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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五 不如投案

    伙计一马当先,何班头率手下急急赶到得顺楼。几人闯进门口,却见楼里热热闹闹,举箸大吃的,纵声笑骂的,喝酒行令的,人人各得其乐,一无反常之处。何明达面sè一沉:“哪里有闹事的!不知本班头事务繁忙么?”伙计身形一动,闪过一脚:“楼上,楼上!”何班头皱起眉头,迈着方步走到楼梯前,拾级而上。

    行到楼梯间,忽然止住身形,心下已然生疑!听得二楼静悄悄,浑不似楼下喧闹,再者有人生事,当有喝骂吵嚷之声,若有人殴斗,必有桌椅翻倒,拳脚相交惨呼号泣之声!这般安静中透着诡异,此事实属反常,叫人心里发毛!

    一旁伙计听不到楼上动静,已是脸sè大变,心道莫不是众人都给那恶汉打死了?恐慌间越过何班头,噔噔向楼上跑去,边跑边大叫:“不得了不得了!恶人都跑掉拉!”何明达心头一喜,又迈步向楼上行去,不料听那伙计脚步声一停,喊叫戛然而止,楼上又是一静。何明达惊疑不定,心下惴惴,立足转头道:“小王,你上!”王姓衙役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得罪这副班头,暗骂两句噔噔上楼去了。

    楼上脚步甫起便停,又没动静了。

    何明达心中惊惧不已,又一转头:“小李!”李姓衙役自知此时非他莫属,暗叹一声,不待他说完,抬脚便行,飘然而去。

    这一走又是惊鸿去后,杳无音信。

    楼上悄无声息。何明达呆在楼梯之间,只听得心跳声砰砰作响,一时茫然无措。自已身居要职,责任在肩,总不能就这样掉头逃跑罢?何班头犹豫片刻,一咬钢牙抽出腰刀,蹑手蹑脚摸上楼去。到得二楼厅口,慢慢侧过身形,悄悄扒了门框,微露一眼向楼里窥去——

    大厅远端一大群人,或坐或立,围了一大一小,正自安安静静看他二人喝茶。近首门口侧前背对立了三人,形如老松,呆若木鸡,却是刚刚上楼的三位。一无出奇之处,何明达却大出意料,一时愣在门口!这又耍的哪一出?一个个装神弄鬼,吓得老子半死!统统活腻歪了!转念间心中勃然大怒,大喝一声冲上前去,将门侧三人一脚一个踹倒在地:“混账东西!都干甚么吃的!”三人回过神来,歪倒在地上异口同声道:“我以为——”

    “以为个屁!”何明达怒火攻心,不由几人分说,抬脚连连猛踹!三人滚作一团,哭爹喊娘。胖掌柜坐着陪了薛万里,软声细语说话,耳听门口处呼喝大作,心下暗暗欢喜。这人心思缜密,早见伙计带了两个官差上来,却一直在观望,也不忙着招呼。这时见了何明达,心道正主儿到了,万事大吉,连忙起身跳在一旁大声叫道:“何班头,这边,这边有悍匪行凶,快过来拿了!”

    薛万里看也不看,端然而坐低头喝茶。小方子酒意上涌,歪在椅上昏昏yù睡。

    何班头踹得脚也麻了,闻声收了腿,迈着方步走过来,蓦然提刀大喝:“大胆!哪个匪人来何爷地盘儿闹事!”胖掌柜手一指喘道:“是他!就是这人!”何明达怒目瞪去,心头却是一惊:“这人身形猛壮,面孔峥嵘,衣衫虽然破破烂烂,但稳稳而坐,凝定如山,绝非善与之辈!”一时心中犹疑,转眼往场中看去,目光扫过桌上,不由又连吃数惊!

    方桌之上,一柄官刀、一张告示、一个掌印,赫然映入眼帘:“俱是可疑之物!”何班头虎躯一震,目泛异彩,连忙过凑过头去察看。一看之下,心中便如惊涛骇浪般翻将起来!何明达岂是等闲官差?身处清州衙门重地,担负副班头要职,早已阅人无数,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这几道疑物又怎难得倒他!

    薛万里、掌印、刀——

    何班头弹指间便将几道线索连起,又联想到午时胡三之言,案情便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有道是有缘何处不相逢,古人良言,诚不我欺!何明达连连暗叹,这“血踪万里”果然和自己有缘份,饭前险险避过一次,餐后立马迎头碰上!这却如何是好?形格势禁职责所在,没奈何,上罢!何明达收刀跨前两步,抱拳一揖:“在下清州府衙何明达,敢问兄台尊姓?”薛万里冷哼一声,还了个白眼儿,接着低头喝茶。胖掌柜忙叫道:“他姓薛,就是告示上的……”

    “住口!”何明达断喝一声,心中怒气渐涌!这胖子自家惹的祸事,明知他是杀人如麻的巨凶恶匪,却只管好酒好茶招待着,让自家来送死!这当儿都命悬一线了,还从旁边插口挑唆,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么!一时强抑胸中怒气,哈哈一笑:“我当甚么大事!原来只是酒钱没算清楚,哈哈,芝麻大的事情,何必大动干戈?方才大家喝喝茶,聊聊天,一笑抿恩仇,不是挺好么?嗯,你们继续,本班头就不打搅了!”说罢点头笑笑,转身就走!

    胖掌柜心里大急,忙快跑几步拉住他道:“何班头,错了,错了!不是钱没算清,是他硬赖着不给!”何明达洒脱一笑:“一点儿小钱,就算了吧,做生意,以和为贵嘛!”胖掌柜苦着脸道:“若是酒钱也就认了,他还硬要以物相抵,让小人找还银两,实在是欺人太甚!”何明达面sè一肃:“此事当真?”

    “当真,当真!”胖掌柜忙抓起桌上告示:“何班头你看,他硬说这拿告示报官值百两银子,饭钱十三两八……”何明达静待他说完,双眉一皱,凝神思索。胖掌柜心头大定,吁口长气:“何班头,这就拿下这歹人罢!”

    “拿!”

    何明达计较已定,点了点头。胖掌柜喜动颜sè,连连拍手叫好,又瞪圆了双眼,只等着看何班头如何大展神威,除暴安良了。何明达微笑道:“拿银子找还人家罢,帐无差错,物有所值,怎可抵赖?”此言一出,胖掌柜脑袋一懵,险些晕了过去!酒楼众人也觉匪夷所思,一时面面相觑。

    薛万里一口茶刚进口里,噗地喷将出来!小方子靠在椅上呼呼大睡,天塌下来也听不到了。胖掌柜也非愚笨之人,喘了几口缓过神来,已知这何班头这是打的甚么算盘。这人起先对这薛万里前倨后恭,随后又猛和稀泥,大事化小,现在又颠倒黑白倒打一耙,显是瞧见歹人凶恶,便一门心思要置身事外了!

    “平rì一个个来楼里胡吃海喝,自吹自擂,有了事儿便当缩头乌龟!哪有这般便宜好事!”胖掌柜越想越气,冷笑一声道:“何班头,你莫不是怕了罢?”众目睽睽之下,何明达冷不防给他点破心思,不由一呆,旋即羞愤yù狂:“放屁!大胆!谁个怕了?本班头一心为公,勇猛果敢,哪一回缉凶擒贼不是身先士卒勇往直前?正是忠肝赤胆,拳拳之心苍天可鉴!”

    这番话直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何明达自己都被感动了,一时唏嘘不已,眼圈儿泛红。众人却不甚认同,纷纷面露不屑之sè,有几人往地上连啐唾沫,两个衙役更是大摇其头。胖掌柜嗤笑道:“这一回呢?”何明达摇头道:“这一回不比往rì,银钱纠纷,一点琐碎小事,怎值得本班头出手?”胖掌柜冷笑一指:“这人明明是官府通缉的匪人,你怎视而不见?”何明达面露讶sè,奇道:“咦?是么?我怎不知此事?”胖掌柜又惊又怒,抄起桌上麻纸叫道:“你看这告示!就是这姓薛的!还有这画像,啧啧,一模一样的!”

    何明达拿过告示,看了看,又瞅瞅薛万里,将告示放回桌上笑道:“我瞧着也无甚相似之处,想必是你认错人了罢!哈,误会了,虚惊一场!”睁着眼说瞎话,这一招儿叫做掩耳盗铃,貌似寻常,但历害之处在于使将出来,对手纵然心知肚明却也无可奈何,实不逊于三十六计中的瞒天过海之计。胖掌柜无法破解此计,一时张口结舌,汗如雨下。何明达大获全胜,不禁胸怀大畅,得意洋洋,又指着告示向薛万里一笑:“兄台你来说,这人是不是你?”

    此时除非呆傻之人,谁个会承认自已是在逃嫌犯?这下趁势配合自家,只须将头轻轻一摇,今rì便定了大局,大家相安无事各行各路,何其妙哉!这一招叫做锦上添花,使出来好上加好,喜中更喜。此计家喻户晓,乃是自古以来最得人心的一计。只是此计有一孪生兄弟名声不济,叫做画蛇添足,时常冒名顶替出来为恶,须小心提防。

    何班头一时得意忘形,此计便使的岔了。这薛万里偏偏天生就是个不识趣的呆人,吡牙一乐——

    是。

    何明达愕然失sè,心中后悔不迭,连连暗骂自己没事儿找事儿。一边胖掌柜正自拿手帕猛擦额头,哪知忽然峰回路转,歹人竟然自己招认了!惊喜间顾不得擦汗,大叫道:“怎样!他自己认了!何班头,拿人罢!”何明达重重一哼:“是便怎地!匪人势大,当需禀明知州大人,备齐人马,方可缉拿。”胖掌柜闻言大怒,心道匪人都认了,这班头仍是推三阻四,等你备齐兵马,不知猴年马月了!急怒间挺胸腆肚走上前去,大声与何明达分说。何明达自是不俱,双手叉腰高声争论,二人转眼间你来我往吵嚷起来。

    “何班头,你不是赤胆忠心,勇住直前么?匪人如此嚣张,怎不上去拿下?”

    “你怎不拿?你这几十伙计,看戏的么!”

    “哟,奇了!衙门官差不拿歹徒,天下有这说法么!”

    “哈!平民百姓,也当有义务举报罪犯,衙门自会重赏!百两银子,你怎不去领?”

    “百两算甚!何班头绑他到衙门,却有五千两银子!啧啧,五千两,小人岂会如此没眼力,断了何班头财路!”

    “钱财于我如浮云!更何况本班头食得官府俸禄,吃喝不愁,又怎会贪图一点银子!”

    “说得不错,何班头,你既不缺银子,这就将欠的饭钱还了罢,纹银二百两!”

    “放屁!不是一百两么?早听闻你这酒楼胡乱定价讹诈钱财,果不其然!”

    “少废话!还钱!”

    “没银子!不还!”

    “饶你几rì,先将这歹徒拿去衙门!”

    “要去自己去,大爷不管!”

    二人吹胡子瞪眼怒目相向,越吵越僵,一时间四手互揪衣领拉拉扯扯,眼看就要动上拳脚!薛万里呼地立起身来,二人吓了一跳,惊愕间只听他叹道:“不劳二位如此多礼,更为薛某之事如此费心,嘿!我二人这就去衙门投案便是!”说罢一手抄了桌上告示,一手抱起小方子,大步下楼扬长而去。;

十六 升堂

    众人怔立当场相顾无言,均是感慨万端!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回算是长见识了!诸般事端透着离奇,各有分说:

    客人吃饭不给钱,

    掌柜敢怒不敢言。

    官兵持刀不擒匪,

    逃犯自首不必劝!

    惟有一人顾不得惊讶感慨,霎时脸上变sè,心头大急:“看情形这姓薛的早有图谋,哪里又是去投案的!虽不知打的什么主意,但他这一去,清州府衙免不了闹个天翻地覆!血踪万里是白叫的么?届时知州包大人丢了脸面,气急败坏之下,定会头一个迁怒于己,赏个几十大板!说不定自家这副班头也当不成了!”何明达越想越怕,大叫一声飞身蹿下楼追了出去!两个衙役互视一眼,各自叹一口气,慌里慌张随着他跑了。

    “总算是消停了!”胖掌柜心下一缓,长出一口气。但闹了这半rì,赔掉银子误了生意,连气带吓,心中实在不甘,胖掌柜怒意难消,呼哧呼哧喘着也跟了出去,准备到衙门看个结果。遇了这百年不遇的稀奇事儿,谁又肯放过?有好戏不看,晚上睡觉也不香的!众人纷纷撒开两腿,哄然涌出酒楼直奔衙门。

    一行人或前或后,有零有整,忽快忽慢,如脚力比赛一般在大街上飞奔。沿途路人摊贩不明所以,纷纷茫然相顾,更有好事者断定前方必有大事件发生,跟在后头便跑!看热闹,瞎起哄之事自古便有,好这口儿的可不在少数。又过片刻尾随之人愈来愈多,纷纷加入长跑大军,已是不知因何而跑了。人群中边跑边问的,低头猛跑的,更有拖家带口的,吆小三喝老四,暄暄嚷嚷尘土飞嚣鸡飞狗跳,瞬间化作一条巨大人龙,前呼后纷纷杂杂拥向着清州衙门迅猛涌去!

    薛万里神功在身,一路领先到了终点,抄起鼓槌“咚咚咚”猛敲三记,宣告夺得魁首了。这人跑得快,力气也不小,直击得鼓声隆隆冲天起,四处余音嗡嗡回荡,怕是偌大个清州城都听到了。小方子正趴他肩上呼呼大睡,犹不知此时己是得了并列第一了。

    鼓声乍起,小方子震得身子一哆嗦,茫然睁眼喃喃道:“打雷了么?”薛万里嘿嘿一乐,将他放地上,迈进衙门大堂。大堂中沉寂yīn森,空无一人。肃静、回避方牌分立两侧,右首架上十八般兵器罗列齐全,又有青旗、皮槊、桐棍、蓝扇、衙牌、堂鼓诸般官府物事一一摆放。正中置一宽大案桌,桌上一方惊堂木,木旁几十刑捕签。上方悬一横匾,书有四个镏金大字——

    明镜高悬。

    这衙门大堂小方子虽在江州远远见过,可没机会进门细瞧,眼看样样新鲜,一时睡意全无,东看西摸左敲右打,猴儿一般蹿上蹿下!最后大模大样坐了太师椅上,小脸儿俨然,抓起惊堂木往案上重重一拍,嗔目大喝:“大胆刁民,还不从实招来!”衙门大堂如此庄重,州官老爷这般威严,刁民薛万里却不晓得历害,只在那里嘻皮笑脸一言不发,负手而立任他胡闹。

    何明达紧赶慢赶,终是实力不足,得了个第二。待到气喘吁吁冲进大堂,扫了一眼,登时脸sè一白,心里连连叫苦,却是一筹莫展。随即两个衙役也跑了进来,三人低声嘀咕几句,转进侧门去了。紧接着门外一阵大乱,脚步声吆喝声四起,大批人马杀到!一路苦苦追随的,惊闻鼓声而来的,聚作一团推推搡搡,里三层外三层将门口堵了个密不透风!

    好戏即将开场,人人拭目以待,只是位子有限,来得早的固然占了地利,怡然自得,来得晚的眼前只有一片乌压压的后脑壳,自是焦急万分,猛力踮脚儿伸脖子意图窥上几眼。受害人胖掌柜,因身圆腿短姗姗来迟,空自徘徊在最外一层,急得满头大汗。衙门审案,在哪里都时常可见,也算不上是稀奇事,怎地惟独这清州百姓千般好奇万分热衷?事出反常必有妖,yù知原由,须提到清州知州——

    包大人。

    包清,字断之,隆景三年进士,上任清州某县城知县,政绩不凡,两年前因打点得当,升任清州知州。此人自称祖上乃是一代名臣包拯,只是无从考证,这话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包大人名作清字治理清州,相得益彰,自是断案如神,上任两年,清州城里一片和睦,一年到头打官司的竟然寥寥无几!逢得如此贤明青天,清州老百姓想必感恩戴德,上供烧香了。但凡事莫看表象,百姓并不为其所动,纷纷喑中摇头叹息关门大骂,更赠了他一个神气外号:一刀两断。

    何谓一刀两断?这包大人断案,以迅捷利落见长,任何案子到他手里,片刻功夫便审结,只是结果神鬼莫测,断得准与不准,各家全凭运气了。官司打到他这里,胜负当作五五之数,任你有千般理由,万种证据,也不见得能赢;自知罪孽深重,无可抵赖,也未必会输。这“一刀”是指他判案之快,“两断”是指打官司的听天由命,胜负各半。

    譬如年前张三偷牛一案。主家将牛拴在门前,光天化rì之下便给偷了去,焦急中唤人苦苦询问查找,终于在张三家中发现了窝藏之牛。众人牢了牛,将张三绑至衙门,包大人升堂审讯。这般简单案件,人证物证俱在,还有得审么?包大人正要宣判,不料张三是个机灵惯偷,强辩道:“青天老爷,冤枉啊!小人回家时见一条破旧麻绳,自以为是无主之物,便缠在身上充作腰带,哪里想到绳子后面竟然有一条牛!实是无心之举,绝非盗窃,望老爷为小人做主!”如此荒唐之言,众人纷纷不屑嗤笑,不想包大人沉思片刻,手一挥道:“张三此言甚是有理,既是无心之过,罪不当责,下去罢!”众人大惊间上去分说,包大人眼睛一瞪:“尔等可有依据,证明他看到牛了么?”看没看到全在张三一张嘴上,这等证物哪里去寻?众人无言以答,此事不了了之。

    又如年后李四伤人一案。李四走在大街上,没提防街边面摊放的扁担,一下子绊倒在地,跌了个鼻青脸肿,众人哄然大笑。那李四是个恶棍,岂能受这闲气,羞怒间掏出匕首来,冲着笑得最大声儿的闲汉就是一刀!刀子捅在肚子上,闲汉倒地血流不止。众人愤怒间合力将他扭至衙门,包大人升堂审讯。当街行凶,无理伤人,这案子更是简单,李四也是无话可说,低下头准备认罪了。不料包大人一肚子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少时问明原由,宣判如下:“闲汉某某,因口出讥笑之声,招致腹中一刀,属咎由自取,医药费自理;嫌犯李四,虽持刀伤人,但念其被扁担绊倒在前,受人嘲笑羞辱在后,情有可原,无罪释放;面摊老板摆放扁担位置失当,伏下隐患,实乃本案发起之端,罚银十两,仗刑二十!”此言一出,堂上一众人有喜有悲有惊讶,或笑或哭或叹息,不必一一细表。

    如此断了几十案,谁还敢来打官司?百姓寻常吃亏受气只得忍了,若有重大冤屈,也是思量再三,慎之又慎。包大人空负一身才学,却落个无案可审,心中也是十分抑郁。其实他为人倒也不是甚恶,只是一味穷究道理钻牛角尖儿,才落了下乘。作为一方父母官,道理自然要详思,但须知道理之上,又有情理义理,再上更有公理天理,俱要全盘思虑,失之便为庸官,而庸官祸害一方,实不下于凶官贪官。

    难得这回有官司看,众位百姓自是纷纷前来捧场了。且看今rì包青天遇了薛好汉,这案断得如何!少时大堂侧门涌出一群衙役,为首二人一个身材魁梧,紫膛面庞,乃是班头毛莽,另一个身形修长,面皮白净,正是副班头何明达。众衙役分列两侧肃然而立,一役击堂鼓三声,两列衙役沉声大喝:“威——伍——”大堂里顿时气势凛然,肃穆庄重。小方子见势不妙,一缩身子从太师椅溜下来,跑到薛万里身边。

    又过片刻,从后厅踱出一人,施施然坐在桌案之前,正是知州大人包清驾到,升堂审案了。包知州身穿绣禽官服,头顶双翅乌纱,五绺长须,道貌岸然。最近连续多rì无案可审,包大人闲得身上都要长毛儿了,今rì乍得贵客,心中颇为欣喜,抖擞jīng神喝道:“堂下何人?”

    薛万里道:“薛万里。”

    小方子道:“小方子。”

    包清见这一大一小神情懒散,言语无状,心中不觉有气,怒喝道:“不成体统!为何见了本官,不行跪拜?”薛万里笑道:“薛某上跪天,下跪地,中间跪父母祖宗,不相干的物事一概不跪!”小方子没他会讲,只回了三个字:“不乐意!”包清大怒,抓了一签掷于堂下,大喝一声:“大胆刁民!给我打!”

    话音落处,两列衙役中跑出几个,抡起大棒向二人打去。薛万里身形忽动,片刻又回原地,仍是负手而立。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再看场中几个衙役己是倒地翻滚哀号,棍棒四散而落!眼见这人身手如此迅猛凌厉,一众衙役无不脸上变sè惊竦难言,惟有何明达心下暗喜:“果然还是本班头聪明有眼力,不像这几个废物,哼!不知死活。”包清又惊又怒,又抓一签掷下,大吼道:“再打!”众差人又不是傻子,见状怎肯上前送死,只举着棍棒口里大声附和:“打!打!”

    却是脚下生根,不动半分。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望见包大人眉头紧皱,何明达赶紧上前解忧,附耳低声道:“大人,审案要紧,莫因小失大。”包清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喝道:“你二人来此,有何冤情要告?”包大人出师不利,这一喝己是有些中气不足了。薛万里闭目向天,一言不发,小方子心不在焉,打了个哈欠。

    包清哪见过这等惫懒人物,不由怒气愈盛,一时额上青筋冒出,却也不知如何处置。眼看场面又要僵住,何明达连忙过来附耳言道:“大人,这二人是涉案嫌犯,冤情需原告来陈诉。”包清恍然大悟,低声道:“苦主何人?”何明达耳语一句,包大人又喝道:“传得顺楼掌柜上堂!”

