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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十五 大师姐!

    牡丹进了桃花庵,当先就和七个长头发的长头发尼姑干了一架!

    没办法啊,这不能怪牡丹,仇视啊,敌意啊,羡慕嫉妒恨啊,总起来说就是欺生,眼红了!谁教牡丹生得艳压群芳,宇宙仅有地球无双呢?她们这是要给牡丹一个下马威,欺负牡丹羞辱牡丹打击牡丹,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以弥补心头上的创伤以化解内心深处的强烈失落感,这些牡丹心里都明白——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牡丹咬牙切齿挥舞着刀,给七个人围困在墙角,就像是一只笼中的困兽:“都给我滚!滚开!”可说实力不济,自是无可奈何,刚刚牡丹神侠已和自称七师姐的月婵打过,惨败!当然对手武功再高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牡丹是有一颗坚强无比永不服输的心,可她们耻笑挖苦何其yīn损刻薄啊,牡丹姑娘都要气疯了!

    “花中之王?侠中之凰?嘻嘻,笑死个人!”这是七师姐月婵说的。

    “你也练过武功?你这也叫刀法?莫非是,疯魔刀法?”这是六师姐了凡说的。

    “小师妹,打输了就要认,这不丢人。”五师姐还思,二十五六,又黑又瘦。

    “是不丢人,也不嫌丑,三脚猫的把式也敢拿出来耍!”四师姐深香,又白又胖。

    “小师妹,你就听三师姐一句——”三师姐幽谷,三十七八,貌如空谷幽兰。

    “小师妹啊,小师妹,哎——”二师姐独翠,年过四旬,痛心疾首状。

    “叫!大师姐!”大师姐苦竹,年近五旬,形如老竹,苦大仇深样。

    叫的是牡丹,从大到小,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四师姐五师姐六师姐七师姐,要她一一叫过!当是毕恭毕敬,规规矩矩,低眉顺眼老实听话!那是开玩笑了,牡丹才是大师姐,二师妹三师妹四师妹五师妹六师妹小师妹,牡丹一一叫过!那是一脸不屑,嗤鼻摇头,在场有一个算一个,一个也不放在眼里!

    牡丹就是喜欢称王称霸,无论走到哪里自家都要当老大,这一点和方老大格外相像!就连脸上冷笑的表情也是,极为神似!

    也是一般看上去,尤其恼人气人,招人憎恨!

    “呸!不要脸!”

    “小师妹啊,要守规矩,我劝你还是——”

    “你算好几?自家好好想想,想想清楚再说!嘁,不知天高地厚!”

    “这是谁家的姑娘?瞅瞅瞅瞅,一点儿家教也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

    “姓牛!她姓牛!哈哈,牛牡丹!”

    “牛牡丹,我告诉你,不管你从哪里来,进了这桃花庵么——”

    “卑鄙!无耻!下流!贱人!泼妇!老娼!禽兽!”

    要说骂架牡丹可是不怕,那是以一敌万还有富余,真个说起来便无禅的大哥方殷方道士也不是她的对手。当下一手叉腰以刀指点,在场七人各得一号,仍以小师妹月婵最冤:“你才禽兽!你禽兽不如!”牡丹姑娘仰天打个哈哈,骄傲地挺起胸膛:“哈!小丫头片子,毛儿都没有长齐,也敢来和老娘叫阵!”

    月婵一时大为恼怒,但见她挺得高高的胸脯,一时又觉心下气馁:“你!好一个疯婆娘!”说话将脸沉下,负手缓缓上前:“你且得意,看我不扒掉你的皮!”牡丹大惊,却是退无可退,只得举起了刀狂砍乱劈:“有话好说!你别过来!”终是技不如人,实则这话也是馁了三分,方才便是给她一掌劈中手腕钢刀落地——

    “当啷!”

    又是一声响,牡丹木立当场,朱雀神刀再一次掉到地上:“老娼!”

    自是大师姐,苦竹出手了。这苦竹愁眉苦脸一副倒霉样,却与那南山禅宗的空悲老和尚有些相似:“动手!”只以一道指风,封住牡丹穴道,想不到这老娼武功也是恁高,恁地yīnyīn险歹毒!牡丹动不得,牡丹最怕这一手儿了,牡丹只得扯着嗓子大声尖叫:“啊————————————————————”

    “哧啦!”月婵也是毫不客气,当下扯落半边衣衫:“叫啊?叫啊?怎不叫了?”

    “六师姐。”牡丹见势不妙,只得乖乖就范:“我服哎呀呀!”

    “哧啦!”又是一声,牡丹只余亵衣亵裤,登时胳膊大腿齐露:“天!”

    “扒光她!扒光她!”“教她骂!教她狂!”

    “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四师姐五师姐六师姐七师姐,求求你们大发慈悲,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个,小师妹罢!”这就叫做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牡丹小师妹终于服软了:“我错了,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呜呜——”牡丹大哭,忽然无比想念无禅,还有定海,还有阿乌哥:“呜呜!呜呜!”

    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儿,牡丹已然心生去意。

    不过,还,不能走!

    哑巴亏,牡丹是从来不吃的!窝囊气,牡丹是从来不受的!

    “记住了!都给我记住了!”牡丹姑娘暗自发狠,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巾帼英雄么,女中豪杰,能屈能伸那是必须的。当下一干师姐大人物在上,小小师妹开始甜言蜜语,洗心革面种种,重新做人种种,好说歹说马屁拍了无数,七位师姐才算是大发慈悲,终于饶过了牡丹姑娘。也见她一颗光头泪流满面,衣衫不整花容失sè,一时间几人又有些可怜她了——

    毕竟同门,有点儿过了。

    当下解开穴道,教导一二,训斥再三,不提。

    这是一处四方大院,青墙灰瓦,八间大房,恰好还有一间归了牡丹。

    院前是庵,小小一祠,漆的是朱红颜sè,门楹一联——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是生前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祠里供的月老,一手挽红丝,杖上悬姻缘,鹤发是童颜,非雾又非烟。

    月老像下一老尼,长发乌黑坐盘膝,风霜不掩姿容秀丽,却似白衣观音了。

    身前放的,同样是一袭,月白缁衣。

    “牡丹,穿上罢。”守痴微笑,慈祥注目。

    “是,师,师父。”这里处处透着诡异,牡丹姑娘心惊肉跳!

    一座尼姑庵,建在月老山,比丘不落发,祠名带桃花。

    这也罢,带发修行也罢,供的月老也罢,但见四下空空如也,却无半点香火也无一本经书,这根本就不似是一间寺庙——

    最恐怖的是,那月老,竟似定海的模样!

    那鼻子,那脸,那眉毛,那眼,我地个天!越看越像!怎么看怎么像!

    牡丹目瞪口呆,完全被吓到了!

    “唤我一声师父,你便是我徒儿。”守痴的作风,亦如定海一般简单干脆:“即如此。”

    “是,师父。”牡丹穿上月白素衣,直比尼姑还像尼姑。

    这一声师父,牡丹是诚心诚意叫的,无论如何这守痴是个慈祥长者。

    当然也是,有求于她。

    “南山禅宗八十二绝技,为师只有四种武功,指、掌、刀、剑,想学哪一种?”

    “刀!相思刀法!”是相思神刀,牡丹本就有备而来!

    “相思刀法,相思刀法。”守痴笑了,尽是苦涩:“牡丹,你可要想好。”

    “是!”牡丹坚定点头,绝对没有二话!

    “时辰不早,且去安歇。”守痴又笑,会心一笑:“明晚,此时。”

    一盏青灯,夜sè深沉。

    开玩笑了,谁个小师妹?

    牡丹来了,就是大师姐!

三十六 怎能忘

    牛牡丹,法号牡丹,月老山桃花庵大师姐。

    牡丹并非有勇无谋,牡丹智勇双全,是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能力。

    变天,不过一夜之间。

    “大师姐!”深香、还思、了凡,一齐叫道。

    “大师姐。”幽谷看看独翠,又看看苦竹,无奈叫道。

    “大师姐?哎!大师姐。”独翠很不乐意,却也无法,独翠现在已经是三师姐了。

    只有月婵不叫,月婵年经还小,关于人情世故方面还比较嫩。

    月婵张着嘴巴愣在那里,事发突然,月婵脑子有点儿懵:“大师姐,这,怎?她?”

    大师姐苦竹板着个脸,怒目而视:“小师妹——”

    三师姐四师姐五师姐六师姐一般面sè不善,齐声喝道:“快叫!”

    牡丹大师姐趾高气扬,泰然自若:“动手。”

    语落处,一道指风横出,苦竹出手。此为“无sè无相指”,桃花庵四大绝技之一。月婵并非牡丹,月婵吃过苦头,月婵见势不妙飞身便闪:“大师姐手下留情,啊!”语未落,月婵中指。正是独翠幽谷一左一右各出一掌,以两道掌风迫得月婵无处闪躲。使的正是“森罗掌”,桃花庵四大绝技之一。

    “小师妹。”牡丹笑嘻嘻上前,比划着手里的刀:“你说我禽兽不如,我便教你看看,甚么叫做——”说话刀尖嗤地划过面颊,便在月婵惊恐的眼中:“啊——”月婵大声尖叫,月婵心胆俱裂,月婵几乎以为当场给她败了相也毁了容,两行眼泪刷地流下:“大师姐!牡丹大师姐!是我,是我月婵禽兽不如呜呜——”

    当然,只是吓唬一下,恩威并施的道理牡丹很懂。

    小师妹仍是小师妹,原来行七,现在行八,月婵是不认也得认。

    牡丹来了,牡丹就是大师姐:“有劳大师姐,大师姐英明!”

    苦竹也是大师姐,现下是有两个大师姐:“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这二人,昨晚,已经达成了共识。

    那就是:和平相处,友好互敬,共同管理手下一干师妹。

    当然,牡丹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水粉香jīng全部送出,金银珠宝一点没留。

    苦竹一一笑纳,并当场拍板儿!

    成!

    七个人里面,苦竹资历最老,苦竹武功最高,所以牡丹第一个要啃下的硬骨头就是她。这就叫做投其所好,又叫做擒贼先擒王,牡丹姑娘既有钱又有心眼嘴巴又甜,这种事情没有办不成的道理。这不是,一大早,牡丹小师妹成功变身牡丹大师姐,这叫手腕儿,不服不行!而在场三四五六七八师妹此时也都看出来了,老二的位置现下空着也是给苦竹大师姐留的,看她的模样也能看的出来——

    苦竹是杏眼桃腮,玉面朱唇,形如一株老竹开了花儿,美得冒泡儿。

    “美啊!那个漂亮!倾城绝世,国sè天香,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大师姐这一打扮,胜过**姑娘!”当下几人改头换面大拍马屁,赞苦竹大师姐者有之,夸牡丹大师姐者有之:“牛啊!真是够牛!不愧花中之王,自是侠中之凰,果然慷慨仁义,出手多么大方,这一颗光头也是又白又亮,格外有型!”

    “去去去!少来这一套!”苦竹冷哼一声,强抑喜意,一甩袖子回了房里。

    苦竹是回房间照镜子了,苦竹已经照了一整夜了。

    “走走走!咱也去瞧瞧!”独翠幽谷深香还思四人赶忙跟上,看是去讨教返老还童的秘诀,顺便跟着讨要一点胭脂水粉了。

    只余牡丹,了凡月婵。

    了凡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她的心眼儿最多:“牡丹大师姐,你看——”

    牡丹大师姐将头轻点,示意——

    了凡上前,给月婵解开穴道,略带责怪道:“月婵,你看你,还愣着干嘛?”

    月婵抽泣着,气鼓鼓道:“我不!”

    是的,当给牡丹大师姐赔罪,多谢大师姐手下留情,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以后大家都是好姐妹,不要再打打骂骂斗心眼儿,伤和气了:“月婵——月婵——”这是了凡的意思,了凡也是好心好意,可是月婵不领情,还是撅着小嘴儿生闷气,梗着脖子拿眼瞪着牡丹大师姐,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我不!就不!”

    牡丹姑娘心中冷笑。

    这是鲁班门前耍大斧,不自量力了!

    此人早在那里眉来眼去,牡丹姑娘可都看在眼里了,小小把戏,骗得谁来!要讨好,拉拢人心,也轮不到她了凡!月婵是得罪了牡丹,但牡丹心知,月婵有头无脑年少无知,根本就是个当枪使的!而这了凡,东拉西扯,左右逢源,根本就是个墙头草,两面派!牡丹心如明镜,牡丹自有主张,当下已是暗自将了凡列为第二个打击目标——

    来rì方长,一一收拾!

    “小师妹,你过来。”牡丹换了一张脸,微笑如花语如蜜:“我家月婵真漂亮,十仈jiǔ的大姑娘,真是生得花儿一样,来来来,和师姐说说,许了人家没有?”月婵闻言一怔,了凡见状一惊,转眼之间牡丹大师姐已然发挥出了另一项天赋技能:“这可巧了,我家有个兄弟,生得又白又俊,正好与你年岁当相当,可说是郎才女貌天作……”

    月婵走上前去,如中魔咒。

    了凡惊呆当场,耳朵伸长。

    “哎呀呀!这是美人痣啊!旺夫,旺夫相!”牡丹大师姐大惊小怪咋咋呼呼叫道:“不多说,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改天我带我家大志来,你俩这么一对眼——”说着作一手势,拇指相对成双:“一准儿对上!”月婵低着头,脸又红了,将一绺头发缠在食指上,绕啊绕:“不好不好,人家还小,月婵,月婵,呃,牡丹大师姐——”没的说,这牡丹大师姐绝对是个好人,热心肠的,月婵是错怪了她,月婵感动无以复加:“大师姐,你真好!”

