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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十 一念

    皮萨要来了!

    每个人的神sè都很凝重,每个人的眼中都是恐惧,每个人的心头都是沉甸甸的。

    熊罴皮萨,草原上的巨兽,吃人肉的魔鬼。

    摩罗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皮萨要来了,赤乌族的人找来了他。

    赤乌族,就是格朗族的死敌,他们这是要置格朗族于死地!

    好狠!好狠!

    当然,还有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就是呼巴次楞,摩罗说,呼巴次楞不是白来的。

    其实不用摩罗说,人们都在看着呼巴次楞,就像看着一尊巨大的天神。

    “嗬嗬,嗬嗬。”呼巴次楞是在天真地傻笑着,呼巴次楞又怎知发生了什么。

    生死攸关,危难时刻,格rì图的情天恨海自然变作小儿科。这不是儿戏,格rì图不再理会那讨厌的阿呼鲁鲁,格rì图也顾不上吃风吃醋儿女情长了。赤乌族!赤乌族!来罢来罢,来得正好!格rì图磨着自己的长刀,格rì图备好战马弓箭,滔天的战意已于胸中燃起,刻骨的仇恨烧红了格rì图的眼!熊罴!皮萨!来罢来罢,将你宰杀!格rì图并不指望外人帮助,格rì图要凭自己的力量杀退来敌,保护自己的族人,保卫自家的土地!

    格rì图是这样,格朗族的每一个男人都是这样,每一个!

    格里布吉发号施令,格朗族人先后散去,各自备马整鞍,磨砺弓箭刀枪。自是如临大敌,却也并不慌张,不能逃避只有勇敢面对,握紧双拳挺起胸膛!豺狼就要来了,是个爷们儿都上!上上上,上战场!赤乌族是人多势众,格朗族是jīng兵强将,人人弓马娴熟刀斧刚猛,正是养兵千rì用在一时——

    人人都在忙,人人都在忙,妇孺老人齐上阵,垂髫小儿也帮忙。

    便如格格玛,一般取出银亮的弯刀,临阵磨枪有模有样:“打人熊!杀皮萨!”

    那头熊格格玛没有见过,但对于格格玛来说,那头熊就是一个恶魔!

    阿妈说,见过那头熊的人,都给它吃了。

    格桑梅朵取来一张弓,一壶箭,微笑着送过:“方殷——”

    方殷摇头,一笑,并未接过:“格桑梅朵——”

    一指,远处,马背上,正是格rì图。

    二人会心一笑,各自心中温暖。

    都是聪明人,有话不必说,并非一见钟情,而是心有灵犀。

    咯吱,咯吱,皮靴清脆而明快,雪地上格桑梅朵向着格rì图走去,乌黑的辫发与厚重的冬装遮盖不住身姿的婀娜。是的,格rì图需要格桑梅朵,格桑梅朵就是格rì图力量的源泉,格rì图将会为她而战。跨着骏马的勇士,温柔多情的姑娘,在这冰雪覆盖的草原在这一方清朗的世界,一切都显得那样美而和谐。

    “你心动了。”摩罗笑道:“是么?”

    “是的。”方殷笑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这一切摩罗已经见惯了,摩罗是在微笑着:“格桑梅朵,是个好姑娘。”

    “摩罗大师。”方殷叹道:“方殷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yù望没有止境,杀戮不会停止。”三人一路行来,这样的场面见过许多:“毗湿奴神,你要怎样解救他们?”

    “我不是毗湿奴神,我也不是活佛。”摩罗的意思方殷明白,可是方殷做不到:“呼巴次楞老兄,看你的了。”

    呼巴次楞阖目,坐在雪地上,此时竟是出奇平静。

    “摩罗?摩罗?”格格玛好奇问道:“你在说什么?他在说什么?”

    活佛说,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

    方殷并不这样认为,陀迦落所说的话,方殷并不认可。

    格格玛笑着跑开了,纤细的腰肢银铃般的笑声,格格玛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何来苦难?何必解脱?

    呼巴次楞是在修行,练功打坐,功名:一念。

    一念是人,一念是兽,一念成神,一念成魔。普通的功法,古怪的练法。

    呼巴次楞生具龙象之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陀迦落说呼巴次楞有着一颗野兽的心,因此传他功法不为练功,只为抑制他的恶念。

    当陀迦落发狂的时候,那是极为恐怖极为血腥的,方殷见过。

    恶念压抑得越久,呼巴次楞的疯狂发作的时候就愈加猛烈,因为那不是病,那是本xìng。

    一念是功法,或说是禁制。

    那是一个巨大的梦魇,长久以来挥之不去,将呼巴次楞的身心禁锢。

    严格地说来,呼巴次楞不是一个人,而是人兽,而是神魔。

    但呼巴次楞无知无觉,多半快乐得像个孩子。

    无禅!无禅!方殷看着沉睡之中的呼巴次楞,又一次想到了无禅。

    不以为苦,甘之如饴,做人当如无禅,简单而又快乐。

    “皮萨不是呼巴次楞的对手,完全不是。”方殷笑叹一句,认真说道:“呼巴次楞,才是西凉第一勇士。”摩罗笑了,摩罗笑道:“比之你的无禅兄弟,呼巴次楞如何?”方殷想了想,回答道:“呼巴次楞,更傻一些。”摩罗大笑,哈哈大笑:“万鹤谷,武林大会,那时我会带呼巴次楞去见识一下。”

    中原的事情摩罗也知道,摩罗知道的并不比方殷少。

    摩罗摩罗,果然多智多闻。

    夕阳唱晚。

    赤乌族的人没有来,熊罴皮萨也没有来。

    篝火照样燃起,红红的火光将黑夜点亮,格朗族的人跳起了欢快的舞蹈,放声歌唱。

    但这一夜,没有人喝酒。

    但这一夜,没有人安眠。

    深藏心中的恐惧,无法预知的命运,每个人的神经都是紧紧绷着,就像硬弓的弦。

    弦月如钩,冷冷的辉光,如刃。

    只有呼巴次楞,吃饱喝足,四脚朝天,睡地像个死猪:“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呼巴次楞又说梦话了,呼巴次楞每晚都要说,阿呼鲁鲁就是呼巴次楞的梦中情人:“叭咪吽!”

    想必,这个叭咪吽,就是我爱你的意思。

    方殷为他盖上一张毛毯,又将渐要熄灭的篝火烧旺:“摩罗大师,你也睡罢。”

    摩罗不睡,摩罗笑道:“方殷,你哭了。”

    方道士又哭了,方道士就是爱哭:“我不信!你骗人!”

    是活佛说的,不是摩罗说的。

    陀迦落说,呼巴次楞是会死在方殷手里,有一天,不久的将来。

    或说,解脱。

五十一 狼性

    rì出东方,光芒万丈!

    喀刺刺,喀刺刺,马蹄踏在积雪上,数百骑呼啸而来,挥舞着斧钺刀枪——

    赤乌族人已至,熊罴皮萨来了。

    皮萨披头散发,赤足,赤身**,jīng赤着雄壮巨大的身躯,只一犊鼻裤。

    这比呼巴次楞还要夸张,皮萨就如同一头北极熊一样咆哮着扑向猎物:“嗷嗷呜——”

    之所以说是北极熊,是因为皮萨比较白,各种白。

    头发灰白,须眉苍白,面sè惨白,就连眼珠子也是白森森的。

    眼窝是深陷的,鹰鼻狮口,熊般的身体,魔鬼的样貌。

    皮萨绝不笨拙,皮萨快似奔马。

    “嗷嗷呜——”呼巴次楞冲了上去!

    双方的人,所有的人,挟威而来的人,严阵以待的人,根本就没有人能够做出任何反应:“轰隆隆!”

    天崩了!地裂了!

    几百个人,几百双眼,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两只巨兽嘶吼着扭作一团——

    转瞬之间。

    是的,皮萨远远地,就闻到了呼巴次楞身上的野xìng气息。

    是的,呼巴次楞一般,早已嗅到了皮萨身的上血腥味道。

    没有废话!绝不客气!不用照面!直接开打!

    这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格朗族的人,赤乌族的人,所有人都傻掉。

    但见!

    “呼——”白熊扫过一掌,“砰!”棕熊滚倒在地!

    “呼——”棕熊扫过一掌,“砰!”白熊滚倒在地!

    “嗷!”白熊爬起身来,一头将棕熊顶翻:“嗷嗷嗷嗷!”

    “嗷!”棕熊爬将起来,一头将白熊顶翻:“嗷嗷嗷嗷!”

    如是再三,雪地双熊,战作一团。

    没有武功,没有招术,有的只是与生俱来的野xìng兽xìng,双双大发作!

    声动天地,神佛也惊,众人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风雪之中翻翻滚滚的一双巨大身影——

    “呼巴次楞,你又调皮了。”摩罗远远看着,叹道。

    “是啊,呼巴次楞高兴死了。”方殷坐在一旁,笑道。

    看是旗鼓相当不分高下,实则呼巴次楞只当玩耍,这是一个真正的对手,呼巴次楞很是高兴:“哈哈哈!叭咪吽!哈哈哈!叭咪吽!”

    这个叭咪吽,是说好样的!

    皮萨终归是人,皮萨又不是熊,皮萨已经熊了:“乌古多!乌古多!”

    野兽是会说话,皮萨是在求援,乌古多是赤乌族的族长。

    皮萨后悔了,皮萨很后悔,皮萨很是后悔接受了乌古多的美女与牛羊,来到这个地方。

    皮萨生平第一次感到恐惧,他不是人,它是一个怪物!

    乌古多没有上前,乌古多已经看到了摩罗,他是乌古多的老朋友。

    皮萨掉头就跑!

    打不过,就要跑,皮萨已经胆寒,给它吓破了胆!

    人是如此,禽兽如此,趋利避害乃是天xìng,皮萨自知不是对手——

    岂不知,这激怒了呼巴次楞!

    他是一个强硬的对手,呼巴次楞不想杀他,如果他不逃跑。

    在呼巴次楞看来,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让呼巴次楞很是欢喜。

    但他逃跑了,未出全力就逃跑了,这是对呼巴次楞的羞辱,他是看不起呼巴次楞!

    叭!咪!吽!

    “那头熊,要死了。”方殷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是的,他是跑不掉的。摩罗双目直视,冷冷地看着。

    只弹指间!

    皮萨只觉脖子一紧,不及惊呼身已腾空,旋即一条大腿已被死死箍住:“啊——”

    长而凄厉的惨呼声中,呼巴次楞将皮萨高高举起,将之生生自腰间折为两断:“喀哧!”

    那一声脆响远远传来,每一个人都能听得清楚。

    “嗷呜啊啊——”皮萨一时并不得死,狂吼惨呼,已然无法言语。

    终吼得呼巴次楞烦了,呼巴次楞双臂一分:“哧——”

    一蓬血雨降下,人是撕作两半,肝肠内脏亦如雨下,浇了呼巴次楞一个满头满脸:“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挥舞着狼藉的尸身狂吼,皑皑白雪中尽是刺目的腥红,场面恐怖而又血腥。众人惊竦骇然,天地一时无声,只有呼巴次楞如同浴血的神魔,手舞足蹈嗬嗬吼叫:“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是在炫耀,呼巴次楞为自己骄傲,呼巴次楞大声地向世人宣告:我就是呼巴次楞,巨大的狼,呼巴次楞!

    生裂巨熊,巨狼完胜。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格朗族的勇士们已在欢呼,欢欣鼓舞高声齐呼:“第一勇士!第一勇士!”

    赤乌族一方,鸦雀无声。

    “还好。”方殷笑说一句,也是暗自心惊:“龙象之巨力,猿豹般迅捷,试问谁人可当?”

    摩罗没有说话,摩罗面sè凝重。

    不过刚刚开始,剧变生于俄顷!呼巴次楞还没有耍够,呼巴次楞还没有尽兴!呼巴次楞暴吼一声,呜地一声双臂轮起:“叭咪吽!”两截血淋淋的尸身高高飞起远远飞出,划过天际,正落于赤乌族众骑之中!当下一阵大乱,人惊叫马嘶跳,就如同平静的湖水之中落下两块巨石,数百骑是一下炸开了锅:“嗡轰——”

    “叭咪吽!叭咪吽!”呼巴次楞大笑,捶胸暴笑,于呼巴次楞而言,这只是一个玩笑。

    “嗖!”但于赤乌族人而言,这完全就是**裸的挑衅:“嗡嗡嗡!嗖嗖嗖!”

    弦嗡动,矢破空,数十支利箭呼啸shè出,直取呼巴次楞!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住手!”乌古多面sè已变,厉声呼喝却是不及制止。

    “呼巴次楞!”格朗族一方人人变sè,放声大叫却也不及救援。

    “不妙!”方殷苦笑一声,倏尔起身:“麻烦大了!”