    胖掌柜于外围远远听到,心中一喜,又猛地一惊。喜的是心急好戏开场终于得见,惊的是早闻这知州大人断案神奇,人人避之不及,自己这回卷入其中,只怕是生死不知了。胖掌柜心下惴惴,分开众人进入大堂,跪在堂前结结巴巴将薛方二人午时于酒楼中诸般恶行一一陈述。;

十七 难得糊涂

    胖掌柜陈诉完毕,趴跪堂上,等着知州大人定夺。

    包清眉头一皱,凝神思索。胖掌柜心中着实没底,这包大人一思考,案情走向便难以预料了,不禁连连心中祷告,期望苍天有眼,不负良民。只是天道莫测好人难当,包大人思索片刻,言道:“此案并无疑点!他既有物相抵,便不算赖账!物超所值,自然要找银子,你找与他便是,这番却是所为何来?”

    何明达心下暗笑:“本班头酒楼之言你听不进,闹到衙门还不是一般下场!”胖掌柜闻言心里连连叫苦,暗道今rì运气太背,只怕难以全身而退了!他也是个机灵之人,此时已知传言非虚,这包大人果然不按常理出牌,若想赢得官司,只有胡搅蛮缠,以奇对奇了!心中计较一番,恭声道:“知州大人,他这相抵之物小人不知可否兑现,更不知作价几何,求大人明断!”

    这一手儿无视案情,直取证物,难题又抛给了包清。包清点头道:“作抵之物何在?”胖掌柜大叫:“作抵之物是一张海捕公文,上头画的,正是这堂中立着的大汉!”本是财物纠纷,竟扯出在逃重犯!案中有案,包大人正好大展才华,闻言登时jīng神大振:“堂上人犯,掌柜之言可属实情?”薛万里见他审得热闹,忍不住玩心大起,摇头道:“话是没错儿,呃,只是这证物有些出入。”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张告示。

    一衙役接过呈上,包清展开观看,却见上面画个邋遢小童,皱着眉头又看了看文字,犹疑问道:“此人并不是你,又是何人?”薛万里一指小方子,笑道:“是他!我路见不平,擒了这小贼,特来领取赏银。”怎地一贼未平,一贼又起?包清奇道:“堂上少年,这逃犯是你么?”几次看到薛万里威风又神气,小方子心中早已对他大大地佩服,只觉有他身边,犹如头上撑了一把坚实巨伞,天塌下来也不必害怕!此时也自不惧,学了他样子昂首挺胸道:“正是方某!”

    包大人面孔一板,抓一签掷出:“拿下此贼!”

    众衙役惊魂未定喏喏不前,前首一人却立不住了。班头毛莽,身强体壮,更得知州大人赏识,委以重任,此时一众手下个个胆小如鼠,岂不正显得自己平rì训导无方?眼见包大人眉头皱起,眼神就要转到自家身上,毛莽胆气一壮,当下挺身而出,拿了绳索便绑!薛万里视若不见,小方子抵抗不得,转眼间给他五花大绑,呆立堂中。

    包清拈须微笑道:“案情已明,人犯伏法,本官已有定论,宣判如下:方姓匪人押入大牢,rì后发落;薛壮士见义勇为,擒贼有功,赏银百两,免去所欠饭钱;得顺楼掌柜诬告良民,欺骗本官,罪加三等,罚银百两,仗刑五十!”

    五十大板!还有命么?怎地还有另外一张,告示?胖掌柜大叫一声,当场晕了过去。薛壮士得意狂笑,方恶少愤愤不平破口大骂,衙役们呆若木鸡,观众连连叹息。正是糊涂官断葫芦案,审的糊涂,输的糊涂,赢的也糊涂,看的更糊涂。

    眼看就要糊里糊涂散场了,只有一个明白人,何副班头!何明达两方均知底细,见状心里冷笑:“哈!别急着走,事儿还没完!”果然不出何班头所料,薛万里笑得够了,又道:“且慢!”包大人已然准备退堂了,闻言奇道:“又有何事?”薛万里道:“还有一笔赏钱没领。”说罢掏出另一张告示。包清惊奇间接过呈上的告示,看了片刻,蓦然脸sè一白,大喝道:“暂缓行刑!”

    那胖掌柜昏迷中正要被拖出去打板子,又给拖了回去。小方子眼看就给抓进去坐大牢了,也给扭了回来。包清啪地一拍惊堂木,目注薛万里,冷声缓缓道:“好一个大胆狂徒!可知戏弄本官,该当何罪!”薛万里皱眉道:“大人何出此言?”包清怒道:“你窝藏证物,欺诈本官,致使本官作出错误判断,一世英名险些丧于你手,实在可恨!罪大恶极!”薛万里摇头道:“此言谬矣!若我有心藏匿不交,你手中却是何物?我既无意隐瞒于你,又何来欺诈一说?”

    包大人一愣,忙低头苦思这话中涵义,只觉似乎甚有道理,却又不知哪里隐隐有些不对劲儿。这一思索便绕进去了,脑子是越想越迷糊,一时无言。半晌,抬头叹道:“此事暂且不提,你重罪在身,想必是来投案的罢!”薛万里摇头道:“我是来举报逃犯的。”包清奇道:“你举报何人?”薛万里道:“薛万里。”包清又惊又奇:“这,这,怎能自己举报自己?岂有此理!”薛万里面露讶sè:“有何不可?举报人薛万里举报逃犯薛万里,刑律上有讲本人不许举报本人么?”

    包清又是一愣,心道此话倒也没错,但好似哪里又有蹊跷。再一思考,脑筋已是七歪八绕都缠到一起了。又过半晌,包大人一拍脑袋,大笑道:“举报之事依你所言,但你今rì自投罗网,哈哈,本官就不客气了!”说罢一拍惊堂木,抓一签猛掷地上,喝道:“拿下此匪!”众衙役口中呼喝,皆畏缩不前,何明达更是暗自往后蹭了几步。

    有道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sè,班头毛莽,越众而出,怒目而视,拔出腰刀,大喝一声扑了上去!

    何明达闭目暗叹:“死了。”

    “仓啷”一声钢刀落下,毛莽抽搐在地,口吐白沫生死不明。众人只看到这人张牙舞爪扑过去,那大汉背着手立在那里,右足似是一动,还没瞧清人便飞出去了。眼见这匪人快如鬼魅一般,众衙役倒吸一口凉气,齐齐退后。

    包大人又惊又怒,喝道:“大胆!你既前来告官,怎又反抗?更殴打官差!”薛万里两手一摊:“我只管举报,拿人关我何事?只许他打我,不许我还手么?”包清又愣住。这薛万里两种身份,变幻莫测:自家承认是在逃案犯,要赏银的时候却是举报人,想拿他了又变逃犯拒捕,打完人又成举报人喊冤……

    这却如何是好?

    包大人头晕脑涨,索xìng也不想了,急怒中抓起一把签牌全扔了出去,狂喝道:“一帮废物,没一个顶用!都给我上!”一群衙役得了号令,纷纷舞刀弄棒呼喝大叫,一时声势颇为浩大,只是一个个身如风摆荷叶,足底落地生根。包清勃然大怒,喝道:“哪个不上,通擅离职守之罪!”

    众衙役心里一凉:“这罪名大是不妙,可是要发配充军的,若逢上战事,保个全尸也难!”堂上知州大人虎视眈眈,场中凶暴悍匪虚席以待,横竖都是个死,闭上眼冲罢!只盼这匪人下手轻些!众衙役硬起头皮,绷紧肌肉,纷纷虚张声势一涌而上——

    副班头何明达蓄势良久,不动则已,动如脱兔!后发先至,冲在最前面!包清见状心下甚慰,暗道:“本官果然慧眼识人,眼见适才毛班头给打个半死,这何班头犹自浑然不惧,勇敢向前!人才,人才啊!”转念间何班头已冲至匪人身前丈许,只见薛万里右掌一抬,何明达大叫一声,直挺挺倒了下去,旋即双眼翻白口吐鲜血,眼见是不活了。

    众人大惊失sè:“以劲化风,凌空伤人!难道是失传绝学——劈空无影掌?不想这人功夫高到如此地步!莫非是传说中的——绝世高手?”小方子心头狂喜,但苦于双臂被缚,无法拍手叫好,只好自行搜肠刮肚,意图给这一神功取个威风名字。

    纵横十余年,大小数百战,当数此役打得最憋屈。掌劲还未发,对手已倒地,薛万里呆立场中,大手端着也无用,垂下也不妥,一时比较尴尬。这时一众衙役已冲了上来,有道是急人之难,雪中送炭,这边正自心中郁闷不爽,出气桶便自己来了!薛万里大笑一声,纵身而起,虎入羊群一般,摆腿挥臂拳打脚踢,转眼间放倒了几人。

    薛万里只求痛快一战,打个畅快淋漓,一扫胸中郁气。但一个巴掌不成响儿,要遂他心愿,还得问问挨打诸位乐不乐意了。聪明人岂只一个?何明达并不孤单,衙役里头也有机灵的,仿效何班头,只须拳到眼前,向后便倒,足未加身,飞跌而出,只是东施效颦,演技差些罢了。

    差到那愚笨些的也瞧出套路来了,恍然大悟,依样照搬,纷纷自行翻倒在地大声惨叫不休!一个何明达便教薛高手吃了大亏,何况几十个一齐上?人人虚情假意,老薛越打越气,心中烦恶难言,却又无处发作,只好暗骂一句,招式一收——

    老子不打了。

    这一出武戏还没演完,主角便耍脾气撂了摊子。他是说撤就撤,台上尚余了几个反应比较慢,没抓着机会倒地的龙套,却如何收场?那几人茫然直立,相顾无言。呆了半晌实在无法,一齐惨叫一声,缓缓歪倒在地。眼见这出戏情节无聊虚假,表演生硬拙劣,观众纷纷大声起哄猛喝倒彩。场主包大人也是看得眉头紧蹙咬牙切齿,想是在烦恼自己选错了演员。那主角把戏演砸了,不知下去反省过错,竟还理直气壮立在场中,索要片酬!

    薛万里心情大坏,也懒得罗嗦了,冷声喝道:“既拿不住薛某,这就给了银子,一拍两散罢!”说着走到小方子身边双手扯过,嘣一声响,绳索断作数截散落地上。包清此时脑袋里嗡嗡作响,本已是无所适从了,一见之下又忍不住叫道:“你捉他来此,怎又放了!”薛万里冷冷道:“此一时,彼一时,薛某既捉得,为何放不得?方才讲好的,一擒还一报,二百两银子,拿来罢!”

    包清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道理说不过他,官差拿不下他,无可奈何固然可恼,给他赏银更是不甘,只坐在堂上呼呼直喘,猛扯长须。钱是好东西,谁人都喜爱,一个急着要,一个不愿给,场面又僵住。包大人坐那里只顾呼呼喘气,迟迟不拿银子,薛好汉怒气上涌,双眉竖起,眼看就要暴起强行索取,血染公堂了!众人缩身屏气,惊慌失措,有胆小的更是猛退三丈,惟恐血溅一身。

    莫要怕,不须急,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哪里有闹事儿的,哪里便有和事儿的。;

十八 何必明白

    何明达直挺挺躺在地上,死尸一般。

    忽然右手小指微微一颤,又一大颤,复又五指齐颤,右臂一抖,紧接着左手一颤,左膀一动,旋即胸口起伏,全身抖动,一转头“噗”地吐口鲜血,缓缓睁开眼睛,喘息着奋力撑起身来!

    众人一惊,心道这何班头伤得可是真不轻!好在留了一条命,不幸中的大幸!只见他双眼黯淡无光,抚胸大咳三声,抬头看了看堂中情形,脸上忽作惊骇之sè,旋即用力撑起身,连滚带爬抢到包清身前,急喘道:“包大人,小人力不从心,有负重托,实是罪该万死,还请大人责罚!”语声含混不清,说罢头一转,哇地又吐一口血!

    包清面露不忍之sè,温言道:“罢了,错不在你,伤得很重罢?话也讲不利落了,哎!”何明达方才以假乱真,一口咬在自家舌尖上,以求逼真之意,果然一举奏效。只是经验不足,这一口咬得过重了,入肉三分,悔之无及,此时舌尖剧痛血如泉涌,若再让他去逞口舌之利,也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何明达强抑疼痛,含糊说道:“多谢包大人关心,小人尚能撑得住!不知现在案情如何了?”案情如何,在场没人比他更明白,包大人却不明白他明白,闻言感叹道:“审理颇为不顺,人犯凶恶狡猾,难以处置,现下更是咬住本官适才言语疏漏之处,索取赏银二百两!哎,本官着实不知如何是好!”说着连连摇头,大声叹气。

    何明达眉头一皱,佯思片刻,附耳含混道:“大人莫愁,依小人之见,现下匪人得势,不可强取,应徐徐图之!今rì便假意给他赏银,放他离去,再命人暗中跟踪,待到查得下落,大人置下文书,调集清州守军,一举拿下二犯!”这一番言语是他躺在地上便想好了的,说来熟练已极,只是一大段话太长,舌头受伤不顶事,越说越含糊,到后来话一说完,血又流得满口都是了。血液乃人体jīng华之物,失的多了命也难保,何明达见这一口吐来无甚意义,大是可惜,便偷偷咽到肚里,以期补回一些损失。

    包大人倒也勉强听清楚了,眼睛一亮,拈须思索。

    思之再三,除此也别无他法,便点了点头,摆手道:“也好,就依你之言,从长计议!”说罢喝道:“来人,去库里取二百两官银,赏!”一差人闻声跑进后厅,没一会儿托盘而出,端至薛万里身前。盘以红绸相覆,上面银光闪闪,整整齐齐码了十锭大银。银质亮腻,成元宝状,中心刻有篆文“隆景”二字。

    小方子却没见过这样整锭的银子,只看得眉开眼笑,啧啧赞叹着伸手猛抓,连连往怀里塞去。片刻间银两都放入怀里,只是颇占地方,撑得肚上衣服鼓鼓囊囊沉甸甸直往下坠,一时只得双手隔衣托着,形象奇特,如孕中妇人一般!薛万里笑道:“财迷一个!哈哈,去,给那掌柜一个。”小方子讶道:“甚么?他不是说不要了么?”薛万里微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虽是逃犯,却不是无赖。”小方子点点头,挪身过去。

    胖掌柜仍然在昏迷当中,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小方子摸出一锭银子,想了想,端端正正放置在他大肚zhōng yāng。那胖掌柜大腹便便,便躺着肚子也鼓起老高,这下如同一个圆圆的坟茔上,又加了个小小坟头,十分地不伦不类。小方子躬身看了看,摆得挺稳当,心中又有些不舍,默立注目片刻,才转头走开。

    薛万里哈哈大笑,挽了他向外便走。

    果然看了一出好戏,不虚此行!眼见衙门给闹得乌七八糟,官差躺了一地,包大人气得猛揪胡须,众人不由大呼过瘾,胸中出了一口恶气。这时眼见二人过来,忙让出一条路,纷纷大声鼓掌喝彩。

    一大一小迈出衙门口,满面chūn风,如得胜大将军般,于众人拥簇中扬长而去。

    散场了。

    观众走个干净,戏台一片狼籍。

    ——得了银子,不辞而别,还有没有将本官放在眼里!又把这里当作什么地方?

    ——更何况,案情虽明,尚未最后宣判,便不了了之,又教本官作何感想?

    ——这世上,还有王法么!

    何班头见包大人脸sè忽青忽白,胡须也扯掉几绺了,忙忍痛安慰道:“大人当机立断,yù擒故纵,实在是英明过人!小人佩服。”包清闻言舒口长气,仍是愁眉不展。何班头智计有双,见马屁不管用,又使一招儿——投其所好。这包大人不是爱琢磨么?那让他接着琢磨,便顾不上烦恼了。

    何明达忽然冷笑一声道:“大人,我瞧这薛匪拳脚虽历害,脑子可不灵光!”包清心里一奇,问道:“为何有此一说?”何明达笑道:“这人只知贪图蝇头小利,自诩聪明,其实蠢笨如牛!您想想看,这二匪本是一伙,若让那小匪绑大匪来领赏,大匪再使武力脱身,又得给他多少银子?五千两!所以大人貌似吃二百两的亏,实际却占了几千两的便宜!”

    这一段话更长,何班头一口气讲完,舌头疼得几乎麻掉了。总算一番心血没白费,果然包大人大吃一惊,一边琢磨一边喃喃道:“有理,有理,我却没有想到,当真是占了便宜!哎哟!”说着跳起来大惊道:“他若领完再绑,绑了又领,如此往复,又当如何?银库不是也给他搬空了么!”

    何明达闻言面露骇然之sè,惊道:“正是如此!还是大人聪明,举一反三!大人英明,小人钦佩之至。”这案子果然复杂之极,到此时才推敲明白,包大人擦把冷汗,不禁有些后怕,又有些庆幸,长叹道:“何班头,今rì幸好有你!真是智勇双全,当个小小副班头,却是委屈了些!”说着看了看地上犹自抽搐的班头毛莽,轻轻摇了摇头。

    何明达心思灵透,怎会不知其意?登时心头狂喜,舌尖也似乎不疼了,拜倒在地朗声道:“小人一心为公,更得大人赏识,当听候大人差遣,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说罢心中冷笑:“毛班头,风水轮流转,哈,这个副字可要转赠给你了!”包清点了点头,感到有些疲倦了,想是用脑过度,只觉一阵晕眩。歇了一会儿,包大人一拍惊堂木,有气无力喊道:“退——堂。”

    这二字出来,一出戏才算落幕。编剧写了戏折,主角配角粉墨登场,唱得是好是孬,全凭观众评判。据说好戏能唱得余音绕梁三rì不绝,却不是当rì听完,就能耳根清净的。

    包清回到府中,又觉这一案断得有些莫名其妙,审得拖沓,结之不明,颇为不符自己“一刀两断”的大名。更可恼的是先前宣判一回,判错了,yù要改,又没得机会,这一口郁气虽得何班头宽慰,也终不得舒解。包大人自此rì起便郁郁寡欢,食yù不振,整rì冥思苦想其中道理,找寻原因,最后累得大病三月,沉疴不起。

    世间之事福祸难料,包清病愈后每每思及此事,仍是心悸不止,再审案时便自jǐng醒了些,又谨慎了些,竟使得清州冤假错案大减,百姓惊奇间连连赞叹,复又将信任还与了他!到得后来断案之术愈jīng,清州得以太平,包大人造福一方,称颂一时,当真得了个青天之名!不想外来户薛万里玩笑间的一场官司,却不巧得来了一个包青天,更成全了万千清州百姓,得享十数年的安生。

    正所谓:他山奇石,可以攻玉。无心之柳,亦能成荫。

    (编外:胖掌柜因祸得福。胖掌柜逃过五十大板,给众伙计抬了回去,苏醒后见自家屁股竟完好无损,惊喜中忙问众伙计何以如此。众人道皆因薛好汉直言不讳,为他伸冤;更有方小侠仗义疏财,赠银默哀。胖掌柜感念二人仁义之举,苦于无法报答,谨留饭桌之手印以作纪念。此后得顺楼生意顺风顺水,蒸蒸rì上,忽然一发而不可收拾。据不可考证街头神算之言,乃因当rì小方子银两摆放得当,正中神阙之穴<就是肚脐眼儿>,合了风水,集了财运所致。又过二年,包青天名声大起,清州百姓安居乐业之余,追本溯源,刨根问底,方知今rì之事,纷纷汇聚得顺二楼参观薛万里所留掌印,每rì于印前桌上烧香供奉,美其名曰:“仙人掌。”得顺楼因此顾客不断,供不应求,只得又开分店,又火又开,越火越开,东开西开,左开右开,开来开去,开到全国知名,见外地客人慕名前来品尝不便,又在外地开。如此开了数年,胖掌柜已成国内餐饮业巨头,财雄势大,一时无两,后期更积级拓展海外业务,身份显赫,名震中外,誉满全球。完。);

十九 谁人与我衣

    猛地发了一笔大财,小方子心里欢喜得都要炸开了,捧着肚子一边走,一边满足叹息。只是银两分量颇不轻,揣着又费事,行将起来却不是很方便,走了一会儿,额上便见着汗了,直累得呼哧带喘。南朝有个典故叫做: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听着是十分神气,却不知这十万贯,哪里去找如此粗的腰,又哪里去找那么大的鹤?想必是神仙干的闲事罢。

    小方子既非神人,也无仙鹤,自是搬运得比较辛苦。一边薛万里见得走得缓慢异常,大是不耐,嚷道:“方财迷,不嫌累么!让我拿着!”小方子怒视他一眼,喝道:“你这人花钱大手大脚,给了你一会儿准没!不给!”薛万里辛辛苦苦忙活半天,一个大子儿也没落到手里,闻言心中恨意一起,毒计便生,暗道:“嘿,小子,你当银子放你那,我便没手段使么!”