    “还有!还有!”牡丹趁热打铁,一举拿下了凡:“我还有个表弟,生得一表人材,人品也好,家里又有钱,呃,了凡师妹,了凡师妹?”了凡云里雾里,了凡呆得可以:“我?”了凡没有见过这种人,这种人就是传说中的,媒人!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这牡丹师姐正是一个小小的媒婆大大的红娘,才能天纵与世无双:“过来过来,快快过来,说的就是你,还愣着干嘛?”

    既有月老,自有红娘,桃花庵真神已然降至,正是三姑六婆牡丹姑娘!

    了凡不由自主上前,如同一人偶,无形当中有线牵引——

    “哎哟,老天!了凡师妹,你这更不得了!”牡丹不但是一媒婆,而且是一神婆:“你这不是麻子,你看!你看!一、二、三、四、五、六、七!你这是七星连珠啊!”七星连珠?了凡已经迷茫了,也难为了了凡,此时了凡又如何看得到:“这,这,大师姐,你这说的是?”牡丹神婆神情激奋,两眼放光:“大吉大利!福星高照!你这是多福多寿子孙满堂之相,了不得,了不得!谁人要是娶了你那可是天大的福分!这可真是巧了,巧了!你听我说,我那表弟也是个生有奇相的,三花盖顶五气朝……”

    不一时,龙角,凤爪,虎者威,王霸气,都出来了。

    且不论那神人表弟是否子乌虚有,至少了凡,了凡师妹已经彻底意乱情迷了:“大师姐——牡丹大师姐——”

    月婵小师妹也是,左右为难过后,就死心塌地了。

    三姑:尼姑、道姑、卦姑。六婆: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

    牡丹集三姑六婆之大成,是为:疯婆!

    这样的牡丹,谁人也是抵受不住的,七仙女不成,王母娘娘也不成。

    是夜,月圆。

    守痴叹道:“牡丹大师姐,你可来了。”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牡丹大师姐威名太甚,已经传到守痴的耳朵里了。二是来晚了。

    牡丹长长打一哈欠,睡眼朦胧道:“哈——师父啊,困死了!”

    是来晚了,已经半夜了。

    疯婆子因为白天太疯了,疯累了,累睡了,所以睡死了。

    相思神刀,也不用练了。

    这一整天,牡丹都没有想起无禅。

三十七 是相思

    “哗啦啦——哗啦啦——放开我!放开我!

    “哗啦啦啦哗啦啦!守痴!你不是人!天!救命啊——”

    “喂!你们几个!快来给我解开!”

    “还笑?笑个毛!呸!没有一个好东西,见死不救王八蛋!”

    “爹!娘——无禅!阿乌哥——”

    “啊————————————————————————————————”

    牡丹抱头尖叫,一声刺破了天!

    正是乐极生悲,可谓祸从天降,世上最悲惨之事莫过于此。

    月老山,桃花庵,这是牡丹来的第三天。

    一条乌黑铁链,粗若儿臂,长及三丈,两端是钢环。

    一环扣住牡丹腰,一环扣住老树身。

    这是扣人么?这不是拴狗么?牡丹神侠大哭大叫,显然已经被气疯了!

    没办法,自找的。

    这,就是相思刀法第一式:咫尺天涯。

    守痴传了牡丹一套功法,内功修习之法,名为:覆水神功。

    这没问题,完全没问题,牡丹姑娘当时还很开心来着,高兴得半宿没睡着觉!

    一大早,神功大成,便学相思神刀。

    “咫尺天涯”一式,斜斩,凌厉迅猛,是为相思刀法第一式。

    守痴有言,此式不以刀斩,而是刀芒,须一步之外入木三分,方成。

    很威风啊,很神气!牡丹姑娘不疑有它,当下开练。

    所以会有铁链。

    院里,舍前,是有一棵老槐树。

    院中,正中,是有一棵梧桐树。

    二木之间相隔三丈半,牡丹展臂挥刀及处,刀尖距离树身恰好三尺。

    牡丹当时只觉又新鲜又好玩,自是兴致勃勃上前尝试,腰间的钢环也是自家扣上去的。

    守痴离去,留下一句:练不成,不得解。

    其间,七人劝过,说不牡丹大师姐你不要那样,相思刀法不好练。

    当然这是一个圈套,牡丹当时并不知道——

    这一条铁链,自此再未解开。

    未及午时,牡丹姑娘便就醒过味儿来了,因此会哭会叫会骂会闹,这是中计了!

    这原本就是一个恶毒的计谋,由定海策划,灵秀运作,守痴实施。无禅还是要回去面壁,牡丹就必须在此苦修,小两口儿活活儿被拆散,自此劳燕分飞天各一方。骗子,都是骗子!人心险恶啊,由此可见一斑!只苦了牡丹姑娘,刚刚从南山找回了无禅没过几天好rì子,转眼又成孤家寡人一个——

    牡丹终于明白,定海老和尚为什么要对自己百依百顺。

    牡丹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在半路正好遇上了灵秀和尚。

    牡丹终于明白,月老山桃花庵,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

    牡丹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咫尺天涯。

    刀芒?虚斩?入木三分?那是开玩笑了。且不说牡丹功力不济,内力便得发诸体外,由刀身催发而出,更是千难万难难如登天!桃花庵四项绝技:慧剑、森罗掌、相思刀法、无sè无相指。无怪乎守痴门下七人剑掌指法各得其一,偏偏相思刀法无人习练。不是不能学,不是不想练,这刀法根本就是修不成的——

    苦竹摇头,苦笑道:“相思刀法,我练过,在此拴了十年。”

    ——相思神刀,刀刀催人老。

    “这刀法,我练了八年。”独翠独憔悴,垂泪道:“八年!八年呐!”

    只苦竹独翠练过相思刀法,一般,一式咫尺天涯,不成。要不是守痴法外开恩,二人此时也得铁链子拴着。幽谷深香还思了凡月婵五人没有练过,既有前车之鉴,没人自讨苦吃。七人看着牡丹,都是一脸同情,叹息两句安慰三番,纷纷表示以牡丹大师姐的过人天资,也许这就要失传的绝世刀法一朝便可悟得。

    牡丹痛哭,悔不当初!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呐!一早要是听了她几人的,又怎会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这里分明就是一个坟墓,生生葬送了牡丹姑娘的幸福:“哗啦啦啦!喀啦啦!没天理没人xìng啊,呜呜呜呜——”牡丹失声痛哭,泪流满面,并以朱雀神刀喀喀猛砍铁链,试图做出最后的挣扎。

    没有用的,铁链之铁并非凡铁,便以朱雀神刀之锋利竟也难动分毫。这是命啊,那铁链就是人生的羁绊,那钢环就是命运的桎梏,牡丹要想脱身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守痴,只她手里有那打开环上暗锁的钥匙:“大师姐!二师姐!三师姐四师姐五师姐六师姐七师姐,你们救救牡丹,帮我求求师父——”一朝被打回原形,小师妹还是牡丹:“你们就大发慈悲,救救我,放了我这个可怜的弱女子罢!”

    哭也没有用,求也没有用,六人一齐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看罢!看罢!这就是世道,这就是人心!牡丹大怒,怒火中烧,当下狂吼一声:“杀!”

    “夺!”神刀脱手而出,当下入木三分!

    “成了!成了!哈哈哈哈!”牡丹高声尖叫纵声狂笑,眼看已入半疯魔之境:“看!相思刀法!咫尺天涯!守痴——师父——快来看啊——”

    守痴就在祠里,月老像前,守痴离得并不远。

    守痴是会听到,守痴没有出现。

    几人摇头叹气,安慰几句,先后走开。

    只有月婵留了下来,月婵取下树上的刀,交给牡丹:“牡丹,师姐,哎——”

    “走开!走开!”牡丹连连冷笑,牡丹气经疯掉:“我不用你管!我也不用你来可怜!哼!走着瞧,早晚有一天——”是的,牡丹无法忍受,牡丹已经看到了她眼中的同情怜悯之sè,那根本就是幸灾乐祸:“滚!”

    “果然疯婆子,不可理喻。”月婵暗说一句,快步离去。

    良久。

    牡丹阖目,端坐,开始练功。

    这是闹累了,嗓子也喊哑了,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覆水神功,是一门朴实无华的功法,入门极易,深合牡丹家传的内功修习之法。

    万里长征第一步,开始了。

    说归说,闹归闹,无论如何牡丹也是不会服输的。旁人做不成的事情,牡丹未必做不成,这相思刀法第一式,咫尺天涯一式,牡丹是一定要修成!牡丹暗自咬牙,牡丹对天发誓:“一定一定!不出三rì!”脸上泪痕未干,豪情壮志又起,现在就是那守痴跪在地上哀求牡丹亲自上前给她解开铁链子,牡丹还不乐意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牡丹姑娘并非是虚有其表,驴粪球子外面光,牡丹是有大毅力!大志向!

    与其指望别人,不如自己努力,牡丹姑娘明白这个道理。

    斑驳树影下,朗朗天地间,一颗光头格外明亮!

    神清气爽,光芒万丈!

三十八 时光之刃

    说话过去三天。

    每一天,牡丹是在静坐练功。

    第二天,牡丹是在屋里睡觉。

    第三天,牡丹是在冥思苦想。

    此时,午时,饭后,牡丹是在砍树:“夺!夺!夺!死木头!我砍砍砍!你个老鬼树!”

    七个人,或说七仙女,面sè钦佩地看着眼前天神一般凛凛生威的牡丹姑娘,纷纷表示心服口服,佩服之至。这就叫做刀走偏门人脱俗,反正不走寻常路,此女果然是敢想敢干另有一套,见解独到与众不同。这是一个好办法,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只要砍断了拴她的树那么刀法练不成也可脱身,腰缠铁链潇洒走人——

    夺!夺!夺!夺!一刀一刀又是一刀,刀刀见红入木三分!牡丹姑娘香汗淋漓,挥汗如雨,那是格外jīng神格外卖力:“喂!喂!你们几个,还不过来帮忙?”没办法,这老鬼树太粗,直如水缸一般粗,朱雀刀又不是大斧头,这般砍下去怕是猴年马月也砍不断的。是七人,七仙女,七个仙女相对苦笑也是无法,王母娘娘也在场。

    守痴面sè平静,飘然出尘之姿。

    牡丹要砍树,那就让她砍去好了,守痴并不在意。反正这树一时半会儿也是砍不断,就让她活动筋骨,练练臂力也好。守痴走向柴房,不一时取来斧头,扬手丢了过去:“用这,砍起来快一些。”是的,是用丢的,此时靠近牡丹姑娘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发疯:“呸!你个毒妇!不用你来讨好卖乖,我偏不使!”

    是的,是毒妇,牡丹姑娘已经恨上这长头发老尼姑了,恨到骨头里!

    守痴也不与她计较,只微微一笑,走开。

    守痴是去了祠里,月老像前,守痴一天里面绝大部分时间都会守在那里。

    那月老,就是定海的模样,这桃花庵,本是守痴花钱雇了工匠建的。

    落成之时,至今,已是三十六年。

    这里不礼佛,这里不烧香,这里也没有清规戒律,这里是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守痴才不在乎牡丹如何,守痴的心里只有定海一个。

    这些天守痴的心情一直很好,只因定海来过,定海终于来了。

    而牡丹,这一个天大的人情,定海不得不还。

    守痴独坐月老像前,拖腮凝眸面泛桃花,正如当年初见定海之时——

    这世上的爱与恨,多半都是没有道理,就好像牡丹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一下倒了这八辈子的大霉:“夺夺夺夺!砍砍砍砍!夺夺夺夺!杀杀杀杀!”斧头是比刀好用,相对于砍树这件事来说,只是相对于那成了jīng的老鬼树砍柴斧头也就是一柄小刀,费了牛力砍它一顿,不过砍掉一些树皮木屑:“呜——”

    牡丹气急,一把丢掉斧头,又哭了。

    办法是好,可惜不切实际,牡丹一筹莫展,牡丹仍然做不到。

    “不会就这般,终老此处罢?”牡丹越想越是害怕,越想越觉委屈,泪眼朦胧中面生已然幻化出一副更加悲惨的场景:一人,一光头,空山,无人语,青灯,独自守,守着一株老槐树,守着八具枯骨。是了,是了,牡丹明白了,这分明就是一个梦,一个噩梦!只是不能醒!不能醒!谁来救牡丹?谁来救牡丹?

    “救——命——啊——”

    自此牡丹每天必须发疯三次,早中晚各一次,才能够缓解心头山一般沉重的压力与海一般澎湃的怨念,以免走火如魔。

    自此月老山桃花庵化为牡丹姑娘的活死人墓,虽说有吃有喝也能睡觉,生活还以可以自理,但铁链在身有如囚犯,可以想见生活的悲惨。

    自此牡丹神侠不得已之下,终于潜心修练神功,待得神功神刀神人一并凤凰涅磐,经过血与泪生与死的考验浴火重生之时,一代奇女英侠必将横空出世震惊世人!

