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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十四 蝉声依然

    “这样不好。”

    无禅摇头道:“这树有根,还有生机,无禅不打它。”

    “还是,这样!”

    无禅点头道:“无禅给大家来一个人丢大树,好了。”

    说着抱起半截儿断树,又长长吸一口气——

    霎时淡淡金黄泛起,其sè熠熠。

    罗汉现真身!

    众人瞪大眼睛,一时目瞪口呆。

    “罗汉金身!”李五悚然道。洪飞注目不语,面sè同样震惊!在场也有不识货的,但见他掌托巨大断树如拈稻草,一时也是——

    全部安静下来。

    “飞了!”无禅大叫一声,双臂奋力掷出——

    呜一声那树脱手而出,木躯于前枝叶于后,有如一只巨大箭矢般飞上青天——

    划过一道美妙弧线,落向远远一处林中——

    一声轻响过后,惊起满天的蝉!

    神仙?妖怪?众人得偿所愿,终于眼界大开。

    是和尚!好无禅!又是半晌,轰然大乱!

    “三弟!你可真行!”大虎二虎齐声大叫,欢喜无限!

    众人围上去,啧啧齐声叹:“神力!神力!果然!果然!”

    “南山!禅宗!”洪九爷叹道:“盛名之下,果然果然!”李五大笑道:“好历害!好历害!李五不及,远远不及!”

    却见无禅鼻子一皱嘴一扁,竟是又哭了:“这不好,这不好,无禅丢偏了,丢偏了呜呜——”是的,无禅丢骗了,怕是打到了许多小虫,更压坏了许多许多花花草草,阿弥陀佛,这是一种罪过。无禅刚刚教训了别人,现在无禅却是知错犯错,无禅哭得很伤心,无禅连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无禅真的,真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呜呜呜呜!

    大伙儿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嘻嘻哈哈看着这个傻里傻气的和尚。

    却也没人再敢小瞧了他。

    不会不会,不能不能,安慰几句,劝解几句。

    无禅还是在哭。

    “无禅,我来和你比武。”洪七爷微笑开口。无禅登时大喜,转眼破啼为笑:“比武!比武!无禅要比武!”

    姜是老的辣。

    洪飞也是一时技痒,有心和这南山禅宗的青年和尚比个高下——

    一块顽石,形如鸡子。

    洪飞置于掌中,双手合拢。

    少顷,双手摊开,石化齑粉,于掌间沙沙滑落——

    “九爷神功!硬是要得!”众人齐声喝彩,面露艳羡之sè。

    洪飞一笑,复取一石:“无禅,你可以做到么?”

    无禅打量手中石子:“石头?鸡蛋?无禅饿了,可是——”无禅问道:“师父说过鸡蛋不能吃,可这是鸡蛋是石头做的,这个能吃,是么?”洪飞愕然:“可以吃?你要吃石头么?”无禅点头道:“无禅吃过石头,不好吃,但是很脆的。”说着抬手将石子丢进口里,咯吱咯吱大嚼起来。

    然后咽了。

    还伸出舌头舔了下嘴角,意犹未尽。

    还是很脆的。

    众人失语,口干舌燥。

    再次被他雷到!

    洪九爷叹一口气:“不比了,吃饭,还是吃饭罢!”

    无禅要比武!无禅大声道!

    不过瘾,太不过瘾,这才哪儿到哪儿,换谁怕是也不乐意!也不干!

    洪飞笑道:“无禅,我们还要赶路,听话——”

    是了,他们没有功夫儿和无禅比武,无禅虽然很想比武,可是无禅不会强人所难。师父说过……

    “无禅乖——”

    是了,无禅是个好和尚,无禅也是个好孩子,无禅听人劝吃饱饭,那么还是这样……

    无禅一点头,乐了:“无禅很乖!”

    蝉声大作。

    于是吃饭。

    上路!上路!

    洪九爷蓦然心生留恋,深深望了无禅一眼:“万事小心,保重,无禅!”李五递过一袋干粮:“无禅饭量大,回去慢慢吃,大虎二虎,照顾好无禅。”大虎二虎连连点头齐声称是,又连连道谢,一人,一拳,紧攥。无禅怔怔道:“这就,走了么?”走了,走了,众人道一句珍重,说,都说,大伙儿都会记住,南山禅宗有一个和尚!

    叫作无禅。

    无禅万分不舍,yù要开口说些甚么,却也不知说些甚么,转眼大队人马擦肩而过,无禅低下了头又想哭了,只得,只得,还是一句——

    阿弥陀佛。

    “合吾——”

    “合吾——”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有缘相逢,来rì再见——”

    “合吾——”

    “合吾——”

    “好功夫,是无禅!待你名动天下之时,莫忘记李五大哥哈哈——”

    “合吾——”

    “合吾——”

    望远方,人不见,无禅泪流两行,yù回一句,无禅不会忘了你们的!

    终是哽咽难言。

    这是一种熟悉的感觉。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要有分离,为什么互相欢喜的人不能在一起,人们都是好人啊都是好人啊,为什么好人们不能好好地生活在一起。想是天大了罢,想是地大了罢,而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所以,不能,不能留住,所以相聚永远不能多过分离。若说相聚是笑,分别岂不是哭?那么又是为什么相聚呢?若是不相往来,岂不美哉悠哉?可是那样又觉寂寞,心生孤独。这是yù求不满使然,这是无人能够逃脱的套路,有聚便有散,有喜便有悲——

    此刻的无禅,真的很悲伤。

    无禅想不明白。

    身上淡淡金光早已散去,无禅只是一个凡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无禅是一个平凡的和尚。

    赤乌当空,蝉声依旧。

    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满载而归!吐气扬眉!不要得意!不要太得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大虎扛着斧头走在前面,二虎拎着大刀走在前面,二人同样兴高采烈笑得嘴巴合不拢,一个乐得快要疯了!一个喜得都要哭了!

    无禅昂首挺胸走在后面,一般乐得嘴都歪了!

    无禅想不通,无禅便不想,所有不快乐,无禅早忘光!便如丢掉那棵大树一般,无禅又将烦恼丢到十万八千里以外,不过一转眼!大哥二哥很高兴,无禅也很高兴,名动天下不是无禅,无禅正是小富即安!无禅只执于眼前,管它甚么天大地大,有缘来rì终会相见!无禅也有yù求,无禅不知不满,因此无禅的快乐总是多过悲伤——

    无禅是一个快乐的和尚!

    弦月初升,蚊虫肆虐。

    三虎山上,大寨之中。

    土洞之内。

    大虎二虎在议事,三虎在打坐练功。

    “啪!”

    大虎拍死一只蚊子,挠了脸上两下:“三弟果然是一把好手,我山寨兴旺在即,唔,兴盛在即!”二虎打个哈欠,把玩着手中物什:“大哥,你说这锭银子有多少?”大虎哈哈一笑,摸出另外一锭:“怕不十两,十两有余!”二虎怔怔望着银子,喃喃道:“大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多的钱,从来没有!”

    发财了!发财了!

    二人感慨半晌,双双泪眼朦胧。

    “不若回家罢?置上几亩地,再盖一间房,再养上两头牛,再娶上……”

    “是啊!我已厌倦了这刀光剑影,厌倦了这打打杀杀,厌倦了这江湖……”

    “哥,邻村的小芳姑娘,她还在等着你。”

    “一定,一定!山盟海誓,不负此生!”

    “天亮了,我们便收拾行李回家!”

    “便如此!我们再也不当土匪了!”

    “可是……”

    “可是……”

    可是。

    可是这银子来得太过容易,可是这钱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可是兄弟二人刚刚尝到甜头儿,可是世上除却银子还有金子,舍不得?不舍得?还是干下去罢?还是干下去罢?可是人心不足蛇能吞象,可是异想天开做梦也发财,可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可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舍不得!不舍得!还得干下去!还得干下去!

    何况还有三弟。

    三弟本领高,三弟关系硬,三弟无往而不利,何况三弟还比较傻。

    不用白不用!

    大好人才,怎能浪费?浪费是可耻的行为!

    尤其是浪费人才!

    大虎二虎看向三虎——

    三虎闭目端坐,昏暗之中周身淡淡金光格外夺目——

    格外刺目!

    人才啊,灯油钱也省了!

    三弟有若一尊金佛。

    二人收回目光,互视一眼,看到了对方心中同样的窃喜!

    与贪婪。

五十五 龙兄虎弟

    “二弟,三弟,你二人在此埋伏,若有过路客商——”

    “大哥,你去罢,早去早回。”

    “二哥,大哥要去做什么?”

    “大哥去镇上置办吃食用物,今儿咱们兄弟吃肉喝酒哈哈!”

    “无禅不吃肉,无禅也不喝酒,无禅是一个和尚,师父说过……”

    “大哥,路上多加小心!”

    三虎山下。这天早上。

    大虎兴冲冲地走了,三虎自行练拳,二虎把风。

    片刻大虎急匆匆返回,低声道:“二弟,你和大哥一起去!”二虎奇怪道:“怎了?”大虎叹道:“怕是有土匪,我怕银钱给人抢去!”二虎笑道:“大哥你忘了,咱就是土匪哈哈!”大虎恍然一笑,转身又走。走不几步又回来:“二弟,还是你去,我来把风。”二虎怔了怔,又看看前方那一条幽静的小路,终于叹道:“还是一起去,也叫上三弟!”

    这一rì三虎采买回来,开庆功宴,大吃大喝。

    除此无事。

    第二rì无事。

    第三rì无事。

    第四rì无所事事。

    第五rì无所事事。

    第六rì有事,出动,未获分文。

    第七rì无事。第八rì无事。

    第九rì有事,出动,失败告终。

    ……

    第三十rì。

    三虎齐聚山下,终于分道扬镳。

    坐吃山空,只出不进,三虎又是个特别能吃的。

    大虎二虎终于撑不住了,散摊子了,黄了。

    从此退隐江湖。

    真的没办法,再不退,剩下的一锭银子也保不住了。

    机会不是没有,有也把握不住。

    这样,是不对的。那样,是不好的。这人,不会武功。那人,是个女人。三当家完全是出工不出力,每每关键时刻便以好土匪自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师父说过。师父说过。师父说过。师父说过。大虎二虎终rì头疼yù裂。由此可见,上次得手只是一个意外。意外之喜。由此可见,三个人都不是当土匪的料。完全不是。

    “大哥,我很后悔呜呜!”二虎流着泪,看着手中仅有的一锭银子。

    “哎!地还要置,房子不盖了,牛买一头,小芳,小芳呜呜!”大虎泪流满面。

    “小芳是谁?是头牛么?”三虎一边哭,一边好奇道。

    三弟还是那样可爱,那样地让人,无语。

    “兄弟,保重!”大虎掩面,递上半袋干粮。

    “再见,兄弟!”二虎含泪,送过一把铜钱。

    无禅怔怔道:“无禅不要,无禅,无禅呜呜……”感情rì笃,忽作分离,无禅哭得很伤心。无禅不要,无禅什么也不要,无禅只想将眼前的人留下来,让他们和无禅在一起,再不分离。无禅不明白,为什么这好土匪当的好好的,为什么当的好好的好土匪又不当了,为什么他们要走,难道又是无禅做错了事情,他们不喜欢无禅了么?

    无禅坚决不要!

    大虎二虎齐齐叹一口气,转身低头负了行李匆匆而去——

    留下只有悲伤!

    留下也只有悲伤。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行不多远,二人回头,见那一个和尚形只影单,呆呆立在那里……

    短粗黑密的发茬长出来,这是一个愣头愣脑的愣小子,就像是,像是自家的,亲兄弟!三弟!三弟!大虎二虎奔将回去,一左一右搂住无禅,齐齐失声痛哭!

    真心。实意。

    “三弟,你还是回庙里罢,世道艰辛,一人孤身在外不容易,着实不易!”大虎哭道。无禅哭道:“无禅是想回去,可是无禅,无禅不能呜呜……”二虎哭半晌,忽然大叫一声:“三弟,不如随了我回去,但有一口吃喝,二哥也会让给你!”无禅一愣,抽泣道:“去,去,去哪里?”大虎二虎重重点头,双双泪眼放光明——

    回!家!

    这个主意不错,相当不错!无禅一时大为意动,欢喜之下就要……

    “不了,无禅还有事要做,无禅不去。”无禅满面泪水,忽然泛起笑意,无禅抬眼看看天边,定定说道:“无禅记xìng不好,可是无禅现下想起来了,无禅要去找一个人,他也是无禅的大哥,他对无禅也很好,他也是一个好人,他就是——”

    谁人?哪个?大虎二虎茫然。

    ——社会关系。

    说,一句再会。道,一声珍重。

    送。别。离。

    由萍水相逢,而至情深义重,这是人与人之间奇妙的缘分,让人心中欢喜无限,又使人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望着那双双远去的身影,伤悲又悄悄走进了无禅的心中,无禅久久久久地眺望着,在那双身影悄失的长路尽头,在那天与地交汇的地平线上——

    任随面颊上的泪水,被风吹干。

    所谓江湖,不一定是刀光剑影。所谓江湖,不一定是血雨腥风。江湖是人与人之间的游戏,江湖又是喜怒哀乐的交集。江湖就是爱恨情仇,江湖难免朝不保夕,可是无禅的心中并没有一丝仇恨,无禅认为天底下所有人都是好人。因此无禅是安全的,比大虎二虎还要安全,哪怕无禅无所防备,哪怕无禅孤身一人。

    是这样的。

    只是也许。

    无禅望向眼前的荒山,无禅感觉很是奇怪。无禅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山和山的模样是,不一样的。有高的,有矮的,有大的,有小的,有青sè的,有黄sè的,有光秃秃的,有满是树的。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哦!是了!无禅忽然明白了!山与山,就像人与人,都不是一个模样,都是不一要样的。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每个人心中的江湖都不一样。

    是这样的。

    就是这样。

    无禅上路,走向未知的方向。

    走向前方的路。

    黄昏时分,倦鸟归林。

    前方一片密林,其后一座高山。

    一声呼哨起,林暗草惊风!

    “休走!”

    又见刀光剑影,人数却是几十,箭矢齐上弦,刀枪寒光闪——

    这是一只庞大的队伍,装备jīng良训练有素,这是一伙儿真正的土匪,那甚么不入流的二虎三虎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旋即喝声又起暗影飞纵,只听呼啦一声,几十jīng壮汉子将那肥羊围在当中!

    和尚?怎是?

    那和尚笑哈哈道:“小僧无禅,阿弥陀佛。”

    “我呸!”

    “晦气!晦气!”

    “老七,你怎也不看清楚了!”

    “甚么头发!看衣服便是!”

    和尚一袭灰扑扑的僧衣,脚上两只麻鞋。

    “也罢,搜身!”

    和尚哈哈大笑:“痒,痒,痒痒哈哈——”

    “撤!”

