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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十九 分明

    墨练是无情的,墨练是嗜血的。

    一直都是这样的,墨练本就是一个冷血的杀手!

    墨练很是怀念他。

    厉无杀!

    是的,他已厌倦了杀人。是的,他已停止了杀戮。

    他走了。离开了墨练。

    留下了孤独。

    墨练蛰伏已久,墨练yù求不满,墨练恨天恨地更仇恨自己——

    墨练想要杀人!

    怎又嗅到那一丝狠戾的气息啊,那样亲切那样兴奋那样让墨练迷恋,忽然想笑又想哭!

    久违了!我的至爱!

    嘶声不绝耳,墨练当空舞!道道乌光又如泼墨一般挥洒着,暗影笼罩之处又如盛开着一朵朵淡墨sè的花。绽放罢,绽放,在这黑与白,在这明与暗,在这五光十sè斑驳交织的混沌天地,若狂草之书,若淡漠之辞,若凄婉之歌!是的,墨练是无情的,墨练是嗜血的,墨练不是诗词歌赋,墨练只是一条蛇!墨练比蛇还要冷血,墨练比蛇更加毒厉,墨练比蛇还要贪恋那血腥的味道!

    贪恋那转瞬即逝的温暖。

    无杀!无杀!无因之有,以杀止杀——

    杀!

    乱泼风重现!方殷奋不顾身的挥剑猛攻,只将手中软剑化作大刀重斧,没有武功,没有招术,只有亡命之徒一般地拼杀,进进进进进进进——

    岳凌退,倒退,飞退,掌立于前身形不乱,趋避,避其锋芒,游斗,绕场游走,从头至尾也没有发出一招,退退退退退退退——

    惊呼声起,指责声起,台下众人也没有料到,一上来就是这般近乎拼命的打法,激烈又凶险,担忧更着急,当然众口一词都是冲着方道士……

    看似水泼不入,实则胡斩乱抡,声势虽猛实则破绽处处,岳凌此时只需一指便可点倒对方——但难保自身不会受伤。方殷只攻不守,全不在乎对手如何,只咬着牙挥着剑发着狠向前冲冲冲,犹如一头真的被激怒的,暴跳如雷的驴子——拼了xìng命也要踢他一脚!二人一进一退身形飞快,但闻剑锋破空咻咻咻咻连绵不绝,而台下惊呼声斥骂声此起彼伏,间或一二女子三五顽童打闹声嗤笑声……

    不觉rì头已西斜,风,又冷了些。

    “终是不成,要败了啊!”

    这是方殷此时的心声,反复回响在脑海里的,酸涩无奈的叹息!心里是明白的,方殷并不似看上去那样激动冲动,无法自已。

    方殷追不上他,方殷摸不到他,就外像触摸不到天上的白云,方殷依然奈何不了他!哪怕方殷在进他在退,哪怕方殷挥舞着锐利的锋刃,哪怕方殷一往直前用尽全力!他是太快了,快到从容不迫快到毫不费力,既碰不到他?胜他又从何谈起?就像一只矫健的鹰,等待着一头濒死的兽,已经不屑于飞到天上,只立在他的身前,扑过来便退一点,扑过来便退一点,那是戏弄,那是藐视地斗——

    方殷已将力竭,筋疲力尽!

    是的,他说的对,即使他无剑,一样可是打败方殷!

    ——这样很公平!

    公平么?既然怎样都是你,公平又是对谁在说!世上本就没有公平二字,自欺,欺人,如是而已。就像你爱他他爱你,而我爱着你,那么,谁又来爱我。如果说我爱的是自己,爱的是我自己的爱,那么我便是在,为自己而战!可我本不想战,我所做的一切,究竟又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谁能告诉我。我在争什么?我在斗什么?为什么我会站在这里,为什么定要和他比个高低……

    岳凌仍在退,岳凌一直没有出手。

    一直蹙着眉头。

    眼中那是决然之意,那是他。此外还有凄楚之意,迷惘之意,更有一抹淡淡的绝望之意,那也是他。他在想什么?他想做什么?这是岳凌没有见过的眼神,从来也没有见过。岳凌明白,岳凌不明白,岳凌始终在想却总也想不通——

    岳凌没有出手,岳凌还是在犹豫。

    但事情终归要有一个了结,就像花开便会凋谢。

    终于忽一掌平平击出,遥遥不及,却是反攻开始——

    岳凌内力已成,掌力发诸于外,隐隐竟有成形之势!方殷只觉一股劲风蓦然迎面而来,凛凛拂过面颊,袂飞发扬起!那又如何?管他怎地!方殷无所惧,一般挥剑猛攻全然不理,不求结果,只想拼尽最后一点力气!

    岳凌飞退,遥遥又是一掌送过,一般中正平和毫无花巧,又似从容犹有余力。以正破之,以力怯之,这一掌还是包容。管它甚么!方殷不理,只是奋力抢上将墨练舞得有如一团疾风暴雨,不求自保只为伤敌!然而墨练禁受不住掌风压迫,或说墨练身处压力之下愈加欢悦起舞酣畅淋漓——

    “哧”一声轻响,肩上衣衫划破!方殷直如不见,更似一无所觉……

    杀!

    “哧”一声轻响,一片衣角迎风飞去,有如风雨中的蝶……

    岳凌又是数掌击过,似是遥不可及。终是遥不可及!方殷追不上他够不到他,只有任凭掌风侵袭,方殷早已呼吸急促额上满是汗,滴下,滴下,一滴一滴又一滴!而墨练终于反噬其主,悍勇成其威,掌风盛其势,再也不由得人来掌控,哪怕它还在人的手里!够了,墨练受够了!墨练早已不耐,这不是墨练的风格,下面将是墨练的独舞墨练的表演时间!睁大你们的眼睛罢!看好看好!墨练是一个冷酷的杀手,墨练是一柄嗜血的剑,墨练是一条令人胆寒的蛇!

    犹如风助火势,便在手臂的狂挥之下,便在掌风的压抑之下,墨练彻底暴走!墨练疯狂地肆虐在台上台下眼前心中身体发肤之侧,一如千蛇惊舞!曾记否,变幻无端幻化无由,无可御之莫能防之。而能够驱使他的人已不在,墨练完完全全成了一条惊怒暴戾的蛇!磨练不再有主人,不再有!

    只听嗤嗤嗤嗤剑嘶声帛裂声间或而起,衣上划痕随之而生,长短凌乱也不知划破了几处!几片碎衣又是飘飞,纷纷于风中疾疾飞向台下,落了几多惊呼!忽一剑挑上发簪,道道乌丝如瀑落一般扬散,飘飞着跃动着,犹不足,再次割舍而去,终是彻底脱了羁绊走向注定的——

    枯萎。

    只片刻,暗红的血已浸过身上划痕,慢慢慢慢洇湿了长衣!

    万千喧嚣,已不入耳。

    方殷只觉身上一凉,一凉,又是一凉。

    继而微痛,微痛,只是微痛。

    温湿的热缓缓流下,微痒,似有许多毛虫在爬。

    流血了啊!这是报应么?竟然,怎就觉得很,舒服呢?

    忽地鬓际也是一凉,长长长长划过,由眉梢而上——

    方殷不再理会,方殷忘了所有,只是一味地追杀过去,狂乱地舞着手中的墨练!

    直至鲜血流入眼眶,连同天地变了颜sè……

    直至jīng疲力竭踉踉跄跄,脚步终于慢了,慢了,更慢了……

    “且住!方殷,你!”岳凌随之身形放缓,不觉间双臂垂下,早已动容!面前的他遍体鳞伤,面前的他满脸是血,面前的他披头散发苦苦追逐着拼命厮杀着,使人想到了一个词叫作惨烈——这不是岳凌想要看到的场景,这不是岳凌想要得到的结果,这根本就是无谓的拼争无谓的受伤流血,早已失去了所谓比武的本意!岳凌一边退,一边在说话,却浑不觉创口崩裂血也流了满颊!

    方殷恍若未闻,还是奋力挥剑向前冲着,冲着,拼!杀!

    “往手!”“往手!”“住手!”

    “方殷——”“你——”

    “快快住手!”

    “啊——”

    衣衫早已凌乱早已绽开,裸露的白皙皮肤上道道血痕触目惊心,而血珠儿溅起丝丝化雨,一滴一滴滴到台上!众人在失声惊呼,众人将yù跃到台上,这也不是大伙儿想要看到的场面,每一个人都不想看到,每一个人!然而方殷已是看不到也听不到,方殷只是在咬着牙拼杀着拼杀着,方殷的眼前只有一个人!或者说方殷的眼中不是一个人而是——

    命运。

    痛快啊,痛快!多年来苦苦压抑苦苦抗争苦苦找寻的,在这一刻终被完全释放!没有委屈,没有自卑,没有玩笑没有谎言,那些那些所有的那些都已随着鲜血流出了,便让它逝去!方殷的血在燃烧,焚红了双眼焚尽了天地焚毁了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哪里又有甚么武功!哪里又有甚么剑术!支撑着方殷战天斗地顽强不倒的只有一样那便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这一刻方殷只觉酣畅淋漓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快乐,这一刻方殷终于剥去了所有的伪装从而再无半点恐惧一丝痛楚,那深深掩埋在心底的久久蛰伏于血脉骨髓之中的桀骜野xìng终于喷薄而出!方殷红了眼,方殷无可再输,方殷变作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只想拿命去拼!只想拿命去赌,尽管不知道自己拼的赌的为的究竟又是个甚,又管它何物!

    方殷已然忘我!

    蓦然一声嘶吼,墨练脱手而出——

    既追不上他,那便丢他掷他,那又如何!这一掷已是拼尽了全力,墨练咻咻颤鸣着喘息着翻滚着,狂乱地向着前方怒噬而去——

    岳凌轻轻侧身,轻轻避过,似是听到对方心里发出的,那一声轻轻的叹息——

    剑已失手,人已无力,他终是,认了!但此时方殷纵身而起随之扑上,直直绝然义无反顾,正如一只扑火的飞蛾!岳凌身形未落其势难收,退亦不及,眼睁睁看着他一头撞进怀里,而自知身后已无半分立足之地!是的,是的,大好头颅在前,胸腹要害皆现,实则只需轻飘飘拍出一掌,那么——

    但那是一张多么陌生的面目啊,暗红的血染就了凄厉之sè,挺直的眉和挺拔的眉,光洁的额头乌漆漆的发,却已看不到他的眼。他这是在做什么?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一般大好男儿,他直比岳凌还要年经,还要意气,还要无畏,还是无谓地舍生忘死地与自己拼着争着斗着却不知,为何!

    电光火石,念头交错,转瞬之间岳凌终于作出了选择——

    双掌拍出,正中双肩!

    轻轻送过——

    岳凌落到台下,目注台上,轻声道:“我输了。”

    方殷坐在台上急促喘息着,两眼空洞,竟似傻了。

    这是,赢了么?

    每一个人都怔住,将yù冲上前去的也止步,静了,静了,一时很是安静。

    远处一百零八吱吱跳叫,指点着地上一柄黑sè的剑,看上去似是大为光火!而四下几个孩童仍是百无禁忌地追打吵闹,已是玩儿得疯了。

    这是?赢了么!可怎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欢悦,随之而来的是山崩一般的疲惫与断水也似的失落,方殷只觉头脑慢慢清醒,而身体慢慢变凉,胸腔窒得几乎快要憋破!想要说些甚么,却又无话可说,想要撑身站起,却早已找不到自己的手脚,又是放在哪里,只是晕眩,晕眩,似是晕眩也没了,力气。

    恍恍惚惚之中,似是有人围了过来,似是有人在说着甚么。

    嘤嘤嗡嗡之中,似是有人说着说着,似是听到了有两个字。

    可怜。

    可怜!好可怜!可怜可悲又可笑,这可是?这便是我想要的?是我最后得到的那一个,结果?我将为你而战,我将为你而战,而我便是来骗取你的可怜,博取你的同情的么?是的,是的,这便是我,是我方殷从始至终的想法,我只要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爱到不惜舍却我的xìng命,我是为你而活!我只要你明白,就够了,就够了,足够了!

    你可知道?你可明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也许她明白,也许她不明白,可是方殷我是明白得很,明白得很啊明白得很!不用再说!不用再说!不用再说!只要看,一眼,就是了——

    那时,她在轻轻拭着,温柔地注视着他,轻轻地用衣袖拭着他脸上的血渍。

    而我,为你浴血奋战的我,你却哪怕看过一眼也是那般,那般,那般地,吝啬。

    何必再说?

    有待大声地笑,开口竟已失声,蓦然!梦惊醒!

    而后天旋,地转,世界已翻覆——

    唇角犹挂着一抹笑。

    残阳如血。

四十 过时

    死了!

    一百零八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伸手探爪折腾半晌,终于作出了以上判断。然后满脸遗憾地立在床头,默默地看着他,似乎是在向遗体告别。

    有位老大直挺挺躺在床上,两眼紧闭面sè惨白了无生气。

    看上去果然是,死了。

    一百零八吱吱低叫两声儿,又为自家大哥之死因作出了以下结论。

    活该!

    jīng辟,jīng辟至极!可不就是活该么?活该!活该的意思就是——

    找死!

    明明打不过人家偏要去打,明明不会使刀子偏生去使,说了不要和公的抢母的偏偏要去抢!不听啊不听啊就是不听啊,结果怎样?生生让自个儿的刀子把自个儿活活砍死了,你说这事儿又怨谁?你说这叫甚么事儿?你说天底下还有公理母理么!

    此事本就在一百零八的预料当中。

    而那个黑sè的不详的刀子就在床头,一百零八无比厌恶地瞪了一眼,视之若蛇蝎!有待扔了它丢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可一百零八就连摸也是不乐意摸上一下的!有些话必须要讲清楚,为何一百零八使棍?因为棍子无锋无刃摸上去也不会划破手,一样可以使人头破血流一样威风又神气,所以棍子才是一百零八的至爱,一直都是。

    因为一百零八已经摸过了。

    神棍……神棍?神棍!

    一百零八一惊跳起,终于发现两手空空!

    莫不是,还在那个梨子小孩的手中?糟了!糟了!一百零八大急,一时急得团团乱转!当然一百零八打小儿记xìng不好大伙儿都知道,此时能够回想起来棍子在哪儿已经是一种进步一种成熟的表现了。当然记xìng不好自有记xìng不好的好处,不多会儿功夫儿一百零八的注意力已经被墙上的一只虫子完全吸引住了——

    是一只灰sè大壁虎。

    一百零八就像闪电一般扑了上去!

    然后得到了半根尾巴。

    竟然会动的!

    一百零八也有尾巴,一百零八的尾巴断掉以后又会不会动呢?一百零八决定试一试,因此一百零抓起那个黑sè刀子狠狠向自己的尾巴割了下去!

    然后得到一根毫毛。

    果然也会动!

    那是一百零八的身外化身。

    一百零八蹿出屋子独自去疯玩,活蹦乱跳看上去完全彻底地摆脱了失去神棍的痛苦与大哥之死的yīn影,一直玩到昏天黑地还是jīng神百倍!

    最后拎着宝棍,又回来找它的大哥玩了。

    咦?死人?这是谁个……

    老大?老大!大哥!大哥!大哥啊一百零八前脚儿刚走后脚儿回来这才多会儿功夫儿你怎就这么活活地……

    死了呢?

    似是醒了,似是无梦,奋力想抬眼,却是睁不开!

    眼皮担了两座山,还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这是在梦里,在梦里,在梦里么?

    醒来!醒来!何不醒来!

    终是不能醒,这本是梦,这就是梦——

    静寂的梦。

    喁喁有声,似是梦呓。

    “一人折了锐气,一人名声扫地,这一次没有人真正得到……”

    “祸本是福,失即是得,不过儿戏,何必……”

    “儿戏,儿戏,哈!师兄,便如你我当年……”

    “当年,当年,呵!何必再提?喝酒喝酒,斟满……”

    “师兄,这酒还是这般难喝,淡而无味,就似是泔水……”

    “世上的酒,又有哪一种真正好喝?你告诉我,我酿给你……”

    “不想数年未见,师兄你的脾气,竟是好了许多哈哈……”

    “人总是会变的,何况上了年纪,老了,老……”

    老了,自是老了,一个老杂毛儿,一个老妖道,都是方道士的老相好。方道士虽然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只疑做梦,可是方道士心里还是明白的——

    这是百草峰。

    这终究不是梦。

    只听沐掌教笑叹道:“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自然都是师兄的手笔哈哈!”宿道长淡淡道:“些许玩物,不值一提。”沐掌教笑道:“师兄既说玩物,怎又玩心大起?”沉默片刻,宿道长轻声叹道:“此时多经历一点,来rì方可坚强一些。”沐掌教随之大笑:“师兄向来清高孤僻,这一回却是当真上了心哈哈!”

    半晌,宿道长说道:“我以为我再也不怕孤独,可是,可是,是的,他给了我很多快乐。”沐掌教笑道:“他就像当年的你,是么?”宿道长说道:“他也似当年的你,可他只是他,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xìng格。”又是半晌,沐掌教叹道:“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故事,是否jīng彩,只有自己的心里才是,真正晓得。”

    晓得,晓得,是她!是她!

