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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十 熊管家变脸

    “哇呀呀!”熊管家胸膛一挺,硬震开这脚,一时间胸口颇为疼痛:“可恼也!皮肉之苦犹可忍,心头伤痕已太深!直将好心当作驴肝肺,莫非老何生的狗肚肠?再三相欺,连踹带踢,良朋?怕不是驴棚出来的罢!”抚胸暗骂了几句,仍难以泄愤,冲上前去便要理论一番。何明达抢先骂道:“姓熊的,你恁地歹毒!”

    熊管家闻言一愣,这不是恶人先告状么?正想反驳,何明达又道:“何苦来哉,可是你说的?”熊管家愕然点头。何明达怒道:“你说我,何苦来,你说,我何苦来?”熊管家若有所悟,刚想解释,何明达冷哼道:“还不是给你忽悠来的!我落到如此境地,你却来说风凉话,你骗我在先,又讥我在后,用心何其歹毒!”熊管家脑子一阵迷糊,何明达大喝道:“你说,你挨我一脚该不该!”

    “该!”

    熊管家失声大叫,面露愧sè,心里后悔错怪了好友,两手一拱诚心诚意道:“老何,实在对不住,还望见谅!”何明达叹道:“算了,朋友嘛!”熊管家喜道:“好兄弟!对了老何,我骗你来此,咦?不对!不对!”熊管家蓦然瞪大眼睛:“我没忽悠你!险些给你忽悠了!”何明达皱眉道:“此话怎讲?”熊管家认真大声道:“你是给我叫来的,不是给我骗来的!”何明达怒目而视,恨声道:“你还有脸讲?哼,大小二人,一个白脸,一个蓝脸,是不是你说的?”

    熊管家怔了怔:“是,不对么?”何明达大喝一声:“在哪里?”熊管家侧身一指,奇道:“这不在这了么?”何明达肺也给他气炸了,大叫道:“自己瞧瞧!如何对得上?”熊管家转身仔细看了半晌,回头信心满满道:“对得上!小个儿,白脸儿,大个儿,蓝脸儿!传说中的睁眼瞎,大概就是这种人了。老何已经给熊瞎子气昏了,也不管甚么千里万里,奋力将他拖到二匪身前,只想死个明白——

    “姓熊的,你看清楚,这个小孩儿,说白脸还算过得去,这一位,面sè黑中带红,黄里有白,哪一处是蓝的?”何明达缓缓问毕,目注熊管家。黑风二虎给他直直指到虎鼻上,一时颇为不爽,但也不由暗自奇怪,瞪起虎目一齐向熊管家看去——

    熊管家怔了片刻,啪地一拍大腿:“哈,老何,你错了!我说得不是这个蓝!”不是这个蓝?又是哪个蓝?三人心中愈奇。

    “这大汉,绿林人物,刚勇善战,正是个唱蓝脸儿的!”

    唱戏?白脸儿蓝脸儿面面相觑。何明达又惊又怒:“那白脸儿怎么讲?”熊管家嗬嗬笑道:“这小孩儿又jiān又猾,光说不练,jiān臣!白脸儿。”方寨主大怒:“放屁!你才是jiān臣,白痴!”何明达狂怒:“反是我错了?姓熊的,你当这是唱戏?”熊管家奇道:“若不是唱戏,世上有蓝脸之人么?”何明达一怔,哑口无言,恼恨间只yù上去一脚将这戏子脸给踹蓝了!熊管家见他无言以对,不禁更是得意,忽骈指扬眉脑袋一晃:“蓝脸儿地窦尔敦盗御马啊啊——红脸儿地关公战长沙!黄脸儿地哎哟喂!”

    曲调儿跑偏了,戏角儿倒翻了。何明达偷袭得手,收足冷笑。熊管家一跃而起,大吼冲上:“姓何的,你欺人太甚!莫道某家怕了你!哇呀呀!刀下留人!老何饶命啊!”何明达默然而立,冷脸冷目冷刀锋!熊管家连声惊叫,心寒胆寒脖颈寒。刀子架在脖子上,什么话也不必讲了,朋友做到这份儿上,应该说是到头儿了。

    少时刀锋一收,脖颈一扭,二人恩断义绝,转身各奔东西,恨声道:rì后永不相见。

    不至于么?至于!至于么?不至于。寻常人至于,这二位不至于。怎么个不至于?怎么都不至于。早说了二人并非凡人,何明达在衙门干的便是刀口舐血的行当,熊管家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多少回了,架个刀子不算事儿,这叫作——刎颈之交!可以互割脖子的交情!看好了,互割,不是凡人那一种,不是凡人那一种。

    现在说,rì后永不相见,今rì还得见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见了又想明天见了。莫提各奔东西,一个管家当得好,一个班头没地儿跑,往哪儿奔?别扯恩断义绝,酒肉朋友恩义不多,断处正是续处,绝境又能逢生。

    少时二人转身回返,相逢微笑,一个道:老何,苦了你!一个道:老熊,可受惊?继尔各自哈哈三声,虚击两拳,随后非凡之人拢肩聚首,三头六臂,共商剿匪大计。几头?三头。几臂?六条。没错,便个头儿小了点,胳膊细了些也得算上。于范府妄论非凡,岂能忘论范非凡?范贵之冻得狠了,更衣之际顺便烤了个火,没见着外头二人着急上火,出得厅来瞧着哥儿俩说得挺火,忍不住过去煸风点火。

    已近饭时,方寨主饥火升腾,满腹牢sāo:“老薛,这几个家伙磨磨蹭蹭,啥时候是个头儿?我肚子饿了。”薛万里微笑道:“你现在饿上一顿,老百姓便能多饱百顿。”小方子一怔,挠了挠头:“十万石?”薛万里笑道:“正是!莫急,现下咱来了帮手,不出一时三刻此事必成。”帮手?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又有帮手?小方子茫然不解,瞪大眼睛在场中寻找热心人。

    何明达耳闻黑风二虎诸般恶事,心中愈加惊怒:“实在可恨!范老财果然又jiān又毒,明知这薛万里手段狠厉,却把自家往火坑里送!姓熊的当真白痴一个,刀口架脖子上嚷嚷老何饶命,却将自家脖子送到了刀尖上!此身危矣!天妒英才乎!”正自忘情悲叹,范员外已将冤情陈诉完毕,干笑道:“何大人,此案该当如何?”

    何明达冷笑不语。

    范老财咬文嚼字罗嗦半天,实则案情很简单——今rì,黑风二虎公然讹诈员外一名,打跑护院一位,拆散狮子一对,损物若干,惊吓孩童十余,赃款二百金在此,强借十万石未遂。主要是这些。不简单?简单。范贵之说得不简单,意思很简单,一个字:“上。”人证物证,苦主人犯俱在现场,便包大人来了也给黑风二虎翻不了案,又让何明达该当如何?职责在身,骑虎难下,上罢!

    何大人刚进门儿就给范老财摆了一道,结下了梁子,此时并不想上去骑虎,一时连连暗骂,对此人暗生仇恨。顺便给帮腔人姓熊的再记一道,将他再度划为绝交之列了。范贵之明知何大人很不乐意上,单掌一摊:“何大人,请!”熊管家暗道老何不很乐意上,双手一拱:“老何,拜托!”

    骤然一阵寒风呼啸而起,何明达垂手肃立,一股悲凉之气充塞胸襟:“自家半生谨言慎行,从不招惹是非,今rì只怕毁在小人手里!果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非得让我上去送死么?哼,这笔帐,记下了!”何班头蓦然以刀指天,大喝一声:“匪人势大,都给我上!”只听身后杂乱脚步声响起,却见身侧无一人上前,转头间众衙役已退至八丈开外,人人茫然相顾,浑似不明状况——

    不明白才怪!悍匪换了衣服,还不是换了衣服的悍匪?昨天给打得还不够狠么!上?往哪儿上?何明达又气又急,上前怒喝道:“一群废物!”众衙役表情不变,聋掉一般。何明达啐道:“一个个半死不活,吃大户的本事呢?”众衙役齐声道:“长官,属下是来吃大户,却不是来打老虎!”何明达气急,正待喝骂,王姓衙役忽独臂一指,大叫道:“哎呀李兄弟,你怎样了!”

    义无反顾给众人遗忘在瓦砾间,已嚎得气也快断了,喜闻义不容辞终于想起了兄弟,一口气又续了上来,连连大声哭叫。义兄快步赶至,单臂搂住义弟,两兄弟抱头痛哭。众衙役面sè一喜,纷纷上前援助,八人研究营救方案,九人温言安抚情绪,十人皱眉讨论伤势,还余了几人不好意思闲着,只得陪伴同哭。

    何明达呆了片刻,慢慢踱回场中,一时无语。

    昨rì此刻,清州衙门也给祸害了一番,只是那时黑风二虎山头未立名气不响,范员外深居豪宅又如何得知?眼见将无用,兵更熊,范贵之心中顿生不屑,摇头晃脑尖声吟道:“寇作饿虎谋我粟,焉何鼠辈来相捕?谬矣,谬矣!”

    这一句既yīn且损,骂得比较露骨,众人讥笑声大起,连方寨主都乐了。何明达直恨得咬牙切齿,霎时心里已将范老财划为必死之列,却不发作,看他一眼,持刀上前三步挺胸而立,目视薛万里沉声道:“你二人作恶多端,今rì既落在本官手里,当是授首之时,看刀!”话音甫落,何明达纵身飞扑而上,霍霍刀光直取敌首!;

三十一 薛万里变阵

    “聪明人,从不计较一时得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范老财早晚也是个死,当务之急,自家先逃出生天!”众人惊呼声中,何明达刀出如风,心念电转,还没想好怎么个死法儿。

    “怎么死也是诈死,故计重施呗,只消他手一抬,或脚一动,自家立时倒地不起,端的妙计!血还吐不吐?不吐形似神不似,吐了舌疼心更疼,有些不妙……”转念时却见薛万里负手而立浑若不见,这又让自家如何倒地?慌乱中刀锋已至身前三尺许,薛万里还是不动,眼皮也没眨上一眨!

    何明达无可奈何,刀势微缓,一时凝神提防,只恐他突起发难,自家真个不知道怎么死的了。不料薛万里纹丝不动,只将眼睛一闭。何明达大惊,手上又是一缓,尚不及转念刀锋已置于颈畔!众人失声惊叫,均是大出意料,方寨主惊吓过度,一屁股坐到地上。何明达脑里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望过去——刀身微微颤抖,刃口虚贴脖颈,未曾见血。薛万里眼皮一抬,偏头笑道:“寨主莫怕,俺早说这是个好人,你瞧!”

    小方子惊魂未定,张着嘴巴呼呼直喘。

    何明达求死不成,全盘算计落空,此刻钢刀轻轻巧巧架在对手脖子上,耳听众人大声欢呼,却不知如何是好,脑中一片混乱:“一刀砍下去?万万不可,看模样姓薛的十成作戏,早有准备……将刀收回来?自家豪言壮语刚搁那儿,敌将自行授首待死,怎生下得了台?苦也!眨眼之间,怎成了这般状况?”

    众人惊见匪徒白刃抵颈,却是毫不在意嘻皮笑脸,这官爷一刀制敌,竟怔于当场,面上忽青忽白,当真不可思议!各觉奇怪之余纷纷大声鼓噪,以熊管家叫得最为响亮,范员外更是心头疑云大起,冷笑连连。

    何明达给诸人前推后挡,已成骑虎之势,此时冷汗涔涔而下,浑然没了主张。薛万里忽然扬声道:“承蒙何班头相让,薛某认输。”何明达一愕,继尔大喜若狂——这台阶儿可下得太漂亮了!不由感激地望了薛万里一眼,手臂一振飘然收刀,潇洒退后擦把冷汗,冷哼道:“算你识相!本官暂且饶你不死,来人,拿下!”

    片刻间胜败已分,众人只看得目瞪口呆,众衙役却是晓得内情的,拿下?拿人拿?拿命拿?谁个敢上去?眼瞅何班头又略显尴尬,薛万里真个捧场:“且慢动手!”何明达硬起头皮,喝道:“怎地?现下求饶,却是晚了!”薛万里笑道:“何班头神功盖世,眼下机会难得,何不再露上两手儿?”

    聪明人,懂得适可而止,见好不收,头破血流。何班头料他必有诡计,心道现下给他抬得越来越高,呆会儿摔下来都不知道哪个部位先着地了!让自家多露两手儿?心里是两万个不情愿,口中推托道:“你既已服输,本官公务繁忙……”薛万里嘿嘿一乐:“俺是输了,还有俺老大尚未出手!”何明达吃了一惊,愕然道:“老,老大?”

    薛万里一指:“这个,寨主‘玉面虎’!”

    小方子吓了一跳,茫然道:“我,我上?”薛万里俯身给他整整衣襟,微笑道:“寨主,这人我打不赢,还是你出手罢。”小方子皱眉道:“你不成?我行么?”薛万里点了点头:“放心,只你能赢他。”小方子犹疑道:“真的假的?”薛万里大笑:“莫怕,一试便知,我给你看着!”

    老薛的本事,小方子早就佩服万分,此时有他撑腰,再给他撺掇两句,不由玩心大起,一时跃跃yù试,拔出神刀,神气上前俨然而立。

    “果然不出自家所料,毒计!”何明达是明白人,刹那已洞察敌意:“难怪姓薛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他是早有安排!好狠的手段!这小孩儿一上来,自家登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恁深的心计,计中有计,三十六计谈笑间层出不穷,却教自家如何应付?中圈套了!”

    方寨主见这官差心不在焉,眼神迷离,显是没将自己放在眼里,不由怒形于sè,大叫道:“喂,你瞅哪儿了?小心本寨主的神刀!”说完摆个威伍架势,呼呼舞了几式。何明达猛然间回过神儿来,连连摆手大叫一声:“慢!”小方子收刀冷笑:“这就怕了么?哼,饭桶!”何明达苦笑不答,侧过身走到薛万里面前,低声道:“薛爷,莫寻小的开心,还请高抬贵手。”

    聪明人,向来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当服软时必须服软。既然来了,又跑不掉,打也打不过,死也死不成,自家还能怎样?真服了,招谁惹谁了?

    却不料服了也不成,还是招惹上那个谁了,薛万里闻言当即脸sè一变,怒喝道:“甚么寻开心?瞧不起俺老大么!你可知,寨主三招两式,便能将俺打得口服心服,打得俺衣服也穿不上了!”何明达一怔,众人纷纷大惊,莫非这“玉面虎”深藏不露?怪不得,他,才是寨主!却不知,小小年纪,是梦里吞了仙丹,还是坠崖得了秘籍?历害!实在历害!

    在场也有明白人,自是不相信,薛万里又扬声道:“寨主,有没有这事儿?”小方子想了想,脸红扭捏支吾了一声:“有。”场中一片静默,众人陷入沉思。何明达呆了半晌,叹道:“既如此,我认输。”薛万里脸sè一寒:“现在认输,却是晚了,俺家寨主向来刀不空回!何班头,请——”

    刀不空回?自家喂几口血再回?何明达如何肯应,坚辞不受。薛万里忽然一笑:“何班头,方才俺败得不明不白,斗胆再行领教高招。”何明达只觉双腿一软,不由蹒跚退了几步。眼见姓薛的面sè诡异,心知人家再动手可是玩儿真的了!等他败明白了,自己也就死糊涂了。这叫作霸王局,既引你入彀,玩也得玩,不玩也得玩,明知是输还得玩儿,玩儿罢!

    何明达长叹一口气,返身立定,两手虚拱:“寨主大人,还请手下留情。”小方子喜道:“你这人不坏,放心,死不了!”何明达yù哭无泪,勉强打起jīng神,摆了个拳式——刀是不能用的,便伤了他一根毛发,自家整张人皮也给姓薛的剥下来了。小方子却不明敌意,面sè一紧,持刀刷刷虚砍两记,摆了个威风姿势!

    人心深似海,初生之犊,贪玩好斗,又怎知这许多周折?便有薛万里坐镇,小方子心中也着实忌惮:“这官爷生得体面,又明显练过武功,一进门就踹这个砍那个,威风八面扫地,远非麻四之流可比!何况自个儿武功连麻四都打不过,只比胖头稍胜一筹,为何老薛说……”

    他自犹疑不定,小心翼翼不前,何明达也是有苦难言,万万不敢出手。二人一个真糊涂,一个假不懂,大眼儿瞪小眼儿一时僵持在场中。眼见这一战情势一般诡异,霎时众人鼓噪声再起,以熊管家叫得最为响亮!

    范贵之终究jīng明之人,冷笑间拨云见rì,胜负已知。

    小方子率先忍耐不住,祭起神刀大叫一声猛冲上去,一式“乱泼风”劈头盖脸扫了过去!何明达早有准备,斜里一纵躲开这刀。小方子抡起神刀,呼呼左右两式猛砍过去,何明达左躲右闪,暗道一声:“苦也!”小方子片刻不停,刷刷刷连续数刀攻上,何明达无法,连退几步。小方子一鼓作气,狂叫声中,乱刀胡砍,左一刀,右一刀,上一刀,下一刀,刀刀必是“乱泼风”!何明达手忙脚乱,连蹿带跳,心里连连叫苦:“这小孩儿若真会武功还好,偏生用这一毒招儿……”

    “乱泼风”一式,只攻不守,气势磅礴,大开大合,漏洞百出,全无章法,最是难防。此式不以招术取胜,纯以威势争锋,配合狂叫哭骂效果尤佳。据传演变自另一奇招:“王八拳”,二者俱是同一动作——抡。前后左右抡,四面八方抡,正抡反抡,胡抡乱抡,抡死一个算一个,抡不死就轮到自己死了。

    何明达给他抡得满头大汗,心惊肉跳。此时要击倒他易如反掌,但只怕掌还没翻过来,自家先躺地上了……装死也不成,没倒下已给这莽壮孩子乱刀分尸了……三十六计走为上,不然……

    薛万里忽地大喝一声:“刀不空回!”

    不让走,没法儿了,何班头只得上蹿下跳,奋力躲闪,但只守不攻,又如何能破这“乱泼风”?一个不慎,衣摆“哧”破了一道,心里一慌,衣襟“嗖”裂开一口,身形一乱,衣袖“嚓”没了一截!强撑片刻,何明达头晕眼花,渐感体力不支,暗叫一声:“吾命休矣!”

    人力有时而穷,自家即便本领高强,聪明机灵,变化多端,也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且不说重病未愈,今rì自打进了范府,连斗范熊薛方四将,斗智斗勇斗闲气,战天战地战双膝,情绪大起大落,生死只在一线间!命苦啊……招谁惹谁了?

    命苦莫叹,无需招惹谁,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品行出众之人,如何不遭人忌恨?这,便是能力,既藏不住锋芒,来了必定大出风头——抢戏了!黑风二虎大闹范府,听名字也没你多大戏份,演技高又怎样?一个小小配角大出风头,当然处处碰壁,想哭都来不及!

    何班头汗流满面,气喘连连,yù仙yù死,眼见要给“乱泼风”凌迟而死,一时心丧若死。却不知,方寨主亦是汗透重衣,气喘如牛,yù罢不能,一门心思“乱泼风”,此时想再逞能,已无可能。

    “乱泼风”一式固然难防,却有其致命弊端。使用之人往往热血冲脑,全不惜力,待到抡上片刻,便会神智不清,肩酸手麻,任凭对手宰割。寻常人尚可再抡一会儿,方寨主身量未足,神刀本来就不合手儿,此时愈抡愈重,已是强弩之末了……二人各自满脸通红,咬牙切齿苦苦支撑,缠斗不休。何明达一身官服破绽百出,狼狈不堪,却渐生喜意:“好运气!自家看似处于下风,实则毫发未伤,刀势已缓,这小鬼撑不住了!”

    薛万里蓦地扬声叫道:“刀不空回!”

    “刀不空回。怎么回自家也不用再说了……等小的抡不动了,还不是大的上来抡?两害相较,则取其轻……天,血光之灾,终是应验了,却应在……”何班头万念俱灰,眼见一刀软绵绵反削过来,猛地后牙一咬,双眼一闭,全身一僵——哧一声轻响,衣帛破裂声传入耳中,大腿外侧微微一凉,略略一痛,旋即一股热流顺之而下,腿间剧痛不已!

    “啊——”

    方寨主兀自舞刀乱挥,头昏脑涨间猛听这一声凄厉惨叫,不由身子一哆嗦,喘着粗气抬起头——只见那官爷已是翻倒在地,抱腿连声惨呼!小方子大吃一惊:“哎哟,对,对不住,我没瞅见!”

    瞅见,没瞅见,也砍完了……

    何明达忍痛暗骂一句,不去看他,自行侧身而卧,以左肘支地,左腿前蹬,右手上扒,拖了一条伤腿缓缓向大门匍伏爬去!方寨主下手没轻没重,这一刀确是划得有些狠了,创口几达半尺,皮开肉绽血如泉涌。何班头大声哀号向前蠕动,身后一道蜿蜒血线随之而生,场面凄惨无比!

三十二 何明达变身

    胜负已分,众人一时唏嘘,眼见何班头如此惨状,却无一人上前相扶。如何败的自己不明白么?怎生伤的自己不晓得么?当别人都是傻子么?用的着可怜这种人么!范府中人固然嗤之以鼻,衙门众人也是无动于衷,谁叫你是班头,享受在前,吃苦也得在前。同甘共苦?何不想想往rì作威作福?你爱演戏,那大家一起演呗,演演演!接着演!

    莫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当思明,何以达。何明达腿伤心更凉,昏沉间只疑噩梦一场,却不知何时能醒?

    薛万里沉声道:“何班头,留步!”