    “等等!等等!”和尚叫道:“我是无禅,我是道儿上的朋友!嗯,就是这样。”过一时,两蒙面人兜回来,一人悄声道:“兄弟,你是哪条道儿上的?”和尚悄声道:“三虎山,三当家。”一蒙面人愕然道:“老八,你可听过——”另一蒙面人挠头道:“那边好似有个二虎山,听说是两个穷鬼……”无禅点头道:“是的,二虎山,三虎山,都是一样的。”

    “耻辱!”

    “败类!”

    二虎名声不济,以为道儿上之耻。

    “兄弟,你此番前来,可是要——”

    “无禅要吃饭!”

    “是了,六哥,他要入伙儿!”

    “大王——大王——”

    大王现身,又一蒙面人:“我山寨选材严格,可说是万里挑一,和尚你又会——”

    和尚会武功。

    试试?

    试试。

    一试之下,大王当场拍板收下和尚,并列为重点培养对象!

    这是一个人才。

    当土匪的好料儿!

    而且有过从业经验!

    这是埋没人才啊——

    大王微笑,如获至宝:“我山名为二龙山,兵多将广雄霸一方,兄弟以后好好干——”

    我是看好你!绝对有前途!

五十六 小城大镇

    秋天里。

    无禅走到一处城镇。

    比镇大些,比城小些,有名——

    小城大镇。

    这是无禅的叫法儿,无禅没有看到那块木头牌坊——

    清水坞。

    清水河,清水码头,得名清水坞。

    房子多,人也多,熙熙攘攘,很是热闹。

    无禅高兴地走了进去,顺着一条又平又宽的路。

    无禅饿了,无禅要吃饭,可是无禅身上一个铜板也没有。

    无禅只好去讨饭。

    于是无禅去化斋。

    可是无禅的头发已经长出寸许,还有无禅的衣服变得又破又脏,大伙儿都不乐意给无禅饭吃,大伙儿都躲着无禅。

    这分明是一个野和尚。

    或者说是一个假和尚!

    这样的人,连当叫花子都是不配的。

    无禅没有办法,只得四下闲逛。

    看看看,这边摆了七八摊,那边开了五六张,看看看,前头卖鱼又卖肉,后头大饼和馒头。红的那是甚?串串糖葫芦。黄的那是甚?香蕉一嘟噜。还有一个大火炉,里面装着烤红薯,那不是无能师弟的最爱么?哎哎哎,无禅也想吃,烤红薯是比较甜,又热又香。请问老施主,无禅可以讨一个么?去去去,游手好闲不学好,哪里来的坏和尚!

    无禅没有坏,无禅是个好和尚!哎——

    无禅也不想,怎么无禅是这样?哎——

    无禅只看吃的,无禅确是饿了。

    无能师弟说过,无禅是饿死鬼转世,无能是大肚仙下凡,两个人原本就是一对的。就是这样。可惜无能师弟不在这里,无能师弟是一个聪明的人,想来会有办法来填饱这肚皮,一定是这样。咦?那又是甚么?肥头大耳油光水亮的,坐在小车上嗷嗷叫着,叫得比无能师弟还要响亮,它也是因为肚子饿了么?那是甚么无禅不识得,想必无能师弟会识得罢!

    无禅叹一口气,继续向前走着。

    走到一片饭馆,几家酒楼下面。

    好香啊好香!这可香死无禅了!无禅深深呼吸着空气中的浓香,以为这样可以解饿。这是酒味么?这是肉味么?是了,是了,这是米饭和馒头的味道,他们定是在就着米饭馒头喝酒吃肉,这是罪过啊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无禅的口水已经流下来了,这也是罪过啊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时当正午。

    正当无禅和尚望着楼上猛吞口水的时候,忽然阁楼上黑乎乎飞出一物,张牙舞爪直直扑向无禅!

    无禅一惊,赶忙闪开,那物啪一声平平拍在地上!

    再看有手有脚,须发宛然,竟是一个——

    人!

    哎呀!无禅大惊,深悔一时没有看清楚没有接住了他脑筋没有转过弯来,但见他脸先着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竟似摔死了!无禅赶忙上前,伸手便去搀扶:“你,你不要紧罢?都怪无禅!这都怪无禅!”试着抬了两下,忽然那人一动,又挣扎几下,旋即头又一偏,竟是真的,死了!

    非但死了,且是鼻血长流满脸灰土,看上去死得很惨!

    一探之下,呼吸全无!

    两眼紧闭,面sè凄苦。

    无禅哭道:“都是无禅不好!都是无禅不好!无禅明明可以接住呜呜——”便此时,酒楼里一阵大乱,随即冲出四五脸大脖子粗的人,上来冲着那人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无禅又吃一惊,赶忙去拦:“不要打!不要打!他已经死了,你们这样做是……”一人怒喝道:“滚开!打死这个吃白食的!”另一人怒吼道:“装死装了七八回,便是这厮!且打不死!”

    无禅以身相护,心中忽起恚怒:“明明他是没了气,你们要打,便打无禅!”无禅生气了!无禅真的生气了!这般殴打一个人或者说是一具尸体,是不好的!是不对的!哪怕他是做错了事。几人拳打脚踢毫不留情,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无禅只是俯身护住那人头面胸腹,任凭拳脚落在自己身上。

    只当无物。

    一个瘦脸山羊胡的人走过来,手一挥,道:“罢了,回去做事。”

    几人散去。

    那人道:“和尚,你可识得此人?”无禅起身道:“无禅不识得。”那人道:“他是一个无赖,他不是一个好人。”无禅奇道:“甚么叫做无赖?他也是姓无么?”那人道:“和尚,你不要理他,不然一会儿他缠上了你,你就倒了大霉!”无禅回头看一眼,奇怪道:“他明明已经死了,怎,怎又——”

    那人看过一眼,转身叹道:“不多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无禅看他进了楼里,一时也是云里雾里,少顷再一回头——

    那死人还是趴在那里。

    忽然动了一下。

    没死?

    无禅大吃一惊,正待上前仔细察看,却见那人自顾爬了起来,拍拍屁股,走人了。

    看也不看无禅一眼。

    无禅大喜:“哈哈,施主你没事!哈哈!可是吓到了无禅!”

    那人也不理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走掉了。

    半晌。

    无禅呆立原地,还是想不明白。

    刚刚,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是一场空。有如在做梦。

    无禅只记得,那个男人身上有一种味道。

    很怪。

    清水码头。

    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不但人奇怪,甚么也奇怪。清水河里没有半滴清水,只有沙子,黄沙。清水码头也不是一个码头,只有袋子,麻袋。很多很多的沙子,很多很多的麻袋,很多很多的人。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风沙漫天,草木稀疏,楼上可以掉下大活人,人死了也可以再活过来。

    无禅觉得很奇怪。

    无禅摸摸脑袋上的头发,叹一口气。

    又笑了。

    是了,无禅终于找到了吃饭的办法。

    搬两袋沙,一个铜板,从河沟里搬到河堤上,不过几十步的路程。

    这笔账很划算。

    无禅有的是力气,力气可以换铜板,铜板可是换饭吃,这笔账很好算。

    无禅笑得很开心。

    可是大伙儿都满头大汗愁眉苦脸,又哎哟哎哟似乎是在叹气,大伙儿都很忙,没有功夫儿搭理无禅。大伙儿好像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在只是好像。

    还有一根手指——

    那是一个坐着的人,坐在那里抽着一袋旱烟,时不时比划着叫上两声儿,声音粗嘎就像一只老鸭子。

    但他不叫老鸭子,别人叫他铁公鸡。

    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很是不明白,因此想要问问他。

    无禅走了过去。

    “搬十袋沙,给一个铜板,你干不干?”

    “干!”

    “搬二十袋沙,给一个铜板,你干不干?”

    “干!”

    “搬一百袋沙,给一个铜板,你干不干?”

    “干!”

    “不给钱!只管饭!你干不干!”

    “干!”

    “饭也不管!你干不干!”

    “干!”

    “算你有种!干干干干!这是哪里来的傻和尚!”

    “小僧无禅,请问施主——”

    无禅得偿所愿,终于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搬运工。

    一个苦力。

    无禅听错了,他不叫铁公鸡。

    他叫没道理。

五十七 活活死无赖

    夜,油灯。

    人,面摊。

    一个头发浓密的和尚说道:“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一个死去活来的无赖叫道:“上酒上酒!再来牛肉!”

    十几粗鲁汉子挤在一桌,边吃边喝,边笑边说。

    面摊老板苦笑着,忙和。

    这是一个奇怪的城镇,非但民风彪悍,而且鱼龙混杂。

    老汉见得多,得罪不起的。

    和气生财。

    就是了。

    “你要无禅请你,无禅请就是了。”那和尚一脸无知。

    “自是你请客,谁教你没接住我!”那无赖大吃大喝。

    和尚点点头,掏出一把铜板,低头看看:“想是够用的了。”

    无赖猛点头:“足够!足够!老头儿,再上三斤牛肉一坛好酒!”

    老汉用刀子切着牛肉,一下,一下,又一下,就像切在自己的心头——

    不管那倒霉和尚有多么奇怪,这个无赖始终是个无赖!给他来这里吃白食也不是,头一回了!

    欠着!他说。

    欠着!他说。

    欠着!他说。

    老汉切好牛肉,偷偷往上面吐了一口唾沫——

    笑呵呵端了上去。

    那无赖当仁不让,一筷夹去,恰好夹住那片牛肉!

    “香香香!好味道!和尚,再干!”

    和尚喝着面汤,面前一摞空碗。

    共计一十八个。

    一人赞道:“好和尚!好力气!好饭量!”

    一人笑道:“痛快!痛快!想来铁公鸡竟是赔了哈哈!”

    一人哈哈大笑:“早闻江湖藏龙卧虎,不想今rì终于见得!”

    无赖随之大笑:“英雄本无类,说来正是我哈哈哈哈!”

    一桌人齐齐厌恶地瞪他一眼,啐道:“你这无赖,又来胡说!”

    无赖就是无赖,大伙儿全都见过,龙jīng虎猛是有,说的自是无禅——

    无禅又失业了。

    因为众目睽睽之下铁公鸡一时过意不去,便在傍晚收工时,管了无禅一顿饭。

    或者说是,半顿饭。

    然后又掏了铜板,不得已送走无禅。

    确实没道理。

    好在无禅终于吃饱了。

    无赖哼道:“他是能吃,我是能喝,不服过来和我比,一人顶你十几个!”

    一众汉子全作不见,自顾说笑吃吃喝喝。

    “前rì我听人说,最近江湖上出一个人物儿,呃,是个和尚!”

    “不错!听闻那和尚刀枪不入又是力大如牛,一身功夫甚是了得!”

    “土匪?怎是土匪?”

    “兄弟你是不知道,那和尚不但做了土匪,更是个黑吃黑的恶匪,四下流窜作恶……”

    “喝酒!喝酒!管他甚么鸟和尚!”

    “你个死无赖!又干你甚事?闭上你的鸟嘴!”

    “莫理他莫理他,再说再说——”

    “正是恶人有恶报,那做了土匪的恶僧非但贪财好sè,更是杀人如麻,终有一rì……”

    “死了?”

    “死无全尸!报应,这是报应!”

    “喝酒!喝酒!管他甚么死和尚!”

    一人拍案而起,怒道:“你个无赖,怎地总来插嘴,这又是皮肉痒了么!”

    无赖举碗相邀,笑道:“不是江湖人,莫谈江湖事,还是喝酒!喝酒!”

    一人不屑笑道:“你个泼皮也谈江湖?哈哈,可笑可笑!”

    无赖一饮而尽,笑道:“你且笑,你且笑,江湖自有我一号!”

    “你是哪根葱?又是哪个蒜?不如说来听听,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哈哈!”一人讥笑道。

    “说出来怕是吓破你胆,我便是天下第二大英雄!”无赖哈哈大笑,一时得意非凡。

    一人叹道:“牛皮吹破天,怎不撒泡尿照照自家?”

    一人笑道:“不要脸的见过不少,却没见过你这般——”

    一人长叹道:“怎不说你是那燕悲歌燕大侠,做那天下第一大英雄!”

    一人大笑道:“燕大侠?哈哈!便给人家提鞋子你也不配!”

    无赖长长打一酒呃,面上已有七分醉意:“说来不巧,听好听好,某便是那——”

    燕赵,燕悲歌。

    语落,霎时一静。

    旋即一人笑道:“你若是燕悲歌,我便是燕悲歌他爹!哈哈我儿,快来认爹哈哈!”

    无赖扫过一眼,笑笑,道:“这话,过了。”

    那人忽地立起来:“怎地?怎地?你待如何哎哟喂!”

    稀里哗啦——

    却是无赖一把掀了桌!

    无赖拎着一物,冷笑道:“教你乱讲!桌子我掀了,你又待如何!”

    那人怔了怔,竟是坐了回去:“你有病罢?你自掀桌干我何事?快滚蛋,滚远些!”

    众人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无禅满身汁水狼藉。

    老汉垂泪,无语。

    无赖拎起酒坛猛灌一口,嘎嘎怪笑道:“和尚当土匪,英雄无赖做,哈哈,有的乐有的乐!”无禅摇头道:“施主,你这样做不好,你这样做是不对的,师父说过一粥一饭得来不易,不可……”无赖忽然指点大叫:“少来啰嗦!你就是那个土匪和尚!哼,当本英雄不知道么!你个臭和尚,给我从实招来!”

    众人闻言一惊,齐齐望去——

    无禅呆半响,挠头一乐:“是了。”

    众人惊呆。

    无赖厉声道:“好个jiān人!方才你怎不说!”

    无禅挠了挠头,又是一乐:“无禅也不知道,无禅要说甚么。”

    无赖冷笑道:“你是一个好土匪,是么?”

    无禅点头道:“是的。”

    无赖扭头儿笑道:“我说这假和尚是个好土匪,有人信么?”

    众人哄堂大笑。

    无赖一指自家,又笑道:“我说这死无赖是那燕悲歌,有人信么?”

    众人前仰后合。

    无赖又灌一口酒,摇摇晃晃拎着坛子笑道:“哈!我也不信!”

    说罢缓缓坐到地上。

    开始唱歌。

    一棍扫天下,双拳定江山,三坛酒去人不醉,四海我来放悲歌——

    问一声,人间可有不平事?说一句,世上兄弟何其多——

    砍不完的仇人头!喝不完的朋友酒!呵!呵!

    痛快痛快真痛快——

    有乐有乐真有乐——

    再来一坛酒,我喝喝喝喝。

    戛然而止,一人四脚朝天。

    鼾声大作。

    众人无不掩耳,面露痛苦之sè。

    这不是听了一首歌,这是做了一场噩梦。

    那粗厉嘶哑的声音啊,犹如一把挫刀,在耳朵里面一下一下地,挫。

    鬼哭?狼嚎?