    方殷蓦然睁大眼睛,眼前半明半暗一方世界!昏昏沉沉,一如仍是恍惚的jīng神——清冷的月光照在床头壁间,照上苍白黯淡的面颊,竟觉极为刺目!身上湿湿的凉凉的并无半分痛楚,脸上凉凉的湿湿的却是很不舒服!将yù挣扎起身,只是气力也无,眼前交织纷杂的光线幻化出一张俏脸——

    是她,仍旧是她。

    哪怕伤了心哪怕死了心哪怕碎了心,也是她,只能是她!真正存乎一心不能舍却的是她!思之动心动容动情却了魂魄的是她!为之流血流泪百折而不回肝肠寸寸断的是她!是她是她是她,这又是说的甚么废话?这不是梦境也不是儿戏,这分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是一出令人伤悲的戏,错错错!这不是戏!这并不是一场戏!

    怎又伤悲?又怎流泪?何其多,何其多。

    “出来罢小子,醒了还要躺在那里装死哈哈!”这是老杂毛儿的声音,他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莫理他,喝酒。”这是宿老道说的话,此人也是个无情无义之徒。“吱吱!叽吱!”咦?一百零八也在么?听上去呼哧带喘……

    方道士缓缓起身,慢慢地走出房门。

    一轮圆月映入眼帘,星光闪烁银河灿烂。月下一只猴子摇摇晃晃地比划蹦跳着,有若舞蹈。一百零八当然是在,而且一百零八已经喝大了,其实一百零八是在撒酒疯。而房前一桌一壶两杯两凳,二人举杯邀月相对而饮,有说有笑看上去很是悠闲。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

    是啊,是流了不少的血,也不过是皮外伤,没有人把这件事真正放在心上。对于他们来说,这不过是一件小事罢。过去了,就过去了,就像是一场梦,不过是梦一场。方殷恹恹地,默默地立在门前,看着眼前清晖铺就的远山近景天地人,只觉身上有些冷,心里是淡淡的惆怅。

    沐掌教笑道:“小子,告诉你三件大好事!其一,大伙儿一致认定,你就是本次中秋比武实至名归的第一!其二,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上清第三十八代掌教弟子。其三,袁家丫头,呃,已经是你的人了哈哈!”方道士闻言心里一动,不由看他一眼,终于叹了口气:“总是骗人的人,是会不得好死的。”

    “哈哈,是极是极!”沐掌教大笑道:“到底是年轻小伙儿,你看流了恁多的血,不过一天便就下了地哈哈哈!”是了,这是第二天了,那么就是躺了一天一夜。方道士有气无力,方道士心情不好,方道士不想废话也懒得理他了,一时没jīng打采立在那里一时又不觉去摸脸上。脸上凉凉的满是药膏,只怕是。

    破了相了。

    “这是鸡汤,快快趁热喝!”沐掌教拎起一瓦罐,热情地招呼着。

    香!很香!非常之地道!

    因此一百零八摇摇晃晃走过去,摊了双手示意接过——

    “去去去,哪儿都有你!这不是给你的,走开走开!”沐掌教连连喝斥,大摇其头。一百零八登时大怒!这人!不知道一百零八是谁么!一百零八神通广大本领超群,吃你一点东西这是给你面子!这是给脸不要脸!当下一百零八横眉立目吡牙咧嘴,抡胳膊扬拳头开始怒叱他恐吓他,看上去神情极为不满万分激动!

    再说一百零八喝大了,已经不再是一百零八。

    老子才是天下第一!

    宿道长打个哈欠,起身走开:“睡觉去了。”

    沐掌教随之起身,点头一笑:“师兄,长天告辞。”

    这是没了兴致。

    “小子,伤养好了便去上清峰找我,有事和你说。”沐掌教留一句话,大步而去。宿道长自行回屋睡觉,与方道士擦肩而过。

    一般无话可说。

    方道士心情不好,却也正想清静一下,一个人好好想想……

    一百零八得偿所愿,几将脑袋伸进瓦罐,喝得是叽里咕噜不亦乐乎。

    月下,一人,一猴,相对,坐着。

    过了中秋,月亮还是那般地圆,圆圆满满。

    然心已缺。

    无以长久。

四十一 葬风

    方殷久久地注视着一百零八。

    坐在那里,也不说话。

    而一百零八莫名其妙,已经给他瞅得有点儿害羞了。

    其后是愤怒,怒了!

    有病!这明显是有病了,脑子坏掉了!

    病之无解,有名傻疯痴呆!

    其实自家老大最近心情不好,一百零八也是可以理解的。当这个世上只有公理而没有母理的时候,作为一个人是必定要犯病的。他是被抛弃了。一百零八比谁都要明白,究其此人生病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女人。是的,那是女人,不是母人,正如一百零八是一个公猴而非一个男猴一样,人和猴儿终究是不一样的。

    一百零八指点大叫,状若训斥!

    这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因为一百零八也是,也是,很爱他的啊!而只有一百零八才是真正爱他的,如果一百零八是一个女人,那么必定以身相许从而使他喜笑颜开,使他忘掉那个女人,那么他的病自然就好了,自然而然。

    可惜了。

    但即使如此,又怎能这样,这样,这样堕落!为了女人,就连兄弟也不要了么?那些那些好吃的好玩的也不要了么?一天到晚只会这样坐在这发呆发傻,这让一百零八多么地为他担忧,是多么心痛啊!他是有病,而一百零八又没有药,因此一百零八决定放弃他任他自生自灭了。

    所以一百零八蹦蹦跳跳地走掉了。

    明亮的光线,淡淡的疤痕,依然苍白的,憔悴的面容。

    其实真正使人悲伤的不是失去,而是抉择。患得患失,爱恨交加,抉择在于人,在于心。这个世上未必所有的爱都来源于恨,但所有的恨一定是来源于爱,恨是因为与人夺走了所爱。所以会痛,所以悲伤,而所谓的仇恨本就莫名根本无从发泄——

    方殷不恨她,爱都来不及。

    方殷不相信,不相信她是那般无情,对自己。方殷无法相信。方殷为她流血为她流泪为她舍却了一切,方殷绝不相信她会无动于衷!她是一个好心人,哪怕这就算是可怜方殷,也好。而她还没有来,她还没有亲口对方殷说——那么方殷便有希望。

    方殷坐了许多天,只在这里,在等她。

    等着她的决定,她的选择。

    真正不死不灭的是情感,是不变的心。

    她说过,只要你打败了他。

    她说过,我会再考虑一下。

    是这样的。

    约定。

    她说过,中秋比武过后,她会来找方殷。

    可是过了一月,更似几年,她怎还不来?莫非她还在为难着,犹豫着……

    三生石前话语犹在耳较,试剑台边种种只在眼前,可是方殷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殷只记住了她说过的话,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方殷是在等,哪里也不去。

    苦苦地等,盼望着她,是盼着她来,却又怕她来……

    无法言喻,正是心事。

    已是深秋。

    时已过午,她没有来,它它,它它,来了一匹马。

    是青云。

    青云静静地立在那里,看过来看过来看过来——

    黑亮的大眼睛怔怔地,竟也尽是忧伤落寞之意。

    青云一直都在奔跑,似是永远不会停留,可是,此时,怎是如此反常?

    莫非它也在可怜,可怜这个可怜的人。

    青云,是么?

    青云不说话,只是低低嘶鸣一声,转过脖颈,默默向着远方望去——

    那是青云的家,莫非那里出了事?宿道长随之走来,递过一把锄头,淡淡说道:“青风死了,你去挖个坑,埋了。”方殷闻言心里一颤:“死了?怎就%”

    转眼却见人已走开,锄头丢在地上。

    向来如此,爱搭不理。此人当真薄情寡义无味至极,按说青风是他的老朋友,他却将这苦差事丢给方殷,只是动动嘴皮子便一走了之!有待说句不去不去我还有事,话到嘴边却也硬是说不出来,方殷早就看到他的眼圈儿也是红的,而且方殷知道,这是他给自己留下的一个机会,一个大大的良机——

    青云一向看不上方道士,方道士还算不上是青云的,朋友。

    那便去罢。

    山中谷,跑马地。

    群马聚于一处,静而沉默,时而一二低嘶,尤显山谷空旷静寂。

    便在群马正中,在那枯黄的草枝茎叶之上,青风静静地伏在那里,两眼闭着面sè安详,硕大的身躯看上去却是格外的凄凉!青云慢慢走过去,低低嘶着以头颈轻触,久久厮磨,两只大眼水雾隐现满是无助,青云是一匹骄傲的马,青云还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方殷静静地看着,看着无比的依恋与不舍,心里丝丝地,痛着。

    曾经矫健的身姿,曾经风一般地奔跑,曾经如同旗帜般地飞舞飘扬,便化作眼前这永久的沉睡。无论生时如何,最后不免老去,不免一死,这是万物生灭共同的命运,这是一声沉重而又无奈的叹息。青风死了,就像是沉睡一般地死去了,而死亡的味道早已弥散,引来了许多的蚊蝇虫蚁……

    天上几只兀鹫在盘旋,啊啊叫着声音粗厉……

    它们都在等着,等着大快朵颐!等着鲜血筋肉等着骨骼毛皮,等着让它化为尘泥!当然它们是不会如愿的,因为群马在守护,守护着它们的王者,无数蚊蝇早已为此送命,鹰鹫也不敢落下来,它们生怕被撕碎生怕被踩死!当然它们最终是会如愿的,哪怕是将它埋藏在最深的地底,它也躲不开它也逃不掉它一样会化为乌有。

    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只不过是为了寄托一缕哀思,那是不能目睹,也是无法承受的痛苦。

    方殷在掘土,一锄,一锄,又一锄……

    草地松软,其下却是干冷坚硬,很是费力气。这是一个艰苦的工作,也是一个必须要完成的任务,而方道士现下身子骨虚得可以又弱地可以,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也只是一会儿功夫。

    一锄,一锄,又一锄,却也不停歇。

    青云静静地看着他,许久,忧伤黑亮的眼中终于现出一抹柔情。

    黄昏来至,方殷已近虚脱。

    坑挖好了,却又动不得青风,青风的身躯简直就像山一般地沉重!一丝,一毫,也动不得!蓦然一声长嘶,恢恢朗朗极有威势,旋即青云以头颈奋力去拱,群马随之上前,纷纷探过头颈……

    终于青风的身体卧在了土坑之中,慢慢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掩上了泥土。

    直至消失不见。

    是他,将你埋葬。

    是的,他是一个没用的人。

    可是,他能够做到的事,青云却也做不来。

    青云长大了。青云是新一代的马王。

    青云久久地注视着他——

    终于缓缓上前,将头颈靠在他的胸膛。

    只是一瞬间,汗水融入了情感。

    天又黑了下来,干冷的风无休无止地袭掠天地之间,万木战栗,群山呜咽,只一瞬间rì夜交替,更余了满天的星。是谁在吟唱着苍凉的歌曲,却驱不走这心头的寒意,更留下寂寞而又冷清的呢喃。青风消逝在了风中,群马隐匿在了黑暗,暗夜之中只有青云陪伴在了方殷的身边。

    或说只有方殷陪伴在了青云的身畔,久久,久久,不忍离去——

    在这夜里,闻着对方轻轻的呼吸,感受着彼此身上淡淡的暖意,而莫名的忧伤始终横亘在心底,似是驱之不散终是挥之不去。

    直到永远。

四十二 爱的就是你

    她来了。

    就是这样平淡。

    她总是轻轻地来,一如当年,轻轻地闯进了方殷的生活,拨动了方殷的心,左右了方殷的世界。

    一如从未离开过。

    她终于来了,美丽的花儿又一次地绽放,在方殷眼前——

    而只是一眼,泪水刷地滑落!

    那张脸上写的都是歉意,而眼中的歉意分明更多。不必再讲!不用再说!只需一眼方殷已是崩溃,又将眼泪流成了河!只需一眼方殷便已明白,明白了本就是注定的结果。明白了所有的念想不过是自欺欺人,明白了她的选择,还是那一个——

    又能如何?

    只是流泪罢,无声地悲伤着,也许最大的悲恸便是这无声的泪流,方殷只想问她一句:为什么?

    开口却变作:你来了。

    梦碎了,也该醒了,可是,可是,活着又是为什么?

    哀莫大于心死,有此一说。

    你瘦了。她在说。

    瘦又如何?那又如何?为伊消得人憔悴,又如何?是我等来了这一天,如同埋葬青风那样,让你亲手埋葬了我。方殷转过身去,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流泪的脸,yù要走开yù要逃离,却又怎生舍得!方殷不恨她,一点也不恨,半点也不恨,方殷只恨自己——

    她总是好的,一定是自己不好了。

    “方殷,你会找到你的所爱,而那人,不是我。”

    是她在说,她还在说,可是又让方殷来说些甚么——

    我爱的,就是你!

    是么?

    “你不要这样,我,我,我走了!”袁嫣儿叹一口气,心里也不好过。

    其后一人要走不忍心,其后一人想走舍不得,其后便是那令人难堪的沉默。心死了碎了化作飞烟了,怎还是痛着,痛着,痛着,如同一把钝刀在慢慢地割。而眼前的世界早已模糊着扭曲着光怪陆离着,一切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可笑,而可怜……

    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或说解脱:“你走罢,便这样结束罢,从此不再见,你我两不相干。”话是如此,还是心说,方殷说不出口,方殷不能割舍。而想到这里,终于哽咽,方殷慢慢转过头,只想再多看她一眼,再多,看,她,一眼……

    那么就看到了一张大红请柬,耀眼如霞,刺目如血:“下月十六,你来赴宴。”

    天塌了,地陷了,方道士再也承受不住这样沉重的打击了!

    怎!会!是!

    喜柬?

    已然瘫坐地上,终于彻底傻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这也是一个凄风苦雨的rì子,方殷终于失去了所有失去了一切。因为她便是方殷的所有方殷的一切,方殷终于失去了,侥幸没有了,幻想也没有了,只有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红红的喜帖,仿佛是心,在滴血……

    天!还能不能对方殷,再狠一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袁嫣儿将喜帖放在桌上,轻声说道:“我走了。”

    然后便走了。

    说走就走了,一去不回头!这算甚么?剑断情丝,快刀乱麻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方殷流着泪怔怔地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直至此时心中还是万分不舍!更是仍旧不能相信!yù要开口大呼一声你不要走,声音低黯嘶哑地却连自己都不识得,也听不见,可是千言万语有话要说,此时留下她又该说些甚么……

    我爱你!

    又怎能出口,怎能对她说!

    背影小了淡了,她竟是真的走了,便在方殷水深火热的注视之下,一直没有回头!难道,难道,这又是梦么?

    是梦!一定又是梦!

    可惜,可惜不是梦。

    而虚幻与现实方殷早已分不清,方殷只能泪眼模糊地就这样痴痴望着她的背影,就那样杳然风中。

    似是抬了手臂,似是抹了眼睛——

    她是在哭么?

    你不要哭!我会心疼!你不要哭,为我不值得,我承受不住。哪怕我为你流干了眼中的泪水流尽了身躯里的血,也不愿见到你一滴泪落下——那是苦涩而咸的水,洒落地上浇灌不出美丽的花朵,铺就来时的路。便悲伤留下,都留下给我,留下给我一个人,就像留下这一张方方的殷红的喜帖,你来了,我便不再是我,我只心疼你的难过,哪怕你有一点,我也很多,很多。

    你永远都是对的,错只在我,请你不要流泪,错只在我。

    我一定会去,而且会祝福你,祝福你们,白头到老,美满好合——

    真的。

    是么?

    便在她消失天边的那一刻,方殷跳将起来拔脚追了过去,脚步凌乱而又执着!

    一直跟着她!

    始终跟随着她!

    不能让她离开视线!

    哪怕是死也不能放弃!不能!绝不!

    可是方殷也始终不敢追上她,只是紧跟慢跟一直在后面跟着——

    心不是你的,人追上又如何?

    小山头,还是小山头,灯火在前明月在后,却是一个人,孤独地在黑暗中,久久为谁停留?只yù随她前去,思量还是个踌,那rì披衣送暖,香肩窄窄宽袍袖,曾记否?曾记否?月上中天,残残如钩,却钓不起鱼儿,只勾住了忧愁!不rì发髻挽,一朝为人妇,却是三千青丝在心中,梳得梳不得?三尺青锋何在?怎不再争?怎不再抢?怎不再去拼个头破血流!非剑已断,非心已寒,只为你,还是为你,那样想必你更难受,更难受……

    杀!杀!杀了他!

    心念顷刻翻覆,一点仇恨的星火蓬将炸开,势如燎原般轰然席卷而来!方殷已被包围,方殷随之燃起,方殷烧干了泪烧红了眼烧沸了血,犹如一个血本无归的赌徒般心中只存了那一个念头——抢回来!恨的自不是她,恨的便就是他!岳凌,岳凌!是他该死!冲进去,找到他,杀了他!那便,自然……

    自然心上人就别无选择,从而投怀送抱了!

    方道士走投无路,终于想到了这一个最好最妙最正确的,也是唯一的办法。

    那么便去!这就去罢!

    怎又不去呢?

