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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四十六 断桥

    chūn季气候多变,几天的艳阳高照过后,又是数rì连绵不绝的chūn雨。yín雨霏霏,和风轻舞,檐下滴答,如泣如诉。好雨知时节,当chūn乃发生,这是一场好雨,带来了大地渴望已久的甘霖,这是一个好年头,连年干旱的企盼,终等到丰收的希望。

    院里处处洁净无比,阶上石上亮可鉴人,墙角数苔绿得浓碧,枝头叶叶青翠yù滴。chūn雨,chūn雨,仿佛已将一切尘埃还归大地,雨水,雨水,恍若将那世间污浊尽数洗涤。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在这样的天气,路人不再远行,游子暂作歇息,或是踏实工作,或是安心学习。

    方道士在山中。

    下着雨也要跑出去?这都玩儿疯了!吕长廉推开窗户,静静望着天边,一时心有所感。细雨纷纷扬扬飘荡在天空中,如针针无头,如线线无尾,一如此刻茫然无绪的心思——当如何?又当如何?事已至此,还能拿他怎么办?何以如此?又为何如此?他在想什么,自己都知道,而自己在想什么,连自己也不知道。

    多rì以来师徒博弈,连rì来的思想斗争,使得吕道长心力交瘁,已经到了心灰意冷的地步。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如之若何?无上天尊——许是自己先前错了,不该放任由他胡闹!一个天生的野猴子,是必须要放在笼子里面教导的,你把他放进山里,不多时他心里的毛儿就得长到身上去,再也听不进半句人话了!何以见得?油盐不进,水火不侵,挨打当作家常便饭,骂他冲你嘿嘿直乐!习文?习武?高兴给你比划两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能有甚么长进?

    管不了,实在管不了。吕道长的耐心慢慢消磨殆尽,渐渐对那姓方的小道士失去了信心——爱咋咋,认了!旁人笑话也认了,长成啥样就啥样儿罢!这是命,非以人力能敌,这是师徒共同的悲哀!没办法,谁也不愿轻言放弃,无上天尊莫怪,道长实在是没辙了。

    吕道长并不想承担教导无方的责任,当下总结出四条理由,以便来rì他人因此事诘难之时,作为解释:

    其一,往下说。他不听话,打也不听,总不能眼睁睁打死了他!

    其二,往上说。他不学习,说也不学,难不成让师父跪下求他?

    其三,往前说。徒弟不止一个,看其他人做得如何?一目了然。

    其四,往后说。师父只有一个,自己还想多活几年,气死白搭。

    风势渐大,将凉凉的雨丝斜斜吹入讲堂,将满腔的愁绪悄悄吹出窗外。吕道长轻轻关上窗户,将那雨,那风,那人蓦然隔在了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jīng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随他去,大家各走各的路罢!

    只是,为何,心中还有一丝莫名的牵挂?外面下着雨,山陡路湿滑,那小子独自在外,会不会有危险?他,现下在哪里?他,又在做什么?吕道长不由暗中担忧,吕道长一直心神不宁。尽管是个大孩子,终归还是个孩子,说一千,道一万,有理由也是没理由,徒弟还是徒弟,师父就是师父。

    雨一直下。

    不用担那心,方道士会照顾好自己。下雨又如何?小rì子过得更滋润!现下他正在一棵大树底下,活蹦乱跳兴高采烈地玩儿着。玩甚么?下着雨有甚么好玩?当然有,有方老大的地方,永远不寂寞,永远有的玩儿!来个新花样儿,这个游戏叫作——

    龟兔赛跑。

    从前有一个大树,就是这个大树,大树叶子很多,刮风下雨也不怕。底下住着一个乌龟和一个兔子,它俩都说自个儿跑的快,谁也不服谁,后来就约好了比划比划。这一天,正好大英雄方殷路过这里,它俩就请他作主,真个比划开了!到底是谁跑的快呢?哼哼,先不告诉你,看着罢——

    开始了!

    预备——

    比赛马上开始,方老大充当裁判,热心观众冒充解说,八哥鸟自告奋勇来当嘉宾,等等!哪儿来的八哥?等甚么等!不就是那只八哥么?来了就是来了,无须多作解释。接下来在欢快的巴掌和热烈的叫声中,双方运动员陆续登场!

    当当当当——

    首先进入场地的是,名震天下无人不识的——

    乌——龟——

    一只龟慢慢慢慢地爬到起跑线前。

    这是一只灰不溜秋的山龟,碗口大小,看上去就像一块儿石头,也不知道怎么给方老大请来参赛的。此乌龟往那一趴,气度沉凝,稳如泰山,果然名不虚传,大将风度,完全是大将风度!

    当当当当——

    接下来出场的是,声名赫赫无人不晓的——

    兔——子!

    一只蜗牛从天而降,稳稳落在乌龟旁边……

    蜗牛?不是兔子么?这,这,这也太糊弄事儿了罢!不要起哄,不要起哄!各位有所不知,今天很是不巧,兔子来的路上走得太急,不小心撞在了某棵树上,后来就,失踪了!因此主办方决定,临时改用蜗牛参赛,大家不要小看它,这只蜗牛实力非常之雄厚,完全和乌龟有的一比!

    小小蜗牛静静伏在那里,气度更加沉凝,泰山崩于身前也面不改sè。大将风度?这才是大将风度!半斤八两,旗鼓相当,双方均是不急不燥,似乎都是稳cāo胜券的样子。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子。

    开始!

    开始了,开始了!裁判员用小棍儿捅了两下,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只乌龟飞快地跑了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

    咦?蜗牛?蜗牛?你还等什么?比赛开始了,快跑,快快跑!乌龟都要跑到终点了,你怎么还不跑?好了,不用跑了,乌龟已经冲过了终点……

    蜗牛从头至尾一动没动。

    没有对手的比赛,并无jīng彩可言。观众解说都是大失所望,纷纷离场退票去了。八哥嘉宾还没有当够,一时语出惊人——傻鸟儿!主办方兼裁判也是大为不满,这怎能成?雷声大,雨点小,一点儿也不好玩儿,一点儿也不过瘾!再来,再来,一比零不算,三局两胜!方老大想了想,跑到水洼里捧来雨水,兜头浇了下去!那小蜗牛受激不过,慢慢伸出触角,一扭一扭向前爬去——

    成了!方道士大喜,慌忙捉回试图跑路的山龟,放在了蜗牛旁边……

    论快慢,都是相较而言,兔子换成蜗牛,胜负天平早已倒向乌龟,二度比试依然毫无悬念,二比零。

    实力悬殊的比赛,同样没有jīng彩可言。一人一鸟儿都是非常地失望,那八哥抖抖羽毛,立在树枝上又叫一声——傻鸟儿。不成,还是不成,方老大连连摇头,这样是不公平的!你看那王八个头儿多大?四条腿儿多长?这不是欺负人么,不公平,再来再来,五局三胜!还是得想个好办法,怎么才能让蜗牛,跑得更快一些呢?

    蜗牛是不可能跑得再快了,甚么办法也没有,不过要让乌龟跑得慢一些,还是有办法可想的。再一时二者三度较量,方道士找来一块儿大泥巴,糊在了山龟的硬壳儿上。山龟蓦然负重,却仍是顽强地奋力向前爬去,速度远逾对手——

    不成,再加一块儿!山龟速度放慢,慢慢地爬着。

    还是不成,再来一块儿!山龟四肢如灌铅,再也支撑不住,只得无奈地趴在地上,缩着脖子不动了。

    蜗牛一如既往地行进在路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好了,这一场龟兔赛跑终于要落下帷幕,哪怕替代者是一只慢得不能再慢的蜗牛,乌龟既然由于人为因素跑不动了,那么,最后的胜利者必定不会是它。千年的故事,千年的道理,相对弱小的一方,总是会让人同情的。过了好半天,那只蜗牛,那只慢慢悠悠,似乎从千年之前行来的蜗牛,终于带着胜利的希望,就要越过终点……

    世事无常,无论何事也不能完全预知。人算不如天算,眨眼之间异变发生,注定的结局再度改写。嘉宾八哥鸟按捺不住了,闪电般飞扑过去,将那只慢得要死的蜗牛一口吞入肚里,然后满意点头,作出了今rì之事最后的评论——

    傻鸟儿!

    一方突然暴毙,冠军已然产生,胜利者还是那只乌龟。山龟静静趴在那里,不以为意,只将身上的泥巴当作丰碑,把那目瞪口呆的闲人晾在一旁。方老大回过神儿来,登时怒了,指鼻大骂道:“死八哥,你这只傻鸟儿!”

    ——傻鸟儿!傻鸟儿!傻鸟儿!

    方道士长长吐了口气,忽而换上笑脸:“八弟,叫老大。”

    ——老大!老大!老大!

    八弟?老大?

    八弟。老大。

    原来一人一鸟早已化敌为友,更私下里当了兄弟,无怪乎他在这里,而他也在这里。天下没有化解不开的仇恨,更何况只是所谓的仇恨。傻鸟儿?谁是傻鸟儿?你叫他傻鸟儿,他也唤你傻鸟儿,你当他兄弟,他也认你兄弟,你给他微笑,他也还你微笑,这样,这样,有多么好?

    八哥,八哥,你可知道,自己在说甚么?

    蓦然雨霁。

    须臾之间,煌煌天光刺破重重迷雾,满天灰sè的yīn霾消散于无形。红rì当头,光照大地,雨后的风景格外美丽。天地之间架起一长长的虹桥,水汽淡淡,七彩熠熠。彩虹彩虹,一端就在这里,一端通向那里,顽皮的孩子何不归来?放飞的希望又在哪里?虹桥虹桥,桥头在你心里,桥尾在我心里,外面的世界有多宽广,生命的jīng彩如花绽放!

    人与人之间,是需要不断沟通的,心与心之间,同样需要一座桥梁。那是心桥,无sè无光,却承载着许多深情,又担负着许多期许。那一道心桥,正是吕道长多rì来苦心造诣,却又无法得到的纽带,人与人之间的遥远,拉开了心与心之间的距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方道士并非完全不知道,方老大却又不完全知道。

    虹桥长长贯通天地,是谁阻隔了那道心的桥梁?是眼中的迫切,还是手段的不当?是zì yóu的天xìng,还是成长的迷惘?风雨有时尽,彩虹散去来rì仍会挂上天空,岁月何其长,心间的断桥何rì才能接上?有意也好,无意也好,若此桥不通,两心不得聚,那么,谁人也不能从对方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份,荣光。

    孩子,孩子,你可知道,打你骂你,只为让你走上该走的那条路,那是通向彼岸唯一的路;孩子,孩子,你可知道,冷脸对你,只为rì后无人对你冷眼相向,没有笑容,只为将来所有的人冲你微笑;孩子,孩子,你可知道,严厉一时才有宽松,束缚过后才得zì yóu,成长的道路,并非一马平川,就像这天上美丽的彩虹,那是风雨磨砺后的灿烂辉煌!

    谁在彩虹两端望?谁补心桥断之殇?

四十七 道可道

    杨柳依依,柏木森森,山花烂漫如锦织。

    小鸟喳喳,虫鸣处处,和风迎面心欢畅。

    若隐若现的山径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快乐地行走着……

    不,那是一个小道士,尽管道衣道袍破成烂布条,尽管头顶木簪歪到天边上,尽管矮小人瘦,尽管野里野气,那仍是一个小道士。

    而且是一个眉清目秀,身形灵动的小道士。

    清澈的泉水洗去了泥垢,清新的空气浸润着肌肤,心胸随着视野开阔,身体伴着草木生长。这是天地间的灵气,纯粹无一丝污染,终rì在这山野之中游走,世俗的气息慢慢远离。多rì以来的到处玩耍,练就了一双灵活的腿脚,而终rì的攀藤附葛,也锻炼出一个健康的身体。天道酬勤,辛勤玩乐之余也有额外的收获,不也挺好?看,看啊,小道士此时周身弥漫着莫名的仙气!

    仙人?仙道?

    这个仙道中人,当然是甘当野人的方道士。而那仙气,只不过是近rì身上愈加浓烈的野气。山人计划正在一步步实施当中,而方老大已经不满足于附近的山区,将触手伸向越来越远的群山诸谷。这不,胆子也越来越大了,此时五子峰已被他甩在身后,向前,再向前,前面是一座危耸的高峰,其上巨石林立,形态各自不同!那是,那是甚么峰来着?忘记了,又管他,上去看看再说!

    ——那是南面的四圣峰。

    时已正午,那峰仍似遥不可及。这一段山路很是不近,直走得口干舌燥气喘吁吁,只得坐在径边石上歇脚儿。左边望望来路,右边远眺那峰,方老大一时有些失神。五子峰一一爬遍,除却那无名泉,别的地方也没甚么稀奇,没有捡到什么宝贝,只遇到三五回不大不小的危险,却也有惊无险过来了……

    运气,那是运气,一个天才的英雄少年,老天爷一定会保佑的!走着!方道士一跃而起,振作jīng神重新上路。走着走着,忽然又停了下来——还是有点儿麻烦,你看来时候儿走了半天,回去再走半天,中间哪还有功夫儿往那大山峰上爬?更别提上去玩儿了。不能再住前走了,要不然到时候回不去,一下子天黑了可就……

    正自犹豫不决,忽见左首不远处有几幢小屋,静静地矗立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矮山上,如同青菜叶上紧挨着的几个灰白虫卵。

    咦?这里怎有房子?房子里面有人么?奇怪,奇怪,仔细瞧瞧!

    细观那山包上阡陌纵横,植着大大小小数十圃花花草草,几间小屋粗木搭建,壁柱斑斑驳驳,屋顶上铺着黄黄的茅草,看上去很是简陋。

    没见着人,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谁会住这地界儿?莫不是有人抢先一步,在这里头当了野人?方殷暗暗称奇,忙不迭拨草踏石,深一脚浅一脚摸了过去——

    没有路可走,前方灌木成林,左右荆棘丛生,好在地势开阔平坦,不多时爬到了矮山上面,方道士小心翼翼四面看看,定了定神儿,一头闯入了那个——

    陌生的地方。

    身边是一畦畦的翠绿,间或几处开着五颜六sè的花朵,阳光洒在挨挨挤挤的草木上,彰显出其生命力的旺盛蓬勃。浓浓的花草气息,淡淡的泥土味道,着实令人心旷神怡。方道士视若不见,直直向那数间小屋行去。

    果然有人!看处处打理得整整齐齐,苗间一根杂草也没有,看茎叶之上含湿滴露,显是才浇过不久,瞧这架式,住在这儿的应当不是个野人,野人没那许多闲功夫儿。种的是啥?管它干嘛!不能吃也不能喝,也没甚么好玩的,没劲!喂,屋里的人,还不快点儿出来么?不要再藏着猫着了,天才大英雄来了!

    抻着脖子咋呼几句,又屏住呼吸等了片刻,小屋里一直没人出来。方道士吁口长气,登时将提着的心放回肚里。没人!便有人也出去了,哈哈,没人正好儿!进去看看有甚么宝贝,给他来个一锅儿端!

    好极,妙极!一二三四,四个破房,从哪儿下手,先想一想……

    宝贝有的是,第一个屋子打开,方老大顿时喜出望外。林林总总,种类齐全,墙上挂着的,地上摆着的,多rì来思之不得,苦苦寻找的宝物都在这里!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了这些宝贝,深山老林哪里都可去得,有了这些宝贝,天天吃喝不愁满嘴流油!看看,瞧瞧!这些都是,都是好东西啊!

    只不过是个杂物间,兼带厨房。其内一石灶,一水缸,几板凳,锅碗瓢盆全都有,米面油盐各不少。墙角码着整整齐齐的木柴,壁上挂着长长短短的器具,无非锄头柴刀,铁锹铲子之类,却件件干净得不像话,一星儿半点儿泥土也没有……

    还有鱼叉?还有兽夹?哎呀,那儿还挂着弓箭!

    成了!这些平凡无奇的物什,正是梦寐以求的宝物,莫说不稀罕,意义大不同!这是工具,工具!有了些这,猴子登时进化为人,野人霎时变作猎人,道人一下子成了山人,自给自足的生活近在眼前,山人计划马上就要实现,那么离仙人也就不远了!好运气!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方道士一时间满心欢喜,嘴都乐歪了!

    宝地,宝地啊!一个屋子便有天大惊喜,那几个里面又有甚么宝贝?说不定是些金子银子,宝刀神剑,武功秘籍带仙丹啥的!方道士等不及了,反正东西摆在这儿,呆会儿再来一锅端,先去旁边那个屋子瞧瞧!

    第二个屋子打开,同样让人目瞪口呆。一边是密密麻麻,一筐一筐的草药,一边是高高低低,数不清的坛坛罐罐。中间一方炉鼎,数只砂锅,想是此间主人制药所用。那些都没甚么,迈进门里,一股莫名香气冲入鼻中,令人飘飘然,陶陶然,头重脚轻不知所以然,那是……

    酒?

    正是酒的气息,醉人的香。传说中好酒不必入口,闻一闻便会醉的,方道士此刻便醉了,一时脚步虚浮,身子轻得似乎就要飘起来,浑然不知东南西。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来来来,来一碗,干!

    喝完再倒,倒完再喝,一口一口接一口,一碗一碗又一碗!

    幸好方老大并非此道中人,只糊涂了一时,便已清醒过来。

    少时叹着气四处转转,走到里首……

    果不其然!角落里藏着一个大缸,掀开盖子蓦然酒气冲天,里头多半缸清亮亮的酒水,沾点儿尝尝味道辣乎乎的。这里住着的人,想必是个酒鬼,哈!他会不会喝醉睡着了,现下就躺在旁边的屋子里?方殷心里愈发好奇,当下不再停留,转身出门走向第三间屋子。

    还是没人,那酒鬼不在里面。但这间屋里可谓是千奇百怪,花样儿数不胜数,令人瞠目结舌,一时再也挪不动半步!这是甚?木人骑木马,竹鸟竹蜻蜓。那是啥?硬弩飞矢jīng钢造,铁车铜炮手里拿。桌上架上摆满了大小不一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让人眼花缭乱,几疑身在梦中——

    不是金银,金银难比,不是宝物,胜似宝物。对于方老大来说,无论看见什么物事,也比不上这一屋子杂七杂八,这正是童年的梦想,这又是儿时的渴望,这才是心中的最爱,玩具啊!这是多么jīng致的做工?这是多么奇妙的构思?这是多么jīng湛的手艺?这是多么奇特的想法?

    这,这是,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哪!

    莫非这里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只有顽童才爱鼓捣这些东西,估摸着那人做这些是给他的小孩儿,却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还是一对儿,还是一大帮?很多小孩儿也好,一个小孩儿也好,那小孩儿定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儿,有这许多好玩的东西,给个神仙也不当!

    东摸西看半晌,胡思乱想一番,方道士不由又羡又妒,更对那人好奇没边儿了。宝贝太多,一时端也端不走,先去最后那个屋子里头看看,说不定还有更好的宝贝,说不定那人就在那里!房门一般虚掩,轻轻推开——

    室中一张床,一尾琴,一桌一凳,一壶一杯。洁静而简朴,一无出奇之处,只有那海一般的书册典籍,堂堂皇皇占满三面墙壁,淡淡墨香扑面而来,却使此处更增几分神秘气息。小床窄窄,仅容一人安卧,杯盏为单,那人想是独居。摸来茶水犹温,那人不在屋里,里外不见踪影,那人又在哪里?四处打量,一时茫然——

    人比人,气死人,你看同样是一个人,人家多么zì yóu自在?想想同样是野人,看人家这野人当的,都快赶上神仙了!是谁?这是谁?这究竟是谁?

    是谁在这里逍遥自在,过着神仙般的rì子?