    不过。

    当下几人忍无可忍,冲过去便是拳打脚踢!

    形如虐尸。

    那无赖只是不动,呼噜也听不见打了,趴在那里有若一摊烂泥。

    又若一条死狗。

    无禅呆呆地看着这一慕,想起似乎是从哪里见过。

    无禅还是冲了过去——

    活人又死。

    死过又活。

五十八 我是燕悲歌

    我是燕悲歌。

    是的,我是燕悲歌。

    姓燕,名赵,字悲歌。

    名震天下的英雄,四海为家的歌者,那便是我。

    吃白食的死无赖,吹牛皮的烂酒鬼,那也是我。

    也许有人会失望,但我还是燕悲歌。

    他们打我骂我欺我辱我,我是知道的。

    我不在乎,我已经醉了。

    那也无所谓,我是自找的。

    因为我怀念。

    我怀念泥土与灰尘的味道,我怀念血水与汗渍的味道。

    我怀念过往的岁月,我怀念从前的我。

    这是从前的我。

    一个死无赖,是的。

    人们知道的是,我是一个英雄,我是一个侠者,我是真龙教人堂堂主,我的兄弟很多很多。

    人们记住了我。

    人们不知道的是,我生在一个jì院里,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而从我生下来的那一刻,我的母亲便死了。听说,为了生我,我的母亲用尽了所有办法,包括药石,包括捶打,包括从高处往下跌落。她是一个好母亲,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她不yù使我看到这个世间的无情与肮脏,她不想让我承受与生俱来的卑贱与无奈。

    我知道,她是爱我的。

    可我,还是,卑贱肮脏地生下来了。

    又无奈地,更无情地,要了她的命。

    我本是一个错。

    可是错不在我。

    我只会呀呀地哭着,用无辜的眼睛,用无助的眼神,渴望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还有无比甘甜的nǎi水。

    我要活。

    我活下来了。

    这个世界是温暖而明亮的,血都是红的人都是好的心都是肉长的,所以我活下来了。我没有亲人,她们都是我的亲人,我没有母亲,她们都是我的母亲,她们搂我抱我喂我哄我,她们亲我疼我怜我爱我,我是知道的,我都还记得,我是幸福的,我是快乐的。

    这个世间是有情的,是有爱的。

    可是她们常常看着我,看着我流泪,为什么。

    我长大了,我看到了许多事情,我明白了许多事情。我看到,光明与黑暗本就一体共存,笑脸背后是辛酸的泪,我明白,好人坏人本就分无可分,只有就事论事分个对错!我爱,因我看到听到我知道,我恨,因我看到听到我明了!我无法忍受世间所有的不公,我无法忍受一切肮脏丑恶,我要将那抹煞抹煞全部抹煞!

    可我无力,无能为力。

    依稀记得,我挨过许多骂,更挨过许多打。

    而我似乎并没有改变,改变过什么。

    看起来我只是一个笑话。

    所以我选择堕落,我从此逐流随波。

    那时我的名字叫作狗儿。

    后来我的名字叫做疯狗。

    依稀记得我拜过很多的兄弟,依稀记得我认过很多个大哥,依稀记得每次打架我总是冲在最前面,将别人打得满地找牙痛不yù生。或者自己半死不活。打架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血会流的,牙会掉的,筋会断的骨会折的,是会死人的。我知道在我打别人的时候下手不是一般地狠,我知道所以别人打我的时候下手也不是一般地狠!浑似有血海深仇!从来都不共戴天!尽管彼此曾经称兄道弟把酒言欢,尽管大多互相也是并不识得。但我管不了那许多,因为我喜欢。

    我已爱上了那种感觉。

    我以为那就是快意恩仇,我以为那就是光辉岁月,我以为那就是江湖。

    再后来我的名字叫做狗哥。

    我的武功是一拳一拳打出来的,是生与死血与火磨砺淬炼出来的,我由一个泼皮无赖变作一个盖世英豪,笑傲江湖兄弟满天下,四海敬仰威震八方。

    可以说,我是一个奇迹。

    或者说,我是一个传说。

    但世上没有那许多的奇迹,而传说从来都是一个传说。

    因为我遇上了一个人,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他救了我的命,他给了我姓名,他给了我武功,他给了我权力,他给了我一切。否则,我早就死在仇家刀口之下。否则我早已尸骨全无,否则这世上没有燕赵燕悲歌。

    从来没有过。

    他让我叫他,龙大哥。

    是的,我唱歌很难听,我知道。

    因为我的喉咙被烧坏了,被酒烧坏了。

    酒不是一样好东西,可是我喜欢,我非常喜欢。

    况我天生五音不全,燕悲歌唱歌从来都没有好听过。

    可是我喜欢,我还是非常喜欢唱歌,我喜欢大声地歌唱着。

    一边唱着歌,一边喝着酒。

    一边杀着人。

    我并不喜欢杀人,可是我常常杀人。

    杀过很多很多。

    是真的。

    我从这里呆了十天,我从这里做了十天无赖。我发现,无论我再装再扮再拼命地演,我也演不像扮不成,再拼命也装不来了。已经失去的,再也找不见,我是燕悲歌,我只能怀念。怀念死去的兄弟,怀念过往的岁月。

    怀念那时的我。

    我为和尚而来——

    无禅,是了。

    “施主?施主?你又死掉了么?”和尚小心翼翼问着。

    有些想笑,还是憋着。

    半晌,和尚哭道:“又断气了又断气了!他死了呜呜——”

    他叫无禅,我早知道。

    他的师父是灵秀,灵秀是我最好的朋友。

    灵秀救过我的xìng命。灵秀救过我兄弟的xìng命。灵秀拯救过无数人的xìng命。

    比我杀过的人还要多。

    我真正佩服的人只有他,只有他一个。

    无禅,呵,他的徒弟么——

    无禅在哭,悲戚万分。

    忽见那死人翻身坐起,嘎嘎一乐:“我又活了!”

    无禅吃一惊,后又惊喜拍手道:“活了!活了!”那活人叹一口气,道:“我又死了。”说罢慢慢躺倒,直挺挺没了动静儿。

    无禅呆住了。

    无禅便是个傻的,给他这般死来死去折腾几回却也看出门道儿来了。无禅凑过去,看半晌,点头道:“是了,你是装死的!”那人一睁眼,笑道:“了不得,了不得!终于给你看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在夸无禅么?无禅挠头,只是傻乐。那人爬起身,来摸无禅的头:“小和尚,好玩么?”无禅垂了手,乖乖给他摸:“要死便死,说活就活,你是神仙,神通广大哈哈——”

    那人哈哈大笑:“我不是神仙,我是燕悲歌!”

    无禅看过一眼,点了点头:“是了。”无禅不识得他,无禅认识的人不多,无禅只看到他遍是血污的脸上一条长长疤痕斜过鼻梁,无禅忽然,平生第一次感觉到心里有些异样,那是一种紧紧的,十分古怪的感觉。

    无禅害怕了。

    他的身上有一种味道,酒、血、泪、笑与伤悲混合的味道,很浓烈。

    那人摸着无禅的头,微微一笑:“小无禅,你的头很痒,是么?”无禅连连点头,无禅已经很多天没有洗澡了,无禅不但头上很痒,而且身上很臭。那人笑道:“你请我吃饭喝酒,我给你洗澡剃头,怎样?”无禅大喜,正待说他一声好却见——

    黑黑短发簌簌而落,直如雨般迷了双眼!

    那人抚着无禅的头,笑道:“小和尚,大秃头哈哈哈!”

    无禅伸手一摸,头上空空如也!

    无禅张大嘴巴,心中惊骇无以复加:“他是怎生做到的?这,这人当真是一个,神仙!”那人手落,拍拍无禅肩膀,转过身:“走了,这便和我走!”无禅怔立原地。那人扭头儿一乐:“臭和尚,还不走?”

    “你会武功!”无禅忽然跳了起来!

    “我会。”那人一笑点头。

    “无禅要比武!无禅要比武!”无禅激动大叫!

    “酒足饭饱,先洗个澡。”那人连连摇头,自顾走开。

    无禅跟了上去,一时欢天喜地!他不但会武功,而且武功很高!这一招儿以手剃头无禅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定是一个大大的高手!而武功正是无禅最大的乐趣所在,无禅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哪怕无禅打不过他,无禅也要和他比一比,无禅胜了自是欢喜,无禅败了也很欢喜——

    走着!

    月已中天,那人在前。

    无禅只记得方才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如同天上的星!

    方才。

    老汉叹道:“客倌慢走,不送。”

    那人摇头笑笑:“结账。”

    老汉睁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结甚么?你?你又拿甚么来……”

    那人摸出一物,砰地一下扔在面板上:“棍来。”

    却见明明白白,是一大锭,黄金。

    老汉揉揉眼睛几疑做梦,颤声道:“你,你怎——”

    “棍来。”

    鸡子粗,三尺长,乌黑油亮一支哨棒。

    老汉哆哆嗦嗦道:“大爷留的抵物在这儿,可老汉,老汉找不开,实在……”

    那人笑着看看老汉,又看看无禅,拎着棍棒晃晃悠悠自顾走开——

    “欠着。”

五十九 隐形老大

    “哎呀!你身上好多伤疤,这可怪吓人的!”

    无禅大惊小怪嚷一嗓子,又指着自家光光的身子炫耀道:“无禅身上就没有,你看!”

    燕悲歌打个哈欠,懒洋洋指道:“我鸟上还有许多毛,你怎不说?”

    无禅看了看,叹一口气:“你胸口也有许多毛,无禅就没有,你看——”

    燕悲歌指指脸上,又指指臂上:“这里,这里,你看,你看!”

    这是为什么呢?无禅奇怪道。

    因为你是一条青龙,而我是一个鸟人,就是这样哈哈!燕悲歌笑道。

    无禅身上确是一根毛也没有,光洁溜溜就连一根汗毛也没有。

    头发刚刚也没了。

    就像一个外星人。

    而燕悲歌赤身**毛发丛生,更像一个原始人。

    雾气蒸腾,水波荡漾。

    这是澡堂子,两人在泡澡。

    无禅在身上搓了几把,抓下一手的泥水:“为什么我们一进来,那些人都跑出去了?”燕悲歌笑道:“人家那是嫌你臭,更嫌你脏哈哈!”无禅嘿嘿一乐,不好意思道:“还好有你,你不嫌无禅!”燕悲歌大笑道:“我比你更臭,我比你更脏,哈哈,哈哈!”好在还有一个池子,十几男人闻声齐齐看过去,神情厌恶万分。

    “看鸟!都给老子滚蛋!”燕悲歌猛然起身,大叫一声面sè凶狠!

    忍无可忍!

    一人大声道:“哪里来的鸟人?我呸!要滚你滚!”

    一人上前,扬起拳头:“有种再说!再说打烂你的鸟嘴!”

    一人大叫道:“哎哟!这不是那个死无赖么?哈哈!装甚么装!脱光衣服更像无赖哈哈!”

    燕悲歌冷冷道:“你等都听好,我是燕悲歌!”

    语声落处一拳落下,砰一声正中鼻梁——

    “打死你个死无赖!你也配是燕悲歌!”

    鼻血一滴,一滴,一滴一滴落入池子。燕悲歌叹一口气,目视那人道:“可惜,可惜!”

    那人扬拳笑道:“可惜甚么?可惜俺这拳头不够重么?”

    燕悲歌又坐回去,仰面朝天:“燕某只会杀人的拳,只可惜你捱不起。”

    那人回头看看,又哈哈大笑乐不可支。

    无禅点头道:“是的,他的武功很高,他是怕打坏了你!”

    众人暴笑,笑破肚皮。

    燕悲歌点了点头,注目而笑:“无禅,你的武功也很高,你也很是了不起。”比武!比武!无禅激动跳叫,池水欢快跃动。燕悲歌笑道:“比武不急,先说说你。”

    无禅在说,燕悲歌在听。说的很认真,听的很仔细。

    直至澡堂里再无旁人。

    水犹温,夜已深。

    燕悲歌笑道:“你说的,我都知道。”

    无禅挠头道:“是么?呵呵。”

    燕悲歌看过一眼,皱眉道:“你怎也不问上一句,我是从何而知?”

    无禅想了想,又奇怪道:“是了,你又怎知无禅……”

    燕悲歌摇头笑笑,又久久地望着眼前这个楞头楞脑的和尚,不再说话。

    过了许久。

    无禅只觉那双眸子越来越亮越来越亮,无禅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微秃的鬓与平凡的脸,看着他脸上的刀疤和皱纹……

    忽而低下头!

    无禅害羞了。

    燕悲歌微微一笑,柔声道:“无禅,以后你就叫我燕大哥,记住了。”无禅连连点头:“是了,燕大哥。”燕悲歌笑笑,又摸摸无禅的头:“你放心,但你燕大哥还有一口气在,天底下没人可以伤到你半分!”无禅重重点头,咧嘴笑道:“是!是!可是无禅不明白,谁又会伤到无禅,无禅是个好和尚,天底下也都是好人,师父说过……”

    他自一本正经啰里八嗦,燕悲歌却是越听越乐越看越喜,眼瞅着这个浓眉大眼jīngjīng神神的小和尚,一时喜上心头更是惬意。燕悲歌无儿无女兄弟无数,燕悲歌四海为家四十有余,小和尚于他正是一个小友一个孩子,爱乌及乌也好,相见投缘也罢,对自家这个傻乎乎的和尚小弟,燕大哥越瞅越是顺眼一时真正动了情……

    “无禅,你我结拜为兄弟,你看可好?”燕悲歌满脸是笑,认真说道。

    一时静寂,却见无禅愣在那里。

    再一时,燕悲歌拍着脑门儿恍然笑道:“原来如此!哈,想是你不知何为结拜兄弟,我告诉你,就是……”说着却见无禅忽然眼圈儿一红,竟已泪下!

    眼泪一滴,一滴,一滴一滴落入池子。

    “怎了?无禅,怎生哭了鼻子?”燕悲歌又惊又奇。无禅哭道:“无禅不好,无禅不好,无禅又忘了方殷大哥,无禅要去找他呜呜!”是了,是了,无禅不但早就忘记了方殷大哥,而且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可是无禅已经想起他来了,想必方殷大哥也是很想无禅罢,也许他还在等着无禅……

    呜呜呜呜……

    “方殷大哥?”燕悲歌眨眨眼睛,茫然道:“没听说过,又是哪个鸟人?”无禅一抹眼睛,大声道:“他不是鸟人,他是个好人,他是无禅的结拜大哥!”

    “说说?”

    “上清道士?”

    “也是洗澡?这可古怪得紧!”

    “果然是个鸟人,还是一只杂毛的!”