    何明达身子一颤,伏地不动。

    薛万里笑道:“敢请回身一叙。”

    “还叙?叙得血也出来了,还叙?”

    何明达趴在地上,苦不堪言。伤情是八成装的,伤口却是十成真的,今rì真个要不死不休么?但此时自家生死全在他一念之间,如何敢有半点儿忤逆?没奈何!没奈何!何明达慢慢调转身形,缓缓又向回爬去,口中继续大声惨嚎!范贵之眼睁睁瞧着这官差丑态百出,非但半点忙也没帮上,此时犹自装模作样,登时怒上心头,低声啐道:“小人!”

    受伤受惊之人耳力格外灵敏,这一句,何明达听见了。这一番,为谁辛苦为谁忙,为谁屈膝成鼠辈,为谁流血愁断肠?只换来一句:小人。霎时旧恨新仇一齐涌上心头,此人已与自家不共戴天,范老财,你等着!今rì何某若是不死!何明达收声不语,探身快速向薛万里爬去,是死是活,只求一个明白!

    薛万里抢上几步,两指一骈疾点而下。

    “完了!”何明达心头一凉,闭目待死——

    伤腿一麻,一麻,又是一麻。

    愕然翻过身看去,却见伤处血流渐止,薛万里正自微笑而视。

    “这——”

    何明达惊叫出声,薛万里摆手示意他不言,复双手探下,“哧拉”一声裂响,锦袍衬里自膝上尺许断作两截,掌中多了三尺布条。薛万里俯身半蹲,以布轻绕于腿上伤处,低头细细包扎创口。

    “你——”

    何明达呆坐于地,yù语无言,脑中一片空白。少顷回过神来,心中已是五味杂陈:“为何?是他?自家挂伤势颓,事主连讥笑,同伴冷眼观,孤立无助之时,却是这匪人施以援手,为何?是他?”眼见这大汉手上未停,俯身低首不语,不由想起此人江湖中的声名,官府上的凶名,连rì来的赫赫威势!自家姓命在他面前,确如草芥一般,本是敌对,何以如此?七尺长躯为谁而俯!铮铮铁骨为谁而折!大好头颅又为谁低!为我么?为我!一念及此,何明达鼻中一阵酸楚,眼前一片模糊……

    “何班头,起来罢!”薛万里拍了拍手,立身笑道。何明达强忍泪水,双臂撑身yù起。伤处不甚疼痛了,只是流了不少血,腿脚有些发软,膝间绷得太久,又有些僵硬,身子终是不太灵便,这一撑只起了一半——

    小方子自知误伤了这官爷,再道歉也晚了,心里着实愧疚,方才又帮不上薛万里,正自立在一旁干着急,见状忙过去一把搀住用力上扶,口中讪讪笑道:“我帮你!刚才我真没瞅见,对不住了!”他不上去还好,何明达猛地怔住,恍入梦中:“二者相扶,怎地这一扶重若千钧?一家致歉,如何这一歉直抵万言!为何?这是为何!”霎时身子一软复坐于地,再也抑不住一腔莫名悲喜,泪珠滚滚落下,流过脸颊,打湿了双襟!

    小方子见他一起没起来,却不料这一扶又给扶倒了,想再扶起他,竟见这官爷,哭了!忙安慰道:“别哭,跌疼了罢?”跌痛了,跌痛了,梦,也该醒了。何明达茫然出神。小方子挠了挠头,低身挽他肩膀奋力上抬,却哪里抬得动?何明达只是垂首跌坐,无声流泪。小方子无法,眼见这官爷转眼间似是傻了,一时莫名其妙,啧声连连……

    人生几多悲喜,此时百味齐至,充塞于胸襟,满腹辛酸又如何诉与这懵懂少年!众人面面相觑,或疑或叹或迷惘。事易了,理难明,便有明白的,也无法感同身受,不知这堂堂班头何以不顾体面,沦落至此。薛万里也有些出乎意料,但此时却也心下暗许,知他脑海中正经历一番天人交战。

    威风八面扫地。方寨主谬误怪语,却也自有其中道理。由威风八面,而至威风扫地,乃至威风八面扫地。何解?根。根植于地,木立于根,枝生于木,叶花果实繁于其上。人可犹木,能力是枝,威风是果实花叶,怎可无根而生?人若无根空逞威风,必然威风扫地,逞几面,扫几面。

    何班头之威,便是无根之威。以何为根?聪明?手段高?权势武功?俱不是。聪明为何处处碰壁?有手段何以受伤流血?有权力为何没人听?有武功为何打不过小孩子?那些是虚的,逢事一较便会瞬间崩坍。何为根——定为根,坚定,坚定不移。认他是贼人便当真抓,看他是朋友便诚心处,yù求好名声便办点实事,想用好下属便以身作则,如此畏首畏尾,摇摆不定,岂能成事?敢爱敢恨,一往无前,百折不回,定会生根!人之根本一定,坚定不移,则大事可成,无须显摆,其威自现。

    半晌,何明达慢慢拭去满脸泪水,缓缓立起身,沉声道:“薛兄,有事请讲。”薛万里点了点头,笑道:“何大人,你我本无需大动干戈,现下打得头破血流,全是那范员外从中挑唆,故意陷害所致,望大人明察。”何明达一怔,范贵之早已又惊又怒,冲过来大声尖叫道:“你,你血口喷人!哈,贼喊捉贼,何班头,莫听这匪人胡言乱语!”

    “何班头,何大人,何大人,何班头!明白通达?笑话一场罢!自家只是——何明达。”何明达暗里一叹,默然半晌,摇头道:“在下身微言轻,实不敢代二位定夺此事,只怕误人误己。”薛万里大笑道:“怎么不成?我看成!今rì之事,全由大人定夺,薛某绝不食言。”

    在场诸人闻言各有惊奇,小方子大叫道:“哎哟,二当家,你可说漏嘴了!”薛万里冲他一乐:“寨主还没当够么?嘿,不玩了。”小方子暗自奇怪,心道这老薛小孩子脾气,说不玩就不玩了,也不管人家玩儿没玩儿好!不由又心里有气,撅着嘴去收拾二百两,准备拿钱走人了。

    范贵之微喜,大喜,狂喜!喜从天降!今rì之事,全由他来定夺?他是谁?官府中人!薛匪这不是作茧自缚么?一清二楚,黑白分明,这还用定夺?此事了矣,何其幸哉:“正应如此!老朽亦无二话,今rì之事全凭何大人作主!”范员外俨然甩出一言,掷地有声。何明达不予理会,目注薛万里轻声道:“薛兄,虽不知你有何意,但须知,此时,在下定会公正处理。”

    二人互视片刻,薛万里大笑道:“晓得,无妨!”

    小方子正自往怀里揣那二百金,耳听老薛连说带笑,竟自己玩儿上了!不由心下更恼,大生闷气。猛见老薛笑着一招手:“来这边,何大人查案,咱俩可是同伙儿!”这下有的玩了,小方子一喜,急忙跑过去。忽见老薛面露yīn险之sè,低下身,附耳悄声道:“要是官司打输了,哼哼,老薛自己去坐黑牢无趣得紧,可得把你带上!”小方子大吃一惊,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猛啐一口,不去理他:“吓唬谁玩呢!当我小孩子么?这老薛,一天到晚没个正形儿,让他打官司,还真有,点儿悬!”

    心里嘀咕着,又去看那官爷——

    只见他:一身官服成破烂,衣上血迹犹未干,腿上绷带结结展,尘土满面泪斑斑!谁个把官爷作贱成这幅模样儿?是谁也别提了,不是有点儿悬,悬得都没边儿了!小方子眉头紧皱,暗叫不妙!

    何明达面sè微肃,侧身,双目缓缓环视场中,不置一词。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众人眼见这事儿没完没了没个了清,又误了饭时,俱是恼火饥火虚火无名火起,叽叽喳喳牢sāo不休。有几人正窃窃私语,惊见那官差望过来,连忙噤声;有几人在高声谈论,猛见那狗官望过来,暗骂一句,接着说!一抬眼,还望着,虚张声势!接着说!再一看,依旧望着,真不让说?不说了。

    少时全场嘈杂势微,旋即声止。静了。

    何明达静静正身而立,望向一众下属。一众茫然相顾,不知其意。何明达直身不语,面沉如水。一众恍然,迟疑不前。何明达凝身不动,双目直视。有人当先抵不住心头寒意,快步上前。一人,二人,三人,一众下属俱至,齐齐于长官身前,静静正身而立。

    “李五,一旁暂作歇息,王六,验其伤势。”

    “属下遵命!”

    何明达转身肃立,手抚官刀,沉喝道:“清州府副班头何明达,率属三十四,查范府报匪一案。此番当尽全力,不负我心,若有失公允,自跪鸣冤鼓前带枷示众三rì!天地为证,rì月为鉴!查!”

    “查——”众官差齐声沉喝,面sè凛凛,双目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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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段写得yù仙yù死,yù罢不能,如置梦里之中,出乎意料之外,有些十分感慨,说上几句二话。

    何班头实在不是凡人,不是本凡人玩儿得转的。本待借二当家让他和范员外撕咬一番,以博诸君一笑。殊不知一个不小心,将他弄哭了,当时便觉得这事儿有点儿悬/心里一软,他坐地流泪不起,已感觉这事儿悬了/心乱之时,让他醒过味儿来了,这事儿悬得就没边儿了。yù要强行扭转,怎奈何明达梦已醒,势已成,终于让他跳出吾十指之外,不受约束,没得玩儿了,支不动了。无可奈何,由他罢!

    咄咄怪事!握笔之人竟挥不动UU小说人物。想是余初出茅庐,大惊小怪了。又思莫非书中人物自有灵xìng,强驱不得?暗悚之,当谨之,慎之,万万不可胡云之。

    注?威风八面扫地之论,可作笑谈。哈,空笑别家人无根,自家亦是无根人。余才疏学浅,道理只得了个皮毛,一家之言,也不知正谬。认同的点头一笑,反对的撇嘴一乐,笑笑得了,莫当真,当真了可就不好玩了。又胡云之了……;

三十三 超级何明达!

    “查——”

    沉喝未止,四处气氛已转凝重,旋即余音甫落,八方沉静,一派肃穆之势威慑全场。片刻之间风云变幻,众人一时目瞪口呆,猛然醒起——

    这是官、差。

    何明达扫视场中四人一眼,微微一笑:“诸位,本案开始调查。”

    小方子张大嘴巴,熊管家紧闭双唇,薛万里吡牙一乐,范贵之冷笑一声,上前几步尖声道:“何大人,这二匪强入我范府……”

    “放肆!未传先语,竟敢藐视本官,打!”何明达冷然断喝,几差应声上前。范贵之大惊失sè,双手连摆叫道:“何大人,老朽无意冒犯,还望大人见谅!”何明达负手不语。一差举了铁链当头便扣,范贵之魂飞天外,一跤坐倒颤声道:“小,小人知罪,大人饶命,饶命……”

    “归列。”何明达肃然低喝,待几差回返,扬声道:“范员外,适才案情你已告知本官,可有疏漏之处?”范贵之惊魂未定,连咳带喘爬起来,低眉顺眼道:“方才所言,句句属实,那薛匪却红口白牙,反指小老儿诬陷于他!哼,便再加他一条诽谤罪名!”

    “本官已知。”何明达微一点头,目注薛万里怒喝道:“薛姓疑匪,范员外告你擅闯民宅,劫财掠货,侵物伤人,诽谤他人四大罪名,证据确凿,你可认罪?”众人闻言一齐望去,只见薛姓疑匪眉头紧皱,闭目苦思。良久,睁开双眼,颓然点头。

    “认了!这般轻易就,认了?”众人一脸错愕。范贵之喜出望外,激动大叫道:“何大人,这就拿下……”

    “不认。”薛万里点头道。

    众人闻言一齐怔住,范贵之半句话噎回肚里,不由又气又急,伸指怒斥:“你,不认你又点头?岂有此理!”薛万里面露恍然之sè,复摇头道:“不认。”范贵之气急败坏,大叫道:“何大人,这薛匪存心戏弄,藐视大人问话,当重重责罚!”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罢了!”何明达重重一叹,曼声道:“薛姓疑匪,你哪一条不认?为何不认?”薛万里嘿嘿一乐:“哪一条也不认,范员外胡言乱语。”范贵之大怒:“你胡说八道!”薛万里哼道:“你胡作非为。”范贵之怒不可遏:“你胡搅蛮缠!”薛万里啐道:“你鬼话连篇。”范贵之怒气勃发:“你白rì做梦!”薛万里笑道:“你颠倒是非。”范贵之一呆,旋即怒火攻心:“你反咬一口!”薛万里皱眉道:“你jiānyín掳掠。”范贵之一股邪火直冲顶门,狂叫道:“你含血喷人!”薛万里摇头叹道:“你卑鄙无耻下流,偷看丫环洗澡。”

    众丫环失声惊叫,捂胸顿足。范贵之脑子一懵,双手连摆急叫道:“莫听贼人胡说,我没……”薛万里扬声道:“诸位,确有其事,范老爷自个儿看得不过瘾,前rì还叫熊管家一起去来着!”熊管家正自犹疑老爷到底看是没看,闻言猛地一惊,慌忙叫道:“我可没跟老爷去!”

    真相大白,全场一片哗然。

    众丫环满脸通红泫然yù泣,几夫人杏眼圆睁齐齐怒视,范贵之呆立场中羞愤yù死,狠狠瞪了熊管家一眼,垂首无语。再行辩解亦是无用,这大草包只会将事情越抹越黑,薛匪果然不是易与之辈,此事仍需小心应对,莫给他真个翻了案!

    何明达重重一咳,板起面孔喝道:“肃,肃静!”

    “苦主嫌犯各执一词,案情不明。现许你二人当场对质,孰是孰非,本官自有决断。”何明达俨然宣道。范贵之长笑一声,飘然上前而立,面sè不屑。薛万里踱步而至,忽正sè道:“范老爷,有件事我想不明白,请您指点一二。”范贵之一怔,皱眉哼道:“少来套近乎!”薛万里面露猥琐之sè,悄声问道:“你到底看过没有?”

    何明达忍不住扑哧一乐,再看范老爷面sè青中带紫,已然接近暴走状态了,忙忍笑喝道:“薛姓嫌匪,案情紧迫,不可再出言无状!”薛万里面sè一肃,直身挺立。范贵之强抑怒火,咬紧牙关,暗中连声咒骂。

    “本案物证俱在现场,熊管家,方姓疑匪,你二人各为对质双方旁证,以足其未备,不可贸言,不可隐瞒虚报案情。”熊管家乍然得此重任,一时心cháo澎湃,大步上前恭立老爷身侧,神情亢奋。方姓疑匪正自埋头清点怀中赃款,闻言手一抖,惊道:“官爷,是叫我么?”范员外怒气还未悄散,愁绪又上心头:“这草包管家一向莽撞,搅和进来未必合算,只怕误事!好在那小孩儿也是个草包,哎,不幸中的万幸了!”

    片刻大小草包相对而立,电光火石间眼神交错,俱是身躯一震!一个暗道:“jiān臣!白脸儿!”一个心说:“假肥羊!白痴!”二人互翻一白眼,别过脸各自冷笑,视对方如无物。

    何明达清咳一声,点头道:“甚好,现依本官所列罪名逐条对质,是非屈直一对便知!其一,擅闯民宅,疑犯有何话说?”薛万里木然道:“不认。”范贵之气道:“大门都给你闯没了,还不认帐!”薛万里笑道:“我二人先行敲门,礼数周到,大人,这不算擅闯罢?”何明达微一点头。范贵之急道:“你破门而入,哪里敲门了,哪个听见你敲门了?”范府众人一齐摇头。何明达怒道:“薛姓疑犯,口说无凭,可有人为你作证?”

    薛万里点头一指——

    小方子喜道:“对了!我先上去敲门来着!”范员外大笑道:“匪人自证,如何取信于人,可笑至极!”何明达沉下脸道:“方姓嫌匪,莫欺骗本官爷。”小方子气道:“敲个门还用骗人么?哼,那个破门环挂得老高,害得我……”何明达断喝一声:“多高?”小方子想了想:“呃,我伸直胳膊,还差,差,差这么一截儿!”说着两手一比。

    “来人!”

    少时门板抬至,立于方姓嫌匪身前。贴门举臂,果然一般无二。何明达点头道:“既先唤门,本官断定擅闯民宅之罪不成立。其二……”范贵之急声叫道:“大人,门也给他拆毁了,怎地……”何明达断然道:“此罪不在本条之列,另当别论!”

    范贵之一怔,又思量片刻,颓然放弃。

    这一局输得不明不白,且不说敲了没敲,敲门不开就可以闯进去么?当然不可以!但若事发紧急呢?又似合于情理,是否定罪,单看所为何事。谋财害命,意图不轨,有罪;救命保物,心存善意,无罪。今rì黑风二虎有何居心?待查!此罪当以全局判定,何大人断之尚早,有失公允。

    “其二,劫财掠货,疑犯有何话说?”薛万里皱眉道:“并无此事。”

    财已给他劫了,明摆着的!货他是没掠动,想不认么——并无此事?范员外气得十指乱颤,恨声道:“铁证如山,怎可信口雌黄!你二人今rì假冒山匪,公然上门抢劫财物,如此恶行,实是令人发指!大人……”薛万里惊道:“谁个抢劫了?财物不是你送给我二人的么?”范贵之瞪大两眼:“我平白无故送你东西作甚?我有病么!”薛万里两眼瞪得更大:“你自己乐意送的,我怎知你有病没病?”范贵之下巴也气歪了:“我不乐意!”薛万里惊得下巴都掉地上了:“不乐意还送,莫非你真的有病?”

    范贵之喘了几口缓过气来,一字一字道:“我不乐意送,也没送!”薛万里面sè诚恳,一字一顿道:“你乐不乐意,也送了。”范贵之心悦诚服,长叹一声:“何大人,我没送。”薛万里心有不甘,眉头一皱:“何大人,他送了。”

    “你到底送过没……”

    话一出口,三人一齐怔住。半晌,何明达清咳一声,道:“是抢是送,依证据判定,物证何在?”二百两何在?石狮寨主各窝藏了一半。片刻十锭金元宝整整齐齐置于场中。转眼间给强行没收,二者均是怒眼圆睁,忿然而立。

    十万石何在?这个不必找了,藏不住的,鸟儿都知道。

    “物证已有,你二人……”

    “抢我的!”——“送我的。”

    “别信他!”——“莫理他。”

    “你乱讲!”——“你胡说。”

    “你放屁!”——“你吃屁。”

    “何大人!”——“何青天。”

    “拍马屁!”——“你先拍。”

    “你后拍!”——“谁是屁?”

    “何大人!不是……”

    范贵之大惊失sè,偷眼一看,何大人脸sè沉得都快滴下水儿来了!不由慌了手脚,连连叫道:“何,何大人,他yīn我!”何明达面无表情:“他yīn你,你骂我,我当如何?”范贵之脸sè煞白,怔了片刻,垂首道:“小人无礼,请大人责罚。”何明达摇了摇头,复沉声喝道:“自此时而起,未经本官问话,不得发言,违者杖刑!来人!”

    四差应声上前,持棒分立其后。何明达笑道:“你几人听好,从现在开始,多说一句,便是一杖,多说十句,便是……”

    “十杖!”一人点头微笑。忽见众人一脸同情地齐齐看过来,不及惊愕,左臀上已重重挨了一棍。

    “干甚么!”骈指怒斥间,左臀又挨一棍。

    “开始了么?”恍然出声时,左臀再挨一棍。

    “怎地总打一处!”愤愤不平之际右臀终挨一棍,得偿所愿闭上嘴了。

    何明达思索片刻,道:“薛姓疑匪,范员外告你劫财掠货,你且从头道来。”薛万里面sè一苦:“我二人穷困潦倒,路经此地,听闻范员外善名,特来求助。进得门来,与其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更得其慷慨相赠,实是万分感激。却不料大人一至,这员外立时翻脸不认账,反告我二人抢劫!苦,苦啊!”

    范贵之愈听愈怒,忍不住叫道:“你说谎!哎哟哟!”何明达皱眉道:“范员外,你可以说了。”范贵之捂臀叫道:“大人,莫听他的,这二人假借山匪之名前来行凶,众目睽睽之下,怎可抵赖?”何明达点头道:“薛姓疑匪,范府众人眼见耳闻此事,你还有何话说?”薛万里摇头道:“我二人言辞有礼,并无暴行,怎有抢劫一说?胡乱编个名号,也算不上有罪罢?”何明达点头道:“范员外,他二人有无使用暴力手段?”

    范贵之一怔,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薛匪自进门只出手一次,挨打的郝少侠又不在,既未伤及旁人,确难定他抢劫!可明明给他……何明达朗声道:“范员外并无异议,本官断定……”范贵之大吃一惊,忙叫道:“胁迫!他二人以言语威胁于我!小人不敢反抗被迫给的金银!哎哟哟!”臀上吃痛间猛回头,一差竖起三根手指示意。

    何明达面sè一变:“薛姓嫌匪,可有此事?”薛万里一脸茫然:“有么?我可没说,方姓嫌匪,你说了么?”小方子紧紧捂住嘴巴,面sè紧张。何明达笑道:“方姓嫌匪,你可以说了。”小方子松口大气,松手喘道:“可憋死我了!官爷,你这法子可够害人的!说,说甚么?”何明达面孔一板:“你可有胁迫过范员外?”

    小方子茫然道:“甚么叫胁迫?”何明达微笑道:“你进了门,怎生和范员外说的,还记得么?”小方子想了想,背道:“本寨主路经清州城,不巧,不巧,哎呀!”方寨主忘词儿了,正觉颜面大失,忽见一人连连摇头,满脸不屑之sè,不由恼怒道:“有种你来背!”