    方道士满腹疑窦,背着手溜达一会儿,又觉口渴,自行入座喝了几口茶水,又觉疲倦,四仰八叉往床上一躺,打算休息片刻。窗外蓝天白云,远方偶有山鸟脆鸣,更衬此处静谧。风儿拂过面颊,发梢时起时伏,风儿拂过眼角,双目半睁半闭,风儿拂过心扉,斯人梦去梦回。

    一个陌生地,一个自来熟。方道士向来豪放不羁,死活不顾,走到哪里也是吃得饱睡的着。这是哪儿对哪儿,说睡就睡,不怕那野人回来将他掐死?管他作甚,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糊里糊涂的活着,和糊里糊涂地死掉,也没多大区别。

    无论如何,客人这就来了。

    主人不在,客人便是主人。

    一方是要占山称大王的天才英雄少年,一方是占了山头儿有吃有喝有玩儿的神秘人,同样要占地盘儿,难免来个山中相会,或早或晚,命中注定。无论如何,方道士来了,此处瞧着挺顺眼,已被划为宝地之列,怕是赶也赶他不走了。无论如何一个人的快乐,就要变作两个人的快乐。如若不然,那么两个野人抢地盘儿,早晚还得死一个。

    一觉睡到海枯石烂,睁眼太阳还没下山。

    方道士打个哈欠,又伸个懒腰,再迷迷糊糊擦掉嘴角的涎水,才发觉自个儿……

    看西边红rì犹在,薄薄窗纸挡不住道道天光,光映四壁,复投案几千百书籍,终于落在一双惺松睡眼上——

    啊哈!刚刚一下子睡着了,这事儿整的……

    哎哟!怎么还在这儿?今天怕是回不去了,那张长脸,尺子鞭子,不好!不妙!

    茫然之中,回望东窗——

    一双眼睛隔窗对望,温莹,和润,好似两轮弯弯的月亮。

四十八 非常难道

    四目交投,方道士吓一大跳,噌地坐了起来:“你,你哪儿冒出来的?”刚问完又后悔了,心道这不废话么?人家自然是这里的主人,这不回来了?没准儿早回来了,也不知立这里看自个儿多久了!一时间有些尴尬,又讪笑道:“我见这里没人,进来看看,呵呵,我可没偷东西!”刚说完又后悔了,没拿就没拿,说出来干嘛?这么一说,倒显得自个儿心虚了!心念转过,忙不迭又加上一句:“想都没想过!”

    那人一直默不作声,只是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方老大清咳一声,正sè道:“我叫作方殷,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那人微笑颔首。方殷挠了挠头,报之一笑:“这位大哥瞧着眼生的很,敢问阁下高姓大名?”那人笑而不语。方道士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不由皱起眉头:“喂!你这人真不懂礼貌,怎么问你不说话的!”

    那人只是笑。

    方道士大怒,瞪眼叫道:“你是哑的么?敢瞧不起人,小心我,我,哼!”那人无动于衷,仍在那里微笑,却让人感觉心里发毛了。方老大打个哈哈,笑道:“爱说不说,我可是要接着睡觉了,你去别处玩儿罢!”说罢打个哈欠躺了回去,闭上眼睛呼呼大睡。

    半晌,猛然睁开眼睛大吼道:“老子受不了了!老大,你说句话罢,我,我求求你了!”那人终于不再笑了,摇着头轻轻叹了口气,走开了。

    果然是个哑巴!

    窗外还是蓝天白云,远处小鸟叫得正欢,那人来了,又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让人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笑容宛在眼前,还有那双眉下两个弯弯的月牙……

    不想,不想,他竟然是一个哑巴!

    便是个哑巴,也是个漂亮的哑巴!方老大平生阅人无数,现在回想起来,却好似从未见过如此jīng彩的人物!怎生见得?满头乌发纹丝不乱,一支淡黄木簪,齐齐整整束起长发,额头饱满光洁,双眉挺秀修长,面sè白而润泽,鼻挺唇角飞扬。青衣大袖,一尘不染,画中人物多见如此,神仙之流也就这样,这,这岂不是一个——

    老帅哥么?

    方道士一跃而起,连忙去找镜子,想要将拿他和自个儿比较一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看,同样是帅哥,大小分出来了,高低还是要比一比的。如方老大这般自命不凡的人物,当然是不肯就此服输的,偏你生的好?老子也不差!

    可惜没有镜子。

    罢了,罢了,大小帅哥,算是打了个平手儿罢!

    还好没有镜子,万幸!万幸!如果有一面,此刻也碎得不能再碎了。

    佛曰外表仪容皆幻相,红粉骷髅臭皮囊,可见世人耽于表相,枉生烦恼。当然那是佛说的,你我凡夫俗子领悟不到其中真义,还是尽量往好处长,长好了也没坏处。再说了,方老大现下的身份是个道士,将来是要既当英雄,又当神仙的,属于仙道中人,整个仙风道骨不也挺好?

    不服是不服,不认是不认,还是有一样儿,连方老大也是自愧不如的。是那两个弯弯的月亮,是那挥之不去的目光——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如chūn水般清亮,似乎就要流进你的心里,如chūn风般和煦,让人沐浴其中温暖舒畅。仿佛这山这水这天地间的灵气,都融化在一双眼睛里面,既有孩童的纯真清澈,又有老人的淡泊苍桑。

    看不透,看不破,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总而言之,他是一个道人,道袍木簪,就是他的身份。但他是谁?他又为何一个人住在这里?猜他许是四十多岁,额头面颊波澜不起,样子看着三十许人,奈何眼角岁月留痕。他的年纪,他的来历,和他的眼睛一样,都是一个谜。难道说那屋那药是仙草,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抑或是山中树jīng花妖化作人形,千年修炼只为飞升?

    神仙!妖怪!我来了!方道士大喊大叫冲出房门——

    那人就在不远处,正自低着头,拿着斧子一下一下劈木柴。

    这木柴劈得那叫一个潇洒,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完全是一派高人风范。

    高人,高人,你在做甚么?这是没话儿找话儿了,高人只是一笑,坐那里接着劈柴。方老大沉吟半晌,轻声细语道:“高人,我,我迷路了!从你这儿住一宿,你看成不?”高人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方道士见状大失所望,悻悻道:“小气鬼!哼,有甚么了不起?我走了!不用送!”说罢扭头就走,大步离去。

    “回来!天晚了,你还是住下吧。”那人大声喊道。

    可惜,心里这般想的他,没人挽留方老大。他是一个哑巴,又怎么会开口喊叫?哎!可怜的人,一个人孤零零住在这里,不会说话,也没人跟他说话,你瞧他多可怜啊!呆会儿天黑了,来了狮子老虎怎么办?他一个人当然对付不了,不能,不能就这么走了!自个儿是个好心人,还得回去保护他。

    方道士瞬间又为自己找到理由,一脸慈悲状返了回来,低声下气道:“就住一晚上,一晚上!你放心,我不抢你那张床,我睡那间,那间柴房就成,反正我也……”正自喋喋不休,那人忽然停下手中活计,伸臂指了指。

    起身走开。

    甚么?劈柴?哈哈,劈柴!方道士霎时心领神会地抄起斧头——

    天下没有白吃的干饭,你要睡别人屋子,就得替人家干活儿,公平又合理,成了成了,有地儿睡了!劈个柴,小意思,这事儿难不住方老大!想当初王老三在城里卖柴,人家不是嫌粗就是嫌长,都是自个儿帮着劈的,劈一捆给两文钱,能换两个馒头,或是一个肉包……

    方道士坐在凳上劈柴,认真又卖力。横劈竖劈,左劈右劈,木柴再坚硬,比不过柴刀锋利。要说这把刀真个好使,明天进山带在身上,见了野猪老虎给它来这么一下,哼哼!然后剥皮割肉,生一堆火,洒上盐巴再那么一烧,哼哼,吃它个够,香死个人!只是这般想想,口水都流下来了……

    咦?怎么劈来劈去,心里光想着吃?哎,那还用说么!肚子饿了,不想着吃又想甚么?太阳快要落山了,那边的斋饭今儿是吃不上……

    你听,你听!钟响了,钟响了!开饭了!

    那人踱了过来,低头看看木柴,意甚嘉许。方道士咽口唾沫,可怜巴巴道:“好心人,赏口饭吃罢?”方老大拿出绝技,小叫花重出江湖,这一声叫得催人泪下,悲惨万分,配上渴望又纯真的眼神,任谁也是禁受不住,便是石头人也得动容!那人温和一笑,伸出手指,点向一处。

    柴房?

    兼伙房。

    不错,那里有米有面有锅有碗,吃的是不缺,这是要自个儿去做饭了。也罢,做就做,生来就不是当爷的命,这不?闲没事儿跑这伺候人来了!

    方老大苦笑一声,起身走向那间房子。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吃人家的,睡人家的,这苦力当的也是心甘情愿。方老大虽不大会做饭,但鼓捣熟了还是可以的,一应家什就在眼前,开工!灶里添上干草,火石点起来,锅里加上水,把米倒进去,烧烧烧,加柴加柴加柴,糟了!闻着有糊味儿,加水,加水,再加水……

    水加多了,干饭煮成稀饭。不打紧,啥不是吃?这有汤有水儿的多好?大功告成,开吃!方道士盛了一碗,呼噜呼噜喝进肚里,满意点了点头,味道不错!不错不错,大鱼大肉吃得,白米稀饭也吃得,方老大对吃食从来不挑剔,这一点值得表扬。当然这里只有这个,没菜没肉,挑也没得挑。

    喂!那个哑,呃高人,你来一碗?方老大满面chūn风,端来一碗稀饭。

    高人点头一笑,也不客气,接过碗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喝着。

    望着天边,若有所思。

    天边暮云叠障,飞鸟划过夕阳。

    方殷随他看了半晌,腾腾跑回柴房,端来锅碗坐在凳上,一边吃一边看。二人一坐一立,安静地吃饭。山风吹过,分外凉爽,就霞而餐,品味夕阳。一时天地间仿佛只余了这一大一小,两个寂寞的人,两颗不甘寂寞的心。道是命中注定的相会,还是突如其来的相逢,都是缘分,奇妙难言的缘分。

    天sè昏暗,太阳落山。

    方道士积极表现,不辞辛劳地刷锅洗碗,力求给那哑巴留个好印象。将来好多好多事儿,还得用到人家,他有好多好多宝贝,都得借来耍耍。那哑巴只是立在院里一动不动,将一张俊美的面庞隐于暮sè之中,只一双眼睛微微闪亮,似是天空中初现的星。地上有什么?地上山水人。天上有什么?天上rì月星。那么,那么,地下又有什么?是否会有rì月星?天外又有什么?可还有那山水人?

    高人!坐坐坐,闲着没事儿,咱俩聊聊。

    方道士殷勤摆好板凳,拉了那人坐下。今天五虎上将的例行议事终于告一段落,那几个兄弟也不知现下在做甚么,哎!忽然看不见老大,想必都急得哭了罢!方老大一念及此,不由有些挂念。没办法,老大有更重要的事做,就是,就是眼前这个人,先得把他哄好了!一回生,二回熟,拉拉家常套近乎,然后……

    于是乎,一个老大一个哑巴开始聊天。方老大谈锋甚健,一时连道佩服,把这处宝地夸得人间少有,一时再报名号,将自家住rì英雄事迹说了个遍。哑巴默默听着,时而微笑,时而点头,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泊。

    对话未必动人心扉,倾听正是最好的交流,再一时明月当空照,繁星齐注目,方道士越说越激动,已对那人毫不设防,将自个儿天大的理想和抱负,以及多rì来所受的委屈,掺着满肚子苦水一一道来,更将近rì游玩之事,连带山人计划和盘托出!

    机密,机密!如此重大的机密,怎能随便说给一个陌生人?

    咋了?咋了?有钱难买我乐意,我就觉着他亲,我就看着他近,说了又怎样?说了就说了!

    再说了,他是个哑巴,给他知道他也说不出去,这是难得的机会,干嘛有话不说?那人听着听着,眼神终于变了!几分惊奇,几分欢喜,又有几分莫名的忧伤。目光动处,如风吹静湖,皱起丝丝颤颤的波纹,蓦然浪涛起,水光遮天蔽rì咆哮湖面,复拢为茫茫的水雾,遮住了眼,遮住了心……

    终于,如水的目光和难言的情绪化作一声轻叹,似是在说。

    明了,明了,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你的心事,我都知道。

    他的眼睛会说话!

    方道士又惊又喜,一时只觉心情舒畅快美难言!谁又乐意把心事憋在肚里,天天自个儿瞎琢磨?不好说,不敢说,不能说,说了也是白说,骤然敞开心房尽数吐露,那滋味儿真叫一个痛快!不错,不错,这人真是不错,就说是个哑巴,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哑巴,这个朋友么,那是交定了!

    拉过家常,诉过衷肠,方老大登时将此人引为生平第一知己,又把他划在第一等的好朋友之列!何以如此?相处不过半rì,哪来的这一等一的交情?有些过了罢!不为过,不为过,天底下交情大抵如此得来——

    一个人的秘密,只能告诉最最亲近的人。

    而得知了秘密的人,即使交往不久,也是心里最最亲近的人。

    夜已深,一大一小各自歇下。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朋友,卧薪和衣而眠,方道士一样睡得很香。既来之,则安之,陌生只是一时,有缘自会相知。明天去哪里,明天做什么,那是明天的事,睡醒了再想就是。少年衷肠尽诉,少年烦恼全无,睡罢,无他,人若无忧无虑,岂不就是神仙?

    方道士夜不归宿,吕道长呢?吕道长又当如何?

    这个人不能提,一提就会出现。

    方道士适才说得激动,忘乎所以,早将此人提了一百遍了,吕道长当然会如期而至,马上就要出现了。

    吕道长来了。

    一大早上,方道士还在睡觉,忽然耳根子一阵剧痛!惊慌间还没睁开眼睛,身子早已不由自主立了起来……

    甚么?甚么?甚么玩意儿!没有甚么,睁眼眼前模模糊糊一张长脸,揉眼眼前清清楚楚一张长脸。方殷呆呆看了半晌,终于确定了这不是一个梦,然后叹了口气,低头道:“师父。”似乎有些心虚,似乎有些理亏,似乎还有些出乎意料。这家伙,说来就来,要说来得还真是……

    有够快!

    吕老道狠狠瞪过来一眼,转身快步走出房门——

    没甚么好说的了,走罢!回去不知道怎么给他修理,惨了!死了!方道士垂头丧气跟了上去,心里那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办法,不走不成,看那俩眼珠子,瞪得跟牛一样,看那脸惨白惨白的,都快赶上死人了!吓死个人,还带把宝剑?这是想砍狮子老虎,还是想砍人脑袋?乖乖不得了,这下死定了!走了走了,再不走立马儿死翘翘!

    二人前后脚出了门,同时止步。

    一人含笑立于前方,意态闲适。

    方道士心里一动,冲口而出:“大哑巴!”

    那人冲他笑笑,不以为意。

    吕道长转身瞪他一眼,辑手为礼:“宿师兄。”

    那人点了点头,微笑回礼:“吕师弟。”

四十九 买卖

    随即二人注目而笑,互诉离情,各道安好,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乐呵呵说个没完,将另一人晾在边儿上。

    方道士傻掉。

    难不成又做梦了?哑巴也会说话?茫然看看四下,四下景物真真切切,愕然望向二人,二人话语明明白白。这不是梦,方道士明白了,他,不是一个哑巴!不说话,并不代表不会说话,像哑巴,也未必就是真哑巴。当初老薛也整过这一手儿,急死个人!不过那回知道他是啥路数儿,这可好,从头儿装到尾,把人唬的一愣愣的!还好吕老道来了,要不然,他定然还要装下去!这人,这人,没法儿说了……

    还没回过神儿来,那边两个老友已然怒目相向,竟又吵吵起来了!

    “宿师兄,你我话不投机,长廉告辞!”

    “师弟慢走,恕不远送。”

    “方殷,随为师走!”

    “那不成,这小子吃了我的粮,睡了我的床,这笔账可得好好算算!你这做师父的,如何一走了之?”

    “你,你待如何!”

    “也罢,教他在这里做上三rì苦工,我再放他回去,如何?”

    “不成!宿师兄,此事万万不可!”

    “当真?”

    “无上天尊——”

    宿师兄微微一笑,注目道:“小道士,你意下如何?”哑巴说话了,而且说起来没完,方道士正听得目瞪口呆,冷不防给他一问,心里不由有点儿迷糊。迷糊只是一时,会意便在瞬间,旋即二人目光一对,方老大登时心领神会,连连点头认真说道:“我吃了也睡了,给人家干上一点儿活儿,也是应该的。”

    “吕师弟,你这徒弟年纪虽小,却也明白事理。”宿师兄笑道。吕道长知他话里有话,一时强抑怒意:“此事容后再议,现下长廉先带他回去,师兄,告辞!”说罢移过目光,点头示意。要有好戏看了!方老大何等机灵?霎时两眼一直,表情呆傻,只当看不见。吕道长面sè一缓,笑道:“方殷,你现下随我回去,今rì之事为师便不与你计较。”方道士闻言喜形于sè,连忙点头称是,快步上前——

    吕道长见状松了口气,侧身辑礼:“宿师兄,长廉……”

    “少糊弄人了!想骗我回去?哼,你还嫩了点儿!”吕道长闻言一怔,再见自家爱徒不知何时已经跑到人家屁股后面,正自一脸激动,跳脚儿大叫!宿师兄摇头笑笑,叹道:“吕师弟,他既不愿走,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吕道长大怒:“师父管教徒弟,自古以来天经地义,长廉有何不对?师兄莫再与我讲,方殷,你快过来!”宿师兄一笑回头:“你看,道理说不过,师父架子便摆起来了。”方道士重重点头,愤然道:“这人便是这般,动不动打着师父名号出来欺负人,哼!简直就是没羞没臊!”

    二人一唱一各,不指名不道姓数落某人好一通,蓦然互视一眼,齐齐放声大笑。看罢,这就叫做默契,心有灵犀,自打方才眼神一对,这场戏就是注定的了。

    吕道长不发一言,冷着脸快步上前,伸手便要拿人!方道士早有准备,只将身子一缩,藏在那宿道长背后,口中犹自大呼小叫猛扯鬼脸儿——

    反了,反了!一rì不见,这猴子尾巴都翘天上去了!吕道长怒不可遏,绕过去便拿!方道士大惊,连忙绕着圈儿跑!二人一追一逃,围着一人绕了几绕,方道士终究人小腿短,片刻已是被人追上,眼看就要束手……

    一人身形忽动,隔开二人,笑道:“捉迷藏么?算我一份!”吕长廉止步,默然片刻,正sè道:“宿师兄。”

    宿道长淡淡一笑:“如何?”

    吕道长倒悬长剑,拱手肃然道:“长廉不才,敢向师兄讨教一二。”

    方道士大喜,眉开眼笑道:“打起来了!哈哈,我就知道!”

    宿道长摇头叹气:“没的打,我打不过他,我是一个没用的人。”

    方道士瞪大眼睛,又惊又疑:“是么?真的假的?你这又骗人……”

    吕道长神sè凝重,双目湛然:“久闻宿师兄神通莫测,长廉尚未,尚未,师兄!你!”

    方道士等了片刻,不耐道:“喂!你怎不说了?这仗还打不打?”

    吕道长废然一叹,垂下手臂:“师兄高明,长廉甘拜下风。”

    宿道长轻轻摇头:“一点微末伎俩,见笑。”

    甚么乱七八糟?方道士大失所望,皱眉叫道:“你两个做甚么?光说不练,一对儿假把式!”两个道长却又不理他了,凑到一起低声说话,忽而叹气,忽而微笑,忽而瞥过一眼,样子神神秘秘。方道士见状疑心大起,连忙也凑过去伸长脖子偷听——

    “便依宿师兄所言,师兄稍候,长廉与他交待几句。”吕道长无奈道。

    宿道长微微颔首,转身飘然而去。

    方道士怔住。

    吕道长沉默。

    师徒二人相对无语。良久,吕道长叹道:“方殷,你可知昨rì你整夜不归,为师在做什么?”看他面容疲惫,双目隐现血丝,方老大不由心里一软,口中犹强硬道:“不用你管,我死不了!”吕道长苦笑一声,望向远处:“你可知,他是何人?”方殷随之望去,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夙夜忧何故?造化一心生!方殷,你好自为之。”

    吕道长走了。决然又黯然地走了,一直没有回头。方道士呆立原地,一时间心里有些意外,有些庆幸,更有些迷惘。突如其来,莫名而去,以为怎样,平淡收场,一场风波竟然就这样消弥于无形。他们说了什么?他怎就一个人走了?他究竟是何人?为何留下自己?这些都是谜,令人费解的问题,而所有的答案,都在那人那里。

    方道士急不可耐,飞奔过去拉住那人衣袖,便一二三四连连发问,想要那人给一个明白。那人不急也不恼,不慌也不忙,任他拉着衣袖微笑听完,点点头,抬头去看天上的云。风轻轻,云静静,朵朵形态各异,将那蓝天渲染。白云苍狗有时尽,岁月变迁诉不完,那人望着天,淡淡道:“我叫宿长眠。”

    只一句话,说完就完。

    方殷等了半天,皱眉道:“还有呢?”宿长眠微微一笑,慢慢向柴房走去。方道士茫然无措,呆了片刻,又快步跟了过去左问右问。宿道长不再理会,自顾走进柴房,取了一把锄头,出门扬长而去。

    又变哑巴了……

    方道士极为不满,紧紧跟随,口中滔滔不绝说三道四,并不打算放过他。哑巴既然开了口,再想不说话可就难了,宿道长弯着腰锄了一会儿杂草,起身无奈道:“过去的事,何必再说?”方殷连连摇头:“那不成,你都知道了,我这儿还糊涂着了,说说,说说!”宿长眠笑道:“我就不说,你奈我何?”