    燕悲歌摇头晃脑,一时大为不屑:“不过小孩子把戏,那个不作数!唔,你还是和燕大哥来结拜罢!”无禅呆了呆,又抹把脸:“好啊!”燕悲歌登时喜形于sè,哗啦直起身:“咱家粗人一个,也没那许多讲究,哈哈!小无禅,便今rì当此时,你再叫我一声燕大哥,大哥便认下你这个小兄弟哈哈!”

    见他乐得手舞足蹈,无禅也是欢喜不尽,正待叫上一句,忽觉又是不妥:“那,无禅的大哥,方殷大哥呢?”燕悲歌闻言蹙起眉头,不耐道:“管他作甚!干他屁事!”转念一想,也觉不妥:“罢了,那就算他一个!哼,给他当上燕某的小弟,却是抬举了那个臭小子!”话说出口,犹自悻悻,燕悲歌何许人也,又何时认个兄弟也这般婆婆妈妈,要知道旁人想认便是抬个金山银山燕悲歌也不会看他一眼,怎料得收个和尚小弟还要搭个杂毛儿,添头儿?要知道燕悲歌曾经出生入死过的结义兄弟早已不在人世,而燕悲歌英雄了得天下鲜有人能与其比肩,要知道燕悲歌四海之内皆兄弟,此时却没有一个真正的。

    结义兄弟。

    不料,无禅,还是,摇头:“不好,不好,方殷大哥喜欢当老大,让他做小弟会不高兴的!”燕悲歌闻言瞪大眼睛,嘴巴也是合不拢:“他还不高兴?难不成他当大哥我做小弟?”无禅点头,认真道:“是的。”

    是的?燕悲歌一时无语。

    无禅伸出手指,掰来掰去:“方殷大哥,你是二哥,无禅小弟,嗯,就是这样。”

    二哥?燕悲歌终于怔住。

    无名小卒?英雄人物?这个世界已翻覆,猴子也要骑老虎?丢死个人?丢不死人?好似小孩过家家,让人笑掉满口大牙!

    “罢了!”燕悲歌兴味索然:“无趣得紧,不拜了。”

    无禅挠了挠头,一时大觉可惜,有待再劝说几句,但见他四仰八叉泡在水池子里,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这是为什么呢?

六十 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在路上。

    一个老施主,背着一捆柴:“和尚小心,前头有大虫!”

    无禅奇怪道:“大虫?甚么是大虫?”

    前头个施主,提着一把锄:“和尚小心,前面有虎出没!”

    无禅恍然笑道:“是老虎!哈哈,无禅却没有见过!”

    又遇到一个小施主,骑着一头牛:“小心小心,那里有片林,林里有只大老虎!”

    无禅哈哈笑道:“好玩好玩,无禅要去看一看!”

    施主们都走了,他们走的时候看无禅的眼神都很奇怪。还是摇头叹气地走了。

    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摇头叹气,径直向前走去。

    落叶飘摇,青黄不接,长天一sè,碧空如洗。间或一两只鸟儿啾啾飞过头顶,为这寂寂秋rì添了一抹灵动的颜sè。自少不了草间鸣虫,伴着蝉声隐没,那是在咏叹生命短暂时光无情,吟唱着悲伤凄清的歌。

    草木枯荣,岁月变迁,谁也逃不过,谁也脱不得。问一声,生有何欢?当知终化泥土灰尘,世上哪有许多快乐。问一声,死又何憾?生当为人杰,死亦作鬼雄,世上是有许多快乐。时光时光匆匆流走,白云白云悠悠而过,每每得到了什么,常常失去了什么。莫愁,莫愁,看天看地花开叶落,是我,是我,一花一叶世界很多。那很美,很美,美地让我欢喜让我流泪,那很好,很好,好在天大地大而我幸是其间一个,小小过客。

    杳杳冥冥地非非是是天

    前方路多长前方路多远

    但行世间路一方自在天

    乾坤是朗朗我心亦坦荡

    ……

    谁在唱歌?

    无禅停住,愕然四顾——

    一棍扫他个天下双拳定谁家江山

    四海升平我独醉无人不识燕悲歌

    哈哈哈哈嘎嘎嘎嘎和尚和尚老虎来了

    ……

    无禅又惊又疑,一时瞪圆眼睛——

    但见四野茫茫更无一人,只有歌声隐约耳畔回响。

    粗厉又刺耳,听声音好似燕大叔,可是他人又在哪里呢?

    ——我是燕大叔,不是燕大哥。他是这样说给无禅的。他说他总不能与那个无名小辈平起平坐。所以他现在就是无禅的燕大叔了。

    那个无名小辈又是谁呢?

    无禅呆半晌,摇摇头,无奈又向前行。

    这都好几回了,许是听错了罢!无禅和尚想道。

    无禅很是想他。

    可是那一夜过后他便不辞而别,这是为什么呢?

    无禅想不明白。

    许是有事,先走了,在无禅睡觉的时候。无禅和尚想道。

    无禅一个人在路上,天光光,地光光,rì光光,头光光。

    天地间走着一个和尚。

    这一带地广林稀穷山恶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走上半天也看不到几个人。

    无禅的肚子又饿了。很饿。

    老虎的肚子也饿了。更饿。

    在寂静的山林之中,有一只凶恶的老虎。

    这是一只真正的,老!虎!

    它是这方天地中的,王!者!

    此时已经奄奄一息趴在那里,快要饿死了。

    毛皮依旧鲜艳,身形依旧伟硕,额头一个大大王字依旧那样昭然夺目!

    可是威风不再。

    这是为什么呢?老虎趴在树下叹一口气,说道。

    因为你是傻的。树上一只黑蝉,有气无力叹道。

    老虎怒了!我是山林的主人,我是百兽的王者,你怎敢如此说我!那蝉说道,这里不是你的世界,回去罢,回家去罢。老虎挺起胸膛,久久目视远方,我是一只有理想的老虎,我一定要尝尝人的味道,我要吃人的肉!我要喝人的血!良久,那蝉叹道,人们都知道你在林里候着,谁来肯来这里送死?老虎摇头,认真道,我相信,只要我一心坚守,一定会有人来的!那蝉低叫两声,似在沉重叹息,蝉之将死,其言也善,听我劝告快快回去,不然你会死在这里!说罢啪嗒掉在地上。

    死了。

    老虎看一眼,心有戚戚焉。

    这老蝉虽然聒噪,可它说的也在理,世上的人都很聪明,想必不会有傻瓜再主动过来送死了!不是没机会,是没把握住,如今一传十十传百,人人谈虎sè变望而却步,自己当真不能一味在这里死守了。所谓理想,不过笑谈,还是回到曾经傲啸四方威风八面的大山之中,继续做自己的百兽之王——

    罢了!老虎长叹一口气,心下蒙生退意。

    可是!可是!可是这样走岂不灰头土脸!岂不回去受那飞禽走兽耻笑!是谁拍着胸脯夸下海口?是谁信誓旦旦必定成功?又是谁有吃有喝耀武扬威犹自不足,硬要去吃那传说之中滋味鲜美的人肉!yù要回头,心又不甘,先莫说回去如何如何,便这些时rì饿着肚子满怀希望苦苦守候,一将放弃心血岂不付之东流!抱憾终生,抱撼终生啊!

    老虎并不想抱憾终生。

    因此转过念头还是趴在树下埋伏着。

    还在坚守,还是苦苦苦苦地等。

    望眼yù穿。

    终于,给他等来了一个人。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傻乎乎的人,一个满脸好奇的人。

    还是个光头。

    无禅听说过老虎,可是无禅没有见过老虎,因此无禅一定要来见识一下——

    无禅顺着大伙儿指明的方向,直直而去——

    林子,老虎,无禅来了哈哈——

    老虎!老虎!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在哪里——哪里——哪里——

    无禅大呼小叫,无禅左看右看——

    空空如也,只有草和树叶和树和土,林中并没有一只老虎——

    这是为什么呢?无禅自言自语,摸着光头,是了,想是老虎肚子饿了,回家吃饭去了。无禅叹一口气,脸上满是失望。看看四下,枝木稀疏,看看天上,rì头老高,无禅的肚子饿了,无禅也要吃饭,老虎去吃饭了,无禅又去哪里吃饭呢?无禅又叹一口气,忽见一小树上零零落落结着不少松子——

    这个可以吃,无禅开始吃,抓一个丢进嘴里,抓两个丢进嘴里,连壳一并咯吱咯吱大嚼,一时连抓带吃忙了个不亦乐乎。

    不远处,树后面,老虎蓄势待发!

    老虎只觉胸腔之内砰砰大跳心里欢喜得似要炸开,却不敢疏忽,一动不动,屏息凝神只待一击必中!这非但是一个活人,而且是一个傻子,果然天不负我,运气说来就来了!傻子傻子,松子是这等吃法儿么?便松鼠也不会这般连皮吃的,哈!也不怕崩掉了牙!不赖不赖,瞧他壮壮实实一身腱子肉,一动一动害本王口水流了又流,哈哈哈!这便上去大吃一顿,这便是传说中的人肉!等等等等,不可大意,莫一时疏发出动静儿将他吓跑,这般天赐良机怕是再没了下一回!据说现在世道变了,煮熟的鸭子也会飞,女人都不叫女人,叫母老虎来着!这是为什么呢?看看本王体形多么优美皮毛多么鲜亮,就是母老虎也没有……

    奇怪!这怎是个没毛儿的?

    老虎没有见过头上不长毛儿的人,正如无禅没有见过树下捉迷藏的老虎——

    没毛儿更好,省了功夫儿!

    老虎心说一句,却见那光头蹲在地上背对着自家咯吱咯吱犹自大嚼松子,肩膀耸动处,露出一个不知死活的光光后脑勺儿!

    老虎虎吼一声虎目圆睁虎虎生风,恶风起处,张牙舞爪直直飞扑过去——

    好教你知——

    本王在此!;

六十一 无禅打虎

    “罪过罪过,这是罪过啊阿弥陀佛,师父说过……”无禅一边念叨着一边捡了树下的松子吃,这是心疼这硬皮小果掉在地上浪费了。松仁白生生,嚼起来有一种淡淡的甜味,松壳黑乎乎,吃上去另有一种涩涩的木香。

    这很香啊,别有风味!

    无禅咯吱咯吱嚼着松子,蹲在地上东捡西捡。

    一个一个又一个。

    猛听“啊呜”一声,怪叫!

    无禅吃一惊,猛回头——

    一庞然大物风驰电掣般奔将过来,转眼近前霎时腾身而起,直直迎面一张血盆大口!

    无禅不及转念,已然侧过身子顺势一滚——

    “喀哧哧”一阵乱响,那物直直扑在松树上!

    无禅翻过身,再看半截断树歪倒于地,旁边趴着一个奇怪动物,两只眼睛瞪得比无禅还要大!

    双双愣了。

    片刻。

    无禅灰头土脸爬起来,手里仍自抓着几个松子:“你不用抢,给,给你吃好了。”

    这是无禅和老虎说的第一句话。

    老虎一时不明所以,加上刚刚扑空撞在树上又跌了一跤,脑子这会儿还有点儿迷糊……

    “哎呀这不是一只大猫么,啧啧,个头儿真大!”这是无禅和老虎说的第二句话,老虎还是听不懂,与无禅一样糊里糊涂。接下来便是真心赞美了,无禅连连打量,啧啧有声:“你这只大猫生得可是真好,花花绿绿的,大脑袋大眼睛大嘴巴,还有一条大尾巴,啧啧啧啧,你不是一个寻常的猫啊,历害!历害!”

    老虎有些头疼。

    作为一只老虎,生具黄白黑三sè,花是花了点儿,哪里又绿了?还有,还有,还有一条大尾巴?没尾巴那是老虎么?大尾巴那是狼,这叫这叫虎尾鞭你懂么!这家伙分明就是一个傻子,当然老虎还是听不懂他叽叽嘎嘎说的甚么废话,老虎已经缓过劲儿来了,一击不中,老虎更是已经恼羞成怒了,老虎又开始蓄势……

    “哎呀!”那没毛儿人一拍脑袋,忽然大嚷大叫:“无禅知道了!哈哈你不是猫!你就是那——老虎!”老虎自是老虎,老虎才不管他,老虎虎吼一声抖擞jīng神再次恶狠狠扑了过去,准备扑倒他咬断他的脖颈再给他来个开膛破肚,一下置他于死地——

    并痛啖其血肉!

    无禅侧身只一错步,老虎挟一股疾风忽忽掠过——

    无禅哈哈大笑:“你身法好快,可是你打不到无禅哎呀呀!”身子自是闪了过去,不料人家还有后手儿,是后尾,虎尾忽地扫将过来,“啪”一声正中无禅光头!老虎一招得势暗自欢喜,落地转身定睛望去——

    却见那人抬手摸摸脑袋,看着自家嘿嘿一乐!

    浑若无事。

    耻辱!这是耻辱!当真是不知死活!

    作为百兽之王,山木中的霸主,脸面要比肚皮还要重要!当知一只愤怒的老虎远远比一只饥饿的老虎更加可怕,何况此时这只饥饿的老虎已经被彻底激怒了!要知道老虎也是身怀绝技,虎扑!虎尾鞭!钢牙铁齿!还有虎掌,左右互搏!老虎登时勃然大怒,当下低吼声中人立而起,恶狠狠一巴掌扫了过去——

    “咦?”

    “哈!”

    “比武!比武!”无禅见状又惊又喜,当下不再闪避,抡了拳头挥着双臂嘿嘿嗬嗬与那会武功的老虎你来我往战作一团!

    “哈哈!好玩!”

    “哈哈!好玩!”

    “哈哈哈哈,好玩好玩!”

    半晌。

    老虎退避三丈呼呼大喘,用十分复杂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没毛儿的……

    怪物!

    掌也扫不动,爪也挠不破,一场打下来肩酸背痛腿脚儿也麻了……

    这不是怪物,又是甚么!

    “咦?你不打了么?无禅还没用力哈哈!”

    一人一虎对视。

    片刻,老虎蒙生退意。

    听好了,不是本王欺软怕硬临阵脱逃,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个没毛儿怪物,你看它皮糙肉厚生具牛熊之力,生吃松子儿都不带去皮儿的!而本王是一只聪明的老虎,懂计谋,知进退,是不会与它死缠烂打一味硬拼的!纯属瞎胡闹,这又不是来玩儿的,走了走了,散了散了,该回哪儿回哪儿该干嘛干嘛……

    哎!

    可恶!

    恼死!

    阿弥陀佛——

    无禅静静看着眼前这只哆哆嗦嗦战战兢兢的老虎,忽然双掌合什口诵一句佛号,面sè不忍目露慈悲之sè:“老虎老虎,你要吃无禅,无禅是知道的。你吃无禅是不对,可是肚子饿又不是你的错,无禅听说过佛祖以身饲虎的故事,是了,是了,无禅也当这样做。”说罢自行坐下,仰面躺倒,招了招手又紧紧闭上两眼,示意任其宰割。

    老虎茫然。茫然看着。

    自是不解。不解其意。

    莫非生了?生了急病?

