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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全文阅读

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 一飞冲天

    “我叫方殷,你又是谁?”方道士皱着眉头,奇怪问道。

    “你说什么?”老神仙用没牙的嘴咬一口点心,啪嗒啪嗒地嚼着,道貌岸然。事发突然,方道士一时惊疑不定,当下两眼直勾勾地看这个自称仙人的老道,暗自揣测。这是上清峰,高耸入云的上清峰,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此人必定大有来头!既然道装,也许是老一代的上清长老,祖师爷级!

    “老道长,你是谁人?”方道士又问一句,客气许多。

    “你说什么?”老神仙瞥过一眼,面sè不豫:“再说一遍!”是了,是了,这仍旧是嫌方道士目无尊长,不懂礼数了。想必这正是一个前辈高人,隐于上清峰顶,独自修练仙剑来着。方殷一笑,无奈说道:“老神仙,我是问,您老怎么称呼?”老神仙点点头,恍然笑道:“不妨不妨,你也吃,唔,吃罢!”

    完全就是驴唇不对马嘴,方道士深深看了一眼那张老得不能再老的老脸,长长一口气,别过头去。这人老是够老,非但老掉了牙,而且老眼昏花,已然行将就木了。但他绝对不是一个神仙,这分明就是老得耳朵也背了,根本就听不清楚别人说的话。啪嗒,啪嗒,老神仙一边香甜地吃着点心,一边含含糊糊说着话:“水,水,我要喝,咳咳,水!”

    这是吃噎了,毛病还挺多!方道士暗道一句,也不去理他。

    过一时,耳听那老家伙连连咳嗽呼呼大喘,似乎是噎地上气不接下气——

    一眼看去,两眼翻白,眼看就要不行了!

    无论如何,方道士还是一个好心人,不会见死不救的。

    于是又叹一口气,起身,去找水。

    左看左看,殿里没水,又去侧室,东找西找。

    好一会儿功夫儿,方道士端着一碗清水回来,再看,人没了!

    蒲团上空空如也,老神仙消失不见。

    咦?莫非他真是一个,老神仙?方道士自问一句,又摇了摇头。

    地上好些个点心末儿,一点点,一片片,还有成团的,湿的,想必是咳出来的。

    “可怜!可怜!却是去了哪里?”方殷叹一口气,很是遗憾。

    这世上,本就没有神仙!

    是么?

    那也未必。

    一阵轻微响动起于殿门之外,声如秋风扫过落叶,刷,刷,刷刷,刷刷——

    移步殿外,一眼望去——

    却见那老神仙正自拿着一柄破扫帚,躬着身,低着头,一下一下在扫地。扫地,就是扫地,没有甚么可以奇异。可是方殷,怔在原地!地上,并没有,半片落叶!这里是上清峰顶,此时是寒冬腊月,所有的枯叶早由无尽朔风席卷而去,落在不知名的所在。青石地,本就洁静如洗,而他为什么还要这在里,扫地!

    扫地,扫地,大有深意。一般来说,无名的高人,真正的隐士,犹如神龙般不见首尾的老一辈厉害人物,通通都爱玩儿这一手儿!扫无可扫,何以又扫?这,分明就是扫给方殷看的,必定暗藏深意大有玄机。霎时念头转过,方殷定睛看去——

    渐渐地,渐渐地,果然看出了许多门道儿!

    双足不丁不八,两手虚握帚柄,东一下,西一下,不拘于形,圆转如意。帚如剑,臂驱使,忽而大开大阖,忽又和风细雨。似是一套不知名的神奇剑法,剑法身法步法俱足,信手拈来的招式,天马行空的剑路,奇哉!人自以帚作剑,白发灰衣齐舞,干枯融入天地,岂不神仙人物?美哉!壮哉!

    蓦然闪现,一丝明悟。

    天、地、人、剑、无招、有招、刚、柔、疾、缓、相生相克、万法归一——

    剑道!

    剑道,天道,人道,黑白道,生死道,种种道,无数道,道道道道归一道——

    道!

    无法形容,不可名状,窥而不得,心痒难sāo!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何以唤得方殷前来?这正是沐掌教的安排!

    方殷明白了!

    明白之后,又糊涂了。

    正自心cháo澎湃目泛异彩,可谓灵光闪现喷薄yù出,手舞足蹈忘情之际却是,又见!

    老神仙!

    一屁股坐倒在地,哎哟哎哟哭叫道:“我的腰!我的腰!小木头,小木头啊——”

    小木头不在,哭也不在,只有一个方道士。目瞪口呆。

    老神仙看似是用力过猛,闪着腰了。

    道?哎!

    道就是道,不分老少,用力过猛,一样闪腰。

    是闪着腰了,扶都扶不起来,老神仙吡牙咧嘴哭道:“小木头啊,又叫你看笑话了呜呜——”呜呜,呜呜,老神仙哭得很是伤心,泪落两行,满脸沮丧:“仙人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想要活动活动筋骨,这腿脚儿也不利索了,哎——”哎!方殷叹一口气,看着面前那张老皱的脸,苦笑道:“我不是笑你,我笑我自己。”

    老神仙没有听他说,老神仙听也听不见,老神仙痛哭一通,又以昏花老眼含泪望向西边的天:“生也如草木,一朝过百年,仙芝何处觅,逍遥,逍遥咳咳!天地间!”难得,难得,难得这当口儿还有心情吟诗作对,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方殷暗叹一句,将他搀扶起来:“外头风大,我扶您老回屋,对了,你又住在……”忽见老神仙表情惊骇,瞪着眼睛看过来:“你,你不是小木头!奇怪奇怪,小孩儿,你谁啊?”

    是真老了,老糊涂了,方道士无奈地看着他,忽然就想到了一百零八。一百零八也是这般地糊涂,忘xìng奇大。正自感慨,深以叹息,老神仙却是脸sè大变,哆哆嗦嗦指指点点,惊叫道:“是了是了!我知道了!你个小孩儿是来偷仙芝,偷我仙芝的!”方道士一时无语,只道:“我说,你先站稳了,小心……”话没完说老神仙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道:“我的仙芝!我的仙芝!我的,千年灵芝啊——”

    千年灵芝,天材地宝,神人降至,必有仙草!哥儿俩分分,不也挺好?是想开句玩笑,却也没那心情,方道士已经很是不耐烦了:“甚么仙芝!干我屁事!谁又要偷你的?你听着没,哎!说也白说!”老神仙伤心落泪,喃喃自语。不一时,忽又大叫一声爬将起来,两眼放光面sè亢奋:“小木头!小木头!红头绳!红头绳找来没有!”

    千年修行,仙芝成jīng,红头绳,自是用来缚其形神使之不得逃脱的了。这样的传说方道士也听过,方道士只是很奇怪,那红头绳不是用来捆人参娃娃的么?怎这灵芝——想的多了,不用再说,这原本就和方道士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方道士已经完全没有心思在这里听他胡说八道了——

    “小木头啊小木头,说过多少回,你怎又忘了?”老神仙见状大为失望,吹胡子瞪眼埋怨道:“本仙人夜观天象,明明说给过你,这千年仙芝近rì即将出世,便于这上清峰顶……”打住!打住!方道士极为认真地,大声说道:“你听好,我不是小木头,我没有红头绳,我也不想听你讲故事,我……”

    “你是谁啊?”老神仙眨眨眼睛,似乎又不认识他了:“奇怪奇怪,这是谁家小孩儿,怎会跑来这里?”方道士一时语塞,只觉一团闷气堵在胸口,憋得那叫一个难受!这个人,这个自称仙人的人,一把年纪,智商还不如一百零八!便是与一百零八交流起来,方道士也从来没有这样辛苦过,难呐!难死人了!

    “呼——”方殷长长吐一口气,转身走开。

    “喂!喂!小木头!小木头!”

    所遇非人,老而怪异,此地绝非久留之地,这一点恐怕是个人就看出来了。方道士不理不睬,飘然远去,自择峰上一隅,临危而立看风景。rì悬东方,淡也煌煌,泽被万物,光芒万丈!云山雾海略略散却,丘陵谷壑始现真容,峰峰高低错落,峰峰影影绰绰。唯一处白白雾气升腾,恍若人间仙境——

    三生峰!

    三生石前问一句,石前可有后来人?

    嫣儿!嫣儿!蓦然心中一恸,又是泪落两行!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她啊,就是忘不了!忘不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忘不了有她在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忘不了她的一颦,一笑。就如同是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峰,她分明就在那里,就在那里。一束乌黑马尾,一袭鹅黄衣衫,她在chūn天里微笑着,温柔的眼神看过来,扬起了好看的唇角——

    呆头鹅!呆头鹅!

    直如初现,却已千年。

    时光不可逆,青丝到白首,只能带着甜蜜更酸楚的回忆上路,独自一人走。

    三生石,是对的。

    “喂!喂!小木头,你在看什么?”身后悉悉索索,老神仙又来了:“你在找仙芝么?不对不对,仙芝不在那里!本仙人早就算好了,唔,在那里!那里!”方殷没有回头,不yù使他看到自己流泪。又一时,身后却又没了动静儿。

    转头去看,无人。

    转过身去,左右看看,一般无人。

    老神仙又消失了。

    “这里!这里!”身后老神仙哈哈大笑,得意叫道:“小木头——仙芝在这里——”

    一惊回头,方殷霎时魂飞天外!

    却见老神仙轻飘飘立在左前方不远处,足踏虚空,竟是生生地——

    飞起来了!

四 牙与手

    “喂!你快下来!想死罢你!”方道士指着老神仙扬声大叫,一颗心犹是七上八下,砰砰大跳!人吓人,吓死人,一不留神跌将下去,怎么得了!峰高直万仞,风劲人飘摇,这老神仙,真个给他吓了一大跳!当然,老神仙并没有飞上天,而是立在一块突兀的崖石之上:“这里!这里!快看快看,就是这里!”

    枝木扶疏,云雾掩映,猛一眼看上去确是飞起来了。

    位置不对,角度关系,老神仙当真是将人吓得不轻!

    当然,这不是开玩笑,方殷之所以怕,是怕他掉下去——

    风势着实不小,眼看他人立其间,瘦弱身形直如落叶飘摇:“小木头,过来!过来啊!”

    “你!你不要动!”方殷大叫一声飞奔过去:“你过来!小心脚下!”

    是一长大岩石,岩角于危崖之上凭空斜斜探出丈许,如巨龟之首。老神仙此刻的方位正正立于**之上,便如落在那里的一只灰sè蛾子,风中犹自嘻笑有声:“小木头啊,这可不像平rì里的你,你不也是爱到这里玩,哈哈!这般,呜——”说着张开双臂,呼喝跳叫大笑:“飞了飞了!哈哈哈哈!”

    平rì里,小木头就是这般玩的。

    可是这一根小木头,不是那一根小木头,老神仙这一回,又是,看走眼了!

    至少方道士不想这样玩,绝不!

    “你过来!快过来!别玩了,掉下去会死人的!”方殷面sè焦急,两眼须臾不离,实是担心已极!可这明显就是一句废话,掉下去当然是会死人的,老神仙还能不知道么?当然老神仙反正也是听不清楚,自也不以为意,指指点点叫道:“看!看!我都说过多少回了,仙芝不rì即出,就在那里!”

    那里,就是那里。

    那里狭长,直贯身首,却是龟颈之下,左首三尺——

    一个圈圈,形如满月,坚硬壁石之上,也不知是何等锐物所刻。方殷定睛看去,越看越是奇怪:“咦?这是谁个画上去的?难不成是老杂毛儿?”老神仙点了点头,注目而笑:“你又忘了,哎!爱忘事儿的小木头,我再说给你啊,这叫做龟衔仙芝之相,只要将那红头绳在此处箍上三圈,待那仙芝现形之际……”

    “你先下来!下来再说!”他自飘飘yù仙信口胡说,方殷犹自心惊胆战:“留神脚下!快快过来!”叫一声,不理不睬自顾说话,再叫一声,却见他又唱上了,更跳起舞来!神情愉悦,放松姿态,于白云上左跳右跳,摇摇摆摆,竟视足底危崖深渊有若无物:“苦守八十载,所求为何来?石龟你自去,仙芝我衔来!”

    “疯子!老疯子!”方道士肚里暗骂,却也心中不忍,当下提气大喝一声:“你,给我滚下来!”这一句,老神仙终于听到了。老神仙忽地收声,凝定身形,双目直直瞪将过去:“滚?小木头,你要本仙人,滚?”方殷呼口大气,大声叫道:“好罢,好罢,老神仙是罢?老神仙,你听好,方殷要你从天上——”

    “滚!下!来!”

    “成成成!好好好!”老神仙又听到了,老神仙眉开眼笑,当下就地一伏:“来了来了,滚喽——”当真来了,骨碌碌滚着就过来了:“哈哈!好玩!好玩好玩!”云里去,雾里来,方道士再一次惊呆!直到他骨碌碌滚到脚下,方道士还没有反应过来:“你,你,你这是?”老神仙爬将起来,得意洋洋跨坐龟颈之上:“小木头,我来了!”

    可谓有惊无险,左右平平岩石,无论如何,老神仙是安全了。

    但老神仙还没有玩够,见这小木头笨笨呆呆地看着他,马上就又不乐意了:“喂!小木头,我都滚了,你怎不滚?”方殷叹一口气,道:“我说老神仙,你的腰,怎又没事儿了?”老神仙怔怔看他半晌,似是大为迷惑:“咦?你是谁个?我怎瞧你有些眼熟?”罢了,罢了,这就叫做道不同不相为谋,对于这个既傻且疯的老道,方道士已然完全无话可说:“哎——”

    正待转身离去,他又立起身来:“我要飞!我要飞!呜——呜——”

    张开翅膀,尽情翱翔,便在这广阔的天地之间,在这万丈的高空之上——

    飞!飞!飞!