    无可奈何。

    方道士一时气结,干脆不问了,只拿眼睛偷偷瞄向他——

    这个人,并不是看起来那般好说话,他到底是个甚么脾气的驴,自个儿得好好琢磨琢磨。宿道长看他一眼,又笑道:“你记住,我是这里的老大,这里——”说着伸指点点脚下:“这里,是我说了算!”方老大一怔,愕然之际又来了:“小子,你若想留在这里,就得乖乖听我的话。”

    方道士惊呆。

    老大?他当老大?他也要当老大?还要自个儿这个老大乖乖听话?方老大又惊又奇又气恼,忽悲忽喜忽叹息,总之心情很复杂。这儿就俩人,他当老大,自家只能当小弟了!可这是人家地盘儿,再说按辈儿排也不吃亏!只是老大当了半辈子,一下子变作小弟,还真是有点儿不适应……

    正自胡思乱想感慨万端,那人再加一句:“便是赵子龙来了,也得听我的!”

    方老大彻底傻掉。

    这,这,这是一个yīn谋!刚刚两个老道鬼鬼祟祟背着人说话,一看就没好事儿,果然!妖道把自个儿卖了,卖给这个山里的野道!却不知两人还商量出甚么恶毒计谋害人,这事儿可是越来越邪乎,难不成,难不成这本来就是一个设计好的——

    圈套?

    “你若是不乐意,尽可现在走人。”那人又说话了,句句让人难堪。要走早走了,还用在这儿犯难么?回去是鞭子尺子,这里有吃有喝有玩儿,更有自个儿想要的东西,当然不能就这么走了!可是留在这里,跟着这个神秘又危险的野道也不见得是个好事儿,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咦?你哑了么?这半天话也不说一句,想好了么?”

    “老大!”

    “哟!这可不敢当!再叫一声儿听听。”

    “老大。”

    “唔,想明白了,甚好!”

    “老大……”

    “现在不许说话,去那边呆着,那边凉快儿。”

    “老……”

    “嘘——”

    没奈何,方道士带着一脑袋问号儿,一肚子牢sāo,和满头满脸的晦气走开,找凉快儿地儿呆着去了。不情不愿认了个老大,又不明不白给他打发了,你说这叫啥事儿?想问的问出个毛,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方老大成了方老二,赵子龙变作乖乖宝?丢死个人!五虎将变成六虎将,回去怎么和兄弟们交待?这多出来的老大怎么安排?刘备已经有主儿了,刘关张,赵马黄……

    诸葛亮?

    不错,不错!那是个神人,连刘备都得听他的,当个老大倒也富余。这样,既保全了自家脸面,又给了他一个威风神气的名号,大伙儿都乐呵!哈哈,就这么着,赵子龙妙计一出,诸葛亮死去活来,yù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方道士坐在板凳上想来想去,越想越觉此计大妙!

    再一时急急火火跑过去,连说带比划,将那个威风又神气的名堂送给了新认的老大。宿道长哈哈大笑,忽又长叹一声,说道:“多承美意,万不敢当!”怎么?不好么?方老大不明白。宿道长锄了几锄,缓缓道:“武候人中之龙,才逾天人,岂能以我作比?我只不过是那,是那……”等了半晌,却不见他往下说,方道士大皱眉头:“又来了!你是甚么?”宿长眠望向远方,将眼神散于虚无缥缈的所在——

    我只不过是天地间的一个过客,可比那朝生暮死的蜉蝣,匆匆来去,无名可留。蜉蝣,蜉蝣,天地怎会因你而改,奥妙岂是为你而留?一心只想堪破天地,到头只有泪水空流。何为天?何为地?何以为生?死又何去?悲乎?笑乎?思之不得,眠而无休。

    高人!

    方道士直听得瞠目结舌,登时心服口服外加佩服!哑巴在说话,不知说的啥,也既听不懂,愈发觉得此人高深莫测神秘难言,一时又将这白捡的老大从野道划作神道之流了。方老大双目放光一脸崇敬地仰视半晌,小心翼翼开口道:“老大,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宿道长看他一眼,又去锄草。

    “老大,你那柴房里的家什,给我用下行不行?”

    宿道长不言。

    “成不成?”

    “到底行不行,你给个痛快话儿!”

    “你这人!你不说就是答应了,我可自个儿去拿了!”

    “喂!喂喂,喂喂喂——”

    哑巴又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一下一下锄草。方道士忽然福至心灵,飞身上前抢过锄头,讪笑道:“我来我来,瞧老大累得汗都出来了,快去歇着罢!”宿道长轻呼一口气,微笑点头。

    转身走开。

    边走边擦那还没流出来的汗。

    方老大埋头苦干,挥汗如雨。聪明人不用多说,心里全都明白,还是那句话,天下没有白吃的干饭,白吃的稀饭也没有!想得东西,须得干活儿,不干不给,活儿还得好。早上说好了,当三天苦力,这不是当上了?当上就当上,苦力就苦力,锄草就锄草,没有甚么大不了,有钱难买我乐意!

    这活儿不难,药草一行行一列列,整整齐齐排好了队,杂草杂七杂八到处乱长,保谁灭谁一目了然。这活儿也不好干,杂草不多,根须不少,一锄头下去伤筋动骨,又一锄头下去身残志坚,再一锄头下去藕断丝连!该死,敢不服?这是找死!杀,杀,杀!赵子龙,七进七出,冲啊——

    一直杀到太阳老高,草兵草将尸横遍地,赵子龙汗流浃背犹未停手,挥着锄头苦苦支撑。肩酸腿麻那是小事儿,手磨破了也不在乎,那是相当的任劳任怨,百分之一百二地卖力气——

    咦?大英雄莫不是天生喜好这行儿,越干越上瘾了?莫要胡说,方老大不会干赔钱的买卖,这是在努力表现自己!既然干了,就要干好,只有好好表现,才能得到东西。哄好了那个人,说不定还会有意外惊喜!

    你看,你看,他来了!他来了!我锄,我锄,我锄锄锄!

    “甚好。”

    宿道长四下看看,连连点头,随即笑着递过一物:“小子,这个给你。”方道士一屁股坐到地上,喘道:“甚,甚么?这,这是一个?”

    鸟儿?

五十 乐在其中

    一只木鸟。

    木鸟尺许大小,雕得生动传神煞是jīng巧。

    方殷喜笑颜开,连忙接过细看——

    那鸟颜sè淡黄,头圆喙尖,颈细尾长,头有彩冠,足趾宛然,雕工细腻之处,片片羽毛栩栩如生。双翅是两扇极薄的木片,动之上下嗒嗒作响。方道士把玩片刻,啧啧赞叹:“老大,你这手儿可不赖,瞧瞧,这跟真鸟儿一样一样的,哟!这鸟儿咋没长眼?”宿道长笑而不答,轻轻拿过木鸟,于鸟腹下喀喀旋了数下,旋即张开手——

    木鸟双翅嗒嗒连振,蓦然飞起,飞至半空不断振动双翼,于二人头顶盘旋。

    飞了,飞了!

    方道士又惊又喜,看着天上连连拍手大叫,激动万分。宿道长点了点头,复坐陇上看着那木鸟,面sè平静。好玩,好玩!什么叫做宝贝?对于方老大而言,这就是天大的宝贝!看见没?会飞的木鸟!这是给我的,这是我的了!管他金子银子,山珍海味,仙丹秘籍啥的,甚么也比不上这!为什么?因为高兴,因为开心,因为,因为……

    因为尚未失去的纯真,因为并不完整的童年。

    “老大,老大,你把它捉下来,我要玩,我要玩!”方道士乐呵呵看了半晌,又跑过去拉住衣袖连连大叫。宿长眠歉然一笑:“对不住,我不会飞。”方老大挠着头看看他,面sè狐疑:“我不信,你又骗人!”宿道长摇了摇头,轻叹道:“等等罢,等他飞累了,自然会回来。”

    “是么?”

    “是的。”

    “老大,你可真有本事,这手儿太神了!”

    “没什么,好多人都会做,这木鸟飞天也不是我想出来的。”

    “是谁?还有谁会做这个?”

    “公输般。”

    “那人我不认识。”

    “鲁班。”

    “哈哈!这个我知道,鲁班门前耍大刀的鲁班!”

    “大刀?”

    二人坐于陇上,抬头看着天上飞旋的木鸟,一时无语。半晌,宿老大笑道:“你猜猜看,这只木鸟我做了多久?”方老二想了想:“一个月?”

    “一天。”

    “历害!”

    “你再猜,我使他飞而不坠,盘旋成圆,又用了多久?”

    “一天?”

    “一个月。”

    “历害。”

    “你说,为什么它可以飞,你我不能飞?”

    “你这不废话么?它有翅膀,你有么?”

    “我没有。对了,你见过孔明灯么?它也没有翅膀,怎么又能飞?”

    “见是见过,对了,它能飞!咦?它怎——”

    方殷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了。宿长眠轻声道:“我告诉你,孔明灯燃将起来,灯罩内清气升而浊气降,待到浊气排出,清气便将灯罩顶起来了。”方道士连连点头,貌似听懂了的样子,忽又猛一摇头:“不对!照你说的,屁也是浊气,为啥我每回放完了浊气,却又飞不起来?”宿道长闻言哈哈大笑,赞叹道:“举一反三,很是高明!哈哈,小子,有你的!”

    “哈哈,那还用说?聪明人都是……”方道士随之大笑,得意洋洋。

    “许是你肚里的浊气太多,一时放之不尽,用之不竭罢哈哈哈哈!”宿道长捧腹大笑,乐不可支。你!这人!上当了!方道士恨恨还以白眼儿,一时胸中为之气结。良久,宿长眠止住大笑,缓缓道:“你说,人若插上一双翅膀,可不可以飞上青天?”

    大傻子!

    方道士不答。方道士不理他。方才他已将方道士得罪了,现如今只能自说自话。宿道长却也不用他回答,宿道长怔怔出神,仰头望着蓝天白云,宿道长自说自话:“终有那一天,你我登高展翅,一跃乘风,翱翔于天地之间,尽览那大千世界,复寻那乾坤奥妙!你说,你说,那有多么好?”

    “我才不干!掉下来那不摔死了么?你这人,脑子坏掉了!”方道士闻言大惊,惊愕之余忍不住开口训斥,心中登时又将此人从神道划归疯道之列了。疯子叹了口气,忽然又笑了:“那一天,我已经飞过了。”

    天上白云飘,鸟儿在树上叫,中间飞着一个疯子道……

    方道士揉揉眼睛,再次细细打量眼前这个新认的老大,一时也不知应该怎样形容此人了。过了片刻,又小心翼翼问道:“老大,你,你那天飞的高不高?是不是威风又神气?”宿道长望着天,轻笑道:“说来神气,威风扫地,你看——”

    木鸟扇动翅膀,飞在上方盘旋不止。

    话音甫落忽而双翼一滞,直直从天上坠下!

    方殷大吃一惊,生怕那宝贝掉下来摔坏了,慌忙冲上前……

    没跑两步儿,叭嗒一声木鸟重重跌落在地,灰头土脸模样狼狈。

    “便是这般。”宿道长抚掌而笑,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这人!恁没良心!方道士也懒得理他了,走过去拿起木鸟反复察看——倒也没事儿,这宝贝还挺结实,哈!找到了,机关原来在这儿!来来来,我来给你加把力气,飞啊飞,给我飞!鸟腹之下装有机括,依样转了几下,又摊开手掌……

    木鸟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道士怔怔看着呆若木鸡。

    扭头儿看看宿道长,他却早已起身走远,回头再看木鸟儿,宝贝怎么不听自个儿使唤?死鸟儿,快给我飞起来!飞,飞,飞!要是再不飞,马上叫你死的难看!

    再一时,木鸟终又飞上天空,鼓动双翼盘旋在头顶。方老大欢喜拍手,又跳又叫——没甚么,那鸟儿没长眼,自个儿可长着了!小小机关,难不住天才大英雄,这边转它它不动,不成再往那边转,你看你看,这不是飞起来了?

    ——天上一个太阳,下边一个鸟儿,鸟下边一个人,再下边一地草。

    方道士玩得高兴,不由诗兴大发,吟出以上千古绝句。天才啊,天才!方老大喜不自胜,一时豪情满怀,只觉威风无二!如何?能耐人就是能耐人,一不留神,这都会做诗了!谁个不服?过来比一比?赵子龙会作诗,这叫文武双全!你瞧这写的多好?不成不成,得赶紧记不来,要不然呆会儿忘光了,回去怎么显摆……

    风和rì丽,chūnsè喜人。满目的翠sè横亘于天地之间,起伏不定,轻柔的云朵悬浮在峰畔山巅,如梦似幻。青草,山花,红rì,云天,飞鸟,少年——

    这是一幅美丽而绚烂的画卷,徐徐展开,无可言表,诗亦难现。鸟儿何以观?有木怎无目?心随鸟飞天,抬眼望天颜。

    这一刻,时光仿佛凝固,凝固,凝固。

    白云千载,转瞬万年。

    飞吧,飞吧,飞上青天!

    午时将尽。

    方道士在做饭。上上下下添水烧柴,满面炭灰忙里忙外,这个苦力当的已经不是心甘情愿,而是死心塌地了。何以至此?当然其中有许多复杂因素,方老大自有计较,不足与外人道,只说一点——

    肚子饿了。

    这都多少rì子没吃中午饭了?仔细数数怕有半辈子了罢?即便没那么久,好几百天总是有的,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这一顿饭可不能落下!方道士越想越气,越气越饿,只觉肚皮已经贴上脊梁骨儿了!不适应,还是不适应,一天吃一顿饭,哪里是那么容易适应的?再说了,这又不是不想吃,也不是不敢吃,而是一直没的吃。

    好了,好饭出锅!

    这是一锅半生半熟的干饭,上半截儿熟米,下半截儿生米——没事儿,一样吃,反正做了一大锅,吃上头软和儿的就是了。方老大盛了一碗干饭,站在灶边大口咀嚼,吃得很是香甜……

    吃了片刻,又端起锅,拿着碗筷去了外面。

    屋里吃来气闷,外头有多凉快?那边有yīn凉地儿,再拿一个板凳……

    不错不错,怪不得刚才吃得没滋没味儿了!喂——

    老大,你吃不吃?

    一锅干饭,两个人吃。

    宿道长低头慢慢吃着,眼睛看着碗里的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人!倒是不客气,白吃别人做的饭,连个谢字也不说一个!方老大一时有些不满,转念间又心中释然。米是人家的,锅是人家的,啥都是人家的,自家只不过动动手儿,算了,算了!做人要大度,不和他一般见识,吃饭,吃饭!吃了一碗又半碗,方道士又吃得没滋没味儿了,眼看着半碗白白米饭,竟然一口也吃不下了!

    怎么这样?明明肚子还没饱,怎地忽然没了胃口?没办法,方老大还没意识到,小叫花自打进山当了道士,口味已经今非昔比了!尽管一天吃一顿,但那吃的是啥?有鱼有肉,有菜有汤,早就吃顺口了!小叫花变作小道士,口儿刁了,这淡而无味的干饭,确是难以满足方道士的嘴巴了!

    吃肉!我要吃肉!方老大罢口不吃,张嘴提出了更高层次的要求。宿道长低头吃饭,全然不理。方道士看他半晌,叹道:“你这儿没肉吃,是罢?”宿道长随之叹一口气,表示遗憾。没有正好儿,我有办法!方道士霎时面sè一变,凑过去神秘低语:“老大,这事儿交给我了!不过你那些个宝贝物什,可得给我使使。”

    “你会使么?”宿道长放下碗筷,一笑开口。方道士连连点头,满脸激动之sè:“会,会!你不知道,我原本就是一个——猎人!”此言一出,蓦然一阵山风吹过,远方千山伏首,四周万谷呜咽,云雾中隐有鬼哭狼嚎之声传来!那几度上天的木鸟猛地一颤,叭嗒又从天上掉了下来。

    宿长眠两眼眯起,似笑非笑:“了不起,说说,你都猎到过什么?”

    “哼!野兔家雀儿,草鱼王八,山鸡,呃,狮子老虎也有!”方道士信誓旦旦,昂首挺胸。宿道长笑道:“神佛座骑,绝域之兽,说来听听,你猎到的狮子又是何等模样?”方老大呆了呆,冷哼道:“这还用说!不就是一个头,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咕咚咕咚跳下水,咦?不对!那是蛤蟆,狮子是这样子!”

    不是吹牛皮,这狮子方老大经常见到,而且还曾经骑它脑袋上大展神威,如何不识得?就说那是石头做的,想来模样儿跟真的也差不多罢!说就说,谁怕谁?方道士当下连说带比划,眉飞sè舞胡吹一通,其活灵活现之处有若亲见!宿道长又走神儿了,坐在凳上怔怔望着西南方向,忽而微笑,忽又叹息,迷离的目光闪闪烁烁。

    这人就是这般,总是莫名其妙让人摸不着头脑,方道士不过来了一天,却已给他弄的五迷三道儿,时常找不到东南西北——

    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大大——

    宿道长笑了笑,起身走开。方道士叹了口气,一时无语。也没甚么,高人都这样儿,怪里怪气不按常理出牌,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片刻,人回来了,端来一箩半青半黄的草药,还有石杵石臼陶罐,道:“将这些药草,尽数捣作膏状。”说完也不等人开口,一甩袖子又走了。

    方老大又叹一口气,坐下拿起石杵,砰砰砰开始捣药。也没甚么说的,聪明人心照不宣,要用东西,还得干活儿。至于干到什么时候儿才给你,那个不用你cāo心,想给你时候儿就给你了,干着急也没用,因为他说过,他,才是这里的老大。

    砰砰砰,砰砰砰,石杵上上下下,手臂上上下下,石臼抖抖颤颤,身子抖抖颤颤。方道士左右开弓,捣了个不亦乐乎。这活儿看着简单,可是着实不好干,药草搁多了不行,软塌塌捣它不动,放少了也不成,又费功夫儿又费力气,劲儿大了累的慌,劲儿小了捣不烂,时不时还有粘粘糊糊的汁水溅出来,烦死个人!

    砰砰砰!砰砰砰!

    一下午就在时起时落的砰砰声中过去,天sè慢慢暗下来了。方道士满头大汗,瘫坐地上傻了一般。这下累惨了,捣了半天还没捣完,这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怪得谁来?自个儿乐颠颠儿跑这儿来吃苦受累,你说这不是吃饱撑的么?你听,你听,吃饭的钟又响起来了,这一天就这么不明不白过……

    怎说不明不白?付出才有回报,有劳动就有收获,但见那半罐粘稠的碧绿药糊,方道士又笑了,带着疲倦的满足,带着酸痛的喜悦。吕道长也笑了,带着傍晚的凉风,带着落rì的余晖——

    甚好,甚好,就这样,去做饭罢。

    干饭又煮成稀饭,一样的滋味平淡。

    吃喝着寡淡的汤汤水水,咀嚼着平平淡淡的一天。说来清淡,口有余香,道是辛苦劳累不好玩,心里却又那样宁静满足。奇怪,奇怪,方道士心里很奇怪,不怪,不怪,奇怪还是不明白——

    努力过的回报,微薄亦丰厚,耕耘后的收获,苦涩也甘甜。

五十一 一日春雨两头闲

    chūn风吹过夜,细雨袭面来。

    昨rì还是艳阳高照,今rì却又chūn雨绵绵。四月的天,小孩儿的脸,时哭时笑,说来就来。这雨下的可不是时候儿,今天方道士起个大早儿,忙东忙西折腾没完,为了啥?为了啥?你说为了啥!为谁辛苦为谁忙,为谁终rì累断肠?为了山人的计划,为了心中的理想,英雄就要上路,猎人就要出发,杀!