    自此无禅回了南山面壁修行,而牡丹共了王母娘娘七仙女隐于月老山上桃花庵中,小两口儿天各一方,长相思不相忘,在每一个使人百倍折磨煎熬万分的白天与每一个肝肠寸断心碎了无痕的夜里——

    是了,还有阿乌。

    没有人来救牡丹,阿乌哥也会来的,阿乌哥就是一只神鸟。

    牡丹深信这一点,可是阿乌一直没有出现。

    阿乌哥曾经说过,阿乌会一直保护着牡丹,直到阿乌死去的那一天。

    说到就要做到,牡丹相信阿乌哥的话,胜过相信任何一个人。

    可是阿乌哥一直没有出现,为什么。

    是夜。

    牡丹独坐榻上,默默流泪。

    牡丹姑娘并没有她看上去那样的坚强,就如同世间万万千千的女子,在黑暗袭来夜凉如水的时候,牡丹姑娘也会孤独、寂寞、冷。牡丹哭着,哭着,哭着,牡丹从来没有过这样孤独而无助的感觉,牡丹是有一个大家庭,那是一个充满了欢声笑语,温暖而又光明的所在,在那里牡丹是会感到心安:“爹,娘啊,大姐二姐,你们有没有想牡丹……”

    牡丹哭着,哭着,哭着,又笑了。牡丹是想了无禅,想了那个浓眉大眼,傻不愣登的小和尚。无禅是很傻,可是牡丹喜欢,无禅是有多么傻,牡丹就有多么喜欢。回想往rì,并不多时,二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牡丹哭着笑了,牡丹的心里很是甜蜜。甜蜜的唇角,苦涩的泪水,暗夜之中牡丹愁肠百结柔肠百转,百花之王时而凋零,时而盛放。

    一声轻唤,碎了月光:“阿乌哥——”

    何其幸也,阿乌在场:“傻丫头,阿乌在。”

    梧桐栖了神鸟,阿乌就在树上!

    阿乌一直都在,阿乌怎么会不来?阿乌是在微笑阿乌眼中无泪,阿乌静静地看着她的傻妹子,牡丹姑娘。

    阿乌将身隐却,阿乌没有出现。

    到此为止。

    阿乌就要走了,阿乌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而这个忙,阿乌不想帮。

    无关其它,阿乌已过而立之年,怎样才是对她好,阿乌懂得。

    只关乎爱,尽管阿乌很是心疼,尽管阿乌仍旧会牵肠挂肚,但阿乌一样会将手放开——

    成长,需要代价。

三十九 岁月之痕

    时在九月,鹰飞草长。

    江畔,滩涂,秋风吹过黄土与沙,响彻在空旷的天地间。

    一只胖大鼍龙,缓缓伏于一土坡上,荆棘从中,张开布满锯齿利刃的大口,以一双满怀敌意的黑黄眼珠戒备万分地瞪过去——

    只隔丈许,一个人安静地立在一旁,不为所动。

    或说是个野人,衣不蔽体肤sè黝黑,胡子拉渣头发老长。

    或说方殷,方道士。

    正是一rì不见如隔三秋啊,只似一夜之间,方道士唇上颔下的胡须如同雨后chūn笋般刷刷地冒将出来,虽说疏而不密,也是黑粗硬直生命力顽强。当然方道士是一个纯爷们儿,老大不小了长出胡子来也不奇怪,只是岁月匆匆雨雪风霜,使得方道士此时不似是一个道士也不似游方道士,正是一个大大的野人,原始人!

    整个人是又黑又瘦,衣服破得没了模样,面目污脏披头散发,叫花子老大做了一回小道士现下是真正长大了,仍不过是一大号儿叫花子。方老大看着大鼍龙,丈许长,鳞甲威伍神情凶恶的大鼍龙,就像是看着一个怪物。当然于大鼍龙而言,方老大才是一个怪物,这个不速之客闯入自家领地已经很长时间了,就一直在那里不知死活木头一般地立着,大鼍龙已经很生气了:“呼噜噜——”

    一般大鼍龙这样叫的时候,都是威胁以示jǐng告,譬如方道士这样的弱小动物应当知难而退了。可是方道士不退,方道士不但不退,还冷哼一声表示不屑:“土老帽儿,乖乖呆着,看好你的蛋罢!”是的,大鼍龙又叫土龙,土婆龙,便叫大鳄鱼也是可以的,谁个又是土老帽儿了:“呼噜噜!呼噜噜!”

    可说不知死活,这物绝不好惹!这正是一只母鼍龙,若非是要看顾好自己的蛋,早冲了过去将方道士撕碎,生吞活吃了!当然方道士也不是活够了想要找死,方道士这是闲得蛋疼了:“不许叫,不要闹,你瞧小土鸡有多乖,多么听话。”小土鸡瞥过一眼,当下别过头去,大叫一声以示强烈抗议:“咕啾啾!”

    小土鸡不是鸡,小土鸡灰羽白肚,是一只燕鸻。这家伙是一点儿见识也没有,便起个名号也是格外难听,小土鸡也不理他,只管看顾好自己的蛋。小燕鸻,大鼍龙,只隔丈许,二者是和平共处秋毫无犯。当然小土鸡是jǐng卫员,当然土老冒儿是保护神,当然对于方道士这个第三者谁也不喜欢:“呼噜!”

    便是一声咆哮,大鼍龙蹿了出去!

    一张血盆大口,露出刀剑般交错的利齿,拦腰咬下!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这家伙极为讨厌,是时候给他一点教训了!

    “哈哈!”方道士飞身后跃,轻巧闪开:“土老帽儿,过来,过来抓我呀,哈哈!”

    大鼍龙怒不可遏,当下闷头穷追,猛咬,动作快速攻势凌厉,全不似看上去那样臃肿笨重:“咔!咔!咔!咔!”巨口开阖如剪,牙齿交错直有铁石之声,一时间飞沙走石声势猛恶,方道士全然不是对手:“哎呀呀!好厉害!哈哈哈哈!”那是怪叫连连,猴子一般坡上坡下来回跳跃,犹自嘻皮笑脸左右挑逗——

    这家伙是个胆小鬼,而且是极为yīn险,大鼍龙上坡下坡都是十二分的费力,一时也是追不上他,直累得张着大嘴呼哧带喘:“要是在水里,他就死定了,可惜了!”土老帽儿是这般想,方道士也是这般想:“大好一条江,洗澡也不成,可惜了!”

    “咕啾啾!咕啾啾!”小土鸡忽然大声惊叫,声音急切!土老帽儿正是左右为难,yù将回返心又不甘,闻声立马儿掉头,嗖嗖嗖嗖闪电一般往回爬去!方道士哈哈大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不好不好,教你乱跑,哈哈!土行孙,土行孙来了!”

    土行孙不是一个,而是十几个,十几个灰蜥蜴埋伏多时垂涎已久,眼见大鼍龙离开藏蛋之所,当下群起攻之!这是蜥蜴军团,四面八方围至,灰黑sè的身子细长的头尾,一个个儿长有尺余:“咝咝——咝咝——”血红长舌吞吞吐吐,小土鸡连连跳叫猛啄一气,奈何对手太多,顾这顾不了那:“咕啾啾!咕啾啾!”

    “呜——”土老帽儿挟一股恶风杀到,摇头摆尾喀喀狂咬,已是暴怒!蜥蜴军团自不与之正面交锋,当下一哄而散,瞬间隐于四下沙石草木间。此为闪电战,只转眼之间便已结束,蜥蜴军团小胜。但见沙土之中一枚蛋破,黄白液体缓缓流出,其间一团黑sè事物微微颤动,形容凄惨。土老帽儿静静地趴在那里,胖大肚皮一起一伏,似是气得不轻。

    那是小鼍龙,小鼍龙就快出世了。

    很快,一眨眼间。

    时于午后,天光下微风里道道碎裂声起,细微而密:“咕咕咕——咕咕咕——”

    一个个的小脑袋于裂壳中探将出来,一只只黑黄的眼珠儿滴溜溜转动,小鼍龙们好奇地望着这个新鲜的世界。小鼍龙和大鼍龙生得那是一模一样,只是个头儿天差地别,只一指长短粗细。小是小,格外顽皮,小鼍龙生下来就到处乱爬,一点儿都不听妈妈的话:“咕咕咕——咕咕咕——”

    大鼍龙张开大大嘴巴,轻轻衔住一只,飞快朝江边爬去!

    生来何其幸也,长成无数艰辛,这是考验大鼍龙更是考验小鼍龙的时刻,可谓生死时速!大鼍龙一走,蜥蜴军团立时出动!数十条小鼍龙四下乱爬,当下就被叼走几条“咕咕咕——咕咕咕——”小燕鸻大声惊叫示jǐng,却不敢离开原地半步,窝里还有小小燕鸻尚未出世,小燕鸻心有余而力不足:“咕啾啾!咕啾啾!”

    “呜——”大鼍龙火速杀回,又将死敌驱逐!

    “咕咕咕——”小鼍龙又被叼走几条,大鼍龙再次杀回!

    这是一场战斗,生与死的考验,大鼍龙所向无敌威猛难当,此时却显得格外慌乱格外无助。不多时小鼍龙已失近半,还有半数已于江边浅水中,当大小鼍龙衔着最后一只小小鼍龙缓缓爬走,蜥蜴军团再次蜂拥而至,分食蛋壳残羹。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蝇虫亦来,团团飞舞,闻臭逐胜,共享美食盛宴——

    方殷静静地看着,一动不动。

    实则小鼍龙只是逃过一劫,还有水鸟,还有鱼蛇,真正能够存活下来的未必有几个。争斗无处不在,哪里都是战场,在残酷而又现实的大自然面前能够活下来,本就是一个奇迹。幼子惨被分食,慈母无力相护,方道士却不肯上去帮忙,只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正是两不相帮,说来谁都不易,争斗不过是为了生存,争的是一口吃食,也是生存下去的权利。活着啊,不容易,便如鼍龙这般处于食物链顶端的物种也是一般——

    曾经弱小,历经磨难,才可长大,才得长成。

    方殷静静地看着,终是有所感悟,一时感动无以复加,是有一些觉悟。

    风,吹皱了水面,一如岁月留痕——

    生寂往复,见而不见。

    是年隆景二十年,斯人体犹未壮羽翼渐成,正是弱冠之年。

四十 动物世界

    荒野之中,林木稀疏。

    一只花豹兀立于风干的矮崖上,前爪探出,以将纵身飞扑之势,一动不动。

    静极,似一副画。

    石崖之下,是一丛荆棘,其间有物伺伏。

    那是一条巨蟒,首尾长及丈半,粗若海碗,细鳞灰黑二sè。

    一豹一蟒长久对峙,物静,风也静,一丝平静之间,是雷霆万钧的杀机!

    忽而那豹呜咽一声,缓缓伏下身形,静静趴在崖石上。

    呜咽,呜咽,低沉哀婉,蟒蛇肚里,是它的孩子。只在外出觅食之间,藏在崖石间的小花豹已为蟒蛇吞吃,看那细长蛇腹中凸起的一团,便是。巨蟒头面之上皮开肉绽血迹斑斑,那是不久前花豹抓的,花豹舐犊情深,是绝不会放过了它!二者是僵持不下,蟒于荆棘之间,豹不得入,然而豹伺于侧,蟒亦不得脱。

    方殷远远立着,也是看了许久。

    小花豹被巨蟒吞掉的那一刻方殷是没有看到,但母豹咆哮如雷扑击搏杀疯了也似撕咬巨蟒那一幕场景,已然深深印在方殷脑海之中。是的,若以体形而论,若以习xìng而论,花豹不会选择这样难缠的对手。方殷没有猜错,正是此前小花豹葬身蟒腹,母豹追踪而至之时,爱子的气味血腥的气息已将它彻底激怒——

    “嗷呜——嗷呜——”母豹在叫,其声切切,短而急促,它在呼唤着自己的孩子。

    是这样的,小豹没有死。它只以为,小豹还活着。

    方殷心头酸楚,方殷有些想哭。

    小花豹早就死了,蟒蛇从来不吃活物,小豹子未入蛇腹便已气绝。

    杀子之仇,刻骨之恨,方殷以为,蟒蛇绝对难逃此劫。

    但方殷错了,正如花豹母亲以为自己的孩子没有死,方殷此时也绝对不会想到——

    又过一时,巨蟒于荆棘从中,缓缓探出蟒首。

    花豹忽地立了起了,吡牙舞爪又将作势,花豹的视线从来没有离开过它!

    巨蟒张口,缓缓,缓缓,吐出一物。

    黑乌乌,湿漉漉,小小一团什物,正是小花豹的尸骸。

    花豹飞身跃下,闪电一般叼了就走!

    少顷巨蟒飞快游走,而花豹无视,将小豹尸体置于崖上,伏于其侧垂首相顾。花豹的视线只在小豹身上,花豹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小豹。母亲夺回了自己的幼子,低低呼唤着,反复舔舐,直至此时竟是仍然以为小豹未死,它是想要唤醒自己沉睡之中的孩子:“嗷嗷!嗷嗷!”其声细弱,而柔绵,就似是:“宝宝!宝宝!”