    自动自觉?自发死了?

    半晌,无禅睁眼转头,一乐:“你放心,无禅不运功,你可以放心吃了。”

    说罢回头闭眼,复作死人一个。

    真的?可以?吃了么?

    老虎举旗不定,上前不敢,yù走不舍。

    一忍再忍,四爪扑朔,终于腹中的饥饿与嗜血的本能战胜了恐惧,老虎慢慢,慢慢,慢慢慢慢,无声无息走过——

    大好脖颈于前,钢牙铁齿在侧!

    谁死?谁活?

    天上不会掉馅饼,老虎还是很犹豫!听说,听说,人的血肉很鲜美,可人的心肝是黑的!人比狐狸还狡诈,人比豺狼更贪婪!莫看他手无寸铁,一样教你开膛破肚皮都剥落,莫看他面脸是笑貌似无害,一会儿叫你痛不yù生死都不知怎生死的!肥肉在口中,老虎害怕了,老虎下山要吃人只是为了克服长久以来心中的恐惧,老虎不能够任那无边的yīn影终rì笼罩在自己头顶,终rì挥之不去——

    话说,话说,有一种人叫做猎人,有一种客叫做食客!话说,话说,有一种肉叫做烤肉,有一种鞭叫作虎——不说,不说,老虎浑身是宝,鲜血染就皮毛!不说,不说,谁个才是老虎,吞下连肉带骨!不得不说,憨憨嬉时不知忧,转眼生生死双亲!那刀那剑那火那血那大笑着吃喝着自称英雄的人呐,那是仇恨,那是仇恨!

    咬啊!杀啊!又是为何而来!

    杀!杀!杀!

    老虎忽就红了眼,低低呜咽一声,终于奋起森森利齿交错犬牙——

    一口重重咬下!

六十二 前车后辙

    “哎呀!”

    无禅大叫一声挺身坐起,两眼圆睁忽地举起手臂!

    老虎登时猛吃一惊,又是一退三丈有余!

    果然!果然!

    我就说天底下没有一个好人,人世间哪有这般舍生取义的好事!这分明就是一个yīn谋,一个圈套一个陷阱!何其歹毒,险些中计!速离!速离此地!否则命也没了!老虎越想越怕越怕越惊一时慌了神,有心掉头逃跑却是哆哆嗦嗦趴在那里动也动不得!怎这般苦?怎这般苦!怕是怕是——

    吓破虎胆了。

    无禅一拍脑袋,歉然笑道:“是无禅不好,这下吓到你了罢?”

    说甚么!废话!

    无禅叹一口气,又道:“无禅刚刚想起来,无禅还要去找方殷大哥,所以无禅不能给你全都吃了!”说着右臂落下,平平伸出:“这样,给你一条胳膊吃罢。”又想了想,换作左臂:“吃这条罢还是,无禅惯使右拳,你吃左边这个!”

    说的甚么?还是废话!

    老虎听不懂,老虎还是听不懂,老虎实在想不通他一个人在那里自言自语比比划划做甚么,不过那也无所谓,老虎要走了,老虎这就要走了,老虎不准备再和这个出尔反而又yīn险毒辣的小人玩儿下去了,老虎有感觉,老虎有一种感觉,老虎再这样和他没完没了地玩儿下去会给他玩儿死的……

    转身之际忽然尾巴一紧,旋即屁股生疼!

    老虎大吃一惊,转头再看那没毛儿恶人生生拽住自家虎尾,死皮赖脸说着甚么!

    “别走别走!你吃你吃!”无禅认真说道。

    ——直直递过一只拳头。

    果然!果然!果然没安好心!果然原形毕露!果然这就动手了!老虎又惊又怕又疼又怒,一时也顾不得再作计较,嘶吼声中张了大嘴便是一口——

    重重咬了下去!

    “喀崩”一声响,四颗犬牙全没,两颗掉在地上,一颗崩飞出去,还有一颗……

    如中顽铁!

    怔住————傻了

    半晌,无禅歉然道:“无禅不是有心的,真的不是有心的。”

    是的,无禅不是有意的,给他咬到拳头,无禅并没有运功相抗。

    这也是一种本能。

    无禅伸手指点道:“再你咬!咬这里!无禅这里的肉应当软和一些!”

    老虎yù哭无泪。

    另一只牙齿在老虎肚里。

    虎失獠牙,这可怎么活?以后,以后,以后

    再也没有以后了。

    无禅却很诚恳,一心一意伸着胳膊给它去咬:“咬罢,吃罢,无禅保证这一次再不会硌掉你门牙了,你放心,无禅从不说谎,无禅是不会骗你的,师父说过无禅要做一个诚实的人,说过的话是一定要做到的,答应别人的事也是一定要办到的!”

    老虎万念俱灰。

    便就给他一拳打死,老虎也不愿再试一次了,老虎也不想再听这怪人啰七八嗦说甚么废话,当下身子伏低,将头深深埋进两只前爪里。

    “咦?你哭了么?老虎也会哭的么?”无禅好奇说一句,又道:“是了,虽然你是个老虎,可是无禅也不能失信于你,无禅是个好和尚,无禅也知道你肚子很饿,要说肚子饿了那可真是不好受,你哭了无禅心里也不好受,所以你还是还是吃无禅的肉罢,师父说过做事要有勇气有决心,一回不成二回三回……”

    老虎非但哭了,老虎死的心都有了。活着是一种受罪,死了是一种解脱,想必,想必,这是一场梦罢!老虎哭着想道,这是一场大梦,这是一场噩梦,这是一个魔鬼,这是一个恶魔,而我本不该来本不该来,又倒足八辈子霉才会碰上了你,活活饿得要死又给你整了个半死不活,牙齿落进嘴里,和血还得吞了,不管你是不是有心的,反正我不是有意的,我想死,我想死,现在我很烦你知道不知道,请你给我一个安安静静死去的机会,就别在里啰嗦啰嗦烦死烦死我……

    是梦总会醒,无禅走掉了。

    很快。

    对于老虎而言,那一刻却是无比漫长。

    之前是唠唠叨叨。老虎老虎种种,无禅无禅种种,师父师父种种,这样不对种种,那样不好种种,想想办法种种,不如吃草种种,老虎听也听不懂,老虎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那是想要骂人的冲动。之后又给他摸头摸尾搞东搞西,新奇观看赞美不已,并捧来一把松子放在面前,殷勤备至留恋万分,最后说了一句不知名的鸟话。

    走了。

    这是一种煎熬。

    而老虎只是忍受,老虎不想再与他扯上半点关系。

    老虎只想速速离开这个给自己留下无比惨痛记忆的喧嚣尘世,回到山中独自疗伤。

    终于他走了,梦也该醒了。

    老虎也要走了,永远不说再见。

    可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毛儿怪是走了,又来了一个长毛儿怪。

    那怪提着一根棍棒,那怪拎着一个坛子。

    那怪搂抱老虎,亲热道:“兄弟兄弟,喝酒喝酒!”

    那怪掰开老虎嘴巴看看,哈哈笑道:“不妨,不妨,还会长出来的,你还年轻哈哈!”

    那怪更加可怕,将老虎弱鸡土狗般地摆弄:“莫哭莫哭,你道你是吃亏,却是沾了便宜,若是换作旁人,哈!教你哭也哭不出!”

    那怪笑叹道:“你醉了。”

    是的,老虎是醉了,是给灌醉的。

    以至于回去以后,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也记不清那是说胡话还是,在唱歌——

    人是人中虎虎是虎中人

    虎胆何其大英雄有几多

    哭哭哭哭哭哭胡以四海放悲声

    笑笑笑笑笑笑生在世间找乐呵

    哈哈哈哈——

    曾几何时,王者回到山中,终是郁郁寡欢,愀然不乐。

    百兽问及,一概不说。

    这是一种耻辱,也是一种快乐。

    只因这是一种痛并快乐的经历,怀念并怀念着。

    是的,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是这样的。我是一只老虎,如果是我,我会将他们吃掉的,我会吃他们的肉,我会喝他们的血。但我知道,是他们放过了我。我本是怀了满腔仇恨而去,却发现,早已找不到那仇恨发泄的处所。我终于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若无杀生之念,怎有放生之德!我只是一只可怜的老虎,回来了,回来了,疲惫了身心,留下了失落。

    还有怀念。

    我并不恨他们,我怀念并怀念着,怀念那一个光亮的脑袋,那很亮,怀念那两只明亮的眼睛,那更亮。

    阿弥陀佛——

    无禅说道,老虎老虎,我会想你的。

六十三 皮肉生意

    前方一林,有名绿林。

    林畔一坡,有名黄坡。

    坡上一店,有名黑店。

    说是黑店就是黑店,白sè牌子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了——

    黑店。

    此黑店附近方圆百里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迷药暗香打闷棍,杀人越货卖包子——

    人肉包子。

    “包子出锅儿,皮儿大馅儿薄,快快来买,香得要命香死个人啦——”一妇人高马大面有横肉,正自坐在门口大声吆喝。左右四下并无一人,惟闻面香肉香阵阵。半晌,一矮瘦三角眼男人蹭将过去,皱着眉头道:“当家的,不如将这招牌拆了,你看明明白白写着黑店谁还敢进……”那妇人不待他说完,登时横眉立目断喝一声:“你懂个屁!给老娘闭上鸟儿嘴!”

    这,便是此处绿林黄坡,夫妻黑店二位掌柜兼伙计。

    男的名作老驴头儿,人送外号儿金枪不倒。女的名作小亲亲,人送外号儿浪里白条。当然这是昵称,枕边名号,此中乐趣不足为外人道也。眼看当家的翻了脸,老驴头儿果然改了称号:“小亲亲,莫生气,门口儿风凉,不如回屋里——”涎脸近前,猴急猴急,动手动脚,摸去摸西:“那个那个。”

    哪个?小亲亲明知故问,眉眼儿chūn意盎然,瞧上去竟也甚是受用。

    那个!老驴头儿急不可耐,登时心痒难搔,大吼一声便张手抱去!

    叭!叭!

    耳光。正反两记。

    老驴头儿当下滚倒在地,捂着脸撒泼打滚儿:“我不管!我不管!十天半月也没桩生意,还不让人,让人,不如死了得了啊啊!”小亲亲叹一口气,柔情可可道:“都五十好几的人了,又是大白天的,怎这般老不知羞,呸!”见她忽然软了口风儿,老驴头一时又心生希望,忽然跳将起来激动指点:“来客了来客了!快瞧!那边有人过来了!”便趁小亲亲惊喜回望之际,老驴头儿闪电般蹿将上去,一式“老树盘根”俯身便抄!

    叭叭!叭叭!

    又耳光。正反各两记。

    老驴头儿再次滚倒门前,哭天抢地大放悲声:“天呐,没法儿活了啊,rì子没法儿过了啊啊啊!”小亲亲瞟过一眼,啐道:“一招儿使了八百回,我呸!当我傻的么?”说罢叹了口气,又换了一张笑脸:“起来起来,老没正经我说给你,咱家挂这招牌,为的就是引来那所些自命英雄好汉的货sè,哈哈!这便叫做反其道而行之!”有道理,有道理,当家的果然有学问,可是老驴头不爱江山只爱美人,话说小亲亲这都好几天没给他亲……

    老驴头儿只不起来,坐在地上哭天抹泪,只求小亲亲一时心软便可遂了他的心意。小亲亲翘起兰花指,忽作娇羞状:“其实,其实人家也想,也想——”老驴头儿瞬间止了号哭,猛然跃起一招儿“饿狗抢屎”扑将上去:“亲,亲,我的亲!”眼见他如此深情爱慕如此锲而不舍,小亲亲终于接纳了他:“驴!驴!我的驴——”

    旋即二人搂抱一处,一个摸上两把,急急宽衣便待就地办理,一个掐了两记,半推半就累得娇喘细细,正是干柴逢了烈火,又似大雨降在旱地,门口儿风冷却是心头火热,便再回屋也是等个不及,等不及,是等不及,偏将chūn宫活活演,光天化rì又怎地,又怎地,又怎么地,白浪翻翻又滚滚,金枪威风又……

    无禅张着嘴巴,呆呆地望着眼前一幕。

    一时云里雾里。

    忽然一只土蛙一蹦一跳蹦跳过来,咕噜咕噜叫了两声儿,有如呕吐。

    无禅回过神儿来,大呼小叫着冲了过去:“别打别打!有话好说!师父说过打架是……”

    一声霹雳平地起,惊散两只野鸳鸯!

    老驴头儿跃跃yù试正待挺枪长驱直入,不料受此惊吓猛一啰嗦,竟就此泄了。小亲亲一把推开,飞快整了衣衫,挽鬓回眸一笑:“客倌,来——”却见是个和尚,灰扑扑一袭僧衣,平头正脸浓眉大眼,风风火火神情焦急:“二位施主好端端的打个甚架,你看,你看,你看这衣裳都扯破了,哎!这是真是!”

    但见一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一人却是面sè灰败坐倒在地。

    这不是打架又是,甚么?

    小亲亲一怔,老驴头儿一怔,随即互视一眼,一时各自会意。

    一个说的是:一身好肉。

    一个说的是:皮也好皮!

    “误会了,小师父,方才我俩做游戏,做游戏!”小亲亲亲热说道。

    “是做戏是做戏,逢场作戏,逢场作戏而已!”老驴头儿头头是道。

    “放屁!你跟谁个逢场作戏?看老娘打不死你!”小亲亲登时翻脸,柳眉倒竖扬起粉拳。

    “是放屁,娘子休怪,我是口误,一时糊涂一时糊涂!”老驴头儿连连告饶,起身作揖。

    小亲亲啐一口,扭头儿是甜笑:“小师父,快进屋,先喝口热水儿解解乏!”老驴头儿一般是笑,殷勤又和气:“小师父,请请请,我店便宜又实惠,保你省钱又满意!”无禅呆了呆,有待一般客套两句,一时又不知该说甚,忽然一抽鼻子,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又陶醉道:“好香!好香!这是甚么味道?”

    小亲亲看他一眼,笑得像一只开心的老虎:“这是包子。”

    老驴头儿看他一眼,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肉包子!”

    无禅左右看看,长长叹一口气:“无禅不吃肉,无禅也没有钱,可是无禅肚子饿了,无禅也不知道该当……”无禅肚子饿了,无禅饥肠辘辘,无禅好像是闻着味道找过来的,可是来了,无禅又能怎么样呢?有待开口讨要,却又不好意思,看着二位施主用亲切的热情的眼神看着无禅,无禅的脸又红了……

    二人对视一眼,自是心有灵犀。

    一个在说:过路客。

    一个在说:傻肥羊。

    开门做生意,阅人何其多!没错儿,没错儿,过路和尚,是个傻的!

    “小师父,这里吃饭不用钱。”

    “白吃!”