    没甚么,一点毛毛雨,挡不住沸腾的热血,更阻不住冲天的豪情!上路上路,风雨无阻,猴子穿衣服,野人带武器,最后一步的进化已然完成,狮子老虎不算甚,野猪狗熊滚一边儿,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让路让路,我来了,杀杀杀!

    准备好了么?

    好了!出发!

    方道士摇身一变,变作方猎人。方猎人站在雨中威风赫赫,双目炯然。人饰衣服马配鞍,一套装备鼓捣在身上,登时显得气势非凡,瞧来是那样与众不同!但见他左手柴刀,右手渔叉,身背一长弓,腰插数支箭,怀里鼓鼓囊囊,暗藏瓶瓶罐罐,头顶一铁锅,用来遮风挡雨——

    “你顶个锅作甚?”一人眼神迷茫,拿着雨笠问道。

    方猎人哈哈一笑,露出一口森森白牙:“锅?你不懂,这叫做头盔。”

    宿道长怔立半晌,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进门。

    “等下!还是用你那个,这个头盔太大,看也看不见!”方道士无奈叫道。宿道长一笑返身,拿过铁锅,又给他戴上雨笠:“这便去罢。”方猎人点了点头,神sè凝重地交待了几句,而后决然转身,面sè凛然,雄纠纠,气昂昂地踏上漫漫征途——

    备好大锅?想炖鱼?柴火不够?烤全羊?言犹在耳,背影淡去,宿长眠蓦然哈哈大笑!

    其声清朗悠远,回荡山间。

    斜风吹送,细雨沙沙,方道士顶风冒雨出门,开始了一天的战斗。问其战果如何,此时说来尚早,谁人也不晓得。大家都有事情要做,风雨无阻的也不只他一个,徒弟在外一人淋雨,师父岂能独善其身?

    上清峰。

    吕道长脱下蓑衣,摘掉斗笠,辑手道:“掌教师兄,长廉有事禀告。”沐掌教笑道:“呆会儿再说,来来来,先喝口热茶。”

    二人落座,饮茶,叙话。

    “沐师兄,长廉才能平庸,有负所托。”吕道长神sè黯然。沐长天一拍大腿,摇头笑道:“哈!又是那个臭小子,听说他天天跑去外面疯玩,是么?”吕道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沐掌教喝一口茶,又道:“长廉,不是师兄说你,你怎如此放任于他?”吕长廉默然片刻,苦笑道:“长廉本就无用,不过师兄,这件事情却是因你而起。”

    “我?这话从何说起?”沐长天讶然道。吕道长轻声说道:“心猿。”沐掌教怔了怔,恍然笑道:“不错,这话是我对他说的,却是讲给师弟你听。”吕长廉叹道:“心猿心猿,猿由心生,以心囚之。师兄,若非是你这般说,事情也不至落到如此地步。”沐掌教闻言瞪大眼睛,愕然道:“师弟,我说心猿,是要你将那只野猴子关起来,严加看管才好!”

    吕道长闻言同样愕然,二人怔怔对视半晌,又齐声长叹。

    误会了!天大的误会。吕道长叹道:“师兄,猿也好,猴子也罢,你为甚又在前面加个‘心’字?长廉以为,以为,哎!”沐掌教一时无语,心说要不然怎样讲?难道说你原本就是个野猴子,千万把自个儿看紧点儿?

    “罢了,随他去罢,也没甚么。”沐掌教哈哈一笑,低头喝茶。吕道长连连摇头:“师兄不知,近rì来他是变本加厉,及至前rì,已是夜不归宿,长廉心里极是担忧。”沐掌教皱起眉头思忖片刻,继而哈哈大笑:“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莫非他真在山里做了一只野猴子?”吕长廉愁眉苦脸道:“师兄莫笑,长廉正为此事而来,方殷他,他……”

    “他如何?莫不是给老虎吃了?还是让妖怪捉去了哈哈哈!”沐掌教不以为然,大笑不止。吕道长看他一眼,叹了口气,终于缓缓说出了今rì来意:“他遇见了百草峰那人,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话音未落,笑声戛然而止。

    “是他?”沐长天面sè一变。

    “是他。”吕长廉苦笑点头。

    半晌。

    “师兄,你怎不说话了?”

    “无话可说。”

    半晌。

    “师兄,现下劳烦你去趟百草峰,将人救出来罢。”

    “成。”

    半晌。

    “师兄,这就去罢?”

    “外面在下雨,山路湿滑,改天我再去。”

    还是半晌。

    “师兄,你莫不是不敢去?”

    “乱讲!”

    沐掌教拍案而起,大喝一声。旋即又缓缓坐了回去,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是不敢,我去那里救他,谁去那里救我?师弟你想是去过了,如何?”吕道长喟然一叹:“转瞬之间,气力全无,哎!妖人!宿师兄无愧此名。”

    二人相对叹息,一时又无语。

    “你说一个猴子,放在妖人那里,会变作甚么?”沐长天忽然笑道。吕道长叹了口气,无奈道:“师兄,你又来了!”沐掌教讪讪一笑,正sè道:“不错,现下事态紧急,容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正说着忽又喜动颜sè,抓耳挠腮:“哈哈,妖猴,小妖猴!来来来,吃道爷一棒!哈哈,哈哈!”

    吕道长闭上双目,不忍再看。自家掌教向来如此,一把年纪还是这般,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上清弟子疏于礼教,不成体统,多半由此而来。此人当年是出了名儿的怪胎,与那妖人合起来,正是一对儿妖怪,如今又来了一个猴子……

    妖猴?师父,祖师,上清上清,无上天尊——

    “掌教师兄!你想到办法了么?”睁开眼睛,却见那人同样闭着两眼端坐椅上,一本正经。吕道长忍无可忍,大声问道。沐掌教阖目不语,良久缓缓开口道:“在想。”吕长廉忿然起身,沉声道:“师兄你慢慢想,长廉告辞!”说罢转身便走,快步离去。

    “且慢!”

    吕道长心中一动,蓦然转身:“师兄!你可是?”沐掌教起身拿过蓑衣斗笠,大步上前,笑道:“师弟走得匆忙,莫忘了外面还在下雨。”吕道长怔立片刻,一把接过转身又走,什么话也懒得说了。

    “吕师弟——等等我——”

    沐掌教望着远去的背影,没有说话。有心随他去,去了又如何?没有办法,确是没有办法,那个人,莫说是自己,便是上代长老齐至,对他也是无可奈何!为何?为何?师弟不知,师兄也有苦衷!罢了,罢了,就这样罢!嘻嘻,心猿心猿,妖猴妖猴,却也——

    挺有意思。

    傍晚。

    大英雄杀敌无数,赵子龙满载而归。

    方老大远远望着那几间草屋,一时间连死的心都有了。

    杀甚么敌?淋了一整天的毛毛雨,喝了一肚子西北风!载甚么归?满头满脸一身泥巴,还是头上插着的鸡毛?猎人全副武装打了一天猎,末了儿灰头土脸落了一个毛,你说这叫啥事儿?天,天哪!

    方道士停下脚步,心里很是为难!完了,完了,牛皮吹破了,脸也丢大了!早上怎么说的来着?鸡鸭鱼肉?劈柴烧火?别吃饭等着我?这是谁说的?是我么?这可怎么办?两手空空回来,怎么和他交待?没的说,败了!惨败!

    完败。

    对了!今儿个天气不好,下雨了!这天儿谁还出来?兔子山鸡猴子啥的,我是一个也没瞧见!对对对,就这么说,这事儿本来也不怨我!

    方道士自顾点点头,口中念念有词向前走去。

    “老大,我回来了!”

    “老大,今天我……嗯!就是这样。”

    “老大!我没骗你!”

    “哈哈,雨停了!你看你看!”

    “你……我……”

    “哎!还是告诉你罢!”

    方道士口沫横飞解释半天,宿道长一直笑而不语,静静地注视着他。那目光水一般柔和,夜空一般深邃,蓦然锋芒闪动,又如脱弦之箭一般犀利。方道士终于抵受不住,一时只觉所有心事都给他看穿,没奈何只得哭丧着脸,一五一十全部招供。

    “这根雉尾很漂亮。”宿长眠微笑说一句,转身走开。

    你看人家!多有眼力?既不讥笑,也不嘲讽,一点儿都不让人下不了台——

    方道士闻言大喜,登时又将懊恼的心思扔在一旁,拔下斗笠上那根鸡毛左瞧右瞧!高人就是高人,鸡毛都不叫鸡毛的,叫甚么尾!听着多么神气?不错,不错,果然是个漂亮的鸡毛!方道士越看越欢喜,啧啧赞叹半晌过后,心里又得意起来——

    看吧,怎么样?折腾一天,还是没有白忙活,得到一根宝贝鸡毛儿!这毛儿多么难得?那可不是平常鸡,那是会飞的山鸡,一般人连毛儿也摸不到的!得意之下,方道士心情大好,忙不迭又去做饭,准备好好犒劳犒劳自个儿。

    饭后。

    凉风习习,吹去一身疲惫。天上月儿微笑,星星眨眼,二人坐在屋前纳凉,神态惬意。方道士是个闲不住的人,此时谈兴正佳,说完了自个儿白天如何与那野兔斗智斗勇,错失良机,又讲到那擦肩而过的山鸡是多么狡猾,一刀下去差之毫厘:“头发丝儿!就差那么,那么——”

    方道士激动比划道:“头发丝儿那么一点点,咱俩今儿个就有烧鸡吃了!”说罢重重跺脚,非常非常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宿道长跟着叹了口气,表示非常非常之遗憾。

    “还有一个没尾巴黄毛儿羊,傻乎乎从坡上吃草,我慢慢靠近了,嗖一箭shè过去,一下就跑没影儿了!哎——”

    “那是狍子。”

    “还有一个大花长虫,挂在树上可吓人了!那家伙碗口一般粗,身子比那个树还要长,瞪着俩眼跟牛眼一样!还好我跑的快,要不然要不然,哎!”

    “那是蟒蛇。”

    “还有……”

    “那是……”

    “咦?老大,你懂的不少啊,甚么都知道。”

    “是你见的少,不是我懂的多。”

    宿道长起身点点头,便待离开。方道士意犹未尽,连忙叫道:“老大,你再呆会儿,我这还没说完了!”宿道长摇了摇头,缓缓走开。方殷急忙追了过去,拉住衣角:“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大大——”宿长眠叹一口气,无奈笑道:“小子,你可知,这两天我说的话,比以往三年还要多?”

    甚么?三年!他说,三年?

    一怔之间,音容已杳。

五十二 射梦

    三年如何?三十年又如何?十年一rì,一rì十年,rì复一rì,年复一年。山中岁月,只在朝夕,望天无语,枕风而眠。双目炯炯,不见己身,心中空空,以何为言?知音难觅,百草为伴,道不寂寞,顾影自怜。

    三年,十年,三十年,往事随风,过眼云烟。

    怪人!方道士望着紧闭的房门呆立片刻,不由又有些可怜他。也怪难,一个人住在这里,天天也没人和他说话,当然三年说不了几句话了!你看,这都闲疯了,自个儿做了一屋子乱七八糟玩意儿哄着自个儿玩,可怜啊,可怜!还好好心人来了,这可得多陪陪他,帮他把不爱说话的毛病改过来,给他一点儿好心,和好意,那话儿怎么说来着?

    给他一点儿关怀,给他一点儿温暖。

    方道士一时爱心泛滥,一时又联想到自家凄凉悲惨的身世,鼻子一酸,竟然掉下两滴眼泪——这还了得!不争气,丢人现眼!方老大猛啐一口,愤然抹掉脸上泪痕,呼呼打出两拳!拳风虎虎,开门见山!忽又俨然金鸡dú lì,猛地转作黑虎掏心,再来一个猴子偷桃……终于化作不知名的招式,胡踢乱打!

    月光下,一个小道双目圆睁呼呼喘气,时而咬牙切齿对着自己的影子拳打脚低,情形望来有些诡异。这是方猎人,整整折腾一天犹自jīng力旺盛,使人佩服不已,这是方老大,夜深人静仍是独自苦练,令人感慨万千。业jīng于勤而荒于嬉,行成于思而毁于随,方道士思之有得,终于开窍儿了,实在是可喜可贺!

    错!都错!全部错!错上加错!

    莫要胡说,我是方殷!不为一切,只为誓言!方殷恨自己,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不争气,恨恨在心中又将那誓言立了一遍——方殷,从此以后,不许再哭!再掉一滴泪,罚自个儿练拳一个时辰!

    此事说来话长。话说那rì方道士晚上回去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毒打,痛哭流涕之余,指天对地在心里发下了一个毒誓。说来话长?一个毒誓?没有错,说来话长,一个毒誓。当然后来哭了几回,又改了几次定下来,使得现在短话说长了,誓言也没有那么毒了,原本是这样的——

    方殷,从此以后,不许再哭!再掉一滴泪,罚自个儿两天不吃饭,三晚不睡觉,写字八百篇,练拳一整天!

    好了,一个时辰到了,睡觉睡觉,困死人了!

    到了么?怎么就到了?到了到了,睡觉睡觉!

    过去的事儿了,不提了。

    呼,呼,呼——

    三年如何?两rì又如何?一rì十年,十年一rì,年复一年,rì复一rì。山中岁月,只争朝夕,和衣卧柴,枕木而眠。鼻息沉沉,斯人梦回,心中坦坦,何以不言?知己难觅,万物相伴,道是寂寞,奈何少年?

    十年,一年,一rì,过住往事随风,不过过眼云烟。

    白rì夺目,又见青天。

    屋后,林畔,大树前。

    树上一个圆圈,树下一个少年。少年哈哈大笑,一脸不屑:“这还不容易?我就说出去打猎,你偏整这鬼花样儿!哼,你等着,瞧我的!”说罢转身退后八丈开外,从容搭上箭矢,摆了个威风姿势,扯起弓弦嗖一箭shè了出去——

    一箭斜斜插在地上,离树尚有三丈。

    少年呆了呆,旋即向前走了七八步,点头说道:“刚才离得太远,你瞧这回!”说罢弯弓搭箭,奋力shè出一箭——

    一箭悠悠飞过树梢,没入林中草间。

    少年皱起眉头,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对,不对!我明明瞄好的了,怎么这样?”说着又往前走了几步,搭上箭眯眼瞄了又瞄,大叫一声——

    中!

    一箭直直向前飞着,穿过时光,穿过年华,穿过梦中的梦,破空,迎面——

    那人轻轻抄过,微笑开口:“好箭法。”方道士目瞪口呆,看看对面立在树旁那人,又瞧瞧自个儿手里的弓,一时间有些尴尬!梦碎了!大英雄,赵子龙,这箭都shè到哪里去了?那垩笔画成的白圈不偏不倚就在面前,是那样近,又是那样远!方老大自是不肯服输,跑过去取回数支羽箭,折回来大叫道:“闪开!闪开!你离远点儿,戳那儿多碍事儿?怪不得我shè不中!”

    再shè。不中。再shè。不中。再shè。还是不中。箭箭偏离目标,或多或少,心中怒火如炽,只多不少。来来回回折腾半晌,离那树越来越近,shè出的箭却仍是无一命中!方道士双目喷火,面如沉水,一时恨不得上前将箭直接插到圈儿里,偷偷瞅瞅那人又觉不美……

    你来!

    这下我是丢了脸,你也别光看笑话,来来来,你来试试!宿道长一笑接过长弓,轻轻拨动弓弦:“此弓轻软,只可shè五十步,你看——”说着远远退开,轻描淡写shè出一箭。弦如满月升起,箭似流星破空,蓦然轻啸划过,夺!一声正中圆心,箭杆箭羽危危颤动……

    哎呀!

    方道士又惊又羡,跑到树下伸长脖颈猛瞧,口中啧啧有声。半晌,叹着气又返了回去,一脸佩服道:“老大,我这手儿可真神气,教教我罢?”宿道长微笑道:“也没什么可教,熟能生巧而已。”说着递过长弓:“万法存乎一心,用心习练,没有捷径可以走。”说罢一笑转身,飘然而去。

    rì上三竿,阵阵山风吹过树梢,簌簌有声。

    方道士用心练习shè箭,表情严肃又认真。弯弓,搭箭,shè出,不中,不中,不中,看着容易,做起来难,偶有一支shè中树身,没有一箭shè在圈里。方老大愈加恼怒,来来回回拾箭猛shè,脸上表情已由不忿化作狰狞。

    shèshèshè,shè你个烂木头!杀杀杀,杀你个死人头!

    方老大毫不气馁,一箭一箭又一箭,一趟一趟又一趟,不达目的誓不休。这手儿可得练好了,才能威风又神气——话说赵子龙挺枪跃马冲入曹营,四面八方是密密麻麻蚂蚁一般的敌人,好家伙!这么多脑袋瓜子等着去砍,先拿哪一个下手呢?正自皱着眉头烦恼不已,忽一将不知死活,哇哇大叫着骑马舞大刀冲来……

    呔!敢不服?你这是找死了!赵将军哈哈大笑,不慌不忙拿出弓,搭上箭,看也不看就嗖地shè了过去!只听哎哟喂一声惨叫,有人应声落马,再看那敌将脑袋上插上一个箭,躺在地上浑身哆嗦,眼见不活了!一干小兵大将直吓得面无人sè,齐齐退后八丈开外,无人敢再上前一步!赵子龙淡淡一笑,二话不说,拍马挥枪杀了过去,又来了个七进七出,血流成河!这一章叫作赵子龙神箭无敌,yù知……

    “啪”一声长弓落地,惊醒了弹指间的chūn秋白rì大梦。方道士茫然四顾,四下无人,再叹一口气,弯腰慢慢将弓箭捡起,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枉自天天说英雄,英雄本事太稀松,吹了半天牛皮,没一样儿拿的出手,这事儿又怪得谁来?就说这shè箭,连大树也shè不好,怎么去shè野兔山鸡狮子老虎?更别提上阵杀敌了!不成,不成!赵子龙,打起jīng神来,一个字——

    练!

    shè,偏,shè,偏,shè,偏……

    中!不中。中中!不中。中中中!不中……

    终于一箭轻飘飘飞过去,扑一声shè在圈内!方道士登时大喜过望,却不料那箭中的之时已然力竭,箭头并未如预想那样钉入树干,啪嗒一声又掉了下来!这,这,喂!我刚刚可shè中了,大伙儿都看到了罢?没人应声儿,只有草丛里的小虫不知死活地唧唧乱叫……

    这不是玩儿赖么?方老大霎时火冒三丈,愤怒上前,抓起那箭便往圆圈儿上插——这事儿可不怨我,谁教你个破树皮那么硬,害人空欢喜一场?得插好了,这可是证据,呆会儿那人来了好好显摆显摆……

    又不料,那树皮果然很硬,踮着脚猛扎半天,那箭就是不肯乖乖呆在树上,一次一次往树下掉!咦?这咋回事儿?刚刚他离那么老远也能shè进去,怎离近了用箭头儿扎却扎不进去?方道士连连称奇,正自持着箭杆奋力猛扎,忽听身后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不疾不徐。不好!他来了他来了,这下脸丢大了,准得给他笑话……

    猛一回头,呆了,怔住,又入梦中。

    一白马,上骑一将军,嗒,嗒,嗒,大模大样走了过来。

    白马将军恍似踏过千山万水,于梦境深处翩然而至。蹄声的的,踏碎光怪陆离的世界,走入愕然的眼,走入未了的情,扬起悸动的心,扬起淡淡的尘。还有眼角细细的鱼尾纹——那人走在后面,笑道:“小子,这个给你。”

    是他,是他!这话好似听过,哦,是那木鸟!方道士回过神儿来,一时又跳又叫,欣喜若狂!这是啥?木人骑木马,又是一个,不,两个宝贝!给我的,这是给我的!哈哈,这下赚大了,看见没?这个老道,不,老大宝贝就是多,跟着他准没错儿!好玩儿好玩儿,快瞧瞧!这可是个稀罕物儿,自个儿会走的!