    “该来的总会来。”摩罗叹一口气,随之起身:“毗湿奴神,到你了。”

    同一时间发生的事,一切都在转瞬之间。

    呼巴次楞楞住,呼巴次楞定住,呼巴次楞身中三支羽箭,一在腿,一在腹,一在肩。

    呼巴次楞愕然瞪大眼睛,呼巴次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呼巴次楞也会受伤,呼巴次楞也会流血,呼巴次楞也会疼痛。但呼巴次楞不会在乎,呼巴次楞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待呼巴次楞。

    难道,他们不是呼巴次楞的朋友么?

    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这就是呼巴次楞的逻辑,呼巴次楞一念转过,两眼已红:“叭咪吽!”

    杀戮,刚刚开始。

五十二 人心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狼心,人xìng,呼巴次楞始终沉溺其间苦苦挣扎而无法自拔,而不自知。

    熊罴皮萨,不过是一道小小的开胃菜。

    血腥的刺激,莫名的疼痛,已然彻底激怒了呼巴次楞!

    呼巴次楞冲了过去,大步,闷头,冲了过去!

    当呼巴次楞真正发怒的时候,呼巴次楞从来不吼不叫,呼巴次楞又不是一只狗。

    呼巴次楞是一头愤怒的野牛!一只复仇的狼!

    当呼巴次楞冲过去的时候,格rì图挥舞着长刀,纵马冲上:“啊——”

    “杀啊——”格朗族人纷纷冲上,挥舞着弯刀长矛,成一弧形冲向敌骑!

    赤乌族人吓破了胆,那浑身浴血的野兽已经近前!

    但无人逃,亦无人退,赤乌族紧挽马缰刀斧相向,更是一声呼喝:“呜——”

    百十长矛齐出,直取呼巴次楞!

    只有真正的恐惧,才能催发真正的勇气,呼巴次楞的兽xìng杀气,同样刺激到了众人!

    红了眼!咬着牙!拼命!

    “呜——”

    长矛呜呜破空,威势更胜箭矢,支支森冷税利的矛尖已在眼前——

    但再也奈何不得呼巴次楞。呼巴次楞闷头疾冲,双臂舞如车轮:“扑扑扑扑格格格格——”一阵闷响脆响过后,呼巴次楞破矛阵而出,毫发无伤!

    竟未,阻得一阻!

    而三支羽箭仍插在呼巴次楞身上,呼巴次楞便披着鲜血带着伤痛挟着一股腥恶的风,如虎入羊群一般轰地冲入数百骑中!血在烧,雪在烧,烧红了天地烧红了眼眸,呼巴次楞眼前一片腥红!巨大的梦魇再次降世,呼巴次楞已经发狂,呼巴次楞迷失了神智蒙昧了心灵只余一种本能的仇恨,只yù屠杀屠戮屠灭眼前的所有——

    这一切鲜活,与丑恶!

    呼巴次楞抡臂,以掌,格杀!

    呼巴次楞不用拳,正如熊虎搏时,五指贲张,蒲扇般的大掌:“呼——”

    一掌扫过,一马共人横出十丈,马立毙,人不起。

    一掌扫过,一马共人轰然倒地,马立毙,人又伤。

    首当其冲的便是马,探颈颈中,毙之,扬蹄腹中,毙之,惊退股中,亦毙之!神力无可制,威肆无可当,便如强健烈马在呼巴次楞面前也是纸糊的一般,人更不是一合之敌!刀来扫飞,枪来扫断,众人惊叫着闪避着打马便逃,四散而逃,再也不敢靠近巨大的凶兽一步!说来话长,不过片刻,轰隆隆马蹄声中格朗族人呼啸而至冲入战团,以百十人敌数百人,转眼之间赤乌族人溃败之势已成——

    只因呼巴次楞。

    但呼巴次楞已然杀起了xìng,一念智绝,敌我不分。

    格rì图首当其冲。

    呼巴次楞在追杀,呼巴次楞快过烈马,呼巴次楞只见眼前跳跃着一团事物:“呼——”

    “格rì图——”

    格rì图正自挥舞长刀追击一骑,又怎知那猿猴般灵活熊虎般猛恶的巨狼挥起了手掌:“不要——”

    只听得遥遥一声呼唤,凄厉哀婉悠长,似是冥冥中传来。

    一人,一马,横里飞了出去。

    连人,带马,呼巴次楞一掌扫飞!

    “格桑梅朵!”格rì图失去意识之间,脑海中曾有一刹那的清醒。

    远方的人,停下来,骇然望着。

    近处的人,打着马,还在逃命。

    这就是呼巴次楞,雪山密宗的传人,被陀迦落镇住了狼xìng的巨汉!个头儿大并不代表什么,呼巴次楞的恐怖之处不在于巨大的身体,便如熊罴皮萨,还不是上来就活活儿给他撕了。是潜伏在人心之中的狼xìng,陀迦落以一念功法灌顶,将之数十年禁于大雪山之中。而时隔三十余年,呼巴次楞就这般重现世间——

    且不多说,活佛自有安排。

    呼巴次楞还在追杀,没有人能够阻挡呼巴次楞,也没有人能够从呼巴次楞的手中逃脱。

    这才哪儿到哪儿,仍不过刚刚开始。

    呼巴次楞会将所有人杀光,哪怕有人跑到万里之外又藏到洞穴里面,呼巴次楞也会闻着味道把他找出来,撕碎!吃掉!连皮带骨!

    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

    刚刚开始,就结束了。

    “通!通!通!通!”呼巴次楞正于蓝天下雪地中大步飞奔,任凛冽的寒风吹过**健壮的胸膛,伴着箭尾颤动的白sè羽翼,快意地追逐着自己的命运。或说,驱散着那个巨大而灰暗的梦魇。也许只有在这一刻,呼巴次楞才是真正快乐的,久久的压抑与沉重的枷锁使呼巴次楞时时痛并快乐着,一念无明,陀迦落布下的禁制再次被冲破——

    当一念再也压制不住呼巴次楞的时候,就是呼巴次楞人xìng尽泯,还归兽xìng的时候。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忽然有人在喊,是有几分熟悉。

    呼巴次楞一眼望过,是有一面红旗迎风招展,暗红的颜sè又有几分熟悉。

    咦?一个野人在招手跳叫,好似阿呼鲁鲁?咦?还有个人立一边,怎又不似摩罗师兄?

    “叭咪吽!”呼巴次楞大吼一声,红着眼睛冲了过去!

    是方道士,方道士出手了。

    “毗湿奴神,他又不是公牛,你不必这样。”摩罗苦笑道,长矛上挑着的正是他的僧衣。

    “来了!”方殷不敢怠慢,这呼巴次楞老兄比一万头公牛还要可怕:“闪开!”

    二人齐闪,呼巴次楞一头冲了过去:“叭咪吽!”

    呼巴次楞愈怒,这是一种挑衅的行为!呼巴次楞还在梦中:“嗷呜——”

    忽气息一窒,脚步一窒,身形一窒,呼巴次楞如置泥淖,感到一种疲惫的沉重!

    一窒、一窒、又是一窒,很是熟悉的感觉。

    旋即眼前一花额头一阵冰凉,又是那只冰凉的小手儿,是,阿呼鲁鲁么?

    “……”继而低沉梵唱响彻耳畔,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弥漫开来,活佛?摩罗?

    “阿呼鲁鲁!”呼巴次楞大叫一声,眼神渐渐回复清明:“呼巴次楞!”

    方殷长出一口气,收回了手:“是我,呼巴次楞老兄。”

    见笑镇其势,冰雪抚其顶,再加上摩罗的大悲咒,方才唤醒了呼巴次楞:“嗬,嗬嗬。”

    呼巴次楞乐了,吡牙咧嘴乐了。

    有点儿爽,有点儿疼,还有一点儿不过瘾,但呼巴次楞是个友好而又和善的人。

    也就这样了。

五十三 记挂

    “格桑梅朵,他要走了,你不去送送他么?”

    “是呀,我要去送他,还要随他走,走到海角天涯!”

    “你去罢,就丢下我,不要再管我。”

    “格rì图,你说的,我走了!”

    “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就像鲜花离不开牛粪哈哈,咳咳!”

    “老实喝药!乖乖呆着!”

    “格桑梅朵,我很欢喜,好在呼巴次楞一巴掌扇醒了我,让我开了窍儿!”

    “铁树会开花么?木头会开窍儿么?”

    “我不是蓝天上的雄鹰,我才是泥土中的蝼蚁,为你浇水为你施肥,rì夜守护着你。”

    “格rì图,你不要学人说话,甜言蜜语我不喜欢。”

    “格桑梅朵,我爱你!”

    “……”

    “格桑梅朵,我爱你,就像蜂儿爱着蜜!”

    “格rì图,阿呼鲁鲁把你教坏了,昨晚我不该让他进来的。”

    “哈哈!他叫方殷!”

    “格rì图,摩罗说他是天神转世,你相信么?”

    “他是不是天神转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仙女下凡。”

    “……”

    “格rì图,你真的学坏了,我不理你了!”

    “格rì图,你不要嘻皮笑脸,我讨厌你那样子!”

    “格rì图,我走了。”

    “格rì图,你怎不说话?你笑什么?你——”

    “格rì图,那条珠链呢?”

    “送人了。”

    “你!格rì图!”

    “你不稀罕,有人喜欢,格rì图心爱的姑娘不只一个。”

    “格rì图,你等着!”

    “喂!喂!格桑梅朵——你听我说——”

    格格玛脸红心跳,格格玛心如鹿撞,格格玛手里抓着一条美丽的珠链。

    格格玛装作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鼓足勇气挺起胸膛走上前去:“阿呼鲁鲁,给你!”

    阿呼鲁鲁是个好人,阿呼鲁鲁笑着摆手。

    这个礼物太贵重,阿呼鲁鲁不能收:“摩罗大师,有劳说话。”

    摩罗笑着说:“他说拯救了你家人的不是他而是呼巴次楞,你要送,就送给呼巴次楞。”

    呼巴次楞嗬嗬使傻笑,反正呼巴次楞也听不懂:“叭咪吽!”

    格格玛都快要急哭了,格格玛才不要送给呼巴次楞,呼巴次楞就是一头蛮牛,他的皮也是牛皮做的!格格玛亲眼所见,箭头入肉三分,呼巴次楞一把扯下,雪和泥巴一擦,完事儿。在蛮牛一般的人和骏马一样的他中间,挑选出一个如意郎君是很容易的,而这条珠链格格玛本就是偷来的:“摩罗!摩罗!”

    只有靠摩罗大师了,摩罗大师是很抢手的。

    摩罗笑着说:“她说你不收下项链就要留下你的人,做她的哥哥,rì夜保护她。”摩罗没说完,格格玛的脸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子,就像熟透了的大龙虾:“摩罗!摩罗!”格格玛只是一个小姑娘,这可当真是难为了格格玛,可是格格玛又是一个特别勇敢的小姑娘,格格玛还要说还要说:“摩罗——”

    摩罗就说,不在话下:“她说格格玛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孩子,又懂事又听话,长大了会比她的格桑梅朵姐姐还要美丽。她说希望你能留下,她说他要跟你走,她说无论怎样她都要和你在一起,永不分离。”

    那时,格朗族的人们都在笑,慈祥的笑善意地笑。

    摩罗,呼巴次楞,还有方殷,都是拯救了格朗族的英雄,说这话并不为过。赤乌族的人走了,再也不会来,摩罗传达了活佛的旨意,没有人敢违背。要知道陀迦落活佛是西凉国的国师,地位尊崇胜过西凉国主,权力大到可以调动大汗帐下的千军万马。呼巴次楞杀死了那头熊罴,而这个叫作方殷的汉族青年——

    摩罗说,他是毗湿奴神转世,活佛曾经说过。

    无论如何,怎样感谢也不为过,格格玛的意思其实就是大伙儿的意思。

    但每个人都知道,他,不会留下。

    他笑了,他笑了,是的他都明白:“摩罗大师,有劳说话。”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会记住你们。”

    “方殷没有为你们做什么,你们才是方殷的恩人,大恩不言谢,我会记在心。”

    “还有你,格格玛,多谢你的好意。”

    “大家保重,后会有期。”

    方殷拱手作别,即走。

    摩罗即走,呼巴次楞大步走在前。

    但格格玛拦下了方殷,格格玛还是要把项链送给他,格格玛也是一个倔强的小姑娘。

    阳光下,美丽的珠链闪闪发光,就像格格玛颊上的泪珠。

    这,交给他的,分明是格格玛的心啊!

    他不会留下,这里不是他的家,格格玛不会走,这里是格格玛的家。格格玛也知那不现实,那只是格格玛一时冲动说出的话,一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但有珠链,会陪着他,他带着珠链就像带着格格玛,这样他都到哪里都不会将格格玛忘记,哪怕大地尽头哪怕海角天涯。格格玛流泪了,苦涩而又甜蜜的泪水,格格玛的心意,他知道吗?

    方殷知道,方殷很是为难。

    无福消受的深情,这本不属于方殷。

    多么纯洁可爱的小姑娘啊,又怎忍拒绝了她?

    该当如何?