    那人骈指轻摇,含笑不语。;

三十四 不公正的审判

    “熊管家,你可记得?”

    熊管家哈哈大笑,得意道:“终于轮到我说了!区区几句戏文,这有何难?听好……”范贵之重重一咳,继尔连连大咳。熊管家一愣,见老爷面sè苍白,不由关心道:“老爷,您的病不碍事罢?”范贵之眼连眨头猛摇。熊管家欣慰道:“没事儿就好,老爷多保重!”旋即面sè一肃,铿锵有力朗声背道:“本寨主路经清州城,不巧囊中羞涩,听闻……”范贵之急道:“别乱说!”熊管家一怔,挠头道:“老爷,我可没乱说,保证一个字儿都不带错的!”

    “……范员外家大业大,乐善好施……”范贵之喝道:“住口!”熊管家愕然收声,却见老爷一脸怒sè瞪过来,正自抚臀猛揉。

    何明达冷冷道:“范员外,你为何不让他说?”范员外早觉不妙,此时心里发虚,只嗫啜不语。何明达大喝道:“你一再扰乱证供,可是有意欺瞒本官?”范贵之低下头,长叹一声。

    “熊管家,从头道来。”

    “本寨主路经清州城,不巧囊中羞涩,听闻范员外家大业大,乐善好施,特来拜访,还请范员外相助一二。”声宏音亮,半字不差,一气呵成!众人表情各异,熊管家得意洋洋,何明达连连点头:“甚好,范员外又如何讲的?”

    “这位小英雄无需客气,既入我府,老朽自当援助,急人之难……咦?不对!”熊管家忽觉有些不对劲儿,连忙闭口,低头皱眉思考。一个客气要,一个爽快给,闹腾这半rì又是为何?似是哪里不对了……小草包yù振乏力,大草包反戈一击,二草包前赴后继,范员外终于抵挡不住,一时眼神暗淡,面如死灰,心中隐隐对今rì之事生出不祥之意。

    “范员外,这话可是你讲的?”何明达不动声sè。范贵之颓然道:“是。”何明达点了点头,扬声道:“财物既是赠予,便无胁迫一说,本官断定……”

    “且慢!何大人,此事尚有疑点!老朽有话要说!哎哟轻点儿……打死我也要说!”范贵之忍痛侃侃而言,面露悲壮之sè。何明达怒喝道:“范员外,你一再出言打断本官定案,是何居心!”范贵之挺起胸膛,尖声叫道:“小人只求一个公正!现下满腹冤屈不得讲,旁人又胡乱插口,如何开口对质?”

    这一条罪名事关重大,范员外怎甘就此罢手?意思说得很明白,公平竞争!先虑后顾之忧,棍棒吓人,烦劳拿走。再思前车之鉴,草包误事,让他滚蛋。

    要的就是一对一,单挑!

    何明达默然半晌,点头道:“本官依你所言,便由你与薛姓疑匪互质。”旋即低喝一声:“归列。”几差应声而返。

    “熊管家,方姓嫌匪,你二人下去核对证词。”

    一个满心的不情愿,一个老大的不高兴,二草包给清出场外,犹自愤愤不平。互视片刻,熊管家严肃道:“开始核对罢!”小方子认真道:“我早忘光了!”熊管家气愤道:“没词儿怎么对?”小方子无奈道:“你说我来对。”熊管家一拍大腿:“好主意!”

    对了几句,小方子拇指一竖:“好记xìng!”熊管家欢喜道:“小子,算你有见识,这可是我强项!戏班子里哪个也没我背得好!”小方子佩服道:“是么?你这手儿可得教教我,多威风!”熊管家嗬嗬笑道:“小意思,包在我身上了。”小方子啧啧赞道:“你这人真是不错,有义气!”熊管家擂着胸脯猛点头:“有事尽管找我,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小方子拍着巴掌连声笑:“好极,妙极……”

    转眼间二草包化敌为友,惺惺相惜,待到互相吹捧几句之后,均是喜不自胜,连连称兄道弟,感慨相见恨晚,终于遇到了知己。场内何大人低着头正自措词,尚不知二旁证证词已对到千里之外了。

    “开始!”

    想了半天,就憋出俩字儿?范贵之不由一呆,薛万里抢先道:“范员外,你认不认账?”范贵之脱口而出:“不认!”薛万里笑道:“你不认账,自有何大人作主,对质完毕。”何明达点头道:“范员外,你输了。”

    憋了半天,也就说了俩儿字。

    这就完了?范员外怔立于地,头有点儿懵。两个字少么?不少了,要是说认,一个字就输了。认不认都是输。圈套!大意了!范贵之心神一定,尖声道:“大人莫急,诡谲伎俩不足为虑,容老朽再行质问。”何明达点头道:“可。”

    范贵之目视对手,冷笑道:“方才老夫一个不慎,险些让你翻盘,哼,须知事有真伪,强辩不得!”薛万里打了个哈欠:“范员外,你认不认账?”

    又来?

    只会这一招儿么?还来?范贵之怒道:“你问老夫认不认账,账从何来?”薛万里笑道:“你亲口许给我的财物,便是帐,何大人,对否?”何明达点头道:“然。”范贵之一怔,又道:“当时老夫迫于情势,只得与你虚与委蛇,推托之言怎可作数?”薛万里摇头道:“我怎知你是推托之言?看你许了,我当然可以要,何大人,对否?”何明达点头道:“然。”

    范贵之思忖片刻:“你既可看作真许,我自可当作假托,何大人,对否?”何明达点头道:“然。”薛万里笑道:“你既当作假托,如何又给了我财物?既然给了我,无论真许假托,财物都是我的了。何大人……”

    “然。”何明达不耐道:“你二人自辩!”

    范贵之恨恨道:“若不是你二人胁迫于我,我怎会给你?”薛万里笑道:“我二人如何胁迫你了?”范贵之顿了顿,咬牙切齿道:“你二人恶语相向,以利器相逼,强驱我护院,更借我石狮立威,可有其事?”薛万里赧然一笑:“有。”范贵之哈哈大笑:“难道这,不算胁迫?”薛万里嘿嘿一乐:“我既看你真许,便当作财物是我的了,你赖着不给,我自然会想办法讨要,难道这,也算胁迫?”

    “这……”

    范贵之张口结舌,干咳几声又道:“你明知我是假意许你……”薛万里断喝一声:“你为何假意许我?”范贵之一呆,颤声道:“老朽迫于无奈,只怕你会杀人放火……”薛万里哈哈大笑:“我可曾杀人放火?”范贵之尖叫道:“我若不给,你定会杀人放火!”薛万里叹道:“你若不给,你怎知我定会杀人放火?”

    “这……”

    范贵之一时词穷。薛万里笑道:“我代你说,你怕我会杀人放火,因此假意许我,只等援手前来解困,对不对?”范贵之眼睛一亮:“对!”薛万里道:“援手解困未果,你无可奈何,只yù破财免灾,便送我财物,对不对?”范贵之思量片刻:“对。”薛万里道:“你本已送我财物,官差一至,你却又反悔了,对不?”范贵之脸sè一变:“我……”薛万里道:“你可是反悔了?”范贵之闭口不语。薛万里笑道:“范员外,你认不认账?”还是这一句,仍是无法作答。范贵之只觉处处都不合理,却句句难以反驳,脑中已是一片混乱。

    何明达笑道:“范员外,你又输了。”范贵之怔怔道:“我不服……”何明达点头道:“本官不急,你可再辩。”范贵之呆了半晌,也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连气带急,抚着胸口连喘粗气。

    “财物既属范员外赠予,本官断定劫财掠货之罪不成立。”

    这一局败得更是糊里糊涂,黑风二虎既开口敲诈,又恐吓示威,坏事没少干,明明是抢劫,怎么就变赠送了?且不说人家本来就不乐意给,便许给你,也还不是你的,怎可强索?便给你强索去,人家也可以再要回来。是否定罪,只依有无胁迫行为,有么?当然有。薛万里巧借前言掩盖,范员外没识破——这,就算胁迫!何大人也没识破?断之有误,再失公允。

    “其三,侵物伤人,疑犯有何话说?”

    薛万里笑道:“这条儿就好说了,人、我没伤,物、我认赔。”何明达点头道:“范员外,你可有异议?”

    范贵之闭目不言,暗生叹息:“案子查到如此地步,大势已去,败局无可挽回了!早料官差来了也无用,何必多此一举!姓何的虚张声势,也不过如此,认了!该拿的让他拿,不该拿的反正他也拿不走……”何明达看他一眼,摇头晃脑道:“双方自行商讨赔偿数额,此事不予立案。其四……”范贵之忽道:“大人不必说了,老朽不告了。”

    四告是诽谤他人,前三告一失,已无立足根本,不必告了,也无须断了。

    这两局败得干脆利落,貌似合情合理,实则不然——人是伤过的,耳鸣几十,脱臼一人。小伤也是伤。损物亦可定罪,管赔就完了么?你嫌别家房子挡你财路了,揣着银子去砸,就合适了?你合适了?别人合适么?范员外仍应据理力争,如此一心只求苟安,当有养虎遗患。何大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又失公允。前三告公允一失,使得四告无法立足,更失公允。

    何大人断得处处不公允,莫非真想带枷示众?别人服么?

    “对质结束,本官案情已明,你二人可有异议?”何明达俨然道。薛万里得意道:“没有。”范贵之苦笑道:“无。”

    处处不公,偏偏都服,真服假服?

    “熊管家,方姓疑犯,证词对得如何了?”

    一个老大的不高兴,一个满心的不情愿,二草包又给带了回来,仍是恋恋不舍。方才聊得热火朝天,证词早给当柴火烧掉了,现下大人发问,怎么办?二人四目相对,心里紧张万分。熊管家终归经验老到,忽然严肃道:“证词核对完毕!”小方子松一口气,连忙认真道:“全都对上了!”

    何明达点了点头,扬声道:“此案本官已有定论,现宣布如下:范府报匪一案,经查并不属实,薛方二人无罪,财物事宜与范员外协商解决!本案调查完毕。”

    此言一出,范府众人霎时乱作一团,喧哗声四起。

三十五 不负我心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事情,怎给这些官差查成这样了?白瞧那班头人模狗样威风了一回,这又何苦?狗官就是狗官,明显断得不公正!但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查下来,又似乎挑不出毛病,为何结果全然颠倒?却是哪里不对了?范府众人或呼喝或沉默,有摇头有叹气,俱是心有不甘,忿忿然,意难平。但见自家老爷默立场中,竟不作理会,一时又不明所以。

    范员外此时心无杂念,就是觉得,累了。身子骨本就单薄,又是抱病上阵,这一番连惊带吓,乍喜还忧,还挨了几刀,中了数棍,实在是折腾得不轻,身已累。与那薛匪连连斗智,脑汁也快榨干了,再加上草包气人,官差伤神,一众家人连连添乱,心太累。身心俱疲,快要,坚持不住了……

    范贵之勉强打起jīng神,上前略施一礼,赔笑道:“何大人辛苦,请到客厅用茶,老朽……”

    “且慢。”薛万里扬声道:“范员外,你告完了,薛某来告。”众人闻言一惊,范贵之不由又怒,恨恨道:“jiān贼!诡计脱了案,还想翻天不成?笑话!你告老夫何种罪名?”薛万里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告我四罪,我便还你四罪,听好——一罪纵凶伤人,二罪昧人财物,三罪栽赃陷害,四罪挑唆事非。范员外,你看如何?”

    话声一落,范贵之脑中一阵晕眩,只觉眼前青天无光白rì倒悬,一时胸闷腿颤,几yù委倒于地:“飞来横祸,不白之冤!土匪当到这地步,也是匪夷所思了!抢了就抢了,还不认!不认也罢了,还理直气壮!人家都认倒霉了,还反咬一口!这叫什么事儿?这是什么人!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天理?还有没有人xìng?苦矣,悲乎叹乎……”

    “范员外?范员外?”

    范员外默然孤立,含泪唏嘘,浑不知身在何处。忽觉眼前大暗,如乌云盖顶,遮天闭rì,举目处一条高胖人影正自含笑而立,款款述说。

    “老爷,您没事儿罢?何大人唤您来着!”

    “浑人!”范老爷面生厌恶之sè,拢回翩跹神思,侧过柳身,微张薄唇:“何大人,世间自有公道,善恶报应分明!且听老朽一言:有道是天理昭昭不可诬,莫将jiān恶作良图,况……”

    何大人不耐喝道:“有话直说!”

    “我认了。”

    认了?什么认了?认什么了?莫不是气疯了?众人俱是大吃一惊,齐齐看过去。

    范贵之仰天闭目,心如镜,气已平。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认了,什么都认了,不认也不行。在场明白人有几个?惟有二人。本是黑白两端,是非分明,必然敌对,如今全然颠倒,黑的既是白,白的只得黑!错的既然对,对的也是错!薛匪若无罪,老夫便有罪,再争辩亦是枉然,必输无疑。

    何明达面sè一肃:“范员外,你可是想好了?不需本官调查?不yù再行申辩?不必双方对质?”范贵之恭声道:“小人认罪,请何大人处罚。”何明达默然半晌,展颜一笑:“一时情急之下,当属无心之失,你既认罪,本官念你年迈体弱,免予处罚。”范府众人齐齐心里一松,心道虚惊一场,没料到这狗官此番还算明白事理。范员外却是意料之中,微微一笑:“多谢大人。”何明达侧目笑道:“本官之言,原告可有疑议?”薛万里笑道:“没有,认了就成。”

    这一合平平淡淡,无所谓输赢,人人没意见,看着挺公正,其实最不公正。不必理会范员外借前案求情,就事论事,有罪就要罚,依律而定,如此轻易放过,岂不是徇私枉法?何大人强行以错纠错,必然错上加错,已无公允可言。

    有惊无险安然度过一厄,范员外又劳累了几分,一时只觉腿脚儿酸软全身乏力,心下急于了结此事,忙道:“何大人,请到客厅用……”

    “且慢。”

    范贵之只觉脑门儿虚火陡升三尺,也顾不得仪态有失,闪电般转身指鼻尖声怒斥:“jiān贼!你有完没完!老夫一再忍辱负重,你却再三苦苦相逼!既如此,今rì拼着舍了这条老命,也要,也要……”薛万里一时目瞪口呆,愕然道:“也要怎地?”

    “哼,老夫明理之人,岂会与你逞那匹夫之勇!”范员外呆了呆,愤然收指说了句场面话,低头走开。拼了也是白搭,命虽老,也是留着比较好,冷静,冷静!再忍他一时!薛万里挠了挠头,笑道:“何大人,财物纠纷一事,还请大人作个见证。”何明达稍加思索,略一点头。

    薛万里侧身讪讪一笑:“范员外,您看这二百两——”范贵之倒也正yù了结此事,不待他说完便冷哼道:“快拿了去,赶紧走人!”薛万里眉头一皱:“这又如何使得?我二人损坏了许多物什,自当……”范贵之不耐道:“别罗嗦,不用赔了!”薛万里吐口长气:“范员外果然仁义厚道,不知那十万石?”见他恬不知耻得便宜,装模作样还卖乖,范贵之愈加心烦意乱,拂袖斥道:“不是许给你了?你只管去取!哈,十万石,倒也不多!”

    “这——”薛万里愁眉不展,一时无话。

    “哈哈哈!既无搬山填海之术,何不寻那神兵天将前来为你运粮?”范员外郁闷已久,见状不由开怀大笑,连嘲带讽。薛万里垂头丧气道:“何来神兵?天将……”范贵之捧腹狂笑:“二虎山,二当家,一万jīng兵于你所驱,十万百姓为你所用,区区小事,如何难得倒你?”薛万里一拍脑门:“险些忘了!首领在此,怎轮得上二当家擅作主张,方寨主,你来出主意!”

    方寨主正与他熊大哥挤眉弄眼,暗中传情,闻声不由大吃一惊,不悦道:“甚么寨主!不是不玩儿了么?”薛万里叹道:“范老爷既揭咱老底儿,咱便再玩儿上这最后一把!那十万石粮食,你想到法子了么?”小方子愕然道:“我能有什么法子?叫人又不来……”薛万里嘿嘿一乐:“寨主若再想不出来,俺肚子可也饿了。”小方子茫然不解,一时愣在原地。熊管家恍然大悟,点头道:“大伙儿都饿了!我去准备饭食,老爷……”范贵之正嫌他碍事,抬手一挥。熊管家甩开大步,走到厅口吆喝道:“阿三,老四,随我去备饭,叫上几个帮手……”

    “帮手?听着耳熟,谁说过来着?”目送熊大哥离去,小方子正觉奇怪,忽然心里一动:“哈,我知道拉!”偏头见老薛微笑不语,再看那官爷低头苦笑:“这官爷人倒是不错,说不定能帮上忙……”思忖间瞪眼猛瞧,那官爷低着头连连苦笑:“官爷,你去喊人来领粮食罢!”何明达长叹一声,目注薛万里道:“薛兄,我这趟来得可真是不巧!”

    薛万里面sè一肃,抱拳道:“此时敢请大人作主,我二人愿将这十万石粮食转托清州全城百姓,还望大人成全。”何明达面sè一紧,施礼道:“多承二位豪士美意,下官身微言轻,何以克当?然而今rì得逢义举,何明达不敢推辞,敢代清州百姓先行谢过。”小方子喜道:“老薛,听着他是答应了!”薛万里微笑点头,又道:“此事百姓尚未闻讯,烦劳大人告知。”何明达笑道:“正当如此,薛兄不必客气,下官这就差人去办。”小方子眉开眼笑:“老薛,成了!这官爷果然是个帮手!”薛万里哈哈大笑:“那还用说!咱可得多谢谢他!”何明达双手连摆笑道:“哪里,哪里,全仗二位侠士费心劳力,在下份内之事,不敢居功……”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一人泥塑人偶般呆呆立在一旁,脑子已经木了。这是在干嘛?唱的哪一出?怎不带上我?粮食是谁的?义正词严,大方得体送了出去,问过主人意见么?别说问了,连个招呼也懒得打了!这几人一唱一和,称兄道弟,欢声笑语,这都论功行赏了?功劳有老夫一份儿么?

    眼见情势急转直下,范员外不及多作感想,连声制止了几人私自议事,以防事态继续恶化。少时强行抑住心神,奋力抻直脑筋,愤懑道:“何大人,你怎可援手以匪?这,岂不是助纣为虐,狼狈为jiān,逼良为娼……”

    “放肆!胡说甚么了!”何明达大怒,断喝一声。

    范贵之咽口唾沫:“是为虎作伥,大人万不可听这匪人花言巧语,助长其恶势凶行!”何明达疑惑道:“何处有匪人,本官怎不知?如此善举,为何你说是恶行?”范贵之怒道:“这二人抢我粮,乱送人,你怎可视而不见,更助其行恶!”何明达奇道:“粮食不是你送出去的么?他二人愿给谁,旁人怎能作主?本官着人领取赠物,又有何不对?”

    范贵之身子一颤,面sè已作煞白,捶胸大喘几口,忽恨声狂笑道:“好一个连环毒计!老夫佩服,佩服!”笑声一顿,当即以指连点,跳脚大骂:“姓何的!早见你与那薛匪眉来眼去暗通款曲,果不其然!官匪勾结,一丘之貉,狗官!枉自吹捧不失公允,如此行事何以服众!”何明达面sè微沉,缓缓道:“范员外,话不能乱讲,本官行事有何不公之处,尚请指点一二。”范贵之喘道:“你暗助明帮,致匪人脱罪,坏我钱粮!”何明达木然道:“何以见得?”范贵之喘了半晌,垂首道:“你,你心知肚明。”何明达怒斥道:“你空口无凭,败坏本官声誉,可知是什么罪名?”

    什么罪名也不必想了,狗官既然帮定了恶匪,范员外自知此时败局已定,空余一腹苦水满腔凄怆,只弯了腰身闭目连喘。小方子悄声道:“老薛,我瞧这瘦员外怪可怜的!”薛万里低声道:“寨主可怜他了?嘿,你说这粮食咱还发给百姓么?”小方子想了想,头重重一点。

    “何班头,你此番作为,他rì老夫将秉明包大人,定会依律严惩!”范贵之喉咙里已如风箱扯破,咳喘间奋起余勇质问一句,以图换来一线生机。何明达大笑道:“你尽可去得,本人随时恭候。范苦主,不若你现在就去击鼓鸣冤,只是一府差人俱在你处,这堂却也难升,哈哈!”