    老神仙张开双臂,口中呼喝有声:“呜——呜——哈哈!呜——”

    方殷本来想笑,却是笑不出!只yù惊叫,却也叫不出!但见他有模有样飞回原处,迎风危立,双足堪堪落于龟首顶端,两手比划作势yù跳:“小木头,别偷瞧,这一回你是想捉我也哈哈,捉不到!”捉不到!捉不到!依稀回荡有声,朔风吹送苍老,微微入耳却如一声霹雳轰将震起!方殷猛然一醒,霎时心下了然!

    小木头,就是老杂毛儿。

    老杂毛儿和老神仙,便是如此,在此,做游戏。

    之所以老神仙有恃无恐全不畏惧,只因是有小木头看护着他。

    哪怕他飞啊飞,跑啊跑,哪怕他唱着歌,跳舞蹈,哪怕他是真的!往下跳!

    但这一次,老神仙失算了。

    这一次小木头,并不是小木头。

    方殷心念电转,转眼汗流浃背!是真是!他真跳!然而——

    “等等!等等!”大叫声中方殷跃上石龟颈项,飞身直直奔将过去:“老神仙——我不是——”一将登上,胆寒心丧,左右无物,云沉云浮!这一条路,方殷并没有走过。这一条路,三丈,微顷,斜斜向上半隐云中的路,方殷又怎走过!有心回头,势无可收,方殷却也浑然忘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跳!”

    只记得,那时,他扭头儿一乐,吡了没牙的嘴:“小木头,你又来了。”

    便即张开双臂,轻轻,纵身一跃:“老仙人,飞天喽——”

    生死一线!近在眼前!

    一步之遥。

    ——方殷如何?

    不如何,他是自找的,不干方殷的事。

    不如何,反正已就跳了,方殷便是想救也救不了。

    不如何,他本已老得要死,便就去做那神仙,岂不正好?

    不如何,方殷青chūn年少风华正茂,总不能陪他跳下去,根本不可能!

    不如何,方殷是这样想,方殷就是这样想,方殷本就是一个自私的,胆小鬼。

    若不是,方殷根本就是,来不及想——

    一步,并不远,方殷闪电般一步踏出,俯身展臂一把抓去!

    当下右手抓个满把,正是一支细细脚踝。

    老神仙,得救了。

    然而踏出去的那步却是,一空!上天本无路,已至崖尽头!一切都在转瞬之间,足已落,势难收,手上还有一个头下脚上的老神仙:“哎呀呀!我的牙!牙!”当下两力并至,方殷不及惊叫已然扑将出去,整个身子直直扎向崖下无底深渊!转眼已是天旋地转白rì倒悬,方殷终于失声长呼:“啊——”

    方道士,死定了!老神仙,死定了!

    若不是,一只手。

    谁人前来?施以援手?

    将我,拯救!

五 血与泪

    “我的牙!我的牙!”老神仙大哭大叫挣扎扭动,就像是一条上钩的鱼:“不好玩!不好玩!疼死我了啊啊——”

    一只手,五指紧紧抓住崖石边际,手背青筋贲起,指尖苍白无一丝血sè!

    手,是手殷的手,方殷在苦苦支撑,用尽所有力气!再不敢开口,开口便会泻了力气,与他共赴黄泉,双双坠入这美丽云雾缭绕之下的,直似无底般的万丈深渊!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奇迹,绝境求生还要靠方殷,自己。

    是山中的岁月,磨砺出坚韧的筋骨,更有丹田一口真气,贯于手臂凝于十指,使得方殷撑住了,使得二人死里逃生!这并不容易,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左手是怎生抓住岩石的方殷也不知道,也许只是危急之时本能的反应。这并不容易,强以一手五指禁受二人身躯,方殷做不到,左手指节如历拶之酷刑,一时痛如骨髓!

    五指根根在上,白发倒垂于下,二人如同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

    俱是上下不得,着实有些尴尬!

    “小木头啊,小木头!”老神仙犹自满牢sāo哭叫不休:“你放下我,我不玩了!不玩了!”老神仙很是奇怪,为什么这一次小木头笨手笨脚,完全不用飞的,更将老神仙的嘴巴都磕破了!牙都磕掉了!老神仙不但很奇怪,而且很恼火很生气,当下又哭又叫大发脾气:“放我下来!放我下来!我的牙啊啊——”

    牙?方道士也很奇怪,他明明是,没有牙的。

    方道士更奇怪的是,在这个时候,自己脑袋里面怎会有恁多奇怪的想法。

    想到了许多人,许多事,许多的奇怪问题。

    也许只是因为方殷,快要死了。

    方殷知道自己再也坚持不住,这一次绝对是,难逃一死!

    方殷曾经很是为难,是不是该松开右手,放开了他,留给自己一条活路。

    方殷并不想死,至少现在是不想死,而放开了他再用两只手爬上去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但方殷又不忍心,生生就丢下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即使他是一个老家伙,原本没有几年活头儿了。

    那是一个两难的选择,而且都是很难。

    那也只是曾经,现在晚了,方殷身上气力已将告罄,即使有三只手也爬不上去了。

    一个犹豫,再无活路。

    其后就想到了许多人,许多事,还有许多奇怪的问题。

    人在临死之前,一般都是这样的。

    方殷松开了手,左手。

    左手抓上岩石,再松开,前后不过三息。

    万载风刀削过,那里本就很滑,并无边角,本就抓不牢靠的。

    石上早已留下五条长长血痕,见证了那一刻的痛苦煎熬,与心中的天人交战!

    这一只手,松开,很容易。

    那一只手,松开,不容易!

    方殷是不想死,方殷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在松开左手之前,方殷用尽了身上仅存的,一丝力气。

    便是一声狂吼,双目尽赤:“娘——”

    生我者娘亲,葬我者天地!

    所有念头化为乌有,一张美丽笑脸,眉目那样清晰——

    “娘!方儿这就来,找你!”

    一物蓦然脱手飞出,正是那支细细脚裸,其上一个神仙啊,啊啊大叫着,终于飞了!

    两手空空,耳际是风,飞了,飞了,方殷也是飞起来了——

    上飞只三尺,横卧白云中。

    旋即利剑般刺破云海,呜——

    只身坠落!

    这是一个梦啊,是一个梦,哎!

    老神仙趴在石龟颈侧,怔怔地看着那个白白的圆圈,哭着,如是想道。

    不得不哭,一把老骨头,这都跌散架了,疼!疼得要了老命!手也破了皮,膝盖破了皮,一身都是伤,鼻青脸也肿!还有牙,牙都磕掉了,磕了一回又一回,掉了一颗又一颗,哎!惨喽!小木头,这个小木头啊,你怎这般折腾老仙人?这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神仙不是这般飞,落下怎能脸着地,哎——

    应该是,搂着抱着一起飞,才对嘛!

    当然,这不是一个梦,老神仙疼得直掉眼泪,心里头明白着了。再说牙都磕掉了,掉了好几颗!一、二、三、四、五,五颗!老神仙一边哭一边数,身上是疼心里更疼!本就如此,老神仙本就有牙,谁要看不见那是他自个儿眼瞎,瞧这不是!一下子没了五颗牙!四颗飞走了,一颗还含在嘴里来着!

    老神仙的一口牙,是在几十年前全部脱落之后,今年重新长出来的!

    因此格外珍惜,自然心痛不已!

    心痛之余老神仙也是有些奇怪,小木头呢?

    只记得头晕脑涨,呜地又飞起来的时候,似乎听到一声,娘?

    然后就看到他躺着,嗖地一下,飞下去了!

    似乎,还冲着自己笑了笑。

    “咝——”小木头不会是忘了怎么飞,真的掉下去了罢!

    老神仙倒抽一口凉气,爬将起来惊慌大叫道:“小木头——小木头——”

    “哈哈!老仙人,我来了!”小木头冒出头来,嘻皮笑脸道:“我说老仙人,你怎又不听话,一个人跑出来玩?”老神仙一眼看去,登时大喜:“小木头,你又来,哈哈!吓我一大跳!”小木头远远行来,只一打眼,皱起眉头:“老仙人,你怎这狼狈?头也跌破了?”老神仙奇怪地看着小木头,连连挠头:“不对不对,模样不对,咦?怎有两个小木头?”

    是有两个小木头,这一个才是真的,如假包换小木头。

    沐掌教来了。

    沐掌教终于来了,沐掌教并没有像一个大英雄,一个救世主那样,在千钧一发之之际救下方道士,就这般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了:“呶,红头绳。”正是一根红头绳,又细又长又漂亮,老神仙一把抢过,乐得嘴也合不上:“你这小木头,可是真调皮!哈哈!那会儿还说没找到,这可真是不像样!”

    “那会儿?”沐掌教心里一动,瞪圆眼睛:“你说,那会儿?”

    “唔,那会儿。”这个小木头声音宏亮吐字清晰,老神仙听得是清清楚楚:“那会儿你偷吃点心,不是,呃,陪我飞来着,咦?不对不对,我再想想,再想……”老神仙一回想,心里又糊涂了,好像是有甚么地方不对,想说却又说不上:“对了小木头,刚刚你从那边飞下去,怎又从那边,是这边!呃,飞过来,还是不对,我再想……”

    他自语无伦次说,歪着脑袋想,沐掌教越听越是心惊,心下忽起不详之意:“且慢!你说方才这里,有人?”老神仙呆呆看着他,喃喃道:“一个小木头,两个小木头,这个掉下去,那个飞回来,呜呜!”忽又伸出手,伤心地哭了:“你看!我的牙!我的牙呜呜!”手心一颗细小白牙,rì头映得微微光亮。

    沐掌教没有去看,沐掌教变了脸sè,沐掌教定定看着老神仙厉喝一声:“老仙人!”这一声中气充沛,有如惊雷,几将老神仙耳膜震破!老神仙猛地一个激灵,霎时还魂惊梦,指指点点大叫道:“哎呀呀!哎呀呀!那个不是小木头,是一个小道士从那里,唔,掉下去了!”一眼望去,危崖生生,石龟探云海,万载悄无声——

    是他!是他!

    沐掌教大大咧咧,沐掌教心细如发!

    偷点心、小道士、掉下去、飞起来,只在转念之间,沐掌教便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

    “方殷!”

    不及细想,早已箭一般冲了过去——

    危崖兀立,云海茫茫,俯首探去,可有一人?

    无人!

    只有两只空洞的眼,望着,望着,滴滴泪落下,心碎了无痕——

    浸入,道道,暗红凄艳!

    风干的血。

六 上清搜救大行动

    当!

    一声巨响,惊天动地!

    当!当!当!嗡——

    是钟!主殿的钟!声声大作,久久回荡嗡鸣,使得满山皆惊,无人不动容!

    出事了!出大事了!

    是这一天,巳时之末,上清众道齐至玉清宫,前前后后,一人不少!

    人声鼎沸,惊异莫名。

    玉清宫的钟,等闲不响,响必大事!要事!十万火急!

    谁人敲钟?

    上清掌教,沐长天。

    又有何事?

    上清弟子,方道士。

    沐掌教不在,方道士不在,宿道长不在。

    这一天,除却以上三人,上清所有道长道士齐聚玉清宫,午时已至。

    方道士,失踪了。

    第一个赶到的是五子峰主赵长霄,其后二指峰主成长淼,当时这二人离玉清宫最近。

    也只有他二人,看到了沐掌教。

    ——上清峰!

    午时三刻,齐至上清峰。

    很热闹,很热闹,教中所有人都来了,沐掌教也在。

    方道士不在,宿道长没来。

    方道士,失踪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随风而去,无影无踪。

    沐掌教于崖边探之不见,泪落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飞奔下峰,寻其下落。

    是飞奔,不过盏茶时分,沐掌教已然身在崖下。

    那是一处坳地,草木稀疏。

    峰上峰下,沐掌教了如指掌,若他直直坠下,必落此处!

    然而无人,遍寻不见。

    万幸!万幸!当时沐掌教又是喜极而泣,这说明方道士竟然,没掉下来!

    举目云雾缭绕,崖壁隐没其间,却又不见峰顶——

    只无人!

    其后便是鸣钟,召集众人,搜救!

    这就是事情的由来,很简单,沐掌教寥寥几句,交待清楚。

    流着泪。

    很多少都在流泪,面sè悲戚,感同身受。

    英勇救人,舍生取义,可谓是悲壮而又英烈,方殷无愧上清子弟!

    是这样,被救的老神仙,也在这里。

    老神仙还在飞,左手一颗牙,左手一根绳,飞到东,飞到西,这个说两句,那个说两句,不管认识不认识,一般热情打招呼。老神仙是乐坏了,老神仙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这多人了,一时间欢呼雀跃,浑然不觉疲累。在场好几百人,一个个直挺挺戳在那里,正似一根根的小木头,小木头,小木头,一个一个又一个,一二三四五六七——

    数着数着,忽然见到一个特别木头的木头!老神仙仔细辨认了一下,惊喜指点道:“大木头!大木头!”大木头动也不动,恰似枯木一根。见他不理不睬,老神仙生气叫道:“大木头!傻木头!哎哟哟!”忽然斜里伸出一根拐杖,啪地一下打在身上!老神仙捂着屁股跳将起来,见鬼也似大叫一声:“木头婆!”

    木长老叹一口气:“好孩子,好孩子。”

    木婆婆收回拐棍,表情凶恶:“哼!再敢胡闹,打你仙人头!”

    “木头婆!黑头婆!”老神仙惊恐大叫,抱头鼠窜而去。在场众道多半认识他,只有一干青年道士不识得。但老神仙就是老神仙,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早在木长老刚入上清的时候,老神仙就在这里。在木长老和木婆婆成亲的时候,老神仙还喝他俩喜酒来着。无论老神仙是不是真的神仙,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够老!

    此人,于八十年前自入上清,询之无名,轰之不走。

    其后登上上清峰,一守八十年。

    说了,守的是仙芝。

    自号:神仙!