    好在是有格桑梅朵。

    格桑梅朵款款行来,想说的话,都在会心的笑容里面。

    心有灵犀一点通,方殷与格桑梅朵之间,每每一个眼神便可会意。

    摩罗走了,呼巴次楞走了,他走了。

    三个人消失在天边,消失在地平线上,消失在格格玛的朦胧泪眼中:“呜——”

    格格玛将头埋进格桑梅朵的怀里,失声痛哭。

    格桑梅朵将珠链悄悄递给格rì图,幸福地笑。

    一条珠链,许多故事。

    一条珠链,许多情怀。

    会有一天,格格玛再次看到这一条珠链,想起他。

    就像他会想起格格玛,想起这里的一切,想起这一条珠链。

    路在前方,美妙的歌声在心底唱响,美丽的珠链见证着美好的青chūn,如歌——

    冬天的雪,尚未融化。

    爱的种子,已经萌芽。

    chūn水在溪谷流淌的时候,草原上盛开美丽的花。

    百灵在枝头歌唱的时候,裙摆共舞风中的辫发。

    不能遗忘的是你啊,思念化作牵挂。

    不能遗忘的是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秋天的叶,风中挥洒。

    爱的种子,会再播下。

    夏蝉在叶下歌唱的时候,草原上盛开美丽的花。

    回忆在心底流尚的时候,裙摆共舞风中的辫发。

    不能遗忘的是你啊,思念化作祝福。

    不能遗忘的是你,那一句真心的话。

    ——我也爱你,格格玛。

五十四 失落的小白花

    chūn天来了。

    一只熊,正与一只猴子嬉戏,野地里双双吱哇跳叫。

    不远一个,红衣喇嘛。

    对于呼巴次楞来说,阿呼鲁鲁是一个可爱的人,一只弱小又顽皮的动物。

    他时常唤起呼巴次楞的爱心,呼巴次楞很疼爱他。

    他也是一个神,毗湿奴神,呼巴次楞对他另有一种敬畏。

    “阿呼鲁鲁!阿呼鲁鲁!”呼巴次楞抓不到他,呼巴次楞竟然,抓不到他!

    而对于方殷来说,这并不是一种游戏。

    这是一种磨练,一种极为难得的修行,一种比天还大的造化!

    呼巴次楞很快,快如风,方殷每于他的巨掌下逃脱都不过毫厘之间,险而又险。呼巴次楞很猛,很危险,对于这野兽般打闹嬉戏的动作方殷从来不敢大意,一个疏忽即刻受伤,乃至送命。方殷自知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但方殷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难得的对手,这一路行来方殷的眼力气力身**法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可说是一rì千里——

    全拜呼巴次楞老兄所赐。

    当然朝夕相处情投意合,两个人的感情也是与rì俱增,不在话下。

    但已到了分手的时刻,有欢喜就有悲伤,有相聚就有离别,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情。

    三人就此,各奔东西。

    这是一个丁字路口,前方荒野无路,三人自南而来,二人往东,一人往西。

    摩罗说,就到这里罢。

    摩罗说东边的路,通往西凉国主金帐的所在,那里有金银与鲜花,美酒与美人。

    摩罗说西边的路,就是大漠之中的上古神殿,那里赤地千里渺无人烟,是死地。

    摩罗说方殷,你去哪里?

    自然是去上古神殿,方殷的决定从未改变。

    当憧憬与疑问一起在心底生根发芽,方道士选择执着地开花,哪怕夭折。

    不留遗憾,既然来了。

    “呼巴次楞老兄,送你一朵小花。”方道士嘻嘻地笑,手拈一朵小花。

    小花,果然是朵小花,白而小巧,稚嫩柔弱。

    “呼!呼!”呼巴次楞呼呼大喘满头大汗,喜笑颜开:“叭咪吽!”

    意思就是,好样的!

    阿呼鲁鲁是好样的,呼巴次楞抓不到他,呼巴次楞心里很是佩服。非但如此,这天神转世的阿呼鲁鲁极为神秘,让阿呼巴次楞心里有些害怕。就比如呼巴次楞初见他时以为他是一个黑人,就像呼巴次楞。但他变白了,不过一个冬天,这种变sè的技巧呼巴次楞就不会,因此呼巴次楞对他是又爱又怕。

    黑驴白马,一念之差,这也是呼巴次楞抓不到方道士的原因之一。

    而送花,是表达爱意的方式之一,呼巴次楞懂的。

    呼巴次楞小心翼翼地捏过小白花,就像捏起一根绣花针:“咻咻!咻咻!”呼巴次楞闻着花朵似是陶醉,呼巴次楞瞅着方殷又似害羞了,呼巴次楞瞪了两只大牛眼,鼻孔一翕一张比牛还要大:“呼——”小花在颤抖,无力而娇柔,这是粗犷与柔美的结合,一切都显得那样生动而有趣,竟有一种和谐的美。

    呼巴次楞配小花,出奇地搭!

    方殷是在笑,心里却想哭:“呼巴次楞,呼巴次楞。”

    巨人的体魄,顽童的心,这就是呼巴次楞。

    这会让人欢喜,同样使人悲哀,呼巴次楞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矛盾。

    是的,陀迦落说,呼巴次楞是会死在方殷手里。

    又怎么能?又怎么会!方殷爱惜他爱怜他敬爱他深爱着他,又怎忍伤害他:“那是开玩笑了,方殷不会那样,方殷宁肯去死!”方殷是这样想,内心却是隐隐地恐惧着,陀迦落的话语就像是一个魔咒,将方殷的心紧紧束缚。是的,万鹤谷,武林大会,届时呼巴次楞会与方殷再次见面,而那一刻并不遥远。

    不过今年,九月初九。

    无关爱恨,可是宿命?方殷心中仍有无数疑问,可是没有答案。

    便如多智多闻的摩罗,也不能给出方殷答案。

    “摩罗!摩罗!”但呼巴次楞已等不及,呼巴次楞已有决择。

    呼巴次楞大吼大叫跑向摩罗,嘴里呜呜哇哇说着什么,浑不知那朵小花早已失落——

    呼巴次楞要和阿呼鲁鲁走,呼巴次楞心里舍不得,就是这样。

    摩罗,和呼巴次楞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大师兄摩罗,是被呼巴次楞无情抛弃了,可见这阿呼鲁鲁在呼巴次楞心中的地位。当然也是因为这个大师兄不负责任,一年当中有三百天不在呼巴次楞身边,不陪呼巴次楞玩。其实呼巴次楞是一个孤独的孩子,住在雪山上,与野兽为伍,没有人和呼巴次楞说话——

    可惜,摩罗不同意。

    摩罗不同意也就罢了,呼巴次楞不才不管他,可是摩罗说,这是活佛的意思。

    所以呼巴次楞哭了,呼巴次楞失望极了,哇哇大哭!

    “阿呼鲁鲁!阿呼鲁鲁!”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

    两个人,抱头痛哭,生离死别般。

    “阿呼鲁鲁!阿呼鲁鲁!”呼巴次楞这是第二次哭,第一次是方道士装死的时候。

    “呼巴次楞!呼巴次楞!”都是真心实意的,方殷无法不感动。

    又离别,又离别。

    摩罗就不哭,摩罗已见惯。

    阳chūn三月,九月重阳,还有半年,一晃就过。

    就此作别。

    二人往东,去见西凉国主,传达活佛的话。

    活佛的话只有一个字,却关乎着千千万万人的生死,就一个字:战。

    隆景西凉就要开战,方殷出来许久,许多事情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殷是知道,知道又如何?

    方殷不在乎,就如同呼巴次楞不在乎,眼前莫问身后事,方殷只看呼巴次楞——

    呼巴次楞频频回头,与方殷一般连连招手。

    双双泪流。

    直到再也听不见,直到再也看不见,方殷剑挑青囊孤身远走。

    去往西天。

    如果没有摩罗带路,方殷是找不到那一条,没有路的路。

    如果没有陀迦落指引,方殷未必会去上古神殿,方殷那时是想回头。

    既然来了,不留遗憾。

    这就是命,如同脚下的路。

    这就是命运,就同选择脚下的路。

    未卜的前途,未知的变数,死活也要走,一条不归路。

    是年隆景二十一年,chūn。

五十五 象冢

    这是在哪里,方殷不知道。

    戈壁,风沙,石砾间顽强的野草,零零落落的野花。

    举目四野苍茫,放眼天地寂寥,本来小小过客,此时格外渺小。

    方殷孤独地走,一个人,但方殷并不孤独。

    有鸟,吃虫,有蛇,捕鸟,有鹰,擒蛇,如果方殷是一只鹰,那有多么好?

    zì yóu自在,翱翔在蓝天上。

    没有水,只有山,山是很好的参照物。

    一路向西。

    方殷又黑了,方殷又瘦了,风餐露宿着,艰苦的生活。

    活着,就很好了。

    此时方殷远远跟在一群野象后面,静静地走着,默默地看着。

    是野象,并不奇怪,长鼻子,大耳朵,长长短短是象牙,不是猪鼻子插葱装出来的。

    象群一直在走,一般静默着,走过无尽的干涸。

    摩罗教会了方殷许多生存的技能,比如跟着象群,可以找到水喝。

    方殷很渴。

    水就在方殷脚下。

    可说近在咫尺,也许三尺不到。

    可是方殷找不到,方殷没有那么长的鼻子。

    大象可以。

    大象也渴,小象更渴,有一只小象就渴得嗷嗷直叫了,赖在原地不走了。

    小象很可爱,什么动物小的时候,都很可爱。

    象群停下来,开始找水喝。

    方殷看着。

    干燥的土,挖开。松软的土,挖开。湿润的土,挖开。浑浊的水,冒出来。

    大象就像挖掘机,以圆大的象蹄,片刻挖一大坑。

    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小象喝完了水,满足地甩着小鼻子,又张嘴嗷嗷叫了。

    大象喝完了水,甩着大鼻子似在叹息,大象嗷昂嗷昂地叫,似乎吹着号角。

    象群又前进,缓缓离开了。

    方殷等着。

    一只豹,来了。几只狼,走了。一群豺狗,来了。一群黄羊,走了。

    大伙儿都很渴,都要喝水,方殷只能等着。

    弱小的动物,排在后头。

    直到一只花背仓鼠喝完了,方殷才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

    和一只蜥蜴,一起喝。

    坑里的水不好喝,土腥味儿很重,快赶上泥汤子了。

    可是方殷在喝,方殷大口地喝,方殷趴在坑边咕嘟咕嘟地喝,喝了又喝。

    没有什么,大伙儿都这样喝,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并不脏,土是干净的,水也是干净的。

    方殷跟着象群,一路向西。

    这是一群极好的旅伴,做好事不留姓名的,方殷要向它们学习。

    以及致敬。

    象冢。

    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象冢,当然象冢就是,大象的坟墓。

    方殷大开眼界。

    没有坟头,也没有墓碑,光天化rì之下白森森的巨大骨骼堂而皇之地堆放在黄土之上,根根长大的肋骨与尖利的象牙如弯刀长矛,直刺青天!没有纸钱,也没有祭品,只是一具一具又一具没有血肉早已风干的骨骼静消消伏在那里,那曾经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而今无声无息地诉说着岁月的变迁。

    大象太聪明了,大象也有坟墓。

    象冢,象冢,活在一起,死在一处。

    每一头大象将要老死的时候都会独自来到这里,与尸骸为伴,孤独地等待着死亡。古老的传说,神秘的力量,是谁指引着那一头头孤独的老象,来到这个古老荒凉的巨大坟场?方殷不知道,但传说只是传说,就好似这群大大小小的野象同样会来到这里,面对尸骸静静站立,如同默哀——

    一头大象上前,几头大象上前。

    象冢并不神秘,奇异的是智慧,死亡并不可怕,动人的是感情。真正使方殷惊讶乃至震惊的不是白sè丛林般巨大的骨骸,而是象群的智慧,感情丰富的表现。但见三五大象以鼻触碰象骨,以颊摩挲尸骸,动作缓慢而又轻柔,喉中低呜如泣如诉。没有人知道它们在说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它们在想什么,其余数十头大象静静地站立着默默地观望着,黑亮幽深的眼眸之中似是悲哀——

    它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方殷远远看着,心中是敬畏,对于生命的敬畏。

    只有几头小象,仍自无忧无虑地顽皮嬉耍着,为沉重肃穆的氛围带来鲜活生机。

    “嗷昂——”“嗷昂——”“嗷昂——”

    一象当先昂首扬鼻,吼惊天地。几象随即纷纷仿效,回声悠长。

    “嗷昂——”众象齐吼,立地顶天,吹起洪亮号角共奏生命战歌:“呜昂——”

    战天斗地,万物如是,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象群渐次远去,方殷留在原地。

    象群走向来时的路,方殷又将去往哪里?

    却是已黄昏,天边织了锦绣,地上披了霞衣,苍远寂寥之中笼罩着朦胧的绮丽。

    一人孤坐,独对象冢。

    他似在沉思,又似在修行,似将身躯合与天地。

    化作一株顽强的野草,化作一颗平凡的石子,不见不闻,有觉有知。

    若有所思,时时有所触动每每有所感悟;心宁定处,脑海之中那一点灵光愈加清晰。

    前方就是大漠,风与沙的气息。

    方殷要去那里,生与死的考验。

    何以如此?又是何必?