    空自双拳紧握两眼喷火牙齿咬得格格响,怎就脚下生根半步也不动上一动呢!莫说没有武器,可以用拳脚,可以用头撞,还可以用牙咬,去拼,去拼啊?莫说心地仁慈,方殷不是一个好人,从来都不是!谁要当好人?当好人又有甚么好处?那不是方殷!不是!也莫说那甚么从长计议,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方殷是一刻也不能忍,而错过了这个机会,方殷恐怕是再也没了,没了,没了。

    勇气。

    不知站了多久。

    于黑暗中,仿佛被世界遗忘。

    怎生看,便是怎生的孤独,与落寞。

    只有天上的星,与月,与云相伴。还有风,风很冷。

    是的,三生石是对的,已注定是我一生一世的孤独,无人相伴!

    火熄了,一点一点,身体慢慢变凉。还有心,心更凉。

    是的,我是一个懦弱的人,一个胆小鬼。

    我知道,从来都是,一直都是。

    而我本也不配。

    爱你。

四十三 从未对你说

    这是两个世界。

    厚实的壁挡住了凛冽的寒风,茁壮的烛驱走了无尽的黑暗。是火光映红了面颊,是热茶氤氲着温暖,是爱怜是慈祥是慰藉,是踏实是宁定,是真正的归宿——

    是家。

    人家人家,家即是人,有人才有家。

    也有无家可归的人。

    这是两个世界。同一片天空下。

    并不遥远。

    “哭哭哭,哭死你个死丫头!”木尧然蹙眉冷脸,恶声恶气:“话是你说的,人是你挑的,你还要怎样?又没完没了哭个甚!烦也不烦!”一旁袁嫣儿低着头,闻言哭得更凶了,直哭得两眼红肿泪落衣衫,瞧上去煞是可怜,又心疼……

    木婆婆长叹一口气,缓缓摇头道:“你莫说她,当年你还不是为了长天那孩子,哎,哭得都背过气……”木尧然脸上一红,赶紧摆手道:“娘哎!八百辈子以前的事儿了,娘你怎还记得!”说着忽又冷笑一声:“哼哼,本姑娘根本从来就没把那姓沐的放在心上!”木婆婆长长叹一口气,缓缓缓缓摇头道:“那姓宿的小子呢?你为人家哭晕了八回,人家瞧都不瞧你一眼的。”

    “娘!”木尧然大叫一声,一时又羞又恼!也只一时,又一时嘻嘻笑道:“娘当年也是个大美人儿呢,听人说那穷追不舍的可是海了去了,哈哈……”

    “放肆!再讲撕烂你这张臭嘴!”木婆婆怒冲冲举起拐杖,眉梢眼角却是得意的笑——木尧然自是心知,接着嬉笑道:“还好那人有本事,啧啧,杀出重围抱得美人归嘻嘻,才有了本姑娘……”那人自是木老道,也必须是木老道,大浪淘沙,木老道却是一根木头,淘不掉的。是逃不掉的!

    木婆婆又叹一口气,举着拐杖点了点,又放下,笑了。

    她的独生爱女,木尧然大姑娘也笑了,笑得也很灿烂。

    如此看来一脉相承门风特sè,由上而上必须是一对多,或是多对一,这也是传统。

    袁姑娘已经听呆了,一时忘了哭。

    这厢二人叽叽咕咕扯了半天闲篇,终于想起来对面还有一个需要开导的小可怜。自不是多大的事,都是过来人,明白得很,明白得很——

    木婆婆笑问一句,乖孙女,你却是为何要哭?袁嫣儿低头抽噎道,我,我,我只是觉得心里,难受!

    木尧然微笑道,难受,难受,难受又怎样呢?你告诉我,傻丫头!

    袁嫣儿默然半晌,忽然展颜一笑:“不怎样,嫣儿不后悔,嫣儿从没后悔过!”

    是这样的。

    木尧然笑道:“你心里的人是他,是么?”

    是这样的。

    木婆婆叹道:“一直都是他,是么?”

    是这样的。

    袁嫣儿微笑,如带雨梨花:“嫣儿说过是他,是他,一直都是他!”

    是的,是这样的,你中意我我钟情他,你有你有道理我有我的说法。他是岳凌,他不是方殷,他是第一选择也是唯一选择,他是真心的爱也是真正的爱。是的,是这样的,同情不是爱,可怜不是爱,她哭泣只是觉得对不住你,而她其实根本就不必觉得对不住你,因为爱情这种东西本不需要对得住旁人,只要对得起自己——

    自己的心。

    本无心结,何必再解?

    木婆婆笑道:“去罢。”

    木尧然叹道:“他在等你!”

    院,门口,灯映处,对影成双。

    “你来了。”岳凌微笑注目,晕黄的灯影映上面颊,和那一道淡淡的划痕——

    “你看——”

    循指望去,远方山丘上,月亮下,朦胧中,一道人影孑然dú lì。袁嫣儿不去看,袁嫣儿只在注视着眼前的人,轻声说道:“嫣儿自作主张,你,会不会生气?”岳凌一笑道:“怎会生气?岳凌求之不得。”袁嫣儿垂了头,低声道:“嫣儿知道,可是心里,总是……”岳凌轻叹一声,又是一笑:“我明白。”

    下月十门,便是二人大喜之rì。

    是年袁嫣儿二十,岳凌二十一。

    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二人也是你情我愿水到渠成。

    只不过多出了一个方道士,而已。

    当然多了也是白多,方道士只是一个插曲,而已。

    此事正是袁姑娘一意,执意,决意如此。袁嫣儿是一个外柔内刚的姑娘。

    半晌,岳凌微笑道:“嫣妹,你的家人很好,真的很好。”

    半晌,袁嫣儿抬头笑道:“凌哥,你也很好,真的很好。”

    二人相互一笑,心意大觉契合。

    大家都很好,真的很好,可是还有一个殷弟呢?殷弟就是方道士,方道士不很好,真的不很好。方道士孤零零一个人立在小山包上,此时犹在天人交战,犹豫着是不是冲进来大杀四方抢走心爱的女人,心里是惊涛骇浪眼中的泪几乎都要流干了……

    方殷看不见,方殷听不到——

    “回去罢,风冷。”岳凌淡淡一句,语意尽是体贴。

    “嗯,你也早些回去。”袁嫣儿轻轻点头,却也半步不动。

    “我走了。”岳凌将yù转身,慢得有如老朽。

    “你,慢走……”袁嫣儿客套一句,也是yù语还休。

    岳凌并没有走,久久久久,注目说道:“嫣妹当知,我心如你!”

    梨花雨犹带,娇颜红胜火,嫣儿心欢喜,说又不得说:“凌哥,凌哥……”

    这便叫作情投意合,也就是那山盟海誓,温馨无限,喜悦无限,不必说,不必说,都懂的……

    都懂得。

    只苦了方道士,一个人……

    这是两个世界,同一片天空下的两个世界,这是相隔并不遥远,喜与悲,聚与散,光明与黑暗并存的两个世界!谁人眼睁睁望着光明却如一个盲人,任凭自己被无尽的黑暗吞没?谁人冷冷清清孤独落寞地立在那里,让那妒嫉恶毒的想法与胆小怯懦的内心交错?月光映不见,繁星照不得,是那心底为爱而生的悲伤啊,流传万年响彻天地之间——

    无以吟咏,似一首歌。

    天地失去颜sè风唱着歌

    黑暗无尽蔓延嘶吼呜咽

    我失去你失去自己只有孤独寂寞吞噬了我

    泪空流不得说你不再爱我

    曾经拥有的梦谁唱着歌

    终于破碎风中泪流成河

    我伤心了我心碎了却不想走是看到了什么

    泪流干也要说我是爱你的

    如果这是结果又是谁安排了我

    如果这是注定的结局与我为何我如此地失落

    悲伤的无奈的命运呐回荡胸中却又郁郁不得说

    而我只想将这天将这地吼破断肠泣血又如何

    再见了我的爱人我知道你不爱我

    我就像是一支风中摇曳的烛流着泪颤抖着熄了

    ——萦绕耳畔的,留恋心中的。

    ——不得说,也要说,我是爱你的。

    ——我依然爱你,哪怕你并不爱我,哪怕我已失去爱的权利。

    ——依然爱你,哪怕失去了爱的力气。

    ——无怨无悔,只因爱过。

四十四 多少二百五

    话说在一万年以前,有一个猴子叫作孙悟空。孙悟空不是一个寻常的猴子,它是从石头里头蹦出来的!孙悟空本领高强神通广大,不仅占山称大王,而且统率一班猴兵猴将多次大闹天宫,那是绝对地威风又神气!嗬,了不得!单说那一根十万三千二百五十斤的如意金箍棒,那可是一个——

    神棍!

    一根铁柱子,二寸有余长,直有斗来粗,还可随风长!可大可小,端的神妙,话说此物本是东海龙宫的镇宫之宝,又名定海神针,九转镔铁所制,老君炉中所……扯远了,再说孙悟空,孙悟空jīng通七十二般变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毫毛一撒分身无穷,哼哼,打起架来那叫一个——

    猛人!

    错了,是神猴,孙悟空又名孙行者,又名美猴王,又名齐天大圣,又名斗战圣佛,外号儿何其之多,可以想见这是一个大能,能猴儿!自然,这个能猴打起架来非常地猛,那是神仙也怕妖怪也惊!哎,孙悟空是一个猴子,又是一个神仙,也是一个妖怪,这本就是一个传说中的传说,而它,正是你的祖宗……

    我呸!他是你祖宗!

    话说这是一年以前方道士给一百零八讲故事了。当然一百零八听不懂,可是如果一百零八能够听懂的话,听到这里必然会大为不满绝不认同!一百零八又不是石头里头蹦出来了,一百零八的血统又是多么地纯正!管他是谁?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二者是绝不能相提并论的,绝不能!

    一百零八是谁都不鸟的,这一点就连孙悟空也比不上的。

    还有一点二者比较相像,那就是神棍,通常神棍都是看不见的找不到的——

    不同之处在于孙悟空的棍子招手即来,而一百零八的棍子就连自己也找不到的——

    转眼就没!

    再说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一百零八一个念头便是十万八千二百五十里——

    更胜一筹!

    此时一百零八同样是威风又神气,虽然手里只是拎着一根又弯又细的枯枝~~

    作为一个使棍的高手,在达到一定境界之后,那么天下无处不棍无处不可捡之,不拘于物,不限其形,便是孙悟空来了也要甘拜下风的。说来一百零八也是胸怀大志心比天高,而一百零八的命运是不会被任何事物左右的,一百零八想做甚么就做甚么,从这一点上来讲,便是孙悟空也……

    孙悟空说,我服了。

    此时一百零八也在cāo练自己的队伍,神情严厉认真又专注!

    你,你,你,这样!这样!这样!还有你,你这样是不成的,看,应当这样!

    指手画脚,叽叽有声,一百零八言传身教,将自身的高超棍法毫无保留地传授……

    树林里一群猴子,有模有样地跟着比划,一猴拿着一树枝……

    棍子那是长短不管粗细不同,曲里拐弯千奇百怪,衣服也是……

    没有衣服有树叶,没有麻绳有山藤,这一支队伍已然武装起来,成为了一支高级的特殊兵种!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进化的速度是可怕的,而作为先行一步的时代引导者一百零八,赫然已是一个首脑,一个大将军,自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可以想见的是,一群野人般的大小猴子抡着棍棒狂叫冲上,山中有谁能挡——

    不!一百零八要的是这个天下啊这个天下,那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一百零八终会将挡在前面看不顺眼的,压在头顶脚下使绊的,所有的一切的不服一百零八的,全部干翻!全部打死!全部灭掉!练!给我练!杀!给我杀!我看谁敢偷jiān耍滑?小心一百零八的棍子,那可是绝不客气心狠手辣!

    老大发话,谁敢不听?于是乎一百多个猴子,甭管老的少的公的母的残疾的有病的,全部上阵叽叽嘎嘎乒乒乓乓练将起来……

    其实一百零八也不想这样,一百零八是有苦衷的。

    作为上一代的山林之主猴子之王,一百零八之最爱方老大……

    算了不提他,提起他来一百零八就有气!是他太过不争气,一百零八早已将他抛弃,说来因为他不争气一百零八也不是没有和他发过脾气,可是他还是不争气一百零八也没了脾气只有将他彻底放弃!对于一个没本事的人,一个不上进的东西的一个废物,是不配当一百零八的老大的,所以一百零八不再是老二,而是取而代之成为了真正的一个——

    老大!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他,已经老了,有气无力了,已经快要死了!当然要取而代之自立为王,傲啸山林再展雄图!霸业!这又叫做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chūn!看罢,看罢,新一代的霸主已然上位,而不变的传说仍将继续,颤抖罢!哭泣罢!跪在地上臣服于我罢——

    我!来!了!

    至此改朝换代,历史的篇章,属于方老大的,并不光彩的一页,翻过。

    以后这个天下,便是一百零八的天下了!

    是这样的!

    本该是这样的。

    本就该是这样的!

    可是……

    可是忽然,扑楞楞楞地,飞过去一只羽毛鲜艳的肥大野鸡,使得事态刹那间发生了巨大变化!猴子就是猴子,又好玩又好动又好奇,再说目前一百零八的威望还不足震慑住它们!于是一众猴兵猴将纷纷扔掉棍子,大呼小叫上蹿下跳追了过去!于是乎眨眼间一百零八又成孤家寡人一个,极度迷茫而无比失落地立在原地——

    甚么情况……

    你说这叫甚么……

    你说这事儿又怨……

    没有道理,没有公理也没有……

    自有道理,这也不叫个事儿,因为一百零八根本就没有时间考虑——

    所以一百零八也必定不会留在原地!

    一百零八冲在最前方!

    鸡屁股!鸡屁股!

    一百零八的最爱,请不要忘记——

    此时方道士也在路上,却无所求。

    一无所求。

    还是那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踏过枯叶无数,声声俱是破碎!

    一如此刻的心情。

    也忘了那一夜,伤心是有多久。

    也忘了失魂落魄回来就如同死了一般,直往柴草堆里一倒,泪水又奔流。

    忘记了几夜不成眠,忘记了眼泪不要钱没有命一样地汹涌,静静成河,永无止绝。忘记了流干几次,还是再流,忘记了无声的哭泣,忘记了无法抑制的呜咽,忘记了那疼痛之后的麻木与麻木之后的疼痛,忘记了两眼空洞地躺在那里,念头纷繁往复,却是杂乱无比,忘记了头疼脑热,忘记了伤心断肠……

    只记得,一直,很冷。

    似是四处游荡过,却没有看见什么。

    似是吃过喝过说过什么,却是恍恍惚惚转眼就过。

    睡过么?醒了么?走了么?失了……

    如果,如果,这是,一场梦,只不过是一场大梦……

    那!有!多!好!

    可惜身上有处一直在痛,丝丝地痛,隐隐作痛,摧肝断肠山崩海裂地痛!

    与人知道,这不是梦。

    使人终不得醒。

    眼前是一条路,一条蜿蜒的路,一条崎岖的路,这条山路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看那败叶飞满天,看那枯枝落满地,看那干黄的草与灰黑的石,看那yīn沉沉的天与白茫茫的rì,可恼!可恼!看那一只小虫跳出来,有力无力蹦跶两下,那是快要死了!看那草间石上几只小虫唧唧吱吱,低低弱弱地叫着,那是快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都要死了!

    方道士也要死了。

    方道士心情不好,格外不好!这天气也不好,格外不好!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说心情不好吧,老天爷也不给力,连着yīn天,也不下雨也不下雪,尽是一天到晚呼呼吹着西北边儿的白毛风儿,吹得人是魂飞魄散瘦骨伶仃只yù乘风化仙去,你说这叫甚么事儿!你说这事儿哎……

    都有病!

    病入膏肓,病得不轻,方道士这是想回五子峰去养养了。

    也不是,这是想兄弟们还有师父了,因此回去探望探望。

    自不是,这是想回去勤学苦练发奋用功,以求重整旗鼓二度……

    都不是,这是要和大伙儿告个别,从此终老山中孤苦一生,做个宿野道第二。

    是这样的。

    是了,就是这样的。

    甚么都不重要,活着也不再重要,人活心死。

    是为活死人。

    为情所伤,一至于斯,这当真是天底下人世间的大悲哀!啊——

    话说活死人方道士半死不活地回到曾经不知死活生动活泼地生活过的死去活来处,当下又活生生受到了一场强烈的刺激,当场险些就给气得立时绝倒地上一躺直接就死翘翘了!隔墙有耳,不叫偷听,院里乱吵吵,不听也不行——

    “老胡,你也刮刮胡子,看你张飞也似哈哈!”

    “你懂个甚!哼,我这叫男子气概,威风!威猛!”

    “袁世,你就不要照镜子了,一天到晚没别的事儿……”

    “怎了?我乐意!”

    “借我使使借我使使,好兄弟好兄弟……”

    “自朴,你怎也跟着瞎起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哎——”

    后天十六,十月十六,良辰吉rì,恭喜恭喜!

四十五 本是天意

    “此生当负凌云志,挽狂澜于既倒,拯世人于水火!大丈夫功未成名未就何以为家?何以为家!无知之人,庸碌之辈,不可与之谋,道不同,道不同也——”高道士自言自语叹了几句,继而专注于手中三尺青锋,一剑一剑又一剑,身形潇洒姿势美妙!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于无双绝剑而言,时间何其宝贵,眼前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值得珍惜的——

    自不会跟着那几个闲人唠闲章扯闲篇,没那闲功夫儿!