    方殷别过头去,两道泪水刷地流了下来——

    “方儿——方儿——”“方儿一口,咩咩一口,方儿一口,咩咩一口……”“娘!娘!方儿吃了,该小羊吃!”“娘!”声声轻唤如在耳畔,醒时梦里音容宛然。这使人忧伤而又无奈的一幕生生刺痛了方殷的眼,心头是丝丝地痛,方殷又想起了自己的娘亲:“娘,娘,方儿吃,方儿听你的话……”

    空旷的原野上,苍茫的天地间,一人孤独地走着。

    剑挑行囊。

    风声呜呜,草木簌簌,尤显天高地远,空寂而又荒凉。

    其实不是这样,方殷并不孤独。天上有鸟雀,草间有鼠兔,生机处处在,天地有万物。生机处处,也是危险四伏,看那远处一群野羚,安静地吃着草,浑不知一只斑斓猛虎正在暗处伺伏。虎出,羊四散,追追逃逃,尘土飞扬处,一只小羚羊又葬身虎口。是的,虎吃羔羊,这不奇怪,正如蟒吞幼豹,这并不奇怪。

    若花豹捕食小羚羊,一般会狠辣无情,不会去在乎母羊怎么想。

    无关仇恨,只为生存。

    是的,是的,万物有道,生生不息,在浩瀚的天地之间,方殷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

    走着,走着,走过光明与黑暗,走过生存与死亡,走在永无止境的人生路上。

    这是身在何处,方殷并不知道。

    这是去向何方,方殷也不知道。

    便就走罢,向前走就是了,多半心不在焉脑中空荡荡,什么也不想。

    当行走成为一种习惯,当孤独成为一种习惯,方殷的一颗心终于沉静下来。实则方殷走得并不快,风餐露宿信步而行,早晚打坐修习内功,练上几式三清剑法,多半也是游山玩水看着沿途风景,闲云野鹤一般逍遥。时遇路人,打上一声招呼,也入城镇,换得几本诗书,便就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怡情养xìng磨练筋骨——

    实则万里路,说长也不长,一天走上几十里,一年到头也就走过了。

    苦不苦?乐不乐?苦中作乐,便是。

    终是有些事,看淡了。

    终是有些话,领悟了。

    忘不了的是人,忘不了的是情。

    黄昏降至,云霞漫天。

    旷野间,一木下,篝火燃起,香味四溢。

    一只野兔,外焦里嫩,一个野人,大口啃吃。

    这就是方老大,独自烧烤大吃大喝,走到哪里也不会委屈了自家。这就是方道士,从来都是说一套做一套,明明包里还有干粮,偏偏又贪口腹之yù。关乎仇恨,不为生存,谁叫野兔子生得那么肥美可人呢,也许上辈子它是欠了方道士二百两银子。真正的道理,就是没道理,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最讲道理的是人最不讲道理的也是人——

    比如方道士,这个高级动物。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方道士一边撕咬兔肉,一边笑着说。

    方道士想起了许多和尚,一个又一个的光头:“来来来,无禅兄弟,请你吃肉,方殷一口,无禅一口,无禅一口,方殷一口,定海空闻,灵石灵秀,还有还有,无能——”当然若是无能大仙在此,那就没有别人的份儿了。当然方道士经常会一个人自言自语自说自话,因为一个人独自呆得久了,有时候会忘了怎么说话:“袁,袁,方,方,嫣儿——”

    哎!

    还是,忘不了。

    那时心动,刻骨铭心!但却再也记不住,她的容颜。

    方道士笑着笑着,又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呜咽,呜咽,觉得自己很是可怜。可怜而又可悲,可悲更是可耻,根本就不是人,是人也是多余的人。所以说,方道士是一个矛盾的人,时而聪明时而愚蠢,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狂放不羁的表相下是一颗脆弱而又敏感的心。自是忘不掉,那便记在心!方道士用牙狠狠撕下一块兔肉狠命地嚼,转眼之间便就悟道了——

    一个人有一个样,千万人有千万样,形容样貌大同小异,本就是记也记不住的。

    是这样,细细一回想,身边一个个的人,都是一张张模糊的脸。

    就如同看着镜中的自己,熟悉而又陌生。

    纤毫毕现,只在镜心。

四十一 狼来了

    狼来了,狼来了。

    大白天的,说来就来了。

    数十头狼,灰白有之黄黑有之,皮毛多为杂sè,白森森的牙齿红红的牙龈就在方道士眼前,焦黄的眼珠黑而细小的瞳孔,一双,一双,又一双,将他瞪住。

    时为深秋,万物萧瑟。

    方道士是在树上,手持青钢剑,喉里呜呜低吼,作困兽犹斗状。

    而群狼静默,围而不攻,一头青sè的大狼昂首立于其间,顾盼之间极有王者风范。

    话说,方道士因为荼毒生灵欺负弱小动物,受了报应遭了天谴,终于迎来命中注定的这场劫数。

    一个字,该!

    但方道士不想死,方道士知道哭也没有用,所以方道士奋力抵抗!

    这是狼,不是狗,方老大是个识货的。

    这是狼,不是豺,这种事情方道士也不是头一回遇上。

    上回是有青云相助,这次谁来救下方殷?

    “救——命——啊——”

    风沙起处,四面八方,呼声远远传出,一人飞奔而来——

    好个光头!正是无禅!

    怒目小金刚,铁拳退群狼,正是英雄惜英雄,方大侠终于得救了。

    “哎!”方道士叹一口气,强打jīng神收回目光。

    也无怪乎方道士胡思乱想,实在是闲得无聊就要发疯,除了等死还能怎样?狼xìngjiān狡,又极有耐心,群狼只是围而不攻,方道士便就爬到树上保得一时周全,末了儿也是个惨被分尸的下场。当然方道士不是个一般的人,方道士是个聪明人,不会傻到渴死树上饿死树上然后再给恶狼拖到树下分着吃掉——

    树也不高,躯干只一人多高,枝叶稀疏,实非久留之地。

    “老大老大,商量一下。”方道士嘻嘻笑道:“你放我走,我给你肉。”

    肉,就是一条兔腿。

    正是兔腿,格外地香,吃着吃着,招来了狼。

    老大就是狼王了,狼王就是狼王,狼王看也不去看他,神情轻松泰然自若。

    “好香!好香!”方道士眉开眼笑,已是吃得满嘴流油:“你老大,我也老大,本老大死也要做饱死鬼,哈哈!”

    一人独食,群狼无视。

    过一时,一条腿骨丢下了树,方道士抹抹嘴巴:“呃——”

    群狼视若无睹,正如狼王一般。

    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方道士这是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尽管脏了些臭了些黑了些瘦了些,勉强还是可以下肚。

    一个人,一群狼,仍在僵持。

    不用担心,方道士机智灵活身手利落,有一百种办法可以脱身。

    譬如见笑,六出牛毛,其实要杀死这群狼也不过分分钟的事,轻松而又简单。

    当然那些都是外物,方道士也不想那样。

    招猫逗狗,方道士拿手:“过来过来,再来耍耍。”嘻笑声中,方道士一跃而下,比划着手中长剑:“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是八头狼,人一落地八狼齐上,缓缓上前,四下将之合围。余者不动队形不乱,竟似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狼王一声低呜,八头狼有若得令,霎时探爪吡牙飞身扑上——

    “哈!”方殷一跃而上,摇头晃脑:“以多欺少,不是好狼!”

    人于树上,居高临下,八头狼也不凌空扑击,一击不中齐齐退开。

    如是,再三。

    方道士蹿上蹿下,灵活地就像是一只野猴子,怪笑连连大扮鬼脸,极尽挑逗之能。

    狼群忌他手中锋刃,仍是围而不攻,进退有度。

    不论人和,天时地利,这是一群聪明的狼。

    又过一时,方道士懒洋洋地坐在树杈子上,直打哈欠,吊儿郎当。

    而群狼远远退开,仍是合围之状,狼王立于不远处一个土山上,众容调度。

    “厉害!厉害!”方道士在翻看着一本兵书,心下极为称道。说是兽类无知,实则不逊于人,这是做足了准备,要打持久战了。一个字,耗。只围,不攻,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后的胜利,这便是狼王的打算也是狼群的共识。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方道士是跟这群狼耗不起,要想全身而退只有动手了。

    便用见笑,一一定住!

    功法三境,成者自知,其时方殷得空冥神功之锐更得无名功法之辅,三清真鉴已修至上清境,可谓是一rì千里。内力发诸于外,终将见笑运用自如,而此时无风无雨四下无人,恰好是见笑发挥奇效之时。不用多时,便可从容脱身,方殷也不打算杀了这群狼,本就是相逢偶遇,权当作见识见识——

    狼来了,狼要吃人,这不奇怪,一点儿也不奇怪。

    方殷只是很奇怪,为什么狼来了,该来的人,还没有来。

    应当有人来,方殷是在等。

    狼王头颈之上有一黑sè钢圈,其下坠一铜片,刻着古怪文字。

    绝非天成,自是人为,此处地广人稀,却不知是何方神圣,将这狼王当作狗养。

    是有人,也是狼。

    那是西凉文字,方殷不识得:音为呼巴次楞,意为巨大的狼。

    “嗷——呜——”

    忽而青狼呼嚎,继而群狼齐嚎:“嗷——嗷——嗷呜——”

    方殷正待下树,一时却又怔住。

    此处有草有木,远方有山有谷,声起绝非一处,竟似铺天盖地无休无止:“嗷——嗷——嗷——呜——”

    万狼齐嚎,巨狼现身!

    地平线上,有物现身,缓缓而来,有若来自远古洪荒——

    巨大,魁梧,伟岸,雄壮。

    须臾近前。

    是一巨汉,身形高大,有如一木,遮天蔽rì。

    他就立在树下,与方殷四目相对,头与头齐,肩与肩齐。

    斗大的头,粗短的发,目如铜铃狮鼻阔口,一手有如大蒲扇:“呼——”

    便就单手抓过,势如泰山压顶:“叭咪吽!”

    呐尼?哪里红?神马情况?方道士当时也是吓傻了,脑筋短路了:“喂!喂!你有——”是有病,有毛病,巨汉抓住方道士的头,就像抓住了一只皮球,抓了一下,拍了两下:“嗬,嗬嗬。”

    方道士毛骨悚然!

    这才是一个野人,兽皮裙,jīng赤上身,高是丈二有余,筋肉强健雄浑!原始人!巨人族!方道士只以为白rì作梦,却眼睁睁看着那张血盆大口——

    有点儿臭。

    这就是呼巴次楞,巨大的狼。眼见这小小猎物一动不动毫无反抗之力,呼巴次楞满意了,张开大嘴吡着大牙傻笑,以示友好之意。呼巴次楞不是一头狼,呼巴次愣是一个和善的人,对于弱小的动物总是充满了怜悯爱惜之意,只因呼巴次楞的大师兄多吉次仁说过,呼巴次楞,你又调皮了。

    “呼巴次楞,你又调皮了。”摩尼来了,一个红衣喇嘛。

    摩尼的意思就是:多智多闻。

    嗡!嘛呢叭咪,吽!

    ——红莲上的宝珠,神圣吉祥啊!

四十二 密宗传人

    呼巴次楞大步走在前方,口中呜呜低吼,有虎啸狼嚎。

    方殷遥遥在后,一时暗自心惊。此人个头儿太大,直高出方道士两头,人是身高腿长步子也大,若要跟上他的步伐须得飞跑着才成。世间多有奇人异士,这回方道士又见识到了一个,那群狼就跟在那巨人身边,摇着尾巴上蹿下跳,就似是一群欢快嬉戏中的狗。此时方殷已知,他叫呼巴次楞,雪山密宗传人。

    是摩罗说的,摩罗是师兄,呼巴次楞是师弟。

    这是戈壁滩,草木稀疏沙石裸露,处处可见风干老皱的岩石,大大小小,sè灰而白。这是西凉国,方道士与西凉人语言不通难以交流,还好有个摩罗大师。摩罗大师亦为雪山密宗传人,见识广搏jīng通多国文字,是为雪山密宗陀迦落活佛门下大弟子。而前方就是雪山,山势高而巍峨,积雪终年不化,名为:大雪山。

    极目远眺,已见雪山之顶,白雪接连天上流云,动静相宜处尽显苍远古老之sè。

    大雪山,有活佛,人敬诵,陀迦落。

    陀迦落活佛的故事有很多,陀迦落活佛是一个传说,陀迦落活佛只有两名弟子,摩罗,呼巴次楞。摩罗已经五十多岁了,个头儿平平面容寻常,人黑而瘦,与呼巴次楞一般短粗的发,一个红衣喇嘛。相传雪山的活佛陀迦落是有神通大能,而他门下两个弟子一文一武各自得其传承,普度众生弘扬佛法。

    说到佛法,说到喇嘛,方道士自会想到南山禅宗一干和尚。和尚没有什么了不起,活佛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灵秀和尚还给人叫作活佛了,和别人也没有什么地方不一样。武功高如定海,佛法深如空闻,方殷也都见识过了,方道士自认是甘拜下风比之不上,却也一样没觉得有多不了不起——

    但此活佛,非彼活佛。

    “活佛知道你要来,活佛要我去接你。”这是摩尼大师说的。

    这就不是武功了,这是神通了,未卜先知。对于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方道士从不相信,方道士嗤之以鼻。但方道士不得不信,世界很奇妙,义理很深奥,有些事情方道士无法解释。摩尼大师又说,狼群本为雪山神庙所饲,已经十几年没出大雪山了,你来时能够在路上遇到它们,也是活佛的意思。

    摩罗说,狼,是去接你的。

    摩罗说,青狼颈上的项圈,就是上山的指引。

    摩罗说,你是一尊真佛,狼请不动的,活佛要我二人前来接引。

    摩罗说,你来了,活佛在等你,这是前世就注定的相会,活佛与你是要见上一面。

    摩罗说了许多话,都是活佛说的话,方道士以为奇异,都听傻了。

    最惊人的一句就是:你姓方,叫方殷。

    最最惊人的一句就是:在你脑后,左耳上三寸,有一道疤。

    最最最惊人的一句就是:活佛说,那是你两岁半时候,给一黑驴踢的。

    神了!大神!神乎其神!无法形容方道士那时心中的惊骇,方道士的脑袋给驴踢没踢过方道士并不记得,但是,那一道隐藏在长发间的伤疤,是一个只有方殷自己知道的秘密!陀迦落活佛果然有神通,方道士当下五体投地引为神圣,震惊钦佩之下,不得不去雪山神庙里拜会一下这位活佛——

    陀迦落的意思就是:苦难之神。

    大雪山。

    尚未上山,方殷便又吃了一惊!

    山下有人,乌压压一大群人,集于山脚之下五体投地,顶礼膜拜。

    看衣服是短袍马靴有之,皮裙冠带有之,看模样是辫发绾髻肤sè黑红,不一而足。

    背天面地,人人无声。

    四下有牛羊,散于各处,一般静默着。

    有牛羊,也有虎豹,豺狼居多,一般地无声无息默立山脚下,似是聆听——

    还有鸟雀,鹰鹫亦有,各栖枝头,不动不鸣。

    只有风声,虫声时起。

    事出反常必有妖,方道士已经给吓到了,一时那是心惊肉跳压力山大:“摩,摩罗?”