    一个水囊,满是清水,方殷一直没有喝。方殷是做足了准备,去大漠之中寻找那神秘的上古神殿,以及那一个神奇的字。是什么样的动力促使方殷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方殷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方殷坚持着要去那里,方殷也不知道。方殷只知道那一字已于方殷内心现出雏形,正如这无边无际的沙漠在方殷眼前现出雏形——

    仍是未知,宛若来时。

    早有所得,心中自知。

    远方的故人,未了的情,思念的煎熬,将心驱使。

    沉重的疲倦,不为征服,坚定的信念,探索求知。

    这不是注定,也不是巧合,这只是一个最最荒诞又最最真实的念头。

    方殷是要证明自己,证明给所有人看,命运就掌握在方殷自己手中,方殷会将机会把握在自己手里——

    我可以做到。方殷对自己说。

    我可以做到!方殷对自己说!

    那所有感悟就是天地万物,那一点灵光就是找到自己,信念为弓志向为矢,常自自省常自自励。小鹰yù争鸣,翕张将试翼,待得一声清唳冲天而起,驾乘清风扶摇凌云上。谁人与我比肩?谁人共我翱翔?久久蛰伏只为一鸣方惊人,苦苦磨砺只因牢牢筑根基,是要做些甚么,不能枉活一世一——

    但行我路,开天辟地!

五十六 沙漠中的绿洲

    万万沙,亿万沙,亿亿沙,不尽沙海,成其沙漠。

    因之其大,是为大漠。

    细观之,一沙一世界,一沙一洞天,渺小平凡处亦有五光十sè浩瀚天地。

    极细极微不可见,一方世界在心间。

    有风,热的。

    白rì,黄沙,无边无际接天连地,大大小小的沙丘连绵起伏如山,高低不平姿态各异。这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炽rì骄阳下金光闪闪如同黄金造就的世界,独具特sè独具魅力。沙漠是美丽的,若当夕阳穿过天边的彤云将霞光投shè,这方世界将会染就深红近紫的颜sè。而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最最璀璨的星辰会出现在这一片幽寂古老的夜空之中,举目当头似是触手可及。

    有沙,干热。

    山一般的沙,海一般的沙,头上脚下四面八方眼中所见尽是沙,沙上是沙,沙下是沙,沙前是沙沙后是沙,口鼻是沙须发是沙,眼里是沙心里是沙里里外外都是沙。有道聚沙成塔,亦可与佛结缘,这是老天爷又和毗湿奴神开玩笑了,于亿万前年将沧海化作这方沙天漠地,亿万年后专等他的到来——

    是的,方道士来了,就在大漠中。

    是的,我们的方道士来了,起先的燥狂症患者,其后的孤独症患者,再后的强迫症患者,变成了自虐症患者方道士,来到了这个条件艰苦环境恶劣的地方。

    此时是,jīng神病患者。

    方道士正自以剑,割开一株巨型仙人掌,将嘴凑过去大口吮吸。

    传说这种东西喝多了会发疯,神智不清六亲不认。传说是真的,方道士已经神智不清六亲不认了。只要能解渴,只要能救命,别说是仙人掌的汁液了,就是喝尿喝血喝毒药也是不在话下!管它干嘛,喝了再说!喝死拉倒,一了百了!这就是方道士此时的想法,方道士喝完了还准备捎上一截儿,以备后事——

    不开玩笑,会死人的。

    饶是有所准备,沙漠之中严酷的生存环境还是出乎了方殷预料,就是热啊,干热干热,身体的水份瞬间补给瞬间蒸发,无时无刻不是渴。干粮还有,水喝完了,满打满算足够半个月的水囊三天就干了,涓滴也无。脸上起了皮,嘴唇裂开口,不过三天方殷已经感觉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心里一直在悔恨痛骂着——

    “去死罢陀迦落!去死罢摩罗!”方殷恨恨咒骂着,扬起了手中长剑。

    这是一个yīn谋,方道士越来越觉得。

    可是老夫子不会骗方殷的,上古神殿就是一个谜,方道士又不明白了。

    说的恪吾,恪吾也热,此时的青钢剑就像是一个烙铁:“哧!”

    剑弃黄沙,大头向下。

    “东、西、南、是了!”方殷拔剑,走人。

    且走,走罢!摩罗说向西一直走上十天,可以到达上古神殿。

    这套观星辰辨方向的本事也是摩罗传给他的,白rì立竿见影夜晚仰观北极——

    还好是有摩罗,要不然方道士早就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

    坚持,坚持一下!还有七天,走着!

    时当三月末,四月初,还未入夏,说热也不算太热。

    摩罗还说沙漠之中有一片绿洲,你可以到那里喝水,顺便洗个澡什么的。

    只要看见野骆驼,跟着就是了。

    这就是信念啊,信念!这就是望梅止渴啊,望梅止渴!

    摩罗摩罗,坑死了人!

    第六天。

    方道士迷路了。

    当然根本没有路,只有无尽沙海,方道士始终都是迷瞪着的。

    此时方道士迷茫地看着一群野骆驼消失在天地与沙的尽头,瞪着眼张着嘴,傻了。

    是有野骆驼,跟本追不上。

    那该死的野骆驼跑得就象风一样快,在沙漠之中谁个能追上?

    双峰骆驼,单峰骆驼,沙漠之舟,忍饥耐渴。

    哪里又有绿洲了?

    循着蹄印跟着野骆驼东跑西颠找了三天三夜,别说一片绿洲了——

    半片仙人掌也没了。

    “我,会不会?死在这里!”方道士自言自语,又一次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这是一条不归路,是的。

    “我是一只鱼,一只离开了水的,快要变成鱼干的鱼!”方殷开始唱歌,目露疯狂之sè!

    忽有一丝明悟,鱼!是鱼!

    方道士赶紧取出青萍剑诀,刷刷翻到每五页,凝目细观——

    但见白纸上面一只鱼,寥寥几笔,丑若顽童涂鸦。

    凝神、苦思、看了许久,终得其真义!

    鱼就是鱼,鱼还是鱼,看了千遍万遍还是那条死鱼,此时看来尤其像是一条干鱼。

    这又白rì做梦了,这又痴心妄想了,亏得此时还有练剑的心情!

    方道士叹一口气,开始吟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闻之亦冁辕。

    风荡荡兮云漫天,猛士歌之亦绵延。

    风凄凄兮夜无眠,美人柔之亦冰寒。

    风历历兮梦无缘,佳人托之亦空烦!”

    对于这个“风”字,方道士算是真正理解透了。真正恼人不是烈rì而是风,无休无止干热干热如滚滚火浪的风!多半是风,带走了皮肤上的水分,方道士干热无汗,方道士已被风干。所以对于“空烦”两个字,方道士亦有极为深刻的感悟,没有佳人托之,只有空烦,方道士脑中空空如也,心里很烦!

    “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胡言乱语过后,方道士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为什么,白马会变成黑驴?

    为什么,野驴追不上野骆驼?

    为什么,闲得蛋疼跑到这个鸟地方?

    为什么,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快要死了还是想笑?

    为什么脑子里头会有这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为什么眼前出现了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

    这是濒死前的征兆,方道士头晕脑涨严重脱水,临死之前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还有一个,白衣仙女?

    音容宛然!眉目清晰!

    好美!

    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便此时远方生生眼前,沙漠之中的绿洲现身!

    好美!好美!芳草萋萋百花艳,鹿游林间鹤飞天。

    好美!好美!杨柳依依映青碧,波光潋滟是湖水。

    好美!好美!竹林听涛松风语,阁楼宫阙自在天。

    好美!好美!黛眉星眸白衣舞,凌波仙子一水间!

    绝处逢生,奇迹出现了!

    “仙宫!仙境!仙洲!仙女!”方殷欢呼着冲了过去,手舞足蹈疯了也似——

    我!来!了!

五十七 海市蜃楼

    大漠一隅,明暗各半。

    沙丘下,一条沙蛇正自与一只沙蝎厮杀,翻翻滚滚斗得不相上下。

    蛇仅尺许,小指粗,淡黄颜sè。

    蝎是灰黑,两大螯,尾钩毒刺。

    斗一时,沙蛇不敌,飞快逃走,沙蝎高举双螯,似在炫耀。

    方殷背靠沙丘,木然看着。

    方道士此行,多见一些稀奇古怪事物,也是见怪不怪了。

    比如那蛇,横着爬的,像支麻花一扭一扭腹点沙地,竟也爬得飞快。

    留下一道道弯曲古怪印痕,似是天书符咒。

    不一时,又过一沙蜥,足不点地飞快爬过,嗖嗖嗖嗖草上飞一般。

    这里太热了,热得无法片刻停留,方道士的屁股底下也是滚烫滚烫的,使得方道士就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经过盲目逃窜徒劳挣扎以后,奄奄一息地,等死。

    沙蝎缓缓地,jǐng惕地,充满敌意地爬了过来。

    这是沙蝎的领地,沙蝎不容任何生物靠近这里,否则就是杀无赦!

    沙蝎是有一些犹豫,眼前是一个庞然大物,以体形而论沙蝎完全不是对手。

    但是,个头儿大,并不能代表什么。

    毒钩送上,中者立死!

    冲!杀!沙蝎只是犹豫了一小下,还是勇敢无畏地冲了过去!

    哗啦啦!哗啦啦!巨大的yīn影下,忽然天降暴雨,登时将沙蝎浇了个晕头转向,找不着北了!

    奇异的味道,有一点点sāo。

    沙蝎败退。

    “咝——”方道士提上裤子,倒抽一口凉气。

    其实这泡尿方道士已经忍了很久了,这也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呼——”

    这下爽了。

    对于蝎子蛇虫蜈蚣这样的小东西,吡湿奴神收拾起来那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当然也没少挨咬,这些小东西也不是善茬儿。

    好在有药,灵秀给的,花和尚的解毒药不是一般地好使,百试百灵。

    当然没有百试百灵的解药,方道士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为福大命大造化大,灵秀也说真正的剧毒,根本就是没有解药的。

    又管它了,死了正好!方道士没有活路,已经开始自暴自弃了。

    一、二、三、四、五、六、七。掰着指头数一数,这已经是第八天了。

    在没有水的情况下,白天找yīn凉儿地睡觉,晚上赶路,这是一个无比英明的决定。也是无奈之举,实在没有办法。真正不毛之地,遍地黄沙,那是一根草也没有,据说一个人不喝水顶多能活三天,那么方道士满打满算还有一天半好活。活着就是苦难,死了就是解脱,方道士终于彻底地理解了陀迦落活佛所说的这句话。

    方道士伸出舌头,慢慢地去舔干裂的嘴唇——

    肿了么?肿么了?如果有镜子,方道士还真想看一看,自家是不是变作猪八戒了:“猪八戒,戏嫦娥,广寒宫里乱撒泼,亲一个,嘴儿一个,搂搂抱抱胡说八道——”方道士又开始胡言乱语了,这也是实在无聊自娱自乐了:“一眼看过是仙境,仙宫仙洲仙女了,眼花缭乱白rì梦,哪有仙女洗澡了,哎!你说这叫甚么事儿,你说你说说说说——”

    仙宫,绿洲,子虚乌有。

    仙女,凌波,镜花水月。

    一切宛若真实,还是海市蜃楼,所有弹指即破,不过梦幻泡影。

    没有奇迹,只有奇异。

    是啊,是啊,传说中的海市蜃楼是给方道士撞上了,就那样可亲可近又可爱地让方道士如同一头发情驴子一般一头撞上了,方道士大开眼界,何其幸运!追吧,追吧,如同追逐着一个梦中的梦,当美好破灭只得目睹残酷的现实,当希望落空换来的只是沉重的打击,与无尽空虚:“啊————————————————————————————”

    沙哑的喉咙,仍在嘶吼!仍不敢相信,海市蜃楼!

    青山绿水,鸟语花香,巧笑倩兮,风姿楚楚。她就出现在方殷眼前,白衣如雪青丝如烟,她就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方殷眼前,至今仍可见得那一张清丽脱俗的脸。有若一燕,掠过湖面,栖于竹林,小阁弄剑。那是真是幻方殷不知,方殷已分不清梦与现实,不敢相信不能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她何以就那样笑着回头看过一眼——

    四目相对,一眼千年。

    可笑,可笑,方殷就是一个笑话!

    这是做了一个梦中的梦啊,说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也许摩罗也是在和方殷开玩笑,哪里又有甚么沙漠之中的绿洲,哪里又有!

    有的只是,沙漠中的沙丘与,海市蜃楼!

    方殷轰然倒下,仰望苍穹,再无语。

    风起,沙漫天。

    暮sè降临,红rì半隐,万道霞光投shè在金sè的海洋上,呈现出别样瑰丽的美。亿万沙粒堆积起凝固如浪的皱褶,静静延伸到天边的地平线。无风,无物,只有沙,在这浩瀚的沙漠之中在这朦胧的光线之下时间好似停止,静极。一切都是安详而又平和的,似是从来如此,似是亘古以来的永恒。

    沙丘下的黄沙,平展展的沙地,忽一动。

    旋即一物灰头土脸钻将出来,大咳,猛吐:“呸呸!呸呸!呸呸呸!”