    二人行到闹市,薛万里问了路人两句,带小方子来到一处浴堂,笑道:“赶了这些天的路,身上都要发臭拉!洗个澡罢。”小方子给他一说,也觉身上实在脏得紧,各处都痒痒,便点点头跟他进了浴堂。

    一进门,热气扑面,水雾升腾。这浴堂甚是宽敞,外间摆了一条长凳,一排木柜,是客人更衣用的。一大一小转眼嘻嘻哈哈脱了个jīng光,薛万里怪叫一声,赤着身子率先冲进浴室,小方子兀自惦记他的银子,拿衣服裹了放进柜里,又找堂里伙计要了把铜锁锁好,才光着屁股跟了进去。

    浴室里面青石砌地,拱形砖顶,正中一个长方池子盛满热水,四边摆了十数个木桶,几十方粗布巾。小方了一进门口,霎时眼前一片白茫茫,还没瞧清楚状况,猛地兜头一股热水泼来,浇了个落汤鸡一般!惊愕间耳听薛万里大声狂笑,模糊中只见一条大汉立于水池中,执一木桶,正冲自己猛做鬼脸。小方子怒不可遏,抹脸大骂一句,冲进池子便与这恶人你来我往,惊叫笑骂声中相互猛泼。

    玩闹了一阵,二人坐在池边拿了粗布搓身。瞅见薛万里虎背熊腰,筋肉虬结,小方子一时连连咋舌,心里羡慕。又见他胸上背上一条条纵横交错,长长短短深浅不一,净是狞恶的疤痕,不禁有些心惊:“老薛,你身上好多伤疤啊!好吓人!”薛万里懒洋洋道:“这有甚么!又不是娘们儿,你当给人瞧的么?”

    “真是个粗人,净说些下流粗话!”小方子暗骂一声,不再理他,低头猛搓。薛万里看他一眼,见他瘦小身躯上污泥一去,倒也甚白皙,小脸儿也干净了,瞧来眉清目秀,口鼻端正,竟也是个清俊少年!薛万里瞪大眼睛,啧啧赞道:“瞧不出,你小子生得不赖啊!嘿,像个娘们儿一般俊俏!”

    老薛想必没夸过人,这话古往今来从大到小,是个男人都不爱听,方小侠从来都敢比英豪,自称老子,又叫他如何忍得!小方子登时大怒,大叫道:“放屁!你才是娘们儿!”薛万里也不生气,嘻嘻一笑,两眼一眯,不怀好意地向他身上瞄来扫去,又赞道:“瞧瞧,多白!啧啧,细皮嫩肉儿的!”这话是个男人也不爱听,小方子腾地立起身来,双拳一比怒喝道:“想死么!你敢再说一句,老子可不客气了!”

    眼见他恼羞成怒,并以武力相威胁,薛万里似乎有些怕了,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小方子见状鼻中一哼,给了他个白眼儿,收拳正要坐回去,猛听薛万里嘻笑道:“小娘儿们!”自个儿一忍再忍,这可恶之人却没完没了,管他武功盖世杀人如麻,打了再说!拼了!小方子闻言脑子一热,挥拳便冲了过去。

    五指拢起,呼地一拳,一式冲天炮打了过去,面前可恶之人坐着没动,似是吓呆了!砰一声正中胸膛,心里一喜,却见他浑若无事,不痛不痒,还冲自个儿做了个鬼脸儿!小方子不由又怒,双拳冲着胸口砰砰砰连续猛击数记!薛万里打了个哈欠,嘻笑道:“好舒服!再给爷捶捶背罢!”

    小方子胳膊也震麻了,一时又惊又怒,呆了呆,右臂一抬,猛地一拳向他脸上打去!打人不打脸,这下甚没礼貌,薛万里摇了摇头,伸臂一格。二人双臂相交,小方子只觉霎时小臂痛入骨髓,眼泪都快疼出来了!急怒间使出成名绝技,抓过他手臂,呲牙咧嘴一口咬了下去!这一招儿小方子使来顺口得很,往rì屡屡奏效,常常籍此反败为胜。薛万里不识历害,只微微一笑,将臂上肌肉一绷,任他去咬。

    口感不甚好,牙齿如中皮革,又硬又韧!松开口一看,连个牙印儿也没留下!小方子心里一奇,又是一口咬下!还是咬不动。小方子愈发奇怪:“这皮肉拿什么做的?这般结实!是人么?”惊奇间低头捧了一条小臂,如同饿鬼乍得香鸡腿一般连连猛啃!眼见他口水都流到自家胳膊上了,薛万里微觉恶心,暗中劲力一收一放。

    小方子正奋力撕咬,猛觉牙间筋肉一陷一弹,牙齿瞬间崩开手臂,震得牙根隐隐作痛,两颊一阵酸麻——又给他算计了!小方子气急败坏,捂了腮帮子,呼呼直喘粗气。这老薛着实历害,打也打不疼,咬也咬不动,铜头铁臂,怪物一个!他身上一点破绽也没有么?想到这里,小方子不由朝他身上扫了两眼,忽然脑里灵光一闪,手掌一翻五指微屈,随即右肩一沉,小臂向上兜出,使出了武林中最毒辣的一记绝招!

    “猴子偷桃!”小方子狂叫一声,猛抓过去。

    薛万里大惊失sè,闪电般跳将起来,双手捂住紧要处叫道:“别胡闹!恁多人看着了!”说着四顾看了看,面sè讪讪。有人看你,关我屁事?小方子见他如此忌惮这招,自家已占上风,登时不管不顾,又是一招“猴子偷桃”递了过去。这边打得热闹,浴室里的客人已是人人侧目。薛万里惊慌失措,边跳边叫:“别,别打拉!认输,我认输!”

    “哼!求饶了么?知道历害了罢!”小方子招式一收,冷笑道。薛万里松口大气,点头哈腰赔笑道:“知道,知道了,你历害!”小方子哼道:“服了么?”薛万里恭声道:“服了,佩服之至。”小方子怒喝道:“服了就算完了?刚才怎么算?”薛万里怔了怔,随即一抱拳:“方大侠,小可适才言语无礼,多有得罪,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方大侠怒意稍霁,光着身子重重一哼,总算是坐下了。

    过了片刻,薛万里满面堆笑挨蹭过来,一脸巴结之sè道:“方大侠,让小可给您搓背罢,瞧您费力得紧!”小方子正愁后背脏处搓不到,闻言心中一动,又想刚刚打败了他,得些好处也是应该的,便轻轻点了点头。薛万里喜道:“还请方大侠趴下身子,这样可以舒服一些。”眼见这败军之将如此殷勤客套,方大侠不好推辞,便光着屁股趴在池边给他搓。薛万里拿粗布搓了几下,又拿手掌给他揉了揉后背。小方子哼哼道:“嗯,嗯,手艺不错啊,舒服!舒服!”薛万里谦卑道:“哪里,哪里,方大侠过奖拉!”说着两手齐上,移到肩井处一捏。

    “哎哟,疼,疼,轻点儿!想捏死人么!”小方子肩上猛然一阵酸麻,不由抬头大声怒斥。身后薛万里喏喏道:“是,是,小可再留意些,管保方大侠满意!”小方子瞧不见他一脸yīn险坏笑,闻言哼一声又趴下头。薛万里双手略略上移,拇指轻按后脑风池天柱二穴。小方子脑后一阵酥麻麻,飘飘然,舒服直哼哼;过了一会儿,只觉手指力道越来越轻柔,眼皮越来越沉重;再过一会儿……

    浴室之内水气茫茫,一个小童趴在池边呼呼大睡,浑不知身在何处。

    睡梦间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一个激灵,醒了三分。迷迷糊糊两手乱抓想找被子,只觉一边手一空,一边手一暖,不由心头一喜奋力一扯!

    扑通一声,掉落池中。

    小方子连呛了几口,手忙脚乱爬了出来,鼻酸眼涨连连咳嗽。茫然发呆片刻,才醒过味儿来,大声惊叫道:“哎呀,怎么睡过去了!老薛,老薛,老,咦?人呢?”池边几十汉子愕然看过来,一个个看过去,脱光相仿佛,细瞧都不是。小方子身上湿凉,心里更凉,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了上来,大叫一声飞身冲出浴室。

    先瞧银两!

    ——柜上铜锁扭断,衣服凌乱,银两不翼而飞。

    再找小偷儿!

    ——不用看也没影儿了,小偷得了手,有傻呆着给人逮的么?

    小方子呆立原地,心中气苦:“又中计了!明知那老薛花钱如流水,定是没给他银子,怀恨在心,一路上鬼鬼祟祟,早该小心提防!这人真是诡计多端,难怪他要来浴堂,又满口甜言蜜语,更虚情假意给自己搓背按摩,原来是早就算计好了的!现下不知去哪里狂piáo乱赌了!”薛万里卷款逃逸,小方子后悔无及。无怪乎人云:无事献殷勤,非jiān即盗。诚哉斯言!危哉斯言!小方子恼恨不已,坐在长凳上暗骂自己一句,又大骂薛小偷一句。

    正骂地欢,门口棉布帘一掀,一条大汉走了进来。

    这大汉锦袍华服,黑靴泛亮,面上须发齐整,神采奕奕。进了门,大汉径直走到小方子身前,冲他嘿地一乐。小方子目瞪口呆,看看他衣服,又瞧瞧他脸,半晌,木然道:“老薛,去哪儿了?”薛万里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买了点儿东西,顺便修了修面。”说罢丢过一个包袱:“拿着,给你的!”

    小方子瞪他一眼,打开包裹。里面整整齐齐五颜六sè,长袍短袄帽裤靴袜一应俱全,更有一件貂皮大衣,sè作紫褐,面料平匀光泽,毛绒细腻轻软,一看便是贵重之物。手抚着密软貂绒,小方子仿佛心里也渐渐柔软了,怨气烟消云散,一时默默无言。

    自一个小小孩童家破人亡,流落街头之rì起,哪里有人这般照料他吃穿,惦记他冷暖?银子虽好冷冰冰,新衣再暖死沉沉,最难得的,却是这非亲非故的粗豪大汉的,一份心意!薛万里见他眼圈发红,泫然yù泣,连忙道:“别愣着,赶紧穿上,我瞧瞧合不合身。”小方子看他一眼,笑了笑,缓缓拿起包里衣服,一件件穿到身上。

    薛万里打量了两眼,喜道:“嘿,大小正合适!哈哈,小叫花变成贵公子拉!”小方子低头瞧瞧身上,心里也甚欢喜,听他夸奖只嘿嘿傻笑。薛万里大笑道:“走了,吃饭去!”吃饭?这茬儿不提也罢,一说起来小方子又怒了。在得顺楼便是因为没钱付账,才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好容易得点儿银钱够用了,这般胡花乱使,还能余下多少?小方子伸出手,掌心向上严厉道:“剩下的银子呢?交出来!”薛万里面sè一紧,往怀里摸去,片刻取了银子放到他手里,讪笑道:“不多了,省着点儿使罢!”

    掌中多了一块物事,鸽蛋大小,银光闪闪,俨然挺立。小方子看得眼都直了,喃喃道:“不,不会罢!”薛万里愁眉苦脸道:“这城里东西贵得出奇,实在没办法,没办法啊!”木已成舟,奈何?小方子叹了口气,不再听他罗嗦。

    只是待到付了二人浴费,鸽蛋银又变作指肚儿银了。;

二十 二当家

    出了浴堂,天空已然灰暗,街上行人寥寥。只剩下拇指大一块儿银子,酒楼是去不得了,小方子在街边买了馒头卤菜,准备带回客栈将就一顿。不想薛万里又不乐意,大吵着要吃肉喝酒,见没人搭理,便和小方子软磨硬泡,赖在原地不走,终于又买了牛肉烧鸡,沽了两角酒,将银钱花了个一干二净,这才罢休。

    回到客栈,二人进屋将吃食放到几上,席地而坐,大吃猛嚼。薛里两三口便将酒喝光了,咂了咂嘴,意犹未尽。小方子拿了鸡腿一边啃,一边忍不住埋怨道:“老薛,你这人也忒不会过rì子,银子使光了,明天咋办?”薛万里笑道:“你懂甚么!这就叫做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嘿,明rì之事,薛某人自有计较!”

    小方子笑道:“少吹牛!又想去哪儿骗钱?”薛万里俨然道:“薛某乃英雄豪杰,怎会老去做那行骗之事!嘿,直接抢就是了!”说罢冲小方子挤了挤眼,神sè又转诡秘,低声道:“你不晓得,方才我明里是去买东西,实则是去刺探军情了!”小方子瞪大眼睛,惊异道:“甚么!刺探军情?是要和胡人打仗了么?”薛万里捧腹大笑:“胡人离这十万八千里了,老薛便是想打也够不到,哈哈!”小方子啐了一口,悻悻道:“装神弄鬼,净糊弄人!”说罢不再理他,低头大嚼。

    薛万里笑道:“咱银子可不是白使的,这城里东西样样都比别处贵了几倍,你可知为何如此?”小方子想了想,摇了摇头。薛万里得意道:“我一时好奇,修面时便打听了两句,不想这一问,嘿,明天的饭辙又有拉!”rì里闹得偌大动静,这饭辙的意思,小方子也大概想明白了,忍不住奇道:“什么?快说来听听!”薛万里点点头,笑道:“这个饭辙正巧姓饭,叫作范员外,这人可是清州城数一数二的大财主,家财万贯,为人却呆笨得紧,守着大堆银子只会数不会花,实在不像话!这样,明天咱们去帮帮他。”

    小方子连连点头,喜道:“好极,好极,这个忙一定要帮的!”薛万里叹道:“听人说这范大财主是开粮行的,欺行霸市不说,更借着近年天灾不断,收成不好,一味囤积粮食,哄抬粮价!民以食为天,粮价一涨,甚么东西都贵,害得贫苦百姓吃不饱,也穿不暖!”小方子听罢重重一点头,叫道:“这姓范的不是好人!老薛,明天你狠狠整治他!”薛万里微笑道:“有方大侠在此,小可这点微末伎俩,就不丢人现眼拉!明rì还请尊驾出手,小可只看方大侠如何大展神威!”

    小方子闻言一愣,又低头啐了一口,抓起牛肉大吃,不理他了。方大侠虽一向敢比英豪,勇猛顽强,今天又在澡堂里打败了这“血踪万里”,但自家几两轻重却也晓得,这点儿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怎不知这会儿老薛又寻他开心?何况这人诡计多端,有了银子被偷一事还不长教训么?这“方大侠”三字一出,多半没好事!不必理会。

    见他不上套儿,薛万里佯装沉思片刻,点了点头:“方大侠是不屑出手罢!呃,那这样,明天方大侠只管在前面当英雄逞威风,小可跟在后头当打手揍恶人,如何?”方大侠咽了口牛肉,长叹一声道:“老薛,我看你真是闲出病来了!又不是唱戏,搞这多花样做甚?”薛万里面sè一苦,可怜巴巴道:“小方子啊,你不知道,我这人打架自是不惧,只是笨口拙舌的,实在不愿和人罗嗦!”小方子嘻笑道:“少来这套,在衙门公堂上你可是吆五喝六的,神气得紧呢!现在准是想拿老子当枪使了,不成!”

    吃着饭薛万里连劝带唬,只差没动手儿了,小方子就是不上勾,薛万里无计可施,赌气不吃了,躺在床上大叫头疼,哼哼个没完。眼见这浑人如此没大没小无赖撒泼,小方子也是无可奈何,大摇其头。

    又吃了几口,小方子肚子饱了,擦了擦手立起身,走到自家床铺前,准备睡觉了。床上一袭貂皮大衣平平整整叠在床头,这物事小方子宝贝得紧,吃饭前怕沾上油污,早早脱下来放好的。一旁薛万里四脚朝天,手抚额头哎哟哟直哼哼。瞅了瞅大衣,斜睨他一眼,小方子心里一软,呼了口气,道:“别装死拉,说说怎么玩儿罢,都依你!”

    薛万里一跃而起,喜道:“当真?”

    小方子点了点头,叹道:“当真。”

    窗外几道寒风呼呼刮起,桌上一点烛光微微摇曳。昏暗中一大一小两条人影神情诡秘,窃窃私语,口角不时泛出一丝yīn险笑意。等闲出现此种情形,人人都知道必无好事。晓得内情的更知这二人,一个是满手血腥的大匪,一个是抢劫伤人的小贼,俱是在衙门挂了名号的!如此深夜筹谋,却不知明rì谁家又要,遭殃了!

    清州城里西面尽是商铺酒肆,客栈茶舍,整rì里人流涌动喧闹非凡;城南城北住着平民百姓,虽陋室粗衣,也自苦中有乐,路遇熟人大声招呼,大嫂小姑家长里短,孩童玩闹嬉笑不断,煞是热闹。独有城东,路宽巷深,高墙大院,却等闲见不着个人影儿,整rì里死气沉沉。

    城东偌大地界,只有寥寥十余户人家,住在这里的自是非富即贵,身份显赫的人物。寻常户户大门紧闭,不相往来,老百姓自是不来这里,闲人看上两眼便罢,谁又知道里面老爷夫人,公子小姐是咋个过法?如此冷清,他们不嫌闷么?有乐子找么?

    巳时方至,青石巷口蹄声的的,转进来两匹高头大马。马背上骑了一名锦袍大汉,一名华服少年,二人信马由缰,慢慢悠悠径直向巷尾行来。行了片刻,到了一家门口,大汉拉住了缰绳,翻身下马。少年十三四年纪,坐在马背上问道:“这家?”大汉点了点头。少年拽住缰绳,定晴望去——

    只见这片大宅占地极广,以正门居中,青石为墙,左右各延伸了二十余丈,青墙之上黛瓦隐隐。门阶双侧立了两尊汉白玉石狮,高有丈许,螺髻怒目,衔珠踏球,神态威猛,气势凌人。石阶之上两扇黑漆大门紧闭,上方门楼耸立,复顶挑檐,横楣雕金。

    少年目注门楣上金sè大字,问道:“老薛,上头写的什么?”大汉双眉一皱,喝道:“大字也不识一个!范——府——怎地又叫我老薛?不长记xìng!”少年吐了吐舌头,爬下马背,摸了摸石狮身躯,又踩了底坐,一手抠向狮口。

    石狮口中含一圆圆小石球,这乃是有讲究的,球音通求,取的是有求必应之意。只是求事尚可,求球不成,这球石狮可万万舍不得给。抠了几下,小球两边滚来滚去,都给石齿挡住。见球之不得,少年只得悻悻作罢,跳下来沿石阶向大门走去。

    乌黑大门上挂了两个黄铜门环,少年上前一步伸手抓去,yù要叩环叫门。不想铜环挂的挺高,少年用力一蹦,一手倒是抓住了铜环,两足却已离了地面,身子给吊在环上——这又如何发力叩击?少年眼见无法,松开手走了回来,怒道:“二当家,你来!”大汉闻言大步走到门前,立定身子一脚踹去!

    “喀哧”一声大响,两扇厚厚门板平平飞出去——

    咚!咚!两声闷响,重重拍落尘埃!少年皱眉喝道:“二当家,怎地如此莽撞!”大汉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寨主息怒,哎,俺这急脾气,老是改不了!”说话间一群青衣家仆慌慌张张从院内奔了过来,见状不禁又惊又怒,这大门何等结实,门面沉重坚厚且不说,单这铁铸门闩,粗若人臂,便是众人持圆木撞击,也要大费功夫才能破开!现下一击而散,怎不教人瞠目结舌?

    “哪里来的狂徒,敢来范府闹事,不想活了么!”一家仆仗着人多势众,壮起胆子喝道。有了领头的,众家仆松了口气,纷纷随着大声喝骂。少年并不理会,神态傲然,挺胸迈步径自向院内走去,大汉也是一言不发,随在他身后。众家仆不由怒意更盛,口中连连猛喝大骂,若不是看他二人衣衫华贵,摸不清路数,又打飞门板声势猛恶,早已冲上去保家护院大打出手了!

    一路前行,身旁身后一片污言秽语,恐吓喊打之声,少年眉头一皱,不悦道:“二当家,狮吼神功!”说罢面sè一紧,两手抬起紧紧捂住双耳。大汉闻言恭声道:“得令!”言毕立定身形,深吸一口长气,随即倾身昂首,双眼圆瞪缓缓转头环顾四方,咧开大口狂吼一声:“阿——”

    众家仆见状一愣,心道这人是不是发了癫病?瞧他故作凶恶状,张牙舞爪,一身锦衣配上一圈浓密须发,正自狮豹发威一般吼叫,不由心里一乐。还没笑出声儿,大汉喉间一转,吼声大作:“噢呜——”霎时低沉声浪滚滚涌到,如巨钟嗡鸣身畔,似人陷惊涛骇浪,贯耳而入。众家仆只觉耳膜闷痛,脑里天旋地转间,忽尔耳畔吼声一停,不由双腿一软先后歪倒在地,口不能言,有几个听力灵敏的更是晕了过去。

    少年转头看看,放下双手满意道:“二当家,做得不错!”大汉嘿嘿一乐,得意道:“皮毛小事,不值一提!”

    少年点了点头,复又前行,走到宅院zhōng yāng,止步四顾。院内青石铺地,甚为宽敞。左首大片花圃,初冬季节,十几株异木虬枝盘旋曲逸;几处奇花不畏严寒妍丽绽放,衬了丛丛绿叶,端的赏心悦目;右端一池一亭,池中假山之上流水潺潺,落入池中飞珠溅玉,小亭中置了白石桌椅,临水而立,更是jīng致秀雅;四处庭阁深深,回廊道道,一派雍容富丽气象。

    “二当家,你说的没错,这范财主果然是个肥羊!”少年转头喜道。大汉笑着一指:“那还用说!你瞧,肥羊来拉!”少年回头一看,果见大厅中奔来二人,一胖一瘦。少年回头道:“哪个?”大汉笑道:“还用讲么?一看便知!”片刻那二人到了近前,一人身高体胖,满面红光,抢上一步戟指怒喝:“呔!尔等何人?胆敢来范府寻事!”少年见他一脸油光,圆头方脑,正是一个大肥羊模样!