    “活佛在讲经,你来。”摩罗点头一笑,当先走上山路。

    一条山路,半山腰上。

    路边,一庙,石头盖的庙。

    庙前,一灶,石头搭的灶。

    灶里燃着火,锅里煮着茶,一人在灶边,红衣老喇嘛。

    这里就是雪山神庙,大大出乎了方殷的意料,所见什物极为简朴,可说简陋。

    当然人不简单,人是活着的佛。

    活佛正在讲经,活佛端坐于一方石台上,将身正对山脚,双目阖起嘴唇翕动:“……”

    “这,这,这不是——”方道士两眼直勾勾看过去,又傻掉了:“空悲?”

    方殷初见陀迦落之时,便就大吃一惊!这老喇嘛,或说活佛,身形长相都与空悲或说第三只眼,极为相似!那是又高又瘦就像是一个大衣架,一般瘦长的脸上皱纹深深,又像是一只风干了的老苦瓜,愁眉苦脸的样子都是极为神似!当然细瞅也有不同。空悲没有胡子,眉毛是白的,剃一光头。而陀迦落眉毛是黑的胡子是黑的头发也是黑的,肤sè更比空悲黑上三分,留一板儿寸。

    师徒三人,都一板儿寸,看来这边的和尚流行这种发型。

    呼巴次楞闭上眼睛,乖乖坐在石台旁边,作听讲状。

    讲的什么方道士也是听不懂,就如同听空闻方丈讲经一样,更好比呼巴次楞同学一样,完全听不懂。这是古梵语,二人听不懂,谁也听不懂,包括山脚下的那些异族的人,那些飞禽走兽蚁虫种种。可是他们在听,可是她们在听,可是它们在听,方殷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时他们她们它们都在山脚下听这半山腰上听也听不到的活佛讲经——

    反正听到了也是一样,就如同方道士一样,一样听不懂。

    “来。”摩罗蹲在灶前,用一把铁刀一下一下劈着茶砖,微笑示意:“坐。”

    陀迦落活佛是在讲经,听得懂经文的只有摩罗喇嘛,一个人。

    方殷席地而坐,以目相询。

    “茶煮好了,经就讲完。”摩罗仍在微笑,拈茶如若拈花:“说到你了,你听——”

四十三 神谕

    “呜啊嗷——”

    呼巴次楞欢呼一声,爬将起开飞快跑下山去,“叭咪吽!叭咪吽!”

    呼巴次楞是去喂他的儿狼朋友虎朋友豹朋友了,那是呼巴次楞最喜欢做的事情。

    陀迦落活佛端坐石台上,阖目不语。

    “听明白了么?”摩罗微笑舀出一碗茶,递过:“想明白了么?”

    方道士,明白了:“牛羊喂饱了虎狼,虎狼便不去祸害牧民,有得有失,两全齐美。”见摩罗不语,方殷笑道:“我说对了,是么?”摩罗叹道:“万物生灭,自有其道,顺势而为,以利导之。”方殷思忖片刻,恍然笑道:“当以法为,不以身饲,此为制衡之道,这想必就是活佛讲经的意思了。”

    摩罗未语,陀迦落低低一句,含糊不清有若念咒。

    “他说什么?”方殷奇道。

    “活佛说,你很聪明。”摩罗笑道。

    “咦?我说的话,他听得懂?”方殷惊奇道。

    “活佛不用耳听,活佛是用心听。”摩罗微笑道。

    “红衣老喇嘛,你说说,你叫什么名字?”方道士问道。

    “陀。迦。落。”陀迦落忽然睁眼,看过一眼,又闭上眼,一字一字说道。

    方道士大惊,大惊失sè!要知道方才的话,方道士根本没有开口问的:“陀迦落活佛,你可真神,神人啊!”陀迦落又是低语一句,仍旧不辨其意。摩罗奉过一碗茶,笑道:“活佛说,你也是神,毗湿奴神。”方道士惊呆,呆若木鸡:“甚,甚么?”

    方道士自是不知,这毗湿奴神可不是一般的神,是个大神!毗湿奴神,又称那罗延天、遍入天,三相神之一,维护之神。究竟这毗湿奴神何方神圣方道士是不知道,但说到他的座骑迦楼罗鸟方道士那是久闻大名了。迦楼罗鸟,就是金翅大鹏鸟,云程万里鹏,以诸龙为食,那是神通广大强横无比,动起手来孙猴子也是怕它三分!

    相传大英雄岳飞就是金翅大鹏鸟转世,这方道士更要高上一个级别,毗湿奴神转世。

    看起来,方道士,原本就是上天派来维护世界和平保护万物生灵的,绝非凡俗!

    经摩罗大师解说,方道士总算知道了自己究竟是何方神圣又肩负着一种什么样的神圣使命那就是:舍己身,度众生。

    云里雾里,又做梦了。

    无论如何,一点点自知之明方道士还是有的:“陀迦落活佛,摩罗大师,方殷不是那甚么毗湿奴神,真的不是。”这话方道士是很认真地说,摩罗大师也是很认真地在解释:“你是毗湿奴神,毗湿奴神转世,活佛八百年以前就认识你,你真的是。”陀迦落端坐石台之上,阖目将头微点,以示此言不虚。

    “好罢!我是!”方道士无可奈何,端碗喝一口茶:“然后呢?又怎样?”

    “化身千千万万,尽极世间苦难,度厄了脱生死,得道还却真身。”陀迦落语,摩罗译。这是一时失足,误入神魔之道了,方道士看着碗里,水中,一张倒霉而又晦气的脸,心说这得是多苦的命啊,真个十足苦命的人!他自不信,活佛有灵,摩罗言道你今rì此来本是天意,活佛可以为你解惑,回答你三个问题。

    三个问题。

    方道士这是三生有幸遇上高人,要给他指点迷津了。活佛就在眼前,百年不遇更是千载难逢,方道士一定会好好珍惜这个绝好的机会。对于这种神道人神道事,方道士向来都是半信半疑,但无论如何这个活佛也不一般,摩罗说他能够看到一个人的前生来世,是有大神通。所以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决心,方道士开始发问。

    不问白不问,反正也不亏。

    第一个问题,方殷的身世问题。

    这个问题是方道士最最关心的问题,事关重大,方道士万分期待又隐隐恐惧——

    谜底就要揭开。

    活佛就是活佛,不用方道士开口,只一动念活佛已知:“……”

    摩罗说了,这叫作他心通,神佛三达六通之一。

    陀迦落给出的答案是:有人会告诉你,那个人你认识。

    摩罗作出的解释是:那个人姓孔名梦余,二十年前来过这里,摩罗也认识他。

    竟!是,老夫子?方殷云里雾里,陷入无尽回忆。

    有所思,且不提。

    第二个问题,上古神殿,以及神殿之中那一个神秘的字。

    上古神殿,就是方道士此行的,目的地。

    提到了这个问题,陀迦落终于笑了。

    上古神殿是有,那一个字是有,老夫子当年之所以会去上古神殿,正是陀迦落指引。

    方殷并不知道,孔老夫子的心中是有三个半英雄,此外还有一个神。

    正是陀迦落,雪山密宗,苦难之神。

    陀迦落给出的答案是:苦尽甘来,死而后生。

    摩罗作出的解释是:上古神殿是在大漠之中,绝境,死地,只要你能够活着回来,就会得到那个字的奥秘。

    而那一个字,是个什么字,摩罗也不知道,摩罗说他没有去过那里。

    问了也是白问,方道士后悔了。

    其实方殷也没有太多问题,除了第一个问题,想来想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问题。

    所以第三个问题就是,婚姻问题。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此可见其人心量,胸无大志。

    当然这个问题方道士一般没有问出口,但陀迦落活佛已知。陀迦落终于睁开眼。

    面sè悲苦,叹了口气。

    活佛已然给出了答案,那就是:没有问题。

    是没有问题?还是没有问题?方道士又不明白了,一意追问。

    摩罗大师仁至义尽地作出了一个完美解释:是没有问题,不是没有问题。

    问题到此为止,再问就不说了。

    活佛起身,去了石庙里。

    方道士冥思苦想,绞尽脑汁。

    问了三个问题,留下一堆问题,就不能说明白点儿么?这可真是,岂有此理!方道士怒了,或说毗湿奴神怒了,神人动怒天威降至:“啊啊啊————————————啊啊——————啊————啊!”

    轰隆隆隆!地裂天崩!

四十四 阿呼鲁鲁

    雪崩了。

    轰隆隆!轰隆隆!正是地动山摇,好不震耳yù聋!惊涛骇浪般的积雪以铺天盖地之势滚滚而下,其间万千雪团雪块如石并起,小则化作千军化作万马,大者如隆隆战车一路压轧!轰隆隆!轰隆隆!雪山崩塌了,天崩地裂了,威不可当势无可御,只于白茫茫的雪屑四散飞舞中,cháo水般将一处小小的石庙瞬间吞没——

    庙里,三人。

    还得说是陀迦落,神人,先知,早知有此一劫,因此早早进了石庙里。

    此时正于石床上,阖目端坐。

    摩罗也是见势不妙,端着锅就跑进来了,此时仍自牢sāo不断:“你这人,无缘无故乱喊什么?雪崩那是一定的了,你看呼巴次楞说话都不敢大声——”

    呼巴次楞不见了,当时呼巴次楞正自扛着一条牛腿跑过来,兴高采烈的样子。

    眼睁睁地就,活活儿埋了。

    方道士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怪不得,怪不得,石头盖庙了。”

    石头盖庙,以防雪崩。

    来得过去得也快,须臾落雪已失,风平浪静。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方道士就是一个灾星,到哪里都会闯祸的:“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方道士是个好心人,怎么说也是有点儿过意不去,于是踏雪四处寻找,声声呼唤情真意切:“呼巴次楞——你在哪里——呼巴次楞——你死了没——”

    “不要乱叫,小心雪崩。”摩罗从门探出头,提醒道。

    “怎么?还有?”方道士吃一惊,仰头看看上方:“哪有?我怎——”

    “叭咪吽!”忽然一声暴吼,不远处呼巴次楞如一只巨熊般人立而起,挥舞着一只牛腿仰天狂吼:“嗡嘛呢!叭咪吽!”

    “喀、喀、喀哧哧——”方殷回头错目之际又是一惊,只觉脚下微微颤动,却是雪层断裂之声又于头顶传来:“啊呀呀!叭咪吽!”

    轰隆隆!厚重雪层瞬间崩落,瞬间又将方道士埋了!

    合该如此,报应!

    少顷。

    呼巴次楞一手将他从雪里扒拉出来,一拳砰砰捶击胸膛:“呼巴次楞!呼巴次楞!”

    “呼——呼——”方道士哆哆嗦嗦,直冻得脸sè铁青:“啊——啊——阿嚏!”

    方道士,感冒了。

    人和人是不能比的,尤其和呼巴次楞这种半人半兽型的,根本不能比。摩罗说,呼巴次楞就是从雪下面睡上三天三夜也不会冻着,呼巴次楞从来就没有生过病。方道士流着清鼻涕,一个又一个地打着喷嚏,看着正自坐在雪地上抱着牛腿大口啃吃的呼巴次楞,心知自家也是比无可比,望尘莫及。

    呼巴次楞舔舔嘴角儿,将鲜血淋漓的半条牛腿举起,友好一笑:“嗬嗬。”

    “我说呼巴次楞,老兄!”方殷每每见到他,总会想起无禅:“生肉不好吃,要烤熟了吃。”说着递过烤好的半条牛腿,笑道:“呶,尝尝这个。”呼巴次楞探过一颗大脑袋,左右看看,咻咻闻了两下:“阿!阿嚏!”一时口水碎肉飞溅如瀑,方道士不幸中招儿,更可惜了大好一支烤牛腿:“阿嚏!阿嚏!”

    原来打喷嚏,也会传染的。

    摩罗笑道:“呼巴次楞,你又调皮了。”这话是对呼巴次楞说的,方道士不明其意,但见呼巴次楞嗬嗬大笑,模样又是顽皮又是得意:“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方道士叹一口气,抹一把脸,手上一片腥臭狼藉:“呼巴次楞老兄,我是服了你啦!”是老兄,摩尼说他已经年过四十,当真是老大不小了:“呼哧哧——喀啦啦——”

    呼巴次楞大嚼生牛腿,连皮带肉带骨头,吃得兴高采烈得意非凡。好一条巨汉,好一副牙口,看着他方殷无法不想起无禅,无禅和尚也是这般快乐而简单。二人是有许多相似之处,都似是长不大的孩子,比之无禅这呼巴次楞更是蠢笨如牛,也更是勇猛过人!若是无禅看到了他,无禅一定也会很欢喜,正如——

    方殷撕下一片烤牛肉丢入口里大嚼,一般嘻嘻哈哈,丝毫不以为意:“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哈哈!叭咪吽叭咪吽!”呼巴次楞呆了一呆,瞪大两只牛眼看着方道士,似乎是见到了山中妖怪。旋即大吼一声呼地立起,手舞足蹈嗬嗬跳叫,眼见就是乐疯了:“嗡!嘛呢叭咪吽!阿呼鲁鲁,嘛哩嘛呜嗷嗷!”

    一野人,一兽人,便在这半山腰上雪地之中呼喝嬉戏,又像是一只巨熊和一只野猴子,尽情玩耍不亦乐乎。方殷披头散发额上汗出,大喊大叫大声地笑,只觉神jīng气爽酣畅淋漓:““摩罗,摩罗,他说甚么?”摩罗笑道:“呼巴次楞说,你人很好,呼巴次楞很是欢喜。”方殷哈哈大笑:“摩罗大师,你告诉他,我有个兄弟叫作无禅啊——————————————————”

    说话间呼巴次楞忽然扑上,熊般一掌扫出:“叭咪吽!”