    沙子不好吃,傻子也不吃:“阿、阿、阿嚏!”

    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缝儿,比如倒霉的方道士,又遇到了一场沙暴。

    方才不是这样的,方才沙漠不是这样老实安静,温柔平和的。方才是天昏地暗rì月无光,方才是黄沙滚滚狂风肆虐,方才是无尽沙海野兽一般地咆哮,席天卷地吞没一切!无处不是沙,眼耳鼻口舌,方殷窒息迷离间已被活活埋葬,至此时耳畔仍在轰隆隆如雷回响。漠视的态度,强大的威力,在天威地怒面前如方殷根本就渺小得不值一提,也只能瑟瑟缩缩背风倚着沙丘躲避——

    无力抗争,挣扎不得。

    武功何用?文采何用?心比天高凌云之志又能如何?成败得失贫贱荣辱又能如何?在这酷热难耐而又冰冷的无情的大自然面前一切浮华将被还以生命本真,生灭有道,万物一等!等死是明智的决定,因为等死就是求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只有心天地总会为你留下一条活路——

    风平浪静,正好上路!

    但有一丝气力,方殷还会走下去。

    极渴,极饿,渴得吃不下一点东西,饿得五脏六腑似也挤成一团!

    那又如何?管他怎样!星月相伴,方殷并不孤单,收拾行囊,拿上恪吾,墨练束于腰间,它们将与方殷同甘共苦。方殷并不孤单,在这寸草不生的荒凉大漠之中仍有生机处处,小至蚁虫仍是顽强生存拼命活着,方殷也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一丝希望,但前行,管它有路无路!我来了,上古神殿,是那一个字,方殷心中已知!

    天地间,黑暗中,一茧蠢蠢动,脱胎将换骨——

    与我一隙,展翅高飞!

五十八 上古神殿

    风沙无尽处,天地作洪炉。

    半没半拱处,一石立千古。

    大漠极西,不毛之地,有一座上古神殿。

    上古神殿就在眼前。

    上古神殿就是上古神殿,毋庸置疑,它就活生生矗立沙海之中,不容无视。

    尽管破败了,尽管荒废了,尽管目光所及尽是残垣断壁根本就不再是一座宫殿,尽管没有宫没有殿没有神也没有人一条狗都没有。但这里就是上古神殿的所在,但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神殿,也许亿万年前这里曾经是浩瀚沧海而这就是海底龙宫,也许亿万亿万年前这里本就是一片荒凉无比渺无人烟的大漠——

    不以人力,乃是神为,是名上古神殿。

    是么?至少方殷以为不是。

    是么?至少方殷以为是的。

    不能相信,就如同海市蜃楼,就如同镜花水月,就如同那一个她。

    但他是真实的,可以见到可以摸到完全可以感觉到,那石坚硬粗砺的质感,以及灼热厚重的朴实。

    是石,许多石,大大小小,多半掩于黄沙。

    只这石,就是神的造化,这里只有细小的沙,怎来许多巨石?

    殿已坍塌,不复旧观,但仍见石阶石鼓石廊石柱林林总总风沙之中,是有雕琢痕迹。

    殿前五条石,四石环一石,似是一个祭坛。

    是五条,五条巨石,浑然天成朴实自然,四石环拱一石,四瓣一蕊之状。

    莲台?不似。五指?不似。许是祭坛,也许不是。

    中间一条出奇地高,出奇宽大,展臂不及一面宽,高达十丈也有余。

    威势赫赫,如君临朝野万众跪拜,龙榻之畔四卫护持。

    上古神殿找到了,又如何?

    方殷扑倒在地,匍匐亦如朝拜,大口喘息良久,只得一声苦笑。

    不如何,千辛万苦走过一堆一堆又一堆的沙子,终于找到了一堆破烂石头,就是这样。

    这就是命啊,这就是方殷的命!

    方殷jīng疲力竭,眼中已无神采,伏地喘息如涸澈之鲫。

    不多不少,正好十天,摩罗果然多智多闻,也许是陀迦落的预言。

    慎、思、独、行、择,第六个字又是什么?方殷终于来到了老夫子所说的上古神殿,也许他的愿望就要实现。

    第六个字,已经出现。

    但看不到,也找不到,只有大石头,没有一个字。

    找罢,找!拼尽全力也要找,爬着跪着也要找,找不到方道士死不瞑目。方道士想做到的事情,方道士就一定要做到,往好听了说这叫执着这叫坚定这叫矢志不渝,换个说法就是强迫症。于是找,开始找,左找右找东找西找,重度强迫症患者方道士开始找那一个神秘的字,不将它找出来是绝不罢休——

    结果就是,还是,找不到。

    也许它已埋在沙下,也许它已飞到天上,也许它根本就是从来没有——

    找遍了可以找到的每一块石头,翻动了过的翻过的每一块石头,方道士终于明白——

    它,就在那条最高最大的巨石上面,必定如此!

    自然是有,方殷不信陀迦落也会相信老夫子,方殷深信不疑!

    而方殷心中已有答案,此时只想验证一下:是,或不是。

    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上看看,下看看,方道士找了又找,看了又看。

    巨石石壁光滑,其上不见一字。

    仰望巨石顶端平平,大处足容一人安睡,那一字必于其顶,显而易见。方殷此时要做的事情很简单,缘石求字,爬上去就是了。要知道上蹿下跳爬高摸低本是方道士所长,此人不但是一头野驴,还是一只野猴子。但有两样难处,其一,长石高大,光滑难攀。其二,方殷jīng疲力竭,想爬没有力气。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方道士还有一丝机会。

    又看半晌,五条巨石长短参差,方殷终于看明白了——

    似一支笙。

    巨笙,五管笙,三丈四丈六丈八丈,四石渐次抬高环拱一石,十丈石。

    由低而高,渐次攀上,可至。

    上!

    方殷长长出一口气,于石下调息片刻,奋起余勇攀石而上。

    一石三丈,方殷七尺,没有一跃而上的轻身功夫,就只能乖乖地爬上去。好在石不是柱,尚有棱角,方殷四肢附着用尽力气拼命地爬着,只觉手足酸软艰难无比!说来确是不易,若是寻常只以手足借力,方殷三两下便可蹿将上去,但此时不同。直似千年万年般地漫长,不一时方殷便已身于石上,却是十指剧痛膝盖磨破,几近虚脱。

    也无汗,无汗可流。

    四丈石,隔丈许,近在眼前。然而仍是不易,大漠无尽风沙,打磨出斜圆的石顶,人于其上几是难以站立,这石跃上那石一个不慎便就跌落,前功尽弃。如果不是饥渴难耐,如果不是疲惫不堪,于方殷而言真个是轻而易举。但没有许多如果,此时也是别无选择,上!又于三丈石上趴了许久,方殷缓缓起身,弓背屈膝,一跃而起——

    侥天之幸,终是有惊无险。

    一鼓作气,其后六丈石!二石亦隔丈许,高却差了两丈,看是咫尺之间,实则难如登天!如果,是了不说如果,便就一鼓作气上上上,方殷不以为自己还有第二次尝试的机会。四至六,六至八,八至十,还有三关,就当作上天对于方殷的考验罢,死活一试!这一次方殷没有犹豫,只深深吸一口气,仰望那石奋力一跃!

    将身临其顶,方殷创造了奇迹。

    若非已通调息之法,若非不是筋骨强韧,若非不是数年来的磨练修习,此时的方殷绝对跃不上这六丈石。那是一飞冲天高高跃起,趴着掉下来的脸先着地,这一下跌得很惨,骨头也似惨了架!额角跌破,血水入口,但这反而激发了方殷的血xìng韧xìng驴子一般的倔脾气!反正也是豁出去,六丈石完八丈石,拼了!

    老天开眼,神佛保佑,登天已是一步之遥!

    脚下无路,身归何处?十指连心,痛若拶骨!方殷挂在了十丈巨石之巅,就像是挂在了上清峰龟形巨石之首,那一刻方殷想到了那个莫名其妙的老神仙。好在没有老神仙,好在两手可攀岩,好在下面也不是万丈深渊而是积沙如绵,方殷不怕掉下去。上罢!上罢!终于要成功了,却已没了气力,只一个简简单单引体向上的动作——

    要攀登最高最险的山峰,能力无用,心力无用,体力才是真正的保障。

    松开手,很容易,这次不比上次。要放弃,很容易,这次不会送命。但方殷不想松手,但方殷不会放弃,无论如何方殷都要验证一下那一个字是不是方殷心中所想,正如此时。苦不为苦,因有理想!痛也是痛,但有志气!微笑着面对坎坷的命运,大笑着面对惨淡的人生,那一个字当然就是笑着的——

    笑!

五十九 得失

    没有笑,只有哭。

    石上空无一字,哭不得也,笑不得。

    石顶微凸,平滑起伏,刻字不若当床,美美睡上一觉。

    方殷只想睡觉,方殷仰天躺在石上,干瞪着眼傻张着嘴,却是睡也睡不着。

    死活也是不成,是谁开这玩笑?

    “陀迦落,去死罢你!老夫子,去死罢你!还有摩罗,还有灵秀,都去死!去死!”方道士冷笑,开始咒骂。也亏他还有骂人的力气,这都半死不活即将入土了。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一个yīn谋,所有有关人士都是yīn谋参与者,他们合起伙儿来yīn险地谋害着方道士:“宿妖道!老杂毛儿!没有一个好东西,还有死老薛——”

    是的,若非他们,方殷何以沦落到如此地步!人不人,鬼不鬼,倒了大霉巨悲催,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驴子一般悲愤大叫还能做些甚么!都说了世上没有一味点儿背的人,方道士也不知道自家这是得罪了谁,少不得一肚子邪火无处发作指天骂地,甚么毗湿奴神道士和尚瞬间就被打回原形:“水!水!我要水、咳咳咳咳呸!”

    按说此时chūn暖花开,便是沙漠之中也未必没有雨水,可是——

    rì!

    在当头!

    万里也无云!

    风吹着,热浪烧烤,方道士简直以为自己就是一块儿炭了,烧了一次又烧一次,熟了,熟透了,可以闻到肉香了:“无禅无禅,快来救救我啊!呼巴次楞老兄,肉烤熟啦,快来吃罢!”仔细一回想,没有几个人能够指望得上,好像除了傻呼呼的无禅和傻楞楞的呼巴次楞,方道士根本就没有能够靠得住的朋友——

    这是一种悲哀,极大的悲哀!

    “好舒服!好凉快!”忽又欢喜躺下,长长伸个拦腰:“人生一场大梦,世间几度秋凉,睡个凉快儿觉,一了百了了!”这是逃避现实,自我安慰jīng神胜利法了,诸般失意且入梦,一觉睡醒无烦忧。当然不能真睡,方道士又不傻,此时睡下来rì此处必定会多出一具风干的尸体,白骨成jīng黑风老妖——

    不开玩笑,黄沙之中,残垣断壁之下,也有整具骷髅与散落白骨。

    动物的,人的,神人的,也许还有鸟人的。

    “我不是人!我是一只鸟!我要飞呀飞,飞呀飞呀!”方殷一跃而起,立于巨石之上,张开双臂仰天大吼:“飞——————————————————————————————————”

    这是彻底疯了,jīng神极度错乱。

    且撒疯,且折腾,又一出独角戏唱完,方道士灯枯油尽。

    在死之前,方道士还有一件事情要做,一件重中之重,可说极为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爬下去。

    如果要选择一个死法,方道士决不会这般就此晒毙石上,形如祭天。

    窝囊地活,漂亮地死,这就是方道士临终唯一遗愿。

    这又是开玩笑了,方道士还不想死,但有一线生机方道士就不会放弃,方道士生命力强大求生yù旺盛顽强地就如同一个小强。何况还没见到那个字,方道士是会死不瞑目,宁肯做鬼也不投胎的。爬下去,找到它,走出去,活着!活着进来,活着出去,心之为大,天地容纳!我地个天!可真高啊!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百尺多高?百尺就是十丈。方道士。摘星辰。可以想见的是。

    在经过一番慎重考虑一番严密计算以及一番权衡利弊之后,方道士犹豫再三,选择了一个最适合自己,此时最最稳妥的办法。

    怎般上,怎般下。

    十、八、六、四、三、如此,安全落地。

    其间四个落脚点,不容有失。

    即使下方厚厚黄沙,从这样的高度跳将下去,生还机率不及百分之一!

    “三、八、四、六!”方殷仍在算计,这就是方道士,任何时候都会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八!六!四!”方案改了,那样会死得很惨。

    不成功,便成仁!

    说下就下,深吸一口长气,十丈石上,方殷一跃而下!

    身已凌空,及八丈石,一足轻点,借力转向——

    及六丈石,势已沉重,双足齐点,投四丈石——

    气息将散,飞快落下,展臂吐息,双手疾撑——

    “扑通!”

    方道士四脚朝天肩股及地,尘土飞场中,重重跌在细软黄沙上!