    路漫漫其修远兮,正是任重而道远,眼看上清八十弟子个个不成器,从今以后维护世界和平保护地球守护宇宙的艰巨任务,全部都要看高道士的了!很明显,本次中秋比武无人不败,根本就没有最后的胜利者,而这一切完全都在高道士的计划之内掌控之中,动于九天之上,藏于九地之下,高道士的隐忍不过是为了来rì一鸣惊人,高道士的容让也不过是骄兵之计,所以高道士才是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胜利者!那又如何?即便如此高道士也没有一丝一毫地懈怠,只有更加努力更加勤奋!可以想见的是,一个踏踏实实不骄不躁的天才是有多么可怕,可那些可怜的没用的人只能被远远甩开,差距是越拉越大越拉……

    高明如我,那些都是必然的必须的命中注定的!

    不在话下!

    “高人?高人?高人——”

    高道士皱眉扭头,剑出不停留:“作甚!没见我——”赵本叹了口气,一脸苦恼道:“我本不想和你说,可是受人所托又不好不说,哎!当真是为难了我!”高明刷刷使了几剑,不耐道:“少废话!说!”赵本清咳一声,道:“是这样,三生峰的花容月姑娘,让我和你说,呃,她,她对你有点儿,那个。”

    花容月?

    高道士闻言蹙眉沉思,不觉身形已缓:“我怎不知?她是?”是的,花容月,花姑娘。赵本煞有其事道:“人如其名,当真是花容月貌国sè天香,比武那天她一直在看着你,你竟未察觉么?”高明怔了怔,恍觉当rì几女中真有一美貌女子,羞红着脸含情脉脉注视着,注视着自己,看过来,直直看过来——

    高明点了点头,走了过去:“你刚刚说,呃,她说甚么?”赵本叹道:“她是看上了你,却又不好明说,因此——”高道士怔怔道:“因此让你捎话,可是?可是,可是我……”赵本长叹道:“不愧高人,处处都有美人青睐,哎!羡煞,羡煞!”高道士忽地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小儿把戏,骗得谁来?赵本,你这是小看了我,你以为我会中计,是么?”

    赵本又叹一声,不再说话。

    袁世奇道:“花姑娘?哪一个?我怎没见?哈!是了!果然!有!”忽然风头转向,自是使了眼sè:“赵道友,早见那天回来时候,你与那花姑娘嘀嘀咕咕,原是如此!哈!胡道友,那时你不是也在,也看到了?”胡非凡看过一眼,一拍大腿:“哈哈哈哈!正是!”孙自朴见状连忙道:“是是是,我也看到了,不想竟是这等好事,好事!好事!”钱有常随之笑道:“好事成双,恭喜恭喜!”

    高明转过身来,犹疑道:“杨恒,你怎不说话?这件事你知道么?”杨恒斜过一眼,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哈!未料这竟是真的!他这是妒嫉了!高道士瞪大眼睛,脸上喜意再也遮掩不住:“赵本!你再说,快说快说,她是怎样说的?”赵本皱眉道:“不是说过了么?人家对你有意!就是这般!”

    “还有呢?还有呢?还有还有,你再说再说!”

    “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有!怎会没有!一定有一定有!”

    “话我带到,就这么多!”

    “是么?可怎?”

    “哎——”

    高道士转过念头,忽而怒气勃发:“你这人!怎不早说!”

    美人一片痴心,万千深情独付一人,苦苦等候,苦苦等候,怎料情郎竟是杳无音信!已然过去足足两月,数十rìrìrì夜夜的苦苦思念,她又怎生禁受得住!我又怎生禁受的起!缘分啊,天赐良缘!可恼时过境迁,谁又知她是流了多少泪,梦中哭醒有几回!是我负了她,是我苦了她,是我害了她!怎料得所托非人,怕是此时早已心灰意冷黄花儿菜都,凉了。

    一个痴情女子独坐西窗,望夕阳,天边云霞灿如火,映红一张绝美的容颜。可是她的眼中都是失落,是失望和落寞。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取出一方锦帕低头绣着,绣着,那锦帕亦如晚霞般殷红如火,其上五彩缤纷绣的正是一双戏水的鸳鸯,忽然!她蹙眉轻咳一声,霎时一朵血花于帕上绽放!

    相思之泪,血染鸳鸯!

    可恼!着实可恼!无怪乎高道士怒了!高道士大怒!瞬间将眼前真真幻化出的婉约凄凉付之一炬,只狠狠瞪住眼前这个误了大事之人,双目直如喷火,又将剑柄紧握,只待他如果说不出个一二三来给自己和那苦命的女子一个交待,那么必将一剑刺下,以断兄弟之义以报美人之恩以还天公一个地道!

    赵本咽口唾沫,黯然低头道:“此事说来确是我的不是,赵本闻知其意,一时既羡慕,又嫉妒,更因此怀恨在心,所以——”高明胸膛起伏面sè铁青,怒目而视一字字道:“所以你便隐瞒于我,直至此时!”赵本叹一口气,语气悲凉:“一时私念,悔之晚矣!赵本有负所托,死有余辜,死有余辜啊!”

    话音落处几人纷纷摇头纷纷皱眉纷纷扼腕叹息,开始你一句我一名数落赵本的不是,痛心疾首,愤懑难平,并对高道士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表示安慰,表示深深的理解——赵本悔恨无及,一时懊恼万分,只低了头不说话,意思是做错了事任凭发落,还望高人念着兄弟情分,下手可以轻上一点——

    天!怎会如此!念人生之悲苦,叹造化之弄人,未料天地无情一至于斯!高道士望天无语,久久,蓦然泪落两行!旋即慢慢转身缓缓走开,留下一个落寞的背影。其后是无法抑制的呜咽,于房中低低传来,既沉且闷声声催人泪下!

    “他哭了!蒙着被子哭的!”袁世侧耳细听,悚然道。

    “嗯,你听,鼻涕都哭出来了!”孙自朴点了点头,肯定道。

    “我说赵道友,你这把玩大了罢?”牛大志摇头叹气,低低笑着。

    “好汉子!当真有种!你死定了嗬嗬!”胡非凡乐不可支,吭哧吭哧笑着。

    “相信我,他一定会杀了你的!”钱有常幸灾乐祸,强忍着笑意。

    杨恒一如平常,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翘了翘大拇指,表示佩服。

    赵本叹一口气,苦笑两声一时无语。一时心里也有点儿后悔了。自没有那子虚乌有的花姑娘,便是寻遍三生峰也没有姓花的人家,本就是一时无聊拿这自以为是的高人寻个乐子,谁知这高人也是个大情种,而且是脑筋不带拐弯儿的那种,三两句话已然自行入戏,竟是出奇地配合一下就情根深种——

    来rì方长,早晚给他知道,到时候儿……

    后悔也晚了,这就叫自作自受,明明知道这高人实在是,不能招惹!

    高人哭去了,几人兴致索然,又是坐着发呆,闲扯。他们却不知高道士所以会流泪所以会回屋蒙着被子去哭,并非悲从中来,乃是悲喜交集更可谓喜不自胜!他们这是小瞧了高道士,美人既有心,英雄更有意,不怕早与迟,好事必定成!实则高道士流下的正是喜悦的泪水,那胸中山呼海啸一般的幸福甜蜜令高道士无法承受,而那些是无法与人分享只能一个独自回味,回味,再回味,此时已想到洞房花烛的那一天——

    这正是高道士的幸福时光!

    他们更不知道的是世事无常天意弄人,花姑娘未必姓花,三生峰上虽然没有姓花的姑娘,但三生峰另有一位真真的花姑娘!那人就是那rì不爱萝卜也不爱青菜,只爱黄瓜的三妹!三妹名为毛若花,虽不说是花容月貌,也算得上是美丽娇俏,风花雪月最是拿手,心地善良极易动情。是的,三妹本是名花有主,那rì便与三生峰中一个高大帅气的道士眉来眼去打得火热,可是事情总会变化的,一旦高道士出马,以其凌云之志与通天之能,那必定会打动了她从而俘获美人芳心——

    那是早晚的事,大可不必担心,一个绝世的天才,无论做任何事情必定远远胜出,就算当个第三者也一样后来居上无往而不利!花容月貌的花姑娘就在那里,天纵其才的高道士就在这里,不几rì三生峰上一朝得见,必然又是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而以高道士事事为她人着想的xìng格必定不会说破此事,所以赵道士的担忧也是纯属多余,一句无心之言换来一个美丽的姻缘,这必将又是一段流传千年的佳话——

    是这样的,这是一出喜剧,因为高道士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天才。

    是这样的,以此推论方道士不是一个天才,方道士是一个悲剧。

    无论悲喜,无论结局,美人的身影已如鲜花般牢牢地插在高道士的心田,并从此盛放怒放永不凋零再也无法自拔!这一种幸福,请不要忘记,哪怕是虚幻的哪怕是悲哀的,请不要忘记曾经有过的心动,喜悦的悸动,甜蜜的跳动,热血的沸动与青chūn的冲动!请相信爱情是真实存在的,更是美好,难述难描,难以解释又难以忘怀的——

    这正是每个人的幸福时光。

    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故事,正如每一段爱情有每一段爱情的悲喜。天道轮回,rì月交替,又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在上演——

    这是天意!

    但无论如何,高道士从此为情所困,乃至痴迷,变作只羡鸳鸯不羡鸿鹄,并心甘情愿地为了鲜花化作地上肥沃的粪土。即使他是一个真正的天才,也是一个人,分身乏术,那个无比艰巨的任务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交给他了!又交给谁呢?高道士说的对,上清八十一弟子个个不成器,维护世界和平保护地球守护宇宙这种事情怕是谁也担不起,那么宇宙失去守护地球失去保护和平的世界失去了维护,岂不是很危险?危险了!危险了!大伙儿都要危险了!究竟又该怎么办呢?这真是一件令人很困难的……

    交给我罢!

    一百零八说道。

    看来只能交给一百零八了!

    这是天意。

四十六 明日复明日

    这个不能提,真的不能提,一提起来眼泪那是哗哗的,哗哗地流!

    大喜?

    喜宴?

    十月十六!

    两道泪水刷地落下,就像两条弯弯细细的溪流。

    新郎倌,新娘子。

    红衣服,红盖头。

    十六十六!十月十六!

    本以为泪已流干,谁知道说来就来,心在疼,心在疼,不敢想,又偏偏想,明天十五,后天十六——

    方殷转身要走,有人又来挽留——

    老大!老大!你回来了哈哈!几人大步上前,一般言笑宴宴。

    方殷忙遮面,不yù使人看见——

    终是yù遮难掩!

    眼前的是谁人?曾经的方老大,老大面sè苍白两眼无神,老大死气沉沉人比黄花瘦,脸上泪痕犹未干,半遮半掩又要流,可怜,可怜,这还是那个无知无畏百无禁忌的方老大么?大英雄呢?赵子龙呢?不见了,都不见了,只有一个可怜虫,半死不活地让人心疼!老大何以沦落至此,几人自是心知肚明,说来还是曾经的五虎上将关系比较近,发觉了他迎出来也的正是几个好兄弟——

    袁世满脸激动道:“老大!你可回来了,这都多少天没见了啊!”

    赵本叹道:“快两个月了,哎——”

    胡非凡大力搓手,哈哈笑道:“好家伙!来来来,咱可得好好说道说道!”

    牛大志微笑道:“方道友,近来可好?”

    方道友近来好是不好,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可是大伙儿只能装作不知道,因为方道友现在是一个玻璃人,有一颗脆弱的玲珑心,一说就哭一碰就碎的。方道友心情很是不好,方道友一时也不知道说甚么是好,只低了头立在院门口,就像是一个做了错事不敢回家的孩子,看上去果然是非常地,可怜。

    几人见状各自暗叹一声,七手八脚将他拉进院子。

    坐好!坐好!

    好好好好开导开导——

    “自古红颜多薄命,恩怨情仇何时消?英雄难过美人关,终得见,终得见,哪怕万水千山呜呜呜!”一处语声嘤嘤哭声隐隐,闻之使人毛骨悚然!方道士来得不巧,好戏开场没看到,此时高道士正自悲喜交集无法抑制胸中情天恨海,自个儿在屋里蒙着被子吟风弄月徒伤悲,独自将那未完的好戏演绎至极致推进到高cháo!

    方道士为情所伤黯然**,又怎料屋里头还有个同病相怜的,一时也是怔住:“怎了?这是?”这是高明,说来话来,先不说他,说说你,说说你罢,众道士你一句我一句,纷纷表示好奇。前rì种种犹在眼前,大伙儿虽说耳闻目睹之下猜了个十之仈jiǔ,可又有谁知道个中详由?如今正主儿到了,必须要一来二去细细分说——

    你,她,还有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又是怎么说?可惜方道士丝毫没有谈兴,还是半死不活坐在石凳上:“没甚么好说,你们说你们的,接着说,莫理会我。”

    “说罢说罢,大伙儿都想听来着!”

    “老大威风!老大神气!老大比武是第一!”

    “快说说,后来到底,呃,到底后来——”

    “等等等等,老大,我去给你倒碗水!”

    “好了好了开始了,你说!我听!”

    “怎还不说?老大?”

    说说说,又有甚么可说?说出来不过是再伤心一次,便想起来也是一把辛酸泪!

    静了,静了,静了,静了。

    屋里呜咽有声,屋外静静流泪,动情伤心汇一处,可谓悲喜两重天!几人面面相觑,一时各自心惊,哭了一个又一个,你说这是又为何?莫再问,不可说,那个本就不能惹,这个更是惹不得!不问了,还得说,捡好听的,捡好听的——

    “老大别哭!她瞧不上你,咱还瞧不上她了!哼,又有甚么不了起,呸!”袁世忿忿不平,大声说道。赵本随即开口,振振有词:“就是!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哈哈——”胡非凡连连点头嗬嗬大笑:“正是!正是!打起jīng神来,做个真的汉子!”牛大志摇头一笑,忽又眉飞sè舞道:“这样,我老姐温柔美貌举世无双!说给你,如何?”孙自朴随声附和道:“是极是极,好事好事,这是大大的好事!”钱有常叹道:“牛道友,你天天夸,天天夸,将你家老姐夸成一朵花,哪天带来俺也见识一下!”

    声声入耳,难以入心,方道士jīng神恍惚只不说话,眼泪却是更为汹涌——

    说了不能提,一提都是哗哗眼泪碎玻璃。

    只有杨恒不说话。

    杨恒本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杨恒更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可是杨恒一样会佩服有勇气有血xìng的人!那是方殷浴血奋悍不畏死,无论输赢,从这一点上来说杨恒心里已是认可了他——

    因此默默坐在那里没有走开,对方道士予以jīng神上的支持。

    屋里忽然一静,然后便长时间地静下来,似乎有人在偷偷地听。

    其后高道士推开房门大步而出,重重一拍方道士肩膀,泪流满面道:“好兄弟,苦了你!且放宽心,这个仇我高明必定替你——”不胜唏嘘,惺惺有意,方道士一时又怔住,另几人一时也怔住。高道士负手望天,毅然决然:“欺我兄弟,此仇必报!”不知所云,这又是哪儿对哪儿?当然高人行事处处高人一等,高道士话出有因,有根有据——

    血债血偿,情仇情报,好兄弟被人抛弃,高明道士抱回美人,这方输一场,那厢胜一阵,两两相抵,仇便报了。这是高道士的理论,得了便宜顺便卖个乖,何乐而不为之?只因高道士向来都是扶危济难帮助弱小的,高道士本就是一个好心人。

    “你在说些甚么?我又报个甚仇?”

    “报仇!报仇!你傻了么!”

    “谁个得罪了你?又关我甚事!”

    “你,你,你这——”

    旋即二人四目交投愕然相对,一时各茫然,互相表示极度地不理解。

    无论英雄是否相惜,天才的思维方式必定是与众不同的。无论大伙儿作何感想,这当然又是一个比天还大的误会。无论方道士怎样伤心怎样流泪,此刻方殷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仇恨。无论高道士怎样胡思怎样乱想怎样胡言乱语,直至此时,能够使得方道士忘记悲伤不再痛苦的仍是高道士——

    yù抚其心,先分其神,高人就是高人。

    “无上天尊——”

    是吕道长。

    吕道长回来了。

    吕道长走进院门,停下。

    一一看过来——

    目光落到方道士身上,停了停。少顷回屋。

    众道士不再说话,起身收拾一下,各自结伴开始练剑。只余了方道士。

    方道士坐在院里,看着师兄弟们练剑,呆呆地,呆呆地。

    似曾相识。时光倒流。

    方殷,方道士,方老大,小方子,他是一个孩子,一个长大了的孩子。

    吕道长,吕道长,吕道长,吕道长,而我已经慢慢变老,慢慢变老,忽然就,老了。

    近年来吕道长的脾气收敛了许多,渐趋清静无为,行事顺其自然。岁月使然,眼犹亮,心更明,当知鬓已白,有些事情cāo心也是,白cāo心。看开了许多,也看淡了许多,只因心里明白了许多,还是那句话,造化由心而生,只做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那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这样。

    ——本应如此。

    吕道长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证明一件事情,行的通。而那件事情已经在中秋被方道士证明过了,行不通。方道士勇夺第一,吕道长殊无喜意。

    ——本是不应如此。

    是怎样就怎样,该怎样便怎样,不强求,强求也无用。

    ——如此而已,何必证明?

