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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缚心术     希声txt下载     希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三十一 开门见山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何为道?老子有言,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谓之道。何为器?器,皿也,在这里是一切器物的统称。简单来说,就是一个看不见,摸不到,一个看的见,摸的到。若以今rì此事而论,二人的分歧便在于,吕道长的道,并非方道士的理。

    再简单点儿说。吕道长的做事原则是:思而后行。方道士的做人原则是:干了再说。同样是学武功,先明其理,后行其事,岂不很好?同样是武功,先练来看,不懂再说,不也很好?各有各的道理,谁也说不服谁。吕道长认为,拳理乃是前人的心血的结晶,又是自身多年习武的体悟,习之事半功倍,当为首选。方道士认为,不管它是甚么,反正自个儿也不爱听,说了也白说,这是瞎耽误功夫儿。谁对?谁错?确也不好说,二人同有道,各有各的理儿,你认为如何?

    没奈何,吕道长说不过他,最后只得拿出杀手锏,才将振振有辞方道士制服了。还是那一招儿,吕道长言道,你若不听拳理,我便不教拳法。就是那一招儿,方道士无可奈何,这摆明是师父欺负徒弟,老的欺负小的,脸也不要了。自个儿是想学,教不教在他,没办法,听罢!

    再讲,又听。

    讲着讲着,吕道长也没招儿了。

    没奈何,听不听不由他,听得进听不进只得由他。

    听进去了么?一看便知道——

    耳朵如同长满茧,两眼翻作鱼肚白。目为心之使,耳为心之司,方道士来了一招儿如封似闭,全然不与吕道长有半点儿交流。

    一个眼睁睁浪费唾沫,一个傻乎乎杵在那里,这,究竟是在干什么?教过徒弟不少,从没有过一个令人如此劳心劳神!这是一个什么人?怎么会有这种事?这,究竟又是为了什么?吕长廉暗诵一声无上天尊,又将这几个想过千百遍的问题抛给了神。

    无上天尊依然无言。

    明白了。

    不说话的意思就是爱咋咋地,自个儿看着办,气死你那是你的事,打死他我也不管。吕道长不再说话,仰天,闭目,苦思。顺天之时,随地之xìng,因人之心,自然而然为道,无为而治为道,不若任他去,造化由一心?可是,可是,自己是师长,怎可由他胡为乱为,坐视不理?然而,然而,若是如此与他相处下去,早晚有一天,得给他气死!不若,不若,这便一掌劈死了他……

    无上天尊——

    吕道长再次暗诵,及时将那有悖人xìng的念头扼杀于心底,开口道:“你几人自行练功,方殷,你随为师习那……”

    玉清三十六掌!成了!方道士霎时魂灵归窍,暗自得意。如何?略施小计,便将吕老道哄得团团乱转,瞧自个儿装得多像,一如听书入了迷!如何?说不听,便不听,谁也奈何不了自己!武功,本事,这就要学到手了!

    如何?不如何。方道士不知道,自家生死只在别人一念之间。方道士不晓得,就在方才,天才险些飞回天上,英雄也差一点儿落得半路夭折的下场!不知也好,不提也罢,一场惨案终究没有发生,美好的结局使人庆幸。少时二人相对而立,一传功,一学艺,眼看师徒皆大欢喜。

    “且慢。”

    方道士摇了摇头,微笑道:“要说拳脚功夫,我还是会一些的,哈哈看好,这便练给你瞧瞧!”说罢拉开架式,虎虎生风,嘿嘿哈哈打了一套拳。拳法共有四式,分别是:换手冲天炮,黑虎掏心,金鸡dú lì,以及猴子偷桃。

    “如何?”方道士练毕,俨然收式。

    吕道长呆了一会儿,道:“这拳,是谁人教给你的?”

    方殷笑叹一声,神秘低语:“是一个高人,你不认识。”

    吕长廉又呆了一会儿,叹道:“就是那个送你来的,姓薛的人罢?”

    “咦?我和你过你么?你怎知道是他?”方道士又惊又奇。

    吕长廉叹了口气,一时无语。何以得知?来时已知。若不是他,上清怎会多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弟子?若不是他,为师又何以立在这里看你丢人现眼?若不是他,我与你也结不成这一段不明不白的,道缘。

    “我这拳法怎样?很威风,很历害罢?”方道士连连追问。

    吕道长呆了好一会儿,含糊道:“尚可。”为何这般说?说假话对不起自己的一颗良心,说真话对不住别人的一腔热忱。只能这般说。

    “尚可?那就是一般般了,不会罢!老薛的本事我可是见过的,那家伙可是真有一手儿,当年……”方道士是个眼光很高的人,向来不轻易夸赞别人,而得到方道士认可的人,那必须是英雄好汉一流的人。方道士闻言大为不满,忿忿开口便要给无知的人一个明白。

    “不必多言,你且随为师学那玉清三十六掌,第一式——开门见山。”吕道长摆摆手,打断了刚刚开始的一番长篇大论。没眼力!甚么开门见山?你这叫有眼不识泰山!算了,不给他说了,让他糊涂下去罢。方道士暗叹一声,收回了要说的话。

    开门见山。

    “两足左右分开,成骑马式,两拳紧握各置腰际,目视前方,右拳向前猛力击出,拳与肩平,掌心向下,反之出左拳……这般,如这般,看好了么?”吕长廉言传身教,虚击数拳之后问道。

    “哪里有门了?”方道士一脸困惑。吕长廉微微一笑:“门乃是门户之意,所谓开门,是喻你出手进击。”方殷恍然点头:“是这样,那山,又怎么个见法儿?”吕道长拢指成拳,肃然道:“这,便是山!见山,是指一往无前,刚猛决烈的拳意。”

    “净整那虚了巴唧的玩意儿,不就是上去——给他一拳么?”方道士摇头笑笑,不屑一顾的样子。给他一拳?给谁一拳?吕道长瞥过一眼,恨不得上去给他一拳!这个人,也懒得说了,先让他练着罢。好了,天才大英雄开始正式学习武功了,开门见山,给他一拳,冲!方道士领命上前,拉开架势,准备大干一场!

    “等等,不对!”

    方道士身形一收,皱着眉头比划道:“不是那玉清三十六掌么?怎又打起拳来了?你看,这是拳,这是掌,你这准是教错了!”吕长廉略觉焦躁,板起脸叱道:“拢为拳,展为掌,二者本是同根而生,自可互化!莫再讲,快快练习!”那怎成?拳就是拳,掌就是掌,不明不白的武功方道士是不会学的,当下便叫了真儿,一意要他给个明白。

    “拳掌各有其用,掌法之中含有拳法,拳法之中亦有掌法,为师一时与你说不明白,你rì后自知。”吕长廉颇为不耐。方殷想了想,挠头道:“这事儿有些个奇怪,说说说说,你再说说!”吕道长叹了口气,道:“这道理便在为师所讲拳理之中,方才你不听,现下又来问,哎!也罢!”

    手握而成拳,大小如心,正所谓拳拳之心,力量蓄积之时须紧紧握住,击出才有力道。拳出如钝锋,拳落如重锤,刚猛复凌厉,百折而不屈;手展而为掌,掌为包容,掌控之意,出掌要有包容天下的气势。掌心若盾,掌缘若刀,进可攻,退可守。二者相辅相成,习之不必拘泥于一方。至于拳掌与内力相合之处,或挟裹之,或吞吐之,其种种妙用不一而足,明白了么?

    明白了。

    方道士明白了,点头表示认可,随后再次摆好姿式,攥拳练功,嘿嘿嘿,嗬嗬嗬,开门连连给拳,打出几座大山!

    “好了,学下一招儿罢。”方道士笑着收手,对自个儿的表现很满意。吕道长不满意,看起来非常不满意,拉着长脸大声训斥:“接着练!为师不叫你停,你便不要停,不可再自作主张!”方道士闻言也不高兴了,同样拉下了脸:“我这不是练得挺好么!干嘛再练?哼,不学这个了,这个太容易!”

    “绵软无力,虚有其表!不成,再练!”吕道长不依不饶。

    “不练不练,就不练!我已经学会了!”方道士实话实说。

    “力从何处发?拳又至何处?如何起之?何时而收?”吕道长连连发问。

    “力从拳头起,拳从胳膊收,起时为起,收时为收。”方道士有问必答。

    “废话!不懂装懂,莫要胡言乱语,再练!”吕道长探手入怀。

    “少来!说不练就不练,要学学下一招儿!”方道士抬头望天。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你知道么?”吕道长冷冷道。

    “甚么乱七八糟?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知道!”方道士忿忿道。

    “这,是什么,你总该知道罢?”吕道长缓缓道。

    “少吓唬人了!拿着把破尺子!”方道士重重道。

    “练不练?”吕道长yīn**。

    “练就练!”方道士悻悻道。

    于是乎,方道士含愤忍辱,被迫再练。嘿嘿嘿,嗬嗬嗬,开你个破门,见你个破山,给了你一拳,再给你一拳!一肚子火儿,满腹辛酸,天才明明一学就会,英雄偏偏本领难展,可气可恨长脸老道,打来打去开门见山!

    吕道长默默立了一会儿,勉强压下心头怒火,上前持尺指点道:“出拳须借厚土之力,行于腿脚,经腰过背达于手臂,去时猛而不可竭,回时沉稳留余力。如此,如此,落处肩臂稍作停顿,体会周身发力之法,这般这般,收时力道蓄而不定,感悟动静相谐之理……”方殷左右连环,虎虎生风虚击半晌,喘道:“可,可以了罢?”吕长廉喝道:“不要停手!有形无意,有威无势,此式犹不足!你要设想前方有那对敌之人,怒而击之!”

    眼前空荡荡,一人怎对敌?方道士一边出拳,一边张大嘴巴,茫然道:“哪儿有敌人?我怎看不见?再说这高矮胖瘦都不知道,又往哪里……”吕道长沉声喝道:“可有人,百般欺凌于你?可有人,时常羞辱于你?便是他!以你怒火,回击!”

    一怔之间,心中已恍然。

    旋即面前蓦然浮现出一张长脸,其大如斗,须发可辨,眉眼宛然——

    就是他!

    无恶不作吕老道,恨人不死吕老道,报仇雪恨!给他一拳!

    方道士怒了,猛出重拳连连痛殴!

    先来个乌眼儿青!再来个门鼻儿酸!接着打落满嘴牙,最后打爆一个头!

    “很好,便是如此。”吕道长颔首微笑,心说道孺子可教。

    快了,他快死了!片刻那人已被揍得没了人形儿,奄奄一息!方道士犹自怒气难消,奋力挥拳猛击——

    抽他的皮!剥他的筋!喝他的血!吃他的肉!天下恶人何其多,打死一个算一个!世态炎凉皆看破,哪有不平哪有我!见他咬牙切齿,势若疯虎一般,吕道长不由暗暗奇怪,心道这拳是力道够足,却不知又是谁人,与他结下如此刻骨的仇恨?又看片刻,开口叹道:“方殷,你这拳威势有了,却太过散乱,须知此式拳走直线,落处集于一点方可,方殷?方殷?方……”

    方殷没有听见。方道士已入天人合一,浑然忘我的高深境界!眼前已化作搏命的战场,那老妖道死而复生,正与天才的英雄少年苦苦厮杀,斗得你死我活!忽而腥风血雨大作,妖人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驴头人身的怪物,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利齿咬了过来!不好,不妙,打他!踢他!再不成,反咬他!杀杀杀,啊啊啊——

    疯了!

    吕道长愕然。

    爱徒满脸通红,额上见汗,闭上两眼手舞足蹈,口中念念有词,如若疯癫!看这情况,颇似练武岔了内息,继而走火入魔的症状。奇哉,怪哉!他尚未习内功,如何能有内力?难不成是脑子?受了强烈刺激……

    吕道长抬臂,落尺,于脑门儿上轻敲一记——

    醒来。

    方道士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抱着头茫然四顾:“甚么?”甚么?甚么甚么!吕道长收回戒尺,严肃道:“方才你走火入魔,若不是为师打醒你,现下你已经脉寸断,吐血而亡!”方殷闻言一怔,旋即怒道:“放狗屁!你才走火入魔!敢打我,哼!你这是想——”

    话没说完,肩背之上啪的又是一记,吕长廉怒目相对:“你说什么!”方殷惨叫一声,恨恨瞪过去:“你又打人!”吕道长冷冷一笑,道:“如何?”

    旋即二人对视一眼,各自扭过头去,不再说一句话。

    “如何?不如何!只恨刚刚没将这老妖道打死!这不?装了几天,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可恶的驴长脸,又无缘无故打人!好,好,好,这笔账,老子记下了!”方道士暗道。如何?没奈何。这尺早就想出,一直强忍未出,又怎样?记吃不记打,口出污言秽语,好一个屡教不改的小子!罢,罢,罢,当出手,打的便是他!吕道长心道。

    如何?无可奈何。四目交投之际,眼神电光石火般擦过,几rì来师徒二千辛万苦培养起来的一丝感情基础,刹那间轰然崩塌!方道士赌气不练了,yīn着脸闷声不响走开,坐到石凳上肚里暗骂。吕道长叹口气,转过身走到一旁,去指点另外几个徒弟。

    无话可说。

    一rì亦无话。无jīng打采坐到午时,方道士跑回屋里睡大觉,睡了醒,醒了睡,直到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也没有再出来练功。吕道长也不管他,徒弟并不只他一个,要cāo心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多到一rì里脸上yīn云密布,多到几个小道暗中悚然。

    这一天下来,大家心情都不是很好,直到饭时也不好。至于因为心情不好,有人一气之下吃得撑了,有人清汤寡水儿吃了几口,无需细表。及至饭后议事,有人仗义执言,批评老道胡乱打人,有人不给面子,劝说老大别太过分,莫衷一是,不必详陈。

    白昼尽处,黑夜降至。

    天道循环,不以物之好恶,昼夜交替,不因人之悲喜。夜来了,黑暗笼罩大地,万物复归沉寂;夜来了,点点灯火燃起,照见几处阑珊;夜来了,老道盘坐榻上,悒悒不乐;夜来了,小道拥被枕寒,沉沉睡去。

    是夜北风起,肆虐天与地。寒风呼号,吹得窗棂簌簌鸣颤,吹得窗纸猎猎作响,共奏出天地间苍凉的乐声;北风怒啸,送来铅般颜sè的云朵,合于墨般沉重的夜sè,掩住了满天星辰与那,一轮明月。

    悲欢离合,yīn晴圆缺,一如四季,风霜雨雪。

三十二 谁是主谋?

    一线晨曦缓缓抹上天际,愈高愈阔愈明亮,如若天地之间睁开的一只巨眼,望见苍穹的无边浩瀚,复观大地的万千景致。斗转星移,红rì蓦然腾起于东方,夜还于昼,星辰纷纷隐没于天光。不过是一个平凡的夜,平淡的过去了,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在这一夜之间,又有多少人,多少事,多少得失与悲喜,多少欢笑与泪水——

    变成,回忆。

    醒来,醒来。

    方道士正在蒙头大睡,浑不知天地已变sè。忽然惊呼声起,继而呼声四起,片刻赞叹声嘻笑声打闹声齐起,高低错落传入耳中,惊醒了一场好梦!咦?怎今rì一帮小弟都这般不看事儿,不知道老大还没睡足么?不知道老大无名火起,会死人的么!

    方老大愤然披衣而起,砰地推开房门吼道:“反了,都反了!啊哟!”

    反了,都反了!天光倒垂,云朵落地,四下一片白茫茫,人恍似在那白云之上,那是——雪,雪啊!谁知一觉醒来,无尽的黑变作无尽的白?谁又知不经意间,上天赐下如此大的一份厚礼?但见积雪铺满庭院似一床软软白棉被,落雪挂满枝头如一树缤纷白梨花,垒于屋顶之上,浑似砌了半尺厚的白瓦片,堆于院墙之下,又如垛了一层层的白木茬。极目远望,白在那道道飞檐之角,更在那重重远山之巅,天地化为一sè,万物皆披白发!

    好雪,好一场大雪!好一个银妆的世界,好一个玉做的乾坤!北方冬季气候干冷,未及盈月,已是下了第三场雪。这一场雪更胜于前,起于夜,止于昼,无声无息之间,已然夺人神魂!深深吸一口微凉冰爽的空气,将一腔惊喜化作无边欢喜,哈哈,等什么?还等甚么?哈哈哈,玩,玩罢!

    方道士大叫一声,飞身扑入雪地,先来一招儿懒驴打滚儿,再来半式鲤鱼打挺,接着一套醉八仙,东倒西歪软绵绵……

    正自喜笑颜开,忽然眼前一花,白光闪过糊了满脸!暗器,有人偷袭!一怔之间,大怒抹脸:“谁个暗算老子,给我滚出来!”语落处并无一人应声,四下静悄悄,敌人难寻找。咦?眨眼功夫儿,都到哪儿去了……

    方道士左右看看,一时有些发懵。

    犹疑之际,院里四株大树树身后面各出一物——

    一,二,三,四,不多不少正是四个小脑袋,冲着自个儿连连嘻笑!

    “说!刚才谁丢的雪球儿?快快招认,不然小命儿难保!”方老大冷笑一声,指点喝骂。不料话说一半,那边四兄弟齐声呐喊,纷纷扬臂——

    数道白光闪电般迎面而来,方道士连连惊叫,抱头趴地!嗖嗖嗖嗖,脑袋保住!扑扑扑扑,打中屁股!老虎屁股摸不得,老大屁股谁敢摸?屁股挨打丢了脸,你说这叫咋回事儿?疯了!都疯了!这是一种**裸的羞辱,这一个串通好的yīn谋,一个儿个儿的,这都造反了!造反了!啊啊啊!方老大愤怒转身,抓起积雪飞快握实,狂叫着扔了出去!

    还击,还击,一一还击!

    片刻败下阵来,无奈趴回地上,一时羞愤yù死。相较之下,还是脸面比屁股重要,因为屁股比脸耐揍一些。确也没的打,一对四,这方打出一弹,那面还来四弹,加之敌人早有准备,用大树当作掩护,没出手便已败了!败也败了,得胜一方竟还不肯罢休,雪球儿雨点般攻击过来,一时想着还手儿,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时只想对天大吼,英雄怎肯就此低头!

    “且慢!”

    方殷大叫一声,挂免战牌。没有人应,没有人听,嗖嗖嗖嗖响,砰砰砰砰中!有完没完?反了天了!方老大怒不可遏,挺身而起,叉着腰扬声叫道:“我看谁个敢再打?哼!我可看着了,你们谁再敢动一下,今rì难逃一死!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打!再打个试试?看看谁个真有种!”威严目光笼罩之中,凛凛气势震慑之下,四兄弟终于停手,互相看了一眼,纷纷低下头去。好了,好了!方老大长出一口气,一时心里暗自得意。怎样?怎样!老大就是老大,一旦动了真怒,小弟谁个不怕?谁敢再不听话!镇住了场面,现在该是找出罪魁祸首的时候了!

    “说!是谁出的嗖主意?又是谁带头儿丢的?给我从实招……哎哟!又来!”休战只在低头的那一瞬间,会意早在目光交错的刹那!几小道齐齐发一声喊,纷纷将手中雪弹猛掷过去——

    方老大正自扬着头训话,怎料到他几人毒辣至斯,胆大至斯,又默契至斯!及至面前白光闪动,连吃惊也来不及,登时又给糊了个满头满脸狼狈不堪!又惊又怒无济于事,跳脚儿大叫亦是无用,旋即攻击一浪高过一浪,白白雪球儿伴着清脆笑声疾风暴雨般送上,将方老大打的连连惨叫,抱头鼠窜!没办法,已经中招儿了!完全是一边倒的局面,只剩一条路——

    跑!

    少顷身中无数子弹顶着一脑袋雪终于跑回屋里,关上门连连大喘,犹自心有余悸!人心险恶呀!小弟忽然反水,暗中布下圈套,大哥一时不察,竟然惨遭毒手!好狠的手段,好大的胆子!瞧一个儿个儿雪球扔的,那叫一个稳准狠,丝毫不留情面!好样儿的,这笔血债记下了——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方道士真恨得咬牙切齿,暗自立下一个重重的誓言。

    血债?雪债?

    血债须用血来还,雪随rì出而融化。甚么圈套?甚么毒辣?只是一个恶作剧。哪有仇恨?哪有誓言?只一场玩笑罢。皑皑的白雪,真真的童心,同是世间最纯净的事物,只可惜,也同样会随着时光沉淀消逝。不知何rì,又有那下一场雪,亦不知将来何时,蓦然于心湖伊底再度泛起。

    几小道嘻嘻哈哈推门而入,齐声笑道:“老大,好玩么?”好玩?好玩个屁!几个暗算一个,你说谁个好玩?竟然还有脸来?来说那风凉话儿?好好好,算帐的时候儿到了!方道士冷笑一声,点头道:“你几个好样儿的!说说罢,是谁带头闹事?”谁?是谁?四人闻言互相看看,又齐齐望向方老大,表情和眼神同样无辜。

    这个不能说,万万不能说,无论谁是带头人,也不能说出同伙!方殷扫视场中,点头道:“都不说是罢?好,现在嘴硬,呆会儿可别后悔!”是谁?究竟是谁?四张紧紧闭着的嘴巴,四幅大义凛然的脸孔,是他,是他,是他,还是他?瞧着都像,又都不像,这是一个谜案,这是一个难题。主犯是不会自己跳出来主动招认的,从犯是不会当着主犯的面供认的,一时难倒了皱着眉头的**官,兼受害者。

    方老大叹一口气,无奈道:“也罢,你几个说出主使的人,旁人我就不计较了。”没有办法,说的是宁杀错,不放过,但总不能全部灭掉,只剩一个光杆儿司令罢?再说一个灭四个,那是找灭,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可惜,还是没有人说话。四人有备而来,既是兄弟,也是盟友,那嘴不是一般的硬,都是撬也撬不开的!就不说,就不说,将话放在肚里烂!打死也不说。怎么办,怎么办,方老大眼珠儿一转,心里已有计较。柿子要捡软的捏,须得杀鸡给猴儿看!老大的威望是一定要保住的,冤大头是一定要有人当的,是也好,不是也好——

    柿子,就选你了!方殷暗自点头,一时不动声sè。便此时,却见三人与他心灵相通一般,齐齐侧目斜视一人,正是那不幸被自家选中的——

    袁世。

    意会,意会,不可言传。说话不必用嘴,杀人无需用刀,轻轻一个眼神,战友已被出卖。如何提防?如何能够提防?袁世犹不知自家已让大哥定了,更不知小弟已给哥儿仨卖了,正自信心百倍,目视前方面露微笑——

    那个人是谁,也不会是自己!

    “袁世!就是你!”方老大忽然低喝一声,怒目而视!袁世大吃一惊,呆了呆,慌忙摆手道:“不是,不是,不是我!”方殷冷笑:“就是你小子!看你鬼头鬼脑的样子,不是你又是谁?说!”袁世连连摆手,头摇得拨浪鼓儿一般:“错了,错了!不是我,真不是我!”天上掉下一屎盆,不偏不倚扣脑门!却不知道得罪谁,无缘无故倒大霉!随即方老大一口咬定袁小弟,连连逼问犯案经过。袁世含冤莫名,一时间张口结舌难以辩白,连忙向几名同伙儿看去——

    是或不是,他不知,你几人知!枉我守口如瓶饱受冤屈,总得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儿罢!那三人刷地扭过头去,由他自生自灭。不是你,又是谁?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就是你!袁世见状一时惊呆,心中骇然——

    天!天呐,这是什么世道,人心都坏掉了!一个个见死不救,犯了事儿反用别人顶包?好,好,好!你既不仁,我便不义!来,来,来,现在就来,说个明白:“老大,我招!是他们三个商量好的主意,硬拉着我偷袭你的!”一语石破天惊,案情水落石出。方老大闻言点了点头,肃然道:“是么?真不是你?”袁世一脸真诚,信誓旦旦道:“不是,真的不是!”