    木人木马早已停了下来,静静立在那里,任人评头论足。细看木马雕工jīng致,眉目口鼻宛然,颈上鬃鬣毕现,四肢细长,关节灵活,更有缰有鞍,木sè又白又亮煞是喜人。只是无尾,屁股上光秃秃显得模样有些怪异;那木人骑在马上,身披红袍,头戴盔甲,两手挽着缰绳表情严肃,鼻子是鼻子眼是眼,活脱脱就是一个正在检阅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可惜没穿衣服,风一吹光光的身子露出来,略略有伤风化。

    那天来时候儿方道士提心吊胆,看见了也未曾细观,今rì再一瞅,顿时嘴巴都乐歪了,当场定为自家第一宝物。为何?不为何,瞧着好就是第一,再说那会儿是别人的,现下是自个儿的,看过是看过,再看能一样么?方道士上下其手,乐呵呵鼓捣一通,自然是赞不绝口。欢喜之下,又不免将宝物原主人夸了又夸,夸得那人天上没有,地上一个,本事盖了刘关张,能力胜过诸葛亮!佩服佩服,心服口服,不服不行,五体投地不为过,五马分尸才叫服……

    “shè静不如shè动,你看——”

    宿道长转动机括,话音落处木马载着木人的的的的跑了出去,速度远逾于前。木马不大,人也小巧,看上去大为有趣,恰如一只猴子骑着大狗在前头跑!方道士拍手咯咯大笑,乐不可支。宿道长微笑着拿过弓箭,拉满弦静候片刻,蓦然一箭shè去!弓弦轻轻嗡颤,羽箭如流星赶月般破空飞出——

    一人一马将将跑到五十步前后,那箭倏尔追至,哒一声正中木人后心!

    转眼间将军坠马,跌了个稀里哗啦,那马自行向跑了十几步,傻乎乎立住不动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方老大直直指着前面狂笑不已,继而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乐出来了。好极,妙极!哈哈,我也要玩!宿道长一笑递过长弓,向草屋走去。回来,回来!你这人!怎又走了?宿长眠回头一笑:“我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自己玩。”甚么许多事?有什么事比玩儿还重要?傻子!玩儿着玩儿着,方道士也玩儿出门道来了。

    那木马脖子上有两个机关,左边是走,右边是跑,两边儿都拧它就跳——还有跳的?哈哈,跳了,跳了!木马一蹦一跳噔噔向前,背上木人一起一伏喀喀作响,让人忍俊不禁,欢喜得心里就要炸开!对了对了!地上跑的有了,还有个天上飞的,快去拿木鸟儿!

    木鸟木鸟天上飞,木马木马地上跑,木头人,坐好了,一不留神摔一跤!

    方道士触景生情,一不留神又作了首诗出来。哎,没有办法,这事儿不怨我,天才都是这样,学东西不用别人教的。你看这既会shè箭,又会作诗,文武双全是一定的了,还等甚么?走!大英雄,杀杀杀!上!赵子龙,冲冲冲!

    和风轻送,chūn暖花开。少年弯弓搭箭,上shè天,下shè地,中间shè人shè马shè飞鸟。东奔西走忙不停,忘却烦恼和忧愁,欢声笑语如流水,断断续续无止休。快乐,无与伦比的快乐,让人忘了一切的一切;欢笑,尽情大声地欢笑,只为这无与伦比的快乐,终将随着那鸟,那马,那人,随着匆匆的时光流走。

    唯那风中猎猎作响的小小战袍,有如一面鲜红的旗帜,锁住此刻欢乐,留在脑海深处,蓦然一天随风展动,依然那样鲜亮如新!

五十三 故事里的故事

    老大回来了!

    老大终于回来了!

    老大你可终于回来了!

    讲堂里,四人愕然望着门口那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也没法儿言表,堂上那人冷哼一声,面sè严峻。几小道忙又正襟危坐,捧着课本大声读书。眼角余光处,那人微笑进门,一一点头示意,更对堂上那人恭敬地喊了一声。

    师父。

    旋即端坐凳上,摇头晃脑跟着读书,严肃又认真,一本正经的模样。读书读书,字字清清楚楚,念字念字,人人糊里糊涂。老大难道变了xìng?怎地如此乖巧懂事有礼貌?老大莫非嗑了药?在做甚么自己也不知道?复望堂前,师父面sè复杂眼神迷离,好像在说——你问我,我又去问谁个?

    午时方过。

    明白人在后头清清楚楚跟着在念书,同样糊里糊涂不知道自个儿在念啥。当然,方道士还是那个方道士,方老大还是那个方老大,既没吃了仙丹,也没改了xìng子,跑回来陪了笑脸儿正儿八经跟着念书,不过因为一句话。那句话犹在耳畔,那句话重若万钧,那句话千般滋味百种涵义十分惊人,只一个字——

    去。

    只这一字,小小赵子龙,登时变作大号儿乖宝宝,坐那儿认真读书了。

    何人如此手段?何人恁大魔力?没办法,不服不行,就是那个他,他知他也知,他知我也知,只你不知,一会儿告诉你。三rì多少事,如同一场梦,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三天的苦力还没干过瘾,人回来,魂儿丢了。方老大身在讲堂,心在云端,貌似认认真真跟着读书,不过是个充数的滥竽罢了。回想昨rì赫赫威风犹在眼前,玩儿得不知东南西北快乐无边,却不知三rì已将尽,大限转眼来!

    方老大昨晚饭后谈兴正高,那人轻轻开口,那一字突如其来!一语惊醒梦中人,犹如晴天打了一个霹雳,又如当头挨了一记闷棍,将方道士击得魂飞魄散,心碎两半!去,回去,从何处来,便往何处去!去?不去!我不去,打死也不回去!不敢相信,残酷的事实就在眼前,不能答应,话已出口不再改变。苦苦哀求无果而终,撒娇耍赖徒劳往返,摆事实,讲道理,一哭二闹三上吊……

    通通没用,那人只是微笑着,静静地看着,眼睛闪闪烁烁,目光波澜不惊。没有用,没有用的,结局既然无法改变,抗争只会伤口洒盐!认命罢,认命罢,这就是生活,命运捉弄于我,谁人可以逃脱?

    方道士的心,死了。

    其实也没那么严重,死了死又活过来了。因为一个字之前还有一句话——回去表现的好,三天后你再回来。那是一个约定,道长和道长之间的约定,那是一句承诺,老大和老二之的承诺。死去活来,你底明白?

    方道士明白。

    方道士明白得很,聪明人点头认命。没甚么,没甚么!回去便回去,没有甚么了不起,监牢怎样?打骂又怎样?三天过后,又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好汉!再说了,不听没用,不服不行,因为他是老大,因为他是惊喜,因为他有无数宝贝等你拿,去,便去罢。只是说来也怪,自个儿刚认识他几天?怎就服服帖帖,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他说是啥就是……

    章节已尽。

    方道士浑然忘我,犹自一个人大声读书,既没有书,也不知在读啥。几小道忍无可忍,纷纷回头看去,又瞪着眼睛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齐看向讲堂之上。

    无上天尊——

    方道士猛地一惊,闭上嘴巴左右看看,又茫然问道:“师父,刚那会儿你唤我了?”话音一落,哄堂大笑,四小道互相挤眉弄眼个个开怀,错吃了笑药一般!看罢,老大就是老大,走到哪里都有笑话!好几天没他在,rì子多么无聊?学业多么枯燥?这下可好,他回来了,这几天去了哪里,呆会儿可好好问问他!

    方老大也觉情形有点儿不对,一时却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只直直坐在那立扬眉怒目瞪回去,以作恐吓。吕道长暗叹一声,吩咐道:“你几人默诵下一章,方殷,抄写三字经。”写就写,抄就抄,方道士听话的很,乖乖取了书桌里的纸笔,开始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字儿:人之初,xìng本善,xìng相近,习相远……

    明亮的书堂里,四小道默诵道经,一小道低头写字,道长拈须微笑,这是一个多么温馨的场景,望之使人安乐祥和。整整一下午就这样过去了,没有戒尺,没有藤鞭,没有责骂和纷争,只有用心的学习,与谆谆的教导,师徒几人相安无事,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无论怎样讲这都是一件美好的事。

    当然,明白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表面现象。以方老大的脾气个xìng,以吕道长的脾气禀xìng,正如水和火,长得模样虽然差不多,但无论何时也是一对儿死敌。整整一下午,课堂里始终有一股说之不清的情绪,空气中一直弥漫着道之不明的味道,不提几个小道心里长了草一般,肚里各自揣测不休,单说另外师徒二人,心里也是各有计较。

    ——哈!三天还有两天,妙极!苦rì子快要到头儿了!

    ——哼!三rì三rì,为师倒要看看,你又能忍到何时!

    钟声响起来,故事才jīng彩。

    老大……老大……老大……老大……

    去斋堂的路上,几兄弟带着满肚子疑问,围着方老大七嘴八舌问个不休。方老大却一脸神秘,三缄其口,只是微笑不语。

    老大……老大……老大……老大……

    老大给问烦了,不耐道:“吃完饭再说!我这肚子都饿瘪啦!”再看那几人却不肯罢休,还是啰里八嗦问个没完带散,方道士怒了,猛地立住,缓缓开口道:“你几个记住了!我才是这里的老,呃!”说着用手一指脚下:“这里,这里!看见没?这里的老大!”然后顿了顿,又加上一句:“要想听我说故事,就得乖乖听我的话!”

    几人怔住,互相看看,一时不明所以。方老大微微一笑,扬起下巴飘然而去。

    士别三rì,当刮目相看。方道士这个士失踪了三四天,乍一回来气质竟已迥然不同!不提在讲堂里的反常表现,单说此时这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质,不,气度!着实令人叹为观止。生病了?中邪了?还是丢了魂儿了?几人面面相觑之际,老大早已没了人影儿,去办天下第一要紧事了。

    老大,等等我们!老大,老大!

    吃了几天没味儿饭,一番大吃大喝自然是免不了的了。不提。反正也提了,再表一表——说来方道士在此地大小也算是个名人了,连续几天在斋堂里看不到这个吃喝猛将,一干老道中道小道还真是多少有些不习惯。来了,他来了!饭场上的焦点再度现身,众人惊喜之下,或交头结耳,或以眼神交流,纷纷将目光投向一处。

    ——你看人家!打扮得叫花子一般,却从从容容,登堂入室信步而行,破衣烂衫硬让他穿出脱俗的气质,潇洒,极为潇洒!莫非这是现下最流行的时尚?其犀利又淡然的眼神,令人肃然起敬,不敢逼视!再看人家,吃起饭来两手如爪口沫四shè,横扫千军气吞山河!一如既往的慷慨豪迈,更有一种悲壮的情绪隐含其中,这是千年不变的独特风格,果然是一个引领cháo流,独霸风sāo的人物!奇哉,壮哉!

    “都有毛病!好几天过去一点儿长劲都没有,不吃饭傻乎乎盯着别人看个没完,别人脸上长花儿了么?”方道士腹诽几句,摸了摸脸,接着吃自己的饭。

    晚饭过后,方老大的卧室之中。

    “兄弟们哪,老大可想死你们啦!”

    “老大老大,你活着回来了,我们可高兴啦!”

    “兄弟们哪,老大可想你们死啦!”

    “老大老大,你还没死,兄弟们可是更高兴啦!”

    “兄弟们哪,你们活的还好罢?”

    “老大老大,我们都给你哭好几场啦!”

    “放屁!”

    “你吃!”

    哈哈,哈哈,哈哈哈——

    五虎将再度聚首,兴高采烈嘻嘻哈哈过节一般。抱头痛哭的场景没有出现,真挚的感情都在欢声笑语里面。自有担心,自是挂念,相处rì久,情谊愈厚,飞禽走兽尚且如此,何况都是一腔热血的少年?别来无恙,兄弟不曾忘,不分尊卑老幼,亦不止儿女情长,朋友朋友,一rì不见,如隔三秋。

    诉衷肠,诉衷肠,聚时苦短别时长,说故事,说故事,几rì不见多少章?叙了一会儿话,应观众要求,变作乖宝宝的赵子龙,又化身山中奇遇的一号儿男主角,指手画脚,表情生动地为大家讲了一个又好又长的故事。

    故事里面有宝地,有宝物,有猎人,有高人,有神仙妖怪,有弓箭刀枪,有天上飞着的没眼大鸟,有马上跑着的光屁股将!剧情夸张,表情夸张,说的荒唐,听的荒唐,说是掺了水,掺水又何妨?只当做了一场梦,何不再来梦一场?

    说故事,说到夜半,听故事,听到半夜。说的得意,听的忘形,开心的开心,安心的安心。有人在说,有人在听,有人说了,有人没说。长耳朵,长耳朵,你怎不如往rì般,将这荒诞的笑话打断?莫非,莫非,他的故事,你也爱听?

    这是一场梦。

    这不是一场梦。

    这是一个故事。

    这不是一个故事。

    章已尽节,节未完章。

章章长长

    这一章,写的只是成长。

    下一章,写的还是成长。

    所有章,写的都是成长。

    哈!

    成长,成长,何其漫长?多少话也说不尽,为他,为你,为我,为了不知而逝,抑或知而逝去的时光。有多少感慨在,便有多少啰嗦话,到头来,少年还是少年,大英雄还是吃喝玩乐不知上进,好像有点儿惨……

    哎——

    人之成长,难描难画,难分是非对错,更难以一言蔽之。说过许多话,想来也未必是对,看看,便罢,仅作参考,莫成误导。只一句话自身引为真理,千万个人,便有千万种xìng格,岂可一概而论?不若因材施教。你的方法未必适用于他,他若恰好合适了,给我反又不适合。没有最好的方法,最合适的方法才是最好的方法。

    人之初,xìng本善。不说对错,善完了呢?xìng相近,习相远——要是没有这一句,三字经就变作六字经了。好了,成长先不说了,因为以后还要说很多。

    哈哈!

    方道士有了名字,却也没用上几回,为什么?这也不是我的本意,因为我忽然发现,还是这三个字比较有喜感,因为我喜欢。尽管方道士并不喜欢。他有许多称号,自个儿最喜欢的是方英雄,可惜谁也叫不出口。其次一个是方猎人,可惜名不符实。最新的一个是乖宝宝,叫着有点儿肉麻。

    乖乖宝如何?

    错了!最新一个是一号儿男主角,其实,他只是个演员。

    嘿嘿,不说了,废话何其多?成长成长,还得接着说。何时能长大?何时能长高?何时大侠骑骏马?何时英雄美人儿抱……

    哎!

    难说……;

一 一个传说

    一rì,方猎人带齐家伙,迎着朝阳,带着晨露,再次信心满满jīng神百倍地只身出发了。

    傍晚,方道士拖着刀叉,又一次地,带着饱受打击的自信和身后长长的影子,回来了。

    方道士心情很不好。

    待到忙里忙外煮完饭,没滋没味儿吃完饭,方道士心情更不好了。

    终于,方道士将一腔无名火迁怒于宿道长,二人之间爆发了认识以来的第一次争吵。当然可是想见的是,争吵双方只有一人在吵闹,另一个十句里也回不了半句,完全落于下风,却也不急不恼。他就那样儿!就那样微笑看着你,没有一丝火气,让你无可奈何无话可说无能为力,一腔无名火无处发泄。偶尔给你回上一句,顶得你心慌气短心烦意乱心肝儿乱颤,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就那样,你能怎样?

    没办法,还是他是老大,罢罢罢!

    方道士坐在板凳上长叹一声,宣告休战。

    二人面对面坐在板凳上,开始战后谈判。

    “老大,给我你房子里那个连弓用用!这弓箭不好使,等看见东西拿弓拿箭再搭上弦,人家早跑了!还是那个好使,一勾手指头嗖嗖嗖嗖,威风……”

    “不给。”

    “你!为啥?”

    “不为何。”

    “哼!不给拉倒,我自个儿做!”

    宿道长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方殷挠了挠头,又道:“说说,拿甚么做?怎么个做法儿?”宿长眠默然半晌,道:“还是给了你罢。”方道士闻言眉开眼笑,连忙找了好词儿正准备夸他两句,不想他又加上一句:“待你练好弓,我再给你弩。”这叫作追加条款,又叫作没事儿找事儿,一样让人白白空欢喜。怎生叫好?怎又叫不好?还不是他说了算!方道士连连摇头表示不认可,又据理力争,认为自个儿已经是一个神箭手了,无需再加练习。

    “不必多说,只须你shè靶三中其一,便与你连弩。”

    宿道长留下一句话,走了。

    三中其一?这个有点儿难,百中其一还差不多!方道士心知肚明,一时间有些沮丧。还真不是有点儿难,那可不是一般的难,难难难,难于上青天!shè五十步,你当好shè么?试了千八百回,中者寥寥无几。大树尚且如此,更别提那又跑又跳的木人木马了!

    怎么办?怎么办?可得好好想一想。不如去偷?不成!大丈夫光明磊落,怎能干那鸡鸣狗盗之事?不如去抢?不成,这个老大不一般,得罪了他没好果子吃。大不了不用了,还是用老办法,下河摸鱼虾,上树掏鸟蛋,布下圈套逮兔子,不错!不错!就这样,快快回去找绳子!聪明人向来不走寻常路,绝不和那傻兔子一样,一条道儿走到黑。谁说打猎一定要用弓箭?方猎人的捕猎办法,和这山里的飞禽走兽一般多,刚刚要他的连弩,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既然那个死脑筋不知变通,那么还得靠自个儿……

    方道士回了柴房,在昏暗的油灯下悉悉索索鼓捣着甚么,宿道长房门紧闭,也不知道一个人在屋里忙些什么。

    一天过去了。

    这只是多rì来极为寻常的一天,没有什么可以多说。时已五月下旬,天气愈热,白rì里寒衣已然穿不住了。山中却是异常凉爽,方道士还是一天到晚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吕道长的道袍还是一如既往的整洁如新,除却数之不清的草木愈加葱翠茂密,仿佛什么也没有改变,山还是那个山,水还是那个水,人还是那个人。

    只有蝉。

    仿佛一夜之间,树下蝉蜕遍地,枝头万蝉齐鸣,留给地面密密麻麻的黑眼睛,多得好似天上数之不清的繁星。

    你听!你听!

    吱吱吱,唧唧唧,呜呜呜,嗡嗡嗡,就那样无休无止白天夜里地叫着,说是不聒噪,又怎得清静?何以不知疲倦,何以四处留声?莫不是你也寂寞,要找那知己的共鸣?知了,知了,你在吟咏生命的可贵,你在感叹艰难的蜕变;知了,知了,你在找那一生的伴侣,你在寻那炙热的情感。聒噪便聒噪,心中有情何以不叫!为这短暂的jīng彩,为这jīng彩的无奈,为这让人无奈的短暂又漫长的光yīn,为了爱你的人你爱的人以及心中的理想,大声地,放声地,纵声地,欢声歌唱罢!

    知了——知了——

    知了知了,世上的事,世间的人,所有的所有都在改变。有些流光溢彩,有些平凡无奇,有些辉煌夺目,有些默默付出,如火一般的情感,如水一般的时光,如草木的枯荣,如命运的起伏,都在变,都在变。

    譬如方道士。

    尽管方道士还是那个方道士,貌似没有变化,但方道士也在不断进步,可以说变化非常之大。比如说回到那个地方,方道士是出了名的认真刻苦爱学习,人送外号儿乖乖宝,骂他他冲你笑,打他他也不恼,整个人jīng神面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得让人瞠目结舌云山雾罩以为神道。再比如回到这个地方,方道士一下子又变作苦力兼猎人,每天都不计报酬地卖力工作,老实又听话,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当然,认识方老大的人都知道,这些所谓的变化,只不过是表面上的变化。正所谓江山易改本xìng难移,方道士的本质没有变,还是那个顽皮又惫懒长不大的大孩子,他做乖乖宝,只不过是应付吕道长,他对宿道长言听计从,也不过是一时有所求。也罢也罢,变也罢不变也罢,好事也罢坏事也罢,至少方道士懂得了一个道理——

    要想得到就得付出,实现愿望需要代价。多rì以来的挫折使得少年渐渐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平凡人,而所谓的天才说法,一步登天变作高手,一夜长大成为英雄,仙丹秘籍飞天入地种种,也只不过是一个传说中的神话。

    千年的传说,不变的神话。

    传说处处有的讲,神话人人都在说,前面说到方猎人磨刀霍霍,备好绳索,已准备布下天罗地网,抓捕那一条道儿走到黑的傻兔子了。而离此处不远的山林里,便居住着一个庞大的野兔家族,在其家族内部的成员之间,同样流传着一个神秘又古老的传说。

    那个传说年代久远,可以追溯到新生代小兔兔爷爷的兔nǎinǎi辈儿;那个传说极为恐怖,提起来老兔唏嘘大兔垂泪小兔吓得不敢哭;那个传说并不怪诞,说者言之凿凿听者信服不已一般有若亲见;那个传说可谓神奇,究其那些年家庭盛极而衰衰极又盛的原由,便是因为这一代代相传的传说。

    是何传说?