    那一眼意味深长,那一眼平静淡然。

    ——没有甚么。

    方殷终于了然。

    是的,没有什么。不过受了一点小伤,不过流了一点小血,不过是一件鸡毛蒜皮小而又小的事情,没有人会真正放在心里,真的没有甚么。流血是你自找的,流泪是你自愿的,伤了心断了肠那也是你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干,一星半点儿干系也没有。还是一场梦罢,还是一个笑话,说过就说过,醒了就醒了,真的真的没有甚么。是的,是的,大伙儿都在同情方殷可怜方殷给足了方殷面子,都对方殷很好,方殷想要甚么?方殷还想要甚么?方殷究竟又是想要……

    方殷只是不明白,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还有,活着又是为了甚么。

    没了她,没了理想,没了志气,没了所有,何异行尸走肉?

    又是所为何来!

    方殷忽然起身,直直走向院外——

    “老大!这就走了?才来多会儿?”

    “你这人!怎说走就走!”

    “哎——”

    “你又回那百草峰,可是?”

    “自是……”

    大伙儿都追了上来,便连一向与方道士不睦的高道士也苦苦挽留:“别走别走,我还有话问你!”高道士初涉爱河不知深浅,但也算是半个过来人了,终于体会到了方道士以往心不在焉神思不属的缘由,这是要与方道士化敌为友,留下他促膝彻夜长谈,交流一下关于恋爱种种体会心得。

    方殷摇摇头,勉强笑笑:“走了,不用送了。”

    杨恒忽然开口,一语道尽心声:“你,去是不去?”

    方殷默默前行,终于回头,脸上还是在笑,一扫yīn霾:“为何不去?去去去,咱一块儿去喝喜酒!”

四十七 永失我爱

    十月十六。

    天气早睛,白rì浮云端,淡淡的温暖。

    比不得,三生峰上热热闹闹红红火火,人生鼎沸锣鼓暄天。

    良辰也好,吉rì也好,一好百好,好事来到!

    “一拜天地rì月星,家业兴旺五谷丰……再拜高堂老祖宗,寿比南山不老松……夫妻对拜百年好,恩恩爱爱三鞠躬……天上牛郎会织女,地上才子配成双,今rì两家结秦晋,荣华富贵万年长,拜拜拜,再拜再拜……”沐掌教身穿大红袍,摇头晃脑嘻嘻哈哈大声念着手中祝词,于吵吵闹闹的吹打吹打中犹自声声入耳。

    一对新人低眉垂目,一佩大红花,一穿大红袄,表情死板身形僵直就像两个木偶般给他呼来喝去,左拜右拜团团乱转!一排坐着十几老道,神情俨然拈须而笑。一排坐着十几高堂,老头儿老太乐乐呵呵。一众年轻道士围在四周大声起哄,个个眉飞sè舞表情生动。一帮顽皮小童四下飞跑,横冲直撞怪叫连连,又将几家大姑娘小媳妇惊扰……

    宴席不忙吃,好事正当时,今rì大喜之rì,岳师兄袁姑娘有情人终成眷属,拜堂喽!成亲拉!大伙儿快来瞧快来瞧,你瞧那个羞红了脸,再瞧这个板着个脸,哈哈哈,哈哈哈!吹打班子请来,家人长辈接来,虽说山中不比俗世,三书六礼未必齐全,抬轿子骑大马换八字过火盆儿种种麻烦事儿也是能免则免,但有些事情是不能免的,比如吃,比如喝,比如说说笑笑,比如吵吵闹闹,这是大事儿好事儿大大的好事儿,又求个甚?求个热闹,热闹就好。

    必须热闹!

    岳凌出身中州,名门望族,大户人家,里亲外亲男女老少前来观礼的怕不百十口子!上清自是人数更多,老道中道小道加起来几百号人,除却山下未归的基本全都到了,再加上三生峰的一众家眷,一时敲锣打鼓沸沸扬扬人头攒动,直接一个大大的庭院挤得是水泄不通!宴席摆不开,另加两院摆,此时干果点心上齐,仪式已近尾声,只等头道菜上来……

    道喜道喜,恭喜恭喜,同喜同喜,喜上加喜!

    大好喜事谁个不喜?又有谁人不来捧场?只有两个人没来,百草峰大小两个野道,一为宿道长,一为方道士。要说方道士不来也就罢了,方道士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情场失意,黯然**,来了也是受刺激,此时怕是一个人躲在某处偷偷地哭着了。可是宿道长不来那就是太不给面子了,据说三生峰峰主袁道长亲自上门,好话说尽他再三邀请他也是……

    一句话:不去。

    理由是:嫌闹。

    最终解释:不好玩。

    无味之人,扫兴至极。不多提。

    开席!开吃!

    上酒!喝酒!

    饭管好,酒管饱,今天没有清规戒律,今天只有开心尽兴!放开了吃!放开了喝!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鸡鸭鱼肉不少,山珍海味也多,不比奢华,却也全和,老人吃素有素席,小孩吃糖有糖果,最闹一伙儿是这桌,不胜酒力话见多,沐掌教有好酒量,频频举杯来来来!司马道长白了脸,犹自不服喝喝喝,赵道长是脸见青,老成老成你不行,成道长是一口干,话不投机半句多,袁道长敬肖长老,师叔今儿可别发火儿,肖长老又翻了脸,我没发火儿你就说?白长老赶紧劝架,你劝酒来酒你喝!上梁不正下梁歪,这话当是文长老,只端杯子不喝酒,老木你是老滑头——

    谁说的?谁说的?蒋长老非常公正地说!有心开口再数落,舌头大了不利索!长江后浪推前浪,一帮小伙儿更能喝!这个院儿里小伙儿多,一桌一桌又一桌,还有一桌大姑娘,她看你来你不喝?脸是红了,喝的?眉来眼去,有么?酒不醉人人自醉,下回轮到我请客!高道士,高道士,你这般说,莫非是那啥姑娘,此时已然打听,到了?

    花姑娘是有,高道士不说,一仰头就一杯酒,蓦然回首泪又流!激动的,激动的,有人更加激动了,喝酒喝酒!莫要乱瞅!再瞅打你个头破血流!说是喝酒,怎要动手?谁怕谁个?来来来来!一看是个高富帅,奈何高人有点儿二,谁个是那第三者,今儿你不说死不休!争风吃醋者有,眼明心亮者有,暗自偷笑者有,闷头喝酒者有……

    酒为何物?助兴之物,亦可解忧,你是飘飘做神仙,我自一醉解千愁!大喜事,何来愁?莫乱讲,话快收,看看看,新娘子来端茶,新郎倌来倒酒——我说我说,师兄你可真牛!陪我喝一杯,不喝就别走!我说我说,那谁你也别羞,晚上洞房花烛夜,小生可否瞅一瞅?瞅瞅瞅,瞅你个头!牛的不是牛,羞的更是羞,天是冷,心火热,闹一闹来更乐呵,锣鼓犹自震天响,唢呐声声是——

    凄凉!

    一人默默走进院中,径直寻一角落空位,自顾坐下,自行斟酒,喝。

    几处猛然一静,旋即处处注目,渐趋静了,静了,静了。

    只有那锣鼓依然唢呐高亢,呜里哇拉呜里哇拉。

    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也——

    ——他还是——

    来了。

    来了便来了,来了又如何?其实来了以后,才知道,来了也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正如一颗石子掉进水里,扑通一声溅起半个水花儿,还有几圈涟漪。然后便一如之前,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后大伙儿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除却多了一丝莫名的味道,苦苦的,涩涩的……

    人生有如一杯酒,个中滋味只有喝下,亲口喝下才能体会得。方老大曾经最喜欢热闹,最害怕冷清,可是近来总是喜欢独处,总是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享受着一个人的孤独寂寞,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谁也不好说,只能说一句,老大不小了!脾气如何?秉xìng如何?那都不重要,人是会变的。也许从来都没有改变,只是发现,发现了另外一个人而那人,也是我——

    于人cháo人海中,于万千喧嚣中,于哭哭笑笑纷纷扰扰之中,于真心实意虚情假意之中,于这五光十sè热闹非凡的一方世界中,我是那样的孤独。我竟是那样的孤独,落落郁郁,格格不入。我不知道我来这里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我不知道人们在这里做什么又来这里做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却也不知眼睁睁地又要看些什么。

    那便喝酒罢,一醉解千愁!

    方殷自斟自饮,闷头喝酒——

    其实人们的眼睛并没有离开方道士,这个院子里坐的也多半是青年男女,对于一些事情,那是格外关注的。只见他不说话也不抬头,更不吃菜,只是一杯一杯又一杯——酒到杯干,潇洒得很,配以苍白清瘦的面颊以及落寞忧伤的眼神,还有凌乱的长发,还有脸上淡淡的疤痕,更有遗世而dú lì一种醉人的——

    洒脱!

    “你这人,怎在这里一人喝闷酒!”一人轻轻上前,语意责怪而嗔。方道士猛一回头,却见身后一个娇俏大姑娘:“来,我陪你!”

    这又,是谁?她怎说,陪我?

    这才几杯?喝大了么?方道士这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此美女姓毛,名若花,正是人比花娇艳,可喜不知落谁家!早说过花姑娘秀外慧中心地善良,更是作风大胆极易动情,这是眼见小伙儿可怜兮兮无人相伴,当下爱心泛滥主动上前——

    却也挺俊俏,更有一种忧郁的,诗人般的气质……

    “干!”

    管她是谁!我自酒到杯干!

    “痛快!”毛姑娘也是一口干掉,当下晕生双颊眼波流转:“你,我,我可以坐下么?”旁边儿一道士咽口唾沫,叹着气起身走开,主动让座了。毛姑娘翩然就座,温柔可可:“你叫作方殷,是么?我,我,我叫作若花,那天我见你流了好多血,我,我心里……”

    “三妹!”高富帅忍无可忍,当下拍案而起!

    美人一扭头儿,粉面生威杏眼如刀——

    只一合高富帅便败下阵来,yīn沉着脸又坐下,独自端杯一饮而尽,旋即深吸一口长气继而眼圈儿一红,看上去已经快要哭了。

    报仇,报仇,谁个来报,旧恨新仇?高道士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几疑此身又入梦中!谁是第三者还没想清楚,这下第四者怎又出来了!花姑娘,花姑娘,不要太抢手,莫非是我无心冷落了她?移情别恋这事儿也常有!移哪个?又恋哪个?我这又算是哪个?一二三,三二一,一二三四五六七,萝卜青菜这都不爱,谁又是那真命黄瓜……

    高道士危险了!

    高道士忧心忡忡!

    貌似这件事情比维护世界和平保护地球守护宇宙之类的还要艰巨,简直就不是人类能够胜任能够圆满完成的任务!无怪乎一百零八说了……

    方殷忽然想笑,却笑不出。

    心还是疼,钝钝地疼。

    既还会痛,那是没死,方殷所来不为何,只求一死。

    心死。

    看到了,看到了,看到又怎样?心还是钝钝地疼,钝钝地疼,酒入愁肠愁更愁,心里流泪流啊流!不是这样的,本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本不该是这样的,痛苦仍是无法承受,悲伤依然无法止休,只有喝酒,喝酒,喝酒,还是喝酒,但只求一醉,喝死不足惜!还是喝酒,喝酒,喝酒,然而她来了……

    和他,双双,结伴而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然生无可恋,然求死不得,如何?又如何?

    端杯人无语,醉眼已朦胧。

    花好。月圆。

    是rì方殷酩酊大醉,乃至不省人事。

    可谓得偿所愿。

    自那二人笑盈盈立在身前,其后种种便是一片空白。

    失去记忆,全部忘记。

    只记得她高挽的发髻,光洁的额头柔和一抹——

    那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的光芒。

    只记得他也在微笑,看过来的眼神与她一样——

    那是坦然的目光,是心中的坦荡。

    其后种种全部丢失,方殷再也找不见自己。

    以为自己很狼狈,失态,丢丑,呕吐,撒泼,种种状况惨不忍睹。

    但事后据现场目击者证实,方道士当时很有风度,很有礼貌,满面堆笑说了许多诸如天作之合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三生三世之类的话语,由衷祝愿,口齿清晰。其后又与许多人喝了许多酒,酒量之豪令人咂舌。直到散场时候还是清醒万分,更没有忘记送上此番前来特此备下的贵重贺礼——

    那是驻颜丹一瓶,三粒。

    是的,宿老大说的对,这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

    就像是孩子们无聊的游戏。只有小孩子才觉得好玩。

    方殷也觉得不好玩。可他还是来了。

    醉着死在那里。小山包。

    无法忘记。

四十八 仙人抚我顶

    北风尽处,不见六出。

    天干,物燥,风冷,无孔不入。

    叶无可落,百草俱枯。

    房前,二人,对饮,月明星稀。

    你可以去死了。这话是宿野道说的。

    别理我!烦着了!这话是方野道说的。

    活着也是浪费,浪费我的好酒。宿道长抿一口酒,叹一口气。

    你是一个骗子!倒足八辈子霉也不如认识了你!方道士一饮而尽,恶狠狠道。

    其后长时间的沉默,一人观天,一人望地。

    终于宿道长解释道:“忘了告诉你,作为驴子,命都是比较苦的,生时自劳驴身,死时人啖其肉,这是命,你也不要太在意。”方道士黯然。宿道长又道:“好在苦恼时候可以叫唤两声儿,那样心里可以舒服一点,嗯啊,嗯啊,就是这般,你可以叫了。”半晌,方道士叹道:“我不想骂人,请你自重。”

    又是沉默,有人独喝闷酒,有人抬头看天。

    “明明是你做的驻颜丹,为什么又说花和尚他,他,那不是他给的?”方道士难遣长夜漫漫,还是开口问道。宿道长一笑:“我的就是他的,是他给你的。”又道:“他是没那闲心,也没那闲功夫儿来搞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管用么?当真可以——”

    “我也不知,我没吃过。”

    “你这人,真个是搞东搞西乱七八糟!”

    “本人遍知百草医术通神,便那花和尚也是我教的,你说管不管用?”

    “管用?”

    “可那花和尚如今青如于蓝更远胜于我,你道为何?”

    “因为他花哈哈!”

    “因他专一,故而胜过。”

    宿道长微笑道:“你,专一么?”语焉不详,似有所指,方殷转念间心生萧索:“你莫再说。”于她而言,方道士自然,当然,定然那是专一的,可是……宿道长大笑道:“整天无所事事甚么也不做,你这废物做得却无人能比很是专一,呵!”我乐意!你管不着!方道士不去理他,话也懒得说了。宿道长自顾道:“岁月留不住,容颜无以驻,然而岁月可以抚平一切创伤,胜过一切灵药仙方。”

    说罢起身走人,回屋睡觉去也。

    风——

    于门缝中,从破窗中,于领中袖中裤脚中吹进来,呼啸凛凛呜咽有声。宛若一曲悲伤的歌。手脚麻木,四肢冰冷,厚重寒衣仍挡不住,血液冻得都要凝固。唯心头一丝暖意使我知道,我还活着。无尽黑暗之中,谁为我点亮一盏灯火,驱走心头的忧伤失落,使我看见前方的路。

    我是方殷,谁又是我?活着,活着,为什么我还活着?

    死了又如何!

    失眠已是一种习惯,哪怕酒喝再多,头疼,烦乱,沮丧灰心,还是迷茫。

    方殷啊,你就是一个悲剧,大悲剧!方殷这般告诉自己。

    方道士直面惨淡的人生。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诚哉斯言!

    方道士无比地痛恨自己!

    振作!振作!

    振作又为何?振作又如何!

    于是方道士在这冰冷的黑夜里解下腰带,悬粱自尽。

    终于殉情。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是一个胆小鬼,真的去死真的是没有勇气的。

    于是方道士从此以后自知堕落没脸见人,终rì枯坐在小小的百草峰上,与那同样可悲的宿野道一起混吃等死,终于沦为一个彻底的野人,便一百零八也不屑与他为伍。几十年后,二人双双埋骨荒山,无处话凄凉。

    连个烧纸的也没有。

    当然那是有可能的,这就是方道士悲惨的命运应有的下场,若不是——

    说话过去了一个多月,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宿道长说的对,岁月可以抚平一切创伤。方殷曾经无数次以为自己无法承受痛得快要死去,可是方殷终究没有死去。以为泪水流干,至今源源不断,以为有时会哭,yù哭却又无泪,终究好过了些,并不如想像的那般,心痛心痛心痛心痛,当疼痛成为一种习惯,却发现那疼痛并不如自己想像的那般,难熬难熬难熬难熬,当煎熬成为一种习惯,却发现那煎熬也不是自己想像的那般,如同脸上身上道道伤痕,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消失,忽然发现早已不见——

    也许会有一天。

    一切都在改变。

    正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有道是人生之大起大落不要太快,曾经一位哲人说过,树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世上也没有一味点儿背的人。方道士虽然武功不济办事儿不靠谱儿,虽然笨了一点儿傻了一点儿命又苦了一点儿,可是方道士的人品还是可以的,说不上有多好,也不算一个坏人。再说方道士又没得罪了人,也很少在背后说人坏话,虽然以前顽皮胡闹就像一百零八,可是一百零八都已经进步了已经都去维护世界和平拯救……

    是要相信这个世界是有天理道理公理也有母理的,霉运在时喝口凉水都会塞牙,好运来时那是想要挡也挡不住,chūn天花会开!冬天也会开!天地一统时,红梅落雪白!这一夜终是下了雪,便以白雪为鉴天地为证,方道士终于时来运转有幸终于是碰上一个真正的高人,从此破茧重生并一飞冲天,得到了属于自己的jīng彩与辉煌,更开创了属于自己的……

    划时代!