    “不是你,才怪!刚才就你丢得最起劲儿,就你笑得最大声儿!你说不是你,谁个相信?”方老大瞬间翻脸,大声怒斥!方才丢得痛快,笑得开心,这话不假,可这又和谁是主谋,有半点儿关系么?这屎盆子看来是扣定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反正我说的是实话,你不相信问他们三个!”袁世忿忿说道。

    事实摆在那里,真假心里明白,不信他几人眼着眼睛说瞎话,颠倒黑白!方殷闻言一笑,侧目而视:“也好,听他的,你们几个说说。”说说?说说。其实不必再说,大家心照不宣,其实不用说谎,黑白也能颠倒。

    很快。

    “袁道友,佩服。”牛大志一脸景仰之sè,开口说了五个字。

    “好汉!硬汉!”胡非凡翘起大拇哥,张嘴说了四个字。

    “袁世,你——”赵本叹一口气,也就说了三个字。

    “你看。”方殷微笑点头,只是说了两个字。

    “这……”袁世呆了半晌,憋出一个字。

    什么情况?搞完大哥又搞小弟?东边下雨西边太阳?惹祸元凶明明另有其人,报应偏偏落到自家身上?不对,不对,这是一个yīn谋,算好用你作为顶缸的人,强行让你做那出头的鸟儿!不好,不好,这是一个圈套,何不见那捉狭的眼神,何不想那肚里的偷笑!

    “老大!别信他们,他们几个是串通好了的!那馊主意真不是我出的,你要相信我!”袁世回过神儿来,连连激动大叫。方老大长叹一声,道:“要我相信你也成,你得说出来,那个人——是谁?”打完大哥卖小弟,这是一个连环计!究竟谁是明白人?只有中间三兄弟。办法是大家商量出来的,提议却是一个人说出来的,那个人,才是诸般事端的起因,才是今rì的罪魁祸首!须得找他出来,给老大一个明白,还自己一个清白!你,你,还是你?

    是个单选题,四选一变作三选一,这下轮到袁同学为难了。正确的答案只有一个,方同学自不知道,袁同学也不知道。不过上个厕所的功夫儿,三人已商定了计策,一人只是依计而行罢了。当然,主谋必在三人之中,那人就在眼前。可是,如今三人攻守同盟,牢不可破,谁人能知——

    他,是谁?谁?是他!

    赵本?这人鬼点子多,有可能是他!但他胆子小,他敢么?

    胡非凡?这人傻大胆儿,有可能是他!但他有勇无谋,他成么?

    牛大志?这个人深藏不露,看起来最有嫌疑!但自己无凭无据,能说么?

    袁世左看右看,思忖半晌,终是颓然低头:“我不知道。”方殷轻轻摇头,面露悲悯之sè:“柿子,你好好儿想想,想想,要个什么死法儿?”袁世啐一口,低头哼道:“明明不是我,干嘛只冲着我来?你几个就知道欺负我,我……”

    “住口!谁教你不知道?糊里糊涂,该死!”方老大断喝一声,扬言说道。袁小弟气急,昂首怒目回道:“你也不知道,你怎不去死?”方殷闻言一呆,旋即大怒:“你几个干的好事,我又怎么知道?”袁世大摇其头,振振有词:“他几人出的主意,我又怎会知道?”

    转眼两个不知道急眉火眼大吵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吵来吵去还是两个不知道。三个知道的眼看连环妙计得售,一时人人喜得抓耳挠腮,互相挤眉弄眼辛苦忍笑。吵架没结果,动手儿早晚事儿,不多时身理直气壮的受害人张牙舞爪扑了上去,转瞬间沉冤未雪的肇事者大叫一声扭头儿就跑!二人在院里一追一逃,时而捞起地上积雪,忽忽来回猛掷,时而不慎失足滑倒,爬起来又跳又叫。三人立在屋檐下,拍着巴掌一起笑,一时给这个加油儿,一时为那个支招儿。嘻笑怒骂声再度响彻这方庭院,声声激荡不止,直震得树枝上雪屑簌簌而下,随风欢舞不休……

    且慢!

    凡事都讲求公平合理,此处老道小道一共六个人,三个知道两个不知道,还有一个哪里去了?那个此处一手遮天的人,那个脸长耳朵也长的人,他,知不知道?晨间一场大闹,为何置之不理?

    里外两度喧嚣,道长又在哪里?

三十三 两个世界的人

    吕道长就在屋里。

    吕道长心如明镜。

    功行周天,一心如古井,静坐一夜,雪落亦有声。只那一阵阵大呼小叫的吵闹声随风而来,吹得心湖之中丝丝涟漪泛起。外面闹得翻了天,鸡犬不宁耳不静,何以坐视?何以不理?无他事,今rì不比昨rì,今rì外面——

    下了雪。

    谁无年少?一样年少轻狂过。谁无此时?当由彼时思此时。雪战雪战,触动谁人的心弦?打闹打闹,勾起谁人的回忆?忽然想起了很多,渐渐淡忘的往事,要寻的只是那缕,藏在心底的纯真。脑海中蓦地跳出一个长脸小道士,慌里慌张在雪地中窜上伏下,忽而摸出一个圆大雪球,哈哈笑着甩手猛丢出去……

    一物划过天际,继而命中目标,瞬间烟花般璀璨绽放,旋即又烟花般散于无形。那是击中了谁?一干师兄师弟,如今的掌教,如今的峰主,如今山中山外的一众同门,包括自己。何物划过天际?是雪还是时光?前尘过眼只在刹那之间,留下一张风霜浸染的容颜,和那鬓边的丝丝白发。

    奈何?奈何?既已长大,终将慢慢老去,岁月一如溪水流淌,带走盛放过的凋零落花。好在,好在,还有窗外的少年,声声无忧无虑的欢笑绕于耳畔,勾起消逝的回忆,张张通红的笑脸如若亲见,慰藉干涸的心田。所为无他,只因有他,为了那初升的旭rì,为了那茁壮的幼苗,那是心中的寄托,那是唯一的——

    希望。

    玩罢,闹罢。坐在这里是因为,不想搅散这无涯学海中,难得的欢乐;不管他们是因为,不忍打碎这转瞬即逝的,一份份童真。玩够了么?闹够了么?师父的容忍是有限度的!这几个小徒,先是明里暗里算计人,后又打击报复泼脏水,此时污言秽语难入耳,就要乒乒乓乓打起来……

    吕道长起身,推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

    院中一片狼藉,处处都是杂乱的足迹。雪地两个小道正搂抱在一起翻翻滚滚,身上脸上沾满雪屑,形如两只打斗中的小熊;旁边三个小道聚在一处,正自拍着巴掌又跳又叫,连连助威喝彩。好玩,好玩,大哥小弟落入圈套!热闹,热闹,忽然来了一个老道。

    “师父。”

    三人悚然收声,低头轻唤。二人闻声跳起,愕然开口。一时忘形,打打闹闹挺乐呵,怎能忘记,这里还有一个他?不好,不妙,瘟神出现,皮肉难保!几人各有心惊之处,纷纷偷眼向那人瞧去。

    吕长廉不发一言,背着手板着脸向牛大志看去——

    牛道士讪讪一笑,低下了头。

    复望胡赵二人——

    二人互视一眼,同时低下头。

    又望袁世——

    袁道士左右看看,也低下头。

    再望方殷——

    方道士毫无惧sè,昂首挺立!有病么?看完这个看那个,小爷可是不怕你!说不怕,就不怕,鼻孔儿向天,脑勺儿冲地,挺胸抬头抻脖子,像只骄傲大公鸡。威风威风,神气神气,老道来得刚刚好,老大威望借你立!

    吕道长默立片刻,转过身去:“你几人打扫院中积雪,为师出去一下。”说着行至院门,转身喝道:“不许再胡闹!”走了?这便走了?白白提心吊胆心里嘀咕,不想师父竟然没有发脾气!几人暗道侥幸,各自松了口气。

    走了?怎就走了?老大的威风还有显摆够,怎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一人冷笑出声,当下不再理会。走了,为何不走?几个顽皮小徒,已用眼神惩戒,至于那个劣徒,此时无须理会。走了,师父有事情要办,去去就回,几人当知话意,此处翻不了天。晨间雪战到此结束,扫完积雪自去学习。便如此,过去的便让他过去,又不是,以前没有下过——

    这般大的雪。

    吕道长去哪儿了?吕道长去找师父了。师父的师父,徒弟的师祖,上清的老道,白长老。吕道长去做什么?自是去汇报工作。究竟如何汇报,那不必一一详表,至于有没有诉苦,那也是不得而知。

    小半个时辰,眨眼间过去。

    吕道长回来了。一脚迈入院门,道长登时惊呆!院里处处凌乱不堪,比去时更甚!四下尽是斑斑驳驳的白点儿,墙壁上,树身上,门上阶上,昭示着战斗的激烈;几方窗户击破无数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儿,条条碎纸蔫头耷脑垂在那里,陈诉着悲惨的遭遇;院里地没有扫,四下雪没有清,中间多出一物,威猛傲然怒立!

    那是一个硕大的雪人,生的煞是威风神气!头大如斗将军肚儿,四肢不见俨然立,一身装备挺齐全,五官看来更稀奇。左右腰挎双棍,细看扫帚无头,头发根根直立,扫帚头在那里!斜背一个书包,鼻插两管毛笔,墨盒扣作双耳,砚台吞在口中。何为眉?青青翠翠柳叶眉,箭竹变作落毛儿鸡。何为眼?墨染雪上黑作白,雪化墨痕泪两行。

    空洞的双目,黑sè的泪水,茫然的互望,无语的对视。吕道长看着那白sè的人,看着那黑sè的眼,怔怔立了良久,缓缓掏出戒尺。失策了,大意了,一去一回,翻天覆地。yù哭无泪,悔之晚矣!往rì此处下过雪,是没错,错的是今rì此处多了一个人,方道士。

    “都给我出来!”

    吕道长气急,大吼一声,怒目而立。没人敢出来,听声音老道已经气疯了,出去就是一个死!小道们不知躲藏在哪里。静悄悄,静悄悄,千万别出声儿?呼哧哧,呼哧哧,谁人在喘气?师父有双长耳朵,抓人那是数第一。

    少时师徒重聚,六人各自无语。两个床底下翻出来的,两个从树上头摘下来的,还有一个埋在雪里,扒拉出来的。吕道长一时间没有发作,心下思量着该打哪里,用鞭还是用尺。几人玩儿是玩儿美了,也自知在劫难逃,一个个垂头丧气,只盼着他下手轻一些……

    半晌,方道士首先开口:“师父,我先去拿件儿衣服,身上有点儿冷。”吕道长看他一眼,心道你把自个儿埋雪里头,能暖和的了么?衣服也不必拿了,一会儿你就不冷了。见他不说话,方道士叹了口气,接着站那儿哆嗦。这回死定了,自家带的头儿,得罪了吕老道,想必会死得很惨!罢了,罢了,好汉做事好汉当,玩儿痛快了,比啥都强!

    “这一次,又是谁出的主意?”吕道长平静开口。平静之下,必然隐藏着滔天怒意,平静过后,必然又发出雷霆一击!几兄弟心知肚明,当下纷纷噤口不言。方老大哈哈一笑,大声道:“是我!”吕道长点了点头,赞许道:“很好,敢作敢当,有勇气。”

    “少来这套!要打要罚冲我一个人来,这些都是我干的,不关他们的事儿!”方老大慷慨陈辞,将罪责一肩扛起。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sè!老大就是老大,出了事儿,老大兜着,天塌下来,老大顶起!几兄弟闻言纷纷面露佩服之sè,感动之sè,以及不忍之sè。

    “很好,很好。”吕道长再次点头,慢慢将戒尺收了回去。

    咦?这是……

    莫非他要大发善心,如上次一般,不再追究责任?方道士见状惊愕又惊喜,几小道一时呆住,人人不明所以。

    “藤鞭击股,十记为戒。”吕老道一边说,一边缓缓将鞭子掏了出来。几小道见状茫然变恍然,方道士猛啐一口,别过头去。早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害得别人空欢喜一场!打就打,闹事儿之前就想好了,没有甚么了不起,打罢!认了!

    历史重演,时隔多rì,鞭子屁股再次相逢,来了一个亲密接触。一二三,一二三,疼不疼?一般般。只是当着小弟光屁股,老大一时有些难堪。咬住牙,忍一忍,眼看马上就打完,这笔恶帐得记好,rì后再算!少顷方老大提着裤子连连呼痛,一时额上见汗,果然不冷了。

    “这件事,还有谁人做了?”吕老道并不打算放过几兄弟,持鞭沉喝。几人呆了片刻,胡非凡大声道:“我!”牛大志无奈道:“我。”赵本左右看看,叹道:“还有我。”吕长廉喝道:“一人十鞭!可有话说?”三人垂下头,各自低声道:“没有。”

    “袁世,你呢?”吕道长微觉奇怪。袁道士长出一口大气,欢喜道:“师父!没我!我没干坏事儿!”吕长廉不解道:“你既没做,为何要躲?”袁世挠了挠头,苦笑道:“我,我害怕。”吕道长闻言皱起眉头,喝道:“他几人胡闹之时,你又在做甚?”

    “那时,我在旁边儿看来着……”袁道士陷入沉思。吕道长点了点头:“你也有错,同领十鞭。”什么?也是十鞭?袁世闻言张大嘴巴,几疑自己听错了:“师,师父,我没干坏事儿也要打?不是吧?怎么这样?”

    “自己去想!”

    袁道士连忙去想。直到第十记鞭子挨完了,还没有想明白。连番受到不白之冤,袁道士冤的要死,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问完自己,袁道士又后悔了,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同样是挨鞭子,不如痛痛快快玩儿上一场,多好?总之心情很复杂,总之心里很懊恼,总之这是袁道士rì后想起来,最最倒霉的一天!

    有失必有得。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方老大眼睁睁看着四兄弟一一上前挨鞭子,登时觉得屁股不那么疼了。三兄弟眼见自家犯事儿挨了打,看热闹的人竟也陪着挨了打,顿时觉得落在屁股上的鞭子没那么重了。小兄弟咬着牙擦去眼角委屈的泪水,一时也长了个心眼儿,知道以后做事要三思而后行的道理了。

    鞭子打过,吕道长气儿也消了七分,手一摆:“你等都去讲堂,罚抄道经十遍!”

    果然。早知道这一回不会轻易了事——

    十遍,我的天!几小道唉声叹气捂着屁股向讲堂走出,只方道士还有话说:“甚么道经?我不会写!”

    “你写那六个字,八百遍!”

    八百遍?我的老天!方道士瞪大眼睛,当场就吓傻了。那是多少个字?不知道!反正很多很多,怕是得写到下辈了去了!惨了,惨了,这个老道真是够狠,以后还是少得罪他,不然真个没有好果子吃……

    道经千言,十遍万字。

    六字真言,六八四十八,四千八百字。

    方道士数学不好,尚不知这是吕道长给他面子,便宜他了,皱着眉头一脸晦气,嘟囔着跟了进去。

    一场喧闹,就此揭过。

    写写写,一字一字又一字,抄抄抄,一行一行又一行,累累累,一页一页又一页,苦苦苦,一遍一遍又一遍。夕阳西下,这一rì便在无尽的落笔处走到尽头,钟声响起,又一夜窃窃私语起于小屋中的茶余饭后。

    照例照例,饭后来议。

    五虎上将聚齐,个个愁眉不展。这一天下来,大伙儿情绪都不是很好。下了一场好雪,惹了一堆闲事,挨了一顿鞭子,抄了一天文字。这一天下来,五虎上将人人萎靡不振,腰酸腿肿屁股疼,坐也不是,立也不是。叹一声命苦的人,究竟这是何苦来?

    说起来,道起来,大家都有责任,一一深刻反省。马超说道:“怪我,怪我不该见猎心喜,挑头儿生事。”张飞说道:“怪我,怪我不该一时兴起,鲁莽行事!”关羽说道:“怪我,怪我不该没有主意,跟着闹事。”黄忠说道:“怪我,怪我不该有眼无珠,没事找事!”事情都已过去,兄弟还是兄弟,说过之后几人各自叹气,互相解释安慰,以博得双方同情,更取得对方谅解。

    少了一个人,赵云赵子龙呢?

    赵云没功夫儿闲扯,正自趴在床上,手忙脚乱往屁股上抹药膏——咦?同是十鞭,怎就他一人犹自吡牙咧嘴,连连呼痛?莫非,老大屁股上的肉,比几个兄弟更娇贵一些?非也,不是贵贱的事,而是数量问题,四人各挨十记,一人多挨十记。

    那是下午的事。说来话长,长话短说。话说方道士消极怠工,不愿抄那余下的七百九十遍,吕道长良言相劝未果,只得再次施以暴力。此后局面一发而不可收拾,鞭子还没落下,挨打的人当场晕倒,鞭子还是落下,打人的人扬长而去。整个过程鞭尸一般,说来恐怖,不可多说。

    赵云擦好伤药,转过头总结道:“说一千,道一万,要怪就怪——”说着放低声音:“驴长脸!不成,咱几个得想想办法,不能由着他这再这样,这样作恶下去了!”不错,不错,众将纷纷点头开口附和。旋即几人凑到床头低声秘语,各自献计献策。点头,摇头,眼神交流;收声,噤声,隔墙有耳!这样,那样,一样不妥;成了,不成,从长计议。说的什么?说了这是秘密,天知地知我知他知,就是不能告诉你。

    是夜天气愈加寒冷,恼人的北风呼呼作起,吹走一方美梦,吹来几处闲愁。下雪不冷化雪冷,三更半夜冷已极,那风自破碎的窗纸中悍然侵入,将rì间顽皮的游戏化作夜里彻骨的寒意!冻醒几人?后悔几分?吹在谁的脸上?吹在谁的心里?是谁缩在被里,连呼好冷?是谁盘坐榻上,一声叹息?

    报应。

三十四 苦难的一天

    晨起风止,寒意犹酣。

    吕老道昨儿晚上中了邪一般,一大早儿起来就在院里忙东忙西,把几屋子人都折腾起来了。看看,看看,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窗纸糊得整整齐齐!瞧瞧,瞧瞧,见谁都是满脸的笑,一切表现非常之好。疯了么?受了甚么刺激?人人目瞪口呆,几疑犹在梦中。

    吕道长微笑点头,说出了今rì反常表现的原因:“昨晚为师苦思一夜,此时心下已有计较。从今rì起,诸般杂事为师来办,起居冷暖为师照料,你几人以后只要安心学习——就好。”几小道闻言纷纷笑着点头,心下各有计较。

    四人在想,师父果然是个热心肠,将我等照料得无微不至,知恩当思图报,应该好好学习,才有回报师父的良苦用心。一人在想,老妖道没事儿瞎cāo心,一准儿是没安好心,你看他笑得多jiān?说不定这是一个诡计!是谁这般想?谁又那般想?不必讲明白,明白人已知。为何这样想?为何那样想?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谁对?谁错?不得而知。但似乎是有一句不知对错的话,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

    未及多数人于感动中回过神儿来,少数人手中的真理便得到了验证。晨间习武,四小道练拳脚,方道士蹲马步儿。只蹲了三五息,心中便已了然——今天这马步桩,是死活也过不了关了!规范要求,从严治理,蹲足扎稳,不差毫厘。蹲不好又如何?左边一下,右边一下,鞭子尺子,双双伺候!不支,倒地,少数人愣在那里。其后多数人都遭了殃,这个拳出歪了,那个腿脚无力,姿式不对的,劲道不足的,也不打招呼儿上去就是一下子!四小道苦不堪言,叫苦连天,还敢叫苦?再赏一记!

    明白了么?

    明白了,都明白了。事出有因,言外之意——凡事都给你安排好,只要好好学习就好,别的都给你安排好了,再学不好那就不客气了!严师出高徒,棍棒出孝子,这,才是真理!这是吕道长苦思一夜得出的真理,这是被方道士不幸猜中的真理,这是其它人万万没有想到的真理。

    对,或不对,是一样的。师父的真理,就是此处的真理。

    不枉寒风吹过夜,且将冷面换笑脸,一朝起来天地变,师父徒弟尽开颜。奈何这方天地是吕道长主宰的,怎么个变法儿全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还是那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哄你乐完了,就该干活儿了,一旦干不好,你就得哭了。这件事有点儿蹊跷,昨儿晚上几兄弟还商量怎么对付别人来着,今儿早上就给整了个晕头转向叫苦不迭,难不成还是给人偷听了去,抢先来了一招儿——

    先发制人?

    仿佛一整天的笑脸儿都在早晨卖光了,直至午时,一张长脸上仍是飞霜凝雪,挂着冰茬子。方道士浑身酸痛伤痕累累瘫坐地上,呆呆看着天上,一时死的心都有了。几小道东倒西歪哎哟哎哟委倒于地,身心同样迷茫,一时也不想活下去了。很好,很好,练得不错,下午接着。吕道长留下一句恨人不死的话,转身扬长而去。

    几兄弟闻言一时间yù哭无泪,互相看看,准备去找个地儿集体自杀了。

    堂堂五虎将,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还没整到别人,就给别人整了。怎会如此?天知道!这怎能成?快商量!受到一点儿打击,便没了脾气,低头认输?遇到了一点儿困难,就哭哭啼啼,寻死觅活?那不是几兄弟的做事风格,那不是五虎将的为人之道!

    下一刻,五虎将互相搀扶着一瘸一拐先后步入屋里,再次议事!这是一个临时xìng的紧急会议,会议的议题还是昨晚的议题——如何对付吕老道。这是一个赵云同志早就提过的议题,因与会者事先准备不足,重视程度不够,没有商量出任何结果的议题。如今事态有变,事发严重,而且有继续恶化的趋势,因此必要,必须,确定以及肯定要好好议一议。

    议!

    事因从何而起,事件如何发生,后果严重程度,后续解决办法,以及将来如何找准时机,反戈一击等等,都要好好商量一下。不怕不怕,人多力量大,不愁不愁,心齐泰山移,大家都是当世的英雄,再世的名将,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吕老道么?

    商量半天,还是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到最后,大家只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那就是——没办法。众将纷纷低头叹气,一时沮丧不已。人多力量大是没错儿,可那是相对而言,五虎将毕竟还没练成惊天动地的本事,加起来也敌不过人家一根小指头。那老道稳如泰山,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动脚的话,只能被他一巴掌拍死!