    据木长老故去的仙师,也是木婆婆的父亲,上清上上代掌教墨真人所述——

    这又是一个寻仙问道,想疯了的人。

    当然老神仙并没有疯,老神仙只是半疯,老神仙从此就落在上清峰顶,一守八十年。

    老神仙没有认错人,木长老姓木,就是一根大木头。

    木婆婆也确是姓墨,黑头的。

    老神仙蹲在石龟颈侧,一圈圈,一圈圈,认真地将红头绳盘在白白石圈上,将牙齿放正正地在当中,并在口中念念有词:“苦守八十载,所求为何来?石龟你自去,仙芝我衔来!唔,好了,好极!”

    却听幽幽一声叹息,风中凄婉:“原来如此,哎!我的红头绳!”

    这根红头绳,原来是袁夫人的。

    袁夫人,就是木姑娘,是木大姑娘,木尧然。

    话说晨间二人私会,小木头开口索要订情信物,木大姑娘心里还挺美来着。

    “无上天尊——”袁道长低诵一句,似乎很有情绪。

    袁道长,看见了。

    旋即二人互视一眼,双双别过头去,无言。

    多半人都无言,流着泪,红了眼。

    少半人在结绳,数十根粗长绳索,一根根结好并不容易。

    已结半数,百丈有余。

    说是搜救,但多半人闲来无事,只一条路,就是垂了绳索下去寻找。

    是死是活,找到再说。

    方道士行事,总是与众不同,或说出人意表。

    在中秋大比之后,方殷再一次牵动了所有人的视线,这一次是更加地震撼人心!

    一朝知悉,泪有几何?

    这是救人呐,救人!便即身死,也是值得!

    英雄!烈士!

    试问一句,如果换作自己,又能不能做到?

    每个人都在问自己,在心里,然后或点头或摇头,得出了同样的答案。

    没有如果。

    正如岳凌所说,岳凌没有哭,岳凌淡淡道,也许罢。

    是了,岳凌也在忙着,岳凌没有功夫儿说闲话,因为岳夫人听闻噩耗,当场晕倒。

    岳夫人就是岳凌的妻子,方道士的心上人,袁姑娘。

    袁姑娘噙着眼泪,一路飞奔登上峰顶——

    便即晕倒。

    还没有,醒过来。

    袁姑娘一度以为,方道士是自己跳下去的。

    在场晕倒的人有两个,还有一个,三妹。三妹,就是三生峰花容月貌的三妹,花容月。三妹本就多愁善感极易动情,对方道士也是旧情未了,所以,哭至晕厥。之所以说是旧情,是因为现下三妹与五子峰的高明高道士近rì以来打得火热,这一点高富帅可以证明。高富帅,与高人之间,绝对有得一拼!

    二人同时叹一口气,眼中一般噙着泪水。

    “老大!老大!老大呜呜——”

    现下,哭的最伤心的,是袁世。赵本一边哭一边叹气:“命苦啊,苦命,苦命啊,命苦!”胡非凡一边哭一边骂:“人又没死,哭甚么哭!老大老大,没死也给你哭死了!”牛大志没有哭,牛大志在结绳,牛大志一直都在咬着牙,一下一下地结绳。

    人手已然足够用,绳子就快结好了。

    不得不提,吕道长。

    吕道长是方道士的师父,尽管吕道长心里并不喜欢方道士这个顽劣的徒弟,但是。吕道长一直趴在崖边,方道士落崖的地点,五体投地,运足目力,认真仔细地搜寻着他。尽管一直以来,根本就看也看不到他。吕道长的心情,只有吕道长知道,如果见不到方道士活着上来,吕道长就会一直在这里趴下去。

    一直趴到,死!

    “徒儿,徒儿,师父对不住你!”吕道长眼中无泪心中滴血,反反复复只这一句。

    过住的岁月,有如一条绳。

    无绳不断,枯也烂也,身躯尽没,化为尘土。

    断不了的是结,心结!

    一条长龙,二百余丈,其首盘树,尾端垂云。

    搜救行动,开始!

    谁去?

    “我来!”一人便在投绳之后抢先滑落,语声未绝,瞬间无影无踪。

    是岳凌,竟是岳凌!

    其后沐掌教,或说不分先后,沐掌教一手搭绳飘然而下,直似跳下去的一般!

    其后无人。

    四峰峰主齐齐拦在当中,肖长老怒喝一声:“闪开!”

    文长老一把拽住:“不可鲁莽,绳会断的!”

    白长老连连点头:“说的是,说的是。”

    说的是,方道士。

    人呢?

    只有一个人,不当一回事,方道士谁个,老神仙怎知!

    不得了!不得了!怎地都来抢仙芝!老神仙用苍老的身躯,老龟一般伏着,牢牢地守护着自家那块风水宝地——

    红里,白白。

    又如一只老母鸡,静静地,孵着一只蛋。

七 羽化

    无人!

    二人下探二百余丈,寻遍沿途崖壁,只不见人!

    岳凌当先回返,眉头紧蹙,额上已见汗:“师叔说,再取绳索!”

    绳长二百余丈,崖高两千余丈,沐掌教没有上来。

    绳尽处,沐掌教一跃而下!

    只觉说得几句,众人齐齐大惊!

    沿途折了无数枝干,断茬狼藉,触目惊心!

    惊自是惊,亦是有喜有忧,这说明,方殷还有生还的希望。

    所有坠崖,生还,出现的奇迹,必定有山壁之上横生老木阻落,必定如此!

    何况落处无人,方殷还在其间。

    话是如此,却在哪里?

    众人未及深思,岳凌再度下崖。

    也是不及细说,树枝折断处更加触目惊心的,是血!

    沐掌教没有上来,绳尽处沐掌教择树、攀石、附葛、飞身而下,隐没云间。

    吕道长仍然趴在崖边,只望,双目空洞。

    吕道长对方道士的感情,也只有吕道长自己心里最清楚。

    吕道长一直趴在崖边,只是因为,吕道长的两条腿,没有了站着的力气。

    “徒儿,徒儿,师父对不住你!”心中反复念着的仍是这一句话,胜过千言万语。

    其实说起来,吕道长根本没有对不住方道士,一点也没有。

    真正对不住方道士的是袁姑娘。

    至少袁姑娘这样以为,袁姑娘在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叫一声,呆头鹅!

    然后再次晕了过去。

    “哎——”花姑娘幽幽一叹:“如果我要跳崖,谁愿意陪我跳下去呢?”

    “我!”“我!”二人齐声大叫,当真有的一拼!

    “还有我!”第三者说道。

    第三者就是第三者,第三者不是人,第三者是一只人形猴子。

    一百零八来了。

    一百零八用吱地一声大叫宣告着自己的到来,之后就嗖地一下,张牙舞爪从天而降!就好像孙悟空踩着筋斗云,一下子,失足掉落!吱吱!吱吱!哎呀呀!哎呀呀!一百零八刚好掉在老神仙身上,当下就是不分青红皂白一阵乱挠!并且急眉火眼怒吼连连,好像是给自己最亲爱的大哥,方道士,报仇了!

    老神仙抱头惨叫,犹自死死护着身下那一块,风水宝地!

    既有仙芝,便有神猴,神猴降至,仙芝出世!

    一物,啪嗒一声,正正掉落圈中!

    正是仙芝!

    但见通体雪白,其状浑圆如盖,再看冠厚茎直,全无一丝杂sè!

    偌大一株,千年灵芝!

    这就叫做神猴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老神仙傻掉了,呆呆地看着,只以为又是做梦!

    当然仙芝是从神猴怀里掉落的,当下闪电般一把抄起——

    其后一人一猴战作一团,齐齐吱哇乱叫!

    猴子?哪里来的?好似是,崖下,飞上来的?

    岳凌随之一跃而上,脸上生生数道血痕,好不着恼:“死猴子!”

    其后无人。

    人没找到?救上来,一只猴子?众人愈加惊异,莫非这就是方道士?的真身?

    岳凌也是一脸无知两眼发直,直似见了鬼:“没见掌教师叔,有一个人,是,想是,宿师叔!”是宿道长,岳凌不认识,但岳凌看他古怪模样也知道,绝不会错!当时不见沐掌教,那人壁虎一般于白云深处游将上来,背上趴着一只穿着衣服的猴子!是见了鬼,须臾近前,二者齐齐吡牙一乐:“吱吱!”

    他说,人是没死,你先上去。

    他说,不必回来,等着就是。

    他说,呶,这个给你。

    这个,就是一百零八了。一百零八当时很不乐意,一百零八又不认识他。

    一百零八很是不客气地给了他,几下子!

    直至此时,岳凌心下方起一丝悔意!这一趟委实是,不容易!

    然而内心的喜意早已挂上眼角眉梢,振臂纵声高呼:“方殷没事!方殷没事!”

    当下众人欢呼声起,穿云破雾直刺青天——

    一声天可怜见,又是喜极而泣!

    神猴依然手持仙芝,上蹿下跳与老神仙拼斗不休,竟是大占上风!

    老神仙老了,真的老了,直累得上气不接上气,却也苦苦支撑,只yù夺回宝物!

    那灵芝却是缺了一角,似乎给这死猴子咬了一口。

    一百零八双目神光大现:“吱——”

    来了!来了!

    沐掌教附绳而上,背负一人,依然风驰电掣!

    一跃登顶,大喝一声:“备药!”

    语声未落人已飞奔入殿,势如脱缰烈马!

    是方殷!是方殷!但无人再笑得出,那背上背的分明就是一个,血人!

    有血,滴在崖上,有血,将将落地,转眼人已双双不见。

    而刺鼻的血腥之气,风吹,久久不散!

    轰然一声,众人随之飞奔过去,纷纷涌入太清殿。

    清静了。

    只有一只真猴子,一个假神仙,在打闹。

    还有四个人。

    吕道长还是趴在那里,吕道长还是站不起来。

    一人将他扶起,却是白长老:“徒儿徒儿,不哭不哭。”

    吕道长放声大哭,哭得就像是一个孩子:“师父——师父——”

    还有两个人,一对儿老夫妻。

    木婆婆看着那一道挺拔的背影,抱了犹在昏迷中的乖孙女消失在大殿门口,笑了:“好孩子,不止一个。”木长老看着相互搀扶,缓缓行走的师徒二人,也笑了:“我上清,后继有人。”良久。木婆婆叹道:“若是梅师弟还在,此时心里也会一般,一般欢喜得紧!”木长老望着殿内,点了点头:“公远在在,公远就在那里。”

    “老头子,梅师弟临终之时所说的话,你可想明白了?”

    九九归一。

    “九九归一,一生九九,道是明白,说他不出。”

    “这代弟子八十一人,岂不正应九九之数?依我看,他,想必就是——”

    “呵,你啊你,总是偏向咱这孙女婿。”

    “这叫帮理不帮亲,无论人品武功,凌儿是无人可及!”

    “方殷如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瞧……”

    “瞧甚!旁的不说,只他与那不上劲的野小子混在一处,还能有甚出息!”

    “长眠,你听够了没?快快出来罢!”

    “哈!师叔好耳力!”悬边探出一头,正是宿道长:“师姑说的是,哈!二野混一处,一般没出息!”木婆婆板着个脸,却是满眼笑意:“野小子就是野小子,这许多年也不来看看师姑,当真是没心没肺!”木长老久久注目,眼中也是喜意:“长眠,师叔说你定会上来相见,你师姑偏偏不信,哈哈!”

    这二人没有进殿,正是在等宿道长。

    “大难不死,后福来了!”

    人未至,一物呼将丢过,哗啦一声落在二人身前:“且看——”

    rì上中天,云翳淡淡。

    太清殿内人声不绝于耳,却显得殿外有些冷清。

    “吱吱!吱吱!吱吱叽吱!”一百零八上蹿下跳百般逗弄,得意洋洋大作鬼脸。

    “仙芝!仙芝!我的仙芝!”老神仙气喘吁吁瘫坐在地上,气sè灰败满头是汗。

    “长眠本不待上来,但这些物事么,哈!”宿道长笑叹一句:“许是,有的一看。”

    却是一个包袱,散于石地之上。

    木长老在看,木婆婆在看,二人心下一般震惊,惊骇!

    其间许多物什,其sè有灰有白,其形千奇百怪,却是人们最最熟悉又最最陌生的——

    骨!骸!

八 无限风光在险峰

    人于高空坠落,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说不好,即使是有幸亲身体验了一回的方道士也说不好,难以形容。

    那是一种轻飘飘的,奇妙又刺激的感觉。

    有如一根羽毛飘啊,飘,飘着就下去了。那一刻似是,很漫长。

    当时方殷头脑很清醒,方殷知道自己在哪里,方殷知道自己必死,必死无疑!

    清醒也只一刻,其后脑海之中便是,一片空白!

    当然,那一刻,只是一瞬间。

    其上青天白rì隐没云间,两侧崖壁木石梦幻一般交错而过,一一入眼,不及入心!

    只有风!只有风!只有风久久呼啸耳畔,久久嗡鸣!

    呜——

    正如老神仙所说,飞着,就是这个声音。

    另有一丝隐隐的恐惧,蓦然起于心底,又被无限,无限,无限地放大!将身躯包围、将心捆缚、将血液凝固、将胸腔窒息!灵魂也似脱窍而出,方殷有如置于一个,深深的梦魇之中!天是高高在上,人是不能离开大地的,否则就会失去存身的,根!而真正使人恐惧的是未知,以至恐惧得竟有一丝期待——

    人于濒死之时,期待的并不是生反而正是,死。

    是平静与寂灭,是释然与解脱。

    就如同落叶归根,投入大地的怀抱,将那生机逝于风中。

    然而,有树。

    是有树,而且不止一株,万千枝干横生斜逸,干枯之中的勃勃生机!崖为山石,石间有土,那些大大小小的树木便于石壁缝隙之中顽强生长,承风霜雨雪沐泽,将根须深深地扎进每一个狭小的角落!小树不及,老木正当,一支支,一支支,千枝万枝苍老虬劲的枝干,如同一条条坚实的手臂——

    那才是拯救方殷的,一只只的,手。

    “喀刺刺”一阵大响,直直坠至百丈有余,方殷始逢一木!背身及处,断断断断断!断了数条枝干,势不可阻,一般直直坠落!面颊划破,不觉!手心划破,不觉!所幸棉衣厚重,但觉有风吹入,肋下掠过——

    及至二百余丈,又是一木!又是“喀刺刺”一阵大响,所过之处枝干皆断,然而落势终是缓了一缓。穿过,再落,棉衣数道划破,身形已是翻转不定,手足颜面伤痕累累!方殷犹如一只破败的失控的纸鸢,扎手扎脚扎将下去!