    准确地说,那不是一个高人,而是一个大大的——

    神仙!

四十九 定海神针

    无禅呆呆看山上,一张嘴张得老大。

    简直,简直,简直比无禅面壁的山洞还要大!

    无禅活了十八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委屈过,还有茫然……

    他们,他们,他们不要无禅了?

    无禅哭了,伤心地哭了。

    去罢。灵秀和尚是那样平淡。

    一年!定海老和尚竟是严厉无比!

    阿弥陀佛——那是空闻方丈。

    南无阿弥陀佛——无禅是给轰出来的!

    那也没有办法,谁教无禅做了错事?无禅错了,这是惩罚,便是无禅也要罚。

    尽管无禅至今仍不知,无禅又是错在哪里。

    无禅呜呜哭着低头看一眼那里,裤裆那里,那是罪魁祸首……

    大师兄说的,那是万恶之源!

    然后哇哇大哭,哭得更加伤心了!

    半山腰,溪流欢畅,骄阳当空,蝉声那是一如既往地热烈,似在欢送无禅。可是无禅不想走啊不想走,无禅舍不得,无禅无比留恋着,留恋着山上的一切!可是不得不走。水里映出一个光头,浓眉大眼直鼻阔口,他也在哇哇地哭着——

    无禅长大了,变作一个大号儿的无禅。

    还是无禅,就是这般。

    可是手脚大了,肩膀宽了胳膊腿儿也长了,还有,还有……

    还有某一处地方随之变大,而且时大时小很不听话,令无禅十分头痛!

    “要不?割了吧?”无禅自言自语道:“是了,去掉也许好一些!”

    可是那样,那样尿尿怎么办呢?这令无禅十分为难。

    无禅叹一口气,解开裤带冲着山上尿一泡长尿。

    然后又叹一口气,提上裤子,黯然下山。

    ——这是认命了。

    “无禅呢?无禅师兄?无禅师兄!”此时一人面壁归来,正在焦急地寻找着无禅:“师兄你在哪里,我要吃烤红薯,我要吃烤红薯——”这是一个又白又胖的和尚,个子不高,长相讨巧。这是一个大号儿的无能。

    傻瓜无禅和白痴无能的深厚感情大家都是知道的,因此和尚们纷纷不忍纷纷掩面……偷笑,知道也不告诉无能。这些都是坏人,是坏人!无能早就看到了,无能当时那是又惊又怒脾气大发作,马上凶恶万分地冲过去就要教训他们!然后就得知了那一个,噩耗。

    ——无禅下山思过,一个人走的。

    天!这可让无能怎么活!可以想见的是,号啕大哭那是必须的,寻死觅活也是正常的,无能马上就要追他过去,找到并随了无禅天涯海角再不分离……

    然后又是面壁思过,更被严加看管。

    他们是坏人,他们是不能这样对待无能的,可是无能没有地方去说理。他们是坏人,他们这是妒嫉,无禅师兄武功又高品德又好,只有无禅才是一个好人,他们是不能这样对待无禅的,可是无能没有地方去说理。哪怕无能是天上下凡的神仙,曾经主管吃喝风光无限。这分明就是一种罪过,罪过啊……

    不!无能狠狠地放了一个屁!

    狠狠地熏到了自己……

    无能哭着躺下。

    关于无禅身上发生的那个问题,无能和无禅曾经多次探讨过。结论是:无禅是一个凡人,无能是一个神仙。因为无能就没有过,从来没有过。

    无能不必因此而烦恼。

    因为师兄们都有过——

    一柱擎天。

    罪过,罪过啊!这必是上天降下的惩罚,用以严惩这些坏人!这都是不知道尊重无能这个下凡神仙的结果。可是无禅师兄分明是一个好人,又知道尊重自个儿这个神仙大人,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无禅师兄也,更,太过……

    一柱擎天!尿尿都要费力!

    不对,不对啊,这也没有道理啊!无能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准备回到天上去替无禅师兄讨一个公道!如果上天也不给亲爱的无禅师兄一个公道不给愤怒的无能一个说法儿,那么无能必定翻脸大闹,将所有没用的坏神仙一屁熏死!就是这样!

    无能含泪睡去。

    热,很热,热到不行,天地有若一蒸笼。

    热到空悲老和尚也是昏昏yù睡。空悲面sè愁苦,有气无力坐在菩提树下,一阵凉风儿吹过来,舒服,惬意,老和尚慢慢阖了双眼,似乎已经睡着了。

    “打!”

    忽然一声暴吼起于树下!旋即四大金刚之一抡起拳头上去就是砰砰两记——

    无心滚倒在地,无心一跃而起闷头忽忽又练,看上去没奈何也没脾气。

    第三只眼名不虚传。

    炎炎烈rì下一众年轻和尚袒胸露臂呼呼喝喝,拳脚纷飞挥汗如雨,一个个光头锃亮肌肉隆起大为可观!尤显天气燥热无比。小和尚们都长大了,半大小伙儿jīng力充沛,血气旺盛,更是武功有成龙jīng虎猛,南山禅宗可谓后继有人——

    除了无禅和无能,无字辈的和尚都这在里。

    无禅武功最高,无人可比;无能武功最低,无人可比。

    二人一样傻里傻气,也是无人可比。

    对于傻瓜无禅不幸被逐出山门的原因,大伙儿也是心知肚明。曾经无禅不明所以以为走火入魔急得哇哇大叫大家都看到了,其后无禅不当回事儿裤裆支楞老高,大摇大摆里里外外走来走去大伙儿了也都看到了,都是半懂不懂,也是以为羞耻,好在大伙儿的情况没有无禅那样严重,所以,所以无禅就给轰下山去……

    其实无禅是冤枉的。

    课间休息,开始议论。

    无花叹道:“前rì之因,必得今rì之果,我等当引以为戒,rìrì自省之。”无果问道:“大师兄,这话却是怎生说?”无花长叹道:“红尘有染,情孽深重,我观无禅师弟自打上次回来,便,便,哎!”说着怀中取出一方红手帕,面sè沉重:“便是此物,虽我有意为他遮挡,这一场劫难却终是无法消弥!”

    “阿弥陀佛——”众僧一齐低诵道。

    “烧了它!烧了!这是魔物!”无涤大声怒吼,双目赤红如火!

    无花摇了摇头,复将手帕收入怀中:“我心如镜之明,我心波澜不起,自可降住此物,不必。”众僧呆了一呆,无意问道:“大师兄,你那晚说梦话,说是,呃,chūn水鸳鸯,人比帕香,啧啧,啧啧!”无花一怔,皱眉道:“竟有此事?我怎不知!啧啧?你在说甚?”无意咽口唾沫,忽然红了脸:“想是亲嘴儿的,动静儿,啧啧,啧啧……”

    “莫乱讲!一派胡言!”无花冷哼一声,连连摇头:“怎会是我?想必是你听错!”一旁无知恍然道:“怪不得,怪不得!大师兄,怪不得我总是见你偷着晒枕头,原来——”无根随即点头:“是了,我也看到过,还有被子,大师兄也是经常要晒的,是这样!”无花面不改sè,汗却流了下来:“胡说,胡说,那是因为……”

    “妖孽啊,恶魔!”无涤长叹一声,面向西天再三而拜:“佛祖佛祖,赐我无边法力,以涤世间罪恶!佛祖佛祖,赐我神之威能,荡平一切妖……”这,这便是,便是心魔!很难根除的,无涤肩上的担子很重,很重,莫说众生,便无涤也无法自度……

    无花在解释,无涤在忏悔。

    大师兄!二师兄!第三只眼过来了!

    一间禅室。

    一个老和尚在悲伤地,默默地流着眼泪,瘦小的身躯看上去是那样苍老,而凄凉。无禅和尚下了山,定海和尚终于显示出了极其罕见的脆弱一面,定海泪流成河。灵秀接着劝道:“师叔祖,无禅没有半点儿危险,无禅一定是死不……”

    “砰!”“喀哧——”“稀里哗啦——”

    定海重重一掌拍下,木桌瞬间四分五裂!定海定定望着灵秀,一字字道:“便、如、此、桌!”灵秀缩了缩脖子,讪然道:“师叔祖,灵秀只有一条命,这却是第八张桌子了。”定海重重一哼:“再取!”灵秀道:“是。”空闻道:“不可。”旋即两个老和尚怒目相对,灵秀和尚再一次左右为难——

    师叔的心情灵秀是可以理解的,师父的苦衷灵秀也是可以理解的,无论这般毁坏桌椅对是不对,一切的一切都是灵秀的错——

    无禅独自下山,主意是灵秀的。

    小和尚长大了,长大了还是个小和尚,那也罢了。小和尚勇猛jīng进,武功是越练越高,甚至胜过了当年的灵秀,那也罢了。小和尚心无杂念真如本我,说来真是一个再好不过小和尚,是掌中的宝心头的肉,那也罢了。可是小和尚正值气血最旺之时,练的又是至刚至阳的武功,又偏生心思单纯无比,乃至jīng关牢固,一点元阳始终不泄——

    乃至一柱擎天,金枪不倒!

    ——这便是无禅下山的原因。

    ——这不是无禅下山的原因。

    真正的原因是,灵秀不想无禅执于我念。

    尽管无禅此时尚未执于我念。

    真正的原因是,灵秀想让无禅出去见识一下。

    ——仅此而已。

    佛有大乘小乘之分,大乘度众生,小乘修己身。南山禅宗如何?禅宗中人亦分,或如定海老僧,心向大乘,却不得其大。或如空闻方丈,有意小乘,然不得其小。谁高谁低?众说纷纭,无一定论。当年灵秀便是yù舍其小而成其大,结果,疯了。灵秀并不想无禅成为第二个自己,灵秀想要通过无禅找到自己苦苦追寻而无以得知的禅。而无禅并没有禅,无禅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大乘小乘。

    也许在禅宗,也许在世间。

    说是见识一下,便是要无禅去寻找自己的禅。

    ——从而找到那一个问题的答案。

    以人度人,佛有何用?

    但灵秀主意出了,人也送下山去了,却也是一般无二地,不放心。

    这是送走了一个不谙事世的孩子,他的名字叫作无禅。

    以无生有,可得否?

    灵秀长叹道:“师叔祖,是灵秀错,无禅此去有若一幅白绢落入十sè染缸,实是福祸难料。”定海重重一哼,狠狠瞪过一眼!却不哭了:“白壁!”灵秀怔了一怔,貌似有所悟:“师叔祖,此话何解?”定海点了点头,长长出一口气:“白壁、就是、白壁!”

    白璧无瑕,不比白纸,无禅和尚是一定完美无缺的,怎样出去,便怎样回来,不为世间种种事物所浸染!这是定海老和尚的想法,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这是定海老和尚的解释,这也是老和尚舍得让小和尚下山的唯一理由。灵秀恍然笑道:“原来如此!师叔祖,无禅武功大成金身得立,此番必是无惊无险,何况……”

    “再去、拿张、桌子!”定海挥手,不耐,道。

    还是解释几句,这是一个秘密。

    定海口吃,因此一句话定要分开来说,一下一下说,一下不得超过两字。

    正因如此,定海年轻时常常为人耻笑,这也是定海老僧脾气不好的原因。

    也正因如此,定海习武更加勤奋更加刻苦乃至如入疯魔,所以定海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更闷声不响下手狠辣无人不惧,从而天下扬名——

    哑僧。

    于是灵秀又出门,出去搬桌子。其实灵秀还有话说,其实灵秀是放心的。

    空闻长长叹一口气,嘟囔着出门去了——

    南无、阿弥、陀佛!

五十 草儿青青

    无禅茫然睁眼,又是一柱擎天!

    无禅站起来,解开裤子,低头去看……

    还是尿不出来。

    憋死个人!这可怎么办呢?总是这般。这真是一件令人……

    总是总是这般,多则两个时辰,少则半个时辰,当真憋死个人。

    这一样东西可大可小可刚可柔,就如无禅身上的肉一般。无禅自顾自屈了右臂,看着那块儿隆起的肌肉,就像一个小小山包。

    可是它不听话啊,它不听无禅的话!无禅又产生了那一个绝妙的想法——

    还是,不要了罢!

    四野苍茫,旭rì初上。

    脚下是一条长长的路,不知通向何方。

    空气是清新的,景sè是美丽的,叶叶含湿带露,草草四下疯长。路边间或数丛五颜六sè的小小野花,使得清新的气味之中另有一种淡淡的芳香。几声叽叽喳喳,那是早起的小鸟,不时吱吱咕咕,那是顽皮的小虫,天空好似一方蓝蓝的大布,点点白云点缀其上。这很好,很好啊,无禅深深吸了一口长气,面sè陶醉心情欢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声若牛吼,天地回荡,光头亮亮,敢比朝阳!

    这是一个牛犊子般的小和尚!

    无禅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样新鲜而有趣,风也凉快,心更爽朗。那些不高兴,无禅早忘光,一坐便一夜,白天还很长。既然出来了,那就四处走一走,师父说了,无禅走到哪里算哪里,就是这样。看那草那叶那鸟那虫,看那天那地那山那水,看那一条路,前后通八方,何处不可去?天地任我闯!还有一个方,那是方,方,方,方……

    方殷大哥!

    哈哈哈哈!看远方,无禅大笑,似乎已经见到了他——

    还是那个模样!

    无禅想他了,无禅要去找他,无禅这就去找他!

    其实无禅早就,打算好了!哈哈哈哈……

    然后无禅就发现,那里恢复了正常。

    师父说的对,只要无禅一分心,那么就会这样。可是无禅总是不能分心,越是不能越是想,只有在不知不觉的时候……

    师父是对的!

    然后无禅尿尿,然后无禅上路。

    一直向前走。

    就是这条路,师父说了,可以去到无禅想要去的地方。

    就是这条路,师父说过,可以去到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

    师父说路和路都是相通的,若是有个路口,无禅但向前走便无妨!

    因此无禅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

    因此无禅认为很快就可以看见那一群大山那一个高峰,看见自己亲爱的方殷大哥!

    他,是一个男人!

    无禅已经长大了,无禅懂得了许多。

    “想必,他也正在为此烦恼罢!”无禅叹一口气,一边走一边低下头,又看了一眼那里。

    无禅猜对了。

    且不论无禅和尚这般走下去要绕上地球几圈儿才能找到他的方殷大哥,此时还有一件重大的任务,或者说是艰巨无比也是一定要完成的任务等着他去做,那便是——

    找吃的。

    这是天下第一要紧事,无禅也饿了。虽说无禅的饭量比以前小了许多,可是人是铁饭是钢,无禅不吃无禅也是饿得心慌,这个不能想,一想更饿了!无禅已经饿了好几天了,无禅的肚子里面又咕噜咕噜哭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无禅又能去哪里找吃的呢?看看路边,也没见有野果,想必是给牛羊吃了!

    好在草有很多。

    如果无禅是一头牛有多好啊,可以吃草,你看青草有很多,很多,到处都是。

    无禅这样想着。无禅是真饿了。

    人,就不能吃草么?无禅忽然想到——

    于是无禅开始吃草。

    一边走一边拔,一边拔一边吃。

    吃了很多。

    然后发现肚子更饿了。

    不管用?这是为什么呢?无禅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又向前走,向前走,且走着!

    直走到太阳高照炊烟袅袅,直走进一个小小村落。

    一路走来,无禅并没有看到一个路人,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走进这个村子,一下就明白了。

    这里只有一户人家。

    三口之家,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孩。

    正在院里吃饭。

    无禅本待说上几句好听的讨一口饭吃,可是张开了嘴却又张不开嘴:“小僧无禅,无禅饿了,无禅,呃。”三碗白水,一个干馍,男人女人,一人一半。那个小孩正在极其认真剥着一只鸡蛋。好像都没有看到无禅。可是无禅看到了,无禅看到了那个男人就像一个瘦牛,看到了那个女人就像一个瘦羊,看到了那个小孩就像是一只瘦小的,小鸡。

    “喔喔喔——”

    一只羽毛鲜艳的大公鸡高声鸣叫,忽然冲过来就要啄无禅!

    咯咯答,咯咯答,几只老母鸡在院子里面刨来刨去,时不时啄上两下,模样很是悠闲。

    客人来了,这是不欢迎么?不欢迎无禅这个,不速之客?