    长长惨叫声中,方道士稻草人一般轻飘飘飞将出去,直飞出十丈开外——

    扑一声扎在积雪里,头下脚上。

    就此死了。

    呼巴次楞傻掉了。

    呼巴次楞看看自己的手掌,又左右看看,忽而啊啊大哭着张开两臂飞奔过去:“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阿呼鲁鲁的意思就是:好人。

    阿呼鲁鲁,两眼翻白,没气儿了,死了!

    呼巴次楞悔恨万分,悲痛yù绝:“啊嗷嗷——啊嗷嗷——”

    当然呼巴次楞不是成心的,呼巴次楞这是欢喜方道士,平rì里呼巴次楞都是这么玩的。

    和他的虎朋友,熊朋友,野猪野牛朋友,等大型动物。

    这个阿呼鲁鲁,太脆弱了。

    过一时。

    摩罗埋怨道:“阿呼鲁鲁,你不要这样,呼巴次楞是会当真的。”

    “我不是阿呼鲁鲁。”方道士看过一眼,无奈道:“呼巴次楞老兄,你不要再哭了。”

    呼巴次楞兀自大哭不止,并匍匐于地砰砰以头撞击,似在感谢天神眷顾,使得阿呼鲁鲁死而复生:“嗡!嘛呢叭咪,吽!”

    ——吉祥的红莲,神圣的宝珠啊!

    ——阿呼鲁鲁真的是个,好人呐!

    ——陀迦落静静注目,若有所思。

四十五 雪山红莲

    高高的雪山上,开着一朵雪莲花。* w w w . s u i m e n g . c o m *

    那是一朵奇异的红莲花,美丽纯洁而神圣,正是大雪山上的一颗宝珠。

    花开峭壁冰雪之中,孤高清傲,人所不及。

    那是仙株,神蛇守护。

    相传食其花,可以得长生。相传食其果,可以成神佛。

    可惜,只有一朵。

    三人备了锥索,登山采那红莲。

    方殷摩罗携手而行,呼巴次楞大步在前。

    摩罗说,活佛说,你是毗湿奴神转世,可以去采那朵红莲。

    摩罗说,活佛说,红莲花是千年圣物,你就是那采花的人。

    如此看来,方道士福大命大造化大,运气超好,就快要一步登天得道成仙了。当然对于这种神神道道的事情方道士并不相信,就如同不相信上清峰顶老神仙一样,千年灵芝的事情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教训。千年灵芝,千年雪莲,方道士总会遇到一些奇怪的事一些古怪的人,就如同神秘而又怪异的陀迦落活佛。

    无论如何,见识一下。

    雪山很美,目光所及尽是连绵的雪白与斑驳的灰黑,处处简单干净,没有许多杂sè。天是湛蓝的,如同一大块纯净的琉璃,缀着白云一朵朵。大地是宁静的,宁静而又安详,这里远离了尘世的喧嚣,使心纯净使安详。天上有一只鹰,高高的,小小的,看是不动的,任随凛冽的寒风呜呜吹过——

    空气是轻爽干冷的,心情是愉悦畅美的。

    天大地大,如诗如画,单是看那无边美景,方殷已是不虚此行。

    踏雪而行,恍入仙境。

    对了,忘了说,方道士此时穿的是一身皮衣,黄白两sè的纹路,黑sè的斑点。

    是豹皮衣,摩罗昨晚亲手缝的,使得方道士此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山野猎人。

    很合身,很暖和,方道士很感动,摩罗是个好人。

    而冰天雪地之中呼巴次楞依然jīng赤着上身裸露着粗壮的大腿,只一皮裙,赤着双足。此人完全不畏严寒,似乎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作冷:“阿呼鲁鲁——阿呼鲁鲁——”阿呼鲁鲁就是方道士了,呼巴次楞已经完全认定了方道士是一个好人,一个值得信赖的好朋友,好兄弟:“叭咪吽!叭咪吽!”

    红莲啊!红莲啊!

    呼巴次楞手舞足蹈,激动跳叫指点着上方一处,有若献宝。

    山说高,也不高,红莲花,不难找。

    一朵红sè的花,开在冰雪的崖,呈现出一种灿烂夺目的,分明的美。

    是一山壁,数十丈高,冰雪覆盖,垂直兀立。

    人于其下,如临巨大冰壁。

    举目皑皑一点红,孤芳自赏多清冷,如若玉人启丹朱,半是旖旎半朦胧。

    亲!

    相传每一个人见到这雪山红莲,都有着不同的感悟,譬如方道士。

    方道士一眼望过,便想到了美人的樱桃小口,可见方道士其人,其心,其凌云之志。

    冰壁如镜,形影相映。

    这是谁人啊,微黑的脸,清亮的眼,挺直的鼻与端正的口,披头散发像个野人。这是方道士,方殷方道士,便是野人也是野人中的美男子,风霜更增其独特魅力,是为野xìng之美。无数回忆,一声叹息,方殷立在冰壁之下看着自己,怔怔出神。忘不了,红尘多少事,忘不了,山中岁月长,忘不了,墨莲池畔人成双,忘不了,三生三世问一石。

    三生峰,三生石,想起了谁?又忘记了谁?

    忘不了的是情,忘不了的是你。

    心的悸动,丝丝抽痛,沉重的无力感强烈的失落感还有长久蛰伏着的一丝不甘——

    难道,这就是命?难道本就,命中早已注定?

    又是所为何来?又将去向何处?

    你,我的你,又在哪里?

    “阿呼鲁鲁!阿呼鲁鲁!”对影成双,多出一颗大头,一张血盆大口:“叭咪吽!”

    呼巴次楞很是奇怪,只觉新鲜又有趣,对于这个阿呼鲁鲁。

    方道士叹一口气,摇头走开。

    这就是命。

    摩罗是在冰壁之上,锥冰垂绳。

    呼巴次楞是在冰壁之下,看护策应。

    以防止阿呼鲁鲁掉落下来,再一次死了。

    方道士,腰系麻绳,手持长剑,缘壁而下,开始采花。

    其实并不难,其实很简单,方道士身手很是灵活,哧溜哧溜就下去了。

    就像是一只猴子,荡着秋千。

    雪山红莲,并不难采,难就难在,神蛇守护。

    但凡仙株灵草生处,必有毒虫灵兽守护,这是一件合情又合理的事情,并不奇怪。

    否则便就无人,只鸟雀飞来,也早将这千年雪莲吃了。

    就好似那上清峰绝壁之间的千年灵芝,哪怕是个大蘑菇,还有一条怪蛇看护着了。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方老大以前没少给蛇咬过,所以最怕这种yīn险毒辣的玩意儿了。自是万分戒备,丝毫不敢大意,方殷是屏息凝神瞪大眼睛,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雪山红莲,就在眼前。

    好大一朵,大如一笠,近而观之硕大艳美,丝丝清香沁人心脾。好红的花,如锦如霞,洁白衬托着深红近紫的颜sè,直似一簇火焰旺盛蓬勃。止花,无叶,复瓣,重重叠叠拱将出正中淡黄浅白的蕊心,那里孕育着传说之中的仙果。果然奇珍异种,或说世间罕有,许是绝无仅有,是它——

    也是她,千年雪莲。

    她很美,很美,美得让人不忍下手。

    她就在眼前,她触手可及,但方殷却又犹豫了——

    是有,神蛇。

    “喀、喀、喀喀——”方殷以剑轻叩冰壁,方殷不知蛇匿何处。

    “咝——”神蛇现身。

    一蛇于花旁,壁缝,乌黑石间探首,红红的信,雪白的身——

    一条白蛇,指粗,尺许。

    三角头。

    这是一条毒蛇,看是剧毒无比,它于壁缝间探出了头,露出雪亮獠牙,灰sè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方殷——

    方殷不动,白蛇不动。

    yù得红莲,先斩双蛇,这是摩罗说的。

    不是一条,而是两条,一白一青,雌雄双蛇。

    蛇无翅,不能及远,因此方殷是安全的,只要保持一定距离。

    “喀喀!喀喀!”

    僵持一时,青蛇出现。

    青蛇腕粗,三尺,头为四角,如铲。

    ——双蛇一左一右护住雪莲,一青一白一红,于冰雪崖壁间分明美艳。

    ——对面一个野人,持剑引索,足撑冰壁。

    方殷不动,双蛇不动。

    仍是僵持。

    摩罗立于冰壁之上,神情从容,眼中是笑。

    呼巴次楞嗬嗬大笑,于冰壁之下手舞足蹈:““叭咪吽!叭咪吽!””

    红莲花啊,雪山上的宝珠,方殷能不能够,采下了她?

    红莲花啊,美丽纯洁的红莲花,方殷可不可以,将你采下?

    方殷是在犹豫,正与来时一般。

    实则不难,仍是不难,大可一剑挑落崖下,双蛇在此也是难保。

    是的,神蛇有灵,怒而噬之,双双凌空扑击之下,方殷未必能够全身而退。

    不难不难,真的不难,方殷是有更稳妥的办法,那就是见笑。

    探囊取物,不动干戈,无往而不利的见笑。

    神蛇亦不能当。

    当然,方殷不是在犹豫,能不能够采到红莲花。

    当然,方道士也不是在犹豫,以什么样的方法采到红莲花。

    当然,方老大一直都很犹豫,因为野猴子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想明白,一件事。

    好好的花,为何采下?

四十六 无间

    是夜。

    月下,庙前。

    陀迦落于石台上打坐,呼巴次楞一般坐在地上打坐,有模有样。

    摩罗和方殷坐在灶前,说着话,烤着火。

    “阿呼鲁鲁,活佛说你通过了考验,明早就可以走了。”

    “谁个阿呼鲁鲁,你才阿呼鲁鲁!”

    “活佛知道你不会采那红莲花,因为你是毗湿奴神转世,有着一颗慈悲的心。”

    “我也不是毗湿奴神,摩罗大师,你就不要开玩笑了。”

    “活佛说的话,你不相信么?”

    “不是不信,是不明白,他既是能掐会算事事料定,又何必要我白跑一趟?”

    “前尘往事早定,命格运数难卜,你道为何?”

    “你说了,是变数。”

    “彼时取舍在你,谁也左右不得,红莲花就是恶念妄yù,还好你守住了本心。”

    “我若采了,又会怎样?”

    “你若采了红莲花,便再也走不出这大雪山,活佛说——”

    “哈哈!镇于山下,永世不得超生?哈哈哈!”

    “你莫笑,是真的。”

    “……”

    是真的,摩罗说,活佛绝不容许有人冒犯那朵神圣的红莲花。

    是真的,这是一个考验,关乎方殷生死。

    方殷要采花不过动动念头,活佛要杀他也不过动动念头,这不是开玩笑。

    方殷舍了红莲花,保住的自己的命。

    方道士去看陀迦落,直到现在,心里还有一些后怕。

    发现,陀迦落,一般看过来——

    他在笑,悲伤地笑着。

    对于这个长相酷似空悲老和尚的红衣老喇嘛,方殷心里一直是在隐隐地惧怕着他。有他在身边,方殷坐立不安浑身都不自在,就像是衣服被脱光**裸地暴露在人前,光天化rì之下。他可以看到你的内心深处,知道你所有隐秘的想法,这样的人绝对可怕。更加可怕的是,这老喇嘛老谋深算,就像是一只成了jīng的——

    陀迦落低语一句,复端坐,阖了双目。

    “活佛说,他不是狐狸jīng,你也不用怕他。”摩罗笑道。

    你看。

    夜空纯净,星河璀璨,万籁俱寂,恍然如梦。

    夜已深,人未眠。

    呼巴次楞咧着大嘴,手舞足蹈嗬嗬吼叫,就似是一只上古凶兽,以雄浑蛮横的姿态震碎了搅动了瑶池星河的波光:“阿呼鲁鲁!阿呼鲁鲁!”呼巴次楞今天很是高兴,这阿呼鲁鲁果然是一个大大的福星!师父说,明天呼巴次楞可以下山去玩耍,跟着呼巴次楞的大师兄摩罗,还有这个阿呼鲁鲁朋友:“叭咪吽!叭咪吽!”

    天降喜事!福星高照!

    呼巴次楞高兴死了,要知道呼巴次楞极少走出大雪山,因为师父不让。

    “是这样的。”摩罗笑道:“活佛要我送你一程,顺便带呼巴次楞出去长长见识。”

    “好极!妙极!”方殷笑道:“上古神殿,走着!”

    天亮了,就启程。

    天亮了。

    天亮了,不知不觉就亮了。

    就好似方殷长大了,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rì月会交替,岁月无可逆,莫等空嗟叹,时光要珍惜。

    上路!上路!

    一个人来,三个人走,只留下了一尊活佛一朵红莲,将这大雪山镇守。

    守护这方天地,古老的悠久,守护万物生灵,毒蛇与猛兽。

    呼巴次楞大步在前,并快乐地吼叫着,似是作别:“呜嗷——呜嗷——”

    “呜嗷嗷——呜嗷嗷——”

    是的,陀落迦才是万兽之王,对于那些豺狼虎豹而言,这头巨大的狼只是它们的兄弟朋友。

    一只体形巨大的黑虎,静静伏于石台之上,陀迦落身旁。

    脖颈上,一项圈。

    方殷早见,早已动容!