    正待开口,却听身后轻声道:“不是这个。”;

二十一 万人迷

    少年怔了怔,高声叫道:“莫在这里叫唤,让你家主子来讲!”高胖汉子闻言大怒,二话不说,哇呀呀狂吼声中抡起钵大拳头便冲——

    “住手!咳咳!”一阵干咳,一道瘦小人影拨开胖汉走上前来。这人年近半百,矮小枯干,八字胡,面无二两肉,身比杨柳枝,瘦得好似纸剪皮影儿一般。院里一阵凛冽寒风吹过,皮影儿人衣袂飘飘,似乎就要飞了起来:“熊管家,去叫郝少侠来。”皮影儿人尖声吩咐一声,等那高胖汉子走开了,又打量了来客一眼,拱手笑道:“幸得二位侠士登门造访,寒舍蓬荜生辉,老朽范贵之招待不周,失礼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没成想这肥羊如此孱弱,又这般文绉绉说得客气,少年不由暗自称奇,一时无言应对,只重重哼了一声。范贵之轻咳两声,微微一笑。这范员外本是个落弟秀才,弃文经商,白手起家,买卖能够做得如此之大,自是jīng明过人,方才他一眼扫过院内情形,便猜了个六七分,来人凶狠,势头不妙,那熊管家是个草包,还得自己出面。只是面前这二人不明来路,又不知来意,须得先探下口风。

    范贵之赔笑道:“老朽眼拙,不识贵客,敢问二位侠士尊姓大名?”此时一些家仆也缓过劲儿来了,见范老爷镇住了场面,立起身远远候着看情况。范府里一众大婆小婆公子小姐丫环也听了动静,纷纷赶来躲在大厅瞧热闹,听得老爷问话,一大家子齐齐向那二人望去。众目睽睽之下,少年暗自咽了口唾沫,定了定神儿扬声道:“吾乃二虎山黑风寨寨主,人称‘玉面虎’肖方是也!”

    众人一惊,不想这小孩儿少年得志,竟是一寨之主!怪不得立在前面,真是人不可貌相!小姐丫环里头有几个年幼的,见这“玉面虎”果然人如其名,脸蛋儿俊俏,英气勃勃,一时心如鹿撞,连连猛瞅,暗送秋波。范贵之阅人无数,闻言自是不置可否,只向大汉看去,微笑道:“不知这位侠士?”大汉面无表情,粗声道:“二虎山黑风寨二当家,‘冷面虎’李万!”

    众人呼口长气,心道这称号正是实至名归,这大汉打立那便虎着个脸,似是谁欠了他二百两银子!如此不通人情,怪不得一把年纪,这么大个头儿,只是个二当家了。登时便有一丫环讥笑道:“瞧这‘冷面虎’,又粗又呆,戳在那里真像个木头,嘻嘻!”不成想旁边一丫环不乐意了,反驳道:“我瞧着就挺好,这二当家冷傲雄壮,多么有男子气概,你瞧那一脸浓密胡须,好威风呢!”先前说话丫环也不乐意了,讽道:“哟,瞧不出姐姐口味与众不同呢,想使那大胡子当粉刷子刷脸么?”被讽丫环见她讲得恶毒,更不乐意了,冷笑道:“姐就好就一口儿,怎地?再不济也强过妹子你,看上阿俊也不敢明讲,只会偷偷送手帕!”众丫环听见这话,吃了一惊,一齐不乐意了:“哎哟,给你抢先下手拉,我的手帕还没送呢!”

    大汉尚不知自家一报名号,便引出范府情场暗战,搅得众女醋海翻波,只呆头呆脑,直挺挺立在寨主身后。

    “咳,咳——”范贵之假意干咳间眼望二人,心念电转:“土匪?不对,这二虎山山名奇特,且从未听闻,八成是子虚乌有。无山何来寨?这小寨主二当家九成假冒的!身份既作假,名号必伪真!二人冒名而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瞧这架势十成是讹诈银钱来的!”员外数眼之间,三言两语,便猜得了真相!这番计较若是讲出来,怕是知府包大人也要让出神断之名,甘拜下风;场中薛方二人更将惊若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昨夜薛万里和小方子为今rì之事密谋良久,尤其在这名号上大费周折,苦思再三,争吵半天才定下来的。二虎山!黑风寨!大寨主!二当家!玉面虎!冷面虎!何等威风霸气!便是肖方李万,也各谐其名而隐之,多么地有学问!二人师出有名,信心满满前来范府,本待威慑群小,人人敬服,不想进得门来,一报名号便给范员外识破了!却是哪里有,破绽?

    所谓视微见著,睹始知终,这败笔就在开头的旗号上:二虎山。

    薛方二人起先定的双虎山,叫得不顺口,复改为二虎山才满意,均赞叹自家这山头立得好,既威风,又响亮,更衬二人双虎之名!哪知范贵之正是因此山之名瞧出端倪,又由此辨出真伪!

    小方子见这干瘦员外光咳嗽不说话,心道总算没白费心思琢磨,吓住这人了!一时暗自得意,大喝一声:“哑了么?”范贵之止咳干笑道:“得逢二位英雄莅临鄙处,幸何如之!尚不知有何见教?”他一个劲儿地卖弄学问,小方子听得十分费力,心中大是不耐,但此时台词是寨主玉面虎的,只得面孔一板作出威严状,想了想大声背道:“本寨主路经清州城,不巧囊中羞涩,听闻范员外家大业大,乐善好施,特来拜访,还请范员外相助一二。”

    “果然不出所料,来讹银子的!”范员外心里冷笑,却不发作,连连点头道:“这位小英雄无需客气,既入我府,老朽自当援助,急人之所难,固所愿也!”小方子眉头一皱,瞪眼大喝道:“又你姥姥的拽文!少罗嗦!二百两,拿来!”

    “这小孩儿果然是个粗坯,二百两?哈,倒也不多,只是本老爷能轻易与你么!”范贵之闻言心中冷笑,咳嗽两声,心里思忖着眼神向那大汉瞟去。薛万里听了两句,见这范员外yīn阳怪气,隐有不屑之sè,已知yīn谋败露,自家寨主怕是唬不住这jiān滑财主了。此时看他眼神斜睨过来,心里一乐,暗道:“且莫得意,任你jiān诈似鬼,嘿,且看薛某如何以力破巧!”

    小方子见这瘦员外不说话光咳嗽,不耐烦叫道:“少磨磨蹭蹭的,快去拿!不然小心项上人头,我‘玉面虎’的神刀可没长眼!”说罢从腰间解下一刀,刷地拨了出来,忽忽舞了两下。许说到这份儿上,方寨主已是明抢了!他本待使双神刀的,不巧昨天吃饭丢了一把,不免威风减半,大是遗憾。

    范贵之立在他身前,正自算计如何应付局面,哪想到这小孩儿忽然拔刀猛挥?只听“哧”一声响,猛一低头,长袍上多了道大口子!范员外脸上一白,忙飘然退了两步,低头又看看,汗也吓出来了,心道还好自家生得苗条,胸扁腹平,不然早给这一刀开膛破肚了!一时心惊肉跳,连连咳嗽喘息。

    小方子本想吓他一吓,无意间一刀奏功,心中也是一惊,见将这员外吓得狠了,便收刀歉然一笑:“哎呀,怎不躲开了?我可是无心的!”范贵之怒气上涌,心道这粗坯动手也不打个招呼,我躲得开么!你要是有心的,现下我也听不到你道歉了!但受了惊吓事小,这小孩儿出刀如风,明显是个二虎的,身后那大汉更是不动如山,摸不到底细,难不成就这样奉上银两,破财免灾?范员外心里犹豫不决,强笑道:“不妨,不妨,小英雄好身手!”小方子喜道:“是么?知道我‘玉面虎’的历害了罢!”说完得意大笑三声,又将右掌一摊。

    “催银子了!这却如何是好?哎!郝少侠,怎么还没来!”范贵之面sè一苦,急切间连连转头四顾。

    “老爷,郝,郝少侠来也!”侧厅中冲出一条高胖人影,大声喘叫道。范贵之面sè一喜,呼口长气。小方子心里一奇:“这人不是刚才那假肥羊么?叫帮手来了?”侧厅缓缓步出一人,二十三四年纪,轻袍缓带,衣白如雪,身形挺拔,面目英俊,执剑徐徐行来。此人一现身,院中厅内霎时一阵纷乱:“郝少侠!郝少侠!阿俊!阿俊!啊——”

    低粗大喊声,高细尖叫声,鼓掌声,口哨声此起彼伏,声势壮观。再看院里一众家仆神情激动,厅中一群丫环满脸晕红,廊前几个年轻少爷一脸崇敬之sè仰视,柱后数位矜持小姐两眼含情脉脉偷看,三五懵懂幼童不明所以,也随着起哄,大声笑闹边叫边跳!小方子两眼发直,张大嘴巴,心道这些人莫不是都疯掉了?

    惊愕间那人已行至院中三人身侧,止步注目。范贵之忙上前迎了一步,急声道:“郝少侠,这两个蟊贼……”那人微笑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随即身形微侧,抱拳朗声道:“怀州郝俊,请阁下指教。”薛万里侧过脸看他一眼,回头不语。郝俊微微一愕,小方子叫道:“喂!我才是寨主!和我说!”郝俊看他一眼,抱拳不动,又道:“怀州郝俊,请阁下指教。”薛万里不动不语。小方子怒道:“你这人恁没礼貌,瞧不起我‘玉面虎’么!”郝俊身形不动,再道:“怀州郝俊,请阁下指教。”

    小方子大怒,拔刀在他身畔忽忽舞了两下,喝道:“你傻的么!这边!我来指教!”刀光霍霍,郝俊眼皮也不霎一下,直直抱拳而立。薛万里聋掉一般,只是不理。他不搭理郝俊,郝俊也不搭理小方子,小方子虽然恼羞成怒拿刀乱挥,也不敢真砍他,范贵之心中惊疑无话可说,四人一时僵在场中。范府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几人搞的什么把戏,本以为郝俊一出场,立时便是一场恶斗,拳脚纷飞刀光血影,然后黑风二虎自是遍体鳞伤落荒而逃!万人迷今天这是,怎么了?

    郝俊抱拳直立,玉面微沉,心中怒意渐生。;

二十二 请

    怀州郝家乃是武林世家,江湖上颇有声望,三公子郝俊更是天资奇佳,剑掌双绝,一身武功远逾同侪。郝家人丁兴旺,免不了有时明争暗斗,郝俊本领既高,xìng子又直,还生得俊,没人妒嫉找茬儿才怪!明里比斗也罢了,有几人自知功夫不及他,只在暗里下绊子,闹了几回,郝三公子一气之下索xìng离家出走了!正是池鱼入大海,羁鸟脱樊笼,自已一身本事,哪里去不得?

    郝公子鲜衣怒马,仗剑游荡,逍遥了十数rì,甚是快活。不料一个大麻烦紧随而至——没银子花了。离家时本就带的银两不多,又打小锦衣玉食惯了,十几天就花个干干净净。郝公子不以为然,银财乃身外之物,自家身怀绝技闯荡四海,能让这等琐碎小事难住么?他自有办法,一路前行,没银子了就进当铺,待到了清州城,郝公子衣也破了,马也卖了,剑也典了,钱袋瘪瘪肚里空空,只得流落街头。

    银子又没了,再想办法就是了。郝公子仍不在意,空着肚子想了两rì,想不出来,又强运内力忍饥挨饿连想三rì,还是想不出来。千般挣钱法,万个行不通——去借?无亲无故;去偷去抢,坑蒙拐骗?郝公子绝不屑做这等下三滥的事;去端盘子洗碗做苦力?便有人要,郝少侠哪肯点头?一身武功何用,总不成去街头卖艺罢?传出去堂堂郝家岂不沦为笑柄!

    正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郝少侠再有本事,也要吃饭,没钱吃饭,也要和薛方二人一般,寻找饭辙。小方子有薛万里帮忙找饭辙,薛万里是找饭辙的老手儿,郝少侠孤家寡人一个,脸皮不如方小侠厚,手段不及薛大侠狠,自是一筹莫展。法子可以慢慢想,肚皮却是不等人,郝公子终于饿得撑不住了,心一狠——不管了,吃了再说!

    走投每无路,总见霸王餐,大中小三侠殊途同归。只是此餐非彼餐,薛方二侠是寻到饭辙,留了退路的,郝少侠一味强吃,当时便给酒楼热情挽留住了。要银子,没有!要命,不给!做工抵账,不干!使轻功逃跑,丢人!郝公子眼见拳脚就要挨上,只好使出看家本事,小小地露了两手儿。

    不想这两手儿一露,连rì辗转反侧,求之不得的饭辙,自己跳出来了!这饭辙银子大把,只缺人才,求贤若渴;郝少侠人俊才高,不名一文,英雄落难。后面自然顺理成章,一个掏钱包,一个当护卫,皆大欢喜了。这个饭辙也姓饭,正是今rì被黑风二虎勒索的范员外范贵之。三侠饭辙不巧寻到了一处,想不见面也难了。只是三人两伙一饭辙,一辙两用三不乐,见了面想不打起来也就,难了!

    郝俊在范府打发了几伙儿上门闹事的,每rì好吃好喝练功之余,也是无聊得紧,指点这个家丁两手儿,打趣那个丫环两句,他才貌双全,人又爽快,范府上下自是人人喜爱,暗地里给他起了个绰号:“万人迷”。一晃过去了数月,这rì正在房里擦拭长剑,忽听大门口隐隐一阵喧闹声传来,心道刚好无聊,又有闹事的来了!郝俊也不急,专心拭剑,直等到熊管家跑来报讯,才拎剑跟他后面走出房门。

    到了前院,郝俊便是一惊!他何等眼力,面前二人小的自不必说,这大汉立在那里,渊渟岳峙,稳若磐石,单这份气度自家也是不及,实非寻常人也!待到抑住心神,以礼相待,不料这人理也不理,恁地傲慢!一时间郝俊怒意暗生。

    其实此时场面难堪,须怨不得薛万里,只怪郝少侠以貌取人,有眼不识二虎山,只向二当家献殷勤,将寨主晾在一旁。黑风二虎是有分工的,小方子练嘴皮,薛万里出力气,这当儿戏份正是玉面虎的,郝少侠仗着眼力好,不看戏折,不按步骤演,冷面虎这一出没有台词,自然是不搭腔。

    “玉面虎”见戏演不下去了,急道:“二当家,这人是个一根筋!你让他和我说!”郝少侠是个一根筋,二当家也是一根筋,搅缠在一起,还是寨主脑筋转得快,一句话便将二根筋拆开了。薛万里只得听命,侧身拱了拱手,粗声道:“俺叫‘冷面虎’李万,你有什么话,和俺寨主说!”说罢又回过身去。郝俊哭笑不得,心知他这名号是假,那小寨主也是个充数的,却不知这二人耍什么花样儿?郝俊暗叹一声,转向小方子道:“这位寨主,你来讲罢!”

    小方子满意点了点头,一脸神气地报上山门,又大声将二百两之事背了一遍。

    郝俊听罢,望着这二人,默然半晌,轻声道:“范员外,这二位索取资钱不多,便给了他们罢!”范贵之闻言一怔,这郝俊年纪虽轻,一身本事可是货真价实的,否则自己何必重金聘他?今rì恶客登门,他却不同往rì般出手解决,何以如此怯懦?怪事!郝俊见他沉吟不语,沉声道:“若不成,扣郝俊酬银就是!去准备罢。”见他说的斩钉截铁,范贵之咳了两声,挥手叹道:“罢了!就依郝师傅之言,来人!”

    不多时一家丁呈上一托盘,十锭,元宝银,与昨rì一般无二。

    “这郝俊脑筋不灵活,却是个好人!老薛说得不错,果然什么千金万金还过来的!我的银子啊!”小方子心里一喜,眼里一花,脑里一热,伸手就要去抓!猛听身后薛万里重重一咳!蓦然惊醒,呆了呆,缩回手,摇头晃脑叫道:“当本寨主要饭的么!二百两——金子!拿走,换来!”

    此言一出,范府众人俱是一惊:“这黑风二虎好大胃口!想钱想疯了么?这边以礼相待,却如此不识好歹,老爷只怕要勃然大怒了!”登时便有明着骂的暗里讽的吐口水的尖嗓讥笑的大声起哄的乱作一团——小方子大怒,瞪眼叫道:“都给我闭上鸟嘴!哪个再敢嚷嚷,别怪我‘玉面虎’的神刀不长眼!”说罢又拔出刀乱挥一气。忽忽耍了几式,抬眼一看,众人该干嘛干嘛,吵闹声更大了。

    玉面虎玉面一红,知道自家没唬住别人,不禁又羞又气,提刀向着范员外比了比,连声威胁道:“说!给不给?”范贵之并未发怒,也没叫神刀吓住,摆手让那家丁退下,便一言不发,只向郝俊望去。郝俊神sè不变,只向薛万里望去。薛万里无动于衷,只是望着小方子。

    四人团团立在院中,一时又僵住了。

    场面再度难堪,须怨不得郝少侠了,只怪“玉面虎”死记戏折,生搬硬套,不懂得随机应变,又给范员外晾在一边,空自跳脚威吓也是无用,却不知这时找范员外演对手戏,已是大错特错了。该找哪个?

    郝少侠。

    方才郝俊一出场,范贵之明明已将自家的戏份全交给他了,此时立在场中,只是个摆设,自是不搭话了。小方子不去接着找郝俊,郝俊本来就是一根筋,又绕回到另一个摆设薛万里那里去了,自然又冷场了。

    这戏拍得凌乱拖沓,演员不给力,道具也不合尺寸。神刀之于方寨主还是沉重了些,抡了一小会儿,手臂便酸麻了,收刀喘道:“这员外,是个傻的!二当家,你再劝劝他!”薛万里闻言面sè一沉,瞪起牛眼怒视范贵之,喝道:“你敢不听俺家寨主的话,活得不耐烦了么!快去拿!”范贵之斜睨他一眼,冷笑一声,继续装聋作哑。眼见身前这大汉一直装疯卖傻,郝俊心知这一战已是难以得免,自己虽对此人颇为忌惮,却也未必胜不过他,更不必惧他,当出手了!

    郝俊心中计较已定,缓缓退了两步立定身形,剑鞘微倾,内劲到处长剑“铮”一声飞激而出。未及离身,右手甫出抄起剑柄,虚握于掌中,左手骈指成诀,目注薛万里沉声道:“不才斗胆,请阁下赐教!”这式一气呵成,干脆利落,煞是潇洒美观,更衬得郝少侠玉树临风。四周轰然一阵响,喝彩尖叫之声又起,范府众人喜形于sè,目中炯炯,齐齐向他看去——

    万人迷不负众望,终于要展露绝技,那大个儿歹人只怕今rì要死无葬身之地!大个儿歹人似是不知死期已到,竟也颇为欢喜,挠头呵呵傻笑道:“罗里八嗦,让俺等了半天,嘿!终于有架打喽!”说罢转身拉了个架势,大吼道:“你这厮,来送死罢!”范府众人见状顿时哄堂大笑,这大汉面目呆愣,言语粗俗不说,摆了个姿势也是古怪僵硬,与对面白衣飘飘,风度翩翩的“万人迷”同立场中,高下立判。一众小姐丫环更是恼他辱没心上人,杏眼作刀连连狠剜过去。

    郝俊剑式凝而不发,沉声道:“还请阁下亮出兵刃。”薛万里摇了摇头:“俺只会使拳头,不妨事,来罢!”郝俊怔了怔,右腕一抖——长剑倒悬飞出,哧地一声插入地面青石,剑身嗡然颤鸣。郝俊左足探出虚立,屈身展臂,低喝一声:“请!”

    薛万里看他一眼,将头略略一点:“请。”见对方身形不动,郝俊知他不yù先手进击,便收回左足,深吸一口长气,双足一点骤然跃起,半空中竖掌为刀,忽地凌空劈下!薛万里双足钉立如桩,待掌风迎面,右臂忽起一格。

    “砰”地一声,掌锋劈中小臂,遽尔一股大力随之涌来,薛万里劲力直转而下,引到右肩,旋即沉腰绷腹导至双膝,复散于足底。二人掌臂甫接即分,郝俊身借一击之力,后腾丈余虚落于地,凝身定气,心中微悚:“这一掌附有七分内劲,对手小臂受力,纹丝不动,显是内力雄浑更胜于己,不可力取!”转念只在刹那间,郝俊掌式一变,猱身箭步而上,已使出家传绝技:“大天罗掌”。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霎时一道白影匹练般绕住那锦袍大汉,忽上忽下,逸出重重掌影,如群雀归巢一般,尽向他周身扑击而落,煞是壮观。范府上下眼见“万人迷”如此潇洒身手,立时人人大声喝彩,震耳yù聋。

    郝俊天罗罩下,甘苦自知——这套大天罗身法飘忽灵动,掌式轻捷绵密,以快破坚,正可弥补内力之逊。怎料对手旋身间只是双臂连格,不作二式,自已每出一掌,手臂便一震,数息间四面八方拍落二百余掌,俱都被他以小臂格到手腕,腕间已然隐有酸痛之感。

    郝俊掌式蓦然而止,身形一收再退,双眉微皱心中愈惊:“这人内力雄于己,身手又迅于己,此战怕是要败了!”此时范府众人不知就里,暴叫喝彩声尚未落下。郝少侠年少气盛,惊则惊矣,落了下风怎肯就此服输,转念间又飞身扑上,右手五指贲张探出,使出另一绝技:“小擒拿手。”坚不可摧,快亦难破,当以巧力化之!郝俊五指如钩,闪电般直取面门!薛万里目注来指,待到指风袭面,左肩一抬,仍是屈臂上格。

    “几番变招攻上,这人只是双臂左格右格格上格下,不用二招,如此自负!恁地托大!”郝俊心中微生怒意,但这一式本是虚抓,更蕴无数后招,怎会无应对之法?心念电转,手臂已格至腕间,郝俊右肩微沉,五指忽尔回探刁取脉门,左臂遽起,环指疾扣左肋。电光火石间,薛万里却似呆住了,直愣愣戳在那里不闪不避!嗒嗒两声轻响,郝俊十指一紧,双手俱已中的,一举奏功!