    说来话长,暂且不提。且说近rì来附近山中异动连连鸡飞狗跳,闹得是鸟鸟惊悚兽兽自危,野兔家族也深受其害。虽说屡屡遭遇惊险,也是常常有惊无险,但,家族内部已然有几只老兔嗅到了其中隐藏着的天大危机,终rì愁容不展,又连连告诫小辈,小心一些,小心一些,再小心一些!

    小心什么?小心甚么!生为兔族,来到世上便是战天斗地的命!如何?豺狼何其狠?虎豹何其凶?鹰爪何其利?蛇牙何其毒?又如何!无数明里暗里的危险,早已磨炼出聪明的头脑,强健的腿脚,和那一双长耳朵!长耳朵,长耳朵,你当只是一个摆设?一有风吹草动,我便溜之大吉,论逃跑功夫,山里又有哪个比的上我?

    ——不成?怕他作甚?实在不行便作殊死一搏!莫要小瞧了我,兔子蹬鹰听说过么?

    ——还不成?啰嗦啰嗦,别再啰嗦!都知道兔子不吃窝边草,天天缩在家里吃甚么!

    一边良言相劝,一边全不入耳!多么苦口婆心?奈何振振有辞。老兔要说,老兔含泪,你们,你们,全都忘记了,那个传说!须知虎狼之xìng未必虎狼,爪牙再利不若刀枪,有一种物什,细长长比风还要快,又有一种物什,软绵绵比蛇还要毒!危险无声,防无可防,危险无名,莫可当之!你道山中为何不见虎豹猛兽?你道林里为何豺狼少之又少?你道天上何以鹰稀鹫难见?你道我族何以繁衍兴盛至此?你,你们,都想过么?

    ——无需想,莫再讲,传说是听过,也只是听过的一个传说。前尘随风而去,化作滚滚历史长河之中的一点尘埃,他,已经是个过去式,而我们,我们无所畏惧,我们朝气蓬勃,该来的让他来,何必整rì里提心吊胆畏畏缩缩!我就这样,你也莫再说,老兔啊老兔,你老了,现在是我们的世界!走了,拜拜!

    老兔无语,老兔悲哀,过去的历史也会重演,安逸的生活使谁忘记了危险?不该走的既走了,那么该来的,这就快要到来。

    有一天。

    天空yīn霾,天气闷热的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风也懒洋洋,树也懒洋洋,蝉也叫得懒洋洋的时候。忽然,一缕奇异的味道不知于何处飘来,继而弥漫了整个山林。这是一种什么味道?香而浓腻,混合着木料燃烧的味道,似是从未闻过。野兔家族沉醉在这莫名的香气中,一时忘记了身在何处。老兔蓦然抬眼,目光电般shè过深深丛林重重树梢,投向那不知名的所在!这,这种味道,莫不是?

    旋即笑语声起,清脆而又得意,说着复杂的语言,伴着满足的叹息。老兔默然半晌,终于泪落两行——

    是的,是的,他,回来了。传说中的故事,传说中的那人,终于在这一天回到这里!他无利爪钢牙,却能搏杀豺狼虎豹,他无翅膀上天,却可捕得云中飞鸟,便你身快如风,他有追风之能,任你聪明机jǐng,他有无影圈套!他是传说中的那个魔鬼,他是家族几代恐惧的根源,他是万物之灵,他是山中梦魇,他的名字叫做——

    人。

    这是一个茹毛饮血的时代,那种香气只能来自他的手笔。无须眼观,可见那令众生惊惧恐慌,而又掌握在他手中的火红灼热,正贪婪地舔过毛发血肉滋滋有声!不忍再想,那一双灵巧又冷酷的巨爪正在撕开熟透的筋肉,放入那露着森森白牙的血盆大口!听,听,他在叫,嗬嗬嗬嗬地吼叫,那是在向众生得意地大声宣告——

    我,是这里的主人,我,是这里的天神!这里,这里,便是这里,我才是这里的老大,你们,你们,还有你们,你们通通都给我听好——传说将会不再是传说,史书就要翻开新的一页,就在这一天,数十年之后的今天!

    我,又,回,来,了。;

二 两个和尚

    天还没亮,宿道长就出了房门,又是烧水又是劈柴,来来回回折腾好几趟,非常没有眼力地将方道士吵醒了。方道士却也没有发作,爬起来揉着眼睛嘟囔道:“你这人!昨晚上给你兔腿儿不吃,看,现在饿了罢!”

    多么香的一支兔腿儿,好心好意留着给他带回来,他却一口不吃!这人,就是个古怪脾气,不吃正好儿,我自个儿接着吃!方道士歪着头发了会儿呆,想到昨rì的辉煌战果,一道口水不知不觉从嘴角流了下来——

    那个野兔套在绳圈里有气无力地蹬腿儿,狼狈又可怜的模样犹在眼前,方猎人终于捕获了当上道士以来的第一只大型猎物,心里那份儿惊喜和激动自不必说,其后轻车熟路寻了水源,急不可耐拾柴烧火,如何一刀断头,生扒活撕,两手通红掏出内脏肚肠,场面太过血腥也无须细表——

    还等甚么?哈哈,吃罢!尽管盐巴放得多了些,口味有点儿重,尽管情急之下烤得半生不熟,筋肉里面还带着血丝儿,尽管炭灰处处黑黑乎乎,但是,好吃!好吃,就是好吃,因为这是辛苦捕来的猎物,因为这是亲自cāo刀下的厨,因为好吃,所以好吃,方猎人吃得香,方猎人吃得美,方猎人吃得兴高采烈忘乎所以大笑出声——

    猎人猎人,名正言顺,自给自足的生活已经来到了!有第一只便有第二只,有第二只便有第三只,有第三只便有无数只,兔子吃完,再吃山羊野鸡,飞禽走兽全在我手,老虎狮子也要尝尝,猴子当老大,此山我为王!这是多么值得庆祝的大事,这是多么欢乐美妙的时光,宿老大啊宿老大,别说兄弟不仗义,这就留个兔子腿儿,回去给你尝一尝!

    可惜宿老大不吃。

    宿道长似乎有心事,饭也吃不下了,从傍晚到半夜一直坐在板凳上发呆,望着天边时而微笑时而叹息,又喃喃自语傻了一般:“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谁来了?有病罢你!方道士给他晾在一旁,心下大为不满。这人!眼前威风又神气的猎人不去夸奖,放着生动又有趣的故事半句不听,说他他不理你,问他他也不说,一味在那里呆呆傻傻自说自话,说是不气人,真个气死人!方道士心里恼火之余,不免胡乱猜测,诸如练功走火入魔,发烧脑子烧坏种种,又如晚上没给他做饭赌气,看见别人抓到兔子眼红等等,末了儿方道士终于一语中的:“—发chūn了罢你!难不成你老相好儿来了?”宿道长抚掌大笑,连连点头,随即乐颠颠跑回屋里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果然!方道士恍然大悟,难怪他一脸chūn意,傻乎乎的眼角眉梢儿都是笑,原来是为了女人!却不知道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儿?是丑是俊?是黑是白?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还是和他一般,整天神神道道叫人摸不着头脑?

    老相好?

    且不提之后如何惊讶得睡不着觉,胡思乱想想到些甚么,只看今早宿道长忙里忙外,亲自下厨殷勤备饭,方道士转过念来,已然验证了晚间的想法——他,也会做饭么?从来都是自个儿做,他只会大爷一般让人伺候!他这不是饿了,这饭当然也不是做给自个儿吃的!看看?要不是那个女人来了,他做的饭只怕这辈子也尝不到一口!

    老相好儿?我呸!

    方道士啐口唾沫,冷笑着踱出柴房,自个儿玩儿去了。

    木鸟木鸟天上飞,木马木马地上跑,木头人,坐好了,一会儿来个老相好儿?

    呸呸呸!怎又想歪了?重来重来,木鸟木鸟天上飞,木马木马地上跑,木头人,坐好了,一不留神老相……

    方道士忍不住好奇,玩也玩得心不在焉,shè了几箭,又懒懒躺在树荫下发呆。这个老道,这个老大,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他一个人在山里住着,冷冷清清过rì子,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可怜的人呐,还好自个儿来了,可以经常陪陪他!他也有家人么?怎不和他住在一处?那个老相好甚么模样?他俩有小孩儿了么?要是有,又是男孩儿还是——

    哎呀!难不成?难不成?

    方道士猛然想到一事,当下一跃而起,面sè激动神情亢奋!

    ——难不成老相好儿和他来相会,一不留神给自个儿带个小相好儿?

    这一天,不做饭的老大窝在柴房做饭。这一天,爱打猎的猎人没有出去猎。这一天多云转晴风儿轻柔,这一天鸟语花香万蝉齐鸣,这一天是如此平淡的一天,这一天又是那样不平凡的一天,不为所有命中注定的相会,不为一生一世的相知相伴,只为一句承诺,一个约定,和那一丝——

    莫名的期待。

    还有一股没头没脑的香气!

    方道士闻着味儿跑过去,一眼扫过,登时惊呆!

    门外矮桌上,大碗小碗满满当当,大碟小碟重重叠叠!碗扣碗,碟扣碟,盖得严严实实不见菜品真面目,掩是掩,闻是闻,道道香气丝丝缕缕心里溢出来。果然真人不露相,露上一手儿吓死人,不想老大是个大厨,终rì瞒得老二好苦!早知你有这个本事,何必天天干饭稀饭?说来就是你的不对,吃饭马虎做人糊涂!

    方道士大惊失sè,继而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夸赞吹捧半晌,最后连连点头给这丰盛宴席定下威风名堂叫作——

    一桌好饭。

    怎生是好?说个看看?看看,看看,揭开一碗清清白白,说是青椒拌笋丝,又揭一碗红红火火,却是干椒炒山菇,掀起一碟花里胡哨,紫菜葱白黑木耳,再来一盘淡而爽口,萝卜黄豆小油菜,道道sè泽鲜亮,令人赏心悦目,呼吸着香而不腻的幽幽香气,着实使人胃口开大馋涎yù滴。桌上是菜,桌旁是饭。一个大铁锅,煮的面条一根一根整整齐齐,有汤有水儿;一个小木桶,蒸的米饭一粒一粒白白亮亮,饱满又喜人。

    “服了你了!”方道士叹一口气,真心实意说道。

    “也没什么,可用材料不多,只能这样了。”宿道长擦了擦手,谦虚地说道。

    “你这都从哪儿整来的?啧啧,跟变戏法儿一样!”方道士有些好奇。

    “远近遍地都是,屋里也有,你看不见罢了。”宿道长摇头一笑,望向远方。

    方道士咽口唾沫,小心翼翼问道:“老大,这些个好吃的,我可以先尝尝么?”

    宿道长已是望眼yù穿,轻声曼语:“灵秀,灵秀,几度寒暑,是否风采依旧?”

    甚么?甚么秀?听名字果然是个女人!方道士心里一动,随声望去:“来了?”

    灵秀,灵秀,你来了么?宿道长忽然喜形于sè,微笑凝眸:“来了。”

    蓦然远方蝉声大作,一个白衣人踏着田埂上的松软泥土,踏着草地上的细碎阳光,踏着天地间的重重蝉鸣,远远行来。

    近了,近了。

    不,不,他不是一个人,他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小……

    不对,不对,这不是两个人,这一大一小是两个……

    转眼两人一前一后行得近了,前面一人白衣飘飘,步履不徐不疾,意态闲适从容,头顶上光洁溜溜,明晃晃顶着一脑袋太阳,就像一个发着光的大灯泡儿;后头一个小的麻衣草鞋,愣头愣脑左看右看,脑袋上同样锃光瓦亮——

    一眼看上去就像两个灯泡儿,加上天上的rì头,三者一齐放shè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道士已经被晃晕了,猛揉眼睛试图看得再清楚一些!没错儿,没错儿,眼睛瞪出眼眶,下巴掉到地上,看清楚了,看清楚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光光亮亮,一前一后走过来的是一大一小——

    两个?和尚?;

三 小僧无禅

    老相好儿?小相好儿?

    方道士大失所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登时兴味索然。骗子,都是骗子!哪里又有老相好?明明是个大和尚!哪里还有大姑娘?来了一个小和尚。都是这可恶的宿老道,明白话不明白说,让人糊里糊涂东想西想白白空欢喜一场!转念间二人已至身前,齐齐止步。宿道长微笑注目:“你来了。”大和尚注目微笑:“我来了。”旋即二人含笑互视,一言不发。那小和尚也不说话,蔫头蔫脑杵在后头,木头桩子一般。

    这就完了?

    搞这么大阵势,马马虎虎收场,来了两个和尚,不咸不淡说了句话,就这么完了?没劲!方道士非常之不满,一时间干巴巴陪在边儿上,无趣得紧。没劲归没劲,又忍不住拿眼偷瞧那个大和尚,心里还是不由暗赞了一声——

    漂亮!

    漂亮漂亮,漂亮和尚。但见他生得身形修长,肤sè白嫩,气度雍容,立在那里一袭纯白僧衣片尘不染,端的悦目。细看和尚唇红齿白,鼻如通天玉柱,眉黑而润长,目秀而清朗,若是给他满头乌发,登时活脱脱一个美貌大姑娘!要说男人生得像个女人有些不美,偏偏一个光头让他美得不落俗套。

    漂亮漂亮,一时瑜亮。一个和尚一个道人面对面立在那里,同样俊美不凡,一般画中人物。宿道长可谓清俊,仙风道骨,最像道人的道人;那和尚说来俊俏,已是俊得过俏,最不像和尚的和尚。画中人,人入画,青天白rì,山sè丽景夺不走两人的神韵;人静风动,衣袂轻扬,更增画中人物诗般的意韵;惟眼角细细的纹理一般伸展,无声诉说着岁月的无情流逝,却又给这图画抹上了一丝沧桑的,韵味。

    “花和尚!”

    方道士自愧不如,自惭形秽,心里恼怒之余眨眼间给个和尚起了个外号儿!他是小声儿嘟囔,和尚却也听到了。和尚是听到了,却也装作没听到,笑嘻嘻拉了宿道长一旁说话去了。两人神神秘秘说了几句,和尚一马当先,径直向柴房旁边的草屋走去,宿道长紧随其后,片刻二人进了草屋,关上门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走了两个大的,剩下两个小的。一个小道士,一个小和尚。

    一脸尴尬立了片刻,方道士见那小和尚傻乎乎站那儿话也不讲半句,不由心中又怒——两个和尚一般无礼,招呼也不打一个,显然没将别人放在眼里!知道我是谁么?他是这里的老大,我是这里的老二!小和尚见他眼睛直勾勾瞪过来,挠头嘿嘿一乐,慌张张躲过眼神,样子竟然有些害羞。

    “喂!你叫甚么?”

    “阿弥陀佛,小僧无禅。”小和尚忽然双手合什,俨然闭目,作宝相庄严状。方道士呆了呆,又道:“不错,你知道我是谁么?”两个人根本不认识,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但方道士心里自有计较,满打满算等他问回来,同样一本正经威风神气地报上名号:“无上天尊——本道方殷。”

    “小僧不知。”无禅睁开眼睛,老老实实回答道。方道士又呆了呆,皱眉道:“不知道你可以问,现在你问我!”无禅连连摇头,紧紧地闭住嘴巴,一脸紧张似有顾虑。方道士一时不明所以,连连追问:“喂!你怎不说了?说话,说话!”半晌,小和尚终于无奈开口,面sè凝重道:“阿弥陀佛——我师父说了,不能冒冒失失问别人名字,那样不好,会下拔舌地地狱的!”

    方道士气结。

    半晌,方殷呼一口气,叹道:“这样,我请你问我名字,这总可以了罢?”无禅想了想,点点头:“可以。”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方道士不耐烦了:“你快问!我这儿事儿还多着了!”无禅愕然道:“你还没请我问,我现下问你是很冒失的,我师父说过,不能……”与这和尚说话十分费力,方道士一时只觉脑袋都大了,当下连连大叫道:“好了好了,你问罢,现在就问!”无禅歉然一笑,闭目沉思良久,开口问道:“阿弥陀佛,请问,不是!敢问施主,不是!道长,不是!道人,呃道兄贵号,不是,那个大号,还是尊号……”

    结结巴巴问了半天,一话还没说完,末了儿瞪眼张嘴硬生生卡在那里,只急得一脸通红满头大汗挠头不已!不过问个名字,还有这么难的?方道士同样目瞪口呆,一时只觉嗓子眼儿里堵了团破棉花,一股憋闷之气几yù破胸而出!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猛听对面叹道:“哎!还是不成,是了是了,你叫什么?”

    我叫甚么?

    方道士头晕脑涨,几乎忘了自己叫甚么。少时长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口,也懒得去再去报甚么名号了,只瞪大眼睛连连打量对面的小和尚,重新审视这个愣头愣脑,让人哭笑不得,新鲜又陌生的山外来客。

    小和尚浓眉大眼,头圆额方,直鼻阔口,耳大垂珠,长得倒是挺jīng神。剃得光光的脑袋,堂皇地昭示着自家的身份,刮得青青的头皮,可以想见蓄了长发的浓密。一身粗麻灰衲衣,大小补丁处处有,两只双耳黄草鞋,露出十根脚趾头。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和尚,无甚出奇之处,只是腰挺背直,骨架粗大,往那儿一站硬是比别人高出半个头,让方道士心里有些不爽。

    “那个无肠……”

    “阿弥陀佛,小僧无禅。”

    “知道了知道了,你听好,我叫做方殷。”

    “阿弥陀佛,小僧无禅,见过方道兄。”

    “甚么道兄道弟!小和尚,你要叫我,呃,老大!”

    “是,老大。”

    “这么听话?哈哈,再叫一声儿?”

    “老大。”

    你问一句,他答一句,这个小和尚老实又听话,方老大甚为满意,心道一不留神又收了个小弟,虽然这个小弟有点儿傻。无禅立在那里挠着光头嘿嘿傻乐,瞧上去也是颇为欢喜。眼见那青青的头皮油亮可爱,正如脑袋上扣了半个小西瓜,方道士不由大为心动,笑嘻嘻走上前,点头道:“小和尚,你这个脑袋不错,给我摸摸成不?”

    小和尚脸上一红,模样大为害羞,躲躲闪闪看他一眼,又犹犹豫豫思量半天,终于说道:“摸罢。”方道士见状也有些难为情,眼睁睁看着那个光头,想着下手又觉不好意思……无禅低眉顺眼道:“老大,你摸罢,我师父也经常摸的。”摸上去粗砺砺,滑溜溜,软中带着硬,硬又不扎手,那是一种奇特的感觉,难以用语言形容……总之手感不错!方道士心满意足,轻轻抚摩着,一时间爱不释手。无禅和尚就那么眯着眼笑呵呵给他摸,看上去竟也很是舒服享受……

    这是一个奇妙的场景,手掌就在头顶,慢慢慢慢地摸着摸着摸着摸……

    天空愈加湛蓝,风儿更是轻柔,连刺耳的蝉鸣声也越来越弱越来越……

    天与地之间仿佛凝固,匆匆的时光停下脚步,二人的道与因缘终于上演,人生的戏梦已落在此刻——

    定格。

    方殷垂下手臂,看着这个比自家大一号儿的小弟,轻声问道:“你,多大了?”无禅憨憨一笑:“十四年。”

    十四,年?