    陀迦落活佛是个神通大能,更有着许多秘密,有些事情摩罗不会告诉方殷——

    比如说,陀迦落是西凉国师,地位之尊崇西凉国主亦是不及。

    比如说,方殷与陀迦落是天生的对手,命中注定的敌人。

    比如说,雪山红莲对于方殷只是第一关的考验,还有上古神殿。

    比如说,活佛预言,方殷是会死在那里。

    比如说,所以上师要摩罗送他一程,送他去往西天的路。

    哪里是有光明,哪里便有黑暗,地狱天堂相隔一线,人是行于其间。

    上山,下山,一步,一步,又一步。

    山脚下尸骸遍地触目惊心,处处是白森森的牛羊骨架。无人,豺狼虎豹已去,鹰鹫乌雀飞走,只余黑黑压压密密麻麻的虫蚁,欢快肆意游走其间。弱肉强食,强弱怎分?弱至蝼蚁,可食巨兽,万物生灵都是平等的,这是天地制衡之道。在大自然之中,没有一点东西会被浪费,寂寂而灭生生不息,肃杀之中亦有温情。

    “叭咪吽!叭咪吽!”这是呼巴次楞的口头禅,呼巴次楞赋予了它许多种特殊涵义。呼巴次楞大步走在前方,又将身后两人甩得远远的:“摩罗摩罗——阿呼鲁鲁——”

    “呼巴次楞,阿呼鲁鲁来了!”方殷大笑,快步追上:“快跑快跑!呼巴次楞!”

    “叭咪吽!叭咪吽!”呼巴次楞嗬嗬怪叫着飞快跑掉,远远跑掉,时而回头神情惊惧目光躲闪,生似见鬼一般!了不得!惹不起!这个阿呼鲁鲁是天神转世,具有起死回生的能力,呼巴次楞心里怕他:“嗡嘛呢!叭咪吽!”

    “呼巴次楞!哈哈呼巴次楞!”对于这呼巴次楞老兄,方殷很是喜欢,甚至有些爱怜。也是同情,摩罗说他自幼给人遗弃山下,因为他傻。人心都是肉长的,呼巴次楞也有父母,便就呼巴次楞笨一些傻一些,又怎生生将他丢下不管?方殷不明白,方殷明白了。摩罗说那是三十年前,呼巴次楞已经十岁了,他的父母不要他也是有原因的——

    呼巴次楞和人打架,把一个壮汉活活打死了。

    又,活活吃掉了。

    方道士,吓到了!不愧巨大的狼,呼巴次楞是一个魔鬼!

    但摩罗说完,方殷流泪了。

    呼巴次楞的身世很悲惨,比方老大,或说小方子还要悲惨。无论呼巴次楞是狼还是魔鬼,他都是爹娘最疼最亲最爱的儿子。他的爹娘丢下了他,然后双双割颈自尽,死于大雪山前。因为大雪山上有个活佛,只有他才能拯救呼巴次楞。那时,许多人都在山脚下,目睹了那惨烈而又悲壮的一幕。包括给呼巴次楞吃掉的人,的亲朋好友。

    陀迦落在,摩罗也在。

    摩罗不紧不慢地走着,从容平静,看着远方追打嬉戏的两个人。

    就像看着,三十年前。

    活佛跌坐,虎伏于前,双双悲苦地看着天边。

    如血的残阳,映红了西天。

四十七 客自远方来

    黑夜降临,穹如墨染。

    满天繁星格外明媚格外动人,一轮圆月悬于中天,映得玉宇澄清纤毫毕现。

    天是黑的,地是白的。

    无边无际的白,那是银亮的积雪覆盖了金黄的牧草。连绵起伏的白,那是远方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山峦。清冷幽寂的白,那是月光下的大草原冬rì长夜中的安眠。温暖厚实的白,那是严酷中无处不在的生机,蓬勃顽强无处不在。

    生命是短暂的,因而可贵,值得珍惜。

    值得欢舞,值得歌唱。

    “醇香的美酒哟,成群的牛羊。

    美丽的大草原哟,是我家乡。

    纵马草原上哟,百灵在歌唱

    格桑梅朵哟哟,美丽的姑娘。

    我是天上的雄鹰,钢铁一般的翅膀,我在放声地歌唱,翱翔四方。

    你是娇柔的花朵,风中吐露着芬芳,跳着动人的舞蹈,独自守望。

    格桑梅朵哟,你在等什么?

    格桑梅朵哟,你怎不歌唱?

    格桑梅朵哟,你是花中的仙子,百灵鸟一样歌唱——”

    格桑梅朵抱膝而坐,长长的辫发垂到了地上:“格rì图,你不是天上的雄鹰,你是地上的牛粪。”

    众人大笑,喝酒击掌。

    格rì图是个小伙子,棒小伙儿,面目英挺魁伟健壮:“格桑格朵哟,我爱的姑娘,格桑正是花一朵,梅朵长在牛粪上!”

    众人哄笑,眉飞sè舞。

    皑皑白雪间,无边草原上,一堆红红篝火夜里烧得正旺。

    一大群人,男女老少,着长袍长靴,披毡裘,围坐在帐前火堆旁——

    这是一个草原上的族落,二百多人,名格朗族。

    冬rì严寒,牛羊都在圈里,一族人晚间闲来无事,常聚此处唱歌跳舞饮酒聊天。火上烤的是全羊,酒是喝的烧刀子,浓香**的气息与明亮欢快的火光驱走了寒夜的冷寂,映出一张张欢笑的脸。这是一个大家庭,一个友爱和睦的大家庭,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快乐而又满足的笑意,正与往rì一般。

    只有一人不笑,就是格桑梅朵。

    格桑梅朵是花朵一般美丽的姑娘,格桑梅朵的歌声比百灵鸟的叫声还要动听,当格桑梅朵唱着歌跳着舞灿烂欢笑的时候,天上的星辰也要失sè。可是格桑梅朵不笑,格桑梅朵也不唱歌也不跳舞,就那样抱着双膝坐在火堆边,任长长的辫发飞瀑般披散,静静地仰望着天上那条璀璨的星河——

    格桑梅朵,你是怎么了?

    格桑梅朵,你不开心么?

    大伙儿都不明白,格rì图也不明白。

    格rì图是草原上的勇士,格rì图的长刀可以斩杀草原上最最凶残的独狼,格rì图的弓箭可以shè中帐篷下风中摇摆的铃铛,格rì图是勇敢英武的青年,就连脸上的大胡子都是那样威猛不凡。是的,是的,格rì图是在追求着格桑梅朵,两个人是青梅竹马,格rì图很爱她。格桑梅朵,格桑梅朵,格rì图不明白,你的心里在想什么。

    格rì图是族中首领的儿子,无论从样貌才能还是家世人品来说,格rì图都配得上格桑梅朵。二人年岁相当,感情也是很好,原本就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两个人的事情族人长辈也都认可。在一起,在一起,是要在一起,格rì图心里那是十二分的乐意。可是格桑梅朵却好似是十二分地不乐意,不乐意,不乐意,就是不乐意。

    ——格rì图,当我是你亲妹子,就好了。

    每当想起这句话,格rì图就会哭的。格rì图才要不要她做自己的亲妹子,格rì图的亲妹子叫作格格玛。格格玛也是个美丽的大姑娘,格格玛都已经十六岁了,便格rì图不着急找老婆格格玛也急着找嫂子了:“格桑梅朵姐姐,你在想什么?”格格玛端过一碗热腾腾的羊nǎi茶,悄声地,问着她的格桑梅朵姐姐:“你为什么不跳舞?你为什么不唱歌?”

    格桑梅朵喝下nǎi茶,格桑梅朵终于笑了:“我的小机灵鬼,说话不要拐弯说。”格格玛嘻嘻一笑,悄声问道:“那我问你,格桑梅朵姐姐,你到底喜不喜欢我的哥哥,格rì图呢?”格桑梅朵微笑着,轻声说道:“喜欢,就像喜欢我的小机灵鬼,一般喜欢。”格格玛眨眨眼睛,俏皮而又灵活:“姐姐喜欢哥哥,就像阿妈喜欢阿爹一样,对么?”

    “格格玛,格格玛。”格桑梅朵抚摸着她的长发,温柔而又爱怜地笑着:“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格格玛已经长大,格格玛气鼓鼓地噘起了嘴巴,一定要问个明白:“格桑梅朵姐姐——格桑梅朵姐姐一——”

    格桑梅朵微笑摇头,格桑梅朵不再说话。

    格rì图很好,人又好,心又好,对格桑梅朵更是一心一意地好,这些格桑梅朵心里都知道。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格rì图深深地爱着格桑梅朵,格桑梅朵没有理由拒绝他。不是不欢喜,不是不在意,但总觉有一点点,一点点,似乎是欠缺了什么东西。说不好,说不好,姑娘家的心思谁又知道,就好像是天上的白云——

    “最最珍贵的礼物,送给我最最心爱的姑娘。”格rì图再也等不及,格rì图单膝脆地,献上早已准备好的大礼:“格桑梅朵,请你收下。”那是一串象牙打磨的珠链,配以五颜六sè的宝石,火光之下sè彩熠熠分外美丽。送的是好礼,送的更是格rì图的心意,这串珠链格rì图花了许多心思费了许多功夫,珍贵更是难得。

    “格桑梅朵——格桑梅朵——”众人大笑着,众人起哄了。

    炽热而又强烈的感情,简单而又直白地表达,这正是草原上的小伙儿,格rì图。格rì图是格朗族族人心中的骄傲,格桑梅朵同样是大伙儿心中的珍宝,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使得在场每一个人发自内心地欢乐:“格桑梅朵,格桑梅朵,快快收下情郎的礼物!格rì图,格rì图,这一杯喜酒,大伙儿都在等着喝!

    “格rì图,你说你能力搏猛虎,可是那头熊——”格桑梅朵说话了,格桑梅朵没有看那珠链,笑着去看格rì图:“那头熊,又算什么?”提到那头熊,四下忽然安静了,只余篝火寒风中哔剥闪躲。提到那头熊,格rì图霎时脸白了,姿式和表情一样是僵硬而古怪的。那头熊是一个人,那个人是一头熊,草原上的人形猛兽,无人不惧的恶魔。

    “皮萨!”格rì图大吼一声忽地立起,一手握拳砰砰擂击胸膛:“不过一只熊罴,格rì图不会惧怕!格桑梅朵,我会为你将他猎杀,哪怕流干了血哪怕失去生命!”声也慷慨激昂,势也勇猛无畏,一众青壮汉子神情振奋,纷纷起身随之大吼:“格rì图!格rì图!真正的勇士格rì图!我们的骄傲格rì图!”

    其间一道声音格外脆亮欢快,那是格格玛:“打人熊!杀皮萨!”

    欢歌齐齐唱起来,裙摆飞舞共辫发。

    格桑梅朵仍旧抱膝坐着,不跳舞也不说话,只听得心底那一声叹息:“大傻瓜!”

    格rì图只是嘴上强硬,格rì图说不害怕也是害怕,格桑梅朵已经看到了他眼中的恐惧与心中的胆怯,他不是一个真正的勇士。那也没关系,格桑梅朵并不在意,其实格桑梅朵提到那头熊并不是要看他的胆量,格桑梅朵也不担心他吹破了牛皮给人看笑话!只是,只是,他怎能就这般轻易地说出口,流血牺牲失去宝贵的生命啊!

    勇敢地去死,哪怕再勇敢,也不是真正的勇士。

    那是无谓的牺牲,格桑梅朵不要,格桑梅朵要的不是天上的雄鹰也不是力搏猛虎的勇士,格桑梅朵要的只是活生生的他啊,一个平凡的人!

    格rì图,你明白么?

    “皮萨!皮萨!”格rì图不会明白,格rì图已经惊呆!

    皮萨来了!

    “人熊!熊罴!”所有人都惊呆,就像格rì图一样,每个人都是心头狂跳骇然失sè,失声失语失去所有气力,只得瞪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看着一个巨大的恶魔般的身影自暗夜之中狂奔而来,口中是嗬嗬呜嗷如熊般的怪叫:“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恶魔终于现身,当以弯刀长矛!

    杀!杀!杀!

四十八 且铭记

    呼巴次楞抓着半只烤羊,坐在地上兴高采烈地吃着,旁若无人。

    呼巴次楞从来都不会客气,因为呼巴次楞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一切有摩罗。摩罗正与格朗族的族长交谈,族长名作格里布吉,一个五十多岁满脸虬须的大汉:“雪山上的宝珠,智慧的摩罗,我的老朋友啊,我们的活佛还好么?”摩罗来时冻得不轻,此的的脸sè还是青的,摩罗一边烤火一边哆哆嗦嗦地说:“好,好好,好极了。”

    好极了,原来是一个误会。

    好极了,原来是一场虚惊。

    好极了好极了,来的不是草原熊罴皮萨魔鬼,而是三个人。

    那天神一般威猛巨兽一般粗野的大汉,叫作呼巴次楞。那红衣喇嘛,族里的长老们可都认识,他就是摩罗。这两个人贵客,雪山活佛的弟子,贵客之中的贵客,大伙儿都很欢迎,热情招待吃喝。远方神圣的雪山,传说之中的活佛,他的名字是被这里的人们rì夜传诵着,他就是苦难的神啊陀迦落——

    还有一个人,莫非是活佛?

    不是的,不是的,那人留着长发,那人年纪轻轻,竟是一个陌生的远方来客。

    那人席地而坐,长剑佩在腰间:“呼巴次楞老兄,烤的羊好吃么?”

    “叭咪吽!叭咪吽!”呼巴次楞将烤得滚烫滋滋冒油的羊肉大块儿塞进嘴里,连着骨头咯吱咯吱大嚼,并将硕大的头颅猛点,意思是好吃极了!其实相对来说,呼巴次楞还是比较喜欢吃生肉,不过呼巴次楞是一个友好和善的人,没有那滋味鲜美的生肉也可以马马虎虎将就了:“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原来那人,叫作阿呼鲁鲁。

    呼巴次楞撕下一大块羊肉,嗬嗬笑着递过:“次、次、次!”

    次的意思,就是吃,呼巴次楞总也说不好,咬牙切齿也是舌头不利索,一个着急当下又喷了阿呼鲁鲁一个满头满脸:“扑次次!”

    阿呼鲁鲁就吃,阿呼鲁鲁并不在意:“是吃,吃,哈哈!吃!”