    郝俊殊无喜意,心中微微一愕:“这一招仍是虚的,对方身手迅捷,此时只须腕间一转,腰身一侧便可化解,怎地竟中了!”此时形势不及多想,对手要害已然在握,凌厉后招发无可发,只得以虚化实,拿下再说!当下劲涌双臂似铁铸,力贯十指如鹰爪,指尖猛然扣抓而下!;

二十三 三少爷的剑

    薛万里挺胸扬臂任由十指加身,蓦地左腕一转而下,臂作半弧引右手至腋下,右臂同出,反划半弧而上,揽左手置于腋间,旋即力凝双臂同时向上一格。郝俊恰在由虚转实,劲力将吐未吐之际,双手登时挣开!此时旧力不得发,新力尚难至,双臂登时被他裹住!大惊间只觉双肘一痛,急忙运功相抗,不料劲力方至肘间,薛万里双臂微敛即送,力道逆而转上!郝俊猝不及防,肘间力道一空,肩上受力无可抵御,喀一声轻响,右臂已然脱臼。

    郝俊以掌抚肩飞身后跃,落地时已自行接上脱位关节,一时垂手直立,面sè煞白——败了!三进三退,不过十息,郝俊心中已然分明。这粗豪大汉拳脚功夫远逾己身,自家内力身手谋略均有不及。方才落败一式,双肩同时受力,左臂安然无恙,自己惯使右手,右膀筋络较之左膀粗韧倍余反而脱位,自是对手有意为之了!

    郝俊心中一时五味陈杂,直身不语。范府众人怎知其中端详?只瞧见他反复腾跃进击,身法潇洒拳脚利落,打得那大汉几无还手之力,仍自纷纷鼓掌叫好,范贵之面露喜sè,小方子也是一脸茫然。

    郝俊目视薛万里,缓缓道:“阁下好手段!”薛万里嘿嘿一乐:“你也不赖。”郝俊微微摇头,轻叹一声,略略侧身,慢慢拔出长剑,直身反握剑柄齐眉一揖:“得罪!”万里点头一笑。郝俊腕间一转,挽了个剑花,展臂轻飘飘一式攻上,斜刺薛万左肩。剑尖及身,薛万里一动不动,只将头微微一摇。郝俊一愕收剑,扬眉道:“怎地?”薛万里一笑:“不必客套,但使杀招无妨。”

    郝俊面上一肃,复展剑势朗声道:“此式名为‘梅廿四’,请指教!”言毕一振剑身,“嗤”一声轻响,长剑中宫直进破空刺出。薛万里凝神注视来剑,及至胸前三尺,正yù闪身相避,郝俊腕间轻点,剑尖忽尔一颤,逸出五点成圆,复从圆心直刺而出——

    眼见六道剑影同至,将前胸要害尽数罩住,薛万里无法闪避,只得退了一步。郝俊身形不停,剑势略收,“嗤嗤”接连两剑刺出。剑尖颤若梅花,一绽而至,薛万里方退一步,后剑又至,只得再退一步。郝俊挺身欺入连出四剑,剑风破空轻啸,剑影叠出,薛万里连退四步,喝道:“好剑法!”

    见他趋身如电,郝俊不敢轻忽,挺剑连连疾刺。这家传的“梅廿四”剑法,实是郝三公子生平最得意的绝技,方才比斗拳脚败北,剑法已是最后的倚仗,若再奈何不了这大汉,也只好乖乖认输了。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郝家有老梅,花开绽五瓣,寒冬风起梅花飘摇而下时,一剑刺出须得挑落五瓣,剑穿蕊心。瓣轻蕊柔,剑尖几无受力之处,这一剑谈何容易?以快为基,势要稳准,又需轻柔巧劲,中间连变数种力道才可达成。只一朵剑梅,郝公子便苦凝五载方成,又练五年,连出四剑俱中,地面二十花瓣,剑穿四蕊,“梅廿四”剑法才以得大成。

    此剑法似简实繁,刚柔并济,当居郝家诸技之首,后辈中只郝俊一人习得,武功自此远逾同门,一柄长剑无往不利。今rì得遇平生仅见的强敌,慎重之余更是凝神提气,剑如流星飞矢笼罩四方,嗡鸣之声不绝于耳——

    连连纵身趋避间,薛万里心中不惊反喜。这一出“黑风二虎大闹范府”,本是他挟着小方子胡闹,却不料遇上这青年,一身艺业颇为可观,尤以这式剑法为甚!一时见猎心喜,不由技痒难耐,躲避间瞪大双眼猛瞧剑路,跃跃yù试!

    郝俊白衣飘飘,一剑快似一剑,瞬息发了十余剑。薛万里腾挪纵跃,接连躲过数百道剑风,锦袍下摆给剑尖划了几道裂口,仍未瞧出破绽。忽一剑刷地拂过下颔,半边大胡子也险些被斩落!薛万里不由猛吸一口凉气,面sè尴尬,百忙中大手摸了摸胡须,忽然福至心灵,猛然一拍脑袋:“瞧他剑路作甚!自个儿又不懂剑术,嘿,脑袋瓜子坏掉了!”

    见这大汉身于道道森寒剑光中,犹有余暇东摸西拍,郝俊虽不知其意,也自心惊,攻势愈疾,点点剑茫如寒梅盛放,似灵蛇吐信,暴般雨倾覆而落,场中剑风嗤嗤破空之声竟已连为一线!眼前身畔寒星点点,已无躲避之处。薛万里飞身而退,大笑道:“好一个梅廿四!嘿,瞧我的——蟹一千!”

    郝少侠剑法高明,薛大侠却是心眼儿活泛,人家使出个二十四,他便搞出个一千,硬是比对方多出几百倍!莫非想以数量压倒对手?却不知是比武术还是比算术了。众人正瞧得兴高采烈,闻言俱是惊奇万分:这“冷面虎”言语粗俗,整出个名堂也是古里古怪,也不知是个甚么一千来着——

    道谢一千句?哪有人挨打还要说谢谢的?便是打不过也该告饶才对!螃蟹一千只?煮来吃么?当暗器丢么?乱七八糟,不知所云!一旁立着观战的方寨主闻言也是一脸茫然,恍惚中眼前仿似出现了无数八脚黑蟹,密密麻麻悉悉索索爬将过来,不由头皮猛地一麻,喃喃道:“这老薛,搞什么名堂?”

    郝俊亦是心中微悚,他知这大汉身手不凡,却不知此时要使出何种绝技?一时更是不敢怠慢,展臂连连抢攻,一时剑落如雨。飞身退避间,薛万里蓦然一顿凝住身形,遽尔右臂展出,三指蜷于掌心,余拇食二指相环探入重重剑影直取剑锋!

    剑身之上,最属剑尖处窄薄锋锐,正如毒蛇之獠牙,猛虎之利齿,怎可以指掌轻犯?何况长剑持于手中灵动莫测,剑尖吞吐闪烁,若要以两指相对,无异自断其指!郝俊不由一怔,剑势略缓,不及惊愕间手上一滞,剑尖竟被薛万里以二指捏住!长剑凝在半空,霎时漫天剑光如冰雪消融,归于无形。

    郝俊悚然一惊!但他习剑十余载,熟稔剑xìng,未及思索持剑右臂反应自生,当即旋腕撤肘夺剑。薛万里微微一笑,并不发力相抗,指间一松,由他将长剑撤回。

    郝俊持剑而立,面沉如水,内心惊疑不定:“梅廿四”凝劲至臂,运力于腕,传及剑身,绽于梢末,凌厉之处全在这剑尖上,落于敌手招式自是不攻自破!只是剑疾刃利,灵动飘渺,强以两指擒之何异于摘星揽月!却不知这大汉是如何做到的?成名绝技被他瞬间破去,郝少侠怎能甘心!弹指间又飞身攻上,连出七剑,剑风轻轻嘶叫,道道剑影电shè而出——

    薛万里负左手,屈右臂,两指环峙如蟹鳌,凝身静待长剑及身,忽尔闪电般一探而出。数十道匹练般的剑光看似同至,实则一剑所生,终是有前有后,剑尖也只有一个,刹那间又给他二指一捏定在半空!旋即道道剑光似chūn风化雨,复归于无。

    当真是静若海底礁,动如崖顶鸿,似极了蟹伏游鱼,一钳而中!“蟹一千”原是“蟹一钳”,谬误之处,当是薛大侠滥竽充数,附庸风雅之作了。名字差强人意也罢,招式终是不俗,化简破繁,以静制动,郝少侠剑入鳌口,梅落尘泥,又如何是好?

    郝俊又惊又怒,却也无法,只得撤剑再攻;薛万里由他取回长剑,悬臂半空,静候刃锋。霎眼间剑风又至,薛万里仍是依样画葫芦,指取白刃;郝俊连吃二堑,怎肯重蹈覆辙?不等他指及剑身,右腕一旋,偏转剑尖刃口回削食指;薛万里凝而不发,腕间亦是一旋,双指紧随剑尖中脊而落;郝俊旋剑反削拇指,薛万里转指虚贴剑脊——

    二人围绕剑尖处方寸之地相争,刃口连转数十次,始终不离二指间,粘滞住了一般。郝俊惊诧间剑式又变,长剑挑、崩、撩、点,诸般技艺齐出,薛万里心无旁骛,不管剑路如何千变万化,双指对环,只取剑尖一处。又斗片刻,郝俊见甩之不脱,心下不由暗生焦躁,再者剑路既改,“梅廿四”剑式早已凌乱不堪,方觉形势不妙,手臂已然又是一滞,剑尖三度落于敌手!

    郝俊心灰意冷,垂首撤剑,便yù张口认输。

    长剑撤之不动。

    一怔抬头,那大汉正自悬腕而立,两指捏了剑尖,向自己注目微笑。郝俊怒气上涌,全力回夺。剑身犹似生根老树一般,一动不动。郝俊不由一惊,腕间连转,yù以剑刃相格。二指有如铁铸,纹丝不动。郝俊惊怒交集,紧握剑柄,猛力左右一振!

    “喀”一声轻响,剑身已然受力不住,于指前三寸一崩而断!郝俊怔立场中,面sè惨白。一败涂地!自忖一身绝技,却给对面这大汉轻描淡写,玩笑间破了个干干净净,武功相差太远,若不是他有意相让,只怕早已败北!甚么剑掌双绝,只是痴人梦语,还yù笑傲四海,原是井底之蛙!

    “万人迷”剑断气馁,众人也瞧出情况不对了,纷纷噤若寒蝉,各自摇头暗叹。范员外似乎有些冷,拉紧了衣襟,显得单薄的身躯更加瘦弱了,一时间只是连连咳嗽。只有方寨主喜笑颜开,上蹿下跳欢声大叫:“赢了!赢了!哈哈,螃蟹神功!”叫罢忽然瞪圆双眼,一边横挪几步,一边以指作钳连连猛夹,口中“咔咔”有声!

    郝俊颓然弃剑,垂首苦笑道:“阁下神乎其技,叹为观止,郝俊甘拜下风!”薛万里面sè一肃,喝道:“甚么上风下风!大好男儿,怎地窝在这腌臜铜臭之地作恶!平白辱没了一身本事!”郝俊闻言一怔,默然片刻叹道:“在下一时落魄来此,原是权宜之计,况也无甚不良之行……”

    薛万里一指范贵之,断喝道:“助纣即是为虐!你可知护得这财主一家周全,任他胡作非为,便有千万家百姓的rì子难以周全!大丈夫贫贱不能移其志,甚么权宜之计!”郝俊无言以对,面上忽青忽白。呆立半晌,忽双眉一扬,正sè道:“兄长教训的是!小弟学无所成,又见识浅薄,自当回怀州闭门思过,磨砺技艺!”说罢拱手一笑:“就此别过,当期来rì相会,再请兄长赐教。”

    薛万里负手不动,阖目摆头:“若如此,不见也罢!”郝俊又是一怔,望向这粗豪大汉,不知他是何意。薛万里微笑道:“能打赢我没甚么大不了,武功高也没甚么了不起,男儿当有四方之志,若只知好勇斗狠,我瞧这武功不习也罢!”

    “四方之志,四方之志……”郝俊喃喃低语,凝神思索片刻,蓦地眼睛一亮,大笑道:“不错,得兄长金玉良言,一语惊梦,小弟已知当去何方!”言毕又一拱手:“后会有期!”薛万里微笑点头,亦拱手道:“后会有期。”

    郝俊双足转过,向四周众人略一拱手,更不多言,抬步向大门口走去。行了几步,忽又顿足转身,目视薛万里笑道:“怀州郝俊,谢阁下指教!”薛万里一笑,轻声道:“翼州薛万里,敬谢不敏。”郝俊面上一喜,旋即大笑道:“早闻大名,原来是老兄你!怪不得!哈,郝俊今rì当真败得不冤!”语声落处,已然转身大步而去。片刻间一袭白衣隐没于门口,空闻一阵清朗吟声传来——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其声慷慨激越,舒展飞扬,起于青墙一畔,由高及低,复渐次远去,余音袅袅,终微不可闻,没于重檐之巅。;

二十四 范府之主

    “万人迷”飘然而去,范府众人面面相觑,随即哄哄然一阵大乱!心目中的英雄虽然不敌对手,但败的潇洒,认得干脆,走得利落,丝毫不影响其伟岸形象。胜败乃兵家常事么!更何况武功虽略逊一筹,但他谈吐高雅,招式漂亮,人又生得俊俏,诸般均胜过这粗汉,当属瑕不掩瑜!正是虽败犹荣,怎地这就一去不返了?

    ——此番离别,恐无再见之rì,教人情何以堪!

    一时范府上下悲愤难当,各自宣泄胸中纷乱情绪。含蓄内秀的均皱眉唏嘘不已,暗自叹息;张扬外向的俱捶胸顿足,仰天大叫;又有豪迈奔放的迁怒于恶汉,以手指鼻破口大骂!更苦了一众娇柔女子,惊见阿俊哥乍然离去,纷纷花容失sè,泪锁双眸;四五个相思成疾的弱女已然痛哭出声,泪流满面;三两位情根深种的烈英再也忍耐不住,踮起玉足便yù追随而去,来个千里寻夫;年长的夫人小姨急忙拉住相劝,说着叫着搂在一起哭作一团;年少的男孩女童疑为大祸临至,急得扯着亲人衣角尖声哭喊;那几个垂髫小童仍是不明所以,眼瞧如此热闹,喜得从兜里掏出小小喇叭,呜里哇拉吹个不休——

    怎一个乱字了得?怎一个惨字了得!当场便声震数里,闻者无不动容,叹一声,逝者已矣,道一句,节哀珍重!

    果然是天有不测风云,一早还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哪知黑风二虎一至,便搅得狂风忽起乌云遮天!殊为可恶!首恶“冷面虎”,为虎作伥,蛮不讲理地逼走了万人迷,直接引发了人间惨剧!次恶“玉面虎”,狐假虎威,胁从作案,若不是他出面敲诈勒索在先,郝少侠怎会前来?眼看着这两个肇事者立于场中,一个装傻,一个发呆,浑似没事人一样,半点道歉的意思也没有,众人不由愈加悲愤,叫骂哭喊声拔地而起直入云霄!

    “都给我闭嘴!”

    一声尖利嚎叫响起,范员外眼见场面一发而不可收拾,已是气得柳身狂抖,边咳边喊。范老爷虽有威望,怎奈中气不足,一道尖细声响混入百道杂乱声音,众人哭叫正欢,情至酣处谁又听的见?毫无成效,徒增伤感!正自焦急万状,耳畔传来一声轻咳,猛一转头,一条高胖身影在身后含笑而立,大眼正瞪着自家小眼。范贵之松一口气,咳道:“熊管家,你来。”

    熊管家欣然领命,走入场中。

    小方子忽见这假肥羊大模大样地走了过去,不由心下一奇。只见他稳稳立定,环首睥睨四方,身形威武,往那儿一站比薛万里还大上一圈,高出半头!忽地沉腰扎马,戟指于前,旋即挺胸凸肚竖眉立目,紧接着舌绽chūn雷暴吼一声!

    “呔!”

    这一声断喝有若铜钟嗡鸣,似是闷雷炸响,置于一阵震天嚣闹声中,仍自高高在上卓尔不群!霎时众人都被惊动,哭叫声一缓。小方子离他得最近,只觉耳间“轰”地一声,如群蜂飞掠而过,大惊中不及掩耳,滚滚音浪又至:“尔等且住哇呀呀——”这一声狂吼愈发高亢,直似平地惊雷隆隆起,入于人群,刹那间将众人渐缓的声浪震于无形;继而无穷无尽,越拔越高,穿云裂石,声动九天,刹那间将范府上空密布的愁云惨雾驱散得无影无踪!

    一喝之威,竟至于斯!比起当年张翼德于当阳桥头喝退百万曹军,亦不遑多让!登时范府众人口不能言,面上失sè,腿脚战栗不已。小方子身处震中地带,耳间如钟鼓齐鸣,被他吼得七晕八素,醉酒一般左右扭着麻花步,失魂落魄喃喃道:“狮吼神功……”

    神功再现,反祸己身!报应来得太快,未料这范府竟然藏龙卧虎,郝少侠方退,假肥羊发威,吼了“玉面虎”一个措手不及。“冷面虎”有内功抵御,虽侥幸不致被震伤,也不由面露钦佩之sè——二人即便吼功不分轩轾,但自己暗用了内力相辅,人家可是纯以喉咙嚷出来的,不掺水份,这一幅天生大嗓门儿,确是自愧不如!

    既能得范员外青睐,统领一府家丁杂役,熊管家自有其过人之处,岂会是平庸之辈!少时吼声一落,震波久久不散;其后余音一止,全场鸦雀无声。

    熊管家收势起身,满意回返,目注范贵之微一点头。范贵之头微一点,注目示意其归位,上前几步,又尖声怒嚎:“丢人现眼,成何体统!全都给我滚下去!”老爷发话,范府上下怎敢不听?再者“万人迷”已离去,众人也无甚心情看热闹了,纷纷揉着耳根面带不忿,三五一伙儿作鸟兽散。廊前窗内数个不醒人事的姐妹,也不知是为了阿俊哥离去哭晕的,还是给熊管家大嗓门震昏的,也一并给抬了下去了。

    清净了。

    一阵寒风呼啸掠过,几片枯黄落叶随风起舞,衬得偌大前院冷冷清清。大小四人立于院中,一时各自无语。闹也好,静也罢,事情终归还是要解决的。黑风二虎不怀好意,来势汹汹,今rì范府只怕是在劫难逃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奉上金钱,破财免灾罢!

    且慢,不要忘了一个人!莫慌,范府之主名贵之。

    但凡出奇之事,必有不凡之因。

    单以财钱而论,穷的可以称家门不好,富的自是道勤劳有方,范贵之白手起家,坐地生财,由赤贫至暴富,此事当属出奇。

    何故?人家脑子好使,有手段。银子不是大风刮来的,是用脑汁浇出来的!莫瞧不起jiān商,范贵之开粮行,本钱骗来是真——你骗得来么?坐地抬价是真——你坐得住,抬得起么?欺行霸市是真——你欺得起,霸得住么?人家确有手段,还是脑子好使。究赤贫何以暴富,其因可谓不凡。

    再者创业不易,守成更难。偌大的家业,如何不叫旁人眼红心跳?不知有多少贼人惦记这块肥肉!只看今rì,黑风二虎不是闻着味儿跑来了么?可见往rì,诸般凶险实是防不胜防!那又如何?范员外不也有惊无险,一路平平安安走过来了么?思其手段,终归脑子好使,此人实是不凡。

    以方才派出的一文臣一武将为证:熊管家本是个戏班老生,因嗓门过大无人捧场,郁郁不得志,一朝给他挖到范府当了管家,立时便风生水起,人尽其才!这是何等的独具匠心?郝少侠更不用提了,当时流落街头差点儿饿死,吃白食险些被打残,眼看就要当叫花子了,一下给他请进范府当了护卫,即刻就咸鱼翻身,左右逢源,成为了万众偶像!这又是怎般的慧眼识珠?无需多讲,此人脑子太好使,手段确非凡。

    别看不惯人jīng,浇脑汁容易么?为何范贵之如此瘦?榨脑汁累的!为何范贵之这般咳?榨脑汁累病了!当悯其敛钱不易,守财更难,莫再去添麻烦了。黑风二虎窥富谋财,不知深浅,贸然进入范府,又贪得无厌动手动脚,无视范员外之能,只怕竹篮打水,空忙活一场!