    会议结束。赵子龙叹一口气,总结发言:“这事儿下回再说,吕老道必有后招儿,现下先见招儿拆招儿,跟他比划着罢!”这是没有办法,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众将军齐齐点头表示同意,纷纷散去回自己屋里安神养伤,不提。

    方道士无心之言,通常能够百分百的实现,如有神助。只是若有一百个他猜中的结果,里头九成九是倒霉的事儿,这一点也很神。神乎其神,莫非神道?非也,凡事皆有因果,其因有二。

    一、方道士每次遇事总爱往坏处想,这是成长经历所致。

    二、方道士遇到事的基本没有好事,这是人生命运使然。

    两点合而为一,神仙就是凡人。当然,这里的坏事,是方道士自己认为的坏事,现在的坏事,将来未必真的就是一件坏事。自然,这百分之一的好事,九成九不会发生,而无意中说过的话,这一次又不幸言中。

    事发,下午。

    吕老道果然出了新招儿——对练。其实说来这招儿也不算新鲜,习武之人若要成其技艺,拆招,对练是必须的。一个人比划,对着空气练,那可以健体养xìng,不足以克敌制胜。武斗如战场,单单练兵是不够的,只有经过血与火的磨炼,生与死的考验,才能铸造出一名真正的军人,钢铁般的战士。

    这里没那么严重,对练是点到为止。但吕道长的新花样儿,就在这点到为止上。何为点到为止?即有尺度,适可而止。怎么个尺度?怎样是合适?不知道,那是吕道长的事,他说了,他用尺子量尺度,他拿鞭子找合适。至于怎么个找法儿,用方道士的话说,见招儿拆招儿,比划着罢!

    正如方道士说的,招儿开始拆了,几小道也比划上了。可惜,没和吕老道对上,自家兄弟先打起来了。方道士冷眼旁观,瞬间看清了形势——这,一准儿不是个好事儿,这是一个计策,挑拨离间五虎将的计策,这是一个yīn谋,令兄弟自相残杀的yīn谋。

    第一场,赵本对袁世。

    二人应声,上前立好,互视一眼,各自辑礼。旋即,袁世大吼一声,赵本叹一口气,师兄师弟同时出手,你来我往战作一团。只见袁道士拳法虎虎生风,勇猛有力,势若初生之犊,横冲直撞无所忌!再看赵道士身法轻灵,招式飘逸,堪比灵猫扑鼠,一击不中又一击!正是棋逢对手,可谓将遇良才,无髯云长略占上风,汉升小弟不遑多让,转眼战了八十回合,胸闷气短两败俱伤!

    停。

    吕道长一声令下,两小道各自大喘。战报,战报,赵本挨三拳,袁世中六脚,计点数是赵道士赢了。然后便是论功行赏,吕道长赏了袁道士三尺,又赏了赵道士六尺。

    赵本愕然。怎赢了也打?而且还多打?这是为什么?谁能告诉我?师父——吕道长解释说,这叫花拳绣腿,软绵绵没有力道,该打!赵本愣住。不是说点到为止么?怎又嫌自己下手轻了?不明白,想不明白,袁世也有疑问——师父,我这三下呢?吕道长当然有说法儿,输了三招儿,正好打三下。

    以前不是这般,不是现在这般,二人不明所以,齐齐开口询问。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就是这般。吕道长点头示意,二人无奈退下。这般,那般,说的哪般?哪般也是这般,这般不是那般,规矩改了,风向已转。

    第二场,牛大志对胡非凡。

    二人以手辑礼,入场相对而立。半晌,两人直愣愣看着对方,一时间谁也没有出手。上一场,大伙儿都看到了,这仗没法儿打,这招没法儿拆,输赢全不对,横竖都挨打!但不打也不成,不打也得挨打,胡非凡虎吼一声,拉开架式扑了过去!牛大志不动声sè,沉腰扎马稳稳应战。

    不得不打,打过再说。既然不知道应该怎么打,那么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拳打,脚踢,有攻有守,出招,接招,连消带打。胡非凡拳路大开大阖,刚猛激进,观其气概非凡,有摧枯拉朽之势!牛大志拳法张弛有度,棉里藏针,观其素怀大志,有屹立不倒之能!无虬翼德震天吼,白胖孟起柔克刚,又是一场半斤八两的较量,大战百余合,二将脸红心跳却不敢怠慢,使出浑身解数力求过关!

    止。

    战后统计。胡道士中两掌,牛道士挨一拳。依照常理来说,这一场牛大志胜利了。但是,今天没有常理,只有真理,真理就是尺,和鞭。少时论功行赏,胜利者又挨了六尺,失败者也挨了三尺。

    挨打是没办法,总要给个说法。说法当然有,先给一个人:“大志,你不可一味死守门户,当出手时就出手,你错过了六次良机,因此为师与你六记。”牛大志连连点头,退在一旁。胡非凡疑惑道:“师父,我只输他一招,怎也打了三记?这账算的不对!”这账算不错,另一个听好:“非凡,对敌之时可以吐气开声,但不能狂吼乱叫,多出的这两记,为师便是此意。”

    没办法,谁也没办法。尺子打在手心上,正反都是他的理,对不对也得听着,听不听也打完了。完了,完了,老道变了,世道也变了,好rì子没了,苦rì子来了!几小道低下头,看着手掌上的红道儿道儿,心都碎了。

    第三场,方殷对大树。

    甚么?

    方道士正自挺直腰板儿坐在石凳上观战,心情很是复杂——要说这武功,自个儿确是不如他几个,你瞧那拳头呼呼的,那腿脚儿噌噌的,比划的花里胡哨多么威风!看来在这拳脚上面,自家还是要多下点儿功夫,不对!有个事儿挺奇怪,为啥同样一套拳法,各人路数儿都不一样?你看有的快,有的猛,有的柔,有的巧,不一样罢?就是不一样!怪事怪事,不知道自个儿学会了,又是一个什么样子,想必……

    方道士走神儿了。

    忽然一声令下,霎时回魂惊梦!方殷闻声立起,茫然道:“你说甚么来着?让我对着树练?”老大的本事大伙儿还没见,该到露一手儿的时候了!天才的待遇就是不一样,吕长廉点头道:“不错。”做梦了罢?他疯了罢!大伙儿都是人对人,怎就自个儿人对树?不对,不对,这定是一个,幻觉。茫然看几人,几人同样茫然,茫然看那人,那人一样漠然……

    是真的,是真的,老道又出新花招,小道对练打大树。

    疯子?有病!方道士暗骂一声,快步上前,笑道:“成,打哪个树?”

    一个树?

    今天事事都透着一股不明不白的反常劲儿,师兄师弟成堆的打,尺子鞭子赁斤的称,这可好,树都得一个个儿地算了!几小道张嘴瞪眼,一时有些发懵。也罢,一个树就一个树,打哪个也不重要,令人着实费解的是,老大又怎会乖乖听他的话,乐呵呵跑过来就要去打哪个,大树?

    方老大自有计较。

    一帮兄弟都受到吕老道的非人折磨,总算自个儿运气好,下午到现在还没有受到皮肉之苦!打大树怎么了?打大树就打大树,这是一个好事儿!反正也是打,树又不会动,当然也不会还手儿,自家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做个样子,混过去得了!挺好,挺好,打,打它!哪个死树?说!快说!

    今天确实反常,人倒霉,树也跟着倒霉。

    道长不言,走到右首一颗树前,展臂探指,于树身离地三尺处的树皮上,画了一个圈圈。但闻哧哧声起,只见木屑纷飞,眨眼一挥而就,旋即负手而立。几小道惊讶又好奇,纷纷上前观赏——那圆不大不小,有若海碗,形状浑圆,边缘深刻,穿过老皱的灰sè表皮,现出青白的深藏木躯。

    好历害!好功夫!四小道人人瞪眼咂舌,赞叹不已。木何硬韧?以指作笔!师父就是师父,自家万万难比,当思刻苦用功,无论多少寒暑,期望有朝一rì,也能这般神气!方道士却是面带冷笑,一脸不屑。没事儿画个圈儿,有病臭显摆!这是小把戏,自家可是有见识的人,比如印木神功,比如碎石神功,还有狮吼神功,哎!死老薛,你死到哪里去了!

    方老大想到了那个胡子大汉,一时有些想他,不由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自个儿已经好几天没想起他了,不由又叹了口气。相隔万里,天各一方。那人想是已在天边,那人恍似就在眼前,可惜面目有些模糊,清清楚楚的只有那一脸大胡子!他,此时此刻,会不会也在这般想着,自己?

    方道士又走神儿了。

    “方殷,你听好。”

    一部黑黑大胡子随风飘散,面前换来了一张长长马脸。死去罢,大恶人!方道士暗骂一句,点头称是,作洗耳恭听状。想归想,做归做,随机应变好处多,不是怕,不是傻,此时不能轻易得罪他。否则,给你身上也这般画个圈圈,那可就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了!

    开门见山。

    “须拳拳入圆,不可偏离,要式式用力,不可轻慢,拳锋至树皮才可收回,随之次拳发出,依上行之。为师不说停,你便接着打,方殷,记住没有?”吕长廉淡淡道。方道士没有回答,呆呆望着树上那圆圈,再一次走神儿了——

    ○

    树身上那一个圆圈,恰似一个小小太阳,尽量看来灰暗无光,同样照得心里发慌。老妖道果然毒辣,照他说的这般打法儿,一准儿是个死!拳头打木头,还能有好处?必须打到树皮?惨了!不成!不能听他的鬼话,老道这是耍花枪,想要糊弄小孩子么?不能打,绝不能!

    “方殷!”

    “我不打!”

    “不打?”

    “不打!”

    “你敢再说一遍?”

    “不、打!”

    “为师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好好考虑一下再说。”

    “打。”

    不想打,也得打,鞭子举在头顶上,已经不用考虑了。其后方道士对树练拳,吕道长一旁伺候,各自无话。

    一时俱无言。

    人无言,树无言,天亦无言。树还是那个树,天还是那个天,那圆圈正是一个小小太阳,灰溜溜出现在大树身上,与西边天空上的红rì相对,共同照见了——

    院角残留的积雪,窗上滴水的房檐,方道士尴尬又无奈的脸,四小道愕然又同情的眼,还有吕道长的戒尺,和藤鞭。

    苦难而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

    饭后,五虎上将再聚首。这一次,所有人的情绪都不是很好,一个个蔫头耷脑,刚刚打了场败仗一般。马张关黄四将军谁也没了说话的兴致,只在那里默然对坐,同病相怜。练了一天的武,落下遍体的伤,五虎不见天rì,只因老道在上!到底挨了多少尺?数来数去数不清。究竟挨了多少鞭?那也好比天上星。这一天,实在让人心中凄凉,这一天,实在令人黯然神伤……

    赵子龙呢?

    赵子龙伤得最重,又趴到床上,往屁股上抹药膏去了。拳头完好,屁股开花,怎么挨的打也不用提了,好在还有药膏,灵验无比的药膏。只可惜,就快要用完了。老天!何不睁开眼?看看那大恶人怎般的蛮不讲理,胡乱打人!又怎般的仗势欺人,为祸一方!不能,不能,不能再这样!早说过不能再这样任由他作恶了,看!他果然变本加厉,又令人猝不及防!可是,能怎样?又能怎样?又能拿他怎么样?

    子龙自行疗伤完毕,趴在床上重拾议题。议罢,接着议,不议是不行的。还是那个议题——如何对付吕老道。

    这件事情已经引起了大家的高度重视,当下悄声开口,各抒己见。主意出了八百种,却是一样儿行不通。诸如装疯卖傻拍马屁种种,那可保得一时周全,却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诸如放火泼水扔黑砖种种,是能出了一口恶气,但会招致那人的打击报复,后果太严重;诸如举报上告走后门儿种种,想想也不成,估计没人听,那一个后门儿,人家也不一定让走了……最后,赵子龙说道:“不如咱一块儿,逃跑!”

    一个人跑不成,一块儿跑又如何?自家不认路,有认识路的,这个监牢终究不好玩,不如来个集体逃跑!如何?如何?此言一出,众将齐齐摇头,没有一个人同意。跑?往哪儿跑?千辛万苦才入了山门,就是跑出去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回去还不得给老爹打死?不死也落个残废!众将齐声开口,此事再也休提。赵将军无法,只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表示遗憾。

    又一场无果的议论,又是一个无言的结局。

三十五 过年了

    方道士醒来,忽然感觉有一种莫名的烦躁!

    做梦了?踏踏实实一夜无梦。没睡醒?看看窗外rì头老高。

    胸口压了大石头,棉花堵在嗓子眼儿,憋气,郁闷,心烦意乱,却又不知为了什么。

    起床洗漱一番,出门解决片刻,回来了,还是烦!奇了怪了,今天怎就这么烦?莫不是英雄学业不顺,文不成武不就?还是说老道胡乱整人,破坏了好心情?或者方老大感怀身世,想起了故人旧友小兄弟?不是,都不是,不知为何,想啥啥都心烦,看嘛嘛不顺眼,烦烦烦,就是烦,为烦而烦,烦而又烦!

    怎么了这是?这不是有病么?方道士烦得没办法,一赌气不想了!爱咋咋,烦着罢!怎么了?没怎么,什么事儿也没有,就是一个烦!

    为什么?说不好,或许是——

    成长的烦恼。

    无名火起,焚天灭地!方道士冲到院里,仰天大吼:“都死哪儿去了?都给我滚出来!”转眼之间,四兄弟两两出门,一人笑道:“方道友,又是谁得罪您老人家了?”方老大怒目相向:“姓牛的,你这话儿可不中听!”牛大志嘿嘿一乐:“老大,你先别生气,说说,到底有什么事儿?”方殷默然片刻,低头叹道:“也没甚么,我就是想着找个人,揍他一顿。”

    “你想揍哪个?”一人心里奇怪,说完看向方老大——

    却见老大没说话,抬头瞪眼看着他。哪个?到底哪个?那人不解其意,又看另外几个人——

    人人不说话,全都看着他。

    “不会吧!又是我?”袁世大惊,连忙退了几步小心戒备,只待情况不对,扭头就跑!赵本叹一口气,道:“你别疑神疑鬼了,他想揍的人,当然是吕老道。”方老大哈哈大笑:“不错!吕老道呢?吕老道,你也给我滚出来!”

    大叫声四处回荡,几人一齐大惊,相顾骇然。胡非凡随之大笑:“好,好汉子,硬是要得!”袁世瞪大眼睛,上前悄声道:“喂,你疯了么?他会打死你的!”方殷猛啐一口,哼道:“我才不怕!小爷今天心情不好,他要再敢打我,我就跟他拼了!”

    吕道长呢?

    吕道长不在屋里,出去办事儿了。方老大起得太晚,他是不知道,在场另外四人虽然知道,却也很佩服。不怕死的人,尤其是主动找死的人,到哪里都会令人深感敬佩的。少时几人实言相告过后,心里佩服之余,又隐隐觉得有些失落——

    那人要没出门儿,这会儿得多热闹?

    话说回来,长耳朵走了,这下大伙儿可以畅所yù言了。方道士更是放宽了心,当场就破口大骂,将多年积攒的压箱底儿功夫使出来,一时技惊四座!老大就是老大,真正骂起人来,那本事可不是一般的强悍!由于连rì来的打压迫害,方老大今rì终于爆发了!赵袁二人见识过几分,牛胡二人只得个皮毛,一时人人听得呆若木鸡,连鼓掌喝彩的事儿都忘掉了。

    “咦?你几人怎不骂?”方殷骂了半晌,皱眉问道。几人互相看看,连连摇头。赵本叹了口气,苦笑道:“师父一向来无影去无踪,谁又知道他啥时候儿回来?要是给他听见——”理解理解,方老大闻言恍然,点头表示理解:“也罢,不怪你们,说说,刚才我骂得怎么样?”解气解气,几兄弟纷纷开口,一致认为解气。

    是解气,接着骂!方老大满意点头,正待再展雄风,忽然想起一事:“不对!昨天练了拳,今天该写字儿了,你几个怎没去讲堂?”牛大志笑道:“七rì为周,今天是最后一天,休息。”

    “哎,这都过糊涂了,都是可恶的吕老道!”方老大点了点头,正待开口再骂,瞬间又想到一事:“也不对!你几个以前不都是轮着去守山门么?怎么今天都在这儿?”几人闻言不语,看来似有苦衷。方殷又惊又奇,连连追问之下,四人齐齐叹一口气,又齐齐开口道:“老大,今天是——大年三十!”

    过年了?过年了,过年了……

    过年了!

    耳畔轰然一声巨响,旋即眼前一片火红。那是红红的鞭炮,那是红红的衣裳,那是红红的对联和窗花,还有一张张红红的笑脸,随即红光蓦然绽开,化为五彩缤纷,姹紫嫣红的朵朵烟花,盛放在盏盏彩灯照亮的夜晚,盛开在熙熙攘攘游人的眼中——

    那是年,里里外外热热闹闹的年,老老少少欢欢喜喜的年。那一天,终rì愁容的人也换上笑脸,那一天,往rì吝啬的人也大方一点。小叫花也过年,过年放那没炸开的鞭炮,过年吃那酒楼里的剩饭,偶尔收个好心人送的小小红包,也会欢天喜地乐上半天。尽管没有饺子吃,尽管没有新衣穿,但那一份快乐的心情啊,和大伙儿是一样一样的!

    快乐不在贫穷富有,快乐不因尊卑贵贱。

    “老大?老大?”耳边声声呼喊,将方老大从回忆中唤醒。方殷笑道:“过年不是挺好么,干嘛唉声叹气的?”话音一落,四人又齐声叹了口气,一个儿个儿面sè惨淡。胡非凡忍不住骂道:“这地界儿妈个巴子的甚么也没有,过年?过屁!”赵本叹道:“哎!去年也是没有!”袁世怒道:“半点儿也不好玩儿!”牛大志平静道:“过了跟没过一样。”

    原来如此。这里不过年。大过年的,也没人来了,山门确也用不着把守。其实这守山门也是个形式,装扮个门面罢了,若是那山门真能守的紧,方老大这个闲杂人等也不会混进来了。方老大忽然觉得自个儿有些可笑——

    糊里糊涂一头闯进来了,糊里糊涂拜了个师父,糊里糊涂呆了这些rì子,一大早起来又糊里糊涂过年了!

    “真是过糊涂了!”方殷长叹一句,黯然摇头。牛大志见状宽慰道:“没办法,这里rì复一rì,任谁也算不清楚,我们几个人也早忘了,要不是师父……”方老大一声断喝:“别提他!大过年的,不吉利!”

    不提,不提,大吉大利。大过年的,把个瘟神挂嘴边儿上,这可不是一件好事!一年到头了,大家伙儿要保持一个愉快的心情,不许再说起不愉快的话题。老大发话,很有道理,大吉大利,不提不提。就这样,吕道长也托了过年的福,总算少挨了几句骂。

    没吃没喝,总得玩儿一玩儿罢?方老大自然提议,众兄弟当然同意。玩儿什么?有什么可玩儿的?瞪着眼互相看看,几个人都犯了难。就这点儿地方,就这点儿东西,天天瞅着,又能玩儿出什么花样儿?

    呆了半晌,方老大一拍巴掌:“出去玩儿!天天在这破地儿呆着,老子都快憋疯了!走!”说罢转过身,带头向院外走去。片刻,又虎着脸折了回来:“干嘛了都!怎不跟上?”几人一脸无奈,你看我,我看你,这次袁世先开的口:“老大,我们几个今天都有事,去不了!”方殷挠挠头,哼道:“那好,你们不去,我自己去!”胡非凡连连摇头:“不成!你也不能去,哪儿都不能去!”什么?为什么?方老大闻言一怔,不明所以。赵本叹道:“老大,我们几个今天的事情,就是看住你,不让你出去!”

    吕老道!又是吕老道!说了不提他,他偏偏暗中搞事,这是找骂了!方老大怒道:“你们甭管那个老妖道,我自个儿出去,有甚么事我一个人担着!”几人还是摇头,只有一人点头。牛大志点头道:“也罢,大伙儿拼着挨打受罚,也得让老大玩儿好了!老大,你去罢。”

    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一边儿几个挨打,一边儿一个玩耍,这岂不是,说我连累了兄弟们么?听出来了,这是一句反话儿!但话儿是反的,理儿是正的,自个儿跑出去了,吕老道一定会责怪他们,说是一个人担,自个儿担得住么?方老大琢磨了好一阵子,终觉此事不美,于是放弃了之前的想法。

    没脾气,一声叹息。

    有义气,皆大欢喜。

    哪儿也别去了,就在这儿玩罢!

    玩儿,那是方老大的强项,但这里能玩儿的东西实在太少,便有,也早给吕道长没收不知藏哪里去了,不好找,实在不好找。说到玩儿,其实也未必有玩具才能玩儿,只要有人陪着玩儿,就有乐趣。比如赌博,没骰子没牌九,可以划拳,再不然掰手腕儿,都能分个输赢。再如打架,两个人无聊了,可以随便找一个不顺眼的揍顿,闹个乐呵儿,实在找不着人,也可以互相抽抽嘴巴,作为一种乐趣。

    想玩儿,就能玩儿,不管到了哪里,不管有没有玩儿的。几兄弟商量了一会儿,开始玩躲猫猫。一人划拳输掉,自己蒙着眼对着树数数儿,余下四人一哄而散,躲在这处,猫在那里。随即数数儿的找,找着谁谁倒霉,再去对着树数数儿……

    没劲。

    屁大点儿的地方,连个老鼠也藏不住,别说猫了。无非床底下,树后头,柜子里,书架间,找来找去就那几个地方,一逮一个准儿。没有难度,没有挑战xìng的游戏,适合三岁以下的儿童,几个人都老大不小了,一时各觉无趣,纷纷表示玩儿不下去了。玩别的,换花样儿,想来想去,方老大提出了一个高智商的,三岁以上儿童玩的游戏——

    找蚂蚁窝。

    这个游戏看似简单,其实并不简单,是个技术活儿。庭院里的蚂蚁窝,并不像荒郊野外的那般巨大显眼,或在石板下,或在泥土中,或在墙壁内,总之隐藏得很深,不然早给好事者端了。开始,谁找的多,谁第一名。怎么找?你找你的我找我的,各显神通。

    胡翻乱翻是不成,四处瞎碰也不成,必须得有耐心,最好的办法是——跟踪。选定一只小蚂蚁,暗里追踪去向,当然明着它也发现不了,直至找到老巢。简单么?一说就会。不简单,大冬天的,出来转悠的蚂蚁很少,并不好找。即便找到也有学问——不能死跟一只,不然遇上个出来逛街的,你跟它一天它也不回家。要找那种口里衔着食物的,那是正往家赶。也简单?还有学问——跟踪的那只蚂蚁未必老老实实回去,它会半路扎堆儿的,到时候一个眼花,马上就跟丢了!