    也只能这样了,狼狈了些,跌惨了点儿,落地姿势是不甚雅观,屁股也似摔成八瓣!

    总好过筋断骨折,脾肺破裂摔断肠子:“呼——”

    方殷吡牙咧嘴,惨惨地笑了。

    上上下下,徒劳往返,但总体来说,方道士对于自己的表现还是非常满意的。

    岂不知这一下是无巧不巧,苦苦寻找觅之不得的那一字——

    从天而降!

    正是仰面朝天,后上方,石壁上,一字于刺目天光之中,堂堂临于其顶生生出现眼前!

    “这是!”方殷怔住。

    “这是?”竟是不识得。

    “这是——”乾坤已扭转。

    反过来,倒着看,字是端端正正的:笑。

    前仰后合,手舞足蹈,眉飞sè舞眼眯眯,岂不正是一个笑!

    是的,方殷没有猜错,是笑。

    却仍是,哭笑不得!

    那字就在三丈石上,一人多高,斗笠大小,说来那是再也显眼不过了。

    然而石有裂痕,纹路密布,方殷曾经看见却是没有留意到,它,一直都在那里。

    非是人为,乃是天成。

    攀绝险之高,于细微处找,却是忽略了平凡之处的——

    地设天造!

    笑笑笑,此时当笑,又怎笑得出?

    方殷笑不出,方殷只想哭,这一切都将没有意义,这里就是方殷的坟墓。

    那一字,那一个笑字就是方殷的,墓志铭。

    方殷不以为自己能够活着走出去,石上的笑字就如同怀中的见笑,真正让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所为何来?当方殷再一次问到自己这个问过了自己千百次的问题,心中仍然没有答案。不过一个笑谈,活活儿就来送死,方殷是在苦笑方殷也只能苦笑了,除非那片传说中的绿洲此时现身,出现在这无边无际的沙漠里,方殷是必死无疑!

    为什么,方殷不想再问。

    不怪谁,要怪就怪自己。

    方殷苦笑,起身,收拾行囊,上路。

    便将上古神殿丢在身后,便那一个笑字记在心里,方殷走向来时的路。

    走得出去最好,走不出去便罢,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漫漫的长路,永恒的孤独,人生就是这样啊,无谓地挣扎着,却是拼尽全力!

    已无泪,心已干涸。

    rì落处,身影没落。

六十 绝灭

    泪才是海洋,心才是荒漠。

    在这沙子做成的大海之中,有一个人,就要死了。

    没有奇迹,真的没有奇迹。

    走不动了,再也走不动了。

    只于黄昏,走到夜晚,明月当空繁星满天的时候,方殷背倚沙丘,坐着等死。

    这一回是真的等死了,坐着等死,方殷无力再走。

    方殷不是没有后悔过,方道士已经后悔过无数次了,不该来啊不该来,何苦来啊何苦来,有水怎不省着喝?就是喝尿也成了!如果上天能够给方殷一个重来的机会,那么方道士宁肯给人打死也不会再进入到这片沙漠了,这都快要死了还在痴心妄想做白rì梦,哪里又有那甚么绿洲了,便海市蜃楼也没有再次出现过——

    仍是这一天,离开上古神殿。

    愿望再美好,现实也是残酷的,生的权利已被剥夺,活的念头已然放弃。

    活着太苦,太累,不如就此沉睡,千年万年。

    宿长眠。方殷想到了这个名字。

    身子都是木的,脑袋也是木的,木然的脸木然的眼。

    沐长天。木老道。可惜没有水。

    念头已成片断,记忆化为碎片,恍似出现了一个一个又一个,的人。

    一个巨人,呼巴次楞在嗬嗬大笑着,熊般的巨掌一下子猛地挥过:“叭咪吽!”

    行走的摩罗,坐着的活佛,两个红衣喇嘛四只眼睛看着方殷,古怪地笑着:“毗湿奴神?毗湿奴神?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

    无禅,无禅,你还好么?方殷要死了,你知道么?无禅正自嘿嘿地乐,说着,说着:“方殷大哥?方殷大哥?”无禅很好,无禅都娶媳妇了,烈焰红唇霸道美艳的大姑娘挥起鞭子:“噼!啪!”灵秀灵秀,白衣菩萨,他在微笑,笑得很好看:“我是花和尚,来摸我的头?”大和尚,小和尚,老和尚,猴子一般:“咄!”

    “本仙无能,无能大仙!”小和尚圆头圆脑,得意大叫:“我是天上的神仙,我主管吃喝!”是了,也许此时能够拯救方殷的,也只能是无能大仙了:“亲祖宗啊!亲哥!”师父,师父,你还好么?一张长长马脸,黑铁一般板着:“无上天尊——”袁世,赵本,胡非凡,牛大志,五虎上将呢?老杂毛儿,小杂毛儿,还有一个大姑娘,乌黑的马尾,鹅黄的明媚:“呆头鹅?呆头鹅?”

    岳凌!岳凌!拔剑相向,中秋之战!只为佳人,吟月咏星,一双壁人,又见三生。千古咏明月,孤星谁人问?不若寄云衣,披却在一身!嫣儿,嫣儿,三生无人问,斯人独憔悴,墨莲并蒂生,喜贴刺瞎眼!是啊,是啊,方殷是在逃避,方殷总是逃避,但人家本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只多了一个,呆头鹅!

    无数回忆cháo水般涌至,纷杂的念头占据了脑海。希律律一声清嘶,忽见青云扬蹄踏千山万水而来,长长扬起的鬃毛有如旗帜,那样神气那样威风!更威风神气的是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披战袍乘青云狂叫杀到,叽叽!吱叽!老大!老大!叫老大的是八哥,会说人话八哥鸟,人之初,xìng本善,xìng相近,习相远——

    幻觉出现,濒死之兆,温暖的火光,荒凉的破庙。活着的兄弟们,你们可还好?死去的兄弟们,方殷要来了。是的,是的,要死了,困极了,也累极了,方殷要死了。是的,是的,还活着,不渴了,也不饿了,方殷要死了。那是谁?那又是谁?一个瘦而冷漠的黑衣人,以犀利的目光冷冷看过来,看过来——

    “是他!厉无杀!”

    “他是一个死神,他是来取方殷的xìng命,很好。”

    “拿去!拿去罢!方殷不怕,不怕!”

    “怕了,我怕了!你不要走,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不要想!”

    “来了!又来了!啊——”

    终于噩梦重现,生生浮现眼前!血sè的海洋,yīn森的大宅,黑暗的角落,孤独的小孩。幻化,幻化,咆哮吞没只余血海,一个白衣女子凌波而行,娇美的面容,慈祥地笑。娘!娘!你来了,你来了,是我!是我!我是方儿,你的方儿!忽就两道血泪,滴滴滴落黄泉,娘!娘!方儿这就来了,这就来找你了!

    “娘——”

    梦境支离破碎,还却满天星光,夜sè如墨。

    看着天上的星,星星眨着眼睛,终有一丝清凉泉水入口,丝丝却是苦涩。

    已是疲极,倦极,倦意海啸一般袭来,眼皮上担了两座大山!

    方殷累了,太累,只想沉睡。

    在闭上两眼之前的那一刻,方殷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一线生机,可以救命!

    既然有泪,还可以哭,那么接着哭啊,接着哭!

    这就叫做生生不息循环使用,用泪水解渴,然后活命,果然是一个绝妙的想法。

    且不说这个办法究竟成不成行,至少,方殷是哭不出来了。

    “死罢!”方殷闭上眼睛,认命了。

    死罢!死罢!死亡并不可怕,安息罢,方道士!

    不会有人来,不会有雨下,夜晚的天空晴得就如同白天的时候,这就是命!

    “就这样罢!”黑暗之中,疲惫的轻松。

    那一刻是舒适而又惬意的,那一刻是平静而又坦然的,方殷知道这一觉睡过去将不会再醒,不会。黄沙将身埋葬,在这天地之间,方殷来过去过,如此而已。总有一丝不甘,是有一点失落,但那不再重要,真的不再重要。也许会有来生,也许一了百了,但那已不再重要,一切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方殷困了,想要睡觉。

    恪吾手边,青囊身畔,墨练如死神手臂,将方殷轻轻拥抱。

    失去意识之前,那一字现于脑海。

    笑。

    夜已深,方殷已沉睡,寂灭之中了无生机。

    风时起,是呜咽,带起细细的沙粒,共如水月光,默默地覆盖在方殷身上。

    有生,有死。

    无悲,无喜。

    rì月,轮转。

    绝灭,新生。

    人生从无绝境,天地万物有情。

    悉悉,索索,沙丘上,一只小虫爬过来。

    索索,悉悉,沙丘下,一只小虫爬过去。

    细微至极,孱弱至极。

    幽光荧荧,片甲熠熠。

六十一 新生

    无知无觉中,无悲无喜中,无光无影中,一滴甘露流过干燥的沙漠,流过干枯的血脉,流进干涸的心田。

    沧海之渴,怎以滴珠解得?

    赤地之泪,一丝慰籍与我。

    希望来时,正如旭rì将起。

    万物朦胧,生命之光喷薄!

    动!动!动!心动,意动,天地动!

    缓缓抬眼,天地混沌一sè,微凉袭面,竟是清风吹过:“咳!咳咳!呕——”

    方殷没有死,方殷还活着。

    而口中异物仍自蠢蠢yù动,如雏鸟破壳:“噗!”

    一只黑sè小甲虫,狼狈落在沙地上,悉悉索索仍自在动,半死不活。

    小虫无翅,黑亮甲壳,指盖大小,细细的腿儿无力弹动,圆滚滚的身子却干瘪了。

    这小甲虫,方殷见过。

    却是它误入方殷口中,方殷不觉中不甚咬破动了神魂,便就一线生机:“呼——”

    水因之来。

    方殷不觉得,方殷已惊呆!

    晨曦之中,淡淡微光,却映得一滴滴露水晶莹通透,奇迹就在眼前!

    沙丘上,迎风处,数百只黑sè小甲虫静静伏着,每一只的背上都有一滴硕大露珠。

    何以如此?

    方殷想不出,脑子生锈了。

    但可以看,看明白。

    但见有甲虫,在动,极缓极缓,慢到几乎看不出。

    但是甲虫在动,背上水珠随之极缓极缓移动,缓缓滑落至头部,缓缓变小,缓缓消失。

    是的,甲虫也要喝水,但这里没有水。

    所以,甲虫一动不动,伏于沙丘之上,迎风,聚露。

    水聚沧海,滴水怎生?便如此,一分,一毫,一点,一滴。

    朝采,夜集,rì复一rì,夜夜不休,这是天地间神奇的造化,同样是一种丰功伟业!

    一朝悟得,感慨万千!

    饮足了水的甲虫飞快爬走,仍有多半甲虫一动不动,或是缓缓缓缓地,动。

    一点灵光触动,动静之机萌生。

    眼前豁然开朗,明悟已在心中!

    一只蜥蜴爬过来,吞一甲虫。

    一只蜥蜴爬过去,吞一甲虫。

    又一只,又一只,一只一只又一只,甲虫竟是傻到不会跑的,或说,舍不得那一滴水。抢啊!抢啊!再不抢就要被蜥蜴吃光,此时这小小的甲虫就是生命之源!一个方殷爬了过去,手足并用如巨蜥一般,心头已是狂喜!眼中尽是贪婪!这就是最后的一线生机,若非那一只喝足了水的倒霉虫子不慎爬到方殷口中,方殷今rì必死无疑!抢啊!抢啊!对于生存的无限渴望终于激发了方殷最后一丝潜力,方殷奋力地爬着缓缓地爬着,方殷要将这最后的一丝机会牢牢把握——

    “喀!”

    壳儿咬破,口中竟是一汪清水!

    “噗!”

    虫儿落地,干瘪破裂竟也不死!

    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啊,它们才是沙漠中的绿洲,最最神奇的瑰宝最最美丽的传说!

    啖十数只,干渴渐却,气力渐复。

    啖数十只,jīng神滋长,生机已还。

    “呼——”方殷长长吐一口气,轰然躺倒!

    无与伦比的感动,无法言喻的欣喜!活着真好,活着,真好!

    天空睛好,旭rì灿烂,一方美丽新世界出现在方殷眼中,方殷目眩神迷!

    一心如镜,通透分明。

    天地为我师,我为天地师,方殷化身天地万物,天地万物就是方殷!这是生与死的考验,这是最最艰苦的磨炼,斗智斗力斗人,不若斗天斗地,天地亘古不变,斗的仍是自己!

    何以至此?找到自己。

    去向何处?人生的路!