    “你!咳咳!”范贵之急怒攻心,眼前天旋地转,身躯一阵晃动。完了!完了!十万石!十万石!恍惚间已听那狗官连声命道:“赵甲,钱乙,你二人越墙出去通告此事,其余人等清出大门通道……”两行清泪缓缓流下面颊,一方恶痰猛地涌上喉间,随之胸口僵滞,双腿一软,紧接着脑中空白,眼前一黑——

    “啊——老爷!老爷!”范府上下齐声哭喊,纷纷涌入场中。一条高胖身影当先呼喝杀到,探臂轻抄而起,怒视恶人一眼,二话不说抢了便走:“备个饭的功夫,怎生又出了大事!出来一回死一回,趴着死,躺着死,横竖也是个死!老爷命也太苦了!闪开闪开,老爷这还有口气儿了!”熊管家念念叨叨,抱着苦命人大步离去。众人一怔,随即纷纷怒视恶人一眼,哭丧着脸跟了过去。

    场中三位恶人一脸尴尬,恨不得找条地缝儿一齐钻进去。半晌,小个儿恶人重重一哼:“这事儿可不怨我,都怨你俩!”说完自顾走开,一旁清点赃款去了。

    余了二位恶人面面相觑。半晌,眼瞅找不到地缝可钻,只得相互推诿。瘸腿恶人叹道:“薛兄,好手段!”胡子恶人笑道:“何大人,好威风!”。瘸腿恶人摇头道:“薛兄神机妙算,在下只是顺水推舟,出一点小力,实在微不足道。”胡子恶人连连摇头:“薛某胸无点墨,若不是喜得贵人鼎力相助,此事必将劳而无功,大人实是居功至伟!”瘸腿恶人呆了呆,自知推辞不得,只得换作扯皮,诚恳道:“薛兄,我这案子断得是否公正?”胡子恶人叹道:“我瞧着不大公正。”瘸腿恶人苦笑道:“我也觉着不大公正。”胡子恶人怔了怔,一时无话可扯,只好胡乱道:“公道自在人心,大人问心无愧就好。”瘸腿恶人笑道:“不负我心,正是此意!”胡子恶人大笑道:“何大人,当是不负职责罢!”瘸腿恶人jiān笑道:“若不改它二字,此番鸣冤鼓我是跪定了。”胡子恶人沉默片刻,注目笑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瘸腿恶人思忖半晌,回视一笑:“一个字——”

    值。;

三十六 燕雀之志

    冬rì,午后,暖阳斜投,

    闹市,街口,喧扰依旧。

    酒足饭饱人慵懒,齐催睡意上心头,

    正是一rì闲散时,半昼奔忙且作休。

    诸楼里陆续出来三五食客,面sè酡红,睡眼惺忪,准备找地儿美美睡上一觉;各店中掌柜拨了几下算盘,或咧嘴或叹气,自去小憩上半晌;街边摊贩凑合饱了肚皮,也守着营生打上个盹;只几个顽童不知疲倦,吵吵嚷嚷追来逐去。大中午的,事情也不多,先歇会儿罢!攒足了jīng神,下午仍要为生计辛苦工作。

    rì复一rì,年复一年,平平淡淡过来了,这便是生活。谁又不是这么过来的?混口饭吃罢!千种算计,万般劳累,还不是为了一口饭?黄金千斛,屋舍万间,终归少不了一口饭!莫道生活滋味平淡,没这一口饭,便这平淡滋味你也尝不见。非止凡人如此,飞禽走兽,水鱼土虫,万物生灵均免不了这,一口饭。

    一只小麻雀不敢怠慢,扑楞楞飞到东,飞到西,四处觅食吃。

    “你们吃饱了,我还饿得慌,趁着大伙儿打瞌睡,找点儿食屑充肚肠。冬rì田间无粮,虫子也少,生活多么不容易!来到城里,勉强混个温饱罢!这里人扎推,饭味香,好地方!只是此处人人眼高于顶,须小心些,给臭脚丫子踩到了可是大大不妙!”小麻雀心中感慨,蹦蹦跳跳,左瞅瞅,右看看,忽见前方空地处,好大一块儿碎馍!

    “好大一块儿!比自家脑袋还大!发财了!”小麻雀又惊又喜,大叫一声飞扑过去,当头便啄。啄啄点点,点点啄啄,啄了一会儿,脖子都酸了,才吃了个半饱。

    “先歇会儿,反正也没人抢,急什么?”小麻雀将嘴巴抹了抹,转头四顾:“哈!果然没人注意这边,全是我的了!吃不完带回去晚上吃!”满意点点头,啾啾叫了两声,正准备低头接着享用大餐,猛见前方路上,远远奔来一伙人!

    “不好!”小麻雀惊叫一声,振翅yù飞!低头间忽生不舍之意,连忙用嘴去叼!太大了,叼不动!奋力猛叼,还是叼不动!再使把劲儿,拼了!大脚丫子过来了!退!小麻雀无奈飞起,盘旋处身下尘土漫过,急叫间落下再一看——

    好端端一块儿大馍,成泥饼了。

    “既粘且脏,这还怎么吃?这是,谁干的!”小麻雀气急败坏,又跳又叫,仰首歪头瞪圆眼,去寻找肇事凶手!

    “好几十只脚,十好几个人,哪一个是呢?”正在愣神儿,其中一个人笑嘻嘻抢过一面铜锣,咣咣敲了两下,另一个衣服一样的人扯起嗓子便喊:

    “范府放粮——范府放粮——”

    小麻雀大吃一惊:“范府?那地界儿吃食可海了去了,犹如一个巨大宝库一般!自个儿是眼馋很久了,但那大老鼠防备严密,设计了毒辣陷阱,谁个敢去?只有外地来的傻鸟儿不知死活往里硬闯,死得可都比较惨!”摇头叹息间,四面来了好多人,呼啦一下围了过去。小麻雀叽叽叫了两声,急忙告诉大家,这事儿——是假的!那囤粮的哪有这么好心?大老鼠把粮食看得比自个儿命还重!放粮?他舍得么?开玩笑了!

    “咣咣咣——范府放粮——”

    “赵甲钱乙,你哥儿俩莫来这儿寻开心,怎会有这等好事!”

    “咣咣咣——范府放粮——”

    “真的假的?范老财疯了么?”

    “真有这事儿!我可是亲眼所见!”

    “哈哈,闲人甲,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哼!不信你问他!”

    “确有其事!我隔着墙听了个一清二楚!”

    “闲人乙,你真听清楚了?”

    “呃,差不多罢,不信你问他们几个!”

    “我们几个一块儿去的,都听见了!有不少人都跑回家拿口袋了!”

    “咦?怪了!走走走,去看看!”

    “咣咣咣——范府放粮——”

    小麻雀歪着头听了几句,也不由半信半疑,一会儿功夫人越聚越多,七嘴八舌,吵吵嚷嚷,说甚么也听不清了,只听着锣声咣咣乱响!眼见给挤得都没落爪之地了,小麻雀无奈展翅,落在高高房顶上瞧热闹。

    只见底下乌压压一大片人脑袋,身子磕磕碰碰,语声颤颤嗡嗡,犹如一个巨大蜂窝一般!众蜂交头结耳,声浪喧天。少时,几只飞步而去,又有十几只急忙跟上,余下诸蜂按兵不动。过了片刻,一蜂快步飞回,面sè激动连喘带说,诸蜂面sè齐齐激动,连连点头,蠢蠢yù动。随后,一蜂负重缓缓而来,满头大汗,面sè喜悦,诸蜂面sè齐齐喜悦,阵形大乱。紧接着,十几蜂前前后后蛇行而来,无一空回!蜂群轰然一散,众蜂一哄而散!还剩了两只看家的——

    “咣咣咣——范府放粮——”

    “真事儿?难不成大老鼠死了?”小麻雀暗暗称奇,忍不住双翅连振,一飞冲天。

    天高云淡,风轻rì暖,一只小雀直入青云,啾啾鸣叫身盘旋,俯视苍生作天眼——大地之上城郭四围,形如一方棋枰;其内一间间屋舍栉次鳞比,密如棋子;又有大街小巷纵横交错,正如一条条棋路;万千世俗身处局中,身微如蚁,碌碌奔行。

    万般森森气象,一时尽收眼底,小麻雀心中豪情忽动,飞翔间清叫数声,定睛望去——路上人流断断续续缓缓移动,如潺潺溪水,汇往城东一处大宅;少顷无数人聚如蚁团,纷纷涌入;旋即数股蚁人身负重物,反向而行,势如水满自溢,形如瀑溅飞珠;须臾之间条条道路上蚁人猛增,化为滚滚洪流汹涌而至,乌压压塞满长巷——

    “蚁军攻鼠穴!大阵仗!”得见如此盛况,小麻雀不由豪情大发,半空中连声欢快鸣叫,呐喊助威!众志凝一处,得愁不得粮!小麻雀激动间又生感慨:“此生当负凌云志,浑浑噩噩枉度rì!自家五脏俱全,有头有脑,为何不成就一番事业?整rì混饱肚皮就满足了么?志向,大志向!当知此生不只是为了,一口饭!”一念及此,小麻雀情绪愈加激昂,胸中踌躇满志,纵声大叫间连连振翅,只yù此身穿云破rì,试与鸿鹄比高低!

    “兄弟,什么情况?”

    “兄弟?”一怔回头——原是一麻雀悄然飞至,正在以声相询。小麻雀呆呆看它一眼,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颓然摆头一叫。

    “志向再大,也是个麻雀而已,能有什么作为?比肩鸿鹄?哎!又做白rì梦了!”小麻雀一时没了兴致,口中应付一声:“雀兄,是范府放粮一事。”

    “奇了!那大老鼠脑子坏掉了罢!兄弟,你是怎么知道的?”

    小麻雀颇为不耐,却也不敢得罪它,只得瞅瞅数语,将适才见闻说了。那雀点头赞叫:“兄弟消息灵通,实非常鸟。”小麻雀喜叫道:“雀兄过奖!兄弟初来乍到,还请多多照顾。”那雀点头叫道:“好说!现下我清州众雀正于本部商议此事,弟且随我一行。”小麻雀思忖片刻,略一点头。二雀盘旋数匝,相伴飞去。

    麻雀本部。

    城外一株老树。

    枝头上,一大群男女老少麻雀叽叽喳喳,围着一只小麻雀连声询问。小麻雀见清州众雀声势浩大,一时不敢怠慢,振奋jīng神将此事说了个一清二楚,更充分发挥想象力,一一分析由来,详细推论结果,以及对本族造成的影响,未来战略发展趋势种种。耳听此雀头脑灵活,口才便给,又见它天庭饱满,喙直羽丰,年纪虽不大,身上却隐隐有一股无名霸气!众雀不由纷纷点头,赞曰:“果然是一只——好鸟。”

    惟有一老雀连连摇头,曰:“好鸟之誉已不足盖其才能,此子rì后可成大器,可称之为——英鸟!”众雀面sè一懔,齐齐点头称是。小麻雀惊喜交集,颤叫道:“这,这教不才如何当得?”众雀见它态度谦逊,更生拉拢之意,同声邀其加入本部。小麻雀喜悦间推辞了几句,见大伙儿诚心诚意,也就应承了。众雀欢叫雀跃,一时场面热闹非凡。

    小麻雀眼见锦绣前程可期,雄心壮志又起,连连激动蹦跳,只道从此平步青云,凌驾众雀之上。然而好事多磨,人事如此,鸟事亦同,及至问到身世门派,小麻雀满腔热血登时一凉——自己生于田间野地,父母双亡,一向孤苦伶仃,哪里又有甚么身份!这下怕给大伙儿看轻了!小麻雀心中凄苦,但眼瞅众雀注目期待,一时也编不出什么身世来,只得硬了头皮,实言相告。

    众雀俱默然,面露惋惜之sè。一胖雀正自暗恼给这外地鸟抢了风头,闻声登时大叫:“一个乡下鸟,没见过世面,又能有甚么出息!”众雀齐齐点头,心道看走眼了,这孩子哪里有甚么霸气,只是野气罢了!小麻雀呆立枝上,心头冰凉。猛听那老雀大叫一声:“好气概!”众雀均是一奇,定睛望去——

    只见老雀目中异彩连连,神情激动跳叫道:“岂不闻,英鸟多自草莽来?不应视其出身寒微,便将其才能埋没!何况此子明知事不利己,尚且直言不讳,身受冷眼相加,却镇定自若,这是何等的胸襟气度!此子来rì必成大器,当为我部众雀之领袖!”众雀大惊,胖雀更是心浮气躁,身子一歪险些掉下枝头。这老雀德高望重,说话甚有份量,只是此事非同小可,这般定下恐失之草率。众雀犹豫不决,一时又叽叽喳喳争论起来。

    直言不讳是没办法,镇定自若那是发呆,小麻雀怎知老雀一席话,事态便瞬间转向?众雀之领袖?一眼望去,老雀含笑注视自己,目光中露出鼓励之sè!小麻雀心cháo澎湃,一腔热血再次沸腾,难抑胸中万丈豪情,蓦然仰天数声长鸣,其声清越高亢,穿云破雾直刺青天,袅袅不绝——

    众雀闻声悚然一震!这一声叫既清脆,复悠长,豪迈之中又含一种郁郁不平之气!以鸣言志,果然不凡!旋即鸣声一止,众雀齐齐闭口,目中已现崇敬佩服之sè。

    小麻雀傲立枝头,环首而视,一时威风凛凛。

    “麻雀又怎地?志向大小,当不以体形大小,身份贵贱而论!莫听人类屈解,说甚么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鸿鹄又怎知本雀之志?当借此良机,谋一番宏图霸业,才不枉来到世间一回……到时候虫子任我吃,雀妹我随我把,美啊,美……”小麻雀得意忘形,尚未留意到自己想歪了,歪着头呆呆流下口水。众雀见状不明所以,愕然相顾。老雀摇了摇头,重重一叫!

    “不好!现下大事未定,怎可胡思乱想,贪图享乐?不能疏忽!”小麻雀猛然惊醒,定了定神,俨然叫道:“小雀初入本部,寸功未立,尚不可受此重托。今rì机会难得,小雀愿献上良策,带头立功!”

    “原来这是在,谋划计策啊!”众雀恍然,又见它晓事知理,明白通达,不由俱是暗中点头,侧头倾听:“此时城中大乱,我部应趁火打劫,倾巢而出杀至范府夺粮!若空中防御未失,当改取街巷,其处粮多人杂,必有散落,我等沿途捡拾,亦可获取甚丰,带回本部以备来rì之需!”

    “妙,妙计!”众雀振翅欢叫,齐声称是,目中流露出万分敬仰之sè。小麻雀面不改sè,侃侃而谈:“趁此良机,若遇外地麻雀,当威逼利诱劝其归顺,以壮我部势力!及至非我族鸟类,亦可伺机收服,或结盟引为臂助,可扬我部之名号,隆我部之声望,为我部来rì统一清州鸟众打下坚实根基!”

    众麻雀直听得嘴歪眼斜,个个呆头呆脑,心中只余了一个念头——服了。这是一只什么鸟?何等的心术!又是怎般的野心!万鸟来朝,鸟中之王!别鸟是想也不敢想的,莫非是上天派来的神鸟?老雀激动得垂泪两行,颤叫道:“天意,天意!吾老眼有幸得见,我家族之兴盛,便由今rì而起!”麻雀们闻言大是振奋,个个在枝干上欢蹦乱跳,啾啾连声大叫,疯掉一般。小麻雀志得意满,淡然抖了抖羽毛,挥翅大叫一声:“出发!”

    众雀应声振翅而起,势如箭,密如雨,齐齐划过天际直向范府方向而去,加入了这一场突如其来的抢粮大战!;

三十七 说英雄

    无数人大呼小叫,左拥右挤,范府大门之外几无立锥之地。一城民众,此时怕不来了数万人!白给的粮食,天降的喜事,谁个不来?又比不得那些吃穿不愁的富人,灾年度rì,便多上一口饭也能活条人命!挤破了头也得来的!更何况此番放粮不同往rì,给上一口粥,半个馍——

    看!整袋的!大袋的!沉甸甸背回去,定换来一家老小满盈盈的喜意!尽可吃上一阵子,过个好年了!众人兴奋不已,又心中焦急,翘首期盼间见有人得了粮笑呵呵出门,更是急不可耐,纷纷吆喝着猛向门里挤去。众衙役眼见秩序即将大乱,急忙大声喝止,但人群如cháo水般涌至,又怎轻易镇得住?一时间进的进不来,出的出不去,众人僵持在门口,诸役直慌得满头大汗手忙脚乱——

    常言道人多力量大,实则未必如此。人多,尚须心齐,才得大力。否则你往东,我住西,你逗狗,我捉鸡,如何聚力于一处?那叫作乌合之众。古语云人心齐,泰山移,那也并不一定。人多心齐,还要有纪律,才能成事。若是你争先,我抢前,你来张良计,我偏过墙梯,不打败仗才怪!那叫作虾兵蟹将。

    孟子曰: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还是得听咱们亚圣的,这个规矩,便是纪律。一人不守纪律,祸害一群人,众人不守纪律,万事皆休矣。有了铁一般纪律,万众方可凝齐心于一处,聚大力成其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造就无敌之师。

    正如此时范府放粮,众人若秩序一乱,便不利于依次发放,yù速不达,反而不美;待片刻后纷杂涌入,难免损坏物品,又生事端;这些倒也罢了,人群拥挤之时,若是万一发生踩踏事故,出了人命,包大人一怒,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更派何班头将那黑风二虎抓进大牢,判处极刑,以平民愤!

    方寨主吓得脸sè发白,缩作一团,二当家也是眉头紧皱,猛揪胡子,只有何班头面不改sè,颇有大将风度。如此局面,本就在意料之中,现下何班头自当出手,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何明达自顾点了点头,抱拳笑道:“薛兄,我去看下。”薛万里喜道:“有劳何大人!”何明达面孔一板:“若是何大人嘛,不去也罢!”薛万里怔了怔,又微微一笑:“何兄弟,拜托!”

    “得此一句,幸何如之!薛兄,小弟告辞。”何明达喜形于sè,说罢抱拳揖了两揖,转身大步而去:“事虽未了,大局已定,终究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何必惺惺作态?他期许无再会rì,此刻怕是缘尽时!”想到连rì来与这二人诸般纠葛,何班头不由心生感慨。片刻行至大门,眼看人cháo汹涌处众役防线已将被突破,门口形势岌岌可危,何明达急忙拢回心思,口提丹田气,舌动绽chūn雷:“尔等退后!”

    “一个官差,衣衫破烂,面目污脏,哪冒出来的?瞎嚷嚷个毛!”众人涌进已成cháo水之势,前浪闻声微微一凝,后浪便已推至,旋即齐齐前涌。何明达大怒,拔刀指天扬声大喝:“哪个再敢冒进一步,斩!”

    “逞甚么威风!斩?这么多人,怎么个斩法儿?”众人稍稍一怔,随即个个奋勇向前,不作理会。何明达羞怒交集,大吼声中纵起身形,一式“力劈华山”直取cháo头浪首!

    “动家伙了!”眼见这官差疯了一般冲过来,众人悚然一惊,连忙止步。一人身处前端,正自得意占了地利,忽见头顶上悬空一把钢刀,直直砍了过来!

    “这么多个脑袋,怎么就选上自家的了?倒大霉了!”惊慌间奋力yù退,身后众人直挤得铁板一块,哪里还退得回去!不及转念刀刃已当头而落,那人霎时魂飞天外,惨叫一声软倒在地。

    “出人命了!”众人大声惊呼,齐齐看去——

    那人瘫坐地上,抱着头摸了几摸,又捂着胸口连连大喘!众人心里一松,再看身前那官差持刀怒立,已各自惧了几分,后面人群却不明状况,仍自你推我搡吆喝着向前猛冲!前方鬼差把命索,身后已无回头路。先头部队一时进退两难,连连叫苦,正烦恼间只觉后面兄弟连推带搡暗下黑手,不由怒从心头起,掉过头来便反攻过去!前锋营叛变,后方主力尚未觉察,中路军登时受到前后夹击,叫苦连天,直给挤得气儿也喘不上来了,郁闷之时身上明枪暗箭已中了无数,更是恶向胆边生,一时也不分敌我,见人便杀!

    乱军人数愈来愈多,后方也是军心大乱,勇猛的yù加力猛攻,谨慎的想后撤防守,心思重的只看风使舵,光棍儿些的便随波逐流,一时间处处身不由己,人人情难自禁,喝斥的怒骂的哭喊的尖叫的,众人挤作一团,场面全然乱了套!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sè!如此乱局,何班头只呆怔片刻,才思索数息,心中便有了计较!但见他挺身而出,以刀指天大喝一声,旋即掉转刀柄往地面重重一插!

    “咯崩”一声脆响,刀身断作数截,只余一个刀柄握在手中!众人齐齐一震,愕然望过去,不知这官差意yù何为。

    何明达手持刀柄不动声sè,心下尴尬异常——

    “玩儿砸了!想法挺好,但地面也是石头铺的,硬朗得紧,哪有这么容易立刀扬威?又不是甚么武林高手,拿把刀往地上随便一扔就能深没至柄,许是自家的刀太钝了罢!”何明达后悔不迭,但此时箭在弦上,形势不等人,只得硬着头皮将刀柄立在地上,挺直身板潇洒拍拍手,扬声喝道:

    “传我号令——以此刀柄为界,擅入者,杀无赦!”

    “擅入者——杀无赦——”十几衙役齐声沉喝。众人悚然一惊,声浪趋弱。何明达大喝道:“再传!”众役齐齐大喝声中,众人暄闹声已小,少时喝令声再起,杂乱场面渐渐平复。忽一人疾冲数步,落地时前足已越过刀柄!众人又是一惊,那人面sè慌张,看模样竟是方才险些挨刀的兄弟!好汉子,果然好汉子!这鬼门关逛上瘾了!

    那人甫一站稳便转身叉腰大骂:“哪个不要脸的推我,nǎinǎi的,老子今天倒血霉了!”谁推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真假都不知,死活没人认。那人眼见无法,愤愤骂了几句,一脸悻悻往回便走。猛听身后一声轻喝:“拿下。”左右上来两差,左一刀,右一刀,那人惊得呆住,只听“喀”一声响,双刀交错,颈间一凉!那人心胆俱裂,惨呼声中双腿一软又向地上瘫去——

    这回暂时不能瘫,脖子上架着双刀,一瘫脑袋就掉下来了!那人强敛心神,直着脖子大叫道:“官爷饶命,小人不是有意……”何明达断喝道:“无需辩解,本官饶你一命,拖下去,打!”