    这里面还有很多学问,譬如找列队而行的,再如找相同种类的,实在是个高难度的活儿。方老大经过多年实践,摸索出一套完整的追踪办法,自是得心应手。旁人么,或多或少都要差上一些,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个比较好玩儿,几个人一惊一乍一直找到太阳过了头顶,才算罢休。统计结果出来,方老大找到五窝,勇夺第一。牛大志找到三窝,赵本以两窝惜败,亚军季军各得。胡非凡和袁世加起来只找到一窝,由于是同一时间发现的,因此二人得了个并列第四。没有奖金,没有鲜花,没有万众瞩目的荣光,只有欢笑和玩闹,也挺好。

    有得必有失。快乐往往建立在痛苦之上,自己的,或别人的。这方小小世界居住的蚁民,随之也得出了统计结果:重伤八百,轻伤三千,巢穴破坏若干,蚁卵毁损无数。从天而降的这一场无妄之灾,使这冬rì未眠的弱小生灵遭受重创,只因为——好玩儿。无奈啊,哭也没有用,敌人太强大,敌人太狡猾,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渺小的痛苦往往被人忽略。

    好在,小小蚂蚁是天下最为顽强的物种,执着且恢复能力极快。不哭,不哭!不怨天,不怨地,不叹命苦说运气,坏了去修,毁了再建,美好的家园就在这里。少时众蚁民振作jīng神,以饱满的热情重新忙碌起来,收拾残局,重整河山……

    只是,这里的风气已经给人带坏了,要不要搬家,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吕道长回来了。

    五虎上将正在商议如何进行下一游戏,见状一哄而散。

    扫兴,真是扫兴,大过年的还看这么紧,自个儿该哪儿哪儿去呗!回来干嘛?回来也不带你玩儿,搞得大家也玩儿不好,散了,都散了罢。

    这是大年三十的下午。吕老道一个人立在院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吕道长要想的事很多。几个小道回了自己屋里,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小道们能做的事很少。也许是睡觉,也许是闲唠,也许在思量,也许在发呆。这一天是过年,这一天没有年过,没有红包,没有新衣,没有烟花爆竹,没有几分喧嚣,这一天只有——

    无聊。

三十六 一元复始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新的一天到来了,新的一年来到了。这一天是大年初一,大伙儿都要有一个新的面貌,用全新的热情,去迎接崭新的未来。过去的便让它过去,无论成功失败,让它变作今天的基石,去开创更好的明天。有耕耘才会有收获,去努力才能有回报,未来一定会很美好,在这新的一年中得到。

    未来会更美,明天会更好。这是一种期冀,也是一条信念,更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年,岁之始也,一个人能活多少岁?不说神仙妖怪,不说长寿早夭,或长或短几十载罢了。生命何其可贵,而时光一去不回,过一年,便少一年,这是令人万分无奈的事。况且人生在世,会有许多悲欢离合去感怀,又有许多得失成败去计较,怎有那用不完的时间去实现,那一个美好的愿望?无他,惜之,再惜,失败不怕,从头再来。

    感慨,感慨,感慨何其多,道之不尽。在这一天,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多少有些感慨,多少有些期望,为了一个良好的开始,也为了一个圆满的结局。当然,其中也包括一个少年,一贯的老大,往rì的叫花,所谓的天才,埋没的英雄,误入山门的小道士。

    方道士正在祈祷。

    一个人俨然盘坐床上,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其声低而疾,其状谨而肃,时而面露微笑,如沐chūn风。说的什么?模糊急促听之不清,那是少年心里的秘密,谁人也难以得知。仅能从口中间或蹦出的几个词语中,略略臆测一二。

    英雄,恶人,威风,大房,美人儿……

    对于方道士而言,这个年是白过了。正如几个兄弟所说,有年,没的过,半点儿也不好玩儿。好玩不好玩,也稀里糊涂过去了,跟没过一样!但无论如何,也是长了一岁,怎么能说白过?白过就是白过,长一岁也没甚么了不起,方老大本就不知道自个儿几岁,对这件事情也不甚上心。

    大概十三四,那就十四五罢。

    不小了,老大不小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应该做些甚么了!方老大是个有理想的人,方老大是个有抱负的人,终rì浑浑噩噩混吃等死,那不是未来大英雄想要的生活!文不成武不就,本事学了个皮毛,那是多么令人无法容忍的事,愧对了天才少年的称号!进度进度,加快进度,谁挡我路,一一铲除!方道士愤然睁眼,攥紧拳头大吼一声,爬下床冲去门外!片刻又慌慌张张跑回来,拎起了书包……

    上学去了。

    而且好像,又迟到了。

    不妙不妙,快跑快跑,如若不然,屁股难保!吕老道说了,以后要严厉管教,迟到挨打,早退挨打,中间溜号儿也挨打!吕老道还说,字儿写不好挨打,拳脚练不好挨打,偷jiān耍滑头更挨打!你说这叫什么人?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么?没办法,他是师父,他说了算,以后的苦rì子,想想也……

    只有一元复始,没有万象更新。未来再美好,也得正视现实,rì子总是一天一天过的,急不得,也恼不得。天还是那片天,地还是那块儿地,人还是那些人,过了一个年,甚么也没变,就连那以死抗争的决心,也随着一觉醒来,化为轻烟。忍罢,忍!只因为,忍也得忍,不忍也得忍。

    昨晚赵本说给方老大一个词,方老大记住了,叫做——坚忍。不错,不错,自个儿可不是忍气吞声,而是坚强地忍受着,坚韧地生长着,以待来rì英雄长成,给他来一个报仇雪恨!到时候儿怎么着?哼哼,哼哼,先不说,瞧着罢,一定会有那一天!

    那一天也许会有,终归不是这一天。无论坚强的忍还是窝囊的忍,终究还是得忍。吕道长言出必践,因为方道士迟到的事,赏了他五把戒尺。之后方道士忍痛练字,由于写的字不入吕道长法眼,又收了五条藤鞭。还是那六个字,那令人感慨万千的六个字——

    人之初,xìng本善。

    这是大年初一上午的事。

    下午,和上午差不多。

    写字,挨打,不写,挨打,再写,再挨,又不写,又挨打……

    痛,痛,痛,痛上加痛!痛彻心扉,痛不yù生,晨间诸多美好的愿望,终于在残酷的现实里,险恶的环境中,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丝,一丝,又一丝地,湮灭。

    这是大年初一的事。

    初二习武,大同小异。除了练功,就是挨打,只有严厉,没有宽松。初三初四类似,初五初六亦同。动辄打骂,辣手冷脸,没有最严,只有更严。方道士终于遭了大罪,天天一心想寻死,四小道身上无一完好,人人只剩命半条。苦也,苦也,终rì一般水深火热,心置黑暗炼狱煎熬,身在无边苦海之中!

    老道天天施暴,小道快要疯掉,无上天尊——何以如此?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小道只得问老道,道长答曰:玉不琢,不成器。原来如此,狗屁歪理!说的挺好听,细想全不通,玉有这么啄的么?啄不好便拿锤子砸么?这叫做棍棒成材,木头教木头,行不通的。小道们意见很大,纷纷表示不满。可惜吕道长一意孤行,竟然听也不听!

    千般惨状实不忍详陈,万种苦难也毋庸赘述,总而言之,吕道长经常体罚学生的恶劣行为,已经对数人身心造成严重创伤。鉴于此种状况,以为道士为例,特此记下一本流水账,以为前车之鉴。

    初一。早上迟到,五尺。上午写字两篇,五鞭。下午写字四篇,六尺十四鞭。

    初二。早上迟到,五尺。上午蹲马步儿,八鞭。下午对树练拳,十尺十六鞭。

    初三。早上迟到,十尺。上午写字三篇,六鞭。下午写字三篇,八尺十二鞭。

    初四。上午蹲马步儿,十尺五鞭。下午对树练拳,五尺十鞭。

    初五。称病不起,十尺。上午写字一篇,十鞭。下午写字两篇,十六尺二十四鞭。

    初六。装死不起,十尺。口出无状,十尺。上午没蹲马步儿,二十尺。下午蹲马步儿,十鞭。口出无状,十鞭。其间似是晕倒一次。

    初七。无事。养伤。

    看这七天!这是一部斑斑的血泪史,打湿了尺,染红了鞭!这是诸般恶劣行为的证据,带着仇恨,含着辛酸!这是一笔账,高低得记下,这也是一笔债,迟早都要还!人人心里有本账,报仇不论早与晚。方同学由于数学语文都不好,记也记不清,但是,他心里也有一本账,哪怕是本糊涂账,也得教人明白还!

    只记七天。后面的账可以当事人自己记了。之前方道士记不清,其后由于挨打次数太多,加起来的数量又太多,打着打着就记清了。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方同学没有白白挨打,竟然从数学方面取得长足进步,现在已经能从一,数到一百了……

    痛苦的rì子总是那样漫长,使人无奈彷徨。何时能长大?何时能长高?何时英雄崭露头角?何时仇人死于屠刀!这七天,本就不爱学习的方道士,自然产生了厌学情绪,这七天,本就不睦的师徒关系,终于变成了仇敌一般!没有爱徒,只有劣子,没有师父,只有老道!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二人心中所想,旁人又怎知道?激流暗涌,心火燃烧,水火不相容,谁把谁制服?大小两杠头,一对儿驴脾气,死活谁知道?

    走着瞧!

    不幸的rì子总是挥之不去,令人黯然神伤。rì子一天一天过去,没有一丝一毫长大的迹象。长大,就这么难么?少年常常在夜里思考这个问题。长大了才会zì yóu自在,没有人管,不用人教。长大了定会学成一身本事,指哪儿打哪儿,那有多好?少年常常在夜里许下那个愿望,期盼明rì醒来,忽然间一夜,长大。

    少年却不知,长成的大人,也在夜里常常思考一个问题,亦常常在夜里许下一个愿望——如果没有长大,那,有多好。

    rì子向前看总是没有尽头,岁月将懵懂的心事慢慢带走。看从前,只是云烟,那愿望,近在眼前。努力,努力,将它实现,无论少壮老大,无论皓首红颜!一切向前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长不长,短不短。惜之,惜之,莫管他飞短流长,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可知,可知,但求那心中无悔,不为那万象更新,只为那——

    一元复始。

三十七 天书奇谭

    七天过去,又是新的一天。

    一天下来,又是yù死yù仙。

    吃饭,那是唯一值得高兴的事情。尽管筷子拿不稳,坐也坐不舒服,吃得吡牙咧嘴,也很高兴!吃饱了,手上屁股上的伤似乎也没那么疼了,吃饱了,才觉得rì子还有那么一点点盼头儿……

    当然,高兴也只是一点点,该发的牢sāo,还是要发的,该骂的老道,还是要骂的。饭菜之五味,正如人生之五味,酸、苦、甘、辛、咸须得调配得宜,用量适中,才能叫作一个——好。人生这盘菜,此时苦味放得多了一点,几个小道明显难以下咽了,也怪不得人人怨声载道。载哪个道?载非载,道非道,宰那个道。

    照例,议事。

    五虎上将威风全无。连rì来遭到非人的折磨,身心受到严重摧残,除了抬头诉苦,低头叹气,以及肚里骂娘,还能够做些什么?一时间甚么事也懒得议了,各自神情恹恹一脸颓唐。心情不好,没的可说,零散语声归于沉寂。眼看例会就要无可救药地散场,黄将军突然开口说了一句话,登时如同一石激起千重浪,霎时将平静的局面打破,继而引炮燃了众人怒火,紧接着便是异口同声的喝斥!怎能这样说?怎能这样想?这个兄弟脑子一定坏掉了,否则怎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让人气愤悲慨,又不合时宜的话来?

    黄将军是这样说的:“我忽然发觉这几天,自己武功很有长进!”就是这句话,令大伙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张将军吹胡子瞪眼道:“长进个屁!你说说,哪回比试,你不是个手下败将?”黄将军呆了呆,沉吟道:“那,也许是你几个武功都长进了罢。”关将军长叹道:“你啊,你!别再说了,要不然到时候儿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什么意思?说错了么?哪里错了?黄将军一时茫然。马将军微笑道:“你想想看,师父要是听见你这话,他会怎么想?”

    怎么想?高兴呗!然后笑着夸奖一顿,再然后,不对,不对!黄将军恍然大悟,瞪大眼睛喃喃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为什么很有长进?为什么单单这几天很有长进?那是鞭子尺子打出来的——有效果么?有效。很好,很好,果然不打不成材,明天接着。就是这个理儿,当下几将军纷纷开口,低声将黄将军数落了一番,黄将军心服口服,保证以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

    赵将军呢?

    赵将军理所当然伤得最重,此时一如既往趴在床上,低头忙活自家的事儿。这一次却不是抹药膏,药膏早就用光了。这一次也没参与会议,而是将头凑到床尾yīn暗处,悉悉索索不知在干些什么。众将早觉得奇怪,再一时纷纷住口,爬到上伸长脖子——

    但见,赵子龙正自手持一支秃笔,在墙角奋笔疾书,神情严肃又认真,口中一直念念有词。老大怎忽然转了xìng子?天天给打得鬼哭狼嚎也不爱写的字儿,这会儿又跑回来自己用功偷偷练上了?众将军见状又惊又奇,忙凝视向那落笔处望去——

    一道儿又一道儿,一圈儿又一圈儿,说是人写字,又似鬼画符,火柴大阅兵,铜板连连看。众将军端详半晌,仍然茫无头绪,无一人能看破其中玄机,不由纷纷开口询问,老大,老大,你这是在,干啥?

    赵将军一笑抬头,神秘低语:“记账。”

    记账?记的甚么账?众将军茫然。迷茫只是一时,联想到多rì以来的悲惨经历,片刻人人心中了然。马孟起赞叹道:“佩服,佩服,还是老大有头脑!”张翼德一翘大拇哥:“好汉子!算你狠!”赵子龙得意一笑,继续一笔笔向墙上描去。半晌,关云长摇头叹道:“老大,亏你想的出来,也记得清楚!哈,那一条条横杠杠,想必是挨的戒尺罢?”

    “不错。”赵将军点头答道。

    黄汉升随之点头:“不错,那一个个圆圈,想必是挨的鞭子。”

    “错!”赵将军摇头晃脑道:“细的杠杠是尺子,粗的杠杠是鞭子,这圆圈儿么——”众将军等了半天不见他说话,心知老大这是卖上关子了,便一齐问道:“是什么?”赵将军满意笑道:“这是一个字。”众将军闻言不明所以,再问赵将军,赵将军又不肯说了,只是露出神秘微笑。众将军奇怪之余,纷纷猜测,一时众说纷纭,却又无法达成共识。

    这怎能成?不给他问出来,回去觉也睡不好的!再一时众将军连连追问,软磨硬泡之下,赵子龙终于不耐烦了,手一挥:“别吵吵!我告诉你们,这个字么,呃,我是不会写,是一个——”

    死!

    赵将军虽然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但是一样可以把它记在帐上。谁死?赵将军想让谁死?众将军恍然之下,一时又觉悚然。看墙上圆圈一个又一个,那个人死了一次又一次,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果然是一本好账!再看那粗粗细细的**道密密麻麻,清清楚楚记录了血与泪的历史,一个个圆圆扁扁的黑圈间或其中,明明白白刻画出生与死的决择——

    并无规律。

    赵将军记上几笔,感觉愤怒无法抑制之时,便画上一个圈儿!再记上几笔,认为那人已经死有余辜,便划上一个圈儿!又记上几笔,发现让他死一次并不解恨,当下加上一圈儿!众将军心惊之下,佩服之余,纷纷悄声议论,感慨良多!这,不仅仅是一笔账,还是心境的写照,也是情绪的宣泄,更是对那人恶毒的诅咒!老大就是老大,还是他有办法,你看大家发了半天牢sāo,不及他一人勾勾画画。正所谓好记xìng不如烂笔头儿,看样子自家也该记一记,不能再这么糊里糊涂下去了!

    众将军计较已定,各自跑回屋里效仿。

    赵将军趴在床上,继续往墙角上乱画。

    账记得如何?

    正确与否不得而知,单看那一个个黑黑的圆圈,正是一句句恶毒的诅咒!爱之yù其生,恶之yù其死,这是一股强烈的怨念,是对于无尽压迫的强力回应!道是猛厉,实属无奈,这是无可奈何的办法,谁也不愿意躲在yīn暗的角落里画圈圈玩儿,要是有那本事,早冲出去给他来个一了百了了!再说了,用方道士的话来说,这事儿可不怨我,画圈圈的人也不是我一个,你看那个大树上,不也有个老大个儿的圆圈儿么?

    好了,好了,画完了。

    睡觉,睡觉,休息了。

    方道士自学成材,一下子就会记账了。天才就是天才,一点小事难不住他的。这账记得非常高,既简单明了,又隐晦深奥,万一给那人不幸看到,他也是摸不着一点头脑。也罢,此后的账,便由方道士自个儿记,反正将来收账的人是他。至于这账什么时候儿收,此时说来,还是为之尚早。

    苦也好,乐也好,悲也好喜也好,rì子终将一天天过去。此后的rì子,便如潺潺的溪水般缓缓流过,在那伤痛,充塞着血泪与汗水的时光之渠。其间偶尔溅起几朵小小浪花,那是抹不去的儿时欢笑,也是擦不掉的快乐记忆。时光如流水,冲淡少年的喜乐与忧伤,带走所谓的仇恨与敌视。

    当然,也有一些回忆是无法磨灭的,任随光yīn的流逝,任凭的岁月的冲刷。它,它们,就象静静伏在河底的卵石,在那里,就在那里。当你有一回溯那记忆之河,又会不经意地发现,它在那里,还在那里,与你不弃不离。譬如方道士天书一般的账本,画在墙角之时,亦是刻在心间。终究只是少年一时的意气,也许不久便会忘记,但在遥远的将来,也许还会蓦然浮现在眼前,届时是哭是笑是叹息,都为那青涩岁月的一段——

    记忆。

    不可不提,那是无声的控拆,也是成长的见证。数不胜数,仍以天数为记,以防头晕目眩。并非外星文字,亦非宇宙之体,现原文照抄如下,看不明白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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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十八 春天里

    chūn雷始鸣,万物滋长。

    冬去chūn来,转眼惊蛰已过,又至chūn分时节。chūn分,昼夜平分之意,二十四节气之四。汉董仲舒有云:chūn分者,yīn阳相半也,极昼夜均而寒暑平。古时将其分为三候,谚曰:一候元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

    天气回暖,大地披绿,莺飞草长,万物萌而初动,处处焕发着勃勃生机。一场chūn雨过后,四处青砖黛瓦洁净清爽,老树枝头点点绿意盎然,院里数丛箭竹亦绽出新叶,尤显青翠可爱。几只小燕子低低飞过天空,脆声而鸣,不知何处觅那旧巢,抑或筑就新家。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cháo气,草木的清香,和那泥土的微微甜腥,那是chūn天的味道,令人jīng神焕发蠢蠢yù动的味道。

    这时节,chūn耕正忙碌,踏青意犹浓。一年之计在于chūn,播下希望的种,收拾出好心情,以盼来rì那一份沉甸甸的收获。冬rì的严寒终于散去,希望如草木之芽,再度从心中萌发,chūn去chūn又来,又是一个chūn天。大家都在各忙各的事,攒足力气,准备大干一场了,我们的方道士,不幸误入山门,与世隔绝的方殷道士又在做什么?

    方道士爬上了南墙头,极目远眺天地之间,一缕神念脱窍而出,不知游荡到了哪里。看那端凝的身形,可知心无外物所扰;看那平静的面孔,亦知所思并非凡尘;还有那,淡定的双目,当知此人已至无念无yù之境——

    说白了就是,发呆。.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天天爬到墙头儿上发呆,教人实在摸不着头脑。方老大还是那般矮,大英雄也不见长个儿,方道士还是那般瘦,不知道饭都吃到哪里去了。当然,这事儿不怨他,一天一顿,吃得再多也不够消化的。长个儿也不急,英雄年纪还小,不到疯长的时候儿。文才武功呢?那是自然差不了。在吕道长的严刑拷打之下,武功学了七八招儿,字儿也认识几十个了。字儿写的如何?招儿发得怎样?怎么说呢……

    反正多少也是进步了!尤其是,挨打的功力每rì俱增,现在已经到了不哭不叫,不吵不闹,鞭尺加诸于身而神sè不变,视皮肉之伤痛如无物的境界。

    一坐就是大半天,呆呆望着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接连几rì心不在焉,懒懒散散,议事也不好好议了,账本也不好好记了,几兄弟心里着实奇怪,问他他又不说,只能暗中猜测。想家了么?也许。受不了苦,又想跑了么?可能。莫不是生病了?不错!不错!方老大是生病了,闲病,憋出来的!本非池中之物,一向zì yóu自在的主儿,怎甘终rì守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规规矩矩地活着?这不是方老大想要的生活,外面的天地很广阔,如今天暖了,草青了,桃红柳绿了,方道士心里也越来越活泛了——

    必须要出去,好好玩一玩了!

    看那重重叠叠,起起伏伏的山峦,已是褪下苍老的冬装,换上令人心醉的淡绿,其间夹杂着点点缤纷五彩,那是山花开了。一片一片又一片,大大小小,恰似罗衣上的张张绵绣图案。诸sè之艳丽,更彰青sè之广袤,繁花的美丽,又因山野而壮丽,怎不教人思之念之,心驰神往!

    再看那生生灭灭,苍苍茫茫的云海,如白水泻于青山,漫过了无数深谷,掩映在万木之巅。山,游在云中,云动也是山动;峰,立于云端,似云一般静娴。叹为观止,心向往之。那霭霭云雾生在山中,又浮在眼前,遮住了什么?又挡住了什么?是那边的山?还是这边的眼?那里,那里,究竟藏着什么?是长生的异果?还是不死的灵兽?是神仙的传说?还是远古的留念?

    不管了!明天,就明天,一定要去看一看!

    方道士心意已决,猛地溜下墙头儿,跑回屋里睡大觉。

    咦?吕道长呢?吕道长去哪儿了?吕道长怎不管他,任由他一天天闲得身上了毛儿,爬到墙头儿上晒太阳?吕道长就在屋里,吕道长躺在床上,吕道长面sè憔悴神情灰败,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喉里时不时低咳两声儿,看上去模样甚是凄惨……

    吕道长也生病了。

    许是方道士给他画的圈圈太多,诅咒终于起了作用,吕道长不幸中招儿,一下子就病倒了。头痛发热,鼻塞流涕,畏风而恶寒,此症名为——风寒。这场病初时只是轻微咳嗽,吕长廉习武之人,身体强健,自不放在心上。谁料几rì来病情每况愈下,之后竟至卧榻难起。或许,病得重正因常年不生病,害上一次病,就是半条命。

    报应啊,报应!方道士私下大放厥词,说长道短——你看,你们看,做了坏事的人,和得罪了我的人,都是这样悲惨的下场!便是我做人厚道,不和他计较,老天爷也会惩罚他的。不错,挺不错,这是一件大大的美事,老道病倒在床上,没力气管大伙儿了,不用学习,不用练功,这就一块出去玩儿罢!

    多好的意见?可惜没人赞同。比如今天,一个个假模假样坐学堂里头写字儿,装甚么装?方道士不屑一顾,认为没有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友,大家都给吕老道打怕了,变成几个胆小鬼!那也无所谓,自己出去玩儿也挺好,反正这些天地形也打探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自己出去,给他来个山中探险!