    “小师父,这里水也任你喝。”

    “白喝!”

    “小师父,我请你,当自家别客气……”

    “白玩儿!”

    “放你娘个,去!去和面,咱给小师父蒸上一屉大白馒头!”

    “加料的?”

    “快去!莫再啰嗦!”

    老驴头儿乖乖去了,留下一个如花似玉的小亲亲。小亲亲回眸一笑,风情万种:“小师父,奴家生得好看么?”无禅很一眼,点头道:“好看。”语声朗朗,诚恳无比,无禅眼中的人物没有美丑之分,无禅的的确确不是在拍马屁。小亲亲登时喜上眉梢咯咯笑道:“小师父真个好眼力,请请请,快进屋!”

    无禅进屋。

    屋里三五桌,七八凳,一应碗筷什物俱全,墙角两溜儿酒坛子。

    二人就座,小亲亲倒一碗白水,热情道:“喝水喝水,小师父想是渴了!”

    无禅一饮而尽。

    小亲亲又倒一碗,无禅咕咚咕咚喝掉,一抹嘴巴:“多谢女施主,无禅这便走了。”说罢起身,便待出门。小亲亲一把拽住,皱了眉头:“还没吃饭,怎生就走?”无禅呵呵笑道:“无禅知道,你这是做生意,可是无禅身上没有钱,无禅不能白吃你的饭,是这样,走了。”小亲亲连连摇头,小亲亲一意挽留,小亲亲是不会让他走的,小亲亲还没给他吃那加了料的大白馒头……

    “好教小师父知道,我夫妻是附近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心人,且是一心向佛,专有免费吃食供奉你这般出家之人,这是做善事,这是积大德阿弥陀佛——”小亲亲果然有学问,三两句话便将这傻和尚唬地一愣一愣的,无禅闻言喜道:“是么?是么?”小亲亲点点头,又拉他坐下:“是是是,没有错,小师父吃上一顿斋饭,正是积我天大功德!”

    “哈哈,是了,施主好人,阿弥陀佛——”

    二人,均是,眉开眼笑。

    过不多时。

    屋里白雾升腾,恍若仙境!

    一屉大白馒头,又香又热!

    无禅大口大口,大口吃着,乐得嘴都歪了:“哈哈哈哈,好吃好吃!”直如风卷残云,直有吞天之势!无禅吃着,吃着吃着,犹不忘二位施主大恩大德:“好人好人,多谢多谢,无禅是个大肚汉,一下吃了这许多,哈——哈哈——”

    二人双双退后,一时双双悚然。

    角落。

    “多少?”

    “十八个!”

    “怎,怎,怎还不倒!”

    “怪事怪事!我明明加了,很多很多!”

    “还在吃,莫不是?药过期了?”

    “那,那,岂不赔了!”

    “多少了?”

    “快,要,没了。”

    一屉吃完,整整二十六个!

    二人面面相觑,一时各自惊骇。

    无禅摸摸肚皮,长长打个饱隔:“呵呵,这馒头味道有些怪,不过还是很好吃,吃,吃……”蓦然天旋地转两眼昏花,眼前五光十sè辉煌灿烂,这感觉无禅竟是从未有过,旋即眼皮一落黑暗袭来,摇摇yù坠之时似是耳中听得——

    倒也!倒也!

六十四 流泪的人

    老驴头儿手拎大号儿菜刀,小亲亲手持剔骨尖刀。

    二人对视一眼,双双以为见鬼。

    ——无禅直挺挺躺在案板上。

    这不可能!你再试试!

    一刀砍去,夺夺有声!

    而皮肉完好无损,刃口落处只金光一闪即逝。

    神仙?妖怪?外星来的?两个人傻掉了。

    小亲亲用刀猛扎一下,又看了看,终于叹道:“金刚不坏身。”老驴头儿猛一啰嗦,汗又出来了:“金刚不坏功?莫非他是——”

    二人对视一眼,齐齐骇然叫道:“南山禅宗!”

    是的,南山禅宗,正是南山禅宗。普天之下佛门众多寺庙无数,修习这金功不坏功的武僧也是寻常可见。可是年纪轻轻就修到这一地步的和尚,只能出自大名鼎鼎的千年古刹,南山禅宗。外物不侵,金身得立,这分明已是登堂入室小乘之境!不说不说,在场两人早年均是江洋大盗,一朝携手退出江湖,隐姓埋名开了这小小黑店,武功那是荒废多年,但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

    “哑僧!”

    二人又是齐齐大叫一声,再看双双脸上变了颜sè!

    “当家的!”老驴头儿惶然一声:“快说!拿他怎办?”小亲亲两手颤抖,一时刀也拿不稳了:“那还用说!快快抬出去,莫等他醒了!”老驴头儿长出一口气,抬手擦把冷汗:“好在砍他不动,大祸幸未铸成,且莫惊慌,药xìng刚刚发作!”小亲亲拍拍胸口,却也松了口气:“一朝给蛇咬,十年怕井绳,说来当年的哑僧定海,那可是啊呀我地娘!”

    便此时无禅挺身坐起,两眼圆睁直如诈尸一般:“咦?这是哪里?”

    二人直勾勾瞅过去,哆哆嗦嗦噤若寒蝉!

    无禅张着嘴巴左右看看,一脸茫然道:“这是哪里?无禅怎生躺在这里?奇怪奇怪,无禅是从来不会躺着睡觉的,当真奇怪!”小亲亲当先缓过神儿来,飞快将刀藏在背后:“小师父是睡下了,我二人便将小师父抬到这里呃,休息休息!”老驴头儿随之掖了菜刀,强笑道:“是是是,正是如此!想是小师父赶路太累了,因此……”

    无禅听着连连点头,不过心里还是很奇怪!无禅当真从来都是坐着睡觉的,又是大白天,这般光景儿无禅还是头一回,奇怪奇怪,这是为什么呢?无禅想不明白,无禅发现脑袋还是昏昏沉沉心里有点儿迷糊,无禅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奇怪奇怪,这是为什么呢?无禅想得头都大了,还是迷迷糊糊半点儿也搞不清楚……

    但见那两个好心施主满脸是笑异口同声,不多时无禅便完完全全相信了他们所说的话。无禅遂不上心,拍拍脑袋,道:“怪味道!怪味道!这是甚么怪味道?”说着猛抽鼻子,四下看去——

    有米有面有粮,米味儿面味儿霉味儿,四下黑乎乎既cháo且冷,另有一种刺鼻的独特气味儿!无禅茫然不解,无禅只觉心头烦恶,这种味道无禅好似也没有闻过,话说今天真是奇怪,无禅碰到了很多很多奇怪的事情,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无禅忽然害怕忽然想逃忽然想要流泪,这是……

    这是血腥之气,无禅不知道的。

    无禅指道:“那是甚么?”

    那里几支竹竿,挂了几张白惨惨的物什,无风,平展展垂在那里一动不动。

    “好教小师父知道,那是屉布!”小亲亲甜甜笑道。

    “不错!屉布!蒸馒头蒸包子用的!”老驴头儿重重点头。

    是了,是了,无禅一笑,恍然点头。

    竟也不觉,已是,泪流!

    山坡上,店门口。

    “小师父,慢走——”

    “小师父,一路顺风——”

    二人喊着叫着挥着手,一个笑得亲又亲,一个点头再点头,脸上都是恋恋不舍的挽留。无禅再回头,躬身又施礼:“多谢二位施主,多谢多谢,好人好人阿弥陀佛——”世上好人太多太多,千恩万谢亦不为过,是的,无禅吃了他们的饭,无禅喝了他们的水,他们大方又客气,他们殷勤又周到,而无禅无以为报,无禅是感恩戴德。无禅走了,无禅还是走了,无禅并不想在这个地方多留片刻,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无禅却也不知奇怪为何,无禅只知道呆在这里浑身不自在,心里总是有些,怪怪的。

    这是为什么呢?

    淡淡背影依稀,直到那一抹光亮消失不见。

    “可惜可惜!一身好肉!”

    “可惜可惜,皮也好皮。”

    二人叹着气回到店里,相对而坐,一时无语。

    半晌,老驴头儿冷笑道:“管他甚么南山禅宗,哼!若是依我,便将他再迷翻了剁为肉泥,反正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小亲亲啐道:“人家这都走了,你倒能耐大了,我呸!谁个刚刚吓得险些尿了裤子!”老驴头儿讨好笑笑,又哼道:“我瞧那金刚不坏功也是不过如此,哼,破之甚易,甚易!”

    “怎地?”

    “眼耳鼻舌,无不可入!哼哼,管教他又聋又哑又瞎,更将那肝肠都给他勾出来!”老驴头儿两手比划着,狞笑道。小亲亲又啐一口,似笑非笑:“你个歹毒的驴玩意儿,怎不说将那物儿给他切下来,泡你那坛三鞭酒?”三鞭酒,牛羊狗,小亲亲不提这茬儿还好,一说起来老驴头儿又是起了sè心蠢蠢yù动……

    “亲!”

    “驴!”

    “我要——”

    “不要嘛——”

    “要嘛要嘛我要嘛!”“不要不要不要嘛!”“到底要是不要啊?”“不要就是想要嘛!”“想要你就直说嘛!”“直说人家害臊嘛!”“亲亲我的亲亲啊!”“肉麻肉麻肉麻嘛!”“肉麻你不爱听嘛!”“快点儿快点儿快点儿啊!”“咱先回屋儿上床啊!”“用这桌子也一样嘛!”“你就不怕有人来啊!”“刚走一个谁还来嘛!”“亲啊亲啊我的亲啊!”“驴嘛驴嘛你是驴嘛!”

    ……

    这一回叫做:倒霉和尚撞破好事,苦命鸳鸯二度花开。

    且不说金枪不倒这番要如何大战那浪里白条,单说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世间之事也是无巧不巧,说是这黑店十天半月不见个人,不成想前脚儿和尚刚送走,未料得后脚儿客人又进来——

    “店家!”一人旁若无人大步而入:“一屉包子,两坛好酒,快快上来!”

    其声粗厉嘶哑,有若锯挫铁石!

    可怜老驴头儿正是箭在弦上,冷不防受此惊吓,竟又就此~

    “恁个没用!”小亲亲一把推开,满脸都是不高兴!

    这情形换谁心情也是大不好了,老驴头儿大叫一声提了裤子就蹿了上去:“你这厮!没瞧见哎哟喂——”小亲亲一脚揣开,恶声恶气道:“去和面!蒸包子!加猛料!”老驴头儿无奈看过一眼,爬将起来悻悻而去。小亲亲搔首弄姿,又回眸甜笑:“客倌,外头包子凉了,且喝上杯酒,奴家给你上百年好酒!”

    那人背身而坐,闻声嘎嘎笑道:“甚好!甚好!哈哈!”

    不一时酒上来,那人自顾喝酒。

    连喝一十八碗。

    一口就干。

    小亲亲初时给他倒了几碗,一边偷偷打量……

    又慢慢溜了进去。

    少顷,包子上来,又白又香热气腾腾。

    皮儿薄!馅儿大!

    “爷台慢用,爷台慢用。”二人点头哈腰满脸是笑齐齐伺候着。

    齐齐哆嗦着。

    齐齐看着桌上一支黑sè棍棒。

    那人咬一口,摇摇头,又咬一口,叹口气。看上去似乎不大满意。

    二人互视一眼,面sè已然大变!

    一时静了。

    半晌。

    那人叹道:“**酒迷不了魂,人肉包不加人肉,正经生意不正经做,大好肥羊却又放走,这——”说着侧过身,直直望向两人:“敢问二位一句,你家这黑店是怎么开的?”目光如炬,威势咄咄,二人畏畏缩缩,竟不敢与他眼神相对,只一人看到微秃的鬓下宽广的额头,只一人看到鼻上横亘的长长刀疤——

    “扑通!”

    一声响过,二人齐齐跪倒在地!

    小亲亲霎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燕大爷高抬贵手,饶命,饶命啊——”

    老驴头儿也是老泪纵横连连磕头:“还请燕大爷大发慈悲,俺两口子向来安份守己都是好人,好人啊——”

    那人哈哈一笑,抓过酒坛子猛灌两口:“呵!好人!”

    扑一声闷响,好人之一登时脑浆迸裂,缓缓委倒于地,再无声息。

    “啊——”

    另一好人心胆俱裂尖声长叫,胖胖的脸上犹自溅着星星点点红白之物!

    那人拍案而起,提棍大笑而去:“好教你家知道,某正是燕赵,燕悲歌!”

    笑声未落,竟自走了。

    小亲亲惊恐地瞪着两只大眼睛,久久地望着空荡荡的门口——

    忘了再哭。

    果然是他!

    怎又?

    小亲亲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看向一旁,老驴头儿横尸当场是死地不能再死了,颤抖着手一摸脸上,摸到一手粘乎乎白花花的脑浆,左右更无一人,四下死寂死寂,只有风,风吹得门咯吱咯吱轻声地响——

    这是做梦了么,这分明不是做梦,小亲亲有些想哭,想哭却也哭不出,一时不知该说命苦还是庆幸——

    传言是对的。

    燕悲歌从来不碰女人,燕悲歌也从来不杀女人。

    小亲亲长长呼一口气,慢慢慢慢爬了起来。

    这自是一种不幸,所幸好歹留下一命!好死不如赖活着,老驴头儿说没,就没了。

    小亲亲自也不会殉情……

    天杀的燕悲歌!

    “小亲亲,小亲亲,亲亲小亲亲——”

    忽而声起,微微飘荡,有若嘻笑,更似幽灵!小亲亲悚然一惊,猛然抬头——

    却见屋顶不知何时趴了一只,灰sè大壁虎!

    样的人!

    那人四肢颀长,那人细眉淡眼,那人嘻嘻笑着露出一口细白牙齿:“好教你家知道,我叫阿乌,飞镖阿乌。”阿乌?怪人怪名!未料还有帮手,终是在劫难逃!小亲亲猛一激灵当即飞身而退,胖大身形竟也灵活迅速!上前方嗖一声响过,余光落处正是雪亮一支钢镖!小亲亲半空一扭身形侧过,那镖嗖将贴着脖子直直shè了过去:“好险!好险!还好有个功夫底子,这怪人——”

    只在转念之间,耳畔风声又起,不想那阿乌身法已是快极,身子竟随着手中发出钢镖掠了过去!而此时小亲亲的眼神还落在那一支钢镖上:“啊——”便只能惊叫着,眼睁睁看着,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抄过钢镖,又温柔地刺入自家咽喉:“呜。”

    甫起尖叫,便即失声!

    果然阿乌。

    人比镖快,飞镖阿乌。

    光天化rì之下,绿林黄坡之上,熊熊燃起一场大火!浓烟滚滚,草木哔剥,红红的肆虐的火蛇将这小小的黑店吞噬,还世间与清白,燃尽一切肮脏丑恶!是与非,对与错,俱在眼前,不得不说。有道是天道昭昭报应不爽,溺人于水深,必将身焚于火热!烧烧烧,没没没,化灰化烬化黑黑尘烟,只余一角白sè物事于灰烬中无声流泪,颤抖蜷缩——

    好教无禅知道,那不是屉布,那是人皮!