    不及疼痛,不及转念,不及清醒过来,迎面当头又是一木!此时的树,是凶狠的树,条条枝干有如枝枝利剑映入眼帘,枝即剑身,梢即剑首!如此扑将上去岂不开膛破肚,更是生生刺瞎双目!仍是只在刹那之间,仍是不及转念,仍是恐惧的本能令方殷扬起手臂住了头,身躯蜷缩护住胸腹更是紧紧地,猛地闭上了眼!

    那一刹那,时间凝固。

    那时的他,似极了一个孕育天地之中的,胎儿。

    其后有木,不知凡几。

    生来,伴随着痛苦,成长,伴随着痛苦,一生一世伴随着痛苦,便是无知无觉地死去,同样伴随着痛苦。人之一生,所为何来?生来伴随着欢乐,成长伴随着欢乐,一生一世伴随着欢乐,欢乐,本就伴随着痛苦。人的一生总是痛并快乐,交织着。

    一眼血红!一眼黑白!

    是剧烈的疼痛,刺骨锥心,使得方殷不得入梦。

    睁开两眼,一木,一鬼。

    这是一棵槐树,树皮黑褐,纹络纵裂,枯枝上有尖细小刺。

    寻常树木,方殷识得。

    老刺槐。

    “当真是,好运气!”方殷有些想笑,却是疼得笑不出:“方殷没有死,方殷竟然,没有死!”这很开心,开心是因为踏实,让人心里有了着落。是的,方道士没有死,方道士落在这槐树上,可谓是良禽择木而栖。当然也可以说是老槐树救下了他,一槐只有一鬼,平白无故多出一鬼,总是不成样子。

    明明是个人,却也没了人模样。

    至少看上去,方道士,像是一只鬼。

    方殷四仰八叉躺在树杈上面,就像是一摊烂泥。

    是一摊五颜六sè的乱泥。头发,如同四下枯枝一般地凌乱,黑中有白。白的是棉絮,像雪花,一朵一朵沾在身上,白里透红。红的是血,在绽开的皮肉上,在裸露的皮肤上,血流满面,漫过了眼。血染白白棉絮,鲜红。血染青灰衣衫,暗红。在萧瑟的天地冷冷的sè调映衬之下,方殷静静躺在那里,又似是万木之中盛开了一朵鲜花——

    簌簌独自风中,望来格外凄艳!

    方殷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气。空气格外新鲜,意识格外清醒。

    早已是遍体鳞伤,然而伤口不再疼,凉飕飕的风吹过,甚至有些惬意,欢畅!

    只一处,尖锐的刺痛!

    是左肩胛,一根断枝如箭,贯穿!

    呼——

    不想动,动会更疼!

    骨头似乎散了架,身上一丝气力也无,然而不想死,还是要动上一动!

    心动。

    抬起眼皮,转动眼珠,方殷一眼直直望向那物——

    千年灵芝!

    老神仙所说的仙芝,生生就在方殷眼前!

    灰黑参差的石壁,雪白、硕大、傲然招摇风中,不由得人无视于它。

    它就生在老槐树根部,一芝一木,相依相伴。

    其上望来黑乎乎,枯枝乱草遮不住,恰似一张没牙嘴,正是一个仙人洞!

    奇了!怪了!

    说是奇怪,也不奇怪,老神仙早就算好了,龟衔仙芝么!石龟在上,仙芝在下,石龟一探头,仙芝衔在口。之所以迟迟不衔,许是因为灵芝不足千年,抑或是乌龟脖子不够长,想够够不到。这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此处万仞绝壁无人可及,天地灵气万年滋养之下生出一二仙草,那也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方道士为何偏偏,落在这里?

    巧了,太巧!无巧不巧巧到无法解释,只能说是,天意!

    天意弄人,难以捉摸,就如同方道士此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落得一个半死不活。当然既有悬崖,就会有人跳,想不开了寻死也好,不慎失足落下也好,千百年来方殷也不是头一个。而在传说之中,出现这种状况的时候,多半是会有一些奇遇,比如这仙芝,比如这洞穴,比如神兵宝器武功秘籍——

    从而因祸得福,并且一飞冲天,由一个无名小卒变作一个盖世英雄!那些传说,方老大从前在茶楼里听说过许多,现下竟是眼睁睁落到了自家头上!

    又会如何?

    无论如何,方殷也要过去,看一看。

    至少那里可以落脚,权作安身之地,看一看伤势如何。

    起身之时,断枝于肩上生生抽出,疼得如同抽筋挫骨!要想过去也并不容易,且不说伤势如何,上不着天下不及地,短短几丈有若天堑,方殷是慢慢爬过去的——

    死过一次,还怕甚么!

九 遗失的珍宝

    伤筋,动骨,却无大碍。

    只血流得不少,脑子有点儿迷糊。

    方殷定定地看着,老神仙所说的仙芝就在眼前——

    触手可及!

    终rì游走山中,草木山果种种也见了不少,但眼前这一株怎么看也是——

    非比寻常!

    雪白雪白,耀目的白,茎颀长,冠浑厚,其形近于正圆。

    似乎吃下去,便可成仙。

    顶不济也会涨上个三甲子五甲子功力,打遍天下无敌手,再多活个几百年。

    吃罢,方道士,机会难得,还等什么?

    方殷没有吃,方殷定定地看着。

    不吃是因为吃不到,定定地看着是因为灵芝旁边,有一条蛇。

    但凡异宝奇珍,必有灵物守护,由此可见得这灵芝,果然是一株仙草!

    那是一条怪蛇,二指粗,长不及臂,头是四角形半状,有如一个锅铲。它自静静伏在那里昂首吐信,灰黑的颜sè一如四下条条蜿蜒老根,使得方殷爬过来之前并没有看到。怪蛇也是定定地看着方殷,在它看来这个不速之客同样是一个危险的怪物,招呼也不打一个便悍然侵入自家地盘,想来也,绝非好事!

    二者形同对峙,谁也不敢疏忽。

    “必定,有毒!”方殷心道。

    “绝对,有鬼!”怪蛇心道。

    又一时。

    方道士有伤在身,jīng力不济,当先坚持不住败下阵来:“你别咬我,有话好说。”怪蛇不动,灰sè的眼睛,淡黄的瞳孔,暗红的蛇信咝咝吞吐,散发出令人胆寒的死亡气息。方道士咽口唾沫,呼呼喘道:“你可别动,我这就走!”怪蛇蓦地一动,霎时蛇口大开尖细锐利獠牙毕现,神情狰狞凶恶!方殷大惊,却不敢动:“喂!喂!我又不抢你的灵芝,你可别啊——”

    长长一声惨叫,却是怪蛇闪电般一口噬下,正中左掌!

    “啊——”惨呼声中,方殷愤然一把扯下,猛一挥手甩将出去!

    人被咬,蛇坠崖,两败俱伤。

    心里是,懊丧yù死!

    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蛇并不重要,它为什么会在灵芝旁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方殷根本不想和它去抢甚么仙芝——且不论那芝是不是仙芝,还是先保住自家xìng命重要,谁知道——哎!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儿!方道士忿忿咒骂一句,看了看掌沿几个细小血点,也是不敢怠慢,赶忙用嘴去吸——

    人被蛇咬,先吸蛇毒,方老大很有经验。

    吸几口,又呆住,忽然想起自家嘴唇也破了,这一吸——

    片刻手掌肿涨,嘴也麻木了,方道士懊恼悔恨,忽然又想找个镜子照一下——

    倒霉!倒霉!忽又想起,身上还有宿老道给的解毒药!

    没有,没有,摸了又摸——

    好像是,掉了?

    哎!哎哎!哎哎哎!也罢也罢,虱子多了不觉咬,都已经这样了,爱咋地咋地罢!

    一把扯下仙芝,吭哧就是一口!

    嚼嚼,没味儿,生生涩涩,一点儿也不好吃。

    呸!

    内服,外敷,可以解毒。

    但凡毒物出没之处,附近必有解毒之物,没的说,就是这芝了!

    不必担心,处理这种事儿方道士根本就是一个行家里手儿,经验丰富的。

    涂抹几下,肿涨处红里透亮。

    仙芝落肚,似乎是也无异样。

    但本就失血过多,里里外外折腾一回,方殷更是头昏眼花,一时只觉jīng疲力竭!

    前方云雾淡淡,再也无法将视线阻挡。身处绝地,久久张望,那山,那水,那万千景致,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天地。心中悲恸,竟已失神。这是哪里?这是哪里?谁人知道,方殷是在这里?谁人来救方殷,带方殷离开这个地方?那一声凄厉呼唤,犹自耳畔回荡,是她!是她!梦里醒时的甜蜜失落,娘,娘!

    喃喃低语,消逝风中。

    呜——呼——

    无人应声,痛也忧伤。

    方殷身上有些冷,方殷心里格外凉,方殷疲了,倦了,疲倦有如海浪一**袭至,眼皮上似乎担了两座山。累了,好累,只想就此睡去,沉沉睡去,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去想。脑中纷杂,半睡半醒,呜呜的风声像是一首悲伤的歌,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响彻心中,吟唱着刹那间的沧海桑田,呜——

    猛然一个栽歪,心里头是“咯噔”一下!就如同每每梦中失足坠落,方殷骤然睁眼,霎时惊醒!天光亮白,刺破云雾,大地似是遥不可及,种种景物依稀可辨:“方才,似是,睡着了?”方殷一惊而起,只觉头晕目眩!左右看看,崖壁参差,身下不过方寸之地,这可不是睡觉的地方,而身后——

    洞口不大,平平无奇。

    里面又有甚么?神仙?宝剑?武功秘籍?还是妖物?怪兽?龙潭虎穴?也许什么都没有,只是方殷胡思乱想罢了。也许只是也许,方殷并不上心,这个世界是很神奇,屡屡出现许多奇迹,但方殷不以为自己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坠崖不死,已是侥天之幸了!方殷轻吁一口气,拨开枯草乱藤,扶着石壁慢慢走进山洞。

    仙芝还在,手里拎着,可见方道士也不上心。

    话是如此,心里还是隐隐有些期待,一丝莫名的兴奋之意。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最大的神奇源自未知,未知的世界,无限的可能!

    洞穴不大,只半间屋子大小,黯淡的光线投于石壁之上,愕然望去,却也一目了然。

    有物!

    骷髅!两具!

    两具骷髅相对而坐,黑洞洞的眼窝,白惨惨的颜sè!

    谁人死在这里?莫非真有神仙?

    是有神仙,还有仙剑!

    一剑横置一人膝上,鞘是乌黑,柄是青的。

    青玉为柄,yīn暗的光线下莹润通透,散发出幽幽的,神秘的光芒。

    这骨,这剑,看样子都是,很有年头儿了。

    却也别无它物,只两具骷髅侧身对坐在方殷面前,看上去模样颇有几分诡异。方殷怔在那里,一时心中惊异。绝壁之上,人所难及,这想必是高人,剑仙?上前仔细打量,二者骨骼长大,均是男子尸骸,皮肉毛发早已并同衣衫灰飞烟灭,余下了两副完好骨架。情形似是一双老友坐而论道,之后双双仙去。

    留下了一柄,仙剑。

    仙剑在手,天下我有!方道士是不会客气的,现下仙剑就在手中!

    入手微凉,沉甸甸的,这不是梦。

    光线太暗,瞧不清楚,方殷便又将剑拿到洞口,细细观之。剑是长剑,鞘是黑sè,其上青的红的尽是斑斑锈迹,昭示着年代的久远。鞘上似有云图,也是模模糊糊,只玉柄上刻了两字清清楚楚——

    青云。

    青云是一柄剑。

    青云是一匹马。

    青云是一个人,也是一副骨架。

    就是他,方殷听说过,上清祖师青云子。

    念头转过,方殷恍然。然而另外一个死在这里的人,又是谁个?

    且不管他,看剑!

    一拔,拔之不动,再一拔,一般不动,想是剑身锈死里面了。

    猛地一拔!

    “喀”一声轻响,愕然看去,手里光脱脱一个剑柄,方道士傻掉了。

    仙剑,断了。

    是断了,就这般断了,千年风霜侵蚀,使得百炼jīng钢变作一截朽木。只有玉做的柄,还是那样温润平和,透着淡淡的,青sè的光亮。

    一时有些遗憾,一时有些无奈。

    苦笑一声,回身坐下,断剑搁在地上,又看那两具遗骸。

    骨头,就是骨头,死人的骨头,没有什么可以奇怪。便即如此,再无异样。

    就是头晕,眼花,疼!

    肩上的伤口还在流血,阵阵抽痛!脸上身上的划破的地方也是,火辣辣地疼!感觉处处既湿且凉,几处风干凝结的血,又使得皮肉紧巴巴得很是难受!伤的不轻,没有伤药,这是一种折磨,煎熬!方殷是在这里,现下有没有人知道?谁会来救方殷?又是什么时候?方殷会不会如他二人一般,死在这里!

    仙芝?仙剑?仙人骨头?哎!哎!哎哎哎哎!左看右看,东想西想,只觉烦恶难言,方殷只想说一句,没劲!正自心丧气沮之时,腹中咕噜咕噜一阵大响,霎时一阵剧烈疼痛起于小腹!一惊之间便是眼前发黑手脚麻木,蛇毒发作!芝也有毒!大惊之下只yù撑身而起,却是一头重重栽倒——

    哗啦啦又是一阵响过,两副骨架齐齐坍塌,零零碎碎散落一地!