    陀迦落的预言已经应验,那一刻方殷已死。

    前尘往事早定,命格运数难卜,摩罗的话也是对的,甲虫就是小小变数。

    终有所得,终有所悟。

    风起青萍之末,其来也渐,其入也深。

    小物事,蕴含着大道理,微细不易觉察之处,亦可觅得天机!

    chūn夏秋冬,不外如是。

    chūn回大地,冰雪消融,万物生发,时时衰盛。

    花开叶落,枯荣有道,雪花六角,片片不同。

    轰隆隆!轰隆隆!打雷了么?下雨了么?不是,不是,是方道士,方道士腹中滚滚如雷鸣。又是过了许久,方殷才感觉到饿。又是过了许久,方殷才感觉到疼!身是伤痕累累,早已划破无数,血泪早已风干,尽是焦黑颜sè。肉皮在疼,无处不疼,肚里很饿,很饿很饿!几天没吃一口东西了,方殷已经记不清,行囊中还有干肉还有干馍,此时终于可以入腹。方殷摸出一块干馍,狠狠撕咬着,拼命咀嚼着,不知不觉中又是泪流满面!

    一将功成万骨枯,碗水十万八千虫!

    当心怀感恩,当心存悲悯,当知活的不易,当知生命可贵。

    生存就是苦难,死亡就是解脱。

    陀迦落的话方殷总算是想明白了,就如这蜥,就如这虫,就如这肉,杀戮遍布世界每一个角落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但凡活着的生灵无可逃脱。若以生存而言,活着已是罪过,只因若以万千生灵而言每个人都是屠夫都是恶魔都是手上沾满了鲜血的刽子手,而不自知。解脱就是永恒的寂灭,无悲无喜,无知无觉。

    活着就是奇迹,应当加倍珍惜。

    方殷是这样想,绝处逢生之时方殷才知道生命是有多么可贵,而活着的意义就是,救赎。亦如活佛所说,毗湿奴神终于觉悟,在天地万物面前方殷是渺小而又伟大的,一个念头便可将万千生灵的生死定夺!一念生无数,一念死无数,每一个人都是神都是佛也都是兽也都是魔,当真正看清人的本xìng的时候——

    所以老夫子杀人如麻,只因老夫子要救更多。

    怀敬畏心,行无畏事,以侠之剑,动仁之火:“呛啷啷——”

    恪吾出鞘,三尺青锋,沙海之中一人缓缓立起,一剑缓缓挥过——

    平淡无奇,自有风骨。

    风起青萍。

    凝固,时间凝固,却已凝固不住,那一剑的剑意无时无刻不在动着,自古至今——

    却似是静。

    无招便是有招,锐意立于守成。

    哈!哈!哈!此时不笑,笑在何时?笑!笑!笑!方殷笑了,方殷大笑!

    昼与夜,黑与白,血与泪,火与水,共力破开一道生的缝隙——

    脱胎换骨,茧已新生。

    大笑声中方殷剑挑行囊,大步走向来时的路:“我——是——方——殷——”

    我!又!回!来!了!

记者见面会

    话说缚心术以为自己出名了,就骄傲自满了,狂妄自大了,自我膨胀了,就要仿效一些个大明星,大腕儿,大名人什么的,硬要招开一个记者见面会。

    时于正午,万里无云,彩旗飘飘,普天同庆。

    万事俱备,只欠记者。

    记者来了。

    来了一个,只有一个。

    这个记者就是看客,特约记者,特地来的。

    看客身穿一马甲,手持一相机,风尘仆仆,一头走进会议室。

    “缚兄!一别经年,别来无恙否?”

    “看兄!如隔三秋,龙体金安呐!”

    都是老朋友,老熟人了,客套一番,吹捧一番,二人是虚情假意两两自得。

    看客坐定,左右看看,叹道:“窗户破了,门也不修,老缚啊,哎!穷酸就是穷酸!”

    “这就叫做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斯是陋室,呃,唯吾德馨!”

    看客一声叹息,笑道:“老缚啊,我这大老远的跑来了,你中午可得管饭!”

    “这是记者见面会,又不是记者招待会,吃喝自理,不管招待。”

    “不是罢!照你这般说,那我这来回路费——”

    “咳!咳咳!”

    “算了算了,算我倒霉!”

    “这就对了,君子之交淡如水,一提钱,咦?你手里拿的个甚?”

    “这叫做傻子相机,拍照片儿的,你不懂。”

    “看兄,你这一留洋回来果然是鸟枪换炮了,佩服佩服,来,先喝口茶解解渴!”

    “客气,客气,喂!你不要乱摸,别给我摸坏了!”

    “果然很傻,呃,很傻。”

    “哎呀呀,我地天!”看客忽然脸sè大变,目注手中粗瓷茶碗:“哇!古董啊!”

    “不是古董,是老古董!”缚心术鼓捣着傻子相机,头也不抬:“我懂,是你不懂!”

    “古怪!古怪!”看客将碗中茶水一饮而尽,凝目细观:“好东西!哪年间的?”

    “隆景年间的。”缚心术张口儿就来。

    “给我了!”看客立时贪念大炽,意图据为已有:“给我了!我拿傻子相机和你换!”

    “那可不成。”缚心术摇头,认真说道:“这个,是我外婆泡假牙用的,用了十八年了。”

    “泡甚?泡……”

    看客吐一回,咬牙道:“好!好!好!好你个小人!”缚心术歉然一笑:“真的不能给你,这是一种纪念,你要知道我外婆去世时候,还将这茶碗紧紧抱在怀里,死也不肯撒手,哎!后来我见可惜,就在守灵第七天的时候从棺材里头,呃,拿了出来。”看客吐一回,又吐一回,终于无奈道:“这口味儿也太重了,还是你自己留着罢!”

    好了,闲话叙过一回,记者见面会正式开始!

    “你记住,下面你说的话我将会记述下来,作为——”缚心术端然就坐,无比郑重说道:“呈堂证供!”此人向来胡说八道,驴唇不对马嘴的,看客也懒得理他:“好了好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麻利儿的!”缚心术点点头,正襟危坐,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请问,缚心术先生,只我一个人来参加你这记者见面会,你就真的不嫌寒碜么?”

    “一个记者的记者见面会,也是记者见面会,不寒碜。”缚心术答道:“你放心,还会有人来捧场的,暂且保密。”

    “请问,缚心术先生,你是不是想出名想疯了,这又穷折腾个甚?”

    “有名才有利,这个世道,不折腾是不行的。”

    “做人当脚踏实地,成名要一步步来,妄想一夜成名,必将沦为笑柄!”

    “错!成名,从来都是一夜之间,好似万丈高楼看是平地而起,如同千里马遇上伯乐之前。”

    “笑话!你以为……”

    “且住!这是记者见面会,不是zì yóu辩论会,你只管问。”

    “这是记者见面会,不是庆功表彰会,有话还不让人痛快说了!岂有此理!”看客忽然情绪激动,拍桌大叫:“你这人,从来不肯虚心接受意见,自高自大自以为——”

    此处删去二百五十字。

    “好了,你接着问。”.

    “我不想再问了,我也没有什么可以问,对于你这种死要面子活——”

    以上删去二百五十一字。

    “看兄,不要冲动,坐下来好好说话。”缚心术挥手示意,很有大将风度。

    但看客已经恼了,看客当下再不留情:“少来这套!我又不是记者,不陪你玩儿了!”

    当然看客,不是记者。

    看客愤然离席,眼看这一次莫名其妙的记者见面会就要草草收场,散摊子了。

    但见缚心术先生是坐得八风不动稳如泰山,假记者看客也是有些奇怪:“老缚?老缚?”

    其实老缚是在发呆,老缚心说该走的不走,该来的怎么还没来?

    说到曹cāo,曹cāo就到。

    一人咔嗒咔嗒扬长而入,身穿大裤衩子大背心儿,一双凉拖儿:“缚大神呐,缚大神!我来迟了,来迟了!”

    缚心术立时就哭了:“兄弟啊,你可来了!”

    二人抱头痛哭。

    “这,这人是谁?”看客惊骇莫名:“又一托儿?”

    此托儿非彼托儿,此托儿大有来头,缚心术当下破涕为笑,隆重介绍道:“鼓掌鼓掌,神秘嘉宾登场,荣誉记者现身,此乃本人第一粉丝,PoseiDon-WY同志,是也!”呱唧两下,PoseiDon-WY叹道:“我不是同志,你这是骂人了。”缚心术不解,看客却是大惊奇了:“咦?甚么东东?外国人?也不像啊,听着像是一个代号儿……”

    PoseiDon-WY坐定,从裤兜儿里掏出一张纸:“总算轮到我发言了,我已经准备好了!”

    “等下!”看客大叫一声,面sè狐疑:“你是记者么?你有记者证么?你连个马甲也没有,还有相机——”PoseiDon-WY给一白眼儿:“你以为,穿个马甲就是记者?办个假证儿就能骗人?这都什么时代了,还用傻子相机!”说着又从裤兜里头掏出一物,啪一下丢在桌上:“这叫爱疯手机,拿去,一边儿玩儿去!”

    看客一边儿玩手机去了,不提。

    “看客兄啊,你看人家!”不提不成,缚心术是太感动了:“不远万里赶来,还专门写了三千字的发言稿,真是太有心了!”看客是充耳不闻,一心玩儿手机了,PoseiDon-WY起立,照着纸开始念:“一部开头有些许平凡的小说,也许结尾之后会成为传统武侠小说历史长河中的一颗璀璨明珠,那就是缚心术的《希声》。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希声》正是这样一部发出了巨大的声音,到现在却又没有多少人听到的优秀之作。很荣幸在这部小说还没有几个读者开始读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她,一如当年的《英雄志》和《昆仑》。哈哈,为啥我总能在别人之前发现好小说呢,难道我独具慧眼?嗯,是的,是这样的!”

    “是的,是这样的。”缚心术眉开眼笑。

    “我们都知道现在的传统武侠不好写,同时传统武侠的市场也不比当年,一者是有能力写出好的传统武侠的作者很少,这从起点等网站中传统武侠千千万,好作品一二三就可以看出来。二者是读者们在经历了金庸古龙黄易等等之后,阅读品味越来越高,对作品的要求也越来越高。那为什么还是有人要写武侠,还是有人要看武侠,引用一句话‘在这个世界上,在人们的心里,有一把火,直yù焚遍九天,狂放无边。人们从武侠中求的,便是自己生命的解脱,是枷锁的断裂,是生命的昂扬。而这一切,恰恰是大规模的商业流水线所无法带来的。’是的,我们在武侠小说中求的是一种解脱,求的是生命的昂扬。而这种解脱昂扬就是小说中的侠。‘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是金庸先生作品中侠的最高境界;’正道,就是作对的事情’这是孙晓《英雄志》中的侠。而《希声》写到现在,也有了很多侠,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隐侠(宿道长),有燕赵悲歌,酒来碗干,生死无惧的豪侠(燕悲歌),也有得法而忘法,出世后入世的儒侠(孔夫子)等等。而主角方殷和无禅相信也会在以后的成长之中不孚众望,成为超越前人的侠客。”

    “一定,那是必须的!”缚心术热血澎湃。

    “最后的一点感慨,在如今传统武侠如此艰难的情况下,在如此好的文笔如此好的立意,却是如此不成比例的阅读推荐的情况下,缚心术大大却能坚持下来,成就这部到目前为止120万字的作品,我只能用一句话说‘我对你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当然了,佩服的是作品,更是一个坚持的人。”

    “哎——”缚心术长叹一声,心有戚戚。

    PoseiDon-WY大声念着,渐入佳境:“以这样一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之作,无论我送上多少溢美之词都不为过,可是阿谀奉承拍马屁这种情我不擅长,因此这三千字东拼西凑也是凑不够。没办法,我这不是凑字数——”

    “你已经在凑字数了。”看客玩着爱疯手机,头也不抬:“说到凑字数,你可以向缚心术请教一下。”缚心术清咳一声,严肃地说:“你记住,我是从来不凑字数的,一个字也不凑!”看客冷笑,翻一白眼:“你是不凑一个字,这都凑了一百万字了!”缚心术大怒,拍案而起:“你是谁人?我不认识你!来人,轰出去!”

    “兄弟你看,这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那是一点儿意见也听不进去的!”

    “不许提意见,只许说好话!”

    “我是受够了,不陪你玩儿了,拜拜喽!”

    “喂!还我手机!”

    “我再玩儿几天,你不要太小气了,傻子相机先押你那儿,到时候儿……”

    “少来这套,我才不要,别跑!别跑!我的爱疯手机……”

    “啪啪啪啪,鼓掌鼓掌!本次记者见面会圆满结束,啪啪啪啪,鼓掌鼓掌!”