    “倒八辈子血霉了!”那人垂头丧气给几差拽到一旁,伏地咬牙。少时棍棒肉皮相交,砰砰作响,众人心下戚戚,连连暗道侥幸。那人臀上连连吃痛之际,犹自心中冤屈不平,愤懑间只是默不作声,一味咬牙苦忍。一差蹲身奇道:“兄弟,你是傻的么?莫非嫌我下手太轻了?”那人愕然抬头。

    另一差边打边道:“有个成语叫作惩前毖后,你听说过么?”那人茫然摇头。二差齐声叹道:“杀鸡给猴儿看!”那人又不真傻,登时恍然大悟,连忙扯起嗓子凄声惨叫。二差点了点头,手上减了力道。那人惊喜间更是卖力,忽高亢,忽尖利,时而大哭,时而抽泣,一时间叫得花样百出,声势惊天动地,直嚎得众人寒毛竖起心惊胆颤,纷纷缩身噤口。

    “停。”

    几差应声返回,那人浑然不觉,趴在地上兀自叫唤个没完没了。此时纷乱场面已然安定,众人心有余悸,一时不知所措。何明达扬声叫道:“听我指挥——中间开路放行,两侧列队依次入内,贸然前闯者,扰乱秩序者,重责!”众人闻言互相瞅了瞅,随即缓缓向两侧移去。倒也不是有多怕他,人家做得有理,这般你争我抢,谁也得不着好处,何苦呢?早就应该这样了!

    片刻前方人群闪出一条通路,何明达点了二差守在门口,视进出通畅状况放行,又令众差当先开路,并沿途分置维持秩序。众人依法施行,队伍逐渐成形,待到后方人群耳闻目睹,自行依次站立之时,场面已是井井有条,众人于门口两侧安静等候,一批批鱼贯而入,回返百姓心满意足,一个个负粮而出。

    何班头也未cāo持过这般壮大的场面,眼看在自家得力调度之下,现场秩序井然,人人中规中矩,不由胸怀大畅,一时面露得sè环顾四方,心中颇有成就感。猛见一旁那人仍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又忍不住好笑,踱过去喝道:“莫在这里装腔作势,快快起来!”那人头也不抬,愤愤道:“谁个装了!这会儿疼劲儿上来了,哎哟哟!”何明达笑道:“你可去领粮了。”那人抬起头,哼哼道:“我,我走不动,哎哟哟哟!”何明达叹了口气,又道:“这样罢,你来当指挥官,届时粮食给你双份。”那人蹭地爬将起来,颤声道:“甚么?指,指挥官?我行么?”何明达笑道:“说你行你就行,去吧。”

    “哈,霉运到头了!”那人笑逐颜开,欢天喜地跑到门口,转眼又神气活现吆五喝六起来。何明达看了半晌,渐觉jīng神不济。“这一rì自家折腾也是不轻,旧伤未愈,新伤又添,不知流了几多血,悲苦喜乐乱心头,得耶?失耶?谁人知耶……”思忖着缓缓向门外走去。既敢于承担,便努力做好,今rì且说今rì事,是非功过来rì自有众人评判。现下事情还没完结,想那劳什子作甚?不提了!何班头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笑意,迈步出门。

    却不料,出得门来,登时就是一片震天彩!愕然举目处,众人欢声雷动,俱是笑脸相迎,抱拳拱手的,翘指赞叹的,鼓掌叫好的——

    “有本事!”

    “何长官!”

    “好样儿的!”

    “何英雄!”

    何明达身形一顿,怔怔立在门前,脑中一片空白。

    今rì之事,何班头不提,自有人来提,等不到来rì。百姓本就好奇,排着队没事儿可干,早就七嘴八舌议论上了。有不知情的,有一知半解的,再不清楚问官差,挺简单个事儿,几句话就说明白了。众衙役自觉有功在身,又给夸得美了,也乐得解说。二匪别无选择,自是反派,范员外为人就不用说了,全数功劳都归了自家,九成归了长官——何明达。

    何长官无所畏惧,连番奋战,抛头颅,洒热血,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公允公平公正公开,一力促成此事!我等兄弟临危受命,带伤齐上阵,扬威慑群小,鼎力相助落实此事!感谢的话大伙不必多说,说上几句也不嫌多,何长官何许人也?自是清州府班头何明达!何明达又是谁人?十个人里头,九个不认识,那一个认识的,得意之下更是推波助澜,添砖加瓦,直说明说,胡说乱说,说着说着说得起了兴,直将此人夸得天上少有,地下难寻,唬得众人一惊一乍,两眼放光,三番五次追问人,七上八下查家门,追查到了祖宗十九代——

    何英雄何在?看门口。何英雄何等相貌?看门口的人——果然龙眉凤眼,豹头人身!你看他破衣垢面,却难掩饰其贵族气质,虎躯一振,更盖不住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一种王霸之气!若说英雄无处有,此间又是何许人?福气运气,开了眼了!好!叫好!大声叫好!你叫我也叫,山呼带海啸!英雄嘛,就是用来崇拜的!

    何明达呆了半晌,回过神儿来,又回过味儿来,一时哭笑不得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双手连摆——英雄挥手示意了!大家纷纷鼓掌欢呼。没奈何,只好大声推辞——英雄发表演讲了!大伙儿齐齐欢呼鼓掌。木已成舟,生米变熟饭,何明达无计可施,只得硬了头皮往前走,耳畔连连喝彩,心里连连苦笑,一时只暗自嘀咕:“英雄?莫不是都给这般硬生生造出来的?”

    英雄可以假造,众人欢呼却是情真意切的。造出来的也未必不是英雄,尽心尽力办事,真心真意助人,帮到的记你一辈子,知道的叫你一声好,你,就是众人心目中的英雄。说英雄,谁是英雄?未必翻江倒海,名传天下的才是英雄,人人都可以是——

    英雄。

    愈往前行,喝彩鼓掌声愈烈。眼望一张张真情笑靥,耳闻一声声实意感谢,何明达缓缓行走,心头渐渐沉重。一生之中,哪里得到过这般众多深情厚意!这是为何?只是凭良心办了一点小事。又换来了什么?万千的彩声,无尚的荣光。自家担得起么?担不起,实在担不起。而这,这就是责任。当思往rì懈怠之时,重任在肩,不应只是一句空话。看今朝悟得几分,来rì便担当几分,只求无过,便是有过,无愧我心,更须尽心!

    好长的,一条路。

    长巷两侧夹道欢呼,气氛热烈非凡,众星捧月般如迎大将军得胜归来。何明达心头沉重,思cháo起伏间几yù垂泪,低着头缓缓走过这一条——

    来时的路。;

三十八 鸟人

    人人都在路上。

    世间路有千万条,行路,终需选一条。这条路也许通达,也许崎岖,有时鲜花满地锦绣铺,有时荆棘密布难落足。然表象千般,路仍是路,平波未必至彼岸,险径亦可通灵山。地上的路,难行,又易行;行路的人,可走,或不走。

    人生之路不可数,若选了,便无法回头。若有那回头路可走,为何世上没有后悔药?命运的路,易行,又难行,路上的人,不走,也得走。好在终点只有一个,百川归海,一时走了岔道,绕个远就是了。当然了,要绕回正道上再走。你若说反正终点只有一个,我偏生不走寻常路,又如何?不如何,只是你绕来绕去,绕到头儿也到头儿了,有意思么?你要说我就喜欢绕,沿途风景很美妙,怎么地?就这么地,我说不过你,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赶各的路罢。

    人人都在行路,难免产生交集。出门鲜见独行客,在外多是结伴人,大家有个帮衬,便走得稳当些,有时不免磕磕绊绊,莫往心里去,笑笑不麻烦。就是陌路人,撞上也是缘分,大家赶路都不容易,让上一步又如何?各自平安喜乐,总好过双方头破血流。

    范府本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没了路。众人急于行路,反而走投无路。何班头为众人理清了路,众人也给他指明了路。薛好汉是个莽撞汉,眼前便没有路,也得硬闯出一条路。方寨主是个糊涂主儿,脚底下都是路,走到哪儿算哪儿。

    此时正在算钱。

    薛万里皱眉道:“方财迷,十个元宝,你数出来第十一个了么?”小方子不屑道:“老薛,你脑子坏掉了,就十个元宝,哪儿来的第十一个!”

    薛万里无语。

    算术是比不过了,比武早就输了,比文才人家又不识字,只能算个平手,论职位自己也是个二把……既然样样比不过,难免妒意大发作,薛万里越瞧他越不顺眼,终于嫌他碍眼了,怒喝道:“别光闲着,去帮忙!”

    小方子冷笑道:“少来!我得看紧了钱,最近小偷比较多!”薛万里一时气结,但自个儿犯有前科,也发作不得,只好温言道:“放心,保证不拿你的,快去罢。”小方子哼道:“你怎不去?”薛万里劝道:“我还有事……”小方子烦道:“我也很忙!”薛万里怒不可遏:“去不去?”小方子毫无惧sè:“不去!”二人怒目对视片刻,薛万里自觉理亏,败下阵来。

    “这小鬼不可力敌,只能智取,属于顺毛驴那一种,改变战术!”薛万里毕竟老谋深算,转念间又生一计,叹道:“罢了,反正你人小体弱,也帮不上甚么忙。”小方子怒道:“少看不起人了!我这就进去,去……”

    眼瞅他要回过味儿来了,薛万里连忙板上加钉:“进去转一转也成,里面可好玩了!”小方子喜道:“是么?”转念间又狐疑道:“你没骗人?”薛万里笑道:“不骗你,你看大家伙儿出来,哪个不是兴高采烈?”小方子看了看四周,已是大为心动,点头道:“好吧……”

    薛万里微笑点头。

    小方子续道:“我考虑一下。”薛万里一愣,只觉心浮气躁,强行抑住怒气哼道:“这么罗嗦,不好玩你再出来就是了!”想想也对,小方子又想了想,终于道:“那我进去了。”薛万里松了口气,连连点头。小方子转身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老薛……”薛万里大怒喝道:“又怎么了!”小方子讪讪一笑:“你可得把钱看好了!”

    财迷疯!可算是走了……薛万里哑然失笑,望着一个瘦小的背影,又心生叹息——却也怪不到这小子,当是从小受穷挨饿,习xìng使然。爱钱也没什么不好,但应晓得金钱虽好,世上还有许多比钱更金贵的东西,譬如……

    粮!

    好多粮!

    多到……好多!

    好多粮……

    粮……

    小方子目瞪口呆,直愣愣立在后院一隅,举目处,全是粮,左右瞧,也是粮,抬望眼,还是粮。粮食复粮食,粮食何其多。何其多?只见得——

    偌大一个后院,南北怕不有一箭之地,东西也得是百步相隔。望四厢,俱是方方正正的一间间粮库,门门洞开,门内一袋袋粮整整齐齐,码作堆,垒成垛,门口一筐筐,一担担,一箩箩,白花花的米,黄灿灿的麦,红彤彤的高粱,黑乌乌的芝麻……院子里,一座座巨大粮囤木栅合围,拔地而地,宽十数尺,高三五丈,yù知囤何粮,登高循梯上……

    无论何物,当积到一定数目之时,必定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水聚百川化海,山拢千石作峰,生万万木成森,覆亿亿沙为漠。眼前的场景,虽比不上天地造化的奇观,也尽够一个少年大开眼界了——眼前琳琅满目的粮食,四周川流不息的人群,处处飘散着生米的味道,耳畔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威风!历害!小方子乐不可支,大声欢呼直冲巨粮阵,杀向近处一个大粮囤!灵猴一般爬上梯子,老鼠登时进了米仓。身底下全是白白的大米,米山米海,有峰有浪。

    “好极,妙极!”小方子眉花眼笑,更不多想,一式“鱼跃龙门”拔起身形,半空又一式“苍鹰扑兔”扎了下去。转眼跌到米堆上,身下米粒沙沙响,手底脚下软绵绵,眼中一片白亮亮。

    “哈哈……好玩!”小方子连连打滚儿,身子若隐若现,如同小老鼠掉进了米缸。先来个倒立,再翻几个跟头,忽又手脚并划,作游水状……片刻染得衣发皆白,躯干一抽一动,又似大米虫落入了米碗。一时间玩了个不亦乐乎,直玩得乐不思蜀,浑然不知南北西东。怎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小方子自娱自乐,玩了一会儿又觉无趣,直起身扒着栅栏四处打量。

    大粮囤有几十个,大将军般粗粗胖胖四处林立。旁边一个肚子里藏匿了大批黄衣麦兵,前头一个肚皮内暗蓄着无数黑甲豆士,看远处一个个粮将各统军队,兵种齐全,有同有异,大是威伍,相当可观。千军万马在面前等着检阅,小方子却视若不见。粮兵粮将再有趣,天兵天将更好玩。头顶上罩着一张大网,丝罗线网,细格密布,护住百万粮兵,专拿天上飞将。

    几只飞将军已然被擒,细细脖颈卡在网眼内,yù进肚子大,想退羽毛乍,没奈何,一个个盔甲散乱,双目无神,时不时有气无力叫上几声,以舒心中抑郁。小方子乐呵呵看了半晌,不由同情心泛滥,大叫一声便杀了过去。

    囤间有一道道木板搭的粮梯,小方子身轻腿脚快,上蹿下跳倒也难不住他,片刻功夫儿便赶到一只俘虏身下,举着两手去解救。怎奈丝网挂得挺高,煞是费力,勉强放开一只鸟,已是肩膀酸脖子麻。喘几口气又找了一只,小鸟太高够不着,皱着眉再找一只,落网位置不太妙,忽然身子一栽歪,险些跌了下去……

    “甚么破网,挂这么老高!欺负我个子小么?”小方子怒了,愤然而起,刷地拔出神刀,一式“乱泼风”送了上去。

    “哧拉”一声裂响,天网破了道长口子。小方子犹未泄愤,高举神刀,怒挥青天。锋芒所及好网嘶嘶惨叫,创口愈来愈大,旋即大网丝线紧织处受力不均,纷纷自行崩裂,转眼间一张大好天网七零八落,死蛇一般软软垂下道道丝绦。

    小方子冷哼一声,收刀俨然挺立,自觉威风一时无两。

    战果赫赫,破恶网,援难鸟,威风又神气!只是无人喝彩,未免美中不足。小方子摇头叹气,又去寻那几只俘虏。少时数鸟重返天上,盘旋间啾瞅而鸣,其声欢悦,似在感谢救命小恩人。

    小鸟也懂得感谢么?哈,自个儿又不是小孩子,胡思乱想了……小方子望向天空,哈哈一笑,自去转悠找乐子。

    也没甚么好玩的了,粮兵再多,也是死物,不动不语的,没意思……小方子转了几圈,自觉无趣,又躺在粮堆上呆呆望天。咦,天上鸟怎么越来越多了……地面部队检阅完,空军又来凑热闹。眼见天上飞鸟愈聚愈多,小方子心里大为奇怪,瞪大眼睛连连猛瞧。

    小小少年,不知万物俱有灵xìng。小鸟有头有脑,亦有一颗红心,为何不知感恩?何况人有人言,鸟有鸟语,此间风声早已传了出去——粮多,网破,速来!声声而唳,鸟鸟相传,群鸟云集范府粮仓上空,粮兵对鸟将,战役一触即发!

    转眼间天上鸟儿上百,百而千,千而万,万鸟齐至。东一团,西一簇,南一片,北一群,中间飞着些散兵游勇,盘旋鸣叫,蓄势待发。

    “历害!威风!好玩好玩……”小方子喜得连蹦带跳,大呼小叫一通,口中念念有词。四下众人也闻声望天,惊见如此庞大鸟群,也是连连咂舌。只是人人闲功夫不多,各自惊叹了几句,又低头忙去了。

    闲人只有一个,此时已激动得双拳紧握,满面通红,却又在那儿屏声静气,只恐吓到了这许多玩伴,不肯下来陪他玩乐。

    一只愣头青首先按捺不住,尖声鸣叫着箭一般飞扑而下,吹响了战斗号角!数只傻大胆立功心切,紧随其后;旋即百余只直肠子奋力杀到,以作先锋;随之成千只有心眼儿佯攻而上,有惊无险;霎时上万只随大流儿呼啸着冲入敌阵,各个击破;只余了几十只琢磨事儿迟迟不前,贻误战机。

    众鸟各据一方,叽叽喳喳连啄带叫,场面热烈非凡。小方子心里乐开了花,左看看,右瞧瞧……

    好多鸟!有叫上名字的,麻雀喜鹊黑乌鸦,燕子杜鹃百灵鸟,也有认识不知叫啥的鸟,更有见也没见过的鸟,五颜六sè,大大小小,跳来跳去,吵吵闹闹。有鸟自天上来,不亦乐乎?

    小方子忽地大叫一声,手舞足蹈。众鸟惊得跳起,齐齐注目瞥了一眼,又低头猛啄。这人闲得没事干,疯了罢!大好粮食在眼前,谁个有功夫陪你玩耍?莫理他!

    闲鸟也没有,闲人还是那一个。小方子高声呼喝,东奔西顾,所到之处惊鸟四起,愤愤鸣叫中又恋食落下。鸟将破得了粮兵,却也奈何不了这贪玩的大闲人,一时鸟鸟怨声载道,个个怒气冲天!

    小方子忙活了一通,额上见汗,眼瞅众鸟都不乐意陪他玩,不由心里有气,口中念念有词,连骂这帮鸟货忘恩负义。悻悻然正要罢手,忽见身前一只小麻雀自顾取食,俨然不动,颇有大将风度!

    “傻鸟儿!”小方子又惊又喜,蹲下身子细看。小家伙儿圆头尖嘴,体形玲珑,豆大的小眼睛好奇地瞅着人,煞是可爱。小方子面上堆笑,招手道:“小不点儿,过来……”小麻雀神态不屑,啾啾叫了两声,转过头颈。小方子心痒难搔,口中模仿着鸟叫,慢慢探手摸去……那小雀呆呆愣愣,只是不动,少时指尖儿都快挨上脑门儿了,才猛地向后一蹦!不料爪底既软且滑,身子一个没收住,登时跌了仰面朝天,惊叫间奋力扑楞起来,神态大是狼狈。小方子见状捧腹大笑,直乐得眼泪也出来了……

    “蠢人!”小麻雀又气又急,连连尖声怒斥!这家伙满头满身白灰,面缸里出来的一般,明显是个白痴!当本雀是陪人玩耍的么?别做梦了!自家什么身份?那是要当麻雀首领的!未来的万鸟之王!拿这闲人立个威罢了……小不点儿?还学鸟叫?狂妄自大!不自量力!又动手动脚的,害本雀丢了颜面……当真讨厌至极!

    见这小家伙儿又跳又叫,憨态可鞠,小方子不由愈加喜爱,一脸傻笑上前套近乎。看那讨厌鬼死皮赖脸,纠缠不休,小麻雀更是大为不耐,左蹦右跳连连躲避……

    好玩!小方子愈加欢喜,一时挤眉弄眼连作鬼脸,忽又趴伏在米堆上,两手左划右翻。无聊!小麻雀烦不胜烦,已不乐意在这闲人身上浪费宝贵时间了,瞅瞅叫了几声,振翅yù飞……

    “呶,这个给你!”小方子笑着摊开一掌。小麻雀蓦然回首,定睛一看,原来是条小米虫,正自挣扎蠕动……

    “想巴结本雀么?一只小破虫,也拿得出手?”小麻雀傲然一叫,扭过头去便飞。扑楞了两下,没飞起来,又扑楞了两下,还是没飞起来,呆了呆,终于回头又看了一眼——小肉虫肥肥白白,身材曼妙,煞是诱人!小麻雀暗暗咽了口唾沫,犹豫再三,终难以忍受眼前美食的诱惑,飞扑上去便是一口!

    “哈哈……”小方子手心酥麻,嘎嘎怪笑。

    片刻倒霉的小虫落入贪嘴的小麻雀腹中,勤快的小方子又去捉虫子。小麻雀吃了人家的嘴短,又恋着美食,只得放下身份,上下翻飞鼓劲儿讨好。又过片刻一人一鸟合作愉快,各自窃喜,两两欢叫间俨然已成良伴,在粮堆上玩了个天昏地暗,rì月无光。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那么快……

三十九 尘埃落定

    苦难的rì子,又是何其的漫长。几家欢乐几家愁,一场噩梦何时休?范员外悠悠醒转,怔怔望着一家老小急切的面容,恍惚间只疑此身犹在梦中。

    短暂的一rì,漫长的一天。

    斜晖洒满西窗畔,孤枕犹恋锦衾暖。真个是白rì做梦了,却非黄粱美梦,更胜午夜凶梦!为何迟迟梦不醒?只因人已觉,梦非梦,梦醒处便要面对——

    一处处,愁云惨雾。伤心人,聚集处,泪眼相望,无语凝噎。今有恶人至,劫我财,断我粮,范府上下齐彷徨。老爷力难支,财粮空,人卧床,一家老小何凄凉。醒了又如何?说一句:“老爷,可安好?”道一句:“老爷,莫心慌。”又有何用?谁个能安好,哪个不心慌?再问一句:“老爷,怎么办?”

    能怎么办?匪人虐似虎,官差狠如狼,官匪勾结,一家老弱病残又能怎么办?又能再讲些甚么?范贵之阖了双眼,喘息不语。众人心事重重,噤口不言。屋里谁也不说话,yīn冷气氛愈加压抑沉重,化作千钧巨石压在胸口,凝成万年寒冰冻住喉咙。谁也说不出话,屋内气氛压抑之至,人人化为人形化石,空气都已冻结成冰!