    方殷扑倒其间,一时再无声息。

    ……

    “吱吱!叽吱!吱吱叽吱!”

    “一百零八,不要叫,我看到了。”

    “吱!吱吱!吱吱吱吱!”

    “不要怕,不要怕,一条小蛇,不用理它。”

    “呼!呼!呼!”

    “一百零八,你别乱动,哎!不要你来,你非要来。”

    “吱——”一百零八用手一指,悄声告诉大壁虎:“瞧,那棵树上开了花!”

    “哈!”

十 风起青萍

    上清峰,太清殿。

    众道齐齐立于牌位之下,将殿前塞得满满当当。

    脸上都是激动振奋的神sè,更是惊异,纷纷看着最上方那一道——

    正中,青云祖师之灵位。

    千年以来,青云祖师的遗骸下落,一直都是一个谜。千年以前,青云子创立上清教派,晚年隐于上清峰,其后去向不明。每一个牌位之下,都有先祖遗骨,唯独青云祖师灵位之下空空。传说中,他是肉身成圣,早登仙界。此事代代相传,教中典籍亦有记载,但谁也不知道,青云祖师就在这里,从未离开。

    危崖绝壁之间,一个小小山洞,他是坐在那里,谁又能够发现?而一朝遗骨现身,还是仰仗后人,上清三十六代弟子,方道士。无论如何,方道士是一个福将,这一点毋庸置疑。如今祖师归位,这是上清的大事,正是天大的喜事!大殿森然,沉静肃穆,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只窃窃私语,一时嗡嗡有声。

    香案之上一个包袱,旁边一支剑柄,一柄断剑。

    剑,是祖师的佩剑,现下每个人都知道了。

    包袱之内是祖师的骸骨,然而却是两副,大伙儿也都看到了。

    奇怪的是,另一个人,是谁?

    奇怪的只是一干道士,另一个人的身份,道长和长老们都猜的出来。只心知,没有人明说,因为他是上清教的死对头真龙教的前身,玄教的创始人,幽冥老人。据古籍所载,此人当年与青云祖师一南一北双雄并立,一般功高盖世造化参天。二人一正道,一邪教,从来都是死对头,平生打了几数次,高下难分。

    不想竟是,死在一处!

    当是激烈拼斗之下,于洞中双双身亡。当然这一点只是猜测,谁也说不好,当时情形如何,只有去问方殷。可惜方道士失血过多,又中了毒,此时还在昏迷当中。得见祖师遗骨,此为意外之喜,然而激动也好感慨也好,只有一点很是让人头痛!如今尸骨也是混于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人再也不分彼此——

    青云祖师,哪一个是?

    这个问题,只有方殷知道。剑在谁人膝上,谁人就是青云子。

    这个问题现下就连方道士也不知道了,方道士飞身一扑之下,从此敌我不分。既已分将不出,又当怎生供奉?长老们都很为难,道长们也在苦笑,因为那人就是幽冥老人,因为真龙教的历代祖师埋骨之处,也是独缺幽冥祖师一人。这是一件喜事,也是一件祸事,如果真龙教知道了这件事情,想必又会——

    事关一本书,青冥天录。

    青冥天录,天下第一武学奇书,相传正是千年之前青云子与幽冥老人共著。二人敌对一世,晚年却是联手成书,这是一件令人极为费解的事情。而这一本奇书,正是二人毕生武学jīng华之凝聚,自是非同寻常!千年以来,一代又一代,两教为这一本书争了无数次,死了无数人,种种恩怨纠葛多半就是因为这,青冥天录。

    这并不是一个秘密,武林中人多有所闻。

    青者,青云子,青萍剑诀;冥者,幽冥老人,空冥神功;天者二人也,一剑术一功法,二人所录,青冥天录。

    何以奇异?究竟如何?且不提,先说沐掌教。

    沐掌教眉头紧皱,沐掌教面有忧sè,沐掌教负手踱步走来走去,似是烦躁不安:“且莫再说!容我想想!”一将出口,声威俱足!在场众道平rì里极少看到他这副模样,一时人人噤声不语,殿中安静下来。半晌,沐掌教止步,面对众道,肃目而视:“今rì之事,不可外传,若是有人走露半分消息,一经查出,自戕殿门之前!”

    无人应声,众皆悚然。

    “天尊在上,不违此言,长天当先立誓——”沐掌教转过身去,骈指如剑,直直跪于香案之前,竟是发了一个毒誓:“若是有违,必如此剑,即刻身首异处!”指的正是,案上那柄断剑。有人是不明所以,多半也是一知半解,一时怔住。然而事关重大,沐掌教这是叫了真儿,随即众道一一上前跪地立誓。

    一众长老,四峰峰主,道长道士,无人得脱。

    “即如此,都回去罢!”沐掌教挥了挥手,不忘又是叮嘱一句:“记住,此事绝对不可外传,私下里也不得再议!”掌教发了话,不听也得听,其实大伙儿不想走,还想进去再看一眼方道士。包括牛大志,胡非凡,赵本,袁世,一干师兄弟们。然而还是走了,都走了,求也没有用,沐掌教只一句话,不成。

    只留下四大长老,四峰峰主。

    还有一个人,吕道长。

    吕道长道:“掌教师兄,长廉……”

    沐掌教将头一点:“进去罢。”吕道长也不多说,匆匆进了内殿。

    “长天,好威风啊!”肖长老叹一口气,却是笑着。沐掌教两手一摊,无奈笑道:“不这般,又能怎地?”白长老连连点头,笑道:“事关重大,确是不可轻忽,不可轻忽!”文长老吁一口气,叹道:“便是都立了誓,也只怕未必,未必,哎!”肖长老冷哼一声,怒道:“那又如何?怕他作甚!他来便来,哼!想死容易!”

    他,是真龙教教主,龙真。

    幽冥老人的遗骨在此,龙真若是一旦知道,必当前来索取。两教本就不睦,更可说是宿敌,死仇!而龙真其人在场无人不知,便于二十年前,龙真来过一次。那一次,龙真独闯上清。那一次,梅公远重伤,身殁。那一次是上清的恨及耻辱,刻骨铭心!他若来了,只怕又是闹得上清大乱,从此再无宁rì。

    一时思及此人,又是无人开口。

    说是不怕,上清已然式微,而真龙教如rì中天——

    不是怕他,怕的只是,是非。

    众人各自思量,一般摇头叹气。两教许多年来的是是非非,正如同眼前的一堆骸骨,驳杂难定,再也说将不得!可笑,又可叹,生死仇敌竟将埋骨一处,无论上清教还是真龙教,再也无法将他二人分开!而真正可悲的是,两位祖师晚年许是化敌为友双双仙去,却留下一本书两个教派,致使无数纷争爱恨情仇,千年不断!

    剑归剑阁,遗骨秘葬,且议,闲事不提。

    时于午后,暖阳斜投。

    天光之下,一人一猴。

    “吱吱!叽吱!”猴子活蹦乱跳,带了一副手套,半尖细倒刺,半极细绒毛。那人两手空空,回头笑道:“这就对了,他要抢,你就给了他,反正吃了会拉肚子的。”

    昏暗之中,半人半神。

    “哎哟哟!哇呀呀!”一个神仙在拉肚子,手里拿着一株仙芝,其上缺了两口。哎!仙芝仙芝,你吃我也吃,吃得神仙蹲在茅厕里,隔壁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自是方殷方道士,方道士不说话,闭着眼睛直挺挺躺在床上装死。

    方殷早就,醒了。

十一 半部天书

    方殷早已醒来,却是一动不动。

    鼻息沉沉,眼皮定定,方道士安详地睡着,任谁也是看不出来。耳畔是低低的,嘤嘤的哭泣声,方殷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袁嫣儿。自从上次婚宴大醉而归,方殷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方殷是怕,怕见到她,所以不敢睁开眼睛。心是丝丝地抽痛,方殷不能忘,方殷放不下,方殷无法以这般狼狈悲惨的模样,去面对她。

    有人在说话,声音苍老的,清脆的,身边竟都是女人。方殷听的出来,是木婆婆,还有木大姑娘,还有,那是。那是三妹,三妹花容月,方道士没有听出来。三妹幽幽叹息道:“可惜呀,可惜!本来挺俊的一个人,变得比猪头三还要难看!”三妹就是三妹,从来都是敢爱敢恨实话实说,袁姑娘一听这话,哭得更伤心了。

    方道士暗叹一声,又想拿个镜子照一下了。

    脸上凉凉的,身上凉凉的,只有嘴巴热热的,似乎是真正地肿起来了。凉的是药膏,似是涂得全身都是,使得皮肉紧绷绷的,鼻端尽是辛辣的气味。这种气味似曾相识,凉飕飕的感觉更是有些熟悉,似乎是,似乎是。似乎有一个小道士,将它涂在自家屁股上面,一边涂,一边骂,骂的是那——

    门是咯吱一声响,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传来:“师姑,人醒了没?”木婆婆叹一口气:“长廉,你先回去罢。”其后风动,门响,脚步声起。门外又有人低低说话,方殷凝神细听,却是听不清楚。再一时,四下安静了,似乎人都走了,只有一阵又一阵低低抽泣声声入耳,入心,让方殷心里更疼。

    她为什么要哭?她是可怜方殷吗?哎!方殷不值得她流泪,一点也不值得。也罢,也罢,那么就睁开眼睛看诉她,我很好,你走罢。然而还是舍不得,舍不得让她哭,更舍不得让她走。她就在方殷身边啊,就在方殷身边!能够感觉到她轻轻的呼吸,甚至她淡淡的体温。其实方殷不是怕别的,只是怕她走开,再也不回来。

    所以装死装睡装昏迷,是方道士唯一的选择。

    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任何时候都是。

    除了自作聪明的时候。现下方道士就是自作聪明了,他是醒了,还在装死,任谁个也是看出来了。谁也不是瞎子,更是心如明镜。所以旁人走开了,只留下袁姑娘,一个人。每一个人都看到了,只方殷不能觉察——

    两行泪水早已流下,在眼角,流经黑sè的药膏,留下两道浅浅痕迹。

    “方殷,我走了。”袁嫣儿轻声一句,含泪起身——

    “呃啊!”方殷大叫一声,猛地睁开两眼!二人四目相对,双双呆住。

    两个人,一个两眼红肿花容失sè,一个满脸乌黑嘴巴高肿:“呃!啊!啊!”袁姑娘自也不是真的要走,此时但见他诈尸一般挺身坐起,不由心里有些害怕:“这,方殷,你怎么了?”方道士无语了,是失语了。本待想说的是,别走!开口却是变作,呃啊。一急之下撑身坐起,又是疼得吡牙咧嘴:“啊!啊!啊!”

    啊啊啊,黑sè大乌鸦,还不如那八哥鸟,有口难言心里话!那蛇有毒,确是有毒,方道士毒血是没吸干净,连带嘴也麻痹了。呃呃呃!啊啊啊!又气,又急,方道士情急之下终于放声大哭,吼将出来却是嗬嗬的怪笑声,鬼哭狼嚎一般!

    哎!真是可怜!袁姑娘叹一口气,复坐下,陪着流泪。

    可恼!丢死人了!方道士恼怒异常,连忙噤声,心里也是极为担忧!会不会?从此变作一个,哑巴?转眼只见身上白白绷带缠绕,黑黑药膏涂得满处都是,果然是狼狈不堪!黑白分明,这不是熊猫么?当然方道士没有见过熊猫,方道士连狗熊都没见到过,方道士愤怒甩臂形如疯癫,却又像是一只发了怒的大狗熊了!

    猛地左肩一阵剧痛,紧接着脑中又是一阵晕眩!天旋,地转,只看到一张惊叫的脸:“哎呀!方殷!方殷!来人!nǎinǎi,呜呜,娘——”

    方殷轰然躺倒,再次晕了过去。

    失血过多,必当如此。

    这一回,醒来,当先看到一支烛。

    一支流泪的,白烛。

    身侧一道暗影,凑将过来,一张嘻皮笑脸:“来来来,趁热吃!”方殷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只疑犹在梦中,面前却是香气扑鼻热气缭绕。是一碗面,汤面,长长白白面条,三五翠绿葱花,黄灿灿两个鸡蛋。沐掌教长吸一口气,面sè陶醉道:“这是鸡汤面,人参熬的,闻闻香不香?香不香?”

    香,是香,可是方殷看也不看,方殷只觉头晕脑涨口干舌燥。腹中空空,却是一点胃口也没有,只侧过头,拿眼张望。沐掌教笑道:“不用找了,人家早走了。”人家,人家,方殷鼻子一酸,又是险些泪落——

    她,走了。

    很是懊恼,有些失落,却不知是睡了多久,天是黑着。

    “快吃!快吃!”他自呆呆愣愣满腹心思,沐掌教端着个碗瞪着俩眼,却是不耐烦了:“死人一个,甚么样子!”方道士瞥过一眼,哼道:“不吃!”话一出口,却又呆住,竟是吐字清楚,嘴皮子又变利索了。沐掌教摇摇头,将碗筷重重一放:“爱吃不吃,我还不伺候了!哈哈,道爷睡觉去也!”

    话音未落,扬长而去。

    走出几步,又转回来,眼中是笑,一翘大拇指:“小子不错,唔,是不赖!不赖不赖!”说罢大笑出门,再没回头。

    方殷也不理他,旁边还有一个:“方殷,吃些罢,为师——”吕道长也在,也只有吕道长在了:“好孩子,师父心里也是,呃,一般欢喜!”这是在夸方道士了,夸的是方道士舍己为人做了一件大好事,并光荣负伤。方殷心里明白,却是别扭得很,一时看着烛光下的那张长长老脸,竟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些甚么:“呃,嗯。”

    岂不知徒弟别扭师父也是别扭,吞吞吐吐说完,也是有些尴尬。一时又无言。夜许是深了,四下一片静寂,师徒二人一坐一躺,屋里是冷而僵硬的气氛。方道士心里开始后悔,后悔不该放老杂毛儿走,让他留在这里,至少有趣一些。总是这般,根本没有话说,方道士之于吕道长,就像是一个顽劣的孩子面对着严厉的父亲,怕也好不怕也好总之就是无话可说,加上浑身不得劲儿。

    “方殷,你与为师说说,当时情形如何?”吕道长没滋没味儿问一句,也是没话找话说了。当时情形如何,方道士不想说了,这件事情方殷并不以为很光彩,甚至觉得有些丢人:“呃,也没甚么,就那样儿。”每每如此,每每如此,见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吕道长心里就有气:“那样儿?哪样儿!你,哎!”