    其实大家都看到了无禅。看到了这个不高不矮jīng神百倍的壮实和尚。那个jīng瘦黝黑的汉子笑着迎上来,递过手里半个馍:“小师父,给你吃。”无禅摇头,无禅不吃。那个瘦弱苍白的女人笑着跟过来,递过手里半个馍:“莫要客气,当是自家。”无禅低头,无禅不吃。那个瘦小的小孩飞快跑出来,递过剥好的一个鸡蛋,又收回去,想了想,咬了一小口,又递过:“都给了你,和尚哥哥。”

    无禅不吃鸡蛋,无禅快要哭了。

    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大公鸡猛啄无禅裤脚,一下一下似乎很是仇恨无禅!那小孩眼睛一亮,忽然激动大叫:“爹!娘!杀个大母鸡!和尚哥哥是客!”男人女人对望一眼,双双面sè为难。只片刻,那女人点头道:“他爹,你去拿刀。”说罢转身便去捉,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男人默不作声转身进屋,小孩喜动颜sè。

    吃鸡肉,喝鸡汤,能不高兴么?

    贵客登门,好事来了!

    不料贵客扭头儿就跑,连句话也不说!

    无禅跑远了。

    无禅是个和尚,无禅不吃鸡的。

    “小师父——”“小师父——”

    “大哥哥!”“大哥哥!”

    无禅跑得飞快,再也不敢回头。

    “哎……前面不太……小心……土匪……”

    “大哥哥——大哥哥——”

    “呜呜,我要吃,我要吃肉肉呜呜!”

    “过年再吃,好么?”

    无禅跑掉了。

    无禅想说,无禅一点儿也不饿。土匪?那是,那是,那又是什么?

    可以?吃的么?

五十一 吃不如落

    时隆景十八年,无兵戈,天下太平。

    时隆景十八年,有旱有涝,天下不太平。

    这一带多山野多丘陵,人烟稀少,匪人四起多如牛毛。

    多也为了一口饭。

    前方有一座荒山,名叫二虎山。只因那山上盘踞着两只凶狠的老虎,分别叫作,大虎,二虎。这两只老虎占山为王,劫路索财,这两只老虎满手血腥,无恶不作!路人路过无不惊悚,附近百姓谈即变sè,着实着实,吓死人了!

    他们是一个传说。

    便在二虎山下,便在一条路旁,在一处yīn森森的树荫之中。

    摆着两个凳,还有一张桌。

    桌上一支笔,草纸是半摞。

    “二虎山招兵买马,名额有限机会难得,诸位英雄豪杰江湖义士,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你,你,还有你都来这里报名,排好排好——”二虎坐在凳子上大声吆喝着,手里举着一把大刀!大虎叹一口气,低头把玩着手中大斧:“兄弟,半天连个人毛也不见一根,你这又招呼个甚?”二虎擦把汗,神情坚决:“大哥莫急,一定会有人来,报名的!”

    所谓大刀大斧,都是砍柴家伙。大虎二虎亲兄弟,姓什么也不用说,大的面白有菜sè,小的脸黄更瘦弱。这二人,便是传说中的二虎山双虎,又叫做大首领二头目,正是虎兄虎弟,当真威风神气!手下小弟众多,只是还没招着,也没办法,这年头啥都缺,尤其缺少人才,说来你能拿把柴刀占山为王,人家自然也能带把剪子打家劫舍,又何必到你这里低三下四做个小弟?

    人才啊,人才!在哪里呢?在哪里呢?究竟又在哪里?人才不比木材,要是木材就好说了。不得不说,二人以前乃是砍柴为生,只因这个世上木材太多砍的人也太多,所以走投无路之下——

    便如这招兵买马,那是一样一样地,竟争很激烈啊!

    人才!人才!说来就,来了!

    来了来了!

    一顶小轿忽悠忽悠走过来,前头一个轿夫,后头一个轿夫。

    二人满头大汗!这年头儿,坐轿子的那都是富贵人,况且瞧来沉甸甸份量那不是一般地重,想必里面很是有些金银财宝!二虎大喜,低声说道:“大哥,咱——”大虎重重点头:“招兵买马不忙,咱先开他一张!”旋即二人互一点头,提了家伙便待……

    “等等!”大虎悄声道:“轿夫?”二虎看一眼,手扬扬:“不妨!咱有刀!”

    “上!”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二虎抡着刀神情凶恶,大虎傲然持斧一挡:“打劫!”两个轿夫小心翼翼放下轿子,长出一口大气,齐齐躬身恭敬道:“二nǎinǎi,有土匪。”二nǎinǎi?竟是一个老妇人?正所谓盗亦有道,这下可是不好下手,传出去于二虎山声名有损!大虎二虎一时犹疑不定,又见那两个轿夫面sè古怪,大有幸灾乐祸之意,一时更是隐生不祥……

    “阿三,阿四,扶nǎinǎi下去。”轿中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

    大虎二虎互视一眼,手脚又开始哆嗦。

    只见搀扶处,帘动香飘飘,一只两只红绣鞋,**宛若凝霜雪,其上纤纤杨柳腰,疑是天仙失足落——

    双虎大叫一声掉头便跑,忽然双双脖领子一紧!便如两只小鸡一般给人拎了回来,一手一个:“小兔崽子,说!想要劫财?还是劫sè!”二虎低着头,半晌,哭丧着脸支吾道:“劫财。”话音落处啪地就是一记大耳光:“劫财?呸!nǎinǎi如此美貌,你是瞎了眼睛么!你!你说!”大虎见状低头哈腰,面上堆笑讨好道:“我劫sè!我劫sè!”

    啪!

    又是一记重重耳光,将双虎彻底扇懵了:“你劫sè?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个人,你配得上二nǎinǎi么!”大虎二虎瘫倒在地,互相看一眼,发现都是要哭了!这分明是,一场梦啊!那是绣鞋么?那是船!那是两条大船!那是**,那也是象腿,大象腿!杨柳腰,杨柳腰,这怕是有一千年的杨柳了罢!妖怪!天仙落下来,却是脸着地,头大如斗,鹰鼻狮口,回眸一笑,江水倒流!妖怪!妖怪啊!

    两只老虎慢慢爬起来,恭恭敬敬齐声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二nǎinǎi大发慈悲,高抬……”话声未落啪啪又是两记大耳光,将虎兄虎弟一下打翻在地:“阿三阿四,捆了带走!”声声粗厉,有如老鸭,虎虎茫然,不明所以:“二nǎinǎi,又带我二人到……”二nǎinǎi咯咯大笑,脸上脂粉簌簌而落:“我有七妹八妹,美貌更甚于我,所幸至今未婚,你二人这便随了我去拜堂……”

    美貌更甚于……

    二虎闻言一跃而起:“大哥!与他拼了!”

    大虎随之怒吼连连:“兄弟!宁死不屈!”

    啪!啪!二虎再次滚倒在地,竟是全无还手之力:“不认好歹!捆上带走!”

    旋即双虎双双被缚,双双大声哭号,似乎双双快要断了气。

    本去抢钱,反给劫sè,天下悲惨之事莫过于此。二虎哭道:“大哥,回回让人打个半死,一个铜板也没有抢到,我,我再也不当土匪了呜呜!”大虎亦哭道:“兄弟,再也没有下回了,此去羊入虎口,你我弟兄下辈子见了呜呜呜——”

    他们本是一个传说。

    果然,果然,果然不是一般地凶悍!怪不得大师兄说,山下女人是老虎,无禅千万不要惹!无禅无比佩服地看着那个比无禅还要高还要壮的女人,如是想道。这一切都发生无禅面前,可是无禅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无禅只知道无禅很饿,因此无禅要去找吃的,无禅只是一个过路的。

    只是无禅看那兄弟二人哭得如此伤心如此可怜,心中又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他们,两个,这是不乐意么?

    师父说过,强迫别人去做本不愿意去做的事情,那样是不对的。

    是了,他们需要帮忙,无禅应当上去帮助他们。

    即使女人是老虎,无禅也是——

    不怕的!

    “小僧无禅,呃,女施主,你还是放了他们罢?”无禅大步上前,认真地看着那个女人,很有礼貌地说道。咦?和尚?哪里来了一个和尚?二nǎinǎi皱着眉头端详半晌,手一挥:“一并带走!”说是二nǎinǎi,实则不过四十许人,这怕是又有甚么九妹十妹待字闺中,二nǎinǎi慧眼独到,准备将这个和尚也……

    阿三阿四应声上前,无禅一动不动,任凭绳索缠身:“为甚要绑无禅,无禅又没有做坏事,女施主,你这样是做是不对的,我师父说过……”瞧他眉眼儿生得挺jīng神,未料竟是个啰嗦的,二nǎinǎi一时大为不耐,恶声恶气道:“恁呱噪!闭上你的臭嘴!”话音一落无禅霎时闭上嘴巴,紧紧紧紧闭上!半晌,道:“女施主,不是这样的,无禅的嘴巴不臭,要说到臭,无能师兄放的屁那才叫臭,可是无禅也没有说过……”

    “好汉!好汉救我,救我兄弟一条xìng命!”大虎呜呜哭道。

    “是和尚!是两条xìng命呜呜——”二虎呜呜哭着更正道。

    “呜呜!呜呜!”无禅跟着哭了,竟也哭得很伤心。

    “阿三阿四,走着!”二nǎinǎi泠笑一声,转身上轿。

    于是双虎外加一和尚分别被拴在轿子后头,哭天抹泪跟着走了。

    行了一忽儿,二虎皱眉瞪眼道:“你这和尚好生没用,我还当你,你,哎!你这是又来做个甚!”无禅闻言一般瞪大眼睛,貌似恍然:“是了!无禅是来帮忙的,是这样的!”二虎怒道:“你帮个甚!有种你去打她啊,打……”

    “嘘——”

    大虎悄声道:“兄弟,噤声!”二虎面sè一紧,悄声指道:“和尚,你去打她!”无禅摇了摇头,悄声说道:“她不会武功,又是个女人,无禅不打她,呃,那样是不对的。”二虎看他一眼,忽而神秘低语道:“和尚,你会武功么?”无禅点了点头,一般神秘低语道:“会的。”二虎眼睛一亮:“那成!你过去和她比一比,怎样?”无禅眼睛一亮:“比武?好!无禅最喜欢,喜欢,可是无禅……”

    可是那人明明不会武功,又怎么和无禅比?

    无禅很是为难。

    “打打杀杀的那多不好,以后咱几个便是一家人了,哎——”大虎长长叹一口气,看模样竟似认命了!二虎看大哥一眼,蓦然悲从中来:“大哥!你怎,如此说!”大虎看二弟一眼,也是泪流两行:“兄弟,这是命,便认了罢!”旋即二人又哭,无禅也跟着哭,无禅心肠最软,最是见不得也听不得……

    阿四悄声说道:“哥啊,我有点儿累了。”

    阿三悄声说道:“弟啊,我也有点儿累。”

    阿四悄声说道:“哥啊,说实话,我是累得不行了!”

    阿三悄声说道:“睡着了么?”

    阿四悄声说道:“等等,你听——”

    呼噜——呼噜——呼呼呼噜——呼——呼——呼————唿呼!

    二人轻轻放了轿子,阿三指点道:“你,你,前边儿抬着!你后边儿,快去!”

    阿四上前给三人一一松绑,只余腰间一绳,仍拴在轿杠子上。

    你,你,是大虎二虎。你是无禅。

    好办法!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死沉死沉,累死活人,换谁也是不行了。

    而前面的路还有很长。

    于是又走。

    半晌。

    二虎喘道:“大哥,我,我,我这……”

    大虎喘道:“二弟,我,我,我也……”

    “走!”“快走!”

    半晌。

    二虎哭道:“大哥,我,我,我想死呜呜!”

    大虎哭道:“二弟,我,我,我也想呜呜!”

    “快走!快快走!”

    又半晌。

    二虎奇道:“大哥,这却是——”

    大虎奇道:“兄弟,莫不是——”

    “哎呀和尚!”“你在做甚!”

    无禅规规矩矩道:“抬轿子。”

    轿杠子不在无禅肩膀上,无禅双臂直直平伸,半抓半托,硬是一已之力将那轿平平撑起!而轿杠木料本软,此时后半已生生弯作拱状——

    轿子一颤,一颤,一颤,大虎二虎愕然放手,只觉肩上一点,一点,一点。

    蜻蜓点水般。

    他是,怎生?不及细想,阿三阿四已是变了脸sè:“哎哟!要断了!这可了不得也不得了!”双虎闻声止步,无禅径直前行——

    大虎二虎各闪一边,轿前已是空无一人!旋即四人目瞪口呆随之前行,如若见鬼。

    “呼——呼——呼——”

    “停!”阿三大喝一声。

    无禅停住,扭头儿一乐:“你放心,断不了,无禅心里有数。”阿四叹道:“小师父天生神力,佩服,佩服!可是你这般抬法儿,万一出了事情我二人又怎担待……”正说着却见那和尚双臂一振,一顶轿子霎时腾空而起——

    魂飞天外!

    却也不及——

    转眼无禅高举双臂,稳稳当当托了轿底:“那就这样,这样好了。”

    直如无物。

    “呼——呼——呼——”

    复又前行,稳而便利。

    惊讶不说,佩服不提。

    无禅又饿了。无禅早饿了。无禅很饿了。无禅饿得又想吃草了。

    无禅问道:“还要走多久?”

    阿四答道:“下一个路口。”

    无禅点头道:“无禅想要吃饭。”

    阿三笑道:“即刻入山庄,饭还没的吃?”

    无禅大喜:“那快走,快走快走!”

    “等等!”“等等!莫急!”

    “大哥!大哥?”

    “嘘——”

    一怔之际,双虎落荒而逃!

    又是一怔,无禅大步远去。

    怎办?怎办?阿三阿四互视一眼——

    二nǎinǎi要紧!

    追!追!

    追追追,追追追,仍这一条路,前方再无人。

    无一人。

    并无一人!

    阿三阿四呼呼大喘,不由得缓了步伐——

    莫非那和尚是一个sè中恶魔,竟将美艳动人的二nǎinǎi劫走了?

    不能!是不可能。阿三摇头道,阿四点头道。

    那——

    又是?

    到了下个路口,一切自有分晓!

    二人说几句正待再追,却见前方忽然华光一闪,再看那顶轿子又飞快跑了回来!

    其下一个光头,模样很是眼熟!

    “怎了?”一人不明所以。

    “怎又哭了?”一人愕然问道。

    无禅哭道:“丢了呜呜……”

    “怎,怎,怎丢了?”

    “轿子破了呜呜……”

    “果然!不好!哎哟人呢?”

    “沟里呜呜……”

    “快去看看,二nǎinǎi她——”

    “昏过去了呜呜呜呜!”

    无禅闯了大祸,这可怎生了得!无禅伤心地哭着,呜呜!呜呜!呜呜呜呜!那二人也顾不上再说,急急火火慌慌张张沿着小路跑走了。

    无禅哭半晌,又哭丧着脸跟了过去。

    无禅是个好孩子,错了就要认错,这是跟过去赔个不是。

    然后任凭发落。

    “好汉休走——”

    无禅一惊回头!

    “人才!人才!”

    却是方才二人。

    二人大呼小叫奔将过来,一勾肩搭背一把臂握手——

    “三弟!三弟!亲亲三弟啊——”

    无禅茫然。

    茫然之中四只眼睛映出了一抹光亮。

    那是热切的光,那是激动的光,那是欢欣鼓舞的光,那是黑白分明的光!

    又光又亮!

五十二 山顶洞人

    姓名:无禅。

    年龄:十八。

    身份:和尚。

    籍贯:南山禅宗。

    家庭成员:定海等。

    社会关系:

    无禅奇道:“那又是甚?无禅不懂。”

    大虎不耐道:“你左也不懂右也不懂,我这问来甚是费力!”

    二虎执笔道:“除却方才说的庙里那些和尚,你可还有认识的人?”

    无禅恍然,又想了想。

    社会关系:方yīn。

    无禅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大虎哈哈大笑,重重一拍无禅肩膀:“好了,就这样!”二虎和蔼一笑,郑重折起纸张:“成了。”无禅呆了呆,又问道:“那个女人,当真没事了么?”大虎微笑道:“说了她没事,我去看过了。”二虎认真道:“是的,而且大哥已经替你陪过不是了。”无禅长出一口气:“阿弥陀佛,无禅谢过二位大哥!”

    “他是大哥,我是二哥。”二虎亲切道。

    “你是三弟,明白了么?”大虎和气道。

    “无禅是三弟,无禅明白了。”无禅点头道。

    “自即rì起,我二虎山便正式更名为三虎山,我大虎,他二虎,你三虎!”大虎激动道。二虎更加激动:“正当如此!他是大头目,我是二首脑,而你便是,三当家!”无禅更加更加激动:“三当家!三当家!无禅三当家!”忽又不解道:“甚么又是三当家?”大虎哈哈大笑:“二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三当家!”二虎神情振奋:“从此以后你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块儿吃肉大口喝酒!”

    无禅不喝酒,无禅也不吃肉,无禅还是不知道甚么又是三当家。可是一提到吃,无禅便又忘了一切:“无禅饿了!无禅要吃饭!无禅要吃饭!”随声骨碌碌一声腹鸣响起,既长且空!大虎大笑,大方说道:“且随大哥上山,管你一顿饱饭!”二虎起身,亲热挽过无禅:“既已是弟兄,怎会饿着你?三弟,跟了二哥上山便是!”