    一人当先经受不住,胸口碎大石,怒火破坚冰,狂吼一声:“哇呀呀!都随某家去也!与他们拼了!”众人身躯一震侧目望,旋即个个归位。屋中气氛更加压抑,石化化石古化古,冰冻冻冰硬冻硬。在场都是明白人,只有一个糊涂的。这管家忠肝义胆,只是脑子不大灵光,这话说得颠三倒四,应当是这个样子——

    与他们拼了!哇呀呀!都随某家去也!随你往哪儿去?天宫仙家乐?地府一rì游?你拼得起就拼,拼不起别乱拼,少在这忽悠老实百姓了!熊管家自己讨了个没趣,正是锤落石上胸口碎,口吞冰火两重天,不由恼羞成怒,紫涨了面皮推门便走,yù要来上一出:关云长单刀赴会!

    “回来。”范贵之轻喘道。

    熊管家本是一腔热血,给众人晾得不冷不热,一时面上挂不住,走到门口心里也冰凉了——又冒失了,单刀赴会也不是谁都玩得起的,自家不是关老爷,又没大刀,怎么唱?往死了唱?千古绝唱?唱不上去下不来台,正自没个计较忽闻老爷发话正中下怀,赶忙大步奔回床前躬下身子,心中不胜感激,虎目已然含泪:“老爷!老爷保重啊!

    范老爷咳了又喘,喘了半晌,勉力撑起身子。众人忙上去搀扶,扶着下了床。少顷穿戴齐整,范贵之喘道:“我出去看看,你们都在这等着。”众人大惊,赶忙拦阻劝说,范贵之不再多言,挥开众人颤巍巍向门外走去。熊管家连忙跟上急叫道:“老爷,我和你去!”范贵之看他一眼,摇了摇头,独自走出房门。

    小径上,长廊中,人行不绝。进去两手空空一身轻,出来大包小包压肩膀,一个个容光焕发欢声笑语。范贵之眼睁睁看着,不由心灰意冷连声长叹!势已成,拦不住的,一己之力,怎敌万人同心!笑罢,笑罢!你们取的谁家粮?冤屈难雪笑作霜!可知此间人姓范?却无一人正眼看!可恨可恼,可悲可叹,我的粮!范贵之哀号一声,步履蹒跚向后院行去。

    后院粮见少,人挺多,装的递的,背的扛的,一个个忙得热火朝天,却又井然有序。半数衙役在此指挥,将场面打理得头头是道。十余役各有分工,分置院落各方指派分粮。门口处,一役俨然跌坐在方桌前,挥毫录人名,一役傲然屹立在旁边,单臂点人数,兄弟同心,配合默契。

    稻草兵!稻草兵!

    范贵之痛悔不已,心如刀割。失策了,败笔!枉自聪明一世,若不是一时糊涂,请来这帮官差,此时也不致落到如此地步!本是一府草包货sè,对付匪人没能耐,聚众闹事有富余。草包将带头作乱,稻草兵大显神威,怎忘记了?稻草兵唬人吓鸟那是副业,老本行正是——运粮放粮!

    四厢粮食已无多,黑手又至粮囤上。那可恶的小草包正自大呼小叫嘻笑逗鸟,怎有这许多鸟?却也顾不上那许多鸟人鸟事了,粮食眼都快给搬光!十万石,命根子,我的粮!十停里已去了两三停,眼看一生心血即将毁于一旦,范贵之yù哭无泪,心如刀绞,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向外奔去!

    苦,苦,苦!上叫天不应,下呼地不灵,半途中哭求也没人听!惟有一人可解今rì危难,就是那土匪中的土匪,恶人里的恶人,匪人薛万里!解铃还需系铃人,宁舍病躯一老身,拼!拼!拼!

    那匪人悠然立在石狮旁,看似好整以暇,又似虚位以待,是在等人么?范贵之心急如焚,飞身奔上前去,双膝一软当头便跪!薛万里身形微动,闪开这一跪。薛爷!薛爷啊!范贵之哭叫声中,起身复跪。薛万里眉头微皱,退到一旁。范贵之泣不成声,抢上又跪。薛万里摇头叹息,转身向花圃行去。

    范贵之毫不气馁,急忙起身跟上。薛万里自顾前行,片刻到了一株老松之下,驻足转身。范贵之又yù再跪,猛听一声断喝:“立好!”范贵之心里一颤,两腿哆嗦着站稳了。薛万里叹道:“说罢。”范贵之抽泣道:“薛爷,还请您高抬贵手,饶过苦命的小老儿!”薛万里笑道:“不敢当,我二人不过取你些财物而已,范员外言重了。”范贵之低声道:“银钱薛爷随便拿,但这粮食实是小老儿家中根基命脉,万万舍不了的!”薛万里摇头道:“讲好的事情,怎可反悔?不成!”

    动之以情,流泪央求再三,怎奈这匪人心如铁石,只是不理。范员外无法,只得拭去泪水,振奋jīng神讲道理。须知道理在自己一方,有理走遍天下!管他再凶再恶,是个人,总会讲道理的:“薛爷定要谋我粮食,复散于百姓,老朽实不知,何以如此?”范贵之扬声侃侃而谈。薛万里面sè一寒,冷冷注目,闭口不答。范贵之不知其意,却又不敢再度开口询问,一时手足无措。

    半晌仍是无言,范贵之只觉威压愈来愈沉重,终于乱了阵脚,低头喘道:“我知,我知,可薛爷取粮便取粮,又何苦带个孩子来胡闹,戏弄老朽?哎——”黑风二虎这一场戏演得漏洞百出,瞎耽误功夫,范员外也着实看得心里蹊跷,故有此一问。薛万里淡淡道:“你可知今rì若不是有这孩子在此,依你往rì所为,任凭薛某手段行事,早已教你身首异处,此刻却也没命立在这里说话了。”

    范贵之心中一悚,举目望去。薛万里面sè从容,眼神宁定。

    四目交接,范贵之霎时手心冷汗背后凉,已知他所言非虚。接连大喘几口,嘶声道:“老夫何罪,至于你以死相逼?”薛万里微笑道:“听闻你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又排挤同行,霸占粮市,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范贵之怔忡半晌,嗫嚅道:“此事虽有,但商人逐利乃是本xìng,老朽一不偷,二不抢,何错之有?”薛万里笑道:“若依你理,盗匪图财也是本xìng,即便偷你抢你,也是对的?”

    范贵之一时无言以答,只连连摇头苦笑。好一张利口,但诡辩之言,终究难以服人,隔了半晌又道:“薛爷,二者不可相提并论,我范家生意人做生意事,百姓愿买则买,若嫌贵可以不买粮食,岂可等同匪盗之流?”

    “百姓可以不买粮,总要吃粮罢?”薛万里问道。范贵之怔了怔:“那又如何?”薛万里叹道:“人既要吃饭,怎能不买粮?嫌贵也只得买你的,俱是不情不愿付你钱财,你与匪盗何异?”范贵之又给问住,张口结舌。薛万里又道:“范员外,往rì你是盗,百姓是民,正如今rì我是盗,你是民。今rì你道你苦,可想过往rì百姓之苦?”范贵之作声不得,闭目长叹。薛万里再道:“今rì薛某使你还粮于民,物归原主,你还有何怨言?”

    范员外无言,怨还是有的。怎地给他说了几句,自己道理全都没了?当仍是诡辩,还是不服,思忖片刻哀声道:“薛爷,此间粮食乃是老朽一生苦苦积蓄,并非全是不义之财,往rì便是小老儿有过失,但此时怎忍看一腔心血尽付东流!薛爷要行侠义事也罢,还请给一家老小留条,留条活路啊!”

    薛万里闭目不语。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有情有节,有天有海有地有生有死有义,比较难应对。再者人家攒了一辈子的粮食,谁知道多少是红心的,多少是黑心的?一粒粒掰开看么?相当的麻烦。范贵之见难住了这恶人,不由希望又生,一时心中忐忑。

    半晌,薛万里叹道:“范员外,今rì我二人所来何意,你道你知,你实是不知!”范贵之一怔。薛万里摇了摇头,苦笑道:“莫说是你,我也是方才想明白的。”范贵之怔住。薛万里又道:“今rì薛某来此,不是害你,却是救你。”范贵之怔得呆了。不知所云!救我?东西抢个干净,再往火坑里推一把,拍拍手道,其实我是好心!谁信?骗人也得找点儿靠谱的事儿说罢!看我是个老头儿就上手?不知老当益壮一说么?薛万里见他面生不屑,却也不恼,抬臂一指:“范员外,你看那领粮的百姓!”范贵之转头望过去,但不知粮是粮,百姓是百姓,干员外何事?

    “时下连年天灾,处处粮食短缺,寻常百姓人人食不果腹,艰难度rì……”范贵之心中冷笑,他缺我这儿够,旁人如何度rì,又关员外何事?

    “你于灾年哄抬粮,更使百姓的苦rì子雪上加霜,往rì尚能勉强温饱,便忍你一时,他rì若是饥寒交迫……”范贵之猛然一惊,这情形自己倒也想过,但不知?

    “处处饥肠辘辘,只你处有粮,范员外,今rì便无薛某来此,你可知终有一天,范府将会焚于全城饥荒,毁于众怒之火!”范贵之闻言不由心惊肉跳额上见汗,但来rì事自有来rì说,怕不是这薛万里危言耸听?薛万里冷冷道:“你自可不信,他rì死到临头莫要后悔。”范贵之喘息道:“当不至如此,如此严重罢?”薛万里怒喝道:“何以不至!你可知一个人饿疯了是何等模样!你可知一家人饿疯了是何种惨状!”

    “我,我,我不知……”范贵之惊惧难言,双手颤抖。薛万里愈说愈怒:“人若饿疯了,只要能吞下肚的便吞下肚,吞不下肚的也吞下肚,到最后自己的良心都会吞到肚里!吞你个小小范府,顷刻之间!你便想不到,又可曾听闻过灾年有那服土食尸的典故,更有那卖儿鬻女,易子而食的惨剧!”

    范贵之心里一阵恍惚,双目空洞,喃喃道:“你,你,莫再说了……”薛万里大喝道:“你道你苦,怎不去想那与你道不出凄苦之人,你于心何忍?圣贤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么!”范贵之已近疯癫,抱头尖叫道:“那不是我干的,不是!”薛万里此时亦是心中酸楚,长叹一声又道:“来rì当思今rì事,若有一天世间惨剧发生在你眼前,你可敢说一句,与你范员外毫无干系?”范贵之缓缓委倒于地,面如死灰,气喘连连。薛万里长长吐了一口胸中郁气,摇头道:“若你不思悔改,薛某今rì放过你,他rì亦会有人来取你xìng命!待到众人饥怒难忍之时来此,当不是只取你粮食了!此时是害你还是救你,自己好好想想罢!”话音一落,转身便走。

    “薛爷——”

    范贵之凄声大叫,待他转过头来,却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坐在地上不住哽咽。薛万里转过身来,又道:“薛某不是甚么爷,此番与你说上许多废话亦非我之本意!你听也好,不听也罢,莫争对错,就此免谈,范员外保重贵体,来rì好自为之。”;

四十 你方唱罢我登场

    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说一千,道一万,恰似轻风拂耳畔。我自巍然屹立,俯视众生,谁不抬头看我?千载沉默,不作一言,谁又忽视了我?宠辱不惊,从容淡定,方为立世之根本,看那一个个的痴人,听那一声声的呓语,你们不嫌累么?觉得有意思么?怎不学学我?

    石狮悠闲立于场中,望着前方忙碌的人群,回想今rì之事,心中暗生感慨。洋洋自得之际,忽见那粗鲁虬须汉又返了回来:“这人恁地可恶,无事生非,全场数他话多,弄哭一个又一个,就连本狮也招惹,滚开了!”眼角余光处大汉直直瞧了过来,一脸笑嘻嘻的不怀好意,竟似是听到了!石狮大惊,懊悔间那大汉一跃而起,飘然登顶盘膝而坐。

    给屁股坐到脑袋上,任谁个也是不很爽。何况这身肉又比刚才那个,沉多了!真是人见人厌,狮见狮嫌!这叫什么人?石狮怒目圆睁,暗自腹诽却也无可奈何。既无奈,为何又生气?莫道宠辱不惊,yù淡定,又怎淡定!石狮有口难言,又生感慨——当说话时不说话,终将让人踩在脚底下!

    大汉默默坐在狮首上。众人抬头看一眼,又各自忙去了。此人不认识,看样子应该是个闲人,穿得挺体面,想必不缺这口饭,体会不到生活的艰难,优哉游哉来瞧热闹。不管他,你坐你的,我走我的,大家两不相干。

    已是申时,rì头暖暖,松下树畔,形只影单。

    范贵之缓缓立起身来,步履蹒跚行了过来。走到石狮旁,身子顿了顿,未抬头,亦无话。一道瘦弱背影踽踽独行,行至门口,没于厅中。

    人生真个如戏,世事果然无常。演演演,你方唱罢我登场,真假高低有人论;变变变,东边rì出西边雨,福祸成败天主张。然万事皆有终了rì,好戏不无落幕时,哭过笑过,各得其所,可休矣。空余几句感慨,一声叹息。

    大汉静坐石狮上,轻吁一口气,心湖起微澜。

    这,是自己么?这,还是自己么?婆婆妈妈,罗里罗嗦,全然不对自己脾xìng,完全不是自己风格。这,还是往rì那个快刀乱麻,霹雳手段的薛万里么?怎带着个孩子,带得自己脾气也变了?本来挺简单个事儿,怎会如此大费周章?实非我意,都是让那倒霉孩子闹的——若不是怜他孤苦,自己又大敌当前,过一天少,嘿!本是江湖中人,何必来此胡闹?说甚么黑风二虎,二当家?传出去笑掉旁人大牙!”

    薛好汉面皮一热,挠了挠头,继续感慨。

    开个玩笑罢了,本来也无伤大雅,怎又折腾个没完带散?也是情非得已。全是那几个倒霉家伙添乱——本来没几句台词,当个二当家多省事?不料屡屡忍不住开口,怕不说了几百句台词!直说得天花乱坠语重心长!想起来笑掉自己大牙!

    二当家老脸一红,摸摸胡子,继续感慨。

    说到底,还是怪自己,若早间开门见山,单刀直入,此事又怎会一拖再拖?好在没误了正事,心愿达成。却也不是全然无用,若非如此行事,此时未见得这般完满——这许多粮食得了未必能放出去,那时自己大动肝火又难保不伤人,拳脚相向总是不美,和和气气不是更好?岂不见那几人思量一番各有所获,那是意外之喜,便自身也是深有有感触。

    凡事不可一概而论,快刀解不开乱麻,打雷不定有雨下。为甚要轻易打打杀杀血流成河,怎见得许多风云人物称王称霸。小事是小事,不是挺乐呵?简单不简单,是不有意思?风冷rì暖,人聚粮散,一出蹩脚戏行将散场。薛万里端坐狮首,思cháo起伏间眼望四处忙碌景象,人人喜气洋洋,耳闻远处少年大声呼喝,欢声伴着鸟鸣叫,一时不由心生喜乐。丝丝笑意发自肺腑,登上面颊,展于眼角细纹道道——

    当其时,正此刻,心中忽一悚!

    旋即处处寒毛惊竖,竟如芒刺加身!来了!薛万里微微一惊,身形不动。

    来了,终于来了。薛万里心中一定,闭目屏息。片刻,扬首侧目缓缓向一处望去——

    右首远方重檐之巅,青脊之上,一道黑影悄然蹲立,正在隔空望来。

    影即人,人如鹰。

    衣衫墨如鹰,身形寂如鹰,面孔削如鹰,目光锐如鹰,森然屹如鹰,伺机攫如鹰。静默只无声,威势已峥嵘!电光火石间二人目光相交,面容各平淡,神态俱从容。四处人人各自忙着手头活计,蓦然前方万鸟冲天而起,声声惊唳此起彼落,重重飞羽盘旋半空!众人惊奇展望天空,却为房檐所阻,见不到那鹰一般的人。群鸟犹疑极目地面,为何jǐng兆未生险情?莫非,莫非是那人一般的鹰?

    二人凝目远远对望片刻,薛万里微微一笑。

    那黑衣人声sè不动,蓦地缩肩展臂,如大鹰般飞掠而去,没于复阁重檐之间。

    厉无杀!

    生死大敌来矣,生死之交来矣。倏忽而来,不告而去,生死之约,明晨必至!痛快!豪气!薛万里笑容依旧,目送故人离去,心中竟有些欢喜——

    杀手,对手,生死各半。二人武功相若,脾xìng相投,打出来的交情,当是异数;本是对立,友也是敌,脱不开的死斗,也是命数。杀人,被杀,生死不知。惟求痛快一战而已,是生是死,明rì当见分晓!

    薛万里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与那‘蛇剑’缠斗多rì,该当有个了结了,而此番内心隐隐有感,明rì,便是事了之rì!却不知谁胜谁负,谁了结谁?还是共赴黄泉,一了百了?哈!管它!尽力复尽兴,战死又何妨?只是,只是——”

    一念及此,薛万里苦笑一声,皱眉沉思。

    此番不同住常,多了一个累赘,往rì的叫花头儿,前rì的小逃犯,今rì的方寨主。明rì又如何?既带了他出来,总要有个安排,明rì自己若是西去,他便有了这些钱,小小年纪,又将流落何方?小累赘,大麻烦!还得计较一番,想条后路才好,嘿,薛某人,这就安排身后事罢!薛万里自顾笑笑,稳稳当当坐在石狮上凝神思索,于纷杂的人群中浑然忘我。

    冬季夜长昼短,方至酉时天sè已然昏暗,寒风忽忽,凉意袭袭,前庭人见少,后院粮仓空。人困马乏,鸟儿也归巢了。

    二百金落二虎手,

    十万石易十方主。

    一番悲剧伴喜剧,

    终是天幕落戏幕。

    “寨主,打道回府!”薛万里大喝一声。

    “老薛,开路开路!”小方子笑逐颜开。

    二人嘻嘻哈哈迈出大门,小方子忽然惊叫道:“糟了,咱的马呢?我都忘了!”薛万里笑着一指:“大惊小怪的,那不是么?”遥见巷尾一隅,马儿身形依稀成双。小方子喜出望外,快步奔了过去——

    少顷青石巷尾马蹄声起,灰暗天sè中,二骑缓缓向巷口行去。

    沿途几户大门紧闭,听闻高邻家中生了如此祸事,不知作何感想?

    独有范府无门可闭,不知一家老小祸从天降,此时又是作何感想。

    蹄声的的,人语不绝。

    “老薛,人多手杂的,这马险些丢了,还是运气好哈哈!”

    “小子,学着点罢,这叫作死巷,马匹放过去不见回返,必在巷尾,还能插上翅膀飞了不成?”

    “说得也是,不过要有人偷了去呢?”

    “哼!哪个鼠辈能逃过本大侠的耳目?谁和你小子一样,一门心思只顾着玩!”

    “厉害!还是你有本事,本寨主又学了一招儿!”

    “厉害罢,还有一招儿更历害!”

    “是么?快说说!”

    “呃,这一招儿叫作,事后诸葛亮!其实本大侠也早忘脑后了,要说马没丢,还是运气好!”

    “又糊弄人!当我好糊弄,呸!”

    万里客栈。

    黑风二虎守着一桌金银,脸红脖子粗,大声争吵不休。财帛动人心,莫不是二人分赃不均,又起争执?钱多是非多,不错!此事确为赃款所致。一金变作银,只余九锭金,二人怎分?银子有整有零,大小不一,二人又怎分?无怪乎打起来了!但凡事莫看表象,此事另有玄机。事因赃款所致,却非分赃而起。

    金子怎变银子了?自是破开了,看着是多了,实际上少了。银子一大堆,也比不上一个金元宝,细算确是少了。银子怎少了?自是花掉了。莫不薛大侠死不悔改,又胡乱花钱了?不错,就是他乱花钱,无怪乎方财迷勃然大怒,不依不饶!然万事皆有其因,此事仍迷雾重重。

    多花是胡花,少花是乱花,总是花不对。方财迷这一次,却是嫌他花得太少了。发了大财,如此小气,连财迷也看不过去了!说他又不听,骂他又还口,无怪乎吵作一团!yù得事件真相,须直指本心,此事大有来头。黑风二虎功成身退,第一要务便是填饱肚皮。方寨主午时未得进餐,午后又疯玩一通,已经饿得狠了!又发了横财,大吃大喝必须有!何况二当家早已许诺,事后当设——

    庆功宴!今rì痛饮庆功酒,肚皮未破誓不休。庆功怎可无宴?分赃可待宴后。宴呢?没了!老薛反悔了!只去钱庄破开金锭,买了一堆熟食馒头……酒也没有!方财主想吃的是山珍海味,要喝的是琼浆玉液,如何肯善罢干休?大吵大闹一番仍拗不过他,落了一肚子闲气,回来又大发雷霆!

    可恶之人,说话不算数,还自从那教训别人,说甚么来rì方长,细水长流?恁地可恶!缺银子时乱花钱,银子多了又舍不得,这不是有病么?又说甚么来rì无多心情不好……极为可恶!这叫无理搅三分,你心情不好,就不管别人感受了么!现下大家心情都不好了,这下满意了?小方子越想越气,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无止无休,打算用唾沫星子淹死这恶人了。薛万里自知理亏,勉强撑了一会儿,眼看快给唾沫淹死,终于低头走开。

    自顾拿了熟肉馒头,埋头大吃大嚼。

    “大恶人!不但不认错,竟又跑去吃独食!”小方子气得快疯了,连连跺脚咆哮,目赤吐邪火,鼻孔喷粗气,一时咬牙切齿,暗自决定从此以后再也不理这恶人了!