    这一rì风平浪静,吕老道躺在床上养病,方道士跑回屋里睡觉,几小道坐在学堂练字。就在这一天,此处来了几位客人,都是山中的重要人物,可以称其为——贵客。贵客们是来探望吕道长的,师父看徒弟,师兄看师弟。

    顺便来看看那个,混入上清的小道士。

    白长老,上清长老之一,白公平。此人年近古稀,却是养生有道,一张老脸红润可喜,加之慈眉善目,xìng格温良,在上清教中极有口碑,人送外号儿——老好人。老好人是吕道长的师父,论辈儿排那是方道士的师祖,当然是个尊贵人物。可是,方道士从来不给他好脸,吃饭碰上了也不搭理,视之如无物。吕道长喝斥多次,打骂无数,始终没办法让他开口叫一声——师祖。

    师祖?什么意思?排起来那是爷爷辈儿的,一下子高出两辈儿,大英雄不成孙子辈儿的么?不成,不成,吕老道这个师父都叫得勉勉强强,这个师祖,方道士根本就没打算认!方道士认为,他是你师父,又不是我师父,应该各论各的,不能胡乱安排。

    白长老如何?白长老不以为意,硬是不要老脸了,非得将方老大认作徒孙!方道士不理他,他也不以为意,乐呵呵凑上去——方殷,小道士,徒孙儿,没口子乱叫!方老大气急,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回他几个白眼儿,或者啐口唾沫!老不着调,为老不尊,想必就是这种人,你瞧他有个师祖的样儿么?一边儿去!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午时。

    白长老来了,身后还有一个人。

    赵长霄,上清五子峰峰主,也是白长老的徒弟。此人是个圆脸儿,平头正脑,大号儿的袁世一般。这人终rì笑容可掬,一团和气,又似拉长了的牛大志。赵道长事务繁忙,方道士自打来了,也没见过他几回。当然,见了也一样不搭理。

    不理不理,一概不理。用方道士的话来说,一干大小杂毛儿,又关老子屁事?自然,他不理人,人也不理他,方道士在这里人缘非常差。但是方道士不在乎——英雄,不都是我行我素,特立独行的么?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

    “师父——”吕长廉连忙撑起身来:“长廉无用,又劳师父师兄挂怀!”说着便要下床行礼。白长老一笑上前,挽住了他:“无上天尊——长廉,你身子好些了么?”

    “师父无需惦念,只是些许寒疾,长廉明rì便可,咳,咳咳!”吕道长连连干咳,胸口起伏。白长老叹了口气,一时无语。赵长霄上前,递过手中陶罐,笑道:“师弟,这是独活人参汤,师父晨间给你熬的。”吕长廉心头一暖,复又一酸,霎时险些泪下:“多谢师父,有劳师兄。”赵长霄微笑注目,轻声道:“吕师弟,你身体一向强健,此番何以,何以至此?”吕道长默然片刻,展颜笑道:“无他,长廉一时不察,师兄放心便是。”赵道长点了点头:“些许风疾倒也无碍,数rì即可痊愈,师弟你先将这药……”

    “非也。依为师看来,长廉这次却是让人气病的。”白长老呵呵笑道。吕长廉闻言一怔,旋即连连摇头:“师父,确是长廉一时不慎染上风寒,并非……”白长老摇头笑道:“长廉,为师略晓医理,你师兄不知,你却瞒不过师父。”

    吕道长默然良久,垂下头去。赵道长愕然道:“师父,你怎如此说?又是谁人将吕师弟气成这般?”白长老叹了口气,缓缓道:“长寿应止雷霆怒,求健须息霹雳火。七情有损,虚火升而肝气逆,以致寒邪外侵,由表及里,复滞涩于血脉经络。若非如此,长廉自当无恙,想必又是那个不听话的小道士——”

    哎!

    一言至此,师徒二人齐齐叹了口气,相对无言。赵道长犹是不解,皱眉道:“哪个?哪个小道士?”吕道长低头不语。白长老笑叹道:“那人自是,新来的那个,呵,臭小子!”赵长霄恍然,随之笑道:“吕师弟,你,你这又是何苦?”吕长廉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你,值得如此么?”

    吕道长不语。

    “他,又值得如此么?”

    吕道长仍是不语。

    “吕师弟,道法自然,师兄劝你一句——尽心则可,不必强求。”

    吕道长一直没有开口。

    值得。我是他的师父。值得。他是我的徒弟。道是道法自然,心中着实难安!何谓尽心尽力?怎是过犹不及?听着有道理,行之殊不易,吕道长yù要辩解,却不知从何说起,只低头了坐在那里,默默地叹息。

    无上天尊——

    白长老低颂一句,微笑颔首。

    旋即二人离去,一人坐卧不安。

    良药总是苦口,但苦口的未必都是良药。孰对?孰错?怕是一时难有定论。一个千载争议的话题,岂是三两句话能够说的清楚?也许没有对错之分,得到总是伴着失去,但孰为轻,孰为重,利与弊之间的权衡,却使人无法不去深思。

    何以致此?又当如何?

    一人推门而入,长声笑道:“长廉,寒疾无碍否?”吕道长忙又起身,苦笑道:“掌教师兄。”沐掌教一把按住,目光扫过,又笑道:“长廉,怎病成这般?”吕长廉无奈道:“也无大碍,师兄怎知——”沐长天抽抽鼻子,目光落在桌在:“参汤?”吕长廉点了点头,道:“师兄,近rì可好?长廉有几句话……”

    “咕咚!”沐长天抄起罐子猛喝一口,眉开眼笑道:“味道不错,相当不错!”吕道长哭笑不得,一时无语。沐掌教嘻笑道:“贫道两手空空来了,又和你抢参汤喝,吕师弟不说话,现下肚里一定是在骂我了罢?”吕道长忍无可忍,不由打趣道:“不敢,不敢,长廉怎敢暗骂你这一教之长?”

    二人相顾大笑,霎时屋里清冷气氛一扫而空。

    沐长天笑道:“长廉,先喝了这汤,冷热刚刚好。”吕长廉yù言又止,终是笑叹一声,接过汤罐。沐掌教静静看他喝完,上前重重一拍肩膀,叹一句:“莫再讲,长廉,辛苦你了!”双方对视片刻,吕长廉蓦然泪落两行,哽咽难言。沐长天见状慌了手脚,连忙安慰道:“师弟你这怎,怎哭了?哎!大把年纪,似个孩子一般!”吕道长一听这话,哭得更历害了。沐掌教手足无措,连连挠头:“这,这,哎!定是那小鬼又不听话了罢?”吕道长吁口长气,含泪道:“掌教师兄,长廉无能,实是有负所托。”

    “莫如此说,不关你事!”沐掌教怒容满面,冷哼一声又道:“你等着,师兄去教训教训那小鬼,也好叫他知道天高地厚!”说罢一甩大袖,转身怒冲冲便走。走到门口又扭头儿一乐:“长廉你说,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一怔之际,那人早已出门。

    吕道长茫然看着四门大开的房间,心绪再度陷入迷乱之中。这人总是这般,教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好在与他相处多年,早就司空见惯了。来了,走了,音容宛在,如同做了一场梦。死的?活的?也没甚么区别,反正也没抱多大希望——

    你想,没正形儿教训不着调,能教训出个什么花样儿来?

三十九 心猿不定

    方道士正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猛觉面颊上一阵阵地发痒,似有小虫爬过……

    方道士极为不耐,伸手左右挠挠,侧过身又睡……

    忽然鼻孔里一阵奇痒,那小虫竟然爬了进去!

    啊——啊——阿嚏!

    一个大大的喷嚏,震开了惺忪的双眼……

    当头一双顾盼有神的虎目,长方脸蛋儿,宽额短髭——

    咦?这不是那个,木头人!不对,老杂毛儿!方道士一骨碌翻起,欢喜大叫道:“哈哈,你可来拉!”沐掌教板起脸孔,冷哼道:“方殷,你可知错?”方道士恍若未闻,只怔怔地看着他。沐长天咳嗽一声,正待大声喝斥,却见他小嘴一扁,眼圈一红,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了!

    咦?这还没教训上,怎又哭了一个?沐掌教皱眉拂袖:“哭甚么哭?不成体统!”不想话音一落,对面霎时放声大哭,一时间泪水汹涌,大雨滂沱,鼻涕泡儿都哭出来了。浑似受到了比天还大的委屈,又如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喂!你先别哭,有话好好说!”沐长天愕然道。方道士心中悲意无法抑制,眼泪一发而不可收拾,当下继续长声痛哭,又哭又嚎。沐掌教见状惊慌失措,连忙四下看看,脸上变sè道:“快住口!莫给人瞧见了,咳!这可不关我的事!”方道士慢慢止住哭声,抽噎道:“对了,你刚说什么来着?”

    “我……”沐掌教呆了半晌,无奈道:“我来看看你。”这话说的违心了,本待狠狠地,严肃认真地训斥他一番,天知道这徒弟哭的,比那师父还悲惨,一肚子话,又怎么忍心说得出口?方道士擦了擦眼泪,点头道:“老杂毛儿,你是个好人!我有些个话,得好好儿跟你说道说道。”

    是谁将老实听话的孩子打得屁股开花,起不了床?是谁又将本份善良的好人再三折磨,天天痛殴?是谁无理取闹以大欺小?又是谁恶贯满盈死有余辜!起小杂毛儿终于见到了老杂毛儿,之后的事前文提过,经过一番慷慨激昂,饱含热泪的控诉,沐掌教回了方道士一个字——

    该。

    “你说甚么!”方道士眨眨眼睛,怀疑自己听错了。沐长天冷笑道:“算你走运,若是换了我,哼!只会下手更狠!”方道士闻言呆了呆,惊奇道:“你也生病了么?怎和那吕老道穿一条内裤?”沐掌教一挥大袖,斥道:“莫要胡言乱语,不然休怪本道爷不客气!”

    果然!他们都是一伙儿的!方道士大怒,喝道:“有甚么了不起?哼!这鸟地界儿没一个好人!哪天我放把火烧了它,给你来个一了百了!”沐长天不屑一笑,淡淡道:“你随便烧,哈,小心烧到自家猴子屁股!”方道士怒不可遏,恶狠狠瞪过去:“敢骂我?你这是找死了!你等着!”沐掌教哈哈大笑:“如何?要咬人么?来来来,来咬我啊?”

    “啊——”

    二人瞬间谈崩,已是动了拳脚。方道士怒火攻心,当下大吼一声,不管不顾挥拳冲了过去!胜负也只在刹那间,沐长天微微一笑,倏起右臂:“定!”方道士高举着拳头将将冲到床头,只觉左肋微微一麻,旋即身体猛然凝滞,直挺挺倒了下去!

    沐长天推一把,方殷向后倒去,沐长天拉一把,方殷向前倒去,倒来,倒去,倒去,倒来,方道士惊呆,yù要发力身体却不听使唤,手臂腿脚直如不是自家的了一般——

    妖法!这,这是,定身术?

    “木头人,哈哈,小木头人!”沐长天伸长胳膊拽来推去,乐不可支。方道士回过神儿来,怒吼道:“喂!你作死么?快放开我!你个死杂——”沐长天再出一指,正中胸口。方殷只觉胸中微窒,惊慌之下正待再骂,却连嘴巴也动不了了!反了,反了!岂有此理?大英雄给人木偶一般颠来倒去,这回脸可丢大了!一时间几分惊怒,几分羞恼,又有几分无奈,只在肚里大骂不休。

    还有,无法抑制的,心中那一抹艳羡。

    沐掌教玩儿够了,将小木头人戳在床头,嘻笑开口:“方真人,服了么?”真人?甚么真人?真人假人木头人,谁服你个老杂毛儿?方道士无法开口,当下肚里大骂,又在鼻腔里重重一哼,以示不服之意。沐长天哈哈一笑,转过身去:“贫道告辞,方真人自己保重,万莫跌下床头,摔个鼻青脸肿。”说罢大笑出门,扬长而去。

    方道士傻眼了。

    大英雄高举双手,形如投降,木头桩子般立在床头,一时间大是尴尬。

    动不了,就是动不了,身子如同凝固住了一般,有力气偏偏使不出来——

    胡闹,胡闹!老杂毛儿说走就走,谁来解救自个儿?尤其可怕的是,万一腿脚立麻了,栽下去想必会死得很惨!这般想着,忽然感觉身体微微前倾,惊慌之下愈加觉得身子渐渐向前倾斜,而地面越来越近,似乎马上就要硬生生拍下去!

    死了,要死了!救命啊——

    方道士魂飞魄散,吓得紧紧闭上眼睛,在心里连连狂呼……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抬起眼皮,发现自家好端端立在床上,方才只不过是一场虚惊,自个儿吓唬自个儿罢了。

    一个脑袋横着从门口儿探进来,嘻笑开口:“方真人,别来无恙否?”方道士呆呆看着那人,心里已不知何种滋味,只是冷哼一声,作为回答。那人旁若无人踱了过来,大马金刀对面坐下,笑道:“方真人,服了么?”方殷思忖片刻,鼻腔里又哼一声,只是转了腔调儿——

    “嗯。”

    “小子,知错了么?”

    “嗯。”

    “以后要听师父的话,不许顽皮,知道么?”

    “嗯。”

    “自己好好反省一下,我先出去凉快会儿。”

    “嗯嗯!”

    “咦?你有话要说么?说罢。”

    “嗯!嗯嗯!嗯嗯嗯……”

    沐长天一拍脑门儿,恍然道:“哎哟!忘了给方真人解开穴道,怪不得这半天也不说话!”说着骈指起身,啪啪啪啪在方殷身上点了几下,抚掌道:“成了,小木头人,你可以动了。”方道士暗松一口气,叫道——不对,嘴巴还是张不开,手脚儿也动不了!奇怪,奇怪,穴道不是解开了么?瞪着大眼茫然看过去,看到对面一双狡猾又捉狭的眼神……

    “哼嗯吼呜哞——”

    方道士大怒yù狂,双目喷火,喉里咆哮出古怪的声音,闻似虎吼,又似牛哞!沐掌教一脸惊奇,皱眉道:“怎么?还是不能动么?奇怪奇怪,莫非方才点错了?”说着伸出一指,这一下,那一下,在方道士身上点来点去,忙得不亦乐乎。

    “姆呜噢呕昂——”

    “你莫乱吼,不然我更找不到穴位了!”沐掌教一边点着,一边烦道。

    半晌,一脸无奈道:“对不住,我忘了。”这老杂毛儿有意捉弄,此时方道士如何不知?一时直气得双眼翻白,鼻息咻咻。沐长天一拍大腿:“对了,我去问问你师父,方真人稍等片刻。”说罢扭头儿便走,转眼到了门口……

    “喂!你个老……咦?”方道士大叫一声,跳下床来。愕然摸摸嘴巴,又茫然看看手脚,一时心里有点儿糊涂。沐掌教闻声而返,又惊又喜:“哎哟!方真人自个儿冲开穴道了?果不其然,真人不露相,高手,大大的高手!”方殷瞪他一眼,冷冷道:“好玩儿么?”沐长天怔了怔,尴尬一笑:“还成罢。”方道士啐一口,冷笑道:“玩儿够了么?”沐掌教干咳一声,讪笑道:“差不多了。”方殷打个哈哈,提着拳头慢慢靠近,双目jīng光四shè,面上隐现杀机!

    “方大侠,小道知罪,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沐长天连连后退,神sè惊慌。方道士一跃上前,猛地拉住袍袖,张开血盆大口,露出两排白牙……

    瞬间面上堆满笑意:“我说,你这手儿能不能教教我?”

    沐掌教吁口长气,点头笑道:“好说,好说!对了,你说的哪一手儿?”哪一手儿?还有哪一手?就是这手儿——点穴神功!当真威风又神气,等到自个儿学会了,刷地这么一比划,一下子定住吕老道,还有胖头麻四之流,那,那可太……

    方道士越想越兴奋,一时恍若亲见,眼神无限渴望。

    “你师父也会,你怎不求他教?”沐掌教面露微笑。方道士霎时脸sè一变,松开手别过头去。沐长天默然片刻,正sè道:“习武贵在持之以恒,不可懈怠,若非勤学苦练,任何武功也无法习之有成。”

    方殷不言。

    “一个人生下来,贪玩向懒,好逸而恶劳,此乃天xìng。但人生在世,岂能终rì溺于玩乐?当有心,存志向,以其约束自身,发奋向上以取得成就。望你谨记之,常思常惕。”

    方殷不语。

    “何况,习武须得循序渐进,一步一步来。这点穴手法,你此时一无内力,二不识穴位,三不明气血行运之理,如何习得?还是先踏踏实实练习拳脚,扎好根基罢,那才是正途,是你现在要去做,也是必须要做好的事。”

    方道士终于开口——

    打了个哈欠。

    沐掌教注视着眼前少年,叹息道:“这里有饭吃,有衣穿,虽简陋亦是安稳,同门兄弟陪着你,要学本事有师父,小子,你,还有甚么不知足?你究竟又想要什么?”方道士沉默良久,忽而握紧双拳,挺胸抬头激昂道:“那些都是虚的!我不稀罕,我要的是——”

    zì yóu?

    沐掌教哭笑不得,一时怔住。半晌,苦笑道:“这个词儿,你从哪里听来的?”方殷点了点头,得意道:“那人你也认识,是个大胡子。”沐长天闻言又怔了怔,继而哑然失笑。大胡子,大胡子,天底下大胡子何其之多,但在场二人都认识的也只有那一个——

    薛万里。

    “小子,他讲的那个zì yóu,和你说的是一回事么?”沐掌教摇头笑道。方道士皱起眉头,愕然道:“甚么?那还能有啥不一样?”沐长天双目望向窗外,喟然长叹:“你说的zì yóu,当是那无拘无束,快活自在,想玩便玩个痛快,想学便学上一点的意思罢!”方殷呆了呆,奇道:“咦?你怎么知道的?”

    “我非但知道,而且当年如你一般,也想着天天没有人管,也想过一把火烧了这山。”沐掌教含笑说道。方道士闻言大喜,拍手道:“哈哈,咱两个想到一块儿去了!你这人不错,嗯,很有见识!”沐长天哈哈一笑,叹道:“那,终归是不成的!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的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

    这人!刚刚夸他一句有见识,他那儿又胡说八道上了。方道士一时心里很是后悔,气道:“有甚么可笑?我瞧着这想法儿就挺好!”沐掌教微笑上前,以手指心:“你这里,有一只猴子,叫作心猿。”方道士低头看看,一时莫名其妙:“甚么?猴子?你心里才有猴子!”沐长天缓缓道:“古人云心猿不定,意马四弛,你须得看住他,不能任由他乱跑!如若不然,终有一rì他将反客为主,将你也变作一只——野猴子。”

    “你才是野猴子!说的甚么乱七八糟,有病罢你!”方道士十分不满,当下暗骂几句扭过头去,不准备再理他了。沐掌教注目片刻,一笑转身:“言犹未尽,却也无需多说,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我走了。”

    “等下!”方道士大叫一声,旋即上前低声道:“还有个事儿,你去和吕,呃,我师父说说,叫他少来管我,拜托!”沐掌教失笑道:“他管教你,那是为你好,你明白么?”方殷冷笑一声,啐道:“少来,打我骂我也是为我好?”沐长天叹了口气,正sè道:“不错。”方道士哼道:“他越是逼着我,我越不乐意学,所以,不说了!这个忙你帮不帮罢?”

    “不成。”

    “真不成?”

    “真不成。”

    “好人,大好人,求你了!”

    “求也不成。”

    “好!这话是你说的,以后出了啥事儿,你可别怨我!”方道士重重扔下一句,也不待他说话,便气呼呼走开,跑到床上睡大觉去了。别人终归靠不住,还得自己想办法!不帮忙拉倒,办法有的是,明天,明天,看着罢!

    沐掌教默立片刻,转身离去。

    走出门口,又停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复前行,经过吕道长住所,踌躇不前,犹豫再三,终归没有进去。

    红rì当头,灿然映亮一方庭院。rì头正中,却望不见那窗内光景。讲堂之中书声朗朗,师徒二人各卧其床,各未成眠,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那人来了,又走了,好似没有来过。只留下入耳或入心的几句话,与那,少年床头被风吹动的——

    一根长发。

四十 意马四弛

    zì yóu,zì yóu!

    我要zì yóu,不再仰人鼻息,无拘无束地生活!我要zì yóu,打破恼人的禁锢,脱下沉重的枷锁!zì yóu是风,顽皮的风儿,不羁地奔跑在天地之间,胸腔中嗡鸣着快乐的呼啸;zì yóu是画,顽童的涂鸦,任xìng地勾画于方寸之地,一颗心无所牵绊地驰骋。是那zì yóu,那热切渴望,压抑已久的zì yóu,那融化于血液渗透进骨髓的zì yóu,一朝怒而迸发,必将如洪水决堤,如山火喷发,其势莫可当之,沛然无以御之!

    古往今来,多少先人抛头颅,洒热血,不惜奉献出宝贵的生命,为自己,为你我,为那千千万万的同胞,用生命发出那一声呐喊——zì yóu!着实可歌可泣,令人敬佩敬仰。zì yóu生长在人人心中,即便一时不得,也是时时向往。

    方道士也要zì yóu!

    自然,一个志向远大,自诩英雄的人物,有这个要求无可厚非。诚然,方道士所谓的zì yóu,只是一个人的zì yóu,不是应当歌颂的那种。当然,方道士本就是一个无拘无束,极度散漫的人,对那份zì yóu的渴望程度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果然,方道士言必践,行必果,第二天一大早就逃出了那方天地,去寻找他的zì yóu了。

    此时,方道士正满心欢喜,哼着无名的小曲儿,行走在山间的小路上。看罢,天才就是天才,一跑就跑出来了,这会儿走半天了也没人追来,说明这事儿——成了!天上白云一朵朵,树上小鸟喳喳叫,今儿个天气也不赖,心情好得不得了,连空气也是那样的清新,加起来就是一个字儿,美啊。

    前面是一块儿半青半黄的草地,平平整整斜倚在山坡上,四周稀稀落落有几株高大树木,看起来幽静又宽敞——

    不错不错,好个地方!

    方道士欢呼一声,连蹦带跳跑了过去……

    竖个倒立,翻俩跟头,再打仨滚儿!哈哈哈,好玩好玩!方道士眉欢眼笑,只觉连rì来胸中郁气一扫而空!

    少时气喘吁吁躺在草地上,两手抱头,翘起二郎腿,沉醉于这蓝天白云青山草木之间——小草新出,叶叶浅绿而淡黄,愈发显出枯草落叶的灰败。老树枝头萌出新芽,到处焕发着勃勃生机,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不久之后,这里便会是一片青青的草地,绿油油的颜sè将那老茎残枝覆盖。而枯萎的草木,终将化作泥土,为这新生的一代提供给养。泥土生于草木,而草木归于泥土,生生不息,枯荣有道。

    草茎间偶而爬过不知名的虫子,或大或小,或快或慢,或匆忙或懒散。虫来,虫往,似乎没有留意到那个不速之客,已经悍然闯入了自家地盘。来了便来了,即便那样的庞然大物,也只是一个过客。他会走的,这里没有什么好玩,玩够了可以自己离去,不用再见,再不相见。

    可惜,方老大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被忽视的,哪怕是虫子。尤其是走路不看人,横冲直撞的虫子。再一时方道士无聊之下,过路的爬虫纷纷遭了殃,不幸落入毒手。个头儿小的只需一口气,便腾云驾雾飞了出去,不知落于何处,哭着找寻回家的路;大块头儿的吹之不动,也一一给他猛丢出去,运气好的落在地上,跌个头昏脑胀,运气差的撞到树上,闹个折胳膊断腿儿!

    啊——啊——啊——

    方老大意气风发,蓦然仰天大吼,颇有无敌于天下的感觉。吼声四处回荡,更增其威势,惊起几只黑sè山鸦,呱呱叫着飞上天空,疑惑着四处打量,许久不落——

    英雄就在这儿,占山称大王!