    哎!二人各自叹一口气,一时又是无话可说。

    半晌。

    吕道长微微一笑,柔声说道:“方殷,你为救人落崖,心里可曾后悔?”

    方道士无语。

    半晌,道:“要有下一回,打死我也不会再过去了!”

    吕道长无语。

    又半晌。

    “面凉了,我去热一热。”

    “不用。”

    方殷在吃面,吕道长在看。伤无大碍,只是疼,方殷疼得满头大汗!吃得也是满头大汗,呼噜呼噜很是热闹。入口味道鲜美,入肚暖且充实,这一碗面,正是吕道长做的。方殷不知道,便在他出事之后,吕道长同样是滴水未进——

    而方殷,还吃了一口灵芝。

    “对了——”

    “那不是灵芝,那是毒蘑菇。”吕道长笑道:“宿师兄说,毒xìng不大。”

    “是他?”方道士恍然道:“原来是他!他是怎般——”

    “宿师兄找到了你,其后掌教师兄赶至。”吕道长点头道:“其时你蛇毒发作,好在用药及时,否则,否则,哎!”

    “还有!还有!”

    方道士是有许多疑问,好在宿道长也知道个七七八八,于是师徒二人叙话。

    在这一夜,吕道长讲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在那一夜,方道士听了一个长长的故事。

    比如那剑,那骨,那些人,那些事,还有放在桌上的这一本书。

    ——青萍剑诀。

十二 猜

    一只鹰,挂在天空上。

    是挂着的,只能用挂来形容。

    它几乎不动,平展了双翅,在高高的天上,慢慢慢慢的,动。

    不见白rì,云苍茫,风泠泠。

    方殷久久地看着窗外,那只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它,为什么要飞地那么高,高到遥不可及高到只见其形不闻其声,高到独自寂寞。

    那里想必,更冷!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来了几年了?自问一句,叹息一声,五年了!

    方殷长大了,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却失去了从前的快乐。

    为什么?为什么?声也喃喃,无人应和。

    只有院里十几个青年道士,淡白天光下,在练剑,一,二,三,四——

    十二个。

    是十三个,还有一个吕道长。

    吕道长的皱纹,又多了几条,吕道长的徒弟,又多了几个。

    一、二、三、四,四个新来的。一个个儿瞧来有些面熟,却是叫不上来名字。那无所谓,不干方殷的事,方老大管不了那许多!这是五子峰,小方道士生活过的地方。一切都是那样熟悉,似是回到从前,只是没了半点兴致,想也懒得去想。没劲,没劲,没劲呐,没劲!方道士谁也不在乎,只在乎自己——

    那一张脸。

    黑红的痂,结在苍白的脸上,横七竖八斜里交错,长短不一。

    没的说,破相了。

    准确地说是,又破相了。

    脸上紧巴巴的,疼、痒、肿涨,心烦意乱。

    这是第三天,下午。

    上清峰,五子峰。方道士是早上来的,是给吕道长背下来的。方殷不想来这里,方殷是想回百草峰,方殷并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的模样,看到这一张脸。可是没有办法,方道士元气大伤,两条腿失去了走路的力气,形同废人一个。

    人废了,心死了,还要脸做什么呢?

    哎!方殷苦笑摇头,叹一口气,轻轻掩上了窗。

    其间,方道士曾经照过一次镜子,无论如何,方道士对于自己的脸还是很在乎的。当然,只是看了一眼。一眼就够了,惨不忍睹,无法形容!一个美男子,变作一个丑八怪,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得方道士本就脆弱的心灵再也无法承受,当时是摔了镜子就想到了一头撞死,很是有一些个自暴自弃的想法——

    活着也是丢人现眼,还不如死了!

    没有人觉得方殷丢人,只是方殷自己觉得自己丢人,方殷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半点也不好笑的笑话,活在世上也是多余。方殷躺在床上,无聊地翻看着一本书,青萍剑诀。这本书也是一个笑话,说起来比方道士还要让人哭笑不得,这根本就不是一本剑谱,从头到尾都不是!说不清,道不明,且看。

    薄薄一册,只七八页,白纸,黑字,墨sè清晰纸张如新,似是不久前刚刚抄录下来的。是的,这不是青云祖师传下来的那一本,很明显,这是一个赝品。那也没有关系,书就是书,古籍也好抄本也罢,真正的价值在于内容。这是一本剑谱,封皮四个大字:青萍剑诀。而里面的内容也是真正的,让人无语。

    第一页。

    风,起于青萍之末,觉轻渺而欣然;飘荡于八荒四野,拂万物而盘旋;升降于云际本土,志高远而固磐。chūn夏秋冬,无穷变幻;急旋缓舞,姿态万千。或柔情似水,含情脉脉;或雄姿勃发,气壮河山;或如泣如咽,如歌如诉;或咆哮怒号,动地惊天。

    chūn意朦胧,寒微复暖。yīn阳交泰而野苏,天地缠绵而气旋。柳丝轻摇,始发和风于端倪;枝叶吐翠,再萌温馨于绿裳。感柔弱且和煦,拂画帘之悠闲;转朱阁以逍遥,消陋室之怆然。脉脉兮暖风薰醉花千树,悠悠兮chūn梦随**丝眠。

    夏悄临若,满目青山。回旋郊原与林莽,集聚三chūn之婵媛。疾风劲草,伴白rì以低摇尘雾;岸芷汀兰,舞落霞以起伏云烟。优游于杨柳枝叶,跌宕于千里山岚。摇远山以翠碧兮,动幽草以绿烟;吹近水以涟漪兮,幻影斜以鱼欢。

    秋来萧瑟,凄凉澹澹。遍拂百草于sè衰,飘摇落叶以漫天。比肩凄雨,丝丝淋漓于红绡帷幕;扶摇翻卷,翩翩侵yín于长夜不眠。无情于黄叶哀戚,咆哮于旷野林泉。扰落霞以无奈兮,遮晓月以云藩;弄萧萧以满目兮,化潺潺以水寒。

    冬寒料峭,狂啸攀缘。吟诵萧飒以万物悄隐,席卷飞雪以鳞甲漫天。或候寒夜,惊惶暖阁之凄凉惨淡;或荡晓窗,凌厉严冬之随伴霜寒。聚散左右兮,幻莽野之荒凉;志在萧杀兮寰宇冰封,迫使江河兮凝固容颜。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闻之亦冁辕。

    风荡荡兮云漫天,猛士歌之亦绵延。

    风凄凄兮夜无眠,美人柔之亦冰寒。

    风历历兮梦无缘,佳人托之亦空烦。

    第四页。

    洋洋洒洒好大一篇文字,文字优美,瑰奇壮丽,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何用?

    此为剑谱,不知所云。

    其下更是不知所云,观之不辨东南西北。

    第五页画一条鱼,一张白纸只一条鱼,寥寥几笔,丑若顽童涂鸦。

    第六页空白。

    第七页当中一个圆圈,其下一条横线,状如一张白卷,得了一个零蛋。

    第八页有字,只一字:猜。

    没了。

    这,就是沐掌教所说的,本门祖师青云子所创,历数十代,时已千年,剑法神妙玄奥,得之剑通天道,已臻无上之境——那本书。

    果然绝世剑法!

    开玩笑了,难怪无人练成。

    看起来,青云祖师也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尽管这个玩笑半点都不好笑。

    方道士笑了,似乎是看明白了。

    是的,绝世剑法,正配绝代人物,方道士笑地很是风sāo。

    笑在睡梦之中,说着胡话疯话:“猜猜猜,鬼才猜!猜你个,死人头!”

    抄抄抄,抄了一大段,自觉汗颜,丢人现眼。

    天下文章一大抄,抄人家的只能说明人家写得比自家好,可以说是,望尘莫及。却也再一次领略到文字之美,这是我们的文字。

    使我感动骄傲,更加自豪!

    《风赋》,之注。

    不抄风赋,其间大王了,雄风了,我不喜欢。

    我也不以为是注,我以为这一篇,写得比风赋还要好。

    也不知道是谁人写的,奇怪的是,这样的文字,竟也寂寂无名。

    是抄的,用笔抄的,我是认真地用笔,在纸上一字一句工工整整抄了一遍。

    以表敬意。

十三 空冥

    一天早上。

    方道士将自己埋在草堆里,蜷缩着身子,像一只大狗熊。

    大狗熊还是大狗熊,病猫更是病入膏肓了,在方道士遇到老神仙,并吃了仙草以后。

    就彻底地,自暴自弃了。

    “丑八怪,快起来!”一个人扯着嗓子叫道:“该做饭了。”

    方道士不理,方道士假装睡觉,方道士不想吃饭也不想伺候他,还有那只死猴子:“吱吱!叽吱!”死猴子伸手猛揪活死人的耳朵,满脸都是不高兴!这可真是不像话,一百零八饿了,一百零八要吃饭,吱吱叽吱!见他一味装死,一百零八愈加愤怒,当场摸出一根棍子,抡圆了照着屁股就是一下!

    “哎——”方道士叹着气爬起来,乖乖做饭。

    “吱!”一百零八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

    对付这种人,根本就不必客气!哼!再敢不起来,直接一棍敲在头上,打死!

    何况一百零八才是老大,大哥!不得不说,一百零八就是一百零八,能力比方老大强上一百倍,当个老大,自是绰绰有余。不要小看了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早已不是从前的一百零八,如今是统领群猴称霸山林,那是真正威风神气!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方老大早就不行了,完蛋了。

    “拿着,一边儿吃去罢。”方道士递过一个鸡蛋,打着哈欠道。一百零八瞥过一眼,面sè不豫。旋即翻个白眼儿,竟是啐了一口:“叽吱!”叽吱的意思,就是不吃。一百零八才不要吃鸡蛋,一百零八要吃鸡屁股,而且是烤的熟的,一咬滋滋冒油那种:“叽吱!”

    可是,没有。

    没有鸡,也就没有鸡屁股,生的熟的滋滋冒油的,都没有。方猎人不再打猎,一百零八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鸡屁股了。一百零八生气了。一百零八就走了。这里一点也不好玩,一百零八再也不会回来了!一百零八不准备再陪他玩下去了,一百零八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比如——

    谈恋爱。

    一百零八恋爱了。

    这很正常,一点也不奇怪。

    一百零八的对象,是一只美丽出众的年轻母猴。

    必当如此,一百零八从来都是很挑剔,无论是人是猴,一般的根本看不上。

    比如这个不中用的,过气老大,一百零八已经看不上他了,他不配和一百零八在一起。

    一百零八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爱情来了,挡也挡不住,一百零八走地很急,火烧屁股一般!

    方道士添上把柴,将鸡蛋丢进锅里,煮。

    一张矮桌,两个板凳。

    两碗面条,两个人,一人一个鸡蛋。

    将就吃了,两个人过rì子,从来都是这般简单。

    而又无聊,没滋没味。

    也不说话,宿道长本就沉默寡言,方道士也是无话可说。

    两个人是,越来越,像了。

    只有模样不像,宿道长还是一个美男子,仙风道骨的,虽然老了点。

    而方道士。

    “你去洗把脸好不好。”宿道长吃几口,叹道:“看着就让人,没有食yù。”

    方道士低头吃饭,保持沉默。

    “你自己瞧瞧,瞧瞧你自己。”宿道长摇头,叹道:“哪里还有一点人模样,鬼啊。”

    方道士低头吃饭,保持沉默。

    “咳!”宿道长点点头,笑道:“你不是要走么?走罢走罢,出去转一转也好。”

    方道士不说话,当他不存在。

    半晌。

    宿道长吃完起身,自顾走了。

    方道士回屋躺下,接着睡觉。

    这里,正如同一百零八所说的,一点也不好玩。

    方殷睡不着,躺在干草里,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方殷是说要走,说了好几次了,方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呆在这里。伸出手,慢慢去摸脸上的疤痕,一条,一条,又一条。是了,出去也是丢人现眼,还是,再等等罢。

    方殷要走了。

    是时候,该走了。

    这里不是方殷的家,方殷是要回,江州。

    衣锦还乡,没有。威风神气,没有。文不成武不就,怎般来,就怎般走。

    这几rì,想的最多的是那座破庙,自己的一干小弟。

    方殷长大了,他们也都长大了。

    二歪,小六子,秃子,老八……记忆之中的一张张,曾经再也熟悉不过的笑脸,竟已模糊。是时光的河流,一天天,一天天,反反复复不停地冲刷,使之变淡,变淡,淡而又淡。终有一天会将一切带走,那些人,那些事,有如过眼的烟云,散去。

    方殷要回清州,方殷是要回家。

    方殷要找到自己的家,自己梦中遗失的所在,真正的家!那一座大宅生生浮现眼前,欢声与笑语,温暖的怀抱,桌椅板凳围墙院落,男女老少一草一木,无不清晰入目,看得是清清楚楚!是的,它就存在于方殷的心里,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尸体,血海,火一样刺目的颜sè与水一般沉重的窒息,呼——

    方儿,方儿,小方子,小方子……

    那一个所在也许并没有失去,只是方殷在逃避!不去找,怎能找到!方殷害怕,方殷不敢去找,方殷不敢回去,方殷找不到只是不敢去面对残酷的现实与失去亲人的痛苦,逃避着自己惨痛到不敢碰触的内心之中那一隅,小小角落。