    转眼间,满屋遍是饭香肉香,无孔不入。鼻孔自也逃不掉,缕缕香气不请自来,大摇大摆,登肠入腹。霎时勾起一点饥火,旋即点点饥火升腾,奈何上有满腔怒火压制,未成其乱。少顷香气不断涌入,腹中饥火星星点点连成片,已成燎原之势,摧枯拉朽般一路燃上。所过之处袭卷一空,只存饥意,汇于喉舌,催生口水上下奔流,波及脑海,迷乱神智手脚失控!

    只听一声大吼,小方子抢上几步,五指如勾闪电般抓起一条香鸡腿,张口便连连撕咬!薛万里笑道:“方寨主慢用,莫噎着了。”小方子重重一哼,心道少来拍马屁,不吃白不吃,没功夫理你!好吃!美味!心下赞叹间,手上东抓西拿忙活,口中连嚼带咽忙乱,放开了肚皮,直吃得风卷残云落花流水。

    饿了吃糠甜如蜜,吃得香,吃的饱,甚么庆功宴不吃也罢!自个儿又不是贪吃,只是较个理儿罢了,既许了人,就必须兑现,当人年纪小就糊弄事么?不能惯他这臭毛病!不理他,接着吃!薛万里陪了笑脸说几句,没人搭理也觉无趣,叹口气低头吃饭,心道有命吃了这顿饭,下顿许是有饭没命吃了!

    酒楼人多口杂,闹哄哄不好说话,本yù回来吃个清静饭,交待几句,谁知道又把这臭小子惹毛了?少年怎知愁滋味,却教人yù语还休!薛万里心事重重,又吃了几口,起身自去床头打坐。小方子独享美食,自得其乐,吃了个肠满肚圆直打饱隔才罢休。抹抹嘴,擦擦手,少年目光见呆滞,转眼哈欠已连天。饱食之后,便会犯困,食困。何况rì间一番闹腾,也累了。又困又累,为何不睡?小方子晃晃悠悠,草草铺了床,眨眼功夫推金山倒玉柱,轰然歪在床上。

    “吃了就睡,这——”薛万里苦笑一声,yù开口却不知从何说起,稍作思量,那厢已是鼾声微起鼻息沉,你知我不知,他乡入梦乡。;

四十一 梦中人

    人山人海,人声鼎沸,诸般美味佳肴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刹那间一张张方桌圆桌上碗碗并蒂,碟碟交错,直摆得满满当当,又堆得层层叠叠。看那鸡鸭鱼肉样样不少,鲜果点心种种不落,数不尽的珍馐佳肴,道不完的山珍海巧。小的是鱼翅牛尾飞凤爪,麻辣鲜香烹煎炒,大的有烧的rǔ猪整羊烤,外焦里嫩油皮少。谁闻香飘十里远,只见垂涎三尺长,自有美酒助人兴,更有歌舞兴飞扬。

    庆功宴!

    小叫花独占一桌,左手一鸡腿,右手一鸭脖,鼓着腮帮子大快朵颐,吃了个满嘴流油眉开眼笑,直乐得前仰后合。四处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人人觥筹交错,大吃海喝。忽然怀里多出只金黄油皮烤rǔ猪!好极,妙极,大口啃着,香!老薛还算有良心,这才象样嘛!老薛呢?老薛!小叫花大喊一声,转眼远处老薛骑一匹高头大马,微笑点头。

    怎不过来吃好东西?傻的!老薛,老薛!大声呼唤,老薛只是不动。摇了摇头,继续大啃……咦?桌上多了好多人,小六子,二歪,秃子,老八……小叫花喜出望外,连声大叫,兄弟们,兄弟们,想死你们了!好吃么?多吃些,老大现在有钱了!众小弟埋头大吃,浑然不觉……惊奇间猛地看见麻四胖头一干,正自得意大笑……

    哎哟!怎这帮恶人也混进来了?

    拍案而起,大声怒骂!胖头不理不睬,自顾大吃大喝!愤怒间正yù抓他脖领,一旁麻四亮出明晃晃的匕首,冷笑连连,抬手就刺!小叫花大惊,低头便摸腰间神刀,没了!怎没有了?慌了神儿回头就跑,麻四紧追不舍,猛觉后背一凉!死了!惨叫着向前跑,老薛!老薛!老薛不见了!吃喝着的人们也不见了!猛地一跤跌倒在地,白花花的刀子当胸刺到!小叫花魂飞魄散,大叫一声闭目待死。怎么不疼?奇怪奇怪……

    茫然睁眼,面前黑压压一大片,鸟!密密麻麻的,铺天盖地的鸟,围了麻四一伙儿猛攻,胖头抱头尖声哭喊……哈哈哈,小叫花乐不可支,拍手大笑。好多鸟……小麻雀呢?一抬眼老薛嘿嘿傻笑,腾云驾雾从天上飞过来!好威风,神气!这手儿可得教教我……心里大是羡慕,赶忙快步迎了上去……老薛附耳过来,悄声传授仙术……就这么简单?犹疑间依言一试,双脚霎时离开地面,身子竟轻飘飘飞了起来!

    小叫花欢喜又害怕,低头看地面越来越远,人小得如同蚂蚁一样!太高了!掉头朝下飞……哎呀,老薛又和人打起来了!二人翻翻滚滚打斗不休,那人是谁?定睛细看,那人面目模糊,使一柄长剑……没事儿,老薛厉害着呢……猛听一声大吼,再看老薛……满脸的血!老薛!身子猛地一颤,重重向地上跌落……死了!耳畔风声呼呼,yù大叫胸口憋闷不已,喘不过气……少顷双脚轻轻落地,竟安然无恙!忽而打斗二人消失不见,远处一白衣女子踽踽行来……

    转眼行得近了,面容宛然可见……素丽秀雅,温柔可亲,又似曾相识……娘!娘!娘……小叫花大声哭叫,跑上前去……女子背对立着,只见一袭白衣,长长黑发……拉住娘的手,叫娘快回头……

    女子蓦然回首,五官全无,白纸一般!

    小叫花惊得心跳出嗓子眼了,呆呆坐在地上……明明是娘,怎成了这般模样!那无口女子柔声细语,方儿,方儿,咩咩一口,方儿一口……是娘,是娘!欢喜雀跃间又扑上前去,忽见,两道血泪无根而生!缓缓流下女子苍白面颊……娘!娘!一颗心瞬间碎作数片,胸中空荡荡,茫然不知身在何方……面前白影徐徐消散,转眼天sè漆黑,四处静悄悄……只余心跳砰砰作响……娘呢?娘?小叫花战兢兢四下摸索,心悸难言,莫不是,莫不是又到了……蓦地火光四起,身下死尸横七竖八,血流满地!

    又入凶宅!种种场景历历在目,又做梦了么?是在梦中么?好多血!血如泉涌,血海漫上膝间,又上胸口……转眼血水漫过口鼻……惊慌……窒息……喘,喘,喘不上气……

    “啊——”

    小方子尖叫一声,惊梦回魂猛然坐起,满额冷汗连连喘息!

    少顷茫然四顾,昏暗中一点荧荧烛光摇曳,晃在四壁影影绰绰,那厢床上一条大汉盘膝而坐,正自微笑注目:“小子,做恶梦了罢。”小方子喘息未定,怔怔出神。好一会儿,才半死不活哼道:“管的着么?我已经不理你了!”薛万里嘿嘿一乐:“又叫老薛又叫娘的,老薛是你娘么?”小方子一呆,旋即怒道:“放屁!少来没话找话!想死么!”薛万里吐吐舌头,闭目自行调息。小方子重重哼了一声,倒头又睡。

    闭上眼睛,仍是思cháo起伏,睡了半晌,一直翻来覆去:“做梦也是个叫花子,看来也就这命了!可恶的老薛,梦里也神神道道的,全然靠不住!娘的模样,既熟悉又陌生,哎!总是一梦见娘,就吓醒了……”半晌,小方子无奈嘟囔道:“老薛,我睡不着。”薛万里沉默片刻,叹道:“睡不着就起来罢,我有话和你说。”小方子也没听真切,迷迷糊糊道:“什么时辰了?”

    远方鸡鸣落未久,当是五更后半时。

    小方子又躺了会儿,磨磨蹭蹭爬起来,喝了口凉茶,回到床上拥着被衾坐下了。

    窗外天sè黑蒙蒙,风声隐隐呼啸,二人对坐,半晌无话。薛万里忽道:“天亮了我去办事,你留在客栈,等我回……”小方子打了个哈欠:“不成。”话说一半两头堵,薛万里忍不住怒道:“怎么不成?”小方子懒洋洋道:“你能有甚么正经事,还不是去打架?哼,我也要去。”薛万里一怔:“你也去?你去做甚?”小方子哈哈一笑,正襟危坐:“老薛打架,本大侠自当帮忙!”薛万里苦笑道:“就怕方大侠越帮越忙!你知道和谁打么?”小方子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那个蛇剑,厉什么的。”薛万里面sè惊异:“好记xìng,历害!”小方子得意道:“猜对了罢!哈,就知道!”

    薛万里连连摇头:“知道也不许去,你去了只会添乱,嘿,老薛必输无疑!”小方子怒气上涌:“看不起人么?甚么添乱!哼,没瞧见本寨主打得那官爷满地找牙?”薛万里默然半晌,叹道:“黑风二虎闹范府,好玩么?”小方子闻言登时喜形于sè:“好玩儿!”薛万里正sè道:“这一回,不好玩!生死攸关的事情,你必得听我的。”小方子悻悻道:“说半天,还不是不让我去?哼,我偏要去!”薛万里不再与他争辩,淡淡道:“若我回来也就罢了,万一我不回来,城西南有座山,名叫上清山,你自去那里落脚。”

    小方子看他一眼,皱眉道:“甚么意思?”薛万里微笑道:“老薛若不回来,就是死掉了,总要给你留条活路。”小方子大吃一惊,跳起来大叫:“别乱说!你武功这么高,哪会一下子,呸呸呸,你个乌鸦嘴!”薛万里笑道:“莫怕,我是说万一,嘿!想要老薛的命,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那是!薛大侠神威无敌,百战百胜!”这老薛人虽然不着调,论本事自己倒是大大的放心,这回也必定大获全胜!小方子连连呼喝为他鼓劲儿,一时胡吹乱捧,溢美之辞扔过去无数,饭时一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莫道少年脾xìng多变,正所谓关心则乱,一大一小平rì吵吵闹闹,却感情rì笃。一个孤身闯荡四海,一个孤儿无根浮萍,一双凄苦埋心底,同病相怜两不知。二人甚投脾气,便吵闹也是乐呵,只是为了那,茫茫尘世间,冷冷清清中的一丝暖意。薛万里年近不惑,任江湖风波险恶,也自有立身之能。小方子舞勺之年,往rì苦中作乐,尚难了世事坎坷,更无几分存身之术。

    当得好好的叫花头,遇上了这虬须大汉本是意外,惹了祸事随他出来也是无奈。但连rì见他本领高,手段妙,每每呵护自己,更常常容让自己,自己年纪虽小,又不痴不傻,怎会看不出来?不说罢了,谢意放心里,老薛,好人啊!小方子口上吹捧,心下却着实感慨,转眼间又怪自己老是欺负他了。小小少年,尚不晓得不知不觉间,已将这大汉当作惟一依靠,正如参天树下柔柔草,老鸡翼下弱弱雏,天不会塌,地不会陷,只胜不败万中无一!

    少时薛好汉已化身当朝无矛张翼德,在世有髯赵子龙——既有翅能飞,又得云化龙,免不了飘飘然,霸气生!薛万里摸着胡子笑道:“说得好!嘿,给你这么一说,那蛇剑一条小蛇而已,无妨!”小方子俨然嘉许道:“对嘛,这才象个威风样子。”薛万里哈哈大笑:“此番事了,老薛带你一闯天下,保你小子威风个够!”小方子喜道:“是么?你可不许骗人!”薛万里抚掌大笑:“大丈夫一言既出——”

    “我知道,四马难追!”小方子得意续上,遥想来rì无所顾忌,大是神气许多威风,不由心荡神驰,连连傻笑。

    东方初吐白,不见旭rì升。

    窗外风儿轻轻呼啸,几声雀鸣随风送至,小方子望着窗外忽然又有些紧张,压低声音道:“老薛,那一条小蛇,快来了罢?”;

四十二 那一条小蛇

    “时辰尚早,莫急。”

    薛万里微微一笑,又道:“方才是你小子打岔,此时再交待几句,你可知上清山是什么所在?”小方子嘴一撇:“又来了,关我屁事?我才不管!”薛万里一脸神往:“那里是天下道门闻名之地,灵山灵峰,仙人仙宫,可神气了,好玩的紧!”小方子冷笑道:“少来糊弄人了,哪有甚么神仙?道门?哼!想让老子当个杂毛儿么?”

    “没教养!你小子记住了,上清沐真人,若你到他那里,可报我名号,就说——老杂毛,薛无类拜托——记住了?”薛万皱眉说道。小方子登时咯咯大笑,捧腹喘道:“老杂毛儿,哈哈,木头人!薛无泪?哈哈哈,没眼泪,笑死人了!”笑喘间愈想愈有趣,笑得直打跌,片刻眼泪也乐出来了。

    “甚么也不懂!”薛万里怒斥一句,仰天叹道:“当年我以有教损他,他便以无类讥我,正是有教无类,天生地对!嘿,却不知老杂毛近年可好……”

    “天生一对,傻子!哈哈,妙极,妙极!”小方子跳脚暴笑,忽又歪倒在床上笑着打滚儿。薛万里怒气上涌:“少罗嗦,记住了么!”小方子深呼一口气,正sè道:“记住了。”旋即扑哧一声吐气开怀,狂笑不已。说了也是白说,薛无类一时心馁气沮,这小子不知轻重,完全不懂得别人用心良苦,每每说正经事,都给他搞得不了了之……

    小方子乐得肚子也抽筋儿了,直挺挺躺床上鼓着眼睛呼呼喘大气,形如涸辙之鲋。薛万里见状怒意又起,斥道:“甚么样子!一点规矩也没有!”小方子哼哼道:“甚么鸟规矩?老子石头里蹦出来的,玉皇大帝也管不着!”

    话虽粗鄙,意含辛酸,一个战乱遗孤,却也难以苛责。规矩?谁又给他说过?半晌,薛万里默然片刻,又道:“小子,你娘没了,你爹爹在哪?”小方子一跃而起,挥拳骂道:“放屁!你娘才没了!”薛万里长叹一声,闭目道:“我娘早就没了,便双亲亡故之时,薛某也未于榻前服侍一rì!可悲,可恨!不孝之人,便苟活于世,又何异行尸走肉!”语声渐转低沉,旋即话音一落,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哭了?他也会哭么?”小方子怔住,一时手足无措。

    半晌,薛万里拭去泪水,讪讪笑道:“恁没出息,吓到你了罢?”小方子长出一口气,摇头道:“我可不是有意的。对了,我爹,我爹——”茫然出神好一会儿,颓然道:“我也不知道!”薛万里皱眉道:“你没见过他么?”小方子怔忡道:“似乎见过,呃,记不清了。”薛万里暗生叹息,一时无话。

    烛光微微瞑,天sè蒙蒙亮。

    街道上小贩吆喝声此起彼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小方子急冲冲奔出房门,半晌,提着裤带一脸轻松回来,抓起床上剩饭,狼吞虎咽几口,含糊道:“老薛,你也吃,吃饱了打架有力气!”薛万里微微一笑:“你吃你的,莫管我。”小方子咽下一口,忧虑道:“你不吃不睡去和人家打,不是找死么?”薛万里失笑道:“你小子不懂,人若吃饱睡足,固然jīng力充沛,气血却会懈怠!嘿,旁人也就罢了,这条小蛇本领和我半斤八两,疏忽不得!”小方子皱眉道:“是么?嗯,那条小蛇快来了罢?”薛万里缓缓起身,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清凉,徐徐吐出:“云yīn霭沉,rì间恐有雨雪。”

    小方子气道:“问你正经事,说什么鬼天气?”薛万里嘿嘿一乐:“你小子又不懂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非小事耳,当慎行之。”小方子挠了挠头:“甚么意思?”薛万里摇头道:“一时也和你说不明白,此乃孙子兵法所言,诸事亦可为鉴。”

    “孙子?哈,孙子!”小方子嘻嘻哈哈,浑不上心。薛万里临窗远眺,自顾道:“晨钟起时,蛇剑方至,尚有半个时辰。”小方子抹了抹嘴巴,凑过去看风景。天sè果然灰蒙蒙一片,不见红rì,东北上空铅云如淡墨,悄然垂于穹际。远方坎烟起处处,早起路人行匆匆。清晨空气cháo湿微凉,涌入肺腑胸怀舒畅。

    “没甚么好瞧的,那家伙怎么还不来?”小方子四处望了望,嘟囔一句走开。在床头抓耳挠腮坐了一会儿,又连连唉声叹气。气氛不大妙,大敌迟迟等不到,小将先自乱阵脚。薛万里叹一口气,回身坐下:“再说会儿话罢。”小方子全无兴致,懒洋洋道:“说什么?”薛万里沉吟道:“小方子……”

    小方子看他一眼,不耐道:“有话就说!”薛万里点了点头:“方大侠有姓无名,来rì又如何扬名四海?大大的不妙!嘿,现下无事,便给你起个名字罢。”小方子眉头一皱:“是么?我这名字不是挺好么?”薛万里摇头道:“不好,又是小又是子的,处处矮人一头,一点儿也不威风!”小方子怔了怔,重重一拍床沿:“不错!老薛,你可得给我弄个威风名堂!”薛万里俨然道:“那是自然,呃,方英雄——如何?”小方子心头一喜,呵呵傻笑数声,扭捏道:“这,这也太直白了罢?”薛万里笑道:“不好么?那么,方神威——怎样?”小方子jīng神大振,举起拳头猛挥几下,忽又疑虑道:“这个,是不是有点儿俗了?”

    薛万里抱头苦思半晌,展颜叫道:“有了!你既仰慕三国赵子龙,便叫作‘方子龙’——这总成了罢?”小方子喜不自禁,口中连念了十数遍,又犹疑道:“似乎不大顺口儿……”薛万里本是存心戏弄,见这小子挺当回事儿,不觉又上了心,凝神思索。小方子给他逗起了兴,急切间眼巴巴盯着老薛,又忍不住连声催促。

    莫看只是取个名字,却是关乎一生的大事,一时间哪里想得周全?薛万里想得脑袋也大了,仍是没个主意。小方子已经不耐烦了,上蹿下跳大发牢sāo。

    “成了!可算是想出来了,方诸侯——万众之上,一方诸侯,妙不妙?”薛万里终于开口,面露得sè。小方子蓦然一惊,怔忡片刻,点头欢喜道:“这个好!威风又霸气,啧啧,老薛你可真有本事,怎生想出来的?”薛万里低头不语,面sè古怪神秘,忽又猛地捧腹大笑,摇头晃脑……

    “这老薛,又搞什么?”小方子又惊又疑又心急,冲上去揪住衣领,大喝道:“快说!说不说?”

    “说,说,你先放开!”薛万里笑喘着挣开身,清了清嗓子,正sè道:“我是这般想出来的——方大侠能吃能睡像头猪,顽皮胡闹似个猴,因此得名,嘿,果然名副其实!”说罢扑哧一声忍不住又乐。

    小方子怔了怔,慢慢垂下头,转过身低声泣道:“知道你看不起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没用的人!”说完拎了衣袖,默默低下头擦拭眼角。薛万里见状一惊,望着他瘦小起伏的肩膀,登时怜意大起,心里不由暗悔失言,忙探过身去连连宽慰道:“老薛可没那意思,逗你小子……”

    “薛老鬼,你中计了!”小方子怪叫一声,闪电般转身探爪,扑上去扭了便打。薛万里猝不及防,登时给他扑倒在床上,慌乱间连连招架。霎时二人滚作一团,手脚翻飞,大声呼喝狂厮乱杀!方诸侯攻其不备,初时占了上风,怎奈薛老鬼实力雄厚,挨了几拳浑若无事,再奋力拼了几合,已是力不从心,双手反剪给他摁在底下,呼呼直喘粗气……

    “哈哈,服不服?”薛万里得意大笑。

    “服了,服你个鬼!”小方子挣扎了数下,吡牙咧嘴。薛万里无奈叹息,腾起一手,二指猛地探向腋下——

    “哎哟,哈哈,哈哈,别……哈哈哈!”小方子酸痒难耐,只觉从腋窝痒直到心里,偏偏身子动不得,酷刑折磨之下,一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哼,服了没?”薛万里傲然收指。

    “服,服了,服了……”小方子大口喘道。

    俘虏悻悻被释,心里掂量了几番,终于挂出免战牌。胜方悠然自得,料他也不敢报仇,自行收拾残局。二人闹了一回,偃旗息鼓,起名之事自然也揭过不提。

    打是打,闹归闹,心中却是欢喜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苦中作乐罢了。二人对坐,小方子心有不甘,连作鬼脸。薛万里看他一眼,蓦地长叹道:“我那孩儿若在世上,怕也有你这般年纪了!”小方子瞪大眼睛,惊奇道:“咦?你也有小孩儿么?”薛万里长吁一口气:“老薛一把年纪,自是有过,现下这有是没有,嘿,和你一般,我也不知道!”小方子闻言目瞪口呆,薛万里语罢眼眶泛红,二人一时无话可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一个遭劫未死,为人子不知其父,一个劫后余生,为人父不得其子。悲乎?叹乎?以住天各一方,各有不幸之处,如今同处一室,却是一处不幸!此时无声胜有声。小方子呆呆看向眼前大汉,心说这会儿要是爹爹坐在眼前,不知道是怎生模样?定会一样地呵护照顾自己,不知会不会和他一样,随自己嘻笑玩耍?薛万里怔怔望向面前少年,暗道此时若是我孩儿坐在这里,不晓得是何等相貌?是否也和他一般顽皮胡闹?自己必定会悉心照料!