    风儿轻轻吹过,方道士满足叹息,拍拍屁股走人。

    复前行。

    山径两畔山石嶙峋,左右树木愈发高大。chūn雨过后,一块块山石青光可鉴,显得洁静而古拙。山本是石,积石为山,这些古老的石头便如这山,不知从此处伫立了几千几万年。它们静静地立在这里,默默见证着岁月的变迁,而那身体上条条沟壑,似乎诉说着岁月的苍桑。株株老木树身粗而直,虬枝四探,直插青天。寒冬方去不久,大树尚未长出茂密的叶子,但正因如此,而彰显出其豪迈的气概,和几分苍劲的古意。单看那一道道裸露老皱的树根,深深扎根于石木之间,大地之上,恰似受尽岁月磨难的而贲起的,手背上的一条条青sè血脉,蕴涵着无穷无尽的不屈力量!

    不赖不赖,真个不赖。rì头刚刚好,天气很凉爽,方道士哼着小调儿边走边看,一时间心旷神怡,眼角眉梢chūn意盎然!瞧瞧,这多好,外面的天地很广阔,外面的世界很jīng彩,早就应当出来闯一闯了,说起来都是那可恶的吕老道,算了不说他,免得扫兴!看那个大树多高,看那个石头多怪,看那……

    方老大还没有仔细观赏过山中美景,一时东瞧瞧,西看看,瞅着样样都新鲜。正自一蹦一跳往前走,忽然前面“噌”地蹿出一物,冷不防把人吓了一大跳!方道士停下脚步,连忙定睛细看——

    那是一只傻头傻脑的小灰兔,支楞着长耳朵趴在路当中!

    同样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看过来——

    一人一兔大眼瞪小眼呆望半晌,方殷大叫一声,猛地扑了过去!野兔子是个好东西,肉比较香,烤来吃最好不过了,要说那滋味儿……

    方道士大喜过望,一时口水都快流下来了!大英雄,快快快,赵子龙,冲冲冲!不想那小兔看起来痴肥臃肿,身手却煞是灵活,你东扑,它西跳,你左扑,它右跳,跟着蹦达了一会儿,方老大急得汗都出来了,连一根兔毛儿也没有捞到!

    方道士喘息着停了手,重新审视这个深藏不露的兔子。那兔子也随之停下,继续呆呆望着他,眼神迷离。还在这儿装傻充愣?好你个死兔子!方道士暗骂一声,霎时心生一计,继而面sè忽变,温柔又和蔼,脸上笑得像一朵花儿:“小兔小兔,过来和我玩儿,给你糖吃……”说着连连招手,脚尖儿点地慢慢靠近,动作无比轻柔。

    却不料那兔子身手不凡,脑子竟也不慢,刹那间识破了对面笑脸中隐藏着的险恶用心,转身一跳一跳向山坡上逃去!

    “死兔子,别跑!”方殷大叫一声,拔脚便追!那小兔子就在前面,蹦啊蹦的不快也不慢,时而回望一眼,目光似在讥诮。山坡甚陡,加之荆棘从生,乱石挡路,方道士追了片刻已是气喘吁吁,足酸手痛,只得无奈罢手。

    再看那可恶的兔子,仍在不远不近的前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自个儿……

    反了!一个兔子也来作乱,先别得意,有你好看!方老大又羞又恼,当下奋起余勇,大喊大叫冲了过去——

    没用,还是追不上,而且跌了两跤,身上多了几道血印子……

    再一时那兔子也跑没影儿了,方道士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尴尬的伤口以及受到打击的自信,黯然返回。

    大意了,大意了!

    方老大当年号称捕猎能手,逮兔捉蛙掏鸟蛋那都是很有一手儿的。不成想今rì一时大意,栽在这只不起眼的兔子身上,实在教人沮丧且颜面无光。说来不是吹的,这野兔子方老大抓过不少,不过那是有工具的——

    绳套。以细麻绳打好活结儿,两头儿拿木橛定住,拴在野兔常经的小径上,然后等着就是了。兔子有个非常好的习惯,走路专走一条道儿,而且晚上眼神儿不好,天黑出洞觅食多半中招儿,早上收套时屡有意外之喜。

    方道士坐在山石,暗自盘算着,眼睛漫无目的地扫来扫去——

    不能放过那只死兔子,这口恶气一定得出!只是,哪里有绳子呢?忽然眼睛一亮,远端树干上静静垂着一条绳索,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看起来恰好合用!哈,天助我也!方老大欢呼一声,起身便待……

    不对,不对!起先心里一紧,悚然止步,其后手指上似乎一阵刺痛!这里好端端哪里来的绳索?莫瞧它软搭搭挂在那儿,灰不溜秋不起眼,危险往往就在不经意间,那不是一条绳,那,是一条——

    蛇!

    俗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蛇类状凶而xìng狠,是许多人心中的噩梦。人为何怕蛇?这说来话长,怕得追溯到远古时期。相传上古人类混沌初开之时,便与那些禽兽蛇虫搏斗,而那时的蛇类体形硕大,几乎不可以人力胜之。此为祖先传下的恐惧之源,人之畏蛇的心理是与生俱来的。还有无数关于蛇的传说,譬如女娲氏,共工氏等等,那是无法验证的神话,也是宗教崇拜的图腾。

    方老大鸟蛋掏的多,自然没少挨过蛇咬。虽然那些草蛇没毒,咬了也疼不多会儿,但那冷不丁的一下子,却让人回想起来毛骨悚然,犹有余悸!因此,方道士是怕蛇的,又怕又恨,这一条即便装作麻绳老老实实挂在那里,也不会给他轻易放过的!

    忽一块儿石头丢过去,没有打中,又一块儿石头丢过去,也没有打中,再一块儿……方道士越扔越起劲儿,连连捡了石块儿猛掷,终于扑的一声击中树枝!枝条猛地一颤,那蛇蓦然倒卷,昂首咝咝吐信,蛇首顾盼之间望来极为猛恶!

    没事儿,接着扔,它看不见的——

    方老大经验丰富,当下两手不停,将石头连珠炮一般丢了过去。大小石子嗖嗖飞过,间或击中枝干,又偶而擦过蛇身,那蛇登时勃然大怒,忿然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獠牙,以示恐吓!

    可惜的是,它确是看不见,不知道敌人在哪里,做出再凶的样子也是枉然。蛇的眼力不好,捕食辨物主要靠气味和温度。这大白天的温度不低,攻击方又离它挺远,它基本就是个睁眼儿瞎,瞪着眼也找不着人。那蛇空自耍了半天威风,却连敌人的影子也没看见,一时迷茫了,扭着身子左探右探模样慌乱……

    方道士咯咯大笑,得意非凡。偷袭的乐趣不在于将对方打倒,而是为是看到那张愕然的脸,和那幅迷惘的表情。方大侠得偿所愿了,一时间被死兔子坏掉的情绪又振奋起来,出招儿!接着再扔!准头儿要好,打中身子不解气,再准一些,给它来个满脸开花!

    不知不觉间人是离蛇越来越近——

    密密麻麻的鳞片,细细长长的舌头,还有那双灰蒙蒙,永远也不会闭上的眼睛——

    哎呀!离太近了,方道士猛然惊觉,暗道一声不妙便要退后!正此时,那蛇蓦然昂首,蛇头正对方老大,蛇身凝而不发——

    不好!给它发现了!方道士大惊失sè慌忙退后!不错!是发现了!那蛇受辱已久,好容易发现了目标,岂能这般放过!当下尾端一收,刷地从枝上滑落地面,嗖嗖嗖嗖飞快游了过去——

    方老大霎时魂飞天外,惊叫声中扭头儿就跑!

    形势逆转,捕猎能手变成追杀对象,那蛇并不打算放过他,跟在屁股后头就追!方道士慌不择路,哇哇大叫着跑在前头,一时间比兔子蹿得还要快!

    风儿轻轻掠过树梢,山中静悄悄。风一般的少年疯了般的奔跑,口中吱哇乱叫,惊起树上多少飞鸟。是非人离开是非地,将是非带到了山里。此处人迹罕至,便有樵夫道人经过,也是行sè匆匆。终于,他来了,将这多年不变的宁静打破,成为此地百年难遇的祸害!他只是刚刚来到,做过的几件小小好事不足挂齿,相比rì后给这方世界流下的遗毒,也只是沧海一粟。

    恐惧之源。

四十一 杀机!

    赵子龙忽然失踪,五虎将群龙无首,一时间人人心里嘀咕,练武功也是无jīng打采。要说几人还是很自觉的,师父病在床上,老大直接跑路,却依然能够乖乖地自学自练,确也值得表扬。方老大去了哪里,这事儿谁也不知道。方老大去做什么,大家倒是心知肚明。

    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方道士这是嫌此地池子太小,自个儿这条龙扑腾不开,跑到山里头当神仙去了。他是跑出去疯玩儿了,也不管自家兄弟了,这事做的可有点儿不仗义。四人悄声议论半晌,又齐齐向一处望去。

    那是吕道长的住所,此时门窗紧闭,一丝动静儿也没有,瞧起来有些神秘。师父怎不出来?莫非他的病还没好?五个徒弟少了一个,他怎不闻不问?

    “师弟,你去打探一下。”赵本悄声道。袁世哼道:“愿去你自个儿去,别老拿我当枪使!”赵本叹了口气,转头道:“你们看看,他这是什么态度?一点儿小事就推三阻四,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了!”牛大志肃然道:“赵道友,做事要公平,不能总是支使袁道友办事!依我说,还是举手表决罢。”胡非凡连连点头:“不错!这个办法相当好,我头一个赞同。”赵本长叹一声,无奈道:“没办法,只好这样了。”

    三人互相看看,开始举手表决。

    “少来这套!当我傻的么?”袁世猛啐一口,忿忿道。

    “三比一,袁道友,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一人笑道。

    “呸!”

    “少啰嗦!快去,不然老子废掉你!”一人喝道。

    “呸呸呸!”

    “哎——不听话的小弟,留着还有甚么用处?师弟,咱俩关系虽好,但我也不得不大义灭亲了!”一人叹道。

    “好罢,我去。”

    三人闻言大喜,互相击掌为庆。袁世走出两步,扭头儿一笑:“你几个可别后悔,呆会儿我见了师父先告上一状,就说谁谁谁合伙儿欺负我来着!”三人猛吃一惊,愕然相顾片刻,齐齐上前拉住了他:“等等!都是一家人,有事儿好商量好商量!”小兄弟长了心眼儿,打死也不当冤大头了。无奈之下,四人又低声商量半晌,最后你推我搡一起走向房门。

    到了门口儿,又是一阵拉拉扯扯,你让我,我让你,谁也不肯头一个进去……

    忽然,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传了出来。

    都进来罢。

    四人先后进屋,各自忸忸怩怩。吕道长盘坐榻上,望向几个弟子:“有事么?”见他形容憔悴,面sè暗淡,几人不由心有所触,怔怔立着一时无话。半晌,四人齐声道:“师父,你的病好些了么?”吕长廉微笑注目,轻声道:“好多了。这几rì为师jīng力不济,你四人要加倍努力,不可懈怠。”

    是——师父。

    室中一时寂静。四小道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些什么;吕道长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吕长廉长叹一声,收回目光柔声道:“为师以往责打你们,你们心里可恨师父?”几人闻言呆了呆,又连忙齐齐摇头。

    恨?不恨?不好说,也不好讲。恨是一时,挨打的时候恨得咬牙切齿,挨完了打恨意难消,此时提起来,却无半分怀恨之心。且不说师父打徒弟是不是天经地义,还得说那句话——爱之深,责之切,师父的责打是为了自己好,这一点大家都是心里有数儿的。

    “去罢。”吕道长笑了笑,轻轻挥手。

    几人糊里糊涂进去,又不明不白出来了,要打探的那个消息也忘掉了。方老大呢?方老大没来,师父竟也不问,似乎将他忘在脑后了!难不成,师父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者是,不管他去哪里,师父也不再理会了?四人纷纷猜测,还是难得明白,一时也懒得想了,当下各行其是。

    师父在想什么,只有师父自己知道。方道士去了哪里,也许方道士自己也不知道。做好眼前事,无须过多计较,有一千个人,便有一千条道。

    莫问,莫问,自己走自己的,就好。

    直到太阳西斜,霞光染红天边,方道士也没有回来。chūnrì白昼渐长,时辰已是不早——他究竟去了哪里?莫不是给老虎吃了?或是给老鹰叼走了?想来也不至于,可是,等会儿天黑了,一个人在山里转悠,那可就真的危险了!四兄弟心中担忧,忍不住又跑到屋里去问吕道长。

    吕道长面无表情地说:你们最好盼着他——不要回来。

    这话说得比较狠,意思是,方道士在外面还有一线生机,回来了那就是必死无疑!

    眼见师父如此绝情,几小道只得黯然称是。

    转眼钟声响声,饭时来到,方道士还是没有回来。不妙,不妙!怎饭也不回来吃了?这不是方老大的作风!怕是真的出了岔子,子龙将军xìng命难保!怎么办,怎么办?几人急得团团乱转,转了几圈等不及了,忧心忡忡结伴出去——

    吃饭。

    进了斋堂,猛见一人正自手拿把攥,旁若无人地据案大嚼……

    此人披头散发,面目污脏,袖边衣上破皱凌乱,乍一看就是个叫花子跑进来了。

    四周人人离他八丈远,纷纷大皱眉头,表情有厌有烦。

    这人大伙儿都认识,正是来此不久,以能吃见长,因欺师灭祖而声名鹊起的方道士!

    “老大,你怎成了这幅模样?掉山沟子里了么?”袁世凑过头去,悄声问道。方老大打个哈哈,笑而不语。牛大志笑道:“方道友,外面好玩么?”方道友点了点头,接着大嚼。胡非凡打量半天,憋出一句:“呃,不错,是条汉子!”方殷欢喜道:“还是你有眼光,我告诉你,今天我差点儿……”

    “嘘——”赵本面sè紧张,悄声道:“你们小声儿点,别人都瞅过来了!”方道士左右看看,点头道:“回去再说,先吃饭。”今天方老大心情不错,再加上劳累了一天,饭菜吃起来格外的香。胡吃海塞自是可比,风卷残云亦不为过,当下吃了个五迷三道儿,直撑得连打七八饱隔儿。

    再一时几人出了斋堂,走在回去的路上,牛大志小声道:“我说,你回去时候小心点儿。”方殷笑道:“你是说吕老道罢?我理会得。”说完想了想,又道:“今天我出去了,他没说甚么罢?”牛大志苦笑道:“没说什么。”赵本跟在后头,叹道:“是没说什么,只是我们问到你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有一丝光芒闪过!”袁世连连点头:“是,是,我也看到了!”

    甚么?光?方道士不明所以。

    随后几人你一句我一句解释,一时却也不好形容。

    一人默默走在后面,极其罕见地没有开口,看上去似乎有心事。几人见状大是疑惑,连连追问之下,胡非凡面sè凝重道:“我知道,那是——”

    杀机!

    四人愕然止步。

    杀机?至于么?不至于罢!随即当时在场三人连连摇头,表示不敢苟同。胡非凡仰天长叹一声,沉声道:“那眼神我见过,这是用命换来的见识,你们听好了——当年我老子用棒子杆儿抽我,我一时气急,骂了他一句龟儿子,然后就在他的眼睛里面,我看到了同样的光亮儿!”骂老子龟儿子,那你岂不是……

    果然好汉子!几人一时无语。

    方道士呆呆道:“后来呢?”

    “后来,棒子杆儿就换成扁担了。”胡非凡黯然道。

    “再后来呢?”几人心惊肉跳,瞪着眼睛齐声发问。

    “再后来我也说不好,只是我娘说了,我能够活下来,是她烧了三天高香,连念三夜佛经的结果。”一言至此,语声低沉,胡非凡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当中。

    “果然。”

    “杀机!”

    “老大——”

    方老大咽口唾沫:“没,没这么严重罢?”

    几人再度前行,气氛化作压抑。一时间谁也不说话,只闻脚步轻轻响过。沙沙,沙沙,杀杀!杀杀!方道士自是心下惴惴,如同揣了个水桶七上八下,几小道亦是心有戚戚,似是有只小耗子东抓西抓。按说这事儿没那么严重,不过以吕道长的脾气……

    那还真不好说了!

    没办法,该来的总会来,跑也没处跑躲也躲不掉,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想东想西,院门已然近在眼前,是死是活,马上就要见到分晓!

    世上如果真有奇迹,那奇迹不是千载难逢,也是百年不遇。但奇迹往往出现在意想不到的时候,譬如这一次。这一次五虎将千算万算,赵子龙已经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备,但,那人竟然放过了他!吕道长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出来。直到几人蹑手蹑脚回到房里,吕道长也没有出现。几人忍不住偷偷聚到一起,窃窃私语,说来说去越说越糊涂,直说到头晕脑涨哈欠连天散了伙,吕道长一直没有出现。

    莫非,胡非凡看错了?莫非,几个人都看错了?莫非,那一丝眼中的,凌厉的光芒,并不是所谓的——

    杀机?

    是也好,不是也好,这一关总算是不明不白过去了。死也罢,不死也罢,这一天也算是糊里糊涂过去了。方道士又困又累,草草洗了洗脸,便躺到床上睡觉去了。这一天下来挺乐呵,四处游荡大开眼界,少年很快进入梦乡,做的梦也是光怪陆离。梦会醒,天会亮,明天如何?明天,明天自是,接着再去玩儿!

    zì yóu的脚步无法阻挡,不管旁人怎么去想。zì yóu的心灵冲破藩篱,无视他人说东说西。这是方道士的想法,这是一个人的zì yóu。然而,当zì yóu变作野火漫无边际地焚烧,当zì yóu化作洪水毫无目的地蔓延,亦会将心中那条无形的牢笼慢慢融于水火,那时正如沐掌教所说,再也关不住那只——

    心猿。

    何以如此?为何不闻不问,为何不加以管教!莫道生病了,生病又如何?吕道长莫非,莫非将他放弃了?非也非也,不问是有闻,不管非无教——

    心猿,既在心中,如何以身来缚?

    心猿,他在你心,我又如何可束?

    心猿,心猿,心生之猿,以心化之。

    他出得去,只因放他出去。他回得来,只因让他回来。

    用半条小命换来的见识,当知胡道士所言非虚。那是杀机,那一丝凌厉,闪过眼中的光芒,确是杀机!要杀的,是藏在小徒心里的那只猿猴,如此方能去其顽xìng劣xìng,教他定下心来安分守己。而那只心猿,不可以怒火焚之,以皮肉激之,那样必使他凶xìng大发,适得其反。须得用水一般的耐心,将他慢慢软化,渐渐侵蚀。

    有心人会说,有心人会听,一个长耳朵,两个长耳朵。

四十二 野猴子

    柔柔的风儿拂过面颊,带着chūn天醉人的气息。那是泥土与青草,花蕊与嫩叶的味道,散发着令人悸动的芳香,闻之神清气爽,胸中为之舒畅。草间叶上凝结着滴滴晨露,一经阳光映shè,愈发晶莹剔透。露珠如点点泪水,泫然yù坠,倾诉着生命的短暂,露珠如颗颗心房,迎接朝阳,挥洒着生命的灿烂。

    露珠将深情奉献给清晨,复将生命还归于大地,终其短暂的一生,幻化出五彩斑斓的大千世界,映shè过世间百态的悲悲喜喜。人生一如朝露,在这无穷无尽的虚空里,遽尔化云化雨化为尘时,心中可有无悔之意?悲哉,壮哉!不以为苦,甘之如饴,每一滴露,每一个人,都是——

    奇迹。

    方道士皱着眉头,信步行走在山间小径上。风景过眼如若未见,今儿个心里有些烦乱。有的事儿想不明白,有的事儿办不利索,连续几天莫名其妙,一大早上又见鬼了!那鬼不是旁人,正是方老大恨之入骨,深恶痛绝,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剥其皮的吕妖道!

    那人已经不可救药了,天天藏在屋里装病装死,出来进去也见不着他一面。一连好几天,天天都这样,让方道士疑神疑鬼,惶惶不可终rì。这事儿有点儿邪乎,按说自个儿跑出来玩,他就算不打不骂,也该问问罢?可他偏偏不管,半点儿也不管,就连今天早上出门冷不丁碰上了,他也瞎了一般,瞪着俩大眼就走过去了……

    怪了,怪了!你说这叫啥事儿,事出反常必有妖,妖道!

    方道士被吕道长连rì来反常的表现弄懵了,一天到晚心里嘀咕,生怕他有甚么yīn险毒辣的后招儿,出来玩儿也玩儿不痛快了。当然,烦心的事不止一件,还有,数rì来思之不得,屡寻不见,愈加求之若渴的——工具。既然想要当个猎人,那必须要有合适的工具。打猎用弓箭,捕鱼用网叉,这两手空空,又能抓住什么?甚么也没有,哪怕是最要紧的几块儿火石,也没处去找。即使抓到了鸟兔鱼蛙,难道要生着吃么?那不成野人了么?

    方道士并不想当个野人,因此急yù找到合用的工具,但一时求之不得,无怪乎心中烦恼。人的能力,因工具而进步,人的能力,又因工具而退化。你看衍化至今,力不如牛马,齿不如猛兽,上天难比鸟雀,下水游不过鱼儿,然而人为万物之灵长,工具的重要xìng可想而知。没了工具,就是鹰失其爪,虎去其齿,想要威风神气,那可太不容易!没有工具,没有火种,只能过着原始人的生活,如这山里的野猴子一般。

    原始人长长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向山里走去……

    方道士不敢走远,怕迷路,又怕遇上狮子老虎,这几天只在附近转悠。当然这里没有狮子,老虎他也没见过,但危险的,不只是狮虎,哪怕身边一只小小的毒虫,或脚下一个不起眼的泥潭,也会要了你的命!更有那看不见的危险,隐藏在暗处,有意无意地等着你过去……

    不是方道士见识多高,也不是大英雄胆小如鼠,人对于陌生而一无所知的地方,多少都会有一种其名的恐惧。而人最大的恐惧就是,看不见,想不到,不知它潜于何处,也不知它何时而来的那种——

    无知。

    先从近处玩儿,摸清楚情况,再步步深入,最后占山为王。这是方老大根据自身状况以及周边环境制订出来的可行xìng计划,具有严密的逻辑xìng和极强的可cāo作xìng。天才就是天才,不会死于无知,不会毁于冲动。说来这几天方道士没白闲逛,确也发现了不少好玩儿的事物,譬如那条小溪。

    小溪就在眼前。

    小溪弯弯,溪水潺潺,望来清清亮亮,摸来清清凉凉;小溪长长,溪水缓缓,看来干干净净,喝来甘甘甜甜。其上入山石,不见来之源头,其下没草间,不知所去何方。长长溪流不见首尾,恰如一条白亮亮的绸带,将那青山环绕其间。

    方殷欢呼一声,脱掉鞋袜卷起裤管,跳入溪中戏水为乐。白花花的水珠四处溅shè,上天入地,打湿了衣衫,扬起了笑脸。chūnrì水犹寒,冰凉浸入心,不怕,不怕,方道士满心欢喜,又将那一腔烦恼心事,通通寄在山水之间。

    水为生命之源,人之亲水,亦是天xìng。老子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人人都离不开水,人人都喜欢水,水将污浊归于己身,复将洁净还于他人,以你清净之身,涤我心之蒙尘,这是何等高贵的品德!做人当如水,利而不争,这是水的道,也是人的道。

    方道士也很喜欢水。非但喜欢,更对其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方道士的观念很朴实,水,是用来喝的,没水,那会渴死人的。水有千万种,雨雪冰霜,江河海洋,天上地下都是水。方老大要喝水,兄弟们都要喝水,喝什么水?当年喝什么水?河水沟水,雨水雪水!好水那都是要讨的,轻易也喝不上!脏么?不脏,喝了渴不死。容易么?不容易,渴不死挺好。

    水利万物,奈何有人争之!渴时一杯清凉水,胜过醉里酒万斛。同样的是水,不同的是命,人当如水,利而不争,几人如水利而不争?同样的是水,不同的是心,盛的是冷暖炎凉,倒出来人心世情。

    此地与世无争,方老大独享这偌大一片青山绿水,正是快活似神仙。这里是山与山之间的连接之处,地势平缓,溪流浸润之下,草木格外茂盛。四处几丛不知名的野花迎chūn早开,虽白而sè淡,却也清新可喜。水中是五颜六sè,大小不一的圆圆卵石,密密麻麻铺在溪底,踩上去既软且滑,那是生在石上的绿苔,还有石底细细的泥沙。

    间或有几只小鱼箭一般蹿过,yù要寻它却又无影无踪。方道士左扑右抓,却是一条也没有捉到,只落得一身凉飕飕的溪水。哈哈,哈哈,抓到不小鱼,还有小虾。它们就在溪边石间,虽然身体透明伪装得好,但也逃不过一双火眼金睛!不多时数只小青虾落入魔爪,空自挥舞着两只小螯猛夹,也是闹了个手心儿痒痒,添了少年几分玩兴而已。

    啊哟!那儿还有一只小螃蟹!