    范贵之借干咳之际审时度势,思如泉涌:“这大汉绝不是善茬儿!轻松击败郝少侠,更三言两语逼走了他,强攻智取恐无法奏效,当用缓兵之计,再图强援!咦?那小鬼为何面目呆滞,身子一直晃悠不停?罢了,反正草包一个,无需用计,不必理会……”范员外智多粮广,这等小场面自是难不住他,少时连咳七声,妙计已成。招手示意身后熊管家低头,附耳吩咐了两句,见他跑出大门,才负手侧目场中二匪,旋即面sè凛然,缓缓走上前去。

    竟要独自面对凶徒!何等胆量?好气魄!

    小方子头昏耳鸣,一套“醉八仙”尚未打完。范贵之也不瞧他,飘身掠过径直向前方走去。薛万里见这员外一脸严肃,足不点地般轻飘飘凑到身前,也不知他是何意,忙屏住呼吸,惟恐一口气儿将他吹飞了。

    范贵之立稳身形,清了清嗓子,两手一拱道:“今rì得见贵客神技,老朽大开眼界,不胜之喜。些微银钱,小事耳,稍待便即奉上!咳咳,老朽前rì偶染风寒,不便相陪,先行告退,二位自便!”说罢不待贵客回话,转身飘然遁去。

    这几句话看似寻常,又暗藏机锋;听着客气,却不卑不亢。薛万里还没回过神儿来,对方已转头了,便没搭上腔;再想开口,对方已迈步了,难道对着后背讲么?不免大失脸面;正待叫回来,对方已飘远了,莫非扯着嗓子喊么?却又有**份;不及转念,厅门口衣摆一闪而没,对方无影无踪。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武功高又怎样?名号响又怎样?堂堂“血踪万里”薛大侠还不是给生生晾在院中,一脸苦笑!又能怎样?追过去要钱么?揪出来打一顿么?难免落了下乘。总不能去恐吓sāo扰范府家眷,传出去还有得混么!立着等也无用处,空手走又不甘心,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南墙根儿!

    文斗论辩术,武比看拆招。须知招术的至高境界,并不是盛传于世的无招胜有招,而是——不接招!此式一出,任对手多大神通,也是无可奈何。妙则妙矣,切莫学来胡乱使!此招有风险,用时需谨慎,应视对手而定。否则遇上那鲁莽粗汉或yīn险小人,你自不接招,他也正合意,登时便将你一掌劈死了!妙招变败笔,想后悔也得有命才成!

    范贵之耳朵尖,眼睛毒,心眼儿多,正是拿准了才使出此招。那恶客自报家门时已现破绽,与郝少侠打斗间言语诸多漏洞,最后二人临别终于身份败露——薛万里。虽不知是何方神圣,但看这架势,江湖上必有一号!再看他谈吐举止,绝不是用脑门跟砖头儿死磕那种人!料定了他自恃身份,不会杀人越货,当然走为上策,不接招儿,晾着!钱是没打着给,更妙的是明着告诉你,自便。

    随便你,爱咋办咋办,老爷我不陪你玩儿了。

    范员外事料得准,招出的狠,薛大侠给晾在场中,一时不知道咋办,真想拿脑袋撞墙砖了,眼看若再想不出咋办,江湖上那一号也快被除名了!

    莫急,不要忘了另外一个人。;

二十五 方变石,薛伏狮

    此人正是方才被范员外视之若土芥,称之为草包,弃之如敝屣的——方寨主!

    机关算尽,只败于大意,范贵之自忖此计高深,以为不接招便万事大吉,却不知这一招术即便至于天高境界,仍难以奈何一式天外来招。名曰——变数。此招如羚羊挂角,不着形迹,防无可防,人力已不能破之,当归于仙招神术之列。

    譬如上台比武。你见对手人高马大,胜面居小,正yù弃权下台,忽然来了个姑娘!阿花姑娘!心仪已久的阿花姑娘!一脸崇拜看着你心仪已久的阿花姑娘!自己武功当面吹过牛皮正一脸崇拜看着你心仪已久的阿花姑娘!怎么办?上罢!结果胜面没了,让对手打得人仰马翻。

    再如下场会试。你自知肚里墨汁不多,只得作弊。筹备数月,重金买来试题,请高手捉刀代笔,带进考场。自是天衣无缝,一路顺风,只等金榜题名了!多好的事儿,这还能出岔子么?能!事儿坏了!政变!出的题目是歌功颂德的,政变成功,就你歌颂得最好,不整你整谁?闹了个押赴京城,一路喝风,锒铛入狱。

    这,就是变数。范贵之瞧着小方子寻常,以为他是个草包便不理会,实是大错特错了!小方子是寻常没错,是个草包也没错,不理会他可是错大了!他,就是变数。

    一套“醉八仙”舞毕,方寨主终于清醒了,呆了呆,旋即大怒叫道:“假肥羊呢?我要报仇,二当家,使,咦?”二当家正挠头皱眉,一脸苦笑望着自己。小方子心里一奇,再转头看看周围,又是一奇,跑过去奇道:“老薛,人呢?”薛万里愁道:“都跑了。”小方子眉头一皱:“钱呢?”

    薛万里两手一摊。小方子怒道:“你这人真不顶用!早该把范财主绑起来!”薛万里幽幽道:“你不早些讲。”小方子哼道:“还用讲么?笨得要命!二傻子!”薛万里面sè一苦。小方子见他都快给自个儿骂哭了,心下不忍,安慰道:“算了,再想办法吧!”薛万里叹道:“这狡猾财主是个难缠人物,这会儿一门心思当缩头乌龟,不知道藏在哪儿,我是没辙了。”小方子想了想,笑道:“好办,火攻!”薛万里奇道:“甚么?”

    “本寨主可是捉王八的老手,你道王八不肯露头,又该怎样?”见薛万里一脸茫然,小方子得意道:“哈,只要点了柴火放在王八壳下面,这么一烤!嘿嘿,一会儿王八热得受不了,脖子就伸出来拉!”说罢紧瞅薛万里,等他赞叹自己这一奇思妙想。

    “你可真是,有够毒!”薛万里抽口凉气,缩了缩肩膀。小方子气道:“甚么毒不毒的,管用不就成了!”薛万里摇头道:“不成,这范府人多,放把火烧死几个怎么办?再说里头有粮食,烧掉了可不妙!”小方子想了想,点头道:“倒也是,不烧了!拆房子!”

    “你还真是毒!谁教你的?”薛万里又抽一口凉气。小方子嘻嘻笑道:“还有更毒的呢,泼大粪、扔黑砖、放臭虫、堵井口,一口气数了十几种,只听得薛万里目瞪口呆!这叫花头儿真不是白当的,思路与众不同,不管头缩到哪儿只从龟壳下手,让它无处可藏!薛万里连连摇头:“不成,不成,净是些下三滥的招儿!还不如拆房子,只是那么多间,得拆到啥时候?”小方子跳脚骂道:“你才下三滥!笨蛋,脑袋不开窍的,拆上一间他不就吓出来了!”

    当头棒喝!薛万里眼睛一亮猛然开窍儿,拍着脑门儿笑道:“你小子说来说去,不就是要闹出点动静儿么!嘿,好计策,这一招叫作‘敲山震虎’!”小方子咂了咂嘴:“这名字可不太妙,咱可是黑风二虎,咋能震到自家头上?”薛万里哈哈大笑:“不妨,嘿,这一回震的是范财主这只——狡猾老壁虎!”

    惊闻寨主妙计,二当家樊篱得破,立时举一反三,手一指:“毁人房屋终非上策,依我看不如把那花圃烧掉,熏他出来!”小方子看了一眼摇摇头:“怪好看的,多可惜,不行!”薛万里挠了挠头,又一指:“要不然将那亭子推倒,吓他出来!”小方子看一眼摇了摇头:“没看下头都是水么?搞不出多大声响儿。”

    “也是,再不然拆了那座假山,往地上扔石头,你看怎样?”二当家眨眼间又出一计。这计甚合脾xìng,方寨主立时眉开眼笑,手一挥:“好玩儿,上!”说完一马当先,噔噔跑到池畔,一个箭步蹿上假山,猴子般蹭蹭爬到顶上,双手叉腰呵呵怪笑!这就占山为王了!假山也是山,有山方有寨,方寨主终于实至名归!一时意气风发,连声嘻笑间,猛然抓出几块拳大石头丢了下去。

    薛万里正行至水池前,一个不慎,险些被他丢中,登时怒喝道:“喂,你小子往哪儿扔呢!没长眼么?”小方子大声笑道:“二当家,速归本寨!”薛万里哈哈大笑,双足轻点一跃而上。丢了几块拳头大的石头,“扑扑扑”落地声连起,屁大个声响儿。小方子一愣,这点儿动静哪行?再丢几块手掌大的,“扑扑扑”又响,屁声大了点儿。再丢脑袋大的,搬得起扔不动,“扑通”一声,石头落于水中。再大点儿的石头,用尽吃nǎi力气也是抬不动了。

    方寨主jīng疲力尽,扶石喘息,只看二当家的了。

    二当家面露不屑之sè,冷笑一声:“真不顶用,早该在底下呆着!”这人心眼忒小,睚龇必报,恼恨方才被上司羞骂,片刻抓住机会就还回来了。方寨主一时气结,啐一口,翻了个白眼儿。

    二人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只见一只大手一抓一扬,一块腰粗大石,“呜”一声抛上半空。空中翻转的石头划了一道美妙弧线,“咚”一声闷响,散落于地。薛万里一呆,虽胜出半筹,也不过鼓声大小,这点儿声响哪成?摇头间又抓起一块胖腰粗的高高抛出,“咚”地一声,石头落地七零八落。耳闻鼓声又起,反而不及前一道响亮了。惊奇间寻了一块特胖腰粗的,双臂一振,大石“嗡”地一声破空而啸,直刺青天!

    见他搞出这般声势,小方子也不由咋舌不已,仰着脖子瞪大眼睛紧盯住那石头。大石升势一凝,旋即直落而下,呜呜作响,挟着一股恶风“扑”的一声,粉碎四散石屑纷飞。胖石空有声势,落地这一声却既闷又弱,竟比方才还差上一截儿。正是败军之鼓,愈奏愈衰!小方子惊奇万分,又忍不住捧着肚子咯咯狂笑,喘道:“呸,纸老虎,还不如我了!”

    场中一片狼藉,薛万里心下诧异,看了看大石落地之处,转念间已知原由。这数方假山奇石质地酥脆,受力越猛,碎裂越快,因此落于石板之上,震力不及发出,便四散于石身碎处。受力愈大,反力愈散,震声愈小。犹如蛋失于地,当闻蛋壳破裂之声,但若于山顶掷下,蛋壳及地,瞬间便会粉碎,裂声之微耳不可闻。

    方寨主雄才大略,怎会去想这些无聊道理?见他牛皮吹破,一时间乐不可支,连连大声讥笑。二当家颜面扫地,有苦难言,只得讪讪一笑,强辩道:“这石头恁地不济,嘿,要有更大更硬的,准成!”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小方子嗤笑一声,坐在假山上四处打量。也确没更大的山石了,再丢亦是无用。怎么办?山也有了,鼓也敲了,别说老虎壁虎,蚂蚁也没震出来一只!

    眼神四处游移间,忽一眼看见青墙之外,一狰狞狮首怒视前方。

    小方子心里微动,伸手一指:“哈,那边有一个又大又硬的石头,成不成?”薛万里望了眼,面sè一喜:“成!”说罢从假山上一跃而下,大步向大门外走去。

    阶下一对儿石狮子正自安静地晒太阳,怎料竟给贼人惦记上了!薛万里径直走到左首石狮前,正对狮身而立。石狮忽见面前来了一虬须大汉,面sè诡谲,颇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自家,不由心中恼火,怒目而视。它比这大汉高出两头,眉目也大出两圈,自是气势大占上风。

    一人一狮对视片刻,薛万里忽一抬右臂,手抚狮首笑道:“狮兄,门外风冷,且移驾院中,可否?”石狮沉默不语。薛万里大笑:“不吱声儿当是乐意了,容薛某助你一臂之力!”说罢转立狮侧,单掌发力一推。石狮巍然不动,似是在嘲笑以人力之渺小,犹不知地厚天高。薛万里吐了吐舌头,又加了二分力道推去,石狮动了动,底座微抬一隙,旋即落下。再加三分力道,复又一推,狮身猛然侧倾,不及偏倒薛万里回勾狮胯,狮身复又回倾而至,不待落下又是一推——

    但闻地面“通——通——通”沉沉低震,狮身左摇右摆,醉酒一般。此时薛万里两方借势拨带,手上无需多少力道,只在心中默默估算石狮重量。尝闻前朝好汉力可拔山,每有扛鼎举狮奇事,薛大侠这是慕效先贤,准备名垂青史了。想法固然美妙,但这尊石狮若无万斤,也达七八千斤之重,岂能以人力相负?便强以内力起之,也不知成算几何!薛大侠手间掂量,心里嘀咕,一时间有些犹豫。

    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成想这老薛一向莽撞,真的去搬大石头狮子了!

    “玩笑话也能当真么?哎,傻的。”小方子摇头叹气,坐在假山上,只等这莽汉碰壁而回。忽听门口砰砰连响,定睛一望,狮首正自东倒西晃,摇摇yù坠!不由大吃一惊,忙爬下假山,跑到门口去看。

    门前长阶下,薛万里正与石狮子拉拉扯扯,不亦乐乎。小方子是个识货的,见状慌忙大叫道:“哎哟,这不是找死么!快闪开了,小心给压成肉饼!”

    “找死?肉饼?”薛大侠闻言霎时怒火攻心。这小鬼口无遮拦,一下子给自己断了后路!现在罢手,岂不是怕死么?若是不举,这准肉饼便当定了!嘿,一方死物而已,又有何惧!一时胸中豪气勃发,待石狮回落身前,单掌猛然发力一推!石狮重重向反侧落下,薛万里旋身弓步,绕至狮身之下,左手紧扣狮首螺髻,右掌虚贴须弥基座,左臂稍一发力,狮身落势一滞;旋即气沉丹田,力贯足底,复上行凝至于腰腹发于右臂,沉喝声中奋力一撑——

    基座及地一侧缓缓升起,心中微微一喜间,万钧之力已全数加身,左轻右重,身形几yù把持不住!千钧一发之际,薛万里右掌为轴,左肩一沉,卸右首五分力道置于左臂,继尔双膝微陷,力收丹田复返于双臂,暴喝一声:“起!”狮首蓦地一落,狮身已然平置于空,大喝声中陡然又升四尺!一条大汉挺身直臂,力撑青天!天人之间悬一硕大石狮,侧身静卧于双掌之上!何等威风凛凛,端地气盖当世!

    小方子惊得眼珠儿都要瞪出来,下巴也险些掉落地上,不及惊叫薛万里已然侧身拔足,举狮拾级而上!正是狮比山重,臂犹铁坚,腰如硬簧,腿若摆松,足堪老根!阶石不胜其力,喀喀连响声中蛛网般碎裂于足底,似老根须梢丛生,层层密布而上!十级石阶,转眼间便已登顶。小方子惊见泰山压顶,已是口不能言,慌乱间忙退入院内。石狮已至门楣之前,薛万里双足片刻不停挺臂向前,“喀哧”一声大响,门梁横楣同时断裂崩飞,狮身直穿再入!

    双臂间一麻一沉,渐觉不支。薛万里身形一顿,气息微吐不散,旋即深吸一口长气凝于丹田,力附周身,起于双足,一步步迈向院中。院里铺地青石方正刚脆,足底巨力一至,如重锤加身,瞬间塌落,石板崩裂四起,石屑纷飞!一路前行,喀嚓、喀嚓声不绝于耳,身后一道凌乱浅渠逶迤而生。

    又踏十步,微觉胸口浊气上扬,气力稍泻,双膝一麻一沉。万钧重压之下,薛万里一挫再挫,不由胸中狂傲之气大作,一时连连催动内息,功力运至十成,镇浊气入腹间,双足并不停留,裂地挟尘轮番向前踏落!眼见这莽汉如此惊天威势,小方子心里骇服万分,霎时又将他归为神汉一流。一时心痒难搔,正要大声赞扬几句,忽见那神汉面sè凝重,头顶隐有雾气升腾,禁不住又有些担忧,不敢出声打扰,只在两侧窜来跳去,抓耳挠腮瞪眼咂舌,目送这一人一狮前行。

    再踏十步,至院落zhōng yāng,一口气息终将告竭,薛万里蓦地身形一顿一缩,吐气扬眉,狮身乍失依托,猛然重重落下!啊呀!小方子心头随之一沉,不由失声惊叫,双脚一软一屁股坐向地上。薛万里屈臂之时一口浊气已然呼出,弓膝间一口清气猛地吸入,待身形再凝,内劲复生于丹田——沉及膝,至于足,借足底厚土之力返上,以双膝作架,腰腹为弓肩肘成弦,振臂沉喝一声:

    “起!”

    一收一放只在弹指之间,小方子叫声未落臀不及地,狮身落而又起,势如脱弦之矢,骤然侧身昂首,凌空而上!石有势,狮非矢,石狮底座离地丈许升势已尽,直落而下。狮是非矢,石实有势,这一落风生啸起雷霆万钧,只听院中“轰隆”一声暴响,碎石崩空,大地震颤,纷飞尘屑中一尊石狮昂首矗立,怒视正厅!

    小方子跌坐于地,呆望石狮,几疑梦幻;薛万里挺胸立于场中,抚掌大笑——

    “成了!”;

二十六 二百金

    范贵之料敌机先,托病而退,将二位贵客遗于自家院落,心中实是千般挂念,一万个不放心,怎忍回屋静养病体?只飘身转至厅后侧室,匿于床下侧耳偷听。

    ——屋内空寂寂,院里静悄悄,耳中只余心跳声砰砰作响。莫不是走了?范贵之心下微喜,又暗中摇头:“不对!歹人岂能如此轻易收手?”

    ——半晌,一阵叫喊怒骂声隐隐传来。果然没走!当是歹人恼羞成怒,互相指责了。范贵之心头稍定,又忽一紧:“不妙!歹人内乱一休,接下来便要商量对策了!”

    ——片刻,语声转低,几不可闻。不出所料!哼,尽在老夫算计之中,猛汉已然无虑,那个草包又能变出什么花样?范贵之心里冷笑,转念间冷汗冒出:“糟了!草包不可以常理度之,成事虽不足,败事却有余,万一他毁坏物品……”

    ——忽尔,嘻笑声,噼啪声零落而至。苦也!这就砸东西了!范贵之又惊又怒,连忙抑住心神:“且忍上一时,只待风平浪静……”

    ——少顷,院中归于沉寂。完了?范贵之惊魂稍定,却又疑窦丛生:“怎会这般草草了事?只怕另有古怪。”

    ——随即,沉闷微震声连连入耳。咦,打雷了么?范贵之一愕,又是一奇:“方才明明晴空万里,怎地转眼就变天了?”

    ——骤然,一声低喝清晰可闻,喀喀裂响声紧随而至,其后咔哧一声大响未落,通、通、通碰地声由远及近渐次传来,如巨兽临地缓行!范贵之惊恐万状,茫然间不及起念,缩在床下战栗不已。

    ——倏地,又一声大喝起于院中,旋即“轰隆”一声巨响嗡然鸣于耳畔,咚将颤至手足!只听窗棂家什哗啦喀吱乱响一气,但见床灰地尘簌簌沙沙散落四方。范贵之趋吉反避凶险地,惊骇中正yù纵声尖叫,一口烟霾猛然攻入鼻喉间,登时呛得涕泪交下,连滚带爬从床下逃窜出来。

    “咳,咳,阿嚏!”范员外长出一口大气,只觉心尖儿颤呀颤,小手儿抖啊抖……略作喘息,顾不得拂去满身尘埃,灰头土脸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一尊镇府巨兽兀立场中,凶睛相对,怒口生威,赫然映入眼帘;首顶一少年盘膝而坐,嘻笑招手;身侧一大汉直身而立,面无表情。

    “这!这是!”范贵之怔在厅口几yù抓狂,心中又惊又悔:“怎料这二歹人穷凶极恶一至于斯?计出未果,变数已生!失策,失策了!”懊恼间双眼四周一扫,只见院里碎石遍地,地上沟壑丛生,近首陡峭假山矮了一截儿,山头儿没了,远端方正门口遮遮掩掩,半边儿塌了,院子里是乌烟瘴气一片狼藉!

    “苍天呐,胡不开眼!”范贵之yù哭无泪,茫然间倚门仰首,望穹长叹!这才多会儿功夫儿?大好庭院就给折腾成这样!若再晚出来片刻,只怕整座范府都要给这二人夷为平地了:“野兽乎?你待怎地!”范员外悲极生怒,怒气攻心,心火燎原,霎时将惊意惧意痛悔意付之一炬,猛咳一声强撑病体冲向场中一狮二虎!

    飞身飘至三兽前,范贵之两手叉腰,冷笑间嘴皮一动,便yù晓之以理,见个真章!不料“冷面虎”冷着脸当头一句:“你让俺们自便的!”话到嗓间冷不防给噎了回去,范贵之胸口一窒,退了一步:“确是自己让人家自便的,人家自己也确是自便了,自无可辩,但瞧这遍地狼籍,山变矮了,门变窄了,还生生将镇宅石兽变到院里一只!欺人太甚!”范贵之尖面转肃,薄唇一张,就要动之以情,细细分说。没想“玉面虎”板着脸又是劈头一句:“二百两!”满腹辛酸话一下子给顶回肚里,范贵之眼角一湿,又退一步。

    “些微银钱,小事耳,稍待便即奉上!”前言犹在耳畔,说的轻松,许的豪气,此时却反生掣肘!若是不给,不如不说,难道现下自食其言?若是想给,早些与他二人就是了,何苦横生支节,殃及院庭?悔之晚矣!悔之晚矣!范贵之暗自叹息,强作欢颜,正要开口释以原委再作计较,怎知二虎蓦地各出一掌,重重一拍!狮口处“啪啪”两下轻响,传入耳中却无异霹雳双生,范贵之眼望石狮,心中一凉,再退一步!