    二人对视,四目交投,霎时心意相通!一个心cháo平地起,他,莫不是刚好是我爹?一个心念凭空生,他,难不成正巧是我儿!一大一小深情对望,激动间起身急急执手,便yù父子相认!

    指尖轻轻一触,二人同时回过神儿来,老脸小脸各自一红,齐齐扭过头去。一个啐了一口,心说想爹爹想傻了么?他有个爹样儿么!胡乱认老子,丢死人了!一个重重一哼,心道想儿子都想疯了,自家孩儿似他这般惫懒模样,自个儿怕不早给气死了!好险,好险,好一场误会,若非及时收手,虽不致铸成大错,也免不了颜面扫地有损名誉。二人各道一句侥幸,抹把冷汗讪讪坐下。

    没滋没味儿又坐了会儿,小方子心浮气燥,张口叫道:“老薛,那一条小蛇怎还……”薛万里断喝道:“噤声!”小方子吓了一跳,见他肃然端坐,再瞅四处也无异样,不由心里奇怪,皱着眉头暗自嘀咕。

    远方晨钟悠扬,声声绕于耳畔。天sè又亮了些,yīn云依旧黯淡。

    薛万里微微一笑:“他来了。”;

四十三 十里亭

    小方子心里一紧,屏住呼息四下看看,茫然道:“哪儿了?”薛万里望向窗外,面带微笑轻声道:“上面。”小方子吓得跳起来,猛一仰头——

    横梁悬顶,木sè斑驳,空荡荡并无一人——

    老薛又骗人?看样子倒不是,莫不是在,房顶上!转念间心里一动,赶忙跑到窗前,探头探脑查勘敌踪——

    屋檐上忽地垂下一物,黑黝黝当头罩下!小方子猛吃一惊,骇然间不及躲避,那物事已停在眼前!刹那间四目交错,呼吸相对——

    人头!黑发倒泻,眼下生眉,鼻孔向上,下巴插天!

    “鬼!”小方子失声惊叫,身子猛一哆嗦,扭头便逃!惊慌间后背忽然一紧,霎时身子腾空而起,一时只觉天旋地转,魂儿也飞出窍!

    “贵客到访,莫失礼数。”

    小方子怔怔坐在床边,听老薛说话,定了定神儿,缩在后面又看过去——

    人,黑衣人,身形笔直,拢臂于胸,大蝙蝠一般静静倒悬窗前,双目冷冷直视过来。

    吓死人了!还好刚刚方便了下,不然尿也给他吓出来了!小方子捶胸喘了几口,又耐不住好奇,连连打量那人。长发不束,黑衣合体,身无赘肉,鼻直唇薄,颊若刀削,怎么看怎么别扭,小方子不知不觉头歪眼斜,几yù大头朝下看个仔细。那人面如千年铁石,无一丝表情,目似万载寒冰,无一丝暖意。

    蓦地身子一荡,倒卷而上隐没不见。

    “城西十里亭。”

    余声犹在耳畔,窗前空空如也。来时未闻,去也无声。小方子眨眨眼睛,一时心里有些迷糊。

    “在这里等我。”

    薛万里一跃而起,飞身掠出。

    窗畔衣袂闪动,人已无影无踪。转眼又成孤家寡人一个,在这里等?

    小方子愣了半晌,大叫一声向外奔去!

    出了门又匆匆跑回来,事分轻重缓急,桌上大把金银还没收,给人偷去可不妙!

    十里亭。

    十里亭,寻常亭,有城便有十里亭。十里情,百般情,千言万语难了情。本是遮风挡雨,纳凉御寒的小小落脚地,却rìrì迎来送往,见证了无数生离死别,又望见了多少团圆欢聚。俱往矣,往事如烟,人去亭在,惟留下一抹莫名的,沧桑。

    石亭四柱六角,静静独屹,黑衣孑然一身,默默孤立。周边尽是一片片苍灰的野草,远端乌树枯枝影影绰绰。天际云重重,孤雁声寂寥,大地苍茫茫,寒虫话凄凉。谁涂得天地一sè?好一幅淡墨风景!

    画中人,人入画。

    一袭锦袍徐徐行来,立定,微笑道:“厉兄,别来无恙?”黑衣微微颔首,面无表情,注目不语。锦袍挠了挠头,嘿嘿一乐,亦是无言。

    二人默然对视。

    锦袍蓦然大笑,声如洪钟:“剑柔人厉,无不可杀!哈,厉无杀,几天不见,怎变得婆婆妈妈?”厉无杀漠然开口:“薛万里,你急着去投胎么?”薛万里笑道:“不错,早死早托生,嘿!只是黄泉路上太冷清,薛某敢邀厉兄一行。”厉无杀冷冷道:“承薛兄美意,无杀责无旁贷,这便送你一程。”

    薛万里神采奕奕,摩拳擦掌道:“妙极!妙极!厉兄,亮剑罢。”厉无杀垂手而立,默然不语。往常一见面就大打出手,多痛快的人!怎单只这回磨磨蹭蹭,转xìng子了么?薛万里怔了怔,皱眉道:“厉兄,可是伤势未愈?”厉无杀略一摇头,喟然叹道:“薛兄莫急,此番不同以往,今rì你我之间,必死一人。”薛万里微微一凛:“何出此言?”厉无杀闭目仰天:“无他,心有所感而已。”

    神乎其神,却未必是虚妄之言,昨rì自身亦有感应,此时便已印证。默然半晌,薛万里沉声道:“那又如何?”厉无杀望天喃喃道:“生有何欢,死亦无惧,只是少了,一个朋友。”薛万里又是一怔,望了过去。厉无杀回望,眼神含而不露。

    “薛某俗人一个,何劳厉兄挂怀?”薛万里轻声叹息。厉无杀展颜一笑,泠峻面上寒意消融,冰河初开。薛万里摇头笑道:“厉兄,头一回看见你笑,倒也不甚难看……”厉无杀面sè一肃,旋即起势凝神,右掌抚于腰际——

    薛万里气作鲸吸,虚步猱身,微吐一线:

    “来罢!”

    “嘶”一声轻响,一道细细墨影电般乍起,绕颈而来。薛万里双足不动,微一仰身,乌光掠至喉前,一顿复一散,尖颤如蛇信直刺咽喉!薛万里左足轻旋,身形右倾,乌光掠过颈畔,一凝又一震,化作半弧匹练般席卷而回。薛万里右足一点斜斜跃起,乌光紧随而至,复直如弦,直取右肩。薛万里边闪边退,一招不发,轻声嘶啸中一道墨光闪闪烁烁,乌影屈折如蛇,附骨之蛆般紧追不舍!

    上来就落下风,只守不攻,险象环生!薛万里面sè凝重,目视寒光连连辗转腾挪,丝毫不敢疏忽。非是相让,前番数战亦如是,实不能矣,只因己方赤手空拳,对方人是蛇剑,剑是——厉无杀面sè从容,闲庭信步般指指点点,挥洒自如。五指间已多出一物,百炼jīng钢绕指柔——

    软剑。

    乌柄墨身,通体漆黑,剑长二尺,不及指宽,柔如绢,绷如弦,好一柄奇门兵刃!此剑柔中带刚,力道不易运用,最是难练,然艺成则威力奇大防不胜防,江湖得名,独此一号——

    “蛇剑”。

    薛万里屏息趋避,身形忙而不乱。往rì苦头吃得多了,自有应对之法。不可贸然进击,拳打剑绞臂,脚踢剑绕膝,攻其未果反受其荼——且战且退,剑再奇巧,招术也是人使的,寻他破绽便是!

    剑身势如灵蛇,剑尖忽左忽右肉眼难辨,内力贯处,忽又笔直而立,虚虚实实变幻莫测。厉无杀单臂连振,剑如书狂草,作笔走龙蛇,一时剑风丝丝破空轻啸,刺抹勾削点挑绕,式式不复发,招招不离身。薛万里只提一口丹田气,飞纵间置于胸腔久久不散……

    又过片刻,身形愈加从容,待到一剑当胸刺至,身形陡然收拢,一式“壶公缩地”堪堪避过!剑尖掠过头顶半尺,剑身蓦地屈如半月,反刺风池。薛万里微微一喜,当即不作理会,吐气扬声,猱身一式“推窗望月”,双掌直取中路。

    掌至,剑在敌后,掌在人前,同向而来,剑未果,掌落,剑已空。

    厉无杀退!

    薛万里如影随形,近身追击,双掌不离胸腹。厉无杀不及出剑,足尖轻点,连连飞身倒退。形势瞬间逆转,二人一进一退,迅疾如风,兔起鹘落。一线之隔,胜负只在一线间!始终隔了一线,生死之间何异千山万水……

    盏茶时分薛万里一口真气已尽,蓦地身形一缓。

    厉无杀出剑!

    剑至,剑在人前,掌在剑后,逆向而来,掌未果,剑落,掌已空。

    薛万里退。

    身随剑进,腕间轻点,细窄剑身嗡嗡颤鸣,点点乌光复取前胸。薛万里从容不迫,后撤间左闪右躲,每每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来剑,蓄势择机。软剑屈折如意,招式灵动,对方左支右绌,守上片刻,又是一掌平平击出,毫无花巧,却攻在剑势难落之处,厉无杀撤一步,又给他抢进中路,变招不及只得再退……

    双掌抢攻,掌风隐隐,厉无杀飞退!撑过片刻,待掌势稍缓,复出一剑——

    如是再三,一剑二掌你来我往,二人战况胶着,一波三折。谁也奈何不了谁,本就伯仲之间,胜负难分。

    激战!鏖战!

    翻翻滚滚斗了约莫半个时辰,薛万里空手搏利器,气贯神凝,身形连动间额上已是微微见汗。厉无杀始终攻多守少,单臂挥洒自如,气息平缓,浑若无事。

    又战数息,剑势蓦然一收。

    薛万里抚掌笑道:“厉兄占了上风,怎不乘胜追击?”厉无杀摇头道:“无杀这套‘惊蛇’剑法,已奈何不了薛兄,再战亦是枉然。”默立半晌,薛万里肃然道:“厉兄手段远远不止于此,薛某敢再领教。”厉无杀轻抖软剑,低吟道:“彼此彼此,薛兄亦不过小试牛刀,今rì你我生死之战,此时方才开始。”薛万里微微一叹,横身立掌:“来罢。”厉无杀倒挽剑柄,淡淡道:“无杀兵刃上已占了便宜,此番薛兄先请。”薛万里笑道:“无妨,厉兄,出剑罢。”

    厉无杀不动。

    薛万里不前。

    二人互视片刻,厉无杀振剑轻啸一声,正sè道:“薛兄留神,‘千蛇’一出,无杀亦难掌控,少时势必见血。”薛万里微笑不语,旋即深吸一口气贯于丹田,复功行周身,凝神以待——

    一阵冷风轻飘飘拂过,丝丝寒气中略带湿意。一袭黑发随风轻扬,墨sè剑身已是蛇颈般怒起绷作笔直一线,乌茫蓄如蛇信,跃跃yù试!

    “且慢。”

    薛万里忽然收势,侧目向南方眺去。厉无杀身形一丝不乱,持剑缓缓道:“无须理会。”薛万里望了片刻,旋身立掌:“来罢!”厉无杀蓦然收剑,仰天阖目:“薛兄,你心已乱,不战自败。”薛万里怔了怔,随即苦笑道:“厉兄稍等,我去看看。”厉无杀轻声道:“薛兄不必烦扰,且作小憩。”说罢微弯小指,抬臂嘬唇——

    “咻——”

    一声哨鸣清而悠长,和风远远送出。

    哨声落处,一名高瘦青衣人飞奔而来,恭立于前。厉无杀低声吩咐一句,青衣人躬身一礼,转身匆匆而去。;

四十四 死路

    道。

    道高一尺,大道三千,道可道非常道,黑道白道无间道,谈玄说妙不可言,故弄玄虚有其表。

    此道非彼道,单表行走道。人有人道,兽有兽道,狼奔豕突自有道,蛇行鼠跳亦有道,天上徙鸟迁有道,海里游鱼洄有道。形单影只也好,成群结队好罢,自有所往,行可行,进则近。然旅途多舛,每生波折,风霜雨雪道崎岖,豺狼虎豹阻我道,难!若说天公不美,兽类无知,那也无可奈何,单有一种人,横行霸道,教你有路走不得,有事办不得,有家返不得,又如何是好?难上加难!殊为可恶,岂有此理!

    看今rì——

    大道朝天,一堵两边。十余汉子青衣冷脸,拦路一字排开——此路不通!管他苦口婆心说破喉咙,也是不理,任你面红耳赤叫苦连天,还是不应。讲道理不听,动手又不敢,若想过去,难于登天!此情此景,不由得人怒火中烧——路是你家的么?岂不知众怒难犯?光天化rì之下,还有没有王法?过路众人上前争辩一番无果,只得驻足观望议论纷纷。此情此景,怎不教人疑窦众生!

    前方有何事?前方是何人?事出反常,必有妖孽,自家虽无降妖除魔之能,但若过去看上一看,亦可一解困惑聊以开怀,来rì多个谈资人前显摆,岂不更妙?众人又是恼怒又是好奇,一时群情汹涌议论纷纷,几人翘首远望,却又一无所得。一个小个儿混迹其中,连连大呼小叫,喊得格外响亮……

    循声找去,原是个华服少年,面sè激动,指手划脚!此人即瘦且弱,腰后拖一柄刀,挺个老大肚子,身形奇特,有肚儿有尾,正自一跳一跳聒噪大叫,蛤蟆一般。众人也不在意,转过眼去说的说想的想望的望,空皱眉干瞪眼,仍是茫无头绪。浑不知真相便在眼前——

    以貌取人要不得,实是有眼不识泰山,莫看此人不起眼,却是个晓得内幕的:“前头在打架,老薛斗小蛇,挺简单个事儿,一个个瞎琢磨个鬼?”小方子心中冷笑,只听得众人七嘴八舌,一会儿功夫果然妖魔鬼怪狐狸jīng也蹦出来了,不由大摇其头,也懒得说破,大声嚷嚷半晌,又在那里长吁短叹!知道也没用,劳心费力寻来又有甚么用?没法子,过不去——

    看那些一身儿青个个凶神恶煞一般,硬闯可是找死了!这可怎生是好?打个架搞这么大阵仗,又有甚么稀罕?只是不知,老薛现下怎样了?

    小方子长叹一声,心中担忧,愈加焦急。

    少时路人越聚越多,前行不得,回头不甘,一时间众人交头结耳,空自跺脚干着急。好好一条大道,真个过不去么?常言道人多胆气壮,此言非虚——猛听得一声大吼,一粗壮之士越众而出,低头直直闯了过去!

    又是一声大吼,壮士四脚朝天,口吐白沫!

    众人齐声惊呼,心下惴惴,连连暗道侥幸。好端端一条大道,就真个过不去了么?古语云人多主意多,此话不假。过了片刻,忽有二人悄然遁出,腿脚麻利轻快,一路披荆斩棘,闷头直取一字长蛇阵之侧翼!好见识!避其锋芒,兵行奇道!那端荒草丛生,看似无路,实则不然……

    眼睁睁看着就要突破封锁,近首一青衣汉追身赶至!砰砰两记闷响,二奇兵踉跄倒地,双头埋草间,死活两不知。

    管你来路去路,有路无路,生路死路,此路不通!通也不通!通通不通!众人目瞪口呆,心中惊悸。立了半晌,又连连摇头,心下叹息:“既遇路霸,绕着走罢!免不了兜个大圈子,总好过从这里白耽误功夫儿,走了!莫名其妙,无可奈何,这叫什么事儿!”各自腹诽几句,三三两两返身离去。

    又过片刻,几名伤员挣扎起身,肚里大骂数句,互相搀扶结伴黯然离去。不知情的都走了,只余了一个知情不报的。小方子愕然四顾,见大伙儿都走了,一时更没了主意。抓耳挠腮踌躇半晌,鼓足勇气上前,捡了个矮胖的,陪笑道:“这位大哥长得真体面,一看就是个好人!让我过去,成不?”好人登时面孔一板,鼻孔朝天。小方子叹口气,转眼又挑了个瘦高的,巴结道:“这位一看就是个高人,瞧这大长腿,啧啧,快赶上旗杆子了!杵在这儿多累得慌,要不我替您站会?”

    高人闻言一仰头,只见下巴不见脸。小方子叹口大气,负手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灵机一动,跑到队尾那人前,挨过去神秘兮兮道:“大哥,我这儿有银子,你看!”说罢探手入怀,摸索了半天,捏出一块指甲盖儿大小的碎银塞过去,挤眉弄眼道:“大哥,行个方便,这个,归你了!”

    套套近乎儿,说几句软话也就罢了,竟敢公然行贿!这还了得?且不说这一点小钱看不上,这般明目张胆送钱,岂不是置大哥于不仁?在场许多兄弟,单送一人,还不是陷大哥于不义?恁地没眼力!眼看那大哥怒目而视挥拳yù打,小方子猛吃一惊,连忙跳开。皱着眉头苦思片刻,一咬牙,右手向腰间摸去!

    “一个个眼高于顶,全都瞧不起人!不动真格的是不行了,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铮”一声钢刀出鞘,小方子挺胸腆肚作威严状,横眉冷对众拦路虎!忽嘿地吐气扬声,挥刀刷刷虚砍两记,又面露凶狠,舞刀忽忽抡了几圈,旋即左蹿右跳东劈西砍!一众青衣汉面sè古怪,眼睛发直——

    腿弯肚大人小,这般蹦来蹦去,若再有面锣鼓哐哐一敲,似极了耍猴儿的……正好立着无聊得紧,这乐子可是不瞧白不瞧!一时个个肚里暗笑,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只怕扰了这小孩儿兴致。

    小方子也不敢真动真格的,硬着头皮自行耍了一会儿,也是甚觉无趣,虎着脸一收神刀,弯腰呼呼喘气。这可咋办?总不成飞过去罢?又没长翅膀,哼,要不是老薛在前头,谁罕过去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眼瞅办法使尽也枉然,小方子又气又急,心里很是焦躁。抬眼从人缝中望向前方,猛地深吸一口气,扯嗓子大喊一声:

    “老薛——”

    少年嗓音清脆尖利,城郊野外空旷幽静,喊声未落,音浪已远远送了出去。众青衣汉面sè一紧,齐齐沉喝道:“噤声!”

    “哈,这法子管用!敢瞧不起人?知道厉害了罢!”小方子不惊反喜,佯装害怕退了几步,暗中运足气,蓦地开口狂吼:“蛇——剑——”叫声冲天而起,诸人脸上变sè,二人登时腾身跃起,张牙舞爪而来!小方子早有准备,见势不妙掉头便跑,口里兀自胡喊乱叫:“老薛,老薛救命啊!乖乖不得了,长虫咬人拉!”

    杀鸡何用牛刀,转眼手到擒来。闹事者垂头耷肩,如斗败的小公鸡一般给押了回来,接受处置。

    “小龟孙,还敢不敢乱叫了?”背后一人怒喝道。

    “不敢了,老祖宗饶命!”小方子低眉顺眼道。那人满意点了点头,便yù松开手。前面一人笑道:“兄弟,这小鬼jiān滑得紧,这下可连你骂了。”那人闻言一怔,旋即大怒,砰地就是一脚!冷不防屁股开花,小方子吃痛间大为恼怒,张嘴便骂——

    话没出口,嘴巴又给巴掌捂上了。远端一人冷冷道:“这小子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留着也是个祸害,我看不如,哼!”说着竖起一掌,轻轻挥下。众人仔细打量几眼,皆深以为然,点头称是。

    “这说话的,不是方才那大哥么?给钱不要,打算要命?你好毒!”小方子见状又惊又怒,只是苦于受制于人,又作声不得,只得连连撇眼斜瞪过去,无声抗议。

    “不成,看方才情形,这小鬼定是和那人有几分渊源,此事须从长计议,由堂主定夺才好。”此言一出,众人猛然惊觉,齐齐点头。

    “说话这个矮胖体面,不正是刚才那个,果然是个好人!”小方子心里一松,又不由暗中得意起来:“还是自个儿有眼力,看人多准!看那会儿挑了几个,都是说话有份量的!哈,接下来轮到那高人说了!”果不其然!只见两条大长腿一动,交错上前,一道高深莫测的声音自上方幽幽传来:“这事儿好办,折个中,将他打晕就是了。”众人齐声称妙,小方子险些气晕过去!

    “还有这般折中的?自个儿长得旗杆子一般,穿衣费布,走路扛风,便天塌下来也是头一个砸死的,自己怎不从中间折一下?当真站着说话不腰疼,混账东西!”小方子愤愤不平,肚里连连大骂,只是有理讲不出,便说了也没人听他的。妙计一出,众青衣全票通过,高人亲自cāo刀,高举高打,准备来个一捶定音!

    “咻——”

    哨声至,细而不弱,柔而不散,绕于耳畔清晰可闻。众人屏息侧耳,高人眉头一皱,收手转身,迈开大步飞奔而去——

    两条大长腿果真不是白给的,只三五息,高人匆匆而回,目注小方子道:“上头有令,放此人过去。”小方子闻言怔住,忽觉前后同时一松,不由大喜过望,手舞足蹈叫骂个不休!众人也不理他,复作一排默然静立。

    “老薛,我来帮你拉!”小方子大叫一声,奋力穿过人墙,兴冲冲赶赴前方战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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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