    流泪的,人皮。

六十五 逆旅

    是的,我是燕悲歌。

    我跟在小和尚后面,让他一个人走着,走着,走自己的路。

    一路伴着我的歌。

    我知道,我唱歌很难听,可是我喜欢,所以我唱着。

    正如我喜欢这个和尚,所以我跟着他。

    我是越来越喜欢他了!

    这是一个有趣的和尚。

    燕悲歌平生有三大好:一为喝酒,二是唱歌,三,找乐儿。

    兄弟是我所好,可那强求不得。

    我不喜欢杀人,杀人并不使我快乐。

    尽管我常常杀人。

    杀人是很忙的。

    忙里偷闲,我在找乐儿。

    这是一个有趣的和尚,真的真的很有趣。

    他总是傻乎乎地回头看——

    他看不见我。

    正如我看不见阿乌。

    阿乌是一个无趣的人,虽然他总是以为自己很有趣。

    阿乌是很烦人的。

    先不说阿乌,先说小和尚。

    小和尚真的真的很有趣,乐乐呵呵行天下,迷迷糊糊走四方,这不是很有趣么?白rì行路晚上坐,天当被来地当床,这不是很有趣么?饿了拔草便吃,渴了见水就喝,吃松子都是带壳儿嚼的,这不是很有趣么?他以为天底下都是好人,他以为人人对他都是好的,这不是很有趣么?

    其实那些也都无趣得紧,真正有趣的是他经常自言自语自说自话。

    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阿乌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阿乌说,因为他屁也不懂。

    你看,阿乌就是一个无趣的人。

    阿乌,你总是跟着我,这是为什么呢?

    阿乌说,因为你毛也不懂。

    你看,阿乌是一个多么无趣的人。

    阿乌是很烦人的!

    可是我甩不掉他,哪怕我是燕悲歌我也甩不掉他,阿乌人比镖快,阿乌尤擅追踪隐匿之术,可能天底下没人能够甩得掉他。阿乌的轻功是很好的。

    是这样么?阿乌。

    阿乌哭着说,阿乌喜欢的那些女人,一下子就能把阿乌甩了啊呜!

    你看,阿乌不但无趣得紧,做人也是很可怜的。

    阿乌,你也老大不小了,快去找个女人成个家,也省得天天跟着我烦我了!

    阿乌不见了。

    每次我提起这个话题,阿乌就会一下子不见了。

    这是我甩掉他的唯一办法。

    大伙儿知道的是,燕悲歌独来独往双拳一棍纵横天下,大伙儿不知道的是,有燕悲歌的地方就有阿乌,阿乌是燕悲歌的影子。

    是他自己说的。我又不是没有影子。

    其实阿乌是很管用的,比如那天那种情况,阿乌就管上用了。我真的是从来不碰女人的。何况打杀。但她该杀!

    所以又有阿乌,阿乌是我的补丁。

    这也是他自己说的。

    他是无趣,随便他说去罢,我还是说有趣的小和尚。

    阿乌说,他去yīn山了。

    我是甩不掉阿乌。

    yīn山有七鬼,是这样么?阿乌。

    吊死鬼食尸鬼无头鬼长舌鬼青面鬼獠牙鬼无常鬼,七鬼。

    好了我知道了。

    他们名字分别是赵某钱某孙某李某周某吴某郑某,七鬼。

    好了我知道了。

    使的武器分别是——

    七种武器?好了我知道了!

    他们的品xìng弱点以及生活习惯等等分别是……

    对了我忘了说,阿乌记xìng也是很好的。而且阿乌是负责教中情报这一方面的。一把手。

    如果没有阿乌,我早就累死了。

    阿乌还是管点儿用的。

    这是我说的。

    他又要去当好土匪了是么,阿乌?

    你又要去栽赃陷害了是么,老大?

    阿乌终于说了一句有趣的话。

    我会去杀了他们,然后将这笔恶账推给无知又善良的小和尚,这很有趣哈哈!

    我乐此不疲。

    然后小和尚有一天会瞪着两只大眼问我,这是为什么呢?

    我必然故作高深一本正经地反问他,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哈哈!哈哈!

    阿乌,你也要去么?

    是的,里面有六个女鬼。

    ……

    我不相信,阿乌有时候是会假装有趣的。

    还有一个半男半女鬼。阿乌故作高深一本正经地说。

    随便他说去罢,反正他是一个无趣的人,我是不会相信他的。

    阿乌,这回你上罢,我暗中保护你。我假意说。

    阿乌竟然激动地哭了!

    阿乌早就想这样做了。

    阿乌哭着说,老大,我知道你是在骗阿乌,可阿乌还是很开心!

    果然是个无趣的人,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就没乐儿了!

    阿乌,我们去找乐儿罢!

    阿乌又不见了。

    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许他就在不远处跟着我,看着我,默默陪伴着我。

    其实阿乌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在许多事情上我都比不过他。

    比如玩儿鸟。

    那边一只白肚皮黑燕子扑楞楞飞上天,唧唧叫着欢快地飞走了。

    那是他的鸟。

    我时常会看到他在偷偷摸摸鼓捣他的鸟,神情很是投入的样子。

    我知道,阿乌那是在靠它。

    传递消息。

    阿乌的来历我也不知道,我问阿乌阿乌从来也不说。正如我的来历阿乌也不大知道,以前我的许多事我也很少说。每个人心中都有每个人的苦衷与隐痛,有些不必要的消息还是少去传递,尽量不说。长舌头,大嘴巴,人前背后说闲话,那是世上最无趣的事情。

    我是很忙的,教中有许我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我忙里偷闲跟着小和尚只了为了找乐儿。但我终归不能一直这样跟着他的,也许明天我就要离开小和尚了。其实我也是不放心他,像他这样一个和尚来到世间,就像一只绵羊落在狼群里。其实他是很危险的。哪怕他的武功还算可以。但我会照看着他,因为他是灵秀的徒弟。

    何况他很傻很天真,很有趣。

    阿乌,阿乌,有教主的消息么?

    阿乌说,还没有。

    只有一种情况阿乌不会跟着我,那就是我和龙大哥在一起的时候。

    那好,那我们接着去找乐子罢,阿乌。

    于是我们去了yīn山。

    见鬼去了。

    当我离开小和尚的时候,我会叫阿乌跟着他。

    我不放心。

    而阿乌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阿乌办事我放心。

    所以小和尚是安全的,谁也不必为他担心。

    我愿意让他睁大眼睛去看看这个世界,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我不会过多地去打扰他,去指指点点教这说那,一个人按照另一个人的意愿活着,那是这个世上最最无趣的一件事情。

    路就在他脚下,他会自己走的。

    他真的会。

    我看着小和尚,就像看着当年的我,我看着阿乌,也像看着当年的我。

    尽管我与他们一点也不像。

    他们都还年轻。

    而我只有怀念。

    其我也不老,是这样么?阿乌。

    阿乌?

    阿乌飞上一棵高高的树,啊呜啊呜落在枝头就像一只大乌鸦。

    去掏鸟蛋。

    看来我还是老了。

    看那四野苍茫,看那万木萧瑟,看那白云苍狗变幻生灭,看那落rì余辉洒满人间。

    我知道,我怀念的是逝去的岁月。

    与那早已淡忘的从前——

    我是燕悲歌。

    我是一个过客。

    我醉着喝酒我笑着流泪我大声唱歌。

    总希望留下什么。

    我有一个大志向。

    说出来笑掉自己大牙。

    因此我不说。

    等到老得没牙的时候,再说。

    哈哈!

    我想那时我是笑着的。

    笑得像一首——

    老歌。

告一段落

    告一段落。

    存稿没了,没的发了。

    是因为在鼓捣另一本书,多是神仙妖怪,飞天入地啥的,说来轻松一些。

    换换脑子,感觉不错。

    因此这边放一放,暂不更了。

    当然很快回来,这书是会很长,想一想,几百万字少不了的。

    至此不过开篇,仍然只是铺垫,要说的话太多,一时半会儿且是啰嗦不完的。

    这是一个梦,是一个长长的梦。

    我以为,想要盖高楼,地基大处打。我以为,想要多放水,坑得深里挖。

    正如一个窄小的花盆里面长不出参天巨木,正如要在广阔的疆场里面去驰骋千军万马。

    要问我心有多大,天大地大容不下!

    当然这是吹牛皮,说来也是个笑话,嘴比天大,脸往哪儿搁?

    不过确实也没地儿搁了,若以成败论英雄,这本书到目前为止算是,狗熊了。

    用大伙儿的话来说那就是,各种名义上的惨不忍睹,没有太监已经算是一个奇迹了。

    相当jīng辟。

    还是那句话,写出来,当然希望有人看,是更多,更多的人看。

    可是依然,观者寥寥。

    那也没什么,我根本就不在乎,原本就是写着玩儿的,又不指望写本书如何如何,那些功成名就发大财种种,视之不过浮云。

    说过,我是一个虚伪的人。

    一个俗人。

    那也没什么,至少,写到目前为止,是有许多收获。

    只说两点,捡主要的说。

    其一,心态放平了。你是以为如何如何,也不过是自以为,井底之蛙,不过。所有的一切都很正常,得到的只是应该得到的结果,没有什么,是这样的。但写,使我快乐,那么写下去就是,又何必计较牢sāo太多?是这样的,一个人,贵在自知,当真正看清自己的时候才能放平心态,那是一种最大的收获。

    其二,文笔进步了。无论如何,至少自己是这样认为,这令人欢喜。回头再看早先的文字,发现不足的地方太多太多,而那时,却是自家以为如何如何。改了几回,也不如何。而之所以能够放平心态,也是正因如此。是这样,原本我以为自个儿是一个大文豪,可以写出传世大作,千古流芳的那一种。现在我发现,我不是,根本就不是,那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说出来就会笑掉别人大牙,实在是可笑,可悲,可怜又可耻!

    呃,是这样,现在我以为,自个儿是一个超级大文豪,可以写出传世经典,万古留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那一个!

    真的。

    我是喜欢胡说八道,说着说着就又胡说八道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那本就是内心真正的想法,是真的。

    似乎,长久以来,总是在坚守着内心之中一种东西,尽管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是说不清,是道不明。

    我有一个大志向,说出来笑掉自己大牙!

    因此我不说,是不敢说,等到老得没牙可掉的时候,再说。

    这里说的是心路历程,不过几句真心话,无关成败得失,以为来rì印记。

    过好生命中的每一天,走好自己脚下的路,勇敢地,努力着,去实现心中的理想。

    就好,就很好。

    这很快乐!真的真的!

    我是一个文人呐,哈哈!一个也好半个也好,勉强也罢穷酸也罢,是很快乐啊很快乐,哈哈哈哈!一个文人最大的乐趣就在于,可以一个人,创造出一个世界,天地万物众生百态,尽在手中一笔!哈!牛牛牛!又怎能不牛!这不是神嘛,主啊!哈哈哈!尽管那是虚幻,一般动人心扉,当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案之前,吐露心声,拨动心弦,得到的却是万千人的共鸣,哪怕一丝一毫会心的笑,岂不也是美哉快哉!

    个中乐趣,无与伦比!

    因而我要写,快乐,应是写作真正的源泉。

    说到这里,可以解释一下,希声这个名字的,由来。

    话说,这本书本想叫做,红尘。

    但写了几十万字,上传时候才发现书名被占了,只得改作,希声。

    也好,红尘,说的是喧嚣的尘世,世外山海风物种种,在这里并不能够完全囊括其中。

    而之所以叫作希声,也是忽然间,脑袋里面蹦出来的一个词,两个字。

    希声,奇异的音响,极微细的声音。

    老子说,大器晚成,大音希声。

    后有释义,最大最美的声音乃是无声之音,即达到极致的东西是不可捉摸的。

    和那无关,这是一本武侠,是一本书。也有关系,这不是一本武侠,这是一本书。而一本书,说到底也不过是文字的堆积,成词,成句,成章成节乃至成文,由始至终。所以,这里的希声说的是,文字之美。这是我深爱着的,这是我要颂扬的,这是伴随我们成长又给我们快乐梦想的文字,一般美妙无与伦比,使我时常引以为豪,是傲,骄傲的傲!

    它是无声,寂寂无声,但若说高山流水,但若说山呼海啸,但若说竹林听涛但若说秋虫鸣月,你是可以听到。至大时震耳发聩,至小处心湖微澜,如风,成的是字,动的是心。若说心如止水,若说情比金坚,若说切肤之痛若说彻骨之寒,它是可以听到,它也可以看到,它甚至可以感觉到触摸到,它是世间最最奇异的事物,使人常常忽视,却又无处不在,离是离不开,少也少不得。

    这是传承,这是积淀,这是不可或缺的jīng神食粮,这是千载万载无数人的心血凝结,最大最美的无声之声,可说极致,不可捉摸。我是爱它,爱惜它,就如同爱惜着身边每一个亲人朋友,深深地爱着。也许我要坚守的,只是敬畏与不可亵渎的心,我不能随意地去摆弄它们,就如同我不能随意地去面对自己的人生。

    何况这是我们的文字,独一无二的文字。

    这是象形文字,每一个字都是一幅画,不说绝世无双,也是旁人难以企及。不信?那么就说一个,单说这个象字,你看有头有耳有象牙,有肚有尾有腿脚,看上去岂不正是一头大象!不象?不大象?那么去看甲骨文,早先画的象,更象!所以说,我们的文字本就是一幅画,一将落笔成形,那是活灵活现的生动美妙,以至享受,愉悦,窃喜,个中趣味不足与外人道也。

    跑题了。

    我就是爱跑题,说着说着就又跑题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就是跑偏了。

    不错,与时俱进,老树新枝,正当求新求变,才是为人、做事、成书之道。

    当然,我是习惯xìng跑偏,以至于经常找不着北,迷了路绕一大圈儿才能跑回来的。

    现下就要绕了,绕个圈圈再回来。

    说的另一本书,写神仙妖怪,上天入地的那一本。

    打的是英雄侠客的旗号,脱不开人与理xìng的藩篱,是有点儿累,倦,疲。

    说句实话,就连我自个儿都有些个,不耐烦了。

    是有人有意见了,不但是有意见,而且是很有意见,简直就是,意见大了!