    是的,就是这样。

    却也是,也是难为了,一个孩子。

    方殷睡去,哭着睡去。

    娘!娘!只有梦中才可以得见,那一个温婉女子。

    白rì,梦呓,风也呜咽。

    吹着yīn暗角落里的一本书,几页纸。

    那是一本剑谱,那是半本残书,青冥天录。

    几张黄麻纸,是老薛给的,一个不着调的大胡子。

    一本手抄书,是沐掌教给的,一个不靠谱儿的老杂毛儿。

    这是一本奇书,你与它有缘。这是一个奇怪的人,宿老大说的。

    剑谱不录一式剑法,功法却是真正功法。

    宿老大说,你既悟不出那剑,不如先练练那功。

    名之,空冥神功。方道士已经开始练了,那果然是一门神奇的内功。

    练了好几天了。

    无论如何,方殷还有一点骨气。

    是谁夺走了方殷的,方殷要他还回来,方殷不再逃避,直面自己惨淡的人生——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十四 将进酒

    空冥者,天也,有而无之,渺渺亦是无穷。

    元张翥《题陈所翁九龙戏珠图》诗:“卷图还君慎封鐍,但恐破壁飞空冥。”

    一个“破”字,得窥此功玄机。

    独辟蹊径,冲破藩篱,空冥神功是一门勇于创新大胆尝试的内功。

    或说,异想天开。

    此功亦以吐纳为引,丹田之气为基,然而不走经脉不行周天,聚而散之,冲的是血肉之障壁,破的是身体之藩篱。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然而最大的不是容量器物,而是循环。这门功法,就是要化人身为一丹田,由皮肤毛孔直贯天地之气。天地之气不竭,内力生生不息,犹如水满自溢,时时吐新纳故,常续常存,天人合一。

    说来容易,难如登天。

    这门神功就如同青云子的青萍剑法,幽冥老人也是开玩笑了。

    同样的,事实是,千年以来无人可成。

    只怕二人也未必练就其中之一,一套剑法一门功法,只是一个念想而已。

    何况这功法只几张残页,有头无尾。

    薛万里薛大侠能够凭它练成一身强横武功,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是一个武学奇才。

    方道士也是一个武学奇才,现下也在修练这一神功,又如何?

    似乎是,练成了!

    看方道士激动的样子就知道了。

    方道士激动道:“好了,这下,你满意了?”

    宿道长点点头,释然道:“果然如此,原来两门内功,真是不能一起练的。”

    方道士气极:“你都知道,怎不早说!”

    宿道长讪讪一笑,道:“成不成的,总要试一下才知道,是罢?”

    寥寥几句,可见端倪。

    事实是,没练成。

    非但没练成,而且此时方道士内息混乱不得其用,本就不强的武功完全地,废了。三清真鉴,空冥神功,这两样方殷都练了。此时丹田之内两股真气,一温润平和,一霸道凌厉,纠结缠绕混作一团。使得,玉清之气行入经脉不得,入则如刀劈斧砍,其痛难当;空冥之气散于周身不得,散之如雷噬电击,僵而麻木。

    废了,是废了,本待功力大进,未料打回原形,方道士此时的武功恐怕是,就连一百零八都打不过了。这还亏得方道士见势不妙果断放弃修练,不然的话就,更惨了。方道士就是一个试验品,一个失败的例证。可恶的宿老道,其后又说了,说他的师父,当年也如同方道士一般同时修练了这两门内功。

    “结果怎样呢?”方道士当时还存有一丝希望,傻傻地问道。

    宿道长当时长长地叹了口气,望天,观云,极为遗憾地说了一句:“疯了。”

    方道士也疯了,给他气疯了。

    是rì风冷雪霁,天地失sè。铅一般的厚实晦暗的云层层叠叠漫无边际堆在头顶,压得人直将喘不过气来。在这种鬼天气里,山中的两个野道,一个疯子,一个神经病,对坐屋前,还在喝酒赏雪。只有喝酒了,方道士头疼,脑涨,喝得舌头都大了,还喝!喝!喝!喝喝喝!只想一醉方休,干脆喝死得了!

    无论如何,方道士是一个大度的人,并没有将一刀劈死他的想法付诸于行动:“我,我就不明白,你,你怎不去死,死呢?”宿道长酒量大得很,仍自浅酌慢饮,口齿清晰目光明澈:“你都不去死,我为什么要死呢?”方道士低低咒骂一句,趴在桌上,不动了。宿道长注目良久,举杯一饮而尽。

    是的,宿道长活得很快乐,暂时还不想死。

    将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就如同喝酒。

    这是拼酒,方道士完败。

    见他烂醉如泥,又若一条死狗,宿道长还是有些可怜他。这是一个可怜的人,又可怜又可悲又可笑,再加上这件事情宿道长也觉得自家做的有一点不地道,因此又说:“你不用愁,我有办法可以使你兼修两种内功,要不要听?”方道士不听,听到了也不听,趴在桌上埋头不听。宿道长点点头,又道:“你且先修一种,只蓄丹田,待其势大之时以强御弱,或行经脉或散周身,如水卷泥沙或如……”

    “你有病,你有病,我再也不相信你了,再也不相信,呃!你了!”方道士将头深埋,喃喃说道。宿道长抿一口酒,摇头叹道:“你不懂,当初我师父修练这空冥神功之时,三清真鉴已修至太清境。便以真鉴为基石,以空冥为锋锐,一举冲破太清之境,其后便,唔,就。”就没了,就疯了,宿道长眉头紧锁,似乎也是想不通了。

    “呼——呼——”方道士酒已入心,醉死过去了。

    宿道长在沉思,极为认真地思考着。这是武学之中的难题,天大难题。两种不同的功法,能否融为一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法归一,反之亦然。这并不完全是武功的道理,这是万事万物的道理,思之不解,使得宿道长最近是rì思夜想,不能成眠。而之所以宿道长会苦苦思索这个问题,还是因为方道士。

    对于武学,宿道长不是没有兴趣。关键在于宿道长有兴趣的事情太多,使得自身武功搁置已久,荒废了。是因为方道士的缘故,宿道长才在多年以后又将这些念头归拢起来,深思熟虑以为求解。方道士是一个实验品,可是宿道长没有害他的心,宿道长也不会拿这件事情和他开玩笑,确也是为了他好。

    宿道长捡起丢在地上的那卷麻纸,展开,凝神细观。

    还有一个办法,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宿道长要亲自尝试一下,如他一般。宿道长的内功是在上清境,几十年来都是这样。成了固然可喜,失败也无所谓,宿道长就是这样想的。当然这是为了方殷,这功也好那功也好,对宿道长来说根本就是可有可无。于武学而言,宿道道并不算是一个高手,宿道长是想将方道士打造成一个,真正的高手。

    提到高手,一百零八就来了。

    的的的,的的的,一百零八骑着一匹马,人五人六地就来了。

    片刻近前,一百零八提棍飞身跃下,并以一手掸掸衣上浮雪,极有高手风范。

    也不打话,轻车熟路自顾上前,大模大样坐下,倒酒便喝!

    宿道长也不理会,任它胡闹。

    “吱吱!叽吱!”辣地是嘴歪眼斜吱哇乱叫!也没办法,一百零八就好这一口儿!

    “扑噜噜——”那马打一响鼻儿,似乎是生气了。

    一百零八闪电般跳将起来,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双手捧碗高举奉上。那马俯首饮之,须臾一干二净。又倒一碗。又是一碗。直尽三碗,那马嗒嗒缓步上前,以首探怀,以颈相偎。宿道长微微一笑,轻轻抚摸马颈上的柔软鬃毛:“青云,真乖。”一百零八这才坐下,犹觉不足,又涎着脸凑过头去——

    “一百零八,你也乖。”待得宿道长摸摸头,夸奖一句,这才作罢。

    是青云,青云也来了,青云是越长越漂亮了。毛sè湛青湛青,全无一丝杂sè,身高而秀,鬃柔而亮,腿与颈项强健而颀长,四蹄有若四只倒扣海碗,圆大黑亮!青云长大了,青云还是那般地高傲,乌溜溜的两只大眼睛顾盼之际极有神采,而在终rì统领群马驰骋山野的历练之下,又多了几分沉稳的,气度。

    尽管一百零八是一个高手,但青云却是一个大大的高手,一百零八已经认了它做大哥,不是亲兄胜似亲兄弟。一百零八是一只聪明的猴子,现下已经带领手下一干猴兵猴将搬到跑马地去住了。青云大哥,是一个大大的靠山,在一百零八见到了它一蹄踢得一只豺狼飞出八丈开外以后,就立刻归顺并死心踏地了。

    现在的这片天地,是青云的天地,青云才是这里的王者。

    当然,一百零八是二把手。

    一百零八知情知趣,又会拍马屁,当个二把也不奇怪。拍马屁也要讲究技巧,比如有些人的马屁就一百零八就不用去拍,因为拍来没有价值。一百零八厌恶地看了那个趴在桌上的废物一眼,很有一些个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的意思。对于这个人,一百零八已经无语了,他不配当一百零八的朋友,一百零八已经不准备再和他要好了。

    青云静静地看着方殷,似乎在想些什么。

    一百零八记xìng不好,一百零八是忘记了,方殷对它的好。

    然而青云不曾遗忘,在那高高的山岗上相依相伴,与他将风埋葬的那个夜晚。

    与那一个梦,那一种渴望。

    平生不坠凌云志,一朝共我踏乾坤!

十五 又别离

    方殷要走了。

    说话已是三月末,chūn暖花开。

    万物复苏,大地披绿,山青水秀风物宜人,处处勃勃生机。

    轻柔的风儿,吹在眉梢眼角,吹动衣袂长发,一丝丝暖意吹入心里。

    却化不开,面上的yīn郁心中的寒,与那淡淡的离愁。

    三个月之前,方殷便已想走,方殷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三个月之后,方殷是要走了,可是忽然发现心里还是有些,很有些,舍不得。方殷以为自己不会在乎,方殷一直以来都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可是临近离别之际却发现,这山这水这人这物都是那样地教方殷难以割舍,真的真的,很难!

    这里不是方殷的家,这里也是方殷的家。

    有爱便是家,方殷明白了。

    这是一个大家庭,长辈似亲人,朋友如兄弟,方殷也是其中一个。

    五年了啊,五年多了,一千多个rìrì夜夜,谁人又能够开口说出一句,我不在乎!方殷在乎,方殷很在乎,方殷其实不想走。外面的天地很宽广,外面的jīng彩有很多,然而那与方殷无关,方殷只想就此留在这里老死山中,便如同这里的一株草一块石头一般,一个人静静地,过着平静如水的rì子。

    闲坐屋前,孑然一身。

    一连三月,方道士终rì郁郁,愁眉不展。

    话也极少说了,无所事事,没jīng打采,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发呆。

    这是一种病,方道士明白。

    当孤独成为一种习惯,就会产生自闭心理,方道士一度成为了一个自闭症患者。

    羞于开口,不敢见人。

    那也无所谓,轻度的。宿道长说了,古代能人诸葛亮原先也是这种毛病,而且是重度的,后来下了山就不治而愈,一样成就了一番大事业。当然不管什么样的事情到了宿老道那里都无所谓,包括方殷要走的事情。宿道长举双手支持,并且认为他早就该走了。说,人不像人鬼鬼不像鬼,省得让我看着心烦。

    不得不提宿道长,因为他是方道士最好的朋友。尽管看上去他并不待见方道士,尽管他说的话方道士总是不爱听。当然那也得分时候,有时候就,不一样了。比如方道士一直为自己脸上一道道的,淡而浅白的伤疤耿耿于怀,更为自己苍白消瘦面无人sè的模样感到无比沮丧的时候——

    宿道长说,那不是伤疤,那是伤痕,你放心,我的药是不留疤痕的。

    宿道长说,我瞧这个模样就挺好,沧桑的面孔,忧郁的气质,以及孤苦无依的眼神,出去以后一定会有许多小姑娘为你着迷的。

    当时方道士就笑了,笑得比鬼还要难看。

    宿道长就是会说,所以说,他是方道士最好的朋友。

    不开玩笑,宿道长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宿道长可谓是用心良苦。宿道长说,功法我在练,还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但是剑谱我看了,我可以告诉你其中的玄机。宿道长说剑法分为四式,并非四式剑招,而是四种剑意,一至四页一种,五六七页各一种。宿道长说后三式我不知,第一式名为风之赋,实为吟咏天地万物,你仅去悟“动静”二字,可成。

    方道士悟不出,也是不以为然,方道士说过不会再相信他了,方道士不会再相信他了。但宿道长也不用他相信,宿道长只是告诉了他,将一颗种子埋进了他的心里。宿道长说你若想悟通这本剑谱,必须要走出去看一看,看一看这个世界,看它数之不尽的奇巧与壮美。只因为这一本剑谱录的不是剑法而是,人生。

    玄机就在第八页,明明白白写着了,一个字:猜。

    方道士不是天才,宿道长才是天才,无论做任何事情都是。

    矮桌,板凳,半梦半醒。无论借酒浇愁是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方道士最近是越来越喜欢喝酒,也是越来越能喝了。哪怕一个人喝闷酒,是一件极为无聊的事情。消沉,颓废,醉生梦死。这里是五子峰,方道士哪里也不去,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喝酒发呆。宿道长也不管他,没有人管他,就连一百零八都不管他。

    一百零八忙着谈恋爱,已经好些rì子没来了。

    其间吕道长来过三次。

    其间沐掌教来过两次。

    其间袁姑娘来过一次。

    谁人来了方殷也是一般无话,只因他们来看方殷的时候,方殷是在醉着。

    或是装醉。

    她是和他一起来的。

    便即开口,又能说些甚么。

    方殷要走了,他们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桌上一个包袱,一壶酒,一个杯。

    包袱里面一本书,一卷纸,一把剑,还有一件衣服。

    黄的白的,是金银。

    “老薛,你在哪里?”方殷又想到了他,如果不是他,方殷不会在这里。他走了,留下了方殷,如今方殷也要走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命运,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如同缘分。方殷即将下山,一个人,就如同来时那般离开这个地方,一个人奔向未知的前程。是前路,方殷没有前程。

    命运是一种奇怪的东西,而生命是一段又一段的旅程,奇怪就奇怪在路在自己脚下,走或不走却不是自己的选择。来时种种犹在眼前,去处一切仍是未知,却已过去了五六个年头。方殷长大了,方殷没有长大,方殷似乎是得到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得到。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已过去,向前走,是唯一的选择。

    今天,明天,后天。

    在下山之前,方殷还有几件事情要做。

    是要去见三个人,沐掌教,吕道长,还有袁姑娘。

    还有一匹马。

    再去几个地方看一看,后天便就动身。

    “就这样,就这样罢。”方殷自言自语自顾喝酒,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听见。目光落在墙角,一朵淡黄sè小花上。花上一只蝶,一只小小的白sè的蝴蝶,弱弱随风摇摆,与花一样安静。空气很新鲜,草木的清香,泥土的味道,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一般干净清爽。使方殷沉醉迷恋其间,心生留恋。

    这里没有红尘的喧嚣,这里不同于以往的生活,这里平安静好使人悠然使人快乐,没有人会不喜欢这种感觉。是心,犹不足。方道士是要回家,方老大要见自己的兄弟,小方子要找到自己的爹娘。方殷也许不会回来,方殷也许还会回来,方殷要做什么方殷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方殷知道自己是——

    真的,要走了。

十六 何以为真?