    时于正午,万里无云,彩旗飘飘,普天同庆。

一 风云际会

    隆景二十一年,秋。

    九月初一。

    天高云淡,rì头大好,龙凤镇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一派繁荣昌盛景象。

    时在午时,龙凤客栈是座无虚席,吃饭的喝酒的高谈阔论的,人人神采飞扬容光焕发。

    龙凤客栈,是龙凤镇上的客栈之一。

    龙凤镇上,共有十四家客栈,每一家客栈都叫龙凤客栈。

    龙凤镇的每一间店铺都以“龙凤”二字命名,比如铁匠铺布匹店书画斋。

    龙凤镇是一个小镇,镇里加上周边的居民不及千人,龙凤镇上千口人每一个人都是生意人,上至八十老汉下至垂髫小童。龙凤镇是天底下最富裕的小镇,龙凤镇的人一年当中都在吃喝玩乐喝酒打牌,因为镇上的人都有钱,而且不是一般地趁。龙凤镇上的人生活幸福指数那是天下第一,因为这里的人一年到头都不用干活,只要在十二年里头忙活个十二三天,就可以吃喝不愁舒舒服服过rì子。

    因为,龙凤镇,与万鹤谷相邻。

    今天,鹤仙翁要做寿,八十四岁大寿。

    这一年是鸡年,龙凤镇就是挨着仙鹤的一只草鸡,不用咯咯叫也有的吃。

    万寿大会,武林大会,只在九月初一各路人马便就接踵而至,将一个小小的镇子塞得是满满当当。三山五岳七海豪侠,九天十地八方英杰,由此齐齐汇聚一堂,只待得九月初六武林大会召开,便就八仙过海大显神通。风流人物,万人争睹,四方擂,凌云台,谁人一鸣惊人展翅高飞,敬请拭目以待!

    而九月初九,正是仙翁做寿之时,亦是大会夺魁之rì。

    此事四海皆知,非止小小一镇,而此时天下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这一届武林大会已是所有话题中心所在。龙凤镇就是一个小小前哨站,也是唯一一个,可以想见这里的生意有多么红火。龙凤镇上的东西不是一般地贵,酒水住宿都要比别处贵上好几倍甚至好几十倍,可是无所谓。来的自是有钱的,也有没钱的,来的多是有票的,也有没票的。那也无所谓。吃得起住得起你就酒席高堂睡个大床,吃不起住不起你就自备酒水卷铺盖来,为的就是大开眼界,求的就是一个乐呵——

    不止比武,江湖轶事,武林情史,这英雄那美人儿这世家那门派都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们是乐此不疲,并以来此为荣,待得九月初六万鹤谷中万人集会,万鹤谷外这龙凤镇上是有数万人在此!寿柬只千张,观票九千张,一票难求也没办法,在这里至少可以掌握第一手资料,见不得究竟也能看个热闹——

    风云际会,便在今朝!

    这是一个传统,这是第二十八届,万鹤谷的武林大会已有三百余年的历史。

    十二年,十二年一次,人生有多少个十二年?

    因此,绝不能错过。来的人都这般想。

    这一次的武林大会,必将是古往今来最最jīng彩的一次。来的人多半都这般想。

    所以这一次比武夺魁的人,必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这般想——

    就是他了!

    不服不行,人家有本事。

    本事就是,剑断竹筷,当空竖斩,一剑两半。

    这很难,每一个人都知道。

    所以人们都在一脸惊奇啧声赞叹,所以白莲花心花怒放,眼波流转。

    这是其中一间龙凤客栈,这是其中一桌武林人物,这是五个道士四男一女。女道士,瓜子脸,淡黄道袍长发飘飘,淡眉秀目身材苗条,名作胡咏荷。余四人束发簪髻样貌各异,一式青**装,五人共为昆嵛山全真道人。当然说的是白莲花,显摆的也是白莲花,白莲花是五人当中一个女扮男装的,因此五人是三男二女。

    白莲花名作白采莲,自号白莲花,使的莲花剑。

    当然,模样也是生得又白又漂亮,虽身作男装,不掩其丽sè。

    当然,大伙儿也都看出来了,这里尽多眼明心亮身手不凡人物,也不说破,图个乐子。

    “望月师兄,观星师兄,怎样?怎样?”白莲花自得其乐,骄傲问道。

    张望月,李观星,同为昆嵛山陈知机陈道长门下弟子,一黑瘦jīng干,一白皙修长。

    望月点头,微笑:“采莲,你的剑法又有长进了。”

    观星不语,只看咏荷。

    一点皮毛小事,也见二人心意。

    “咏荷师姐,你来你来!”白莲花扯袖撒娇,尽显小女儿姿态。实则哪怕咏荷扮这男装也比她是肖似几分,咏荷淡淡道:“莫要胡闹,师父在了。”陈知机,五十许人,青衣乌发面sè红润,气度沉稳双目湛然。白莲花是在胡闹,陈知机也不理会,陈知机看向远首一桌,那桌共十人,道装青灰sè。

    一桌都是道人,当是上清中人。

    “许师兄,她在看你!”可记得,许攸否?

    “祝师弟,她在看你。”祝师兄,是祝由。

    “大志大志,她在看谁?”哪里都有牛大志,大志人缘儿特别好。

    “就你高明,自是看你。”竟有高明,高道士!

    “孙自朴,你怎脸红了?哈!人家又没看你!”还有孙自朴,老实厚道人。

    “萧师弟,你别乱说,人没看我!”无量剑,小兔子,这是说的萧逸了。

    “岳师兄?你说你说,看的是谁?”这个叫做周昊天,平生就服岳师兄。

    岳凌一笑,没有说话。

    是他,偷眼看的正是他,不然白莲花也不在那儿显摆剑术了。

    说的正是上清,上清弟子八人,一双老将压阵,三生峰主袁长松,四圣峰主司马长炎。

    一个定如老松,一个点火就着!

    司马长炎愤怒了,司马长炎出离愤怒,司马长炎来时就很愤怒:“兀那老道!看甚么看!”

    袁长松只遥遥一揖,并不说话。

    陈知机一笑,别过头去。

    这二人陈知机不识得,陈知机识得沐长天,沐掌教没有来。

    昆嵛山为全真鼻祖,却没落了,比不得上清人材济济,陈道长只是有些感慨。

    当然兵不在多而在于jīng,不说咏荷采莲,只望月观星便不逊于上清八人之中任何一人。

    除却那个青年。

    他是俊眉朗目,他是英华内敛,以陈道长的眼力看的出来,他是与众不同。

    正如鹤立鸡群,正如众星拱月。

    采莲是在看他,咏荷也在看他,他才是天上明月,寂寂不动朗朗辉光。

    岳凌已破剑术藩篱,修为直指剑道本心。

    袁道长不说话,袁道长是很开心,徒如岳凌婿如岳凌,袁道长满足而惬意。

    何况刚刚得了一个,大胖外孙。

    司马道长是不高兴,司马道长还在生气,这一次便就吕道长的徒弟也来了三个,司马道长门下是一人也无。

    这次中秋比武刚过,来的就是前八名了。

    岳凌又是第一!

二 龙凤呈祥

    九月初三,龙凤镇。

    又是正午,天光刺目,街上人来人往,处处熙熙攘攘。

    人声鼎沸,rì夜不休,这几天的龙凤镇白天晚上一样热闹,镇上的人是忙里忙外,远来的客是喜笑颜开,尽是一派节rì欢快的气氛。龙凤镇地处中原西南,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五湖四海的人,如过江之鲫般纷纷涌入这一个小小镇子,一条小路上车马不绝人行不断,就如一条欢快河流汇入大海。

    街上都是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人人佩刀带剑,尽多奇装异服。人是太多了,小镇挤不开,形如群鸭闹塘又如一锅沸汤,是五花八门五光十sè看也看不过来听也听不真切。自是人多是非多,走到哪里也一般,挨挨挤挤的难免踩个碰个头摸个屁股啥的那也是不在话下:“好你个yín僧!”

    这个yín僧,就是无能。

    无能大仙当下给一仙女姐姐揪将出来,给人指着鼻子骂道:“小秃驴,老娘的屁股你也敢摸!”这仙女姐姐荷叶衣,百花裙,杏眼桃腮那叫一个美,芳名大号许三仙。许三仙是许家的三小姐,出身武林世家,自是英风豪迈:“二哥,就是他!这个小胖和尚!”二哥叫作许二仙,许二仙当时就怒了:“yín徒!败类!”

    “不是我啊!不是我!”无能大仙不是冤,无能是太冤了,无能以万分天真无辜以及万万分纯洁无邪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三个人,说:“真的不是我,是他干的!”无能伸手一指,无花如中雷殛:“你,你放屁!”无能叹一口气,摇头晃脑:“大师兄,你就认了罢,我都看见了!”他自红口白牙,无花羞愤yù死:“师父,我没——”

    “不是无花师兄,是他摸你屁股!”无禅一指,定定道。

    暗中有鬼,偷下黑手,许家三仙看不到无能无花也看不到,然而南山禅宗还是无禅,还有灵石。何况还有第三只眼,空悲大师是不会看不到的:“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第三只眼出现,第三只手现身:“又不是老虎屁股,摸下又有甚么打紧?”语气古怪,浮滑浪荡,许家三仙一齐大怒,但见——

    那人四十许,王孙公子样,头戴冠,额顶珠,锦袍折扇,鹰鼻深目。胡人!胡人!不是中原人士,竟是北胡王孙。众人大叫,一时俱怒,隆景北胡敌对多年,相对胜似仇人见面!当下不用许家三仙开口,一时野种杂种胡人胡狗骂声不休,群情汹涌,万夫所指!此人名作哥舒夜,正是北胡国三王子,哥舒夜不能忍。

    摸下大姑娘屁股没啥大不了,给人叫作胡狗哥舒王子可就不干了:“一干汉狗,猪狗不如!”哥舒王子扬声对骂,面无惧sè。正如方道士身在西凉给人叫作汉狗,哥舒王子更通汉语自也不俱,当下以一敌万!但哥舒王子不是方道士,言语生疏僵硬,骂架又非所长,只几合便就败下阵来:“上师!”

    一步踏上,又一和尚。

    是一老僧,麻黄衣服,面如黑铁,颈挂一串硕大紫檀念珠。哥舒夜手长脚长,身长八尺,那老僧小手小脚,仅四尺高,竟是一个侏儒。然而老僧于他身前一立,两手合什,双目灼灼,竟有极大威势!妖僧!妖僧!有人在叫,有人大声叫:“北胡妖僧!北胡妖僧!”有人大叫,有人失声叫:“僧一竺!不笑僧!

    人就是这样,若非他一步迈出,所有人将他无视。但他就是不笑僧,从来都不会笑的僧一竺,北胡国上师,一个苦行僧。也是个名人,可以这样说,僧一竺在北胡国的名气,相当于陀迦落在西凉国的名望。也如同哑僧定海,天生身量不足,给人笑得多了,但僧一竺笑不出。世间纷扰,万千喧嚣,于不笑僧而言只是一根轻飘飘的羽毛。

    僧一竺不作理会,落目只于一人:“定海,何在?”

    空闻面sè愁苦,亦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是在山中。”

    空闻识得僧一竺,四十八年前不笑僧败于哑僧定海棍下,而且是三招两式,输得很惨。

    便于万鹤谷中,便于四方擂上。

    僧一竺面sè沉静,眼中却有一许落寞,复望一眼灵石,复望一眼无禅。

    不笑僧是高手中的高手,一般的人绝不入他法眼。

    复望一眼无能。

    无能正自拉着无禅的衣袖,低声求肯道:“无禅师兄,我要吃肉,我要吃牛肉干——”

    话说无能也老大不小了,都十七八了,说话还nǎi声nǎi气的。

    无能,也不是个一般的人。

    “妖僧!yín贼!”许一仙许二仙双双拔刀,怒吼着冲了过去!在自家小妹被大sè狼摸了臀部的情况下,在浑然不知那老妖僧何许人物的情况下,在众目睽睽之下二人举着钢刀愤怒吼叫着冲了过去:“纳命来!受死罢!”众人一声惊叫,心说不要冲动!哥舒夜哈哈大笑,心知二人必死!僧一竺合什不动,一双小指微分——

    灵石忽动,骈指虚点。

    两道指风,齐出,破空几无声。

    四道指风,两散,消弥于无形。

    大仙二仙各觉微风拂面,些许心知,一时双双怔立当场!

    “婆罗摩诃指。”僧一竺点点头,望定灵石:“很好。”

    灵石只一笑:“得罪。”

    若非灵石,大仙二仙已然横尸当场,不笑僧的“天竺五行指”下从来不留活口。小指为土,无名为火,中指为水,食指为木,拇指为金。指法用度各有特异,一双五指sè泽不同,依金木水火土之xìng为白青玄赤黄五sè,双掌肉sè十指不同。大仙二仙终于看到不笑僧手指特异之处,也终于发现了这侏儒一般的老僧可怕之处——

    双双退后,惊骇莫名!

    还有许三仙,许三仙也自发呆,许三仙痴痴呆呆地看着他——

    南山小灵秀。

    无花将望不望,一般yù语还休。

    情之一字,可破生死。

    不笑僧就此去,并未二度出手。

    哥舒夜大不过瘾,也只好无奈跟上,上师就是上师,又不是小跟班。

    众人散去,各找其乐。

    一场小小风波,就如同湖中投入一粒小小石子,激起了一个小小浪花,而已。在龙凤镇上在这几天当中是有许多是是非非,但无关xìng命。因为真龙教不容许,因为这里根本就是真龙教的地盘,因为原本龙凤镇中的每一个都是真龙教的人,尤其在这万鹤谷外鹤公鹤婆的家门口儿就不能够有人闹事——

    这一条街就叫作:龙凤呈祥。

    “无禅——无禅——”有人在叫无禅,人cháo人海之中。

    仙女姐姐!仙女姐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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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