    十四,年。

    无禅点头道:“我师父说,我从寺里呆了十四年,所以无禅活了十四年。”方道士怔了片刻,道:“你爹和你娘呢?”无禅呵呵笑道:“我没有娘,我只有爹,我爹是一个和尚。”方道士闻言大奇:“小和尚,你在说甚么!你没娘?难不成你是大和尚生的?”无禅点了点头,认真道:“是的。”

    是的?

    方道士瞠目结舌,心中的惊异已经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了。半晌,长叹一声道:“我说兄弟,刚刚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你这又胡说八道了。”无禅闻言大惊失sè,连连摆手摇头道:“我没有,我没有!无禅从来不说谎话,我师父说过,说谎的人要下拔……”

    “还说没有!哼,和尚生和尚,岂有此理,你这明明是睁着眼说瞎话!”方老大断喝一声,模样看上去已经有点儿生气了。无禅愕然,却又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个老大,一时面红耳赤,口里啜嗫道:“和尚生和尚,哪里不对?我师父说过……”

    ——真傻还是假傻?

    方道士左看右看,见他神情焦急不似作伪,心里一时又有些拿不准了,皱起眉头问道:“小和尚,你见过女人么?”无惮点了点头,老老实实答道:“见过。”方道士叹了口气,一脸无奈道:“算了,我告诉你罢!每一个小孩,都是女人生的!就是这样,你明白了么?”无禅瞪大眼睛,似乎听到了天底下最最奇怪的事情,旋即大摇其头,一脸认真道:“你说的不对,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还会是啥样儿的?

    无禅说道:“男人是男人生的,女人是女人生的,和尚是和尚生的,道士是道士生的,阿弥陀佛,就是这样的。”方道士闻言彻底傻掉,一时呆在原地,半句话也说不出了。无禅一拍光头,恍然笑道:“你不说话,这回也是在等着我问你罢?是了!老大,你是哪个道士生的?”

    方道士已然魂不守舍,两眼空洞,只觉心中苦守多年且深信不疑的理念,忽然间摇摇yù坠就要崩塌!此时听他发问,失神之际不由喃喃开口:“不是,我不是,我是我娘生的,我不是……”无禅再度瞪眼咂舌,连连挠头不已:“奇怪,奇怪!你怎会是你娘生的?啊哟!莫非老大你是——”说着忽作恍然状,拍手大笑道:“却是小僧眼拙,原来,原来你是一个女人!”说罢连连摇头叹气,又对着方殷左看右瞧,满头满脸满眼的新奇!

    方道士终于崩溃。

    猛然退后几步,屏气凝神,面sè谨慎,再一次细细打量这个叫做无禅的古怪小和尚,心下连连告诫自己,小心,小心,小心了!瞧他不起眼,傻乎乎挺老实的样子,一过招儿却处处让你吃瘪,有苦说不出,打落牙齿吞到肚里!这样的人,不是蠢笨到了极点,就是聪明到了极点,扮猪吃老虎就是这么来的!莫非?莫非?

    ——他在耍我?

    和尚还是那个和尚。和尚就是那个和尚。

    这一次,小和尚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就那样笑呵呵地对望过来,双目炯炯有神,眼睛如无名泉的潭水般清澈透明,没有一分杂质,似乎,似乎,似乎能够从眼中看见他的心底。二人对视片刻,方殷移开眼神,苦笑摇头:“这些个事儿,想来都是你那师父说给你的罢!”无禅欢喜道:“是啊是啊,你可真聪明,一猜就对了!”方老大叹一口气,又道:“你的师父,自然是和那个你一块儿来的大和尚。”无禅大吃一惊,呆呆看他半晌,一脸佩服道:“这你都猜的出来?你可真是太聪明了!”

    除了傻子,谁个又猜不出来?看着小和尚天真善良又无辜的样子,方老大忽然对那白衣和尚生出几分恨意!恨他欺骗无知儿童,恨他欺负自家小弟,恨他还生得那么俊俏!方道士猛啐一口,骂道:“好一个花和尚!”不成想小和尚听到这句,登时跳了起来,瞪圆眼睛激动大叫道:“你,你,你连我师父外号儿都猜中了!你定是个神仙!老大是个神仙,神仙女人!”说着摇头晃脑赞不绝口,一脸通红两眼放光看着方道士,惊若天人。

    方道士再也无言,看着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小和尚,心中升起一缕淡淡的忧伤。这个小和尚,这个以为自己是和尚生的小和尚,想必也是个从小失去爹娘的孤儿,给人带到和尚庙里当了小和尚。他甚么也不知道,他是多么可怜的人,比我方殷还要可怜!你看,你看,他还在笑,就那样傻笑着……

    小和尚,小和尚,你知道自己在笑么?你在笑什么?小和尚,小和尚,你可知道,自己多么可怜,多么无知,又多么可笑?小和尚,小和尚,为什么同样的身世,你在无忧无虑地笑着,我却感到如此的悲伤?小和尚,小和尚,我再也看不懂你,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小和尚?

    ——阿弥陀佛,小僧无禅。

    无禅在笑。用发自肺腑的笑声,开心地笑。不知悲伤为何,又何来悲伤?不知无知为何,又何来无知?师父说了,那就是了,我就是大和尚生出来的小和尚。无禅也有自己的理念,无禅从来不会说谎,师父说的话,永远不会错!师父还对无禅说过——和尚和尚生,和尚生和尚,你我是和尚,他不是和尚。

    ——我不明白,你明白么?

    无惮不明白,无禅便不想,无禅是一个老实的和尚,无禅是一个简单的和尚,无禅也是一个,快乐的和尚。;

四 花和尚

    方道士犹不死心,低头苦思片刻,终于找到了拆穿这个天大谎言的唯一办法:“你说你是和尚生的,你是哪个和尚生的?别告诉我是那个花和尚,他可和你长的一点儿也不像!”无禅连连摇头:“不是他,不是我师父,生我那个和尚……”说着说着张着嘴巴愣在那里,两眼发直,似是陷入了重重谜雾与无尽回忆当中。

    这是一个谎言,谎言总有漏洞,漏洞就是——

    生出这个和尚的那个和尚!只要找出那个和尚审问他,或者用那个和尚质问花和尚,就能查出事情的真相,还无禅和尚一个明白。当然那个和尚不在这里,一时没有办法审问他,所以此事还得落到另一个和尚头上,那个可恶的,欺骗无知儿童,长的像个女人又爱说谎的花和尚!

    ——方道士点了点头,满意地笑了。

    如何?聪明人就是聪明人,这都会推理了!和尚兄弟,不要再犹豫,不要再悲伤,不要再这样糊里糊涂不明不白地过下去,说罢,说罢!待我为你拨开迷雾,揪出那藏在屋里的罪魁祸首,给你一个大大的明白!说,快快说,那个十四年前生出小和尚的大和尚——

    他、是、谁!

    无禅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师父说那个和尚生下我就走了,现如今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就是这样的。”

    生下来?就走了?

    方道士出乎意料之外,登时激动叫道:“不可能,不可能!花和尚是在骗你,他不知道?哼!这事儿我都知道!”无禅怔了怔,忽然一蹦三尺高,模样比他还要激动百倍:“你,你知道?这,这,对了!你是神仙,神仙女人!快说给我,那个生我的和尚……”说着说着语声颤抖,上前紧紧拉住神仙女人的衣袖,用万分渴望的无知眼神极为景仰地看着她反复追问。那个和尚。

    心中那一缕淡淡的忧伤……

    方道士再一次被他打败,终于死心塌地地认输了:“好了好了,就到这里,就到这里罢!你别再问了,我不想玩儿了!”无禅不肯罢休,无禅不肯放手,十四年来那个梦中的和尚头一回离他如此之近,只因为眼前这一个叫做方殷的老大哥!说,你快说,神仙,神仙女人,那个十四年前……

    方道士头昏脑胀,方道士心乱如麻,方道士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方道士说便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了我也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还说?方道士悔之无及,方道士快要哭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知道,知道为何不说?神仙,神仙女人,求你一定告诉我。

    那一个和尚。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你说这事儿又怨谁?方道士抓狂之下连连猛扯衣角,试图挣开身子,闪过那双无知的眼神,逃离这个莫名其妙的和尚世界。扯之不动!再扯不动!不动不动!无禅目光坚定,无禅手若磐石,无惮紧紧紧紧拉住他,生怕一松手,刹那便会失去这个上天赐予的神仙女人,聪明过头的老大。

    两人正自拉拉扯扯纠缠一处,房门打开,又一和尚走出来。

    方道士一眼瞥见,登时见到大救星一般连连急声叫道:“大和尚,大和尚,你!你快过来,你快告诉他,我不知道那个生他的……”好险,好险!自个儿脑子都给小和尚整迷糊了,怎忘了屋里还有一个他?不管他是怎样的人,他终归是个明白人,就让他来说出事情的真相,还自个儿一个明白。

    还有清白。

    大和尚应声而至,挠了挠光头,苦笑开口:“小和尚问你的事,大和尚也不知道。”方道士闻言一怔,大和尚又严肃道:“无禅,别人不想说,你就不要问,这样不好。”无禅低头称是,却不肯放开手中衣角,低声啜嗫道:“师父,他……”

    “放屁!”

    方道士已然大怒,不等无禅和尚说完,跳脚儿大叫道:“谁个不想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哼,你个和尚少耍花招儿,我可不吃你这套!”大和尚闻言紧蹙眉头,不解道:“小施主,你既不知,他又怎会问你?”方道士冷笑一声,道:“你少来,他问我的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是一个骗子!”大和尚微微一笑:“小施主,你为何这样讲?”方道士打个哈哈,眉梢一挑:“你骗的了别人,却骗不了我,装!再装!小和尚问的事,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大和尚默然片刻,曼声诵道:“须菩提,如来说有我者,则非有我。而凡夫之人,以为……”方道士不待他说完,瞠目怒叱:“说甚么乱七八糟!哼,你才是凡夫!”大和尚肃然,谨立,合什:“善哉,善哉,和尚是凡夫。”方道士面sè不屑,嗤笑道:“少从这儿打马虎眼,说!十四年前那个和尚……”

    说来也怪,在这温和又好看的和尚面前,方道士霎时找到了往rì那种聪明伶俐天不怕地不怕的感觉,一时间指手画脚滔滔不绝,将大和尚说得连连挠头苦笑不已。浑不似,方才对着老实巴交笨口拙舌的小和尚那般,一筹莫展。

    ——无禅呆呆地听着,无禅茫然地看着,无禅听不明白也看不明白,无禅手里依然紧紧扯着那片衣角。

    “吃饭了。”宿道长走出房门,笑着说道。

    话音甫落,只觉身上蓦然一阵轻松,随之眼前一道亮光刷地闪过,再见无禅和尚已直挺挺立在饭桌前,低眉垂目,双掌合什口诵佛号。来的跷蹊,去得突然,方道士见状愣住,一时间脑子又有点儿懵。大和尚长吁一口气,偏头看一眼,转身走开。

    四人吃饭。

    三人坐着吃,一人站着看。

    好吃!果然好吃!不是一般地好吃!咸淡俱得当,火候正合适,菜品鲜嫩而爽口,汤汁香浓而不腻,不由口舌生津,令人yù罢不能。饭粒不软不硬,面条柔软韧长,饭菜搭配来吃,吃来满口是香。是无肉,却也不妨,一般绝妙好滋味,同样开怀乐肚肠。方道士添饭夹菜,低头猛吃,一时又心花怒放,肚里打着小算盘,早已忘了大小和尚。

    ——这手儿真不赖,回头可得和老大好好儿学学!

    “小和尚,坐。”宿道长笑道。

    无禅坐,端坐,眼观鼻鼻观心,对着一桌饭菜似乎毫不动意。

    “小和尚,吃。”宿道长微笑道。

    无禅端起碗筷,盛了一碗面条,认认真真不紧不慢地吃着。一口一口又一口,细嚼慢咽一口口吃得极为严谨,神情又无比专注。宿道长哈哈大笑,又摇着头给他夹了几筷菜,注目赞叹:“好和尚,还是那般让人喜欢。”无禅嘿嘿一乐,也不说话,低头认真吃饭,吃着吃着脸又慢慢地红了……

    宿道长移过目光,笑叹道:“甚好,甚好,这般质朴乖觉的孩子,当真难得之至!也只有你这个大和尚,才能教出这样的小和尚。”大和尚连连摇头,认真道:“说到和尚,大和尚不如小和尚。”宿道长吃一口菜,又叹了口气:“老道亦不如,小和尚,好一个小和尚!”大和尚吃一口饭,微笑道:“莫如此说,小和尚好是好……”

    “好屁!”

    耳听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拿个小和尚多大宝贝一样夸来夸去,方道士越吃越不是滋味儿,一股邪火噌噌直往脑门儿上蹿,心里已经非常非常地不乐意了!这两个人瞪着眼睛说瞎话,越说越不像话,明显是话里有话儿!你看,眼睁睁搁着一个聪明伶俐乖巧听话又懂事的人不夸,却一味顾左右而言他,将那傻不愣登狗屁不懂的小和尚夸成一朵花儿!岂有此理?这叫什么事儿!方道士越听越恼火,越想越委屈,心里忽然冒上来一种酸溜溜的感觉,一时间无心吃喝,面对一桌好饭味同嚼蜡……

    方道士在肚里暗骂一句屁话,方道士在心里为自己鸣不平,方道士不服小和尚,方道士看不惯大伙儿都喜欢小和尚——

    方道士吃醋了。

    再一时眼见自个儿乖乖宝的称号已经给小和尚夺走了,方道士终于忍无可忍,将碗筷重重住桌上一放,愤然开口:“喂!你两个,这都说甚么了!”宿道长和大和尚互相看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低头吃饭。吃饭就吃饭,眉来眼去做甚么?又无缘无故叹甚么气!方道士眼中揉不进半个沙子,见状登时恼羞成怒,大叫道:“你俩少在那儿yīn阳怪气的,当我瞎的么?哼!怎么不说了?刚刚还……”

    大和尚抬头看天,自顾说道:“阿弥陀佛,饭菜不错。”

    宿道长恍然立起,转过身去:“不错不错,我去拿酒!”

    少时二人对饮,一人冷笑旁观。

    酒是果酒,sè泽紫亮,滋味清而寡淡。方道士偷着喝过几回,喝来喝去喝着没劲,心里却也不稀罕。大和尚品一口,摇头晃脑道:“酵母放多了,青梅浆少了,蔗糖加多了,水又放少了。”宿道长连连点头称是,深以为然。大和尚又品一口,闭目回味道:“不若加些梅花蜜,饮来酒香更甜柔。”宿道长尝了两小口,喜道:“正是!我本待加上些许,又不知道放多少,你看——”大和尚点点头,沉吟道:“十瓢水,半碗蜜,观其酒sè亮度……”

    “和尚也能喝酒么?”方道士皱眉道。

    没人理他。大和尚在说,宿道长在听,二人眉飞sè舞,谈兴正酣。方道士自觉无趣,忿忿嘟囔几句,端起碗又吃饭。片刻二人已说到菜肴烹饪,大和尚更是指指点点,说这说那没完没了——这菜淡了,那菜咸了,这菜酸了,那菜甜了,这也不好那也不好,硬是将一桌好菜批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

    宿道长却也不恼,笑呵呵连连点头,口中只说是是是是,偶而回上一句也是虚心请教,没说半句反驳的话。方道士见状疑心大起,忙不迭又竖起耳朵偷听,含着的饭菜一时也忘了嚼——自家老大何许人也?那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又是一个多么有能耐的人?高人,高人呐!此时竟给这和尚三孙子似地训着,乖乖宝一般……

    奇怪,奇怪,今天哪来的这许多乖乖宝?

    和尚还在唠唠叨叨,老大还在虚心又认真地听着,搞得方道士一头雾水暗暗称奇。胡乱揣测一时摸不着头脑,方道士眼见那和尚指这儿指那儿的说个没完,一副得意洋洋的嘴脸,不由又暗骂一句,怒上心头!

    花和尚!

    大家都是乖乖宝,只有这个花和尚不是好东西!你看他,两手空空来吃白食,犹自挑三捡四说东说西,既没礼貌,又没眼力,一点儿脸面也不给别人留!这下老大没了脸,自个儿这个老二也跟着丢人,这人,这人!殊为可恶!加上他还欺骗无知小和尚,给人识破了还死不认账,偏偏还长得那么好看!哼,果然是一个大大的——

    花和尚!

    方道士低声咒骂一句,怒目相视。花和尚置若罔闻,接着比比划划说三道四,只是语声顿了一顿——装没听见?花和尚!还装?花和尚!真能装!花和尚!看你装到甚么时候儿!花和尚花和尚花和尚,花和尚终于叹了口气,侧目苦笑道:“小施主,贫僧法号灵秀。”

    花和尚!

    灵秀黯然回头,低声道:“宿真人,他怎知——”宿道长连连摇头,加上摆手,表示这事儿和自己半点儿干系也没有。灵秀长叹一声,面生愁苦之sè:“人人谓我花和尚,和尚本无花,无花何来花和尚?”

    花和尚!

    “方殷,莫再说了!”宿道长沉下了脸,扬眉喝道。方道士冷哼一声,啐道:“谁叫他胡说八道乱讲话,他这是自个儿找的!”灵秀轻轻摇头,闭目俨然道:“小施主却是错怪贫僧了——和尚有话,和尚要说,和尚有话不说,才是胡说八道。”

    “你还说?哼,不知死活!花和尚花和尚花……”

    宿道长蓦然变sè,面作冰霜,缓缓放下杯中酒。大和尚抬起眼皮,轻轻吹了口气,摇头笑道:“说的没有错,错在花和尚。”宿道长重重一哼,又端起酒杯:“莫理他,喝酒。”灵秀微笑点头,举杯对酌。

    “小蚂蚁?哈哈哈哈!小蚂蚁!”无禅忽然哈哈大笑,欢天喜地从碗里倒出一只小蚂蚁,啧啧称奇:“老大你瞧,小蚂蚁!红的,红的!好玩好玩!”方道士适才只顾和花和尚生闲气,几乎将身边的小和尚忘记了,闻声不由心里一动,瞪起眼睛往桌上看去——

    一只红sè小蚂蚁在桌上晕头转向爬了几圈儿,又动动小小触角,慢悠悠穿过重重碟碗间隙,爬到宿道长那边去了——没劲!方道士看了两眼,心里不由生出一丝歉疚之意:“刚刚小和尚没人搭理,一定是非常无聊了,自个儿这个老大光顾着花和尚,可是有点儿不地道!小和尚,小和尚,我来陪你玩儿罢。”

    无禅不用人陪,无禅自有乐趣,这个小和尚也由不得人忽视于他,方道士一眼看过去,登时吃了一惊!揉揉眼睛细看过去,不由又是一惊!定了定神儿,再看那冲着自己傻笑的小和尚,心中已是惊若天人!

    神!;

五 神一般的方道士!

    光!光!光!

    碗中jīng光!锅里jīng光!脑袋jīng光!

    看那碗里干干净净,一粒米也没剩下。一桶白饭同样干干净净,半粒米也没剩下!半锅面条儿,甭说面条儿了,面汤儿都没有了!都吃完了?这才多大功夫儿?这,这,这怎么可能?

    方道士惊呆了。

    一个没留神,和尚生了和尚,一个没留神,变作神仙女人,又是一个没留神,乖乖宝的称号被人抢走,还是一个没留神,大肚汉的称号又送给了别人!方道士长出一口大气,打量着眼前这个不声不响又深藏不露的和尚小弟,心里暗中作比,一二三,三二一,默默地计算着对方的饭量。

    这是一头牛!

    片刻方道士得出结论,心中自知望尘莫及——那桶米饭少说十碗,自个儿两碗,花和尚一碗,宿老大一碗,还有几碗?那锅面条连汤带面也得十碗,自个儿一碗,花和尚一碗,宿老大一碗,还有几碗?他吃了几碗面条?他吃了几碗米饭?面条和米饭加起来一共又是几碗?

    十四碗!