    “成!我看成!”

    这是沐掌教说的,宿道长举两手赞成,沐掌教举四手赞成:“哈哈,我瞧这事儿,挺好!”他自手舞足蹈眉开眼笑,方道士却是大口喘气累得要死:“明,明儿我就走。”沐掌教点点头,笑道:“小子,明rì我与你一起下山,如何?”方殷心里一动,看过一眼,又长吁一口气:“不开玩笑,我说真的。”

    “唔。”沐掌教点点头,又得意道:“哈哈,我就猜到你要走!不信去问你师父,哈哈!”高声语,大声笑,老杂毛儿还是那般豪迈爽朗。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方殷心中温暖:“沐师叔,上回是你救了我,我还没有和你说上一句——”

    “咦?沐师叔?”沐掌教瞪大眼睛,奇怪道:“小杂毛儿,你吃错药儿了么?还是摔杯了脑袋,不认识老杂毛儿了?”小杂毛儿不再是小杂毛儿,老杂毛儿便也不再是老杂毛儿,方道士是有心事,再也没有了与他说笑的心情:“方殷一无是处,xìng子也是顽劣得紧,这些年来在上清没少——”

    “好了好了。”沐掌教将手一摆,并不让他再说下去:“小杂毛儿,怪不得宿老道说你,你是越来越不好玩了。”方殷默然,片刻,展颜一笑:“来时无心,去时有意,方殷终归当不得上清道士,怕是让你失望了。”沐掌教默然,半晌,正sè说道:“方殷,你是我上清弟子,你记住,任何时候都是!”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方殷头也不抬,苦笑道:“你要方殷,出去给你丢人么?”沐掌教微一沉吟,又笑道:“原来如此,你是怕你武功不济,哈哈!不怕不怕,只你行得正立得直,但去就是!”方殷叹一口气,yù开口,又无言。方殷不是武功不济,方殷是根本就没有武功了,有些事情沐掌教是不知道,比如那几页残卷。沐掌教笑道:“小子,那绝世剑法,练得如何了?”

    方殷无语。

    沐掌教又笑道:“呶,拿去。”

    却是一柄剑,沐掌教的佩剑。沐掌教轻飘飘地拿着,笑嘻嘻递了过去:“此剑名为秋水,秋水沐长天,哈哈!给你了!”方殷不接,方殷摇头道:“我不要。”沐掌教皱起眉头,铮一声响拔剑出鞘:“剑是好剑,怎地不要!”剑是好剑,握于手中锋锐森然,清亮正如一泓秋水。方殷定定看着那剑,道:“方殷有剑,师父给的。”

    却是两手空空,哪里有剑?

    那是昨晚的事情,吕道长给了方道士一柄剑,剑名恪吾。

    传道受业解惑也,恪吾之责天必予之。一般是吕道长的佩剑,其名正如其人。昨天夜里的事情,方殷不yù多说,听他说了两句,却见他眼圈儿竟又红了:“师父,师父。”沐掌教点点头,收了剑,面露赞赏之sè:“难得难得,既然如此,那么——”

    那么,是一个名字。

    是方殷的另外一个名字,方存真。

    “甚么?”方道士不明就里,左右看看:“甚么,存真?”

    “哈哈!我早就想好了!”沐掌教哈哈大笑,连连点头:“他送你一柄剑,我便与你一个名字,正是如此!哈哈!”正是如此,无论任何时候,沐掌教都将方道士看作是自己人,哪怕他是一个不成器的上清弟子。这一代的上清弟子出师之时当是以“存”取名,沐掌教想的周全,早就给他起好了。

    哪怕方道士半路出家,此时也未出师。

    “存真,存真。”方殷低低念了两句,无奈一笑:“也好,依你,不过方殷怕是用不上,此番一去,也不知何时……”前路漫漫,离别在即,方殷说着说着又垂低了头,黯然坐在椅上,眼中泪水忍不住地落下。殿里一时静了,只有香火缭绕。沐掌教坐在一旁看着他,目光神情一般复杂,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不一时,牙一吡,嘿嘿乐道:“方道士,变作游方道士,呵呵,有点儿意思!”一个人偶尔没正形儿也不奇怪,难得的是一辈子没个正形儿。这人就像是一个大猴子,一个大号儿的一百零八,方道士不再理他,起身道:“告辞。”告是告了,辞是辞不得,这人简直是比吕老道还要啰嗦,嘻嘻哈哈拉了方道士坐下,又说话。

    是有许多话,说也说不完。

    便如同昨晚,两个人,说了半宿的话。

    有一些典故,有一些忌讳,有一些人有一些事,都有必要说上一说。

    比如说,山中是有上清教,世上也有上清人。

    比如说,天下的英雄有很多,真正的高人数四个。

    龙飞凤舞,哑僧隐儒。

    比如说真龙教,能避则避,不要招惹,教中的人绝不可以结交。

    比如说万鹤谷万寿大会,十二年一次的武林大会,盛会,两年之后就要开了。

    到时候,方殷也要去。

    说了很多,多到方殷记不住。方殷听也不想听,两个人那是一样地啰嗦。但方殷在听,方殷知道他们是不放心,方殷明白他们这是为了方殷好——

    方殷假装,仔细地听着。

    这场景何其相似,一白天,一夜晚,一人在说,一人在听。

    方殷多了一柄剑,又多了一个名字。

    这是上清峰,那是五子峰。

    剑名恪吾,方殷没有带在身上,方殷昨晚整晚都没有睡觉。一大早上来了上清峰又听沐掌教说了半天的话,此时竟也睡意全无。

    师父师父,如父如母。

    方道士对吕道长的感情,并不像是自己想的那般简单。

    正如吕道长对方道士的感情,并不像是自己想的那般复杂。

    一个没本事的师父,一个没出息的徒弟,何况两个人向来是谁也看不上谁。

    可以想见的是,一辞行,一点头,仅此而已。

    然而不是,说了不是,说了师父师父,当真如父如母!

    方殷没有想到,方殷也从来没有想过,临别之时,最让方殷难以割舍牵肠挂肚以致夜半流泪到天明的居然是他——

    可曾记得,**。

十七 那一夜

    最简单而又最复杂,最真实而又最虚假,是感情。

    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如同笑与泪,哭,未必是伤心难过,笑,未必不是伤心难过。

    感情可以伪装,然而一个人真正动了感情的时候,伪装也是伪装不来的。

    吕道长是在笑着流泪,方道士是在哭着流泪。

    深夜里,烛光下,半床月光。

    榻上二人对坐,师徒与烛共泪。

    方殷已然看到他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多了几道,更显老态。而泪水流淌,清清亮亮肆意蜿蜒在脸上,诉述着真心实意的悲伤落寞。师父,师父,他是方殷的师父啊,方殷的师父!他说:“为师自知平庸,自觉愧对于你,待得它rì若有机缘你自可另择明师。”他笑着说:“方殷,这是师父的真心话。”

    方殷只回一句,宿道长便哭了。

    方殷一字,一句,地说:“方殷此生只有一个师父,那就是你。”

    吕道长潸然泪下,却是笑着,摇头:“傻孩子,不要这样说,只有你这句话,师父死也值了。”于是方殷不说,开始流泪。吕道长笑道:“师父不中用,却是误了你,方殷,你怎就不怪师父?”方道士哭道:“不是不是,是方殷自己没出息,怪不得你,师父——”

    这一声师父,才是真心实意。

    五年多了,再叫一句师父,往事不曾忘记。

    “你听好,我本无用之人,处处稀松平常,师父冷落,道友嘲笑。你这般做,也是对的,我,不配当你师父。”一朝忆起,字字不落,而如今,吕道长还是这般说:“师父教过许多徒弟,却无一人出人头地,方殷,当rì你要师父来教你,却是错了。”

    错了,是错了,是方殷错了。

    吕道长平生最大的志愿,便是教出一个出类拔萃的弟子,从而证明一个平庸的师父,一样可以教出不凡的徒弟。然而方殷不是,方殷显然不是,吕道长心里明白,方殷心里也明白。然而就在那时,懊恼之中悲恸之下,有一句话蓦地起于心底涌上喉咙直将脱口而出:“没有错,要的就是你!”

    自是说不出,还是没底气。

    不是吕道长不配做方殷的师父,而是方殷不配做吕道长的徒弟。

    万千荣光,莫大声名,那不是方殷。

    如果有一天,方殷可以自豪地,大声地告诉所有人!方殷的师父,名叫吕长廉!

    多好!

    可惜如果,只是如果,至少现下不能说。说出去只会辱没了师父,还有上清的声名。

    方殷是哭了,方殷恨自己。

    吕道长已然看到他哭了,吕道长还是很开心。月光投在苍白消瘦的面颊,掩饰不住蓬勃的朝气,烛光之中道道浅而淡白的伤痕,却衬出格外乌黑的发。小徒,小徒,小徒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啊!他是哭着,如同以往那般委屈呜咽泪流满面,然而那倔强的唇角那眼中流露出来的不甘不服更是不忿,那是一模一样!

    ——方殷此生只有一个师父,那就是你!

    用任何言语也无法形容吕道长那一刻的心情,吕道长只yù大笑大叫向天大喊一声,值了!实则吕道长想要的,吕道长已然得到,便是徒弟再本事再能耐再出人头地便是天下第一,他却记恨了你嫌弃了你看都不去看你,又怎样!实则方道士想说的,吕道长心里明白,吕道长一生之中从未如此欢喜过——

    为人师者,别无所求,到头来不过还是一句,师父!

    便这一句话,吕道长顿悟!

    悟的是道,为师之道,吕道长一直以来苦求不得的那个理想,原来就在眼前。

    ——传道受业解惑也,恪吾之责天必予之。

    徒将远行,赠以恪吾。

    恪吾其剑,便如吕道长其人。

    青钢为体,灰鞘乌柄,锋锐自是锋锐,出奇并不出奇。

    剑是出自仙剑阁,却是最不起眼的一柄,结实,耐用,仅此而已。

    方殷收下了,方殷不得不收。

    方殷回赠吕道长一件衣服,是那件貂裘。

    衣如新成,却是小了,皮sè紫褐鲜亮,穿在身上不伦不类。

    紧紧的,很贴心,像是一件小棉袄。

    现下吕道长哭笑不得,方道士终于笑了:“当真体面又jīng神,哪里来个老小伙儿?”

    吕道长不说话,低着头,仔细系好最后一个衣扣。

    随即一笑:“真暖和。”

    二人相视一笑,前嫌玉释冰消。

    往事历历在目,所谓仇恨不过年少无知,所谓憎恶不过一时恼怒。

    月光如水,柔情涌动,爱已盈满这间小屋。

    这一夜,两个人说了许多话。

    这一夜,两个人哭着也笑着。

    这一夜没有师父和徒弟,这一夜只有徒弟和师父。

    这一夜存在于师徒二人的记忆之中,终其一生,再也不能忘记。

    这一夜,与方殷想像的完全不同。

    就如同在夜深人静方殷就要出门,悄然走掉的时候,吕道长说:“去罢,他们还在等你。”

    院中有人,十二个人。

    清冷月光下,十二个人安静地站着,不知道站了多久。

    牛大志,胡非凡,赵本,袁世。高明,孙自朴,杨恒,钱有常。还有四个。

    “我叫陆平,方殷,还记得我么?”

    “我叫江文义。”

    “我叫管仲季。”

    “我叫解亮。”

    ——我叫做,方殷。

    是夜,驴尾班悉数登场。

    他们听到了,他们都是长耳朵,比方殷的耳朵要长。

    之所以晚上来,是因为方殷并不想打扰他们,方殷只想悄悄地走。

    但他们都是,有心人。

    一样有人在哭,一样有人在笑,一样说上一句保重——我们不会忘记你,我们等着你回来,我们永远都是好兄弟。

    方殷没有想到,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往事如cháo水一般涌至,感伤塞满了胸腔,方殷说不出话。

    只是匆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这与方殷想像的不同,完全不同,方殷并不想见到他们。

    也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再一次夺眶而出的泪水!怎不洒脱离开?怎有许多羁绊?怎不说一句话?怎有恁多眼泪?这不是方殷的脾气不是方殷的xìng格啊,方殷想不明白。走在路上,心乱如麻,举头天上点点繁星,这一处密密麻麻,那一处零零散散,就像是理不清的思绪。只一轮明月,在东边,拉出一道长长长长的影子——

    是的方殷,很快,就会回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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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