    ——又见神技,神乎其神,技胜前技,再度眼界大开,喜耶?悲耶?梦幻耶?石狮默然而视,犹胜千言万语。再讲何用?徒费口舌而已,自当意会,不可言传。成矣?败矣?命数矣?双虎登门索财,驱之而不得,置之反生不测。道理何用?话未出口,败局已定,夫复何言?苦也苦也,呜呼哀哉!

    败了!高手过招,胜负只在转眼间。范员外勇气可嘉,再次只身迎敌,只是前次是对双虎犹可抵,这场又加一狮,三兽同心怎可御?虽屡次调整战略,怎奈身单力薄,给对方三言二拍,一句话也不及讲便败退下来,顿时彷徨无计,顿足抚胸连声大咳。

    这一震,范府上下俱惊,这当儿趁机又跑出来瞧热闹,却不敢出门,只躲在屋内偷看。乍见如许奇人奇狮奇事,怎不心生骇然?各自面上失sè,噤声不语。少顷,啧啧惊叹声,窃窃私语声微起——想是那大汉所为,猛人!神力!心中刹那间对那二当家敬佩不已,印象大为改观。众女心上人既去,伤心之余,见“冷面虎”立在狮旁神威凛凛,模样似乎也变顺眼了,细看竟然长得也挺周正!又不由把一颗芳心转投其身,凝眸相望。只有几个年纪小的,不知高低,见“玉面虎”高高在上神态俨然,一时面泛桃花,心中爱煞。

    耳中聒噪之声又起,本来就烦,烦上加烦,烦不胜烦,烦得范员外也懒得管了,只是连连苦笑。事已至此,还能如何?看来只得破财免灾,奉上二百两金子了。

    却也未必,不要忘了,还有一个人。那人和小方子一样,也是范贵之眼中的草包,个头儿挺大,嗓门儿奇大,因此暂称其大草包,以便区分。大草包今rì戏份不多,不是扮龙套,就是当跑腿儿,偶露峥嵘,虽惊震全场也是昙花一现,又被自家老爷呼来喝去,心中不禁有些郁闷。

    郁闷难免郁闷,老爷还是老爷,交待了要事,该当认真办理。这可不是唱戏,那虬须大汉凶猛难当,远非自家花架子可比,若不是给老爷拦住,险些冲上去给他拆了!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额上冒冷汗!也冒热汗,跑腿儿累的。还冒虚汗,事儿办的不顺不好交差,急!急!急!急归急,差事不得不交,眼看范府大门就要到了,大草包连忙抹了把汗,大步冲了过去——

    “唔?石兽怎地缺了半条!嗬,门户竟然毁于一旦!哇呀呀——”范贵之正烦得要命,猛听门外传来一阵大吼,不由心里一动,继尔一喜:“自家当时是使了双计,还有一招怎忘掉了?哈,来了!”一念及此,连忙提气尖叫道:“熊管家,快些进来!”隐隐听到老爷招唤,熊管家顾不得再发声怒吼,跃上石阶,胖大身躯一伏猛地钻进大门!

    “嗬,石兽在此!唔?怎生挪来!哇呀呀——”

    “住口!”范贵之怒斥一声,这大草包一吼起来便没完带散,也不分轻重缓急!熊管家不敢造次,大步上前急喘道:“老爷,大事不好!真龙教……”咳!范贵之重重一咳,转身把他拉到屋檐下,低声道:“见到严堂主了?”熊管家点点头,低声道:“已见得,不肯来此。”范贵之心里一惊:“这却是为何!”熊管家面上一苦:“严堂主讲——此事已知,但这二人总堂另有安排,不便插手。”

    范贵之面sè大变,这真龙教清州堂,实是自家的最大靠山,范府这汪肥水平rì里波澜不惊,只因能够倚仗其势力。往rì礼钱没少送,便是郝俊来了,自己也不曾怠慢堂口半分!既供奉周到,从来遇事都是有求必应,今rì何以不理不睬?总堂?这一大一小究竟何方神圣?转眼瞄去,那大汉薛万里看了过来,摇了摇头,嘿嘿一乐。给他听到了!心里一紧,再看那假寨主,一如既往地浑浑噩噩,只顾在狮头上嘻嘻哈哈装模作样——

    草包!

    范贵之暗叹一声,心下已有定论:“大草包办事不力,小草包不值一提,这薛万里终归是个狠角sè!数计落空,已然再无后路,莫逼急了他,罢了,认了!”范贵之当机立断,牙猛咬,手轻挥:“来人!”

    小方子早见有人在屋里隔窗围观,此时端坐狮首,凌驾于众人之上,一时威风赫赫,更是得意万分,连连冲着窗边几个美女挤眉弄眼,忽又作威严状吓唬门口几个小童,正玩得兴高采烈,猛见一家仆颠颠跑过来,捧着一托盘——自个儿还有要务在身,怎可贪图玩乐?方寨主忙回过神儿来,定睛看去。

    红绸上,十锭,大元宝,黄的!

    金子!这物事小方子看过没摸过,这般整锭的更是见也没见过,但他知道,十分值钱!若是换成银子,当得老大一堆,金贵金贵么,怎不说银贵?要是兑作铜板,呃,怕有山高了!一辈子也数不完!小方子只觉眼前黄澄澄一片,一时间鼻息咻咻,气儿也喘不匀了,慌忙翻身下狮迎上,奋力接过托盘,双手连抓往怀里塞去!

    猛听身边重重一咳!小方子身形一顿,手间略缓,旋即慢慢将金元宝又放回盘里,置于狮座上,又爬上狮头坐稳,低头怒视薛万里一眼:“大把金子都到手了,还不走么?偏生这老薛事儿多,还要胡搞乱搞!”饮酒宜半酣,作戏须全套,黑风二虎今rì讹事已成,却也另有图谋,尚急不得。;

二十七 十万石

    范贵之咳嗽两声,飘然上前,讪笑道:“二位侠士慢走,不送。”聪明人从来不讲废话的,自双凶破门而入,范员外审其人,度其势,思虑万千,多计相应,也不过廖廖数语。言多必失,岂不见上回退隐时多客气了两句,转眼复出便授人以柄,还不长教训么!讲聊表敬意?对方万一又嫌少怎办?道盛情挽留?这二人八成得吃饭再走!说佩服神力?那姓薛的一高兴,定会将大石头扔进房里!

    实是客套不得!

    小方子怎知他这话大有玄机?听这瘦员外竟不再拽文,满意点头道:“你这人不坏!钱我就收下了,呃,我俩先不走,还有个事儿得麻烦你!”范贵之心尖儿本就是悬着的,闻言不由一跳直顶到嗓眼儿,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弓起柳躯连连抚胸大咳喘息。小方子挠了挠头,心道我还没说啥事呢!偏头望过一眼,薛万里耸耸肩膀,嘿嘿一乐。

    范老爷缓上一口气,登时怒发冲冠,上前就啪啪赏了那草包两记耳光!

    “哎,想想罢了!且不说他高居狮首够不到,那姓薛的在身侧如猛虎待噬,怎可自寻死路?哎,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早死早托生——”一念及此,范贵之心里一酸,反而渐渐平静下来。置于死地而后生!又能怎样?谋财掠sè,杀人越货,不外如是!范贵之胸中豪气大发,转头眺望一眼家中老小,深吸一口长气,挺胸抬头道:“请讲。”

    小方子怎知这他心里番天人交战?见这瘦员外竖耳恭听,忙想了想,大声背道:“本寨主兵多将广,威风扫地……”一旁薛万里忍不住扑哧一乐。小方子转头犹疑道:“错了么?”薛万里叹道:“威风八面。”小方子点点头,复又背道:“威风八面扫地……”

    “这孩子怕是哪个府里打杂的,一门心思只知道扫地,却不知怎生被这姓薛的拐骗至此,又给当作傀儡!”范贵之心下伤感,耳中已漏过两句,忙又侧耳听去。

    “近rì生意不好,抢不到钱,十分缺兵少粮,因此特地前来……”

    “粮!”

    一块大石落了地,范贵之心头顿时一松,又是一紧:“下边废话不必听了,这回钱给他抢到手了,兵自家没有,粮可多的是!此事有些蹊跷,这二位山大王明摆着冒充的,却不知要粮何用?这粮食可是自己命根,便给他二百两金子有些肉疼,回头一石粮随便涨个三五文钱,不又补回来了!咦?不对,得涨七八文!咝——还是不对,得涨……”

    小方子结结巴巴背完这段,松了口气,转头得意道:“怎么样?”薛万里大拇指一挑,旋即伸出食指一指:“寨主,那家伙没认真听!”回头瞧去,果见瘦员外正从底下怔怔地歪头琢磨,显然是走神儿了!方寨主登时勃然大怒,面孔一板大叫道:“喂,你,那个瘦子!”范贵之正自连连心算,猛地被他打断了思路,一本账全乱套了,烦乱间不由顶了一句:“别乱嚷嚷!”

    “既不认真听讲,又敢顶撞本寨主!乱嚷嚷?”小方子心里惊怒交集,大吼一声:“反了!二当家,上!”语声方落,薛万里在一旁蓦地虎吼一声,吊睛立口,虚爪临地,作势yù扑!范贵之见状大惊失sè,连连后退摆手道:“别,别过来!给给给,我给粮!”小方子见这瘦员外吓得脸也绿了,又有些可怜他,随即将手一摆。薛万里起身收势,意犹未尽,瞪眼又是一声低吼。

    小方子冷笑道:“知道历害了罢,服不服?”范贵之连咳带喘,眼望这二位怪客,一时无言。见他吓得话也不敢讲了,小方子心里愈发同情这瘦员外,安慰道:“别害怕,他又不真咬你,我逗你玩呢。”一句话说得范贵之更加无语了,自己一把年纪,给这小鬼逗着玩的?何苦来哉!一时不由心灰意冷,实在懒得和这二人玩下去了,叹道:“多少粮,说个数儿罢。”

    小方子闻言又怒,大叫道:“刚才本寨主不是说了!哼,谁叫你不好好听的?”范贵之垂头丧气道:“老朽上了年纪,眼也花了,耳也背了,咳咳!咳咳!”方寨主最见不得人家对他装可怜,昨晚薛万里就是用这招儿将他收服的,见状慌忙叫道:“十万石!”话声一落,范贵之惊得柳躯一弹三尺高,半晌才晃晃悠悠落在地面上,几疑自己听岔了,尖叫道:“多少?”小方子挠头想了想,一字一顿说道:

    十、万、石。

    十万石,几乎是自家粮行全部库存了!范贵之心下又惊又疑:“莫不是给贼人摸了老底儿?这二人却又不似,难不成又是逗自己玩的?瞧模样也不是……”定了定神,转念间又心生不屑:“两个粗人,知道十万石是多少么!八成是嫌银钱少又耍花招!”范贵之上前一步,冷笑道:“怎么个十万石?讲来听听?”小方子一愣,随即喝道:“本寨主算术不好,二当家,算给他听!”

    “是。”薛万里上前一步,摇头晃脑道:“我寨一万jīng兵,一兵rì食十斤,一rì用粮十万斤,即千石,十rì万石,百rì十万石,不过三月之量,多乎哉?不多矣。”一人,一天,十斤?范贵之也是吃粮食长大的,登时就发现了其中破绽,心道你寨里养的jīng兵还是猪兵?何其荒唐可笑,竟然还他姥姥的拽文?不伦不类!

    “这账不妥!”范贵之皱眉叫道:“rì食十斤,岂有此理?”薛万里还没开口,小方子抢先道:“怎么不对?本寨的兵都能吃,哼,比如二当家,rì食百斤!”方寨主脑子里对斤两认识不足,以为越多越威风,却不知这下胡吹牛皮便吹不破,二当家肚皮也给撑破了。薛万里不好拆穿他,只得默不作声,强运内功消化这突如其来的一百斤。

    他自胡言乱语,范贵之却也无话可说,总不能端上几大盘面饼,真个细考人家饭量罢?无妨,管他jīng兵还是猪兵,别说一万,连根兵毛也没有!没兵何用粮?算来算去,玩笑而已,不心当真。范员外早已发现这最大的破绽,便许他百万石,也得运得走才成!姓薛的力气再大,又能搬多少?此时成竹在胸,自是不会与二人再多作锱珠之争,只在口中敷衍道:“十万石也成,只是粮食散于各行仓库,调用不便,可否缓上几rì?”

    小方子皱眉道:“是么?这样啊,真是麻烦!”薛万里摇头笑道:“寨主不必烦恼,粮食就在他家后院。”小方子闻言怒喝道:“大胆,敢骗本寨主!哼,想死么!”范贵之不动声sè,目注薛万里道:“何以见得?”薛万里仰望碧空,叹道:“雀鸟相告。”

    范方二人同时一惊,只听他续道:“群鸟清唳而至,集于后院上空不散,当为囤粮所引;啾啾而鸣,久久盘旋不落,只因有护粮丝网阻隔;偶有数只落不复起,惊声凄叫,自是陷于网中不得脱逃!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血泪之悟,醍醐几分?”

    小方子听了个半懂不懂,立在狮头上自去眺望空中鸟儿,口中啧啧有声。范贵之怔立场中,一时惊竦难言。早知这大汉非同寻常,武功高不讲,这般眼力见识更令人心惊!后院种种,如同亲见,这言外之意——

    不及深思,方寨主观鸟已毕,低头大叫道:“老骗子!哼,这下没话说了吧?”范贵之抬头看他一眼,并不理睬,低头又思。方寨主居高临下,自觉大占上风,殊不知范员外自有定论,草包立得高,依然是草包,何必浪费心思?此时看似平静,着实已至战况最激烈之际,当务之急,是搞定那姓薛的狠角儿!

    见这瘦员外老毛病又犯了,小方子霎时心头火起,瞪眼吓唬道:“又瞧不起人么?你是不知本寨主的历害,哼哼,敢把粮食藏起来,信不信我一把火给你烧了!”范贵之猛地打了个冷颤,瞬间对这草包另眼相看,心中jǐng醒万分:“这放火与杀人同列,居诸恶之上,轻则燎物伤发,重至家毁人亡,恁地毒辣!莫轻忽,那小鬼还真干得出来!方才石狮离奇入院,多半也是他出的馊主意!不能过于藐视这草包!

    情势紧迫,也只好硬挤出几道笑纹,上前仰着脖子,尖声细语连连赔罪。方寨主怒意未平,只是冷笑不依。范员外无奈,只得大拍马屁,连用“英雄、好汉、高人、威风、伶俐、俊秀、文雅”等十数动听水词,才浇熄了这团无名业火。范贵之抹把泠汗,暗中连道侥幸,实不该忘却一事。凡草包,有一共同特xìng——最不喜别人轻视于己!一旦被人小瞧了,愤怒中又引出另一共同特xìng——遇火即燃!若不及时制止,当即发生质变,成为——火草包!一将烧起,噼叭作响,伤人伤己,同归于尽。

    范员外心生感慨,转身而行。身后却是被他搁置已久的大草包了,正无所事事,见老爷向自家走来,忙大步迎上听候吩咐——莫不是要以大欺小,以包制包?万万不可,大小二包草扭在一起,终将化为一巨草包,摩擦生火,不引自燃,徒增火势而已。范贵之另有打算,双方僵持不下,仍需借助外力,黑道行不通,还有白道儿!

    清州府!

    往rì逢年过节也不曾轻慢了,更与那包大人有几分交情,遇匪求助,正是名正言顺,于公于私府衙也得出面了。为何早些不请?范员外思虑周详,不可轻用!那里一个草包大人带着一窝儿大小草包,来了也是添乱,此时无路可走,也只好将就用了。稻草兵一至,便即无用,唬唬贼人也是好的!

    “聊胜于无罢!”范贵之目送熊管家钻出大门,拈须轻叹。快车常于平地覆,溺水多是善泳人。范贵之jīng于算计,殊不知此时微起一念,实是今rì之事最大败笔。堂堂官府便如此不济事么?偌大衙门就全是草包么?稻草兵又只能用来唬人么?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老毛病一犯再犯,今rì之难神仙难救,范府之衰落,便由此念而生。

    午时将至,冬rì温阳当头照落,庭院中寒意稍怯。

    大小三人伴一石狮,你来我往,谈兴正酣。范员外软语相求——不成!又许以厚礼——不成!复诱以美食——不成!再动以美sè——不成!说来说去总是不成,黑风二虎一门心思就认准了——十万石。范贵之越说越急,怒意愈来愈盛,索xìng抛出最后一式杀手锏,一甩袖子,尖叫一声:“十万石,便与你了!”小方子一愣,眉开眼笑道:“二当家,成了!”却见二当家眉头紧皱,竟然看似有些烦恼。不由心里奇怪,正待发问,猛听那瘦员外冷笑一声,又道:“唤来你那一万jīng兵,取了我这十万粗粮回寨罢!”

    方寨主一根兵毛也没有,闻言却也不慌。昨夜一番密谋,辛苦背词,此时即将大功告成,这最后一关自是早有准备,当即面孔一板,清清嗓子,背出了剧本上最后一句台词:“本寨主不用兵运粮,哈,清州城十几万百姓,自会来帮忙!”

    范贵之微微一怔,随即心中恍然,终知这二位今rì登门拜访,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二百两自是稳拿,十万石也是真要!劫富济贫,想当英雄?人人称颂,四海扬名?却拿别人钱物胡乱施舍!何等好算计,端的会思量!范员外咬牙切齿怒目而视,胸中恨意如cháo翻涌。半晌,忽狂声尖笑不止,柳身颤抖起伏,势如雨打芭蕉。

    “疯了!”小方子惊骇不已,瞠目结舌间,猛见那瘦员外一跃起身,双手叉腰笑喘道:“妙,妙,妙!十万百姓十万米,二位英雄好计较,成!这就去一个个叫来取粮罢!”

    “哼!这可是你说的!二当家?二,二当家?”转头见二当家眼神茫然,直直怔立,竟似傻了!眼睁睁看着这二人一个发疯,一个变傻,小方子不由也迷糊了,呆了呆,蓦地大喝一声:“二当家!”薛万里缓缓转身,叹道:“寨主,这十万百姓咱唤不来。”小方子眉头一皱:“叫不来?白给的东西还有人不要么?”薛万里摇头道:“不是不要,而是不信,天上掉银子,换作你信么?”小方子不由摇了摇头,又一转念:“现在粮食白拿,不也好比天上掉钱么?不信也得信了,那又——”再一细想,脑子便迷糊了。

    天上掉银子,换谁也不信。今rì硬要掉,方寨主亲眼所见,不得不信,跑到闹市大叫:那边天上掉银子喽,大伙儿快去捡!结果可想而知,不是被当作疯子揍将一顿,就是给看成傻子吐上几口!粮食不是银子,喊送粮食不就成了?但依范员外往rì种种手段,百姓若必选其一,宁肯相信天上掉银,也不相信范府赠粮于民!再者薛方二人均是外来户,素不相识,又如何取信于人?不信便不来,不来这十万石……

    麻烦了!

    杀手锏一出,场面瞬间逆转,范员外狂笑不已,得意非凡;方寨主愁眉苦脸,唉声叹气;二当家早觉势头不妙,终因漏算一步,导致棋差一招,已是无力挽回败局,枉然费尽心思!奈何?黑风二虎临时抱佛脚,剧情未设计好便上台演,便东挪西借撑到此时,再强拉观众入戏,岂不白rì做梦?散了罢!收了赏钱,草草下台,灰溜溜回家罢!

    且莫愁,何必走,世事如棋,变幻莫测,何处有搅局的,何处便有攒场儿的。;

二十八 看我七十二变

    阿——阿——阿——阿嚏!

    却不知谁又惦念自家了,仕途不易啊!何班头猛地打了一个大喷嚏,缩了缩脖子,脸sè有些苍白。蓦然回首前尘往事,不由感慨万端,心中忽悲忽喜!人心不古,世风rì下!便似昨rì,匪人竟讹钱讹到公堂上,自家险些,险些!何明达胸口一阵酸楚,不忍再忆。舌尖儿犹有些许疼痛,噙了涩辣药丸,整夜含辛茹苦,总算好了七八分!只是失血过多,元气大伤之际口中却不便饮食,也不知身体何rì才得以复原了!

    往事如烟,不必再提,人生坎坷,几多风雨。所幸自己明白通达,应对得力,方能化险为夷,更因祸得福,荣升为正班头,任重道远呐!何明达喟然长叹,吐出舌头,继续自行疗伤。今rì本是毛莽当值,但他昨rì奋不顾身,自寻死路,此时伤势颇重,仍瘫卧在床。何明达却是新官上任,踌躇满志,何况包大人委任状还没下来,更要好好表现,便自告奋勇顶上来了。匪人得了银子,早不知何处挥霍去了,多值个班而已。

    眼看已至午时,自是风平浪静,哪有那么多是非上门?

    “通”一声大响,室门洞开!两扇门板重重拍在墙上,又是“砰砰”两声大响!何明达正自奋力探舌,对目凝视舌尖伤势,冷不防受此惊吓,心里一颤牙关一紧,猛地在舌根上咬了一口,霎时痛入脑髓:“哎哟——咝——哈!哈!哈!”惨叫声中,何班头连连跳脚吐舌,猛吸凉气镇痛。少顷痛意稍霁,霎时怒意上涌,猛一抬头——一

    一高胖汉子圆头方脑,含笑立于身前!何明达怒不可遏,二话不说,抬脚便是一记飞腿呼呼送上。那人沉腰扎马,戟指于前,大喝一声:“呔!”