    瞧瞧,这饭量,海了去了!方道士掰着手指头得出答案,暗中叹息,心道还好自个儿刻苦用功学了算术,要不然这笔账都算不明白了,天!这还是个人么?这饭都吃到里去了?瞧他慢条斯理一口一口,不想眨眼之间一扫而空!瞧他笑呵呵的浑若无事,想必再给他来几碗……

    “小和尚,吃饱了么?”宿道长笑道。无禅连连点头,呵呵笑着猛拍肚皮,表示吃饱了。灵秀脸sè一沉,双眉蹙起。无禅脸上一红,低头啜嗫道:“无禅没有说谎,似乎是吃饱……”二人见状互视一眼,齐齐扬声大笑。半晌,宿道长笑叹一声,点头道:“无禅,几年不见,老道还是低估了你!”无禅不说话,低着头嘿嘿一乐,还没乐完,两只耳朵也慢慢地红了……

    “还好自个儿吃的慢,这还剩了多半碗!”方道士暗道侥幸,闷着头夹菜吃饭,一口一口细嚼慢咽:“没办法,已经这样儿了,吃的再快也没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方道士暗道倒霉,半碗米饭只好省着吃,一时间口里吧嗒吧嗒吃得格外香甜!场中霎时一静,只余咀嚼之声!一口,一口,又一口,方道士忽觉气氛不对,猛一抬头——

    两道炽热的目光如期而至,眼神天真又无辜,迫切又羞涩,就那样望着吃了个半饱的人,就那样望着碗里仅有的半碗饭……

    这,这,这是?不管他!方道士慌忙低头,一时心中悚然。

    场中一时静悄悄,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说话,所有的动静儿都在方道士的嘴巴里,吧嗒,吧嗒,吧嗒,还有蝉声,吱吱唧唧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汹涌而来,天地间仿佛只余了这两种声音,使人心浮气燥,使人如坐针毡,使人食不知味尴尬不已!浑似抢走了小童最最喜爱的玩具,他想要又不敢要,就那样看着你看着你看着你……

    方殷叹了口气,又抬起头,目光扫过四道意味深长又幸灾乐祸的眼神,落在那双流露出万千渴望的无底深潭之中:“你想吃么?”无禅连忙低头,不敢与他对视,无禅在笑,只是脸上红得已经发紫。

    “给,给你吃。”方殷笑着递过那半碗米饭。无禅连连摇头,无禅手足无措,无禅连连说我不吃我不吃,可是那火般炽热的目光已说明了一切。方道士将饭碗塞到他手里,笑道:“我可是老大,你得听我的,吃!”

    无禅在吃,大口大口地吃,小和尚眉开眼笑一脸满足地吃着,忽然眼圈儿一红,两颗晶莹的泪珠滴落碗中:“老大,你,你,你对无禅可真好!”方老大见状一怔,心道不过给他半碗饭,这小和尚竟然感动得,哭了?继而心里一酸,鼻子一酸,眼睛一酸,竟然,竟然!竟然也……

    宿道长微微一笑,去看大和尚。灵秀低眉垂目,双掌合什:“善哉,善哉。”

    善屁!花和尚!方道士勃然大怒,飞快一抹眼角,跳起来指鼻大叫:“花和尚!定是你不给他饭吃,才害他饿成这样!”灵秀沉吟一时,点头诵道:“是故,诸比丘,当有慈心于檀越所;小恩常不忘,况复大者;恒以慈心向彼檀越……”

    “啊——别念了别念了……”方道士抱头大叫:“甚么乱七八糟!你个花和尚又打马虎眼!”灵秀叹了口气,无奈道:“花和尚没有饭给他,大和尚不如小施主。”见他认罪态度还算良好,方道士狠狠瞪他一眼,冷笑着又坐下了。说话间无禅早将半碗饭吃个jīng光,眼睛直勾勾看着两人,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无禅在思考,无禅不明白,一向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神祇般矗立在无禅心中的师父,为何遇上这个叫做方殷的老大,忽然就失去了那些神奇的法力?无禅在思考,无禅明白了——哦,是了!这老大也是个神仙,神仙女人,师父说过每个人都是天上的一颗星,而女人是男人的克星,当男人遇上了女人的时候,就会失去所有神奇的法力。就是这样的。

    宿道长和花和尚又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说话,一边说一边喝酒。无非草药饮食之类,两个人说起来却是眉飞sè舞,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方道士听了两句,摇了摇头,起身拉着和尚小弟到屋后去玩。

    木鸟,木马,木人,弓箭,道士,和尚。

    木鸟木鸟天上飞,木马木马地上跑,木头人,坐好了,一不留神,摔一跤!道士拿着弓摇头晃脑,万分自豪地吟咏着自个儿的大作,和尚拿着箭一脸崇拜,无比佩服地看着眼前这个神奇的老大。

    ——如何?

    ——好!哈哈,好玩好玩!

    无禅和尚连连赞叹,更笑得前仰后合,一不留神扑通摔了一跤!方道士咯咯大笑,得意道:“给我箭,看我再给你露上一小手儿!”说罢手心朝上,持弓目视树上圆圆白圈,只等小和尚送上羽箭,便给他来个一箭穿心!等了半天箭也没拿到,猛一回头儿,小和尚正自呆呆看着天上盘旋的木鸟,坐在地上喃喃道:“飞呀,飞呀,无禅也想飞——”

    “小和尚!小和尚!”

    无禅悚然一惊,瞪大眼睛左右看看,又挠了挠光头嘿嘿乐了:“老大,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只大大的木鸟,带着无禅飞到了云彩里头!那里有房子,有大树,有花花草草,还有龙和凤凰,还有吃不完的米饭馒头,还有……”

    “好了好了,有完没完!”方道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伸出手掌:“给我箭!”无禅歉然一笑,递过手中箭。方道士搭箭张弓,摆了个威风姿式,瞄了瞄树上圆圈,大喝一声:“看好了!”无禅握紧双拳,屏气凝神——

    “嗖”一箭发出,带着四道殷切的目光穿过大树枝条,一片树叶摇摇晃晃飘落地上,带回四道茫然的眼神,和一张尴尬的脸。无禅奇道:“老大,你在shè甚么?”方道士气道:“这,这,你没看见么?还问!”无禅看了看树下那片小小绿叶,面sè转为惊骇:“一箭断茎!这,这,这也太神了!神仙!神仙女人!”

    方道士呆了呆,强笑道:“不错,我就是冲的那片树叶子shè的!怎么样?这手儿历害罢!”无禅面sè激动,双目异彩连连,崇拜地看着这个神一般的老大,心中的仰慕之情已经不能用语言表达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哪?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就连师父也说不过他!又慷慨大方地把自己的饭给无禅吃,更是箭法通神,还会作诗!天!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天仙般的人物,竟然让无禅遇上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方道士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纯洁无邪的眼神,也负担不起那样水深火热的生猛感情,登时脸上一红,别过头去。一时无话可说,暗道丢人丢人,还好小和尚是个傻的,要不然准得给他笑话,自个儿这个老大也没脸当了!他却不知,他又怎知,自个儿这个伟岸而神奇的大哥形象,就在这短短的一时三刻,已然牢牢的刻在无禅和尚的脑海里,更有一个金甲天神般的煌煌身影,穿过那双澄澈明净的眼睛,在无禅的心底打下深深的烙印!

    伴其一生,永不能忘!;

六 无敌小和尚

    “老大老大,你再shè一箭!shè最上头那个树叶!”

    无禅拍手大叫,一心再睹神迹。方道士连连摇头,坚决不干!小和尚糊里糊涂,自个儿可是心知肚明,去shè那个小小的树叶儿?开玩笑了!指哪儿打哪儿和打哪儿指哪儿,还是有点儿区别的!不成不成,见好儿就收。

    无禅连连哀求,说着说着又上前扯住方道士衣角儿,老大老大老大叫个不休!方道士烦不胜烦,烦恼间忽觉这场景似曾相识,老大老大,老大大大——哈,宿老大!方老大登时面孔一板,用低沉的声音淡淡说道:“无禅,我是老大,你要听老大的话,不然老大就不和你玩儿了。”

    无禅放开手,退后三步紧紧闭上嘴巴,挺胸抬头眼珠儿也不动一下,表示自己是个乖乖听话的小和尚。方老大满意点头:“很好,现在你来shè那个树叶,给!”说着递过长弓,肚里暗笑!这叫一报还一报,你shè个我看看?小和尚,该你出丑了!小和尚果然不肯shè,连连摇头:“不好不好,无禅shè不中的!”方道士哈哈大笑:“好罢好罢,你shè树上那个白圈儿,这个可是容易多了!”

    “好!”

    无禅上前接过长弓,挺身扬眉,双目炯炯直视前方,一脸自信满满的样子。方道士见状不由心里奇怪,问道:“无禅,你也会shè箭?”无禅点头道:“我会,上次在这里shè过的。”上次?上次是哪次?什么时候儿?方道士愈加惊奇,连连追问。无禅说道:“我来过这里,那是去年,前年,大前年,对了!上回无禅怎么没看见老大哎呀对对对,老大是个神仙女人,那时候还没从天上飞下来,一定是这样的!”

    神仙女人……

    每每提到这四个字,方道士的心总是会莫名地忧伤,当下脸sè一沉,喝道:“无禅,我不是神仙,也不是女人,以后不许再这样说!”无禅闻言愣住,无禅迷惑不解,无禅惊奇莫名:“老大,你明明是个神仙女人,无禅没有说错!你看你是女人生的,又聪明又……”

    又来了……

    方道士无可奈何,叹了口气,道:“是这样,我是神仙那什么的事儿,是一个秘密,不能随便说的。”无禅悚然住口,瞪大眼睛看他半晌,凑过去悄悄说道:“你是偷偷从天上跑出来的?”方道士咽口唾沫,硬着头皮悄声回道:“不错,你要再说一句,天上的老神仙听到了,就把我收回去了!”无禅怔在原地,只一瞬间,眼圈儿又红了:“如果那样,无禅就再也见不到老大了!老大,老大,无禅不说,无禅再也不说了!”无禅含泪摇头,保证决不会再说那四字,无禅的心里,从来,从来,没有如此地难过!

    一不留神,又给整哭了。

    也没说什么啊!你说这叫甚么事?方道士懊恼之下又yù抓狂,只觉不管干什么说什么都是自个儿的错,无论自个儿怎么做都对不住这个和尚兄弟,准是上辈子欠了他二百两银子,这个老实巴交的小弟委实难伺候来着:“老大!你是老大!别哭了,你再哭我也要哭了!”方道士愁眉苦脸,低声下气地哀求着。无禅止住哭声,却见眼中两道泪水汹涌而出,无声无息流下面颊滚滚而落!方道士一时心惊肉跳手足无措,一时温言软语连连劝说,一时又挤眉弄眼哄来哄去,万般安慰办法使尽,只差没给他跪下了……

    无禅忽然破涕为笑,拍拍方老大肩膀,点头道:“别怕,别怕,无禅有办法了!”说罢握紧双拳,昂首怒目向天大吼:“什么神人仙人妖魔鬼怪,谁敢欺负我老大,无禅一拳打你上西天!”其声宏亮有力,远远送出,在那山峰谷壑回荡不止!草木间虫不再叫,枝头上鸟不再,便那无休无止的万千蝉声亦是同时一寂,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一个,怒目金刚小和尚!

    好险!好险!

    方道士长长呼了口气,心道神仙妖怪我管不着,小和尚不哭鼻子了就好!无禅望着天上重重一点头,面sè激动道:“老大,你放心!有无禅在,谁也不敢欺负你!”方道士看他一眼,笑了笑,口里应付道:“好了好了,你shè箭罢,这都说哪儿去了?”无禅擦去满脸泪水,认真说道:“老大,无禅笨是笨,但无禅也有自己的本事,你看好——”

    说罢搭上弓箭,目视靶心,抬臂挽弓大喝一声:“中!”

    “嘣”一声响,弓在身前,箭在人后,中间弦没了!四只眼睛瞪大,两人一齐呆住。半晌,无禅哭道:“怎么会这样的?弄断了,断了呜呜!”方道士正自愣在一旁陷入惊骇与迷惑当中无法自拔,忽听小和尚又稀里哗啦地哭了,一时也顾不上琢磨事儿了,慌忙大叫道:“别哭!别哭!走,去找宿老道!”

    宿道长在刷锅,灵秀和尚在洗碗,二人一边干活儿一边说说笑笑,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忽然一阵大呼小叫,方道士急急火火跑进门,扬手叫道:“老大,老大!这弓坏掉了,你快修修!”身后无禅和尚蔫头蔫脑跟进来,低着头不敢看人,脸上黑一道儿白一道儿已经哭花了。宿道长笑道:“小和尚,弓弦是你扯断的罢?”无禅一张脸腾地红了,低着头慌慌张张东瞅西瞅,似乎要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宿道长哈哈大笑,侧身于壁上取下一弓:“一石之弓怎奈熊虎之力,无禅,取这四石硬弓去shè。”说罢看看方殷,轻轻叹了口气。”方道士大怒,当下狠狠回瞪一眼,扭头儿啐口唾沫,冷笑出门扬长而去。

    四石就四石,有甚么了不起?宿老道这是瞧不起人了,虽然没有明说,但以方老大聪明灵俐的头脑,心高气傲的个xìng,如何察觉不到那眼中的一丝嘲讽之意?方道士自是大为不满,一时却也没有发作,只因为——有个人曾经暗里试过,那个弓的确是硬的可以,那个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星半点儿也拉不动!

    方老大拉不动,小和尚又如何?

    无禅持弓而立,双目直直注视前方靶心,许久不动。方道士左等右等等了半天,心里已由期待化作不耐,当下皱眉道:“无禅——”语声甫起,眼前一花,再看小和尚已然力挽长弓,引箭待shè!

    这,这,甚么!

    方道士张大嘴巴,几乎不相信自个儿的眼睛!但见弦如满月升起,臂如铁铸纹丝不动,身如青松直而挺耸,目如惊电隐而不发!眨眼之间,小和尚仿佛换了个人,从头到脚威风凛凛,由内而外气势雄浑!箭不发,时间直似凝固,那一道挽弓而立的挺拔身姿立于眼前,立于心中,立于天与地之间——

    “中!”

    嗡一声沉闷大响,弓身弓弦齐齐轻颤,一箭直直飞向靶心,带着呜呜破空之声“夺”一声正中圈内,箭身笔直钉在树上,箭羽犹自簌簌抖动!流光星陨,声威一至于斯,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

    “中了!中了!”

    无禅拍手大笑,蹦蹦跳跳走了过去,左看右看。方道士失魂落魄呆呆立在原地,一时恍入梦中。小和尚没有吹牛,他会shè箭,而这,才是真正的shè箭!瞧人家这多威风?同样是shè箭,一个shè成老虎般凶猛,一个shè成病猫般稀松,和他比上一比,自个儿那一箭更是三脚猫也不如!方道士一时心丧若死,方老大感觉很没面子,方猎人羡慕嫉妒恨,心里酸溜溜又一次打翻了那个醋坛子……

    方殷走了过去,挠头道:“小和尚,你可真有本事!”老大这是夸奖他了,小和尚看起来却很不高兴,皱着眉头指道:“不好不好!老大你看,还是shè歪了!”方道士看一眼,叹口气,道:“已经很准了,无禅,你是怎么shè中的?”无禅想了想,认真指点道:“你看,这是圈儿,这是箭,用弓把箭shè进这个圈儿里,就是这般。”

    问了也是白问。方道士摇了摇头,当下不再废话,默默抬眼去望那用弓shè进圈儿里的箭——箭头没入树身不见影踪,那箭杆看上去直如长在树身上一般,可想来时劲力之大,着实令人咂舌!方道士又叹一口气,上前抓住箭杆猛地一扯,只yù拿下这让人尴尬的破箭,也好驱散心中的灰sèyīn霾,再次拾起老大哥的那张脸面……

    可惜,拔不动。

    使劲再拔也不动,怎么拔也拔不动!那箭已经长在树上了,就如四石弓的弓弦一般难以撼动,非常没有眼力地再一次伤口洒盐,重重地践踏着本已掉在地上的那张脸!方道士颓然放弃,黯然立在斑驳的树影下,面sèyīn睛不定。

    “老大,我来!”无禅挺身上前抓住箭杆,噌地一把扯下:“给!”没有眼力的不止大树,伤口洒盐的也不只是破箭,望着这个让人无语的和尚小弟,方老大感觉自个儿的心在滴血……

    忽然!小和尚两眼一直,眼圈儿一红,哇一声又哭了起来:“无禅又闯祸了!箭断了,断了呜呜!”方道士见状一惊,凝视细观。果然!箭头儿没了,光秃秃的木杆儿上茬口参差,竟然给他硬生生扯断了!要说断了就断了,也没甚么大不了,只是小和尚力大如牛,这手劲儿也实在让人心惊!

    眼看和尚小弟可怜兮兮哭得鼻涕泡儿也出来了,方老大心里一软,上前摸着光头柔声安慰道:“没事儿,别哭……”说着猛然手里一空,再看小和尚侧身立定,挺胸怒目喝道:“定是给你这老树吃了!你还无禅!”一怔之间,小和尚伸臂直指,对树大声怒吼:“给我吐出来!我数三下你若再不还,无禅一拳打你个稀巴烂!”

    “开始!”

    方道士无语。

    “一。”

    大树亦无言。

    “二。”

    无禅生气了。

    “三!”

    一拳呼地直直打出,重重落在树身上——

    “砰!”

    小和尚神气地立在老树下,圆圈儿里多了一个大拳头!

    老树又高又大,粗若合抱,这一拳上去却也不痛不痒,巨人般骄傲地矗立在小和尚身前,只两片树叶晃晃悠悠飞了下来。脑海里回荡着那一声闷响,那是骨肉与树皮相交的声音,那是硬碰硬的声音!方道士不由倒抽一口凉气,看看圆圈儿里的拳头,又看看自个儿的手,一时心里愈加惊骇!

    无禅缓缓收拳,点头说道:“无禅不想打你,你还是把箭头儿还回来罢!”小和尚态度诚肯,面sè和善,可惜大树还是不听话,静悄悄立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无禅双眉竖起,紧握双拳大声说道:“你不听话!该打!”说罢沉喝一声,左右几拳重重砸了过去——

    砰!砰!砰!砰!

    铁拳落如锤,声若战鼓擂,一下下击在树身上,一声声敲在人心里!他自浑若无事,大树终于开始簌簌颤抖,一时间枝影摇曳,小和尚威势大作!方道士直看得心惊肉跳牙根儿发酸,想的是上前拉住那发了疯的和尚小弟,问问他拳头和树哪个硬,拳头打树疼是不疼,偏偏张口儿来了一句——

    好历害!

    无禅和尚已然xìng起,吐气开声出拳如风,拳拳落在白圈内!一时击得大树通通震响,树枝稀里哗啦连连猛颤,叶片如雨纷纷掉落地上!小和尚不知疲倦,小和尚不知疼痛,小和尚一心一意地教训着老树,定要它把箭头儿吐将出来!树上鸣蝉早已飞走,远方鸟雀惊叫上天,连虫儿也逃离了这方莫名是非地,只余了吡牙咧嘴的方老大又跳又叫连连呐喊助威,陪着他一起发疯!

    屋后折腾得热闹,房前也是不得清静。

    宿道长侧耳细听,动容道:“好一身硬功!小和尚当真了得!”灵秀和尚轻叹一声,苦笑道:“三不善根贪嗔痴,小和尚中毒已深。”宿道长哈哈大笑,抚掌道:“大和尚如何?”灵秀愁眉苦脸道:“大和尚无可救药。”宿道长连连摇头,微笑道:“你即如此说,老道却瞧见你心里得意的很!”

    “阿弥陀佛——”灵秀和尚双掌合什,一本正经:“小和尚还好,小道士也很好。”宿道长晒然一笑,不以为然:“不过一个混账小子,目中无人,浑不知地厚天高!”灵秀挠挠光头,轻笑道:“你即如此说,和尚却瞧见你心里得意的很。”宿道长看他一眼,叹了口气:“不错,不错,我看着此时的他,直如看着从前的我。”

    “嗒”一声轻响,尖尖小小的箭镞掉在地上。无禅眉开眼笑弯腰拾起来,伸手递过去:“老大你瞧,它把箭头儿吐出来了!”方道士接过来,看了看小和尚,张大嘴巴一时无话。再看那大树,大树也张着嘴巴——

    张得比自个儿还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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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