    当然不是方道士,方道士没有意见。

    方道士为情所伤,心丧若死,已经顾不上来和我提意见了。

    来罢,提罢,我会虚心接受认真改正,是绝对不会暗中怀恨打击报复的。

    你看,不是不给他机会,给他机会他不来,叫也不来。

    我想,事已至此,他是对我彻底失望,不是,是彻底绝望了。

    是很惨啊,作为一个主角,混成这个样子,要是换了别人早就跳崖自尽了。是的,他应该去跳崖,因为我们知道作为一个主角,一旦跳了崖,那么必定大难不死,而且是必有后福,从此以后必然就,牛逼起来了!这是一个好办法,可是他不跳,他不乐意跳,别人好心好意地让他去跳他也不跳,这是为什么呢?

    这是为什么呢?无禅和尚又不明白了。

    当然,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就来了。是无禅来了,无禅是很好奇,而且是很乖很有礼貌,是来和我虚心请教的。我是可以说给他听,可是我已经没空儿和他废话了,我这里要绕个圈圈再回来,如果再绕下去的话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我说,无禅,你去吃草罢。

    无禅就去吃草了。

    无禅总是这样地听话,所以是没有人好心好意地叫无禅去跳崖的。

    因此我可以去绕圈圈了,放心地去了。

    我会回来,很快。

一 小小梦想

    我们说过,天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世上也没有一味点儿背的人。

    譬如方道士,为情所伤,流血流泪,形容枯槁,心如死灰的方道士,就——

    方道士遇上了一个神仙,真的。

    准确地说撞上的,就好像一只傻兔子准确地撞上一株大树一样,一头撞上的!

    这是一件真事,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其后于上清众道士口中流出了无数个版本,传得是神乎其神。

    是的,上清山中本就有一个老神仙,这件事老一辈儿的道长道爷们都知道。他,就居住在上清山最高处,上清峰顶,餐风饮露,避世修行。一般人是看不见他,他是一个低调的神仙,不爱见人。而之所以方道士三生有幸鸿运当头撞上了他,并得了无数好处,从此摇身一变再非凡俗可比,其间种种原本就是天意。

    天意就是,沐掌教。

    我们都知道,沐掌教是爱方道士,很爱。

    是钟爱,是偏爱,是毫无理由没有代价的爱。以方道士这样一个资质平平且生xìng顽劣,可以说是百无一用的人,是不值得沐掌教如此厚爱的。但这是缘,人与人之间最最奇妙的缘,沐掌教就是看他顺眼,而且越看越是喜欢,因为沐掌教说过他就像是从前的自己,沐掌教更是认为他绝对会比自己,更有出息!

    说来话长。

    “一时的挫折,算不了甚么!小子,打起jīng神来!”这是在方道士勇夺比中秋比武第一名,并光荣负伤,从而失去了知心爱人之后,沐掌教第二次去百草峰探望他时说的话。时值寒冬腊月,还是晨间。那次方道士穿着厚厚的棉袄,瑟缩在柴房里,用乱草将自己埋起来,就像是一只冬眠之中的大狗熊。

    再看面sè苍白消瘦,双目无神,脸上还有几条淡淡的疤:“烦着了!别理我!我已经死了!”方道士愤怒大叫,也是觉得自家这般模样有些丢人,可他叫得也是没jīng打采,有气无力的模样又像是一只病猫。人活着,心死了,这分明就是一个,活死人呐!沐掌教心疼地安慰着:“既然这样,就随我去上清峰罢!”

    这话老杂毛儿早就说过,可方道士根本就不想去!那里又高,又陡,难如登天不好走,没事儿去那里做什么呢?何况这人一向没个正形儿,根本就不是个靠谱儿的,人非好人,事儿没好事儿,方道士心如明镜!果然听他笑道:“你就从那峰顶上纵身一跳,管保此生再无烦恼,爱恨情仇一笔勾消!”

    方道士不理他,爬起来烧水,做饭,直接无视。

    “志气呢?抱负呢?看你这个窝囊样子!”沐掌教忽然翻脸,拔剑厉喝:“匡天下之正义,拯世人于水火,来时你是如何说的?说!”来时如何说的,方殷早就忘了,当时好像还偷点心馒头吃来着,正如此时。那与方殷无干,人活不过一口饭,水烧开,米添了,搅一搅,和一和,脖子给他随便砍,反正也是瞎搅和——

    “志气没有,抱负没有,窝囊便窝囊,我就窝囊了!”滚刀肉,切不得,煮不熟也嚼不烂,吞进肚里塞牙了!牙疼!头疼!沐掌教本待吓唬他一下,但见此人一脸晦气半死不活的窝囊样子,也是真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抬手哧地一剑便刺了过去!方殷只不动,眼皮也不抬:“这唬不住人,有种来真的。”

    “呃——”剑尖凝于眼下,几将触及到脸:“小杂毛儿,好定力啊!”方道士呆了呆,登时大怒:“喂!老杂毛儿!你有病罢!”沐掌教嘿嘿一笑,铮将一声长剑还鞘:“大好一锅米饭,怎又长出草来了?”却是一束长发不知何时给他悄然挑落,飘飘荡荡落进锅里,黑白相间,浮浮沉沉纠结缠绕。

    一剑直刺,如何挑之?方殷怒目而视,却也心中惊骇。沐掌教得意一笑,眉飞sè舞:“怎样?怎样?这手儿不赖罢?”方殷长长叹一口气,无奈道:“我说,你赶紧着,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是没空儿陪你玩。”玩?沐掌教哈哈大笑,面sè激动:“谁个要玩?哈哈!小子,我要你随我去那上清峰,正是为了传你一套绝世剑法!”

    绝世剑法?

    说实话,当时听到这一句话,方道士是心动了,一小下:“甚么?”甚么!沐掌教纵声长笑,豪气冲天:“稀世罕有,旷古烁今,你说甚么!哈!我告诉你,那一套剑法乃是本门祖师青云子所创,历数十代,时已千年!那剑法神妙玄奥,得之剑通天道,已臻无上之境!自青云祖师羽化成仙驾鹤西归,我上清便无一人再能够练成,因之……”

    “等等!等等!”他自天花乱坠胡吹一通,方道士却也听出跷蹊来了:“无一人?你也不会?”沐掌教叹口气,尴尬一笑:“不会。”方道士皱起眉头,奇怪道:“你不会,你又教我?”沐掌教左右看看,愕然道:“是我教你,怎么了?”方道士长长叹了口气,又回过头一根一根去捞锅里的头发:“你真的有病,是脑子有病,我劝你赶紧去找宿老道,让他好好儿给你看一下。”

    “我不想看病,我只想吃饭。”屋外,宿道长说道:“方大厨,好了没?”

    一个,比一个,神道儿!

    神道多了,神仙也就不远了。

    对于所谓绝世剑法,方道士并不上心。

    但在那rì沐掌教走后,三天之后,方道士还是去了上清峰。

    宿老道说,他说的,都是真的。

    因为那是一本剑谱,他学不来,你未必学不来。

    无论如何,对于他说的话,方道士还是相信的。

    深信不疑!

    那不是一个巧合,那是一丝契机,从那一天开始,方殷是鱼跃龙门一飞冲天,由一个寂寂无名的小野道,变作一个名扬天下的大英雄!那不是一个偶然,那是一种缘分,这一个绝世的剑客与那一套绝世的剑法,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奇妙联系,二者一朝相逢,本就在情理之中。

    宿老道说了,那是一本剑谱,叫做青萍剑诀。

    宿老大说了,千年以来无人练就的剑法,方殷也一样可以习之有成。

    因为方殷本就是一个,大大的天才!

    方殷深信不疑。

    所谓志向,所谓抱负,所谓雄心壮志,其实从未离他而去!谁也不会甘于平庸,哪怕遍体鳞伤,哪怕流血落泪,哪怕心中的梦想已被现实割得肢离破碎!情丝不断,慧剑再斩,枯死的心还会破土而生,抽枝吐叶,开出姹紫嫣红的似锦繁花!只因还有一颗小小的,又顽强的种子,早已牢牢地扎住了根,于内心深处的一个角落悄悄落下。心不死,梦就在,而方殷已然无限接近那一个——

    最真的梦!

二 大大神仙

    一条山路,蜿蜒而上。

    级级兀立,步步惊心,上!

    宛若登天,一般无畏,上上上!

    如何上?峭壁万仞,一个失足滚将下去,定将粉身碎骨!

    不如何,一个字,上。

    云海无边天是岸,山至绝顶我为峰!

    这登的不是峰,这行的不是路,这是一种身的挑战,心的征服!

    这是上清峰,方殷在攀登。

    是的,方殷来了,方殷又来了,这一次是一个人。

    上一次,方道士是给人背上去的。

    那又如何?方殷长大了,方殷已经不是从前的方殷,方殷就是要一个人来,征服它!灵活的身体,强韧的筋骨,内息已有根基,可谓眼明心亮,方殷嗖嗖嗖嗖上得飞快,一道矫健的身影绝尘而去!或说,方道士手脚并用,整个儿身体平伏于阶,像一个猴子那样嗖嗖嗖嗖飞快地爬着就,上去了。

    这是一种无奈,风大。

    而且不是一般地大,是,特别地大!

    登得愈高,风势愈大,直吹得衣摆猎猎飞舞,直吹得长发散乱不堪。面皮生疼,双目难睁,最让人难耐的不是摇摆不定的惊惶,而是无处不在的,彻骨的冷!厚厚冬衣挡不住,冷风飕飕飕飕刀子一般割在脸上,倒灌入鼻入耳入口入心,直冻得浑身血液也似凝固!耳际呜呜嗡鸣,手脚僵硬麻木,方殷早已胆寒。

    好高!好高!

    这并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方殷忽然停下,趴在石级上,一动不动了。

    这是为什么?方殷在问自己,这是为什么。就像是人生道路上每每停下来,前思漫漫长路无尽,后想一路所为何来。路是险,风是大,胆寒是胆寒,但那也不如何,使得方殷停下来久久思量深深感怀的,还是寂寞孤单。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无人陪伴。举目rì头不见,天光白而刺眼,万物萧瑟,云雾寡淡。

    方殷很是孤单,忽然想起无禅。

    想起了那个愣头愣脑的和尚小弟,一朝哭着离去,竟无再见之时。

    呼——

    方殷不知道的是,无禅就要来了。

    便在此时,方殷登峰之时,无禅下南山,沿着一条大路直奔上清而来。

    二人很快,就会见面。

    可惜上清在北,可惜无禅在南,可惜无禅和尚直直奔着西天而去,却也不知何时——

    至少,此时,无禅不在这里。

    如果无禅在这里,想必此时也会问上一句,这是为什么呢?

    方殷大哥,为什么你要爬着走呢?

    如果是无禅,定会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走上去,风吹不动,步步生根!

    那是因为,我,没有底气。

    呼——

    上清峰,我来了!

    一峰如笔,书天之广,群山如棋,弈地之阔。

    极目远眺东方,白rì相对遥遥。天地苍茫高远,云海波澜壮阔,劲风吹送之下刹那变化万千千姿百态,生生生灭幻化眼前!群山已在脚下,风物尽览胸中,这一幅大大的,苍凉而又雄壮的冬rì风景图画,使得自身愈觉渺小,卑微,立于其间就像是画中一颗不起眼的小小石子,久久无奈地寂寞,落寞着。

    然而一丝豪气,勃发,万丈豪情!

    天地存乎一心,此身亦是天地,何来渺小卑微?何以自怨自艾,空嗟叹!长久以来郁积心中的辛酸与委屈,压抑与不平,种种种种的不如意正如一颗一颗的石子,拥堵胸口渐渐塞满,将心孤寂!是风呼号,凛凛呼号,席卷天地万物,尽扫一切yīn霾!冲破!冲破!冲破胸中块垒,将心得以解脱!倾吐,倾吐,是时一吐心声,放声纵声高歌!

    啊——

    啊————

    啊——————

    直至登上顶峰,才知此行不虚。

    沐掌教说的对,方殷是应该来,早就应该来了。

    放声一吼酣畅淋漓,胸中郁气一扫而空!没有甚么,没有甚么,原本就没有甚么大不了,何必顾影自怜一心叹命苦,何必恨天怨地满腹是牢sāo!谁也不该你,谁也不欠你,而大家本来就对方殷很好啊很好,怎就还不知足!她是不爱方殷,方殷心里明白,那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真的,无可奈何。

    嫣儿,嫣儿。

    想到她却仍是酸楚,心,抽痛。

    是想将她忘记,然而刻骨铭心,怎能,怎忍,又怎会忘记了她!

    忘不掉,那便记着!

    就是。

    此为观云台,此为观云意。

    依稀耳畔,音容宛然——观云台,立人志。

    却已不必再登,方殷已然明白。

    信步而过,入太清殿。

    高大雄伟,古朴庄严。

    一般沉静肃穆,一般清冷幽暗。

    不灭的是香火,香气缭绕,烛火淡淡,折shè出供坛之上无数灵牌,幽幽的光。

    他们都在看着方殷,方殷也在看着他们。

    一眼千年。

    沐掌教不在,殿内无一人。

    是了,还有方道士,一个活生生的人:“老杂毛儿——我来了——”

    “来了——来了——”无人应答,回声作和。

    哎!你看,这人办事儿就是这么不靠谱儿,叫了人家来,自个儿又不在,他应该在这里等着方殷才对嘛!方殷叹一口气,顿觉索然无味。当然,这也怪不得沐掌教,沐掌教又不知道他要来,沐掌教作为一教之长,自是很忙的。是不在,确是不在,老杂毛儿是个长耳朵,要是听到动静儿早就跑出来了。

    没办法,只好在这里等着他了。

    方道士抓起供坛上的点心,坐下开吃,一点儿也不客气。

    谁知道屁股还没坐稳,也没吃上几口,忽听身后脚步声起,有了动静!

    一回头——

    一个人走上前来,一般是抓了点心,一般地坐在蒲团上大吃,半点儿也不客气。

    方道士怔住,直直看过去——

    这是一个老道,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道袍,头顶胡乱挽了一个簪,寻常面貌。说是寻常,方殷见他却是吓了一跳,方殷并不认识他,方殷在见到他的时候脑袋里面只有一个念头:这老道没有三百岁,也有二百五十岁了!但见发如乱堆雪,但见皱纹千万条!但见老眼两昏花,但见,是不见,老得没了一颗牙!

    衰败腐朽,乱披白发,何以形容?老树开花!

    不用多说,这一个,就是传说之中的上清峰顶,老神仙!

    可是方道士并不知道那一个传说,方道士有眼不识泰山凡夫俗子一个,在见到老神仙之后和他说的的第一句话就是:“奇怪奇怪,你都没牙,怎也吃得挺香?”老神仙看也不看,只顾大吃,口里含糊说道:“小木头,小木头,这可真是不像话!你这偷吃供品也就罢了,却是三天不送饭,想着饿死本仙人么?”

    小木头?方道士又是一怔,旋即失笑:“可不是,小木头,哈哈!”

    “哎呀呀!”老神仙忽然惊叫一声,见鬼一般看将过来:“你,你不是小木头!本仙人怎没有见过你?小孩儿,你是谁啊?”

    “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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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