    “嘭”一声闷响,何明达右足一麻,竟给弹了回来,只震得脚步虚浮不定。那人挨了一脚,纹丝不动,收势起身掸了掸臀上浮尘,笑道:“老何,承让承让!”何明达怒视一眼,虽心有不甘,却也知踢他不动,当即大骂道:“姓熊的,你有病罢!想死说上一声儿!”

    姓熊的正是一路飞奔来的范府管家,何班头交友广阔,二人酒肉朋友,交情匪浅。既有交情,又有急事,熊管家自是直闯府衙,推门而入,却不料来得刚巧不是时候,给老何吃了个暗亏!眼见好友怒气冲冲,熊管家一时云里雾里,但事关重大,也没功夫儿多讲废话,一拉何明达袖子,大叫道:“快跟我走,出大事儿了!”

    “大事小事,关我屁事!”何明达一甩衣袖,转身自去斟茶倒水。熊管家急吼道:“府里进了山匪,敲诈钱粮,正是十万火急!哇呀呀——”何明达打了个哈欠,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阖,竟似睡着了。熊管家见状一愣,又猛地一拍大腿,摸出一锭银子抬手扔了过去。何明达一跃而起,轻飘飘抄过,闪电般揣进怀里,笑道:“走罢!”熊管家暗骂一句,转身带路。

    “等等!”

    熊管家愕然回首。

    “山匪几人?”

    何明达肃然道。

    “二人,一大一小。”

    何明达竦然一惊,忙问道:“可报了名号?”熊管家皱眉想了想,又道:“好象叫甚么二虎山黑风双虎,呃,一个姓李,一个姓肖!”何明达松了口气,仍不敢怠慢,又问道:“形貌如何?”熊管家急不可耐,口中搪塞道:“二人衣着光鲜,一个白脸儿,一个蓝脸儿。”何明达心头大定,讥笑暗生:“二虎山?哈!黑风二虎?哈哈!傻不愣登,可笑至极!哈哈哈,本班头正自心情不畅,且去寻他个开心!”

    何班头身形闪过,当先出门而去。

    熊管家慌忙跟上,却见他直往府内穿行,不由大叫道:“老何,错了!大门在这边!”何明达不理不睬,东拐西拐,足不沾地般,眨眼间便没影儿了。

    一群衙役或坐或卧,睡的自是死气沉沉,赌的却也兴致不高,个个无jīng打采。经昨rì一场恶战,清州府损兵折将诈伤无数,不复往rì声势。何明达进门见状,登时面孔一板,扬声怒斥道:“一群废物!”众衙役眼皮也没抬,依旧半死不活。何明达心中暗叹,蓦地大喝道:“吃大户去了!”话音一落,只见众人手脚连动,摸刀整衣,顺便踹醒几个睡死了的,轰然一阵大乱过后,霎时于何班头身前整整齐齐立作数排,个个昂首挺胸,面sè凛凛双目炯然!

    大户大户,好处无数,连吃带喝,明拿暗索,大大的美差!傻子才不去了!何明达也是见怪不怪了,上前清点人数。“一五,一十,咦?小王,你怎吊着一臂?”王姓衙役沉声道:“断了。”何明达眉头一皱:“这样也要去么?”王姓衙役朗声道:“区区小伤,不误公事,属下义不容辞!”何明达摇了摇头,复又清点:“十五,二十,唔?”忽见一人身形虚晃,细瞧一足裹了厚厚绷带,正以“金鸡dú lì”之式强撑不倒!小李,你这腿也瘸了,还要去么?李姓衙役大声道:“大义所至,不拘小节,属下义无反顾!”

    何明达哭笑不得,索xìng也不点了,手一挥:“出发!”

    熊管家痛失良友,只急得如同热锅蚂蚁,yù要大吼却又不敢,正自团团猛转,忽见老何手抚钢刀飘然现身,身后跟着乌压压一群官差,个个jīng神抖擞!不由大喜过望,连忙大步迎上——

    何明达以刀指天,大喝一声:“前方带路!”

    一行人浩浩荡荡,乱乱哄哄向范府呼啸而去。途中百姓鲜见衙门如此大张旗鼓,均茫然相顾——如此阵仗,却不知哪家又犯了事儿?又见后头有一跛足官差正自连蹦带跳奋起直追,又不由啧啧称奇!好事闲汉当即蛇行鼠步,于暗中尾随,紧咬不放。

    两处相隔不过数里,盏茶光景儿人马已至城东巷口。范府大门远远在望,何明达蓦地双眉一蹙,抬手拨开面前高胖身躯,率先冲上前去!

    一尊石兽形影相吊,孤然立于阶下。何明达心中一奇:“这镇宅石狮,必须是两只同置,狮通事,好事成双么!怎地——”心念电转间又暗中冷笑:“哼,笑死人,硬是跑掉一只,哈,岂不成了祸不单行?哈哈!”身旁熊管家可没闲心陪他瞎琢磨,大步跃上石级,俯身钻进大门。何明达又是一奇:“这大门怎地散了架了?石阶也破破烂烂?莫不是匪人逞凶?却浑不似打斗痕迹……”

    暗自嘀咕两句,偏头向门内瞄去,遮挡中看不甚清,也没什么动静儿传过来。此时众手下已然赶至,数十人列队肃立,眼巴巴瞅着上司,目光中尽是一片期冀之sè。何班头胆气一壮,四方步迈起,威风八面拾级而上:“黑风二虎?哈!今rì犯到何爷手里,管教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进门甫一抬头,落跑石狮形单影只,于前方背身孤立。何明达心里不由又是一奇:“怪事!怪事!这石狮摆放也有学问,必得狮首冲外,方可驱凶化煞,如此对宅而立,岂不成了引祸上身?哈哈哈,今rì范府必有血光之灾!”自家见识广博,学问渊深,远非这土财主般的人家可比!何明达顿生不屑之意,踱步上前便要指点一二。

    面前正是一大一小两条背影,衣着光鲜,想必是那黑风二虎了!大个儿匪人呆立狮身左侧,一动不动,小个儿匪人端坐狮头之上,搔首弄姿。

    “蠢贼,装神弄鬼!”暗暗嗤笑间已然行近,冷不防狮身右侧“嗖”地弹出一道神秘鬼影儿,挟着一股yīn风疾飘而至!鬼!何明达惊得心尖儿一颤,忙收势飞退,不料脚下石地坑洼不平,缓踱过来也就罢了,倒退回去可不容易,登时足跟一绊,身子猛仰!方觉不妙双足已离地面,慌乱间不及惊叫出声,臀背一震落地,登时跌了个四脚朝天!

    “哎呀,何大人,留神足底杂物!”

    何明达吃痛间正自羞恼,这一句尖声安慰轻飘飘送过来,无异火上浇油!留神?这都躺地上了还留神?这厮鬼鬼祟祟突然冒出来吓人,还叫别人留神?转念间一股邪火冲上顶门,也不管他是人是鬼,一个鲤鱼打挺翻将起来,飞起一脚猛踹过去!

    这一记飞腿瞬间已近胸腹,鬼影儿避之不及,只微一躬身。何明达眼见一脚中的,心头微喜,未料足底沾到长袍却空荡荡浑不着力!惊疑中奋力一蹬,袍里竟似是空的,足尖顺滑而下,重重向地上落去——

    此时腿上力道落空,无法收势,重心骤然倾于前足,后足无力可借钉于地面。转眼前足落地,前膝受力一弓,后足相距太远无力抬起,膝间受力一屈,已然跪倒在地!何明达大惊失sè,尴尬间连忙撑地起身。怎料两手未至地面,双臂已给那鬼影儿抢先搀扶住,手上力道一空,身子便没起来。

    “哎哟,何大人怎如此多礼,折煞老朽了!”

    本就单膝跪地之式,双臂再给他这么一挽,没礼也变有礼了,偏生又加上轻飘飘一句客套话,有礼只得变成多礼了。何明达羞愤难当,神智渐失,一时只是奋力蹬腿想要挣扎起身。殊不知一奋再奋蹬了又蹬,身子却重如泰山就是起不来,还是跪拜在地!

    何以如此?大人多礼?自不是。何班头孱弱,也不是。鬼影儿使坏?亦不是。何明达羞愤yù狂,神智不清,一时间已无法究其原因,深思其中奥妙。

    ——为何他跪着起不来?

    ——因为他跪着,所以起不来。

    此时何明达后腿偏跪难以发力,基本上等于废了,双臂虚托借不上力,完全等于废了,若要起身必须重心往前靠,蹬直前腿儿。想法是对的,做的也没错,但以一膝之力承全身之重,谈何容易?自己尚可勉强撑起,这当儿却有鬼影儿好意扶持,yù起身时客套之式已化为阻碍之力,又如何站得起来?

    ——道理一点就破,这还用深思,算什么奥妙!

    ——道理是点不破的,不去深思,又怎知其中奥妙?

    跪,足危也,足危而难立。既知跪时身难起,何苦立时软双膝?切莫轻易下跪!有心也好,无心也好,真情实意也好,虚情假意也好,统统要慎重。岂不闻男儿膝下有黄金?须牢记尊严风骨重万钧!更何况,便你舍得面皮,不该跪时硬要跪,对方也未必能承得起这万钧之重。何谓折煞?亏大了!且不说来rì是否减福损寿,只怕眼前也得伤筋动骨!

    —————————————————————————————————————

    何明达大怒:“爷还从这跪着起不来,你倒有闲心东拉西扯,罗里八嗦胡摆道理,有完没完?想死说上一声儿!”;

二十九 范员外变鬼

    何明达失足跪地,急怒间数撑不起,本已腿酸脚麻脑抽筋,昏昏沉沉又听前方有人幸灾乐祸拍手嘻笑,身后一众手下关心倍至失声惊呼,远处更有女人惊诧不已叽叽喳喳议论声隐约传来,一时间不由羞愤yù死,神智终失,双手猛然一挣而出,身子霎时失去平衡重重跌倒在地!

    这下虽狼狈不堪,却也解了失足之厄,只是这口恶气怎生得消!何明达身跌势不收,肩背甫落地面,一个“懒驴打滚”翻将起来,刷地拔出腰刀劈头一刀砍了过去!方才何大人还礼数周到一团和气,这当儿却突然翻脸砍人了!鬼影儿大惊,掉头便跑!怎奈何大人盛怒之下,刀出势如风,疾若电,场中哧一声轻响——

    鬼影儿惊慌逃跑间只觉后心一凉,不由心里一凉,继尔全身冰凉,踉踉跄跄又冲了几步惨叫一声扑倒在地,悄无声息。

    “啊哟!啊——”

    惊呼尖叫声四起,何明达心里一竦,瞬间清醒了几分!旋即冷汗冒出,神智回复:“早料今rì范府有血光之灾,这不应验了?伤人的却是自家,麻烦了!莫出了人命……”

    “哇呀呀!”

    斜刺里杀出一条高胖人影,大步奔赴场中,赶至倒地鬼影儿处两腿一跪连连捶地,大声哭嚎:“我地那个老爷呀——咋个这就去了呀——这才多会儿功夫呀——yīn阳已是两界隔呀——”其气丰沛,其音高亢,其调抑扬顿挫,其词凄婉无比,其情真其意切,直哭得涕泪横流,风云变sè,上穷九天群仙震,下搜十地诸鬼惊,院中叹声起,窗内悲莫名,众人齐齐凝目望,只见——

    哭的是,范府统领熊管家!功成引援至,复命口渴时,进屋喝水凉,出门凉变惊!强援摇身化叛党,小友硬要老爷命,救之不及,悔之晚矣,眼睁睁目睹惨剧,怎捺得下满腔伤悲!哭地是,范府之主名贵之。喜闻救兵至,飘然忙相迎,身轻快如鬼,客误复又惊。眼见跌倒忙慰问,大人一脚送心门,果然人情薄如纸,万幸生得薄纸身!凶官失足跪,老朽以礼讥,转眼小人已反目,纸躯怎抵快刀分?半缕冤魂无处寄,空余一具冰凉身!

    “住口!”

    何明达皱眉大喝,心道原来砍的是这厮!范老财没死也给你哭死了!熊管家瞪起虎目,抬头含泪怒视何凶手一眼,俯首又自大哭狂嚎:“老爷有如一只蚕啊——rìrì辛劳又节俭啊——为了儿女吃尽苦啊——清福没享离人间啊——”嚎啕声甫落又起,后哭更胜前哭,哭势愈演愈烈,众人只觉耳畔嗡嗡乱响,胸中烦乱yù呕,小个儿匪人当先抵受不住,抱头惨叫一声跌下狮首;大个儿匪人正自运功相抗,见状一惊慌忙捞住同伙;众衙役面面相觑,掩耳瞠目,范府上下老小连惊带吓,怎受得了他这般闹腾?个个泪如泉涌,昏厥近半!

    黑风二虎费心劳力,折腾半天才镇住场面,何班头一进门就捅了个天大篓子!确非凡人!这,便是能力,如锥在囊,藏不住的,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范员外也非凡人,多财多粮,智深计广,二人平素点头之交没得机会,今rì刚想共事儿立时擦出火花!以非凡对非凡,当有一场恶战!怎奈何非凡是带着刀子的,范非凡不知死活送上去,眨眼间落了个死活不知。

    范府管家也非凡人,嗓门大得非凡。莫道这本事无用,聚会处乱喊惹人厌烦,便唱戏也得讲究个火候,有一门行业却是嗓门儿越高越好——

    哭丧!

    熊某人唱戏无人喝彩,管家也当得寻常,这门副业却做得顺风顺水,名震清州哭界,无人不敬,稳坐第一把交椅。大牌!等闲银子少些还请不动呢,伺候不周还不使劲儿哭呢,奉承不乐还光哭不掉泪儿呢!今rì众人有耳福,这一场哭确是真心实意,声情并茂,老何仍是小瞧了姓熊的,哭死活人不算本事,哭活死人才叫功夫!

    熊管家哭天抹泪,唱腔一转:“阎王一动生死簿耶——大鬼二鬼三相顾耶——”在场仨凶徒猛吃一惊:莫不是把自家给编进去了?触景生情,现编现演,实在了得!少顷哭腔又转:“后事咱个忠心办呐——老爷含笑在九泉呐——”

    “哈哈哈哈——阿嚏!”

    尸身猛地一颤,竟缓缓撑地直立起来!众人骇得齐声惊叫,熊管家正自全情投入跪地大哭,尚未留意到死人已给他哭活了,猛然惊叫入耳,一抬头——半张老脸披头散发,正对自己狂笑不已!

    “诈尸!”熊管家心胆俱裂,魂飞魄散,大吼一声连滚带爬蹿到回廊,缩在柱后喘了几口,壮了胆子偷眼瞄去——

    “诈尸的,这,这,确是自家老爷!地上有影子!活的!”熊管家不由惊喜出声,大步又冲了上去,带着满脸泪水嗬嗬大笑道:“老爷,你咋还没死?”范老爷笑声一窒,刚活过来险些又给他这一句噎死!咋就没死?差上一点点,身板薄了一点点,刀口差了一点点,福大命大,虚惊一场。后心一凉那是衣裳划破了,心里一凉那是以为中招了,全身冰凉那是小风儿灌入了,惨叫倒地那是吓着了,伏地不起自是吓瘫了——

    范贵之万念俱灰,趴在石地上闭目待死。前胸冰凉,后背更凉,心中尤其凉,趴了一会儿,耳中哭声大作,几疑魂灵离窍!不料再趴一会,身子愈来愈凉,脑子一个激灵:“怎地不痛?”暗中运力试探,确是不疼,一试再试,就是不疼,光凉不疼!没伤到!大难不死!范员外欣喜若狂,情难自抑,不由起身大笑,却不料又吓到了哭至酣处的熊管家。

    熊管家欢欣雀跃,喜极又泣,上前扯住老爷衣襟纳头便拜,只yù一诉离别之苦。范贵之这身衣衫今rì连遭厄运,先给方寨主横切一刀,后被何大人竖斩一记,怎生禁得住猛力拉扯,“哧啦”一声裂响,分作数片散落于地。熊管家手上一轻,再一抬头——

    半边干瘦上身不畏严寒呼之yù出,条条肋骨如老枝探天般迎风展立!

    再往上看,范老爷面sè铁青,怒目相视!连遭厄运的不只衣衫,范员外更是苦不堪言。黑风二虎滋事祸害暂且不提,便方才已连渡数动劫!险些给刀砍死,没砍死险些给吓死,没吓死险些给哭死,没哭死险些给冻死,没冻死也得给这大草包气死!范员外年老体衰,病况未愈,怎禁受得住这般折腾?此时大约在冬季,强行赤膊上阵,未寒敌胆已冻得浑身哆嗦,加上连惊带气又羞又恼,也顾不得怒斥这熊人了,尖叫一声飞身而退,转眼间没于厅口。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哎,自家踱个几步也能生出这许多事非,招谁惹谁了?”何明达擦把冷汗,心中暗自叹息。

    场中一时寂静,只有那小个儿匪人兀自大声嘻笑。何班头猛然记起自家还有公务在身,顿时面sè一肃,不怒自威:“贼子休要猖狂,速速投降免死!”小个儿匪人置若罔闻,仍自嘻笑不休。何明达空自威吓,如何不怒,提刀便冲了过去!

    熊管家片刻间大悲大喜,双颊泪痕未干,呆立原地还没回过味儿来。何明达一脚将他踹开,上前大喝一声:“何方妖孽,趁早出来受死!”眼见这官差身形修长,面皮白净,威风赫赫杀至,小个儿匪人一惊,吓得躲藏在同伙身后。大个儿匪人笑抚其顶宽慰道:“寨主莫怕,这是个好人。”

    “寨主?好人?自家名声在外了么?”何明达闻言惊奇不已:“莫非这黑风二虎胆小如鼠,上来就猛拍马屁,以求得个全尸?”心念连转间大个儿匪人缓缓抬头,吡牙嘿嘿一乐。

    “有病罢!胡子拉渣也不嫌丑!咦?胡子?”何明达忽觉这部胡子似曾相识,犹疑间正自瞪眼猛瞧,大个儿匪人微笑道:“何班头,舌伤无恙否?”话音落处,舌尖儿一痛:“娘亲!苦也!”何班头霎时心如明镜,寒毛倒竖,暗道一声掉头便走!

    血踪万里!

    自家和这凶汉恁地有缘,躲不躲不开!祸不单行?引祸上身?应了!却应在自家身上,那落跑石狮怕是……

    何班头满面晦气悔青了肚肠,直直闷头疾行。熊管家大惊,忙上去阻拦好友,何明达头也不抬,一脚踹开,众衙役一齐挡道:“何班头!吃大户!”何明达看也不看,两把推开,眨眼闪至门口,只见一人当中单腿屹立,正扶着门框大口喘息!何明达眉头一皱:“滚一边儿去!”

    此时大门破败,只余人身大小一孔,给他挡在中间,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何班头心急如焚,也怨不得他口出不逊了。却不料这一夫单脚当关,万夫更是莫开!李姓衙役身残志坚,不拘小节,义无反顾一路蹦过来,本已累得耳鸣心跳,完好一足也抽筋闹罢工了,正自摇摇yù坠强行支撑,凉不防又给长官劈头喝骂一句,不由心里一慌,残躯颤抖中重重歪倒!

    小伙儿乃是是昨天瘸腿,大门儿却是今rì半瘫,行凶的俱是薛好汉,二者同病相怜相偎相依之际,怎禁得何班头硬行拆散?一时间门框手臂难舍难分,两厢各自不支,喀嚓嚓一阵凄响,哎哟哟一声惨叫,齐齐滚落尘埃!

    何班头慌忙闪身跳开,只听一人大声惨嚎不止,惊见小李完好一足给压在门粱下,又拘一小节,眼泪义无反顾飞流而下!再看大门已全然塌落,堵了个严严实实——霉运当头!何明达暗叹一句,脚一跺飞身向院内奔去。转眼掠至厅前,忽见门口也是挤得水泄不通,范府上下老少正与自己愕然相对。

    “闪开了!”何班头肃然喝道。

    “这狗官,刚刚拿刀砍自家老爷神气十足,这当儿明显是见了恶匪贪生怕死,兀自过来逞威风!想溜?没门儿!”范府众人心明眼亮,纷纷同仇敌忾半步不让。急怒间何明达拔刀便上,在众人面前忽忽挥舞了几式,见没人搭理他,仰天长叹一声掉头又走:“总不至屠杀妇孺罢?自家也是有身份,要面皮的人!天亡我也!”何明达东瞅西看,团团乱转,想溜确是没门儿了,院落有两门,只堵了一双。

    “找地儿躲起来!”何明达急中生智,却不料:前方有木不成林,后头是墙高三丈,左上攀山难立脚,右下探池水太凉,飞天恨不生双翅,钻地愁无蛇鼠方,此身犹置如来掌,却教自家何处藏?何班头如瓮中之鳖,在院子里来回绕了几圈,眼见实在无处可去,只得硬起头皮兜转回来,一时面sè苍白,呼呼直喘粗气!

    虽适才不明不白挨了他两脚,但兄弟情深,岂能置之不理?熊管家见状心生不忍,忙大步上前关怀道:“老何,这又何苦来哉?瞧你汗都流成……”不想话未讲完,老何面上骤然变sè,当头又是一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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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