    两个人说话,族人听不懂,族人们窃窃私语,两个人也听不懂。

    各自古怪,言语不通。

    还好有摩罗,摩罗是会很多种语言,包括这里的方言。

    阿呼鲁鲁知道,自己不比摩罗,也比不上呼巴次楞,自己这个阿呼鲁鲁并不招人待见。戒备的神情,憎恶的眼sè,阿呼鲁鲁或说方殷知道那是为什么。果然摩罗说不几句,那身材魁梧的青年汉子已经怒了,横眉立目指着方殷的鼻子叫道:“滚开!汉狗!我们这里不欢迎你,这就夹着你的尾巴,滚回你的狗窝去罢!”

    方殷低头,沉默。

    “汉狗!汉狗!”尽管听不懂他说的话,但方殷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这里的人是热情好客,但他们并不欢迎方殷,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滚开!滚开!”耳边大声喝斥,众人纷纷辱骂,方殷只觉心中悲哀而又苦涩,方殷知道那是因为甚么。他们并不识得方殷,可是方殷来自中原,他们要骂方殷方殷也是无话可说——

    蛮狗!蛮狗!中原的人也是这样叱骂他们的,方殷见过。

    何以相互仇视,早已无从溯知,怪又怪得谁来?方殷又能如何?

    “叭咪吽!”呼巴次楞大怒,呼巴次楞呼地立起,将山一般魁伟身形横亘于前:“呼巴次楞!阿呼鲁鲁!”是的,呼巴次楞是要保护他,他是天神转世他是一个大大的好人,他是呼巴次楞的好朋友!是的,呼巴次楞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正如方殷一样,但呼巴次楞知道他们并不友好,呼巴次楞感觉到了——

    呼巴次楞神情凶恶,缓缓地扫视在场每一个人,喉里低低吼着:“嗷——呜!”

    格rì图退一步,首当其冲,格rì图无法不惊惧。

    众人纷纷变sè,人人噤声,都想起了那头熊罴!

    “哇——”当下有孩童大哭,哄也哄不住,似是受到了极大惊吓!

    “格桑梅朵姐姐,那人,那人,我怕!我怕!”格格玛不敢去看,将头深深埋进了格桑梅朵的怀里,小姑娘还没有长大。

    “不怕,不怕,他不吃人,他不是皮萨。”格桑梅朵柔声安慰着她,却不知那人发起狂来,恐怖凶残之处更胜那头熊罴!

    呼巴次楞如何,格桑梅朵不知,因为自打他来了,格桑梅朵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他。

    他不是狗,他是一个人,一个眉清目朗的青年男子。

    拓落不羁,与众不同。

    这也是格rì图如此生气的,真正理由。

    但见他立起身,笑着拍了拍那巨人的肩膀,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话。

    那巨人乖乖坐下,就像孩子一般听他的话。

    又见他,微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呜哩哇啦,呜哩哇啦。”

    他是在和摩罗说话,阿妈说,格桑梅朵小的时候,摩罗大师曾经来过。

    摩罗笑着说:“他说,他是驴,不是狗,如果不嫌弃可以拿他当个驴子朋友,不喜欢就当他是个驴粪蛋子,一边晾着。”语落,众人面面相觑。旋即大笑,大声地笑,却非讥笑嘲笑,释然开心地笑。格桑梅朵微笑,摸摸格格玛的头发:“格格玛,你笑什么?”格格玛也笑了,格格玛咯咯地笑:“都说那边的人花花肠子鬼心眼,一个个儿嘴巴能说会道的,嘻嘻,他是一个坏家伙!”

    “呜哩哇啦,呜哩哇啦。”坏家伙又说话了,所有人都在看他。

    “他说这里的兄弟热情好客,胸怀就像大草原一样广阔,他说这里的美酒如同这里的姑娘一样迷人,只要闻上一闻看过一眼,便会醉的。”摩罗一般微笑,无比流利地说着:“他说他只是一个路人,一个雪夜中的过客,他说他的手脚冻得冷冰冰可是心头却是火热的,因为这里的朋友无私地与他分享这宝贵的食物美味的酒水,容他取暖烤火。”

    每个人都低头,陷入沉默。

    方才,不是这样的。

    “呜哩哇啦!呜哩哇啦!”远方的客人忽然激动了,哇哇大叫神情亢奋!

    “他说大恩不言谢,他说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说他一路走来结识了许多的朋友就像你们一样笑脸相迎热情款待,他说他定将这一切铭记在他的心里——”摩罗大师语速飞快吐字清晰,挥舞着手臂也似情绪激动了:“他说我们都是好朋友,永远都是!他说我深深地爱着你们,每一个人!”

    “轰!”

    众人齐齐涌上前,奉上杯中**辣的美酒,献上碗里的热腾腾的nǎi茶。又是欢声笑语,又是唱歌跳舞,他们笑着说着看着方殷,一道道目光与一颗颗心一般温暖,再无一丝敌意。有话就要直接说,不要来回弯弯绕,心里的话大声说出来:“远方的客人啊,你说的对,我们都是一家人!来来来,不要客气!不要客气!”

    吃罢,喝罢,兄弟你就尽情地吃喝,要多少有多少!吃罢!喝罢!我们只要一句真心的话,我们不要你的报答!是的,是的,我们辱骂了你,那是我们的错,错了就要承认,我们错怪你了!是的!是的!我们都是好朋友,我们是人不是狗,就让我们手拉着手心心相映,一起唱歌一起跳舞,一醉方休罢!

    将心比心,不外如是。

    是夜方殷大醉,胡言乱语大撒酒疯,乃至失忆。

    牛皮吹大了,便就喝高了,那是来者不拒干干干干,喝酒本非方道士所长。

    却忘不了,那一张张陌生的笑脸,与那真挚火热的情谊。

    依稀记得,有一个姑娘,歌声美妙,裙摆飞场,笑得比花还要美丽。

    模糊而又清晰,那时是在流泪。

    “是的,是这话——”摩罗说:“我们也深深地爱着你,每一个人。”

四十九 桃花朵朵

    喝酒有什么好?

    一点也不好,又不好喝。

    不如喝血,又香又热又甜又鲜的血。

    你看阿呼鲁鲁,昨晚像个死猪,现在的脸sè还像枯干的树皮。

    哎!呼巴次楞叹一口气,继续嗷嗷大叫,手舞足蹈。

    呼巴次楞很是开心,呼巴次楞对自己的思维能力是越来越满意了,可说引以为傲:“嗷嗷、呜嗷、嗡嘛呢!叭咪吽!”呼巴次楞吼着不知名的曲调,呼巴次楞跳的古怪的舞蹈,眼看又是乐疯了。一群人围着呼巴次楞,男女老少,拍着巴掌,乱舞怪叫。呼巴次楞很好,大伙儿都很喜欢,不拿他当外人看。

    这个世上,心眼儿少的快乐就多。

    这个世上,心眼儿多的烦恼不少。

    老天爷是公平的。

    就比如方殷方道士,此时就很烦恼。头疼,恶心,这些都是病,方道士是有病。此时方道士就很后悔,方道士发誓以后打死也不喝一口酒了。冲动是魔鬼啊,方道士心想。方道士心想冲动是魔鬼,格rì图,你不要冲动。

    格rì图远远立在一处,脸sè也是铁青的,眼里喷出了愤怒的火焰。

    昨夜,格rì图也喝醉了,格rì图无法不冲动。

    格桑梅朵,跳舞给他看。格桑梅朵,唱歌给他听。他喝醉了是格桑梅朵扶他进了帐篷,昨夜格桑梅朵一直都在照顾他。

    格rì图都看到了,格rì图就喝醉了。

    这是一个yīn险的小人,使格rì图有一种极大的危机感,心里一直都在隐隐地恐惧着。

    格桑梅朵!千万不要!

    “格桑梅朵姐姐,阿呼鲁鲁就是好人的意思,对么?”格格玛假装天真,悄声问道。

    格桑梅朵轻轻点头,只不说话,也不看那呼巴鲁鲁。

    方道士不是阿呼鲁鲁,这一点方道士也不想再过多地解释了,方道士保持沉默。

    冬rì的阳光,温暖地披洒在身上,微风送来清爽的气息,白雪覆盖的大草原格外美丽。极目望远方,大地银亮亮,天空是湛蓝湛蓝的,朵朵白云有处零星有处聚拢,就像一群群的悠闲在吃草的绵羊。远方群山起伏如鱼脊,为这纯净的天地增添几分古老苍茫,天高地远心儿也是敞亮的,愉悦而又舒畅。

    不说风景,方道士这是假装在看风景,无限风光不及身边美丽的姑娘。

    格桑梅朵也在假装看风景,格桑梅朵抱膝坐得笔直,尤显婀娜的腰身与瀑般的黑发,美妙而又动人的身姿。他是与众不同,格桑格朵为之心动,看那修长的眉与挺直的鼻,清亮的眼与凌乱的发。格桑梅朵不敢正眼去看,但格桑梅朵心疼了,他就象雪中一株挺秀而又沉默的野梅树,孤独地生长在悬崖峭壁——

    他并不平凡,他也有许多故事,格桑梅朵很想听。

    “阿呼鲁鲁?阿呼鲁鲁?”阿呼鲁鲁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姑娘,吐气如兰,笑靥如花。

    “哎——”方道士苦笑,来自心底的一声叹息。

    以方殷的眼力,又怎会看不出?

    格桑梅朵的情谊,格rì图的敌意,以及格格玛的心思。

    这是走了桃花运了,方道士心说。

    正是两朵姊妹花,黑亮亮远山般的眉,清幽幽水潭般的眼,脸蛋唇瓣同样光洁红润,还有挺秀的鼻梁长长的辫发,一切都充满了异域风情的美。这是两个美女,大美女沉静恬美,小美女的活泼俏丽,而且这两个美女,似乎都对方道士有点儿意思。桃花朵朵开,方道士真的是走了桃花运了,已经有一些个找不着北了——

    找不着北的不止一个,格rì图也找不着北了。

    当格格玛鼓足勇气凑上前去的时候,格rì图心里产生了一个不良的想法:不如将格格玛许配给这阿呼鲁鲁,以免他和自己抢夺格桑梅朵。这不是一个不良的想法,这根本就是一个邪恶的想法,格rì图念头闪过立时就悔恨不已,更深深自责了:天神啊,我的亲妹妹!请原谅格rì图的无情无义,自私的格rì图应当受到上天的惩罚!

    找不着北的不止两个,格格玛也找不着北了。

    对付格格玛这样的小姑娘,方道士自有一套。格格玛用明亮的眼眸勇敢直视,直视着面前这个陌生而又神秘的青年男子,就像看着一匹野马。是的,哪怕是最最狂野,桀骜不驯的野马,在格格玛的注视之下也会害羞地低下头,变得老实听话。这是格格玛与生俱来的天赋,格格玛想要降伏了他——

    但这人不是一匹野马,他根本就是一头野驴。

    一头聪明的野驴。

    方殷一般直视,平静对视,目光之中是笑意,通透了然之意。

    “啊!格桑梅朵姐姐!”格格玛惊慌跑开,脸红得像煮熟了的大虾:“他,他,坏家伙!”

    只一眼,格格玛便就败下阵来,他的目光湖水一般清亮柔和——

    照见了格格玛的心事。

    格桑梅朵微笑,抚摸格格玛的长发:“是啊,他是一个坏家伙。”

    方殷报以微笑,二人四目交错,尽在不言中。

    格rì图怒不可遏!

    一个脸红心跳,一个眉目传情,看样子,这阿呼鲁鲁竟然是想大小通吃!

    好大的胃口!当格rì图不存在么!

    “阿呼鲁鲁!”格rì图拔出长刀,大步上前:“拔出你的剑——”

    这是要决斗了,为了心爱的姑娘,格rì图绝不迟疑绝不退缩:“阿呼鲁鲁!”

    方道士装傻。

    方道士一脸迷茫,摊开两手作无辜状,傻瞪着人畜无害的大眼,就像一只不知屠刀为何物的纯洁羔羊:“这位老兄,我不是阿呼鲁鲁,你是认错人了。”有时候,多半时候,说话不必开口的。格rì图怒火大炽,口手呼喝挥舞着长刀,格rì图知道他在装模作样,那眼中讥笑已经刺伤了格rì图的心:“格格玛!你闪开!”

    格格玛已然勇敢冲上,格格玛挺起胸膛张开双臂,一心保护这只孱弱的羔羊:“格rì图!你滚开!”格rì图一怔,格桑梅朵叹道:“格rì图,有话好好说,你总是这样莽撞。”格rì图一惊,呼巴次楞已是愤怒咆哮而来:“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过一时。

    一群人围着格rì图,愤怒地指责,大声地呵斥!

    阿呼鲁鲁是在安抚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呼呼大喘,看是怒气未消。

    格桑梅朵温柔地笑,格格玛嘤嘤地哭,在她怀中。

    格rì图悲愤莫名!格rì图据理力争!

    摩罗来了。

    好在摩罗来了。

    摩罗说,格rì图说,他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较量一下。

    摩罗说,无论骑马,弓箭,还是刀枪,格rì图都可以和你比,任你挑一样。

    摩罗说,格rì图说了,你不是一个男人,你是一个胆小鬼。

    摩罗说,阿呼鲁鲁,到你说了。

    摩罗说,阿呼鲁鲁说,我再说一次,我不叫阿呼鲁鲁。

    摩罗说,阿呼鲁鲁说,无论骑马,弓箭,还是刀枪,我都比不过格rì图。

    摩罗说,格rì图是蓝天上的雄鹰,而方殷是泥土中的蝼蚁。

    摩罗说,他就是方殷,他说,是这样的。

    格里布吉说,我是族长,都听我说。

    ——皮萨要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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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