    于是大虎二虎提了刀斧当先而行,无禅和尚搬了桌凳笑呵呵跟在后头,终于在这二虎,是三虎山下落草为寇,成了一个传说中之二虎山——

    三当家!

    管他是几,天大地大,无处不是无禅的家!

    无禅可以吃饭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哥,你说这和尚是不是个傻的?”二虎悄声道。

    “嘘——”大虎附耳道:“傻的才好!”

    二人会心,相视微笑。

    后头和尚跟着笑,大笑!

    二虎山下。

    无禅不是个傻的,无禅是个半傻的,眼看这一座荒山杂草丛生碎石遍地,无禅忽然心生不详之感!无禅止步,道:“大哥二哥,无禅还是不要做土匪,那样不好,那样是不对的。”大虎闻言吃一惊:“你,你怎?”二虎猛地转过身:“三弟,这话却是从何说起?”无禅定定道:“土匪,抢劫,不好,不对。”

    大虎怒道:“不去抢她咱又吃甚?哼!你这也瞧见了,那婆娘下手可是真狠!”二人犹自面颊红肿灰头土脸,模样瞧来很是可怜。二虎随之叹道:“不去抢他,咱兄弟便要饿肚子,三弟,你不是说饿了么?”无禅想了想,道:“打人是不对,抢人也不对,无禅宁可捱饿,无禅也不要做土匪。”

    土匪好不好,无禅已知道。

    大虎二虎互视一眼,二虎笑道:“三弟有所不知,土匪也分好坏,而我等便是——”大虎点点头,认真道:“好土匪!”甚么是好土匪?甚么又是坏土匪?无禅呆住了。大虎哈哈大笑:“我等侠义之人,劫富济贫替天行道,自然是那好土匪!”二虎面生忧戚:“助人为快乐之本,我等一不杀人二不打人,专门帮人助人以理服人,便即如此——”

    “我们都是,好人!”大虎二虎互视一眼,齐声说道。

    原来如此。

    人有好坏之分,那么土匪自也有好坏之分,是了,是了,却是无禅错怪了他们!无禅恍然大悟,更深悔自身方才出言莽撞,当下诚心诚意赔礼道歉:“大哥二哥,无禅不懂事,是无禅错。”大虎微笑道:“不用客气,都是自家兄弟,来来来,这便与大哥上山去罢!”二虎激动道:“三弟饿了!这便快快上山,先吃一顿饱饭!”

    三虎山上。

    一个黄土高坡。

    生着几洞,杂草掩映。

    入一大洞,光线朦胧,家什寥寥,四壁萧萧。

    土腥味儿甚重!

    地上两堆乱草,那是床。

    二虎叹一口气:“三弟,咱家山寨是简陋了些,便将就些罢!”

    二虎双拳紧握:“一定会好起来的,三弟尽可放宽心,一定!”

    “很好啊。”无禅道。

    又干净又宽敞,还又亮堂,这比无禅面壁的石洞强多了,无禅认为很好。

    真的很好。

    可是饭呢?

    大虎哈哈大笑,二虎一拍大腿!

    “开饭!”

    饭是半口袋干馍,外加一瓦罐清水。

    三只老虎开始吃饭。

    大虎拿着一个馍,微笑道:“只有两个凳,委屈三弟了。”

    二虎拿着一个馍,亲热道:“三弟尽管吃,馍可有的是!”

    无禅在吃。

    大虎拿着半个馍,咽一口唾沫:“三弟慢些吃,千万莫噎着!”

    二虎拿着半个馍,眼睛瞪大了:“三弟好饭量,当真好饭量!”

    无禅在吃。

    大虎拿着小半个馍,脸上已经变了颜sè:“二弟,快吃!”

    二虎猛吃一大口馍,话也顾不得再多说:“快!”

    无禅吃饭,水也不喝。

    “没了?”

    “没了。”

    口袋瘪瘪的,空空的,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装过,半只馍。

    大虎想哭了:“二弟,大哥我——”

    二虎要哭了:“大哥,这可是咱半个月的口粮,一下都没了!”

    无禅还想吃,无禅还没饱,无禅四顾道:“还有么?”

    没有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三虎没有吃饱,大虎二虎也没有吃饱,虽然这是半个月的口粮,也是仅有的半口袋干馍。而大哥二哥裤兜儿里同样没有一个大子儿,这可教人怎么活!果然请个好人才,竟是一个大肚佛,怎生将养?养得起么!怎么办?怎么办?大哥,兄弟,咱哥俩儿这命是不是有点儿苦,是太苦,我想哭,我也想哭——

    三虎来了,啥都没了。

    至此哥儿俩终于一穷二白,山穷水尽,不幸过上了入行以来最最困难的贫困的苦难的rì子。谁人说当土匪好?谁个当了谁知道!一张没开,揍没少挨,坐吃山空,仅有的一点积蓄也花光了!怎么怎么同样是当土匪,差距差距就是那么大呢?悔不当初,悔不当初,还不如回去接着砍柴来卖,穷是穷,苦也苦,好歹有间房子住——

    这是命,是命啊!

    大虎强抑泪水,道:“你先出去,四下看看。”

    二虎低头掩面,道:“三弟,去罢!”

    三虎挠了挠头,一乐,去了。

    二人对坐,垂泪半晌。

    大虎叹道:“这桌这凳,咱也卖了罢,也好换口饭吃。”

    二虎叹道:“几根破木头,怕是没人要!”

    默然片刻,大虎长出一口气:“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兄弟莫要灰心,咱这rì子一定会好起来的!”二虎双拳紧握,坚定道:“破而后立,破而后立,这便叫做置于死地而后生,大哥说的是!会好的!会好的!”大虎重重点头,沉声道:“三弟是个有大本事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二虎拍案而起,激动道:“他是人才,大人才!这是天意,是天意!”

    大虎二虎甚有文化,更得三虎神力惊人,而今终聚一处,何愁大事不成!大虎仰天大笑:“明rì,明rì,明rì咱便大大地干上一票,漂漂亮亮开他一张!”二虎两眼放光:“借大哥吉言,明rì必定马到功成,马到功成!”

    干!干!

    二人以水代酒,一气咕嘟喝干!

    雄心!壮志!勃发不过一转眼,放眼天下我英豪!金银!财宝!会有的,会有的!房子!女人!会有的,会有的!雄霸一方便此时,三人成虎多威风!届时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再大兴土木建他一座大大的山寨!招兵,买马,便收他几百小弟前呼后拥,岂不美哉!岂不快哉!兄弟,说说,压寨夫人收上几个?十个?八个?还是十八个?大哥,大哥,美人在jīng不在多!依我说,依我说,大哥三个,二弟两个,三弟——

    三弟是个和尚,和尚能娶几个?

    三弟!三弟!你说!你说!

    三弟——

    三弟正在外面练拳,认认真真恍若未闻——

    大哥,这是甚么拳?

    三弟,这是甚么拳?

    ——十八罗汉拳。

    无禅应声,拳脚不停。

    招式平平无奇,一板,一眼,一心一意。

    嘿嘿!哈哈!

    尘土飞扬,木石并作,呼喝声中无禅已然xìng起,拳脚愈重,其势愈疾——

    拳拳生风!脚落地动!

    十八罗汉拳!

    大虎骇然,二虎悚然,二人互视一眼,两两惊骇不知所以然——

    僧衣掩不住,双目若铜铃,淡淡金光遍布周身,正是一个金身罗汉!

    三弟?三弟!莫非你是仙人下凡?

    罗汉出世,仙人下凡,不是不是,无禅愕然。

    我是无禅。

    只是无禅。

    一气贯rì月,不为外物动,金身得立时,功法作六重。

    ——金刚不坏功!

五十三 和尚合吾

    “合吾——”

    “合吾——”

    “合吾——”

    “合吾——”

    小路上一行车马缓缓行来,几十粗壮汉子手持刀枪护卫左右,低沉喝声此起彼伏。

    这是走镖的。

    这是个镖队。

    这是在喊镖。

    何谓合吾?吾,乃我。合,江湖人。我是江湖人,合吾。意思就是我是江湖人,而天下所有的江湖人是一家人,我这是来走镖了,前头的朋友给个面子放一马,高抬贵手多多照顾。也顺便掂量掂量自个儿,笨匪蟊贼之流的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了。

    骡车上十几个大箱子,装的是银子和布匹。

    白银一万两,布匹十箱。

    锦旗招展——

    长盛镖局。

    长盛镖局是大镖局,老字号,这一点大家都是知道的。长盛长盛,长盛不衰么。这一趟货物贵重,酬金自也不少,虽说一路行来有惊无险,几十镖师也是丝毫不敢大意。这一带山多匪多,一个不慎,怕是银货丢了命也难保。

    当先二人。

    一人年约五旬,身材魁梧面孔方正,正是此行镖队总镖头,掌功高超,人称“翻云手”洪飞洪九爷。另一人正值壮年形容彪悍,刀法jīng湛,副镖头“快刀”李五。二人均为长盛镖局的镖师,走镖多年,实乃镖局中坚力量。

    尤以洪九爷为甚。

    洪九爷经验丰富处事老道,洪九爷豪爽不失谨慎,洪九爷知道江湖险恶暗礁无数,更知道江湖藏龙卧虎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洪九爷明白,在家千rì好,出门寸步难,想要不失镖就要处处留神,小心小心再小心。洪九爷明白保镖的和劫镖的同样干的是刀口舐血的营生,向来都是死对头。也向来都是朋友,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能动手。江九爷明白,和气生财,化干戈为玉帛,才是一个真正的镖师行走江湖的最好手段。

    洪九爷已经很久没有失过镖了。

    洪九爷还是很小心,只有比以前更加小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

    风吹。草动。

    前方是林。

    洪九爷立住,手起:“前方恶虎挡路。”

    镖队依次立住,铮一声,人人刀剑齐出鞘!

    “合吾一声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回——”众人齐呼,凛凛有声。

    “上!”

    一声大喝!林中杀出一队人马!

    当先二人一持刀,一持斧,一人哇哇大叫面sè狞恶:“三虎来也!速速,速速——”一人边跑边叫神情凶狠:“速速留下金银财宝,不然,不然——”其后一人大声叫道:“比武!比武!”还在老远,前方二人忽然停下,互视一眼——

    手脚开始哆嗦。

    “比武!比武!”后者一脸无畏,一头冲了过去!

    众人互相看看,齐齐叹了口气。

    齐收刀剑,静候来人。

    是个和尚。

    这是一支奇怪的队伍。这是一个奇怪的组合。

    可是大伙儿早已见惯。

    见惯了穷人,见惯了菜sè,见惯了这孤魂野鬼一般的,不入流的土匪。

    世道,rì子,做人,都不易啊——

    “长盛镖局洪飞,敢问一句,是哪条道上的朋友?”洪九爷目视来人,微笑道。

    “小僧无禅,又叫做三当家,是三虎山上的,呃,好土匪。”无禅恭敬施礼,很有礼貌地说道。洪飞叹一口气,默然。李五笑道:“和尚当土匪,却也是少见,甚是少见哈哈!”无禅点了点头,又道:“是好土匪,是这样的。”李五哈哈大笑,转身叫道:“车马劳顿,兄弟们且歇个脚儿,喝口凉水!”

    时当正午,天气酷热。

    无禅定定望着洪九爷,道:“老施主,是你要和无禅比武,是么?”洪九爷看过一眼,叹道:“和他说这话的,想必是你二人。”大虎小心翼翼凑过去,干巴巴道:“是他自己要比的,不关我二人的事。”二虎随之跟过来,咽口唾沫,低声道:“给大爷问好,其实,其实,我们三虎是来讨口饭吃。”

    “三虎?不是二虎么?”李五大笑,声震山林:“名不虚传,果然霸道哈哈!”二虎齐齐低头,一时羞渐无地。无禅看过去,认真道:“你的武功很好,你也要和无禅比武么?”李五笑笑:“和尚,比武可以,先说说你师出何门?”

    南山禅宗。

    语声未落二人当即变sè,李五注目道:“九哥!南山禅宗!”洪九微一点头,目视无禅:“好个和尚,竟是南山禅宗之人!”若说长盛镖局是一面旗,南山禅宗便是一口钟,一方扬威,天下响彻,比不上也比不得。洪飞深深看一眼面前这个愣头愣脑的和尚,动容道:“定海神僧,是你何人?”

    无禅一拍脑袋,乐了:“老和尚是无禅的师叔祖,师叔祖最疼无禅了呵呵!”忽然举目,遥望天边:“师叔祖,师叔祖,无禅想你了!无禅想你了!”语落泪落,两行清泪瞬间流下!洪飞李五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李五问道:“无禅,你再说,你的师父又是哪个?”无禅闻言泪水汹涌,生生流成河:“灵秀师父,灵石师父,无禅也想你们呜呜,还有无能师弟,无花无果呜呜呜呜!”

    不过几句,全盘交待,三当家原形毕露。

    可是。

    白衣菩萨?白衣菩萨!

    李五大叫一声,蓦然泪流:“大师慈悲为怀,去我娘亲恶疾,李五无以为报,可是天见可怜!天见可怜!”说罢自顾转身,跪地向南而拜,再三而拜。

    远端众人得见,一时惊诧莫名!

    待得围过来问上两句,当下又有十几人当下面向南天跪拜,一时呜咽有声——

    白衣菩萨。

    大虎茫然,二虎茫然。

    抢劫?抢甚?抢眼泪么?这还是抢劫么?

    洪九爷慈祥笑笑,目露悲悯之sè:“好孩子,你怎一人流落在外,又当了这甚么二虎山三当家,做了土匪,哎——”忽面sè一紧双目灼灼:“两位好汉,莫不是你二人哄骗了他!说!”声沉语重,威势咄咄,二虎当先经受不住,低头哭道:“不是!不是!我没有呜呜——”大虎放声大哭:“不是不是,是又如何?都是没饭吃,没饭吃啊呜呜——”呜呜,呜呜,无禅哭得更凶了:“都是无禅不好,无禅哭了,害得你们也哭了呜呜呜呜——”

    所谓雄心壮志,瞬间土崩瓦解,三虎本不是虎,可怜可悲之人。而哭的原由不同,是不同,不同是不同,眼泪流下来却是一样,都一样,一样一样的。众人见状早已猜了个十之仈jiǔ,都是血xìng汉子,仍不免也是洒下一把辛酸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瞧来年纪都是不大,正似自家兄弟,兄弟,兄弟,兄弟啊——

    李五叫道:“洪九哥!”

    众人叫道:“洪九爷!”

    洪飞点点头,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想了想,又取出一锭:“无禅小师父,银子不多,你收下罢。”无禅看一眼,无禅不哭了,无禅摇头道:“无禅是来比武的,无禅不要银子。”礼让再三,无禅也是不要,无禅要这作甚?这又不能吃,这又不能喝,无禅只是有些渴,无禅的肚子又饿了!

    众人哈哈大笑,取来干粮清水——

    吃!且吃!喝!且喝!

    无禅很想吃喝,无禅还是摇头:“大哥二哥说了,只要比武赢了,无禅就会有吃有喝,无禅要比武,无禅要比武!”大虎慌忙道:“吃饭!先吃饭!”二虎赶忙道:“不比了!不比了!”众人见状更是大笑,惊起树上几只蝉儿,却是吓得尿了。

    无禅要比武。无禅定定道。

    于无禅而言,武功,比吃饭,还要,重要!

    习武,比武,是无禅的乐趣所在。是无禅最大的乐趣!

    洪九爷点点头,微笑招手道:“老五,你来,陪小师父耍耍。”李五摇头笑道:“李五使刀,怕不误伤了无禅小师父!李五不敢。”话是如此,刀却出鞘,李五笑看无禅:“无禅,你看好——”

    忽地一刀扫过,路旁一木应声而——

    倒了么?

    没倒。

    断了么?

    断了!

    那树直有水桶粗细,一刀两断,却是宛若无事不曾倾倒——

    快刀!

    不多时,那树树冠终是左轻右重,无奈缓缓向右侧倒去,轰然一声尘土飞场,吱——吱——几处蝉惊,纷纷四起!再见切口平平整整——

    快刀李五!

    众人哄然喝彩,双虎一时悚然。

    大虎藏起手中的斧,二虎看着手中的刀。

    “如何?”李五收刀,微笑注目。

    “不好。”无禅看着光秃秃的树干,摇头道:“这大树生得好好的,你为甚要砍断了它?这样不好,不好。”李五一怔,旋即失笑:“也是,哈哈,那又如何?”无禅点点头,认真道:“你须给它赔个不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样,这样说。”众人见状又是哈哈大笑,越看这个和尚越是欢喜,一时纷纷附和道:“是极,是极!五哥赔礼,快快赔礼!”

    李五啐一口,又看洪飞一眼,终于无奈,对树说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下好了罢!”无禅点头道:“很好,这就对了,师父说过天地万物都有灵xìng,以后施主你千万不要这样做了,阿弥陀佛。”李五叹一口气,面sè灰败:“无禅,你可真是,有够啰嗦!”几人叫道:“和尚,和尚,小师父,你也露上一手,让大伙儿开开眼如何?”

    无禅嘿嘿一乐,摸摸光头:“你们要无禅,要无禅做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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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