驻颜丹,如何?”一百零八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往瓶里看一眼,登时连连点头吱哇叫唤,表示这绝对绝对是一个好东西!

    其实一百零八甚么东东也没有看见,点头认可只不过是因为一百零八是个拍马屁的高手,不管方老大拿出什么东西来一百零八也是必定会点头表示认可的——瓶子里面是一枚淡黄sè的药丸,光泽莹润幽香淡淡。方老大注视良久,轻声开口道:“一百零八,那就送给她,她定会很欢喜!”

    一百零八闻言又是连连点头,一边吃一边讨好地笑着。

    这是一只多么聪明而又善解人意的小猴子啊,说来真的很有灵xìng,你看短短几天没见,居然自己学会笑了!方殷爱怜地摸摸小马屁jīng的脑袋瓜儿,一时间满心欢喜舒畅无比!在这山林里,也只有在这山林里,方老大才会忘记忧愁抛开烦恼,吃喝玩乐无所顾忌做一个zì yóu自在的野人,肆意地挥洒着汗水随意地挥霍着青chūn……

    轰然一阵大乱,那是半副鸡架扔进猴群里,猴子们又你争我夺吱吱叫着打起来了!大王今天心情好,更是大发神威多猎了几只山鸡,兄弟们,姐妹们,快快抢啊快快吃,吃完一只还一只!好滋味!好手艺!大王就是大王,大王天下无敌!大王是大王,小王就是一百零八了,只有一百零八坐在一边吃独食,那也没有办法,猴子们也没有办法,因为一百零八会拍马屁,因为一百零八最小,因为一百零八会笑……

    方殷满足地叹一口气,自顾自地笑了。

    是的,大和尚来了,大和尚又走了,方殷没有见到,可是大和尚留下了一件宝贵的东西,呵!对于现在的大情种来说,那是上天赐予他的厚礼,而他将会转赠出去,那是一个大大的筹码,彼时心上人一开心,那么胜负的天平将会……哈哈!是的,小和尚没有来,可惜小和尚没有来,不过那也没有关系,在兄弟与女人谁先谁后谁摆在心里第一的位置这个问题上面,方老大自然早有答案——

    无禅兄弟不急,南山禅宗不急,情事紧急战事紧急,当务之急自是……

    “呆子!呆子!呆呆呆子!”

    八哥来了,八弟在此,八哥羽毛凌乱,八弟有气无力。八哥老了,八哥老态龙钟,八弟已然无奈地渡过了生命的长河,八弟现在能够活下去本就是一个奇迹。八哥鸟,即八弟,来了就是来了,来了无须解释!说八弟,是八哥,有来便有走,走得不要太急。有一天,它不会再来,说着从来不知所谓的话语,看那世间万千莫名的悲喜,那么走好,走好,无须解释自也,不必送你。

    树上落下一支黑sè羽毛,于风中如同落叶般,飘摇。蓦然蹄声阵阵,脆若泉水叮咚响,密如战鼓隆隆起!不用看,那是青云,青云在不知疲倦地奔跑,要用四蹄踏遍这山中的每一个角落!平地如何?缓坡如何?沟壑如何?危崖如何?青云要狂风般一一踏过,踏过,踏在脚下,头顶苍穹大声嘶鸣——

    是我!是我!我才是这里的王者!飞禽如何?百兽如何?万物之灵又如何?你来和我比一比,青云才是数第一!

    “青云——”

    呼唤声声,回响阵阵,方殷却看不到青云的身影——

    只有时起时落时急时缓的蹄声,的的的的,的的的的,仿佛是,踏在心头!是的,青云没有现身,青云不再等候,是谁跟不上青云的脚步,那么青云就会将他远远甩在身后,不再回头!青云是一匹高傲而有志向的烈马,不是谁人都可以与他为伴驰骋天下竟逐风流,何况喊他唤他的只是一条甘在人后的驴尾之尾,他不配——

    真的不配!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cc/r5837/ 第一时间欣赏希声最新章节! 作者:缚心术所写的《希声》为转载作品,希声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希声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希声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希声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