    这里是方道士昨天发现的新地界儿,因有山有水,有花有草,虾兵蟹将众多,被其命名为——宝地。宝地好是好,但他终究是个外来户儿,看上这块儿宝地的也不只他一个,想要闯进来据为己有,还得问问原住民乐不乐意了!正自与虾兵蟹将你追我赶玩儿得不亦乐乎,忽然上首不远处缓缓踱近一物,旋即静静立于溪畔,侧目望了过来——

    方殷悚然一惊,慌忙屏气凝神——

    那物体形长大,毛sè黑黄,一双碧油油的眼睛,闪动着yīn森森的光芒……

    老虎!

    方道士失声惊叫,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东西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年猎户二老王遇上一回,险些把命丢了!后来每次说起来,那脸sè可是——转念只在刹那间,还等什么?跑罢!快跑!方老大只觉寒毛倒竖,立时跌跌撞撞跑出溪间,飞快向下游跑去,鞋子也顾不上穿了!

    心惊肉跳跑了几十步,猛一回头——

    身后空空如也。

    再看那老虎仍是立在溪畔,正自低头喝水,模样懒散悠闲。

    咦?它怎不追?莫非是吃饱了?还是嫌自个儿人瘦肉少?方老大又惊又疑,不由停下脚步仔细打量。不对头,不对头,不对,不对!那不是老虎!方道士慢慢看出门道儿来了,那是一个假老虎,那是一个——

    大猫。

    你看它尾巴短短,头上也没有王字儿,个头儿还没有狗大,哪有半分百兽之王的威风?错了,这是一只大猫,装成老虎出来骗人了!方老大没有见过老虎,但老虎的模样就在猎人的口里,在他的想象之中。这个老虎是越瞧越不像,这个老虎的确是个假的,这个老虎是老虎的亲戚,猫。

    这是一只山猫。

    怎会有这般大块头儿的猫?方道士暗自奇怪,猫着腰慢慢凑了过去。那只山猫一动不动,低着头嗒嗒舔水,全不理会。人家便是只猫,也没有装老虎的意思,方道士大惊小怪,只能怨自个儿没见识了。至于闯到自家地盘儿上的这个物事,山猫认为他不过是一只穿了衣服的猴子,对自己构不成任何威胁,因此不加理睬。

    可是,方道士不这么想。它装老虎了,装了就是装了,不承认也把自个儿吓到了,而且还吓的不轻!因此,受到惊吓的人生气了,认为有必要给他一点教训,让它知道猫就是猫,老虎是不能随便装的,应该回家老老实实呆着,不能再随便跑出来吓人了!方道士大吼一声,抓起把石子儿猛丢过去!这招儿有个名号,叫作天女散花,一打就是一大片,出手必中!扑通扑通扑通,几石子落在水里,几石子散在溪边——

    那山猫身子猛一哆嗦,霎时皮毛乍起,吡牙怒目,肩背耸起作凶恶状!

    “哼!都被人识破了,还敢在这儿装狠?去死罢!”方老大毫不畏惧,连连大声呼喝着猛丢石子。山猫口中呜呜低吼,作势yù扑,却又犹犹豫豫,半天也没扑上去。方道士大占上风,扬手连连猛丢!

    那猫忽然转身,脱弦利箭般蹿了出去,三下两下没了踪影。

    赢了!

    方道士哈哈大笑,一时得意非凡。

    他却不知,这大猫并非野猫家猫可比,一旦真个扑上来,咬死他也没甚么稀奇!这山猫又名猞猁,行动如电,牙尖爪利,鼠鸟拿得,獾兔捕得,便山羊狍子也是它口中之物——假老虎又如何?惹急了一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为何他没扑过来?天知道。

    也许穿了衣服的猴子,还是比较能唬人的罢。

    斗完虾兵蟹将,又打完假老虎,方老大有些累了,两手抱头躺在草地上休息。天是那么蓝,云是那么白,空气很新鲜,四周很安静。你瞧这多好?舒心又惬意,每天吃完了就睡,睡完了就玩儿,玩儿够了再吃,吃完了又睡,这就是神仙过的rì子啊,那叫一个美!为啥读书认字儿?干嘛费力气学武功?我瞧这样就挺好,不若,不若——

    不若在这山里当个猴子,将野人计划进行到底?

    谁说的?我可没说!方道士马上抹杀了这个荒唐的想法,然后叹了口气。那是不可能的,一个英雄的少年,一个天才的人物,是不能只顾吃喝玩乐的。自己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不说了,老提没意思。也不能老这样儿,还得回去学点儿东西,等到,等到过几天,玩儿够了再说……

    山里千奇百怪的物事很多,恐怕方老大一时半会儿是玩不够了。也由不得他分出心神深思熟虑,当下又来了一个。一个小东西鬼鬼祟祟凑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山外来客,眼神迷茫又jǐng惕!方道士微微一惊,连忙坐了起来——

    那物毛sè灰白,头尖耳圆,四肢短小,尾巴摇摇。

    这是甚么?

    这物事方老大认识,叫做野狗。这是一只小野狗,来到这里也是喝水的,水还没喝忽然见到一只从没见过的怪兽,当下便颠儿颠儿跑了过来。

    这是什么?

    似乎是一个猴子,可是它脸上没有那么多毛儿……

    这长得可真丑,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眼睛上面竟然还长着两条黑毛!

    咦?它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什么?树皮?还是树叶?小野狗大为不解,凑到前面拿鼻子乱嗅一气,吭哧吭哧忙个不停……

    方老大呆呆看着它,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只似狼又似犬的宝贝——灰毛儿。

    哎!一眨眼,已经出来好些天了,兄弟们可好?灰毛儿可好?说是一时想不起,实则一世不能忘,共甘苦,共患难的朋友们,你们,可还好?

    小野狗正自忙活得欢,忽觉头顶上落下一物。一惊抬头,却见那大家伙面sè和善,眼神温柔,正伸出爪子摸着自家脑门儿。这是干啥?动手动脚儿的,真是难为情!正待甩头挣开,又觉头顶上麻酥酥煞是舒服,好似,好似,爹娘又软又厚的舌头……

    小野狗舍不得甩开脑袋了,一时间尾巴猛摇,眯缝着两眼十分陶醉的样子。

    “叭”一声轻响,方老大忍不住赏了它个脑蹦子,一如对待自家灰毛儿那般。却不料这小家伙个头儿小是小,脾气可不小,吃痛之下登时勃然大怒,呜呜低吼着张嘴就是一口!方道士早有准备,将手一抬——

    小野狗跳了两跳,眼见那两只爪子是咬不到了,又急忙去咬另外两只……

    方殷哈哈大笑,起身便跑。小野狗不肯罢休,随后猛追!一人一犬一个跑,一个追,一前一后团团乱转……

    好玩儿,好玩儿,打跑一个假老虎,又来一个傻子狗,哈哈!不知死活,敢咬天才大英雄?瞧着,瞧好了,看我一飞冲天!方道士一跃而起,轻飘飘飞过溪流,姿式美妙地落在对面。小野狗冲到溪边,一时又气又急,几yù也如他一般飞过去,却又怕力气不足,半道儿上掉进水里——跳,或者不跳,这是一个难题,小野狗很是为难,一时在溪畔左看右看,一时又伸出小爪试探,神sè焦急又茫然……

    方道士见状怪笑连连,乐不可支!

    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长嗥,凄厉而急切。那小犬闻声回头望望,又扭头看了一眼,便慌慌张张跑走了!这是大的招呼小的回去,没玩儿的了。方老大有些惋惜,心道这就走了?我还没有玩儿够。还玩儿?方道士只顾玩乐,犹不知自家又在鬼门关前头兜了一圈儿。这野狗不是那野狗,他见的那是荒郊野地里的流浪狗,这是什么?这是深山老林里的豺狗!

    豺xìng凶残又喜群居,一旦找准猎物,立时群起而攻之。别说方老大刚才遇上的假老虎,便是真老虎来了也要惧它三分!刚才那只是什么?傻狗?那是本地豺王的公子,也许就是未来的王者!弹脑蹦儿?幸好群豺那会儿没看见,要不然天才大英雄这会儿连骨头渣儿都剩不下了……

    也罢也罢,好在没出大事,无知者无畏,这就接着玩儿罢。

四十三 果是宝地

    早chūn时节天气多变,昨rì还艳阳高照,今天又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天空yīn霾,并无半分放睛的迹象,寒意料峭,风儿将条条雨丝吹得七扭八歪,浑似醉汉跳起恼人的舞蹈。chūn雨贵如油,在连续干旱的年份里,这是令人欢欣鼓舞的雨水;chūn雨使人愁,对于吟风弄月的才子佳人来说,这是伤怀咏叹的季节。

    方道士十分伤感。

    窗外下着雨,眼里流着泪,身心两凄惨,疼痛加委屈。为什么?不要问了,说出来丢人,谁教自个儿当时错了主意,认了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师父?这脸比天变得还快,天天让人云里雾里,冷不丁给你扔个炸雷,就是不死也得落个残疾!不说了,不说了,说出来都是眼泪……

    方道士正在罚站。

    忍受着双手和屁股上的痛楚——

    没的说,又挨打了。挨打是早晚的事,吕道长的耐心是有限的。方道士昨晚用罢斋饭回来,所有人期待已久的一顿好打终于挨上了。众目睽睽之下,方老大尽管早有准备,还是抻着脖子问了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这几天你都去哪儿了?方道士无话可说,只得咬着牙收下了一顿胖揍!没办法,这人就是这般,这是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看看说对了罢?他果然没安好心,故意装作看不见,就是为了让你不断地犯错儿,以便打得更狠一些!打就打,打完就踏实了,省得老是心里嘀咕……

    你说这不是欠揍么?哎,都是给他逼的,这人当真是罪该万死!对了,墙上画的圈圈想来还没有一万个,回头加上,今儿多给他加几个!加几个?等回去再说,这鞭子数儿先得记好了,五,十,十五,二十——

    那是昨天的事,今天更加倒霉。

    一晚上屁股疼得没睡好,大早上方道士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又给吕道长揪着耳朵拎到讲堂里来了。

    干啥?干啥?干啥干啥干啥?

    干啥?不干啥,今rì习文,写字儿!

    写就写,谁怕谁?方道士写,吕道长看。

    本来方老大已经会写三十来个字儿了,不想连续吃喝玩乐七八天,一没留神忘了二十多个。吕道长当场勃然大怒,板着脸打完戒尺不说,又罚立一个时辰!

    对了,中间还送给方道士两个字:废物。

    这也太过分了!有这样说话的么?这还是一句人话么?方道士都已经会写字了,多多少少也是会了,应该算一个文化人了,怎么能用这样的词语形容他?这是一种jīng神上的污辱,是一种恶意的人身攻击,天才少年就是再坚强,也承受不住这两个字对于心灵造成的伤害,当时就给气哭了。

    方道士低着头黯然立在墙角,心中时而悲愤,时而气苦,时而无奈,时而委曲。这rì子,着实没法儿过了,这人,也实在没法儿活了!早知道这样,不如藏到山里不回来,哪怕当一个猴子,一个野人,也比在这儿快活自在。可惜,山里也不是那么好呆的,这几天出去,又遇到好几回危险,大到野猪,小到蝎子,要不是自个儿机灵,也许早就没命了!

    ——活着啊,咋就这么难?

    这是一个无数人问过无数次的问题,这也是一个从来都没有答案的问题。方道士一气之下,终于开始思考人生,试图破解这个千古以来的谜题。屋里书声清朗朗,窗外小雨淅沥沥,而少年的愁绪,随着风声雨声读书声渐渐淡去,那一颗活蹦乱跳的心儿,早已又飞到窗外,飞上天空,飞到云山雾里。

    也许,也许,活着这么难,只因,只因,想死太容易。人于痛苦与泪水中降临于世,是为了找寻那一份欢乐。喜好zì yóu快乐,厌恶拘束苦难,此为人之常情。但人的苦与乐,本是一体而生,相依为伴至死不离。一旦失去欢乐,只余痛苦之时,便以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而生厌世轻生之念。

    而那却只是,只是,只是一时。与那痛苦相伴而生的快乐不会离你而去,它,它们,很快就会回来,回来找你。快乐总是依赖坚强的心,快乐总是厚爱乐观的人。人生的意义,并不只是为了寻找快乐,磨难也是人生重要的一部分。没有苦涩,何来甘甜?何为轻?何为重?何为不可承受?你既要走,何必要来?你既来了,又何必走!

    当离去再也无法挽回,当失去的再也不能拥有,当所有的所有,都变作一无所有,那么,一切的一切,都化作美好的伊始。差到不能再差的地步,正是一个好的开端,苦到不能再苦的时候,甘甜就要随之到来。既已尝尽苦涩,何不等那甘甜?既来之,则安之,莫恐惧,莫忧愁,莫管那甚么千古万古的谜题——

    活着,挺好。

    方老大在山中。方道士在赶路。

    只要想跑出来,那就一定能跑出来,看看,这不一大早上又跑出来了?伤还没好?走道儿不利索?没事儿,小意思。吕道长呢?没管我,不管他!今天不用学武功么?那着啥急!等,等等,等等等等——

    等到花儿都谢了。

    话说方道士那天又发现了一个宝地。说来还是那条小溪,它不是一条寻常的小溪,它是一条神秘的小溪!那么多的水,流也流不完,它的源头在哪里?这么多的水,都流哪儿去了?这些都要弄明白,因为方老大是个对新鲜事物充满好奇心的人,是个非常具有探索jīng神和求知yù望的人。

    起码每一次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

    先从头儿上找起。

    那天方道士溯流而上,顺藤摸瓜,克服了无数艰难险阻,终于找到了溪水的源头,进而发现了那个宝地。地方很好找,顺着溪水走就是了,只是既要爬山攀石,又要越过丛丛荆棘,想到那儿却也很费功夫。方老大走走停停,直用了多半个时辰,才气喘吁吁到了那个宝地。

    是一个小小的水潭,仅有一张苇席般大,生在一座矮峰顶上,就像笑脸上的酒窝儿。潭水半人深浅清澈见底,zhōng yāng正自咕嘟咕嘟冒着一个个水泡儿,颜sè雪白。时而“扑扑扑”数声响过,高高喷起几道水柱,便有无数珍珠一般的水滴四处溅shè,落在水面,落进草丛。那自然是藏在水底的泉眼,一惊一乍地在搞恶作剧。

    泉水清清,映出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和潭边五颜六sè的草木花果,令人赏心悦目。当然,此时还映出一个衣衫破旧的邋遢小道,张着大嘴呆呆地看着自己水里的影子,有些煞了风景。这就是方道士发现的宝地,这就是长长溪流最初的源头,一个无名泉。为何泉眼长在高山上?这水是怎么流上来的?方道士想明白,方道士想不明白。

    天知道!又不能钻进去看,许是暗河,许是地气,都是大自然的神奇。

    方老大看着水里那个人,感觉有一点儿不满意——

    大英雄怎么能这个样子?这不是个小叫花么?自个儿早就不当叫花子了,如今有金有银,能文能武,应该注意一下穿着打扮了!你看,多么英俊的长相?多么威伍的身躯?硬生生让这一身儿破衣裳糟蹋了!都怨这个穷地儿,做出来的衣服这么不结实。

    上清不穷,冬有冬衣,夏有夏衣,一年给两身儿。只是他这般穿法儿,再结实的衣服也得变成麻袋片儿,撑不了几天。不过这事儿也不怨他,有钱人嘛,要是一天换一身儿,破了就扔,脏了也扔,不破不脏还是扔,那还不天天都是仪表堂堂英武不凡……

    有心跳进去洗个凉水澡,又怕真个跳进去洗澡水太凉,犹豫半晌,方道士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不着急,等天气暖和些再说,先干要紧事!甚么要紧事?这里风景是不错,可是并没有多少好玩的东西,又能玩儿什么?

    谁玩儿了?说了是要紧事,怎么能叫做玩儿?说是要紧事,就是要紧事,天下第一要紧事要不是要紧事,天底下就没有要紧事了。吃什么?这里又有什么可以吃?嘘——你看!那边生着一簇簇的果木,上边挂着一团团的野果,有大有小有圆有扁,有青有红有黄有紫,一个个饱满又鲜艳,令人不由地垂涎yù滴!

    果然是个宝地!

    这个宝地的宝字,非指泉眼水潭,而是这一大片密集的山果。怪不得方老大要等到花儿都谢了,花儿若是不凋谢,那还有好果子吃么?看来,这是嫌斋堂里的饭定时定点儿,吃着不爽利,准备要自力更生,去过自给自足的生活了。不错!这正是方道士山人计划的一部分,先从素食抓起,等到具备了条件再食肉!

    山人计划?不是野人计划么?山人,就是山人!野人多难听……

    吃,吃罢,吃个痛快!总是酸酸甜甜,也有青青涩涩,熟透的似酒,半熟的清口,各有各的滋味,任你采摘品尝——

    嗯,这个是桑葚子,黑的比较甜;嗯,这个是野草莓,青的比较酸;咦?这个是甚么?吃起来脆脆的水儿挺多;呸!这是什么玩意儿?苦了吧唧还发粘!方道士如同一只勤快的巨型蜜蜂,在果丛中飞到东,飞到西,点一点,停一停,忙得兴高采烈。只是蜜蜂的采的是花,他却只找果子下手,蜜蜂采了花粉可以酿蜜,果子吃进了肚里又能酿什么?哈,只能是酿……这个不能说,说出来方老大没了胃口,一不高兴甚么也不给你酿了。

    放心吃,没有毒,这些都是方道士亲自用身体验证过的,保证吃了死不了。能吃不能吃,总要有人试一试,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吃?万一有毒的话,那可就——当然没有万一,现下这不是好好儿的么?古有炎帝神农尝百草,今有道士神勇试野果,二者虽然意义不同,但其不怕牺牲的可贵品质,同样令人感慨万千。

    当然,上回没敢多吃,方道士是一个聪明人,懂得试与做的区别。这下好了,既然吃了没事,当然要吃个痛快!方老大放开肚皮,大吃特吃,吃了个两手红通通,嘴角粘乎乎,满头满脸都是果汁!没关系,没关系,脏了就洗,洗了再吃,反正这儿有用不完的水,有山有水有吃有喝,这里当真是一个——

    宝地!

    正自坐在潭边洗脸,忽然一阵古怪的声响儿传来,呱呱似老鸦,咕咕似山鸡!是甚么?方道士愕然抬头,一见之下,霎时放下心来。原来是一只八哥鸟,遍体乌黑,黄嘴黄爪,正在跳跃在树丛里啄食野果,时不时叫上两声儿,一幅志得意满的模样。

    这家伙方老大认识,城里的闲人,没事儿就拎个鸟笼子出来,那笼子里头装的多半就有这八哥鸟。这玩意儿训好了能说人话,一只鸟儿说人话,瞅着倒是挺稀奇。可是,光说人话不办人事儿也不成,这地盘儿现在是方老大的,这野果也是方老大的私人财产!也不打个招呼儿,上来就吃,方老大当然不干了,立刻大声怒斥!

    ——傻鸟儿,滚蛋!

    八哥鸟看他一眼,呱呱叫了两声儿,似在回应,然后继续吃果,神情嚣张傲慢——这地盘儿是谁的?这地盘儿究竟是谁的?总得有个先来后到罢!我都在这儿吃了六年了,你才从这儿吃了两天,答案显而易见,这里正是自家的后花园,你一个外来户儿,又从这儿瞎叫唤甚么?

    方道士大怒,当下二话不说,捡起一块儿石头嗖地扔了过去!八哥忽地一跃而起,拍翅大叫,似在忿忿抗议。

    还敢不服?岂有此理!再给你来一招儿天女散花,杀!

    旋即一把石子划过天际,鸟儿惊得飞起,盘旋在上空大声尖叫,一时间却也不敢再下来了。

    宝地么,大家都喜欢,都想要占有。既然都看上了,那么谁的拳头大,就是谁的地盘儿,相比起来明显是方道士的拳头大,所以这里现下是方老大的地盘儿,我的地盘儿我做主,没有先来后到。

    不知死活!方道士泠哼一声,蹲在水边接着洗脸。洗着洗着,猛觉后颈微微一凉,尚未惊奇手已不由自主摸了过去……

    既黄且稀,臭不拉叽,这是,这是,鸟屎?方老大瞬间傻掉。头顶传来声声怪叫,八哥鸟忽上忽下飞个不停,如同跳着欢快的舞蹈——

    不错,正是鸟屎!这是上天降下的惩罚,这是对于侵略者有力的还击!

    你,你,你死定了!方老大干呕一声,已是愤怒yù狂!奇耻大辱!平生从未受过的恶气!人欺负人,怎么鸟儿也来作乱?反了,都反了!方道士更不多言,连连抓起石子向天上猛掷,yù图将那只恶鸟击落……

    大叫声中八哥东躲西躲上下翻飞,却也不逃,只在入侵者头顶上转悠,一幅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方老大屡击不中,一时又气又急,却也无可奈何。只可惜没有一双可以飞的翅膀,要不然刷地变作老鹰,嗖地扑过去,定将那恶鸟儿生吞活剥!一口恶气还没出来,方道士是绝不会善罢干休的,当下一手叉腰,一手指天,扬着脸破口大骂!八哥鸟毫不示弱,飞在半空大呼小叫,语声激动又愤慨!

    人言对鸟语,一人一鸟一上一下隔空对骂,口口声声叽叽嘎嘎斗了个不亦乐乎。本是常年的幽静地界,迎来了鲜有的喧嚣,潭中的泉水似乎受到热烈气氛的感染,蓦然翻涌起来,时而喷出几道高高水柱,溅shè蒸腾,水气和阳光化作眼中绚丽夺目光彩照人的世界。刹那间的灿烂,终将破碎于虚空,但那离去时万千的眷恋,已在心中刻下不灭的——

    永恒。

四十四 鸟人

    次rì,方道士因夜里跑肚拉稀,导致腿脚酸软无力,申请放假一天。

    吕道长批准了,不批准也不行,一晚上起来折腾十七八回的人,不准假也躺在床上爬不起来了。大家都去了讲堂,想学的学该教的教,各行其是,对于那个另类的落后分子,已经渐渐划归到任其自生自灭的范围里面了。

    都是贪吃惹的祸啊!

    方道士孤零零躺在床上,心里懊恼不已!

    昨天回来时候儿还挺正常,谁知道一吃完饭没过多久……

    哎!害得多半夜也没睡好觉,到现在还心慌气短,身上软绵绵的一丝儿力气也没了。俗话说好汉架不住三泡稀,有道理,很有道理,你看自个儿这样铁打般的好汉,不是也给整趴下了么!咋回事儿呢?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好汉想不通了。

    咋回事儿?天知道!许是野果子还是有毒,少吃没事儿,吃多了不行。许是吃完了果子,又喝凉水儿闹的。许是方道士服了仙果圣水,又回来吃那五谷杂粮,二者不兼容在肚子里打起来了……

    不管了,是铁也会生锈,反正都躺这儿了,还是先睡上一觉再说罢!晚上没睡好,白来补回来,今天山人计划暂时停止,也不用写那让人头疼的破字儿,休息,休息一天。这是难得的平静,这是少见的消停,做事的做事,休息的休息,大家自得其乐相安无事,平平淡淡的一天,马上就要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也未必。

    世事无常,平淡之中亦会生出jīng彩。是非人休息了,这里未必就不生是非,方老大消停了,能闹腾的也不止他一个。欠下的债,是要还的,惹过事儿跑了,人家会找上门儿的,但有方道士的地方,是非和笑料是一定少不了的。

    敌袭!

    “呜——”

    窗外jǐng报长鸣,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忽凄厉忽低沉,令人头皮发麻,心里凭空生出几分紧张的情绪!甚么?甚么?甚么甚么!方道士猛吃一惊,连忙强撑病体爬到窗前,推窗观望。

    一物俨然立在枝头,黑毛黄嘴,正自向天长鸣!

    忽而转颈四处顾盼,神态自若——

    是那只,八哥鸟。

    一rì不见,如隔三秋,方道士愕然望着那鸟,一时间恍入梦中。

    它怎么来了?

    来了就是来了,无需多做解释。八哥鸟淡淡看他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继续献上动人的歌喉。许是昨rì没有表演尽兴,此时八哥叫得格外卖力,一时间花样百出,当场就技惊四座!怎生见得?你听——

    吱吱哇哇鸣不止,蓦然声转作虎吼,低低沉沉有时尽,豺狼嚎叫又冒头!凄凄厉厉声犹在,鸭子老鸨齐上路,嘎嘎打打闹一通,山风忽起群鬼哭!呜呜咽咽泣不停,半塘蛤蟆又折腾,咕咕呱呱跳上岸,惹出一窝大马蜂……

    疯了!方道士目瞪口呆,一时间也忘了招呼这个刚刚认识的新朋友。没成想这家伙还留了一手儿,昨儿个也没见它这能闹腾!

    这是一只老鸟儿,经历多年风霜岁月的洗礼,早已把山中的千百动静儿了然于胸。留的岂止是一手儿,天上地下万籁之音尽在喉中!这不算甚,一身惊人艺业远不止此,正所谓活到老学到老,八哥鸟兴之所至,现学现卖,少时腔调又是一转,面对着呆头呆脑的方道士,说出了昨rì他重复了无数遍的一个好词——

    “傻鸟儿。”

    “甚么!”

    “傻鸟儿。”

    “我呸!”

    “傻鸟儿。”

    “哼!你想死么?”

    “傻鸟儿。”

    “放屁!你才是傻鸟儿,傻子,大傻子鸟儿!”

    “傻鸟儿,傻鸟儿,傻鸟儿傻鸟儿!”

    “方殷,你在做什么?”

    吕老道快步行来,脸sè铁青!刚来了个傻鸟儿,又来个鸟人,一般可恶!方道士悻悻闭上嘴巴,别过头去。那八哥却也不管来的是老道小道,兀自傻鸟儿傻鸟儿叫个不休。吕长廉看了两眼,皱眉问道:“方殷,这只八哥哪里来的?”

    “我哪儿知道?我可没见过!它是自个儿飞来的!”方道士眼神儿无辜,满脸无奈之sè。吕道长看他一眼,心道你不知道才怪!多半是你毁了人家巢穴,或者祸害了人家孩子!这都找上门儿来了!但话不能乱说,凡事要讲证据,吕道长思忖片刻,勉强按捺住心头怒火,转身走开。

    砰砰啪啪几声大响,讲堂门窗紧紧关闭,将恼人的叫声拒于门外。

    砰一声大响,方道士随之重重关上窗户,犹是愤愤不平——好事儿找不着,坏事儿没得跑!自个儿是那种无事生非的人么?这鸟儿我不认识,它非得跟我争果子吃,又偷偷摸摸跟我屁股后头跑来了,这事儿又怪谁?反正不怨我!

    “傻鸟儿,傻鸟儿,傻鸟儿……”

    方道士躺了回去,不再理会。今天大英雄有气无力,暂且放它一马,随便它叫唤罢!哈哈,傻子!傻鸟儿傻鸟儿,这不是自个儿骂自个儿么?终归只是个没脑子的扁毛畜生,何必与它一般见识?

    不管它,先睡觉。

    八哥鸟登时大为不满!自家卖力演出,又不收一分钱,怎么观众都退场了!你瞧这歌喉多么动听?你瞧这情绪多么饱满?你瞧这技巧多么纯熟?你瞧这感情多么投入!正是一唱一和,双方都乐,无人买单,两头儿难堪。歌唱家一气之下,不由叫得愈加起劲儿,或高低婉转,或尖利嘶哑,学这又学那,一时间飞禽走兽虫鸣鬼叫都是它!

    方殷大觉有趣,闭着眼睛听了半晌,又忍不住爬到窗前,拉开一条缝偷看……

    八哥眼尖得很,霎时发现了他,头一歪又来了句:“傻鸟儿。”方道士猛啐一口,待要大声喝斥这树上的恶鸟,又怕将那屋里的鸟人招出来,一时怒目而视,口中低声咒骂。

    “傻鸟儿。”

    “去!”

    “傻鸟儿。”

    “滚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傻鸟儿。”

    “有完没完?哼哼,你这是想死了!”

    “傻鸟儿。”

    “大傻冒儿!二傻子,死猪傻狗活王八!”

    “傻鸟儿,傻鸟儿,傻鸟儿……”

    “白痴!蠢驴!只会叫这一句么?笨也笨死了!”

    “方殷——”

    砰地一声,方道士慌忙关上窗户,缩回床上假装睡觉……

    果然又将这鸟人招出来了,鸟儿惹得起,这家伙可万万惹不起!不妙不妙,赶紧睡觉!吕道长看看紧闭的窗,又望望大叫的鸟,叹一口气,返回讲堂。

    八哥鸟却是一无所惧,呜哩哇啦纵声欢叫,不知疲倦地制造着恼人的噪音。且不提方道士一时无法入眠,躺在床上暗自咒骂,一边讲堂中的四名小道,也给它吵得头晕脑涨,心烦意乱,一时间读书也读不下去,写字又写得七扭八歪,更频频侧目时不时扭头向窗外看去,虽然窗户紧紧关闭看也看不到……

    吕道长见状不由心中着恼,几yù冲出去捡块石头,将那八哥一石击毙!但自己何等身份,又怎能与这小小的无知禽兽一般计较?

    ……话说道长吕长廉怒发冲冠,沉喝声中一式海底捞月,拾起一枚石子手臂挥出,一鸟应声落入尘埃,气绝之时犹自双目圆睁,竟不知道自家死于何人之手!这一回叫作众小道无心学习,吕道长力毙傻鸟儿?这要传了出去,还不笑死人么?吕道长无奈摇头,放弃了这个唯一可行的办法。

    八哥鸟并不知道此处平静的表象下隐藏的危险,仍是立在枝头不知死活地大叫,声音忽低沉,忽高亢,千奇百怪长短不一!祸害,祸害!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当下四邻八舍也跟着遭了殃,搅得四面八方不得安宁。

    祸害?谁是祸害?只许你到人家后花园强取豪夺,又打又骂,还不让人家叫唤两声儿么!表演?甚么表演?谁又闲着没事儿跑来免费给你唱歌听!人有人言,鸟有鸟语,那声声鸣叫,是对侵略者愤怒的控拆,是对某人恶劣行径的有力回击!八哥,八哥,它在叫,莫怪扰得天下不安,八哥只对一人而鸣——

    出来,出来,有种你就出来!

    那人没有出来,一直没有再出来。小小的肇事者,唯一的知情人,一直老老实实躲在屋里,不知道在做些甚么。莫非他觉得理亏了?莫非他,怕了?当然不是,方道士是永远不会理亏的,方老大从来就不知道怕字怎么个写法儿!他不出来,只不过是在睡觉罢了,他不应声只不过是睡着了,而已。

    万千喧嚣只当催眠曲,是非恩怨暂且入梦来。

    餐后,五虎上将紧急议事,商量对付恶鸟的办法。这是一件大事,因为几个人苦头都吃足了,一口恶气到现在还堵在胸口!那鸟儿,那鸟儿,整整从院子里呆了一天!当然也没完没了整整闹腾了一天……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这都哪儿对哪儿?这是招谁惹谁了?傻鸟儿,傻鸟儿,这都是跟谁学的词儿?众将军互视一眼,齐齐向赵子龙将军看去。赵将军视若不见,顾左右而言他:“呃,我瞧这个八哥,是个高手!”众将军闻言呆了片刻,又齐齐叹一口气,小声议论起来。高手,高手,老大说的不错,那鸟儿果然是个高手!

    午时几人也大呼小叫驱了几回,那八哥就是硬赖着不走!你喝它骂它,它叫得更欢,你拿土块丢它,它在树枝上上跳下跳,东跳西跳,跳来跳去,跳完再叫!打不中,又赶不走,这可怎么办?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上午的噪音,又继续成为下午的烦恼。

    下午赵子龙醒来,也是忍无可忍,独自出去准备力敌恶鸟八百回合!谁知道不出去还好,他这一出去,那八哥登时有如吃了枪药,疯了一般大吼大叫,傻鸟儿傻鸟儿连连狂叫!赵将军本就病体未愈,中气不足,再加上还有个鸟人在心里惦记着,竟然三五回合便败下阵来,灰头土脸给骂了回去……

    这还了得!

    堂堂五虎上将,五只老虎,加起来也斗不过一只鸟儿?便旁人不知道这糗事,自家也是威风扫地,颜面无光!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定要想出一个好办法,否则,否则,五虎将的声誉眼看不保!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八哥虽然傍晚自个儿飞走了,但它难保明天不飞回来,这样闹下去早晚会传到好事者的耳朵里面,那,那,那可是——

    一件丑闻!

    张飞忿然道:“这个鸟货!可恼老子丢不中它,要不然早把它大卸八块儿了!”马超冷哼一声,道:“我要是会轻功,便一飞冲天,将此鸟生擒活捉,然后把它剁成肉馅儿!”黄忠奇道:“咦?你要包饺子么?”关羽叹了口气,道:“包饺子也成,只是肉太少了!”几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正欢,忽见一人面sè不屑,冷笑连连——

    哎呀,忘了老大还没有说话!赵将军,你有什么好主意么?赵子龙微一点头,缓缓道:“要是我,就把它身上的毛儿都拔光,再用绳子绑紧它嘴,让它不能叫也不能飞,做一个真正的傻鸟儿。”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好计,好计,老大就是老大,想出的办法最为毒辣!众将军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五将军正自互相吹捧,忽然发觉,自家议得好像有点儿跑题了!快意恩仇固然美妙,也得先把敌人抓住再说,还没烧火便要揭锅,这不是在说废话么?不对不对,转回正题,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抓住那个浑蛋八哥……

    无上天尊——

    恼人的一天过去了。

四十五 蜕变?退变?

    第二天一大早,方老大就跑进山里找那只可恶的八哥算帐去了。

    正所谓一报还一报,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敢上门闹事儿,看我端你老巢!稍带脚儿掏俩鸟蛋也挺好!

    方道士这般想着,兴冲冲沿着溪流向那处宝地行进。

    无名泉。

    泉水汩汩响,小虫嘟嘟叫,四下有动静儿,也是静悄悄。那八哥不在,不知道哪里玩儿去了,许是昨rì用嗓过度一下子累病了,也没准儿此时已与方道士擦肩而过,一人一鸟来个互端老巢。只是若要端掉,须得寻到,一个小小的鸟巢藏在偌大的山中,又如何能够轻易找到?

    千木重重,万枝隐隐,山壁危危,野草丛丛——

    天知道它在哪里!许在林木中的树枝上,许在峭壁上的石缝中,寻之不得见,寻遍亦徒然。方道士坐在潭边的青石上,摇着头叹一口气,算是暂时放弃了。

    这个,就好似找蚂蚁窝,需要耐心跟踪才能找到!看不见鸟儿,上哪儿找窝?罢了,罢了,还是等它回来再说。现下,现下,又该做些甚么好呢?方道士微一动念,两眼又忍不住望向那,十数丛恼人更诱人的果木——

    吃呢?还是不吃呢?方老大一时间很是为难。吃了肚子造反,不吃嘴巴又馋,果子就在那里,让人左右为难。好说,好说,这等小事难不住方老大,思考片刻心中心有答案——吃多了才闹肚子,少吃点儿不就行了?

    吃!

    吃了一通,又犯难了。一个没留神,已经吃多了,再吃怕是又要不妙!不吃了,不吃了!方道士暗自下定了决心,毅然地坚决地转过身去!

    ——要不再吃一个?嗯,吃个小的,多一个也不打紧!

    ——咦?怎么一下子就没了?这还没尝出味道来,再吃一个!

    ——哎!这个没熟透,不算不算,再来一个!

    ——熟过了,不算!再来个。

    ——这个上头的太小,吃那个树上的!

    ——这一种根本不好吃,换那种大个儿的,说好了,就吃一个!

    ——要不再来个?不好吧?不成!不能吃了,坚决不能再吃了!等吃完了这个……

    ——这绝对是最后一个了,说话不算的是小狗儿!

    ——这……算了,反正也没人听见,再来个。

    ——罢了,罢了!已经吃了这么多,拉肚子是一定的了,既然这样,那么,哎!这事儿可不怨我。

    于是乎,方道士又吃了个满脸开花,肚儿圆圆。潭水清清,映出一张嘿嘿傻乐的小脸儿。没甚么,没甚么,管他身后多少事,眼前痛快才划算!吃了,便吃了,拉肚子也认了,到时候儿也不后悔!

    反正后悔也晚了。

    这是多么悠闲的时光,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天空晴朗,阳光温暖,身置如诗如画的风景中,呼吸着清新自然的空气,使人忘了所有烦恼忧愁,只想与这天,与这地,与这山水万物合而为一。然后,身化清风游遍千山万水,心随飞鸟翱翔于蓝天白云之间,zì yóu自在,无拘无束,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方道士陶醉了。

    如此之妙的宝地,这样喜悦的心情,闲着也是闲着,总要做些什么。有道是饮水思源,知恩图报,既来了,不留下点儿纪念再走,那可真是说不过去了!方道士走进果木丛中,给树浇上水,给果施上肥,又回到潭边,脱掉鞋袜,打算给泉水加点味道。

    凉!好凉!爽!好爽!

    一股清凉之气霎时自双足攻上,随之清爽之意直达五脏六腑,漫漫入脑心振奋,浸浸入心人欢畅!水涤万物,以洁静归还洁静,去其尘垢而无怨;水润万物,用生命滋养生命,失其形体而无悔。水清目清,清澈清明清朗;波动影动,动容动心动情。

    复起,赤足行于草木间。草儿青青,茎叶顺而柔嫩,时而顽皮地撩拨脚心儿,让人心里酥酥痒痒。泥土松软,踩上去软绵绵,干爽爽,一时似乎踏在云海之上。草间有花,赏心悦目,花间有果,满目琳琅。是谁降下chūn天的雨露,让天地间焕发出勃勃的生机,使我一身轻松,又令我满心欢畅?

    心动天地,情为之忘。

    今儿个心情不错,方道士带你看风景。你看,那边山多高,那边树多绿,那边的云彩白得像白棉花,那边的山花开得像,像,像花衣裳!你再看,天上大鸟慢慢飞过去,叫得多么响亮,地上那许多树和石头,还有看不见的兔子野猪狮子老虎甚么的,藏在白烟儿里头,黑洞洞里头,到时候儿给你抓一个,烤得香喷喷,金黄黄,吃来满嘴流油!你瞧这多好?

    怎么样?说得好不好?

    好!好极,极好,好上再加好!看那千崖竞秀,万木争chūn,时时掩掩映映,处处郁郁葱葱!枝繁叶茂,仿佛就在一夜之间,恍然如梦,chūn回大地万物生发。地面是无边无沿的青翠,点缀着山花盛放的烂漫,天空是一望无垠的蔚蓝,云儿朵朵静静镶嵌其间。行行大雁自北而来,声声清唳响彻天地,驱走冬季残留的寒意,带来chūn天醉人的气息。

    云淡淡,烟笼远树,雾茫茫,yù遮还羞。

    是什么在那里隐藏?是谁人在这里期望?那是飞禽走兽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那里是上天赐予无穷无尽的宝藏,它们就在那里,在那里,在那里等着你!那是我一心的向住,那是我要去的地方!蓦然,一阵清冽的风儿吹过,吹过眼,吹过心,吹过那霭霭烟云,云开雾散只在须臾之间,万千景致纤毫毕现,叹为观止,纵情呐喊!

    啊——啊——啊——

    喂!甚么乱七八糟?你说的不好,还是我来说!

    好吧,好吧,还是方道士来说。

    你看,脚底下这一个山头儿,圆圆的像一个大馒头,近处还有一二三四四个山头儿,圆圆的像四个小馒头,加起来一共是五个,不错,不错!告诉你,这就叫作——五子峰。你看,这里是一个宝地,那几个说不定也是宝地,有甚么宝贝?等哪天,哪天我一一转遍再告诉你!先看山底下,那边是大大小小一个个的房子,一帮老道小道住的地方,我就是从那里跑出来的,那是一个大监牢,等我回去……

    哎——

    方道士长长叹了口气,一颗心登时跌落谷底。

    没心情,不说了,回去,还得回去!逃出来还得再回去,回去接着挨打受罪生闲气,回去接着将那恶人布下的牢底坐穿!一时的zì yóu,换不来时时的快乐,没劲,不好,我不要,我要没人管也没人问,我要呼吸zì yóu的空气!早晚,早晚,早晚有一天,我要逃离那片天,就在这山里zì yóu自在,做一个快乐的——

    神仙!

    啊——啊——啊——

    方道士忽然有一种气吞山河的感觉,当下深吸一口长气,仰天纵声狂吼不止!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心猿终于跳出樊笼变作了野猴子,暗自决定要当山里的大王了。而多rì来蛰伏在心底的野人计划,就此破茧而出。

    不对,山人计划。

    可惜,可惜,人人去寻那时时的快乐,时时的快乐世间实难有!可知?可知?破茧未必化蝶,只有经历百般的磨砺,才能脱其臃肿,去其懒惰,生出坚韧的翅膀飞上蓝天,呼吸到新鲜zì yóu的空气。积量及质,名为——

    蜕变。

    方老大急于得到zì yóu,明显没往正路子上变。这般胡变乱变,又能变成甚么?猿人?野猴子?黑山老妖?越变越往后退,这是退变,不是蜕变。当然,山人自有妙计,方道士想变的是神仙,天地任我行逍遥又自在的神仙。方道士不这般想,一个天才,只不需要和常人一样按部就班的,天才的思路与众不同,天才的想法大不一般——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我就这么变,一样变上天!

    好了,不在这里废话了,收拾好心情,上路上路!多少山珍野味等着去吃?多少神秘宝藏有待发掘?这连绵的群山正是天地间一个巨大宝库,等待有缘者,而那奇异的珍宝四处散落在茫茫云海之中,静候有心人。而方道士这样一个胸怀大志的人,是不会拘泥于一个弹丸之地的。眼前这个有吃有喝的小小宝地,只是他临时的一个落脚点,来rì随着野心的不断膨胀,山中之人定会将好奇的触角探向四面八方,将自个儿的势力慢慢慢慢扩张,而后称霸当王。届时万兽臣服,百鸟来朝,十二分的威风神气,这便是——

    野人计划。

    又错了又错了!山人计划山人计划!

    方道士意气风发,蓦然怒吼一声,猛虎般冲向山下,冲向辽阔的天地,冲向那未知的世界!一路老鸦呱呱惊起,千万小虫望风而逃,十二分威风,加上十二分神气,正是百分百的英雄气概!大将军,杀杀杀!赵子龙,冲冲冲!大小宝贝,神仙妖怪,兔子狮子老鹰老虎英雄狗熊——

    我,来了!

    山人自有妙计,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傍晚用过斋饭回去,果然又挨了一顿臭揍。哎!有得必有失,玩儿美了,揍惨了,吃一顿饱饭,再吃一顿好打。人生就是这般,快乐和痛苦相依为伴,使人无语,教人黯然。

    山人计划中最最重要的一环,便是尽快逃离这个大监牢,甩开吕妖道如影随形的魔爪!只是越重要的事情,往往越是难办,如方老大一般七窍通了六窍的人物,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可想。你看,人要吃饭,还要睡觉,天下第一第二要紧事都得办理,现下还不具备幕天席地,自给自足的条件。想着是不回来了,但大英雄能屈能伸,方老大想了又想,还是做出了英明的决定,理智最终战胜了情感。

    罢了,罢了!方道士洒脱一笑,捂着屁股慢慢踱回屋里。反正也习惯了,三天不打,浑身似乎都不得劲儿!老薛说过,挨过是会上瘾的,果然如此!

    就是这般。

    赵子龙光荣负伤,大英雄胜利归来,欢呼,欢呼罢!众将军在哪里?来来来,议事,议事!今天收获真不少,现在老大心情好,拿出来和大伙儿分享一下。看看,都看看,这是两只大黑蛐蛐儿,可以拿来斗着玩!只可惜没地儿盛,包树叶里这都压扁了!不要紧,再看这个!一个,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多漂亮!这是山果,快来尝一尝,老大不会吃独食,有福大家一起享……

    咦?哎呀!本将军肚里又要打仗,你们先吃着,我且出去一趟!

    赵将军蹲在茅房里,皱着眉头想事情。

    有一个事儿,还是那个人,吕老道啊吕老道!自个儿出去吕老道为什么不管?既然不管为什么回来又要打人?莫非他心肠恶毒吃饱了撑的没事儿找事儿?还是他打顺手儿了,不打手痒痒?莫非?莫非?挨打的挨打会上瘾,打人的打人也会上瘾?不错,没有别的理由,果然这是一个大大的——

    妖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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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介绍:
是武侠,又不是武侠,惊天动地没有,英雄侠客鲜见,写情写景写人心,悲欢离合在笔下,不过一个平凡人,说下一段真心话。还是武侠,为了那,心底深处丝丝的共鸣,为了那,唇边一抹会心的微笑,为了那,你我共同做过的一个梦,无他。 余妄自菲薄,不敢自夸,若好喝一声彩,不好笑笑便罢。然实乃心血凝结之作,戏如人生总有精彩,既来之,则安之,坐坐坐,燃起一支烟,或泡半壶茶;请请请,敢请笑看痴人梦语,还望思那话中的话。希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希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希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