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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章 流水(上)

    【又是大章节,抵之前欠的一部分。UU小说,www.uu234.com】

    这是一条东京新城外随处可见的小巷。

    鹅卵石加水泥的路面,两边设有排水的暗沟。

    只能容得下两辆普通马车并排,再多上一匹马都要蹭到了两边路墙。

    小巷两头连接的都是十步宽的横街,横街方才连到车水马龙的大街上。

    小街两侧,都是四合院式的三层的楼屋,这些楼屋四合院中间,都围着一个天井,每个楼层的走廊,都是一圈面对着天井。

    天井都不大,白天的时候,只能看到一阵太阳。每到晴天中午前后,天井中为了争夺晾晒被子衣物的地方,时而会发生一两起争执。

    面对前后巷子的两面楼各有一个出口,供住客出入院中,出口两边,就是出租的门面。

    小巷有三十多丈长,两侧的四合院加起来有十来座,店铺也就有二三十家。

    食铺、酒肆、米店、油铺、肉铺、菜铺、布店、南北杂货,还有一家药房,只有些常见的药材,以及一些管跌打损伤的膏药,生意不怎么样,所以还兼卖老鼠药。巷中居民的日常需求,都能在这些小店得到满足。

    院子另一个出口的街巷,也是如此布局,甚至店铺的类型也没有多少差别。

    如果能站在北面不远处的一座七层塔上向这一片瞧过来,就能发现两道横街夹起了宽窄相同的五条巷道,然后五条巷道隔开了六条由一座座四合院组成的连排建筑,每一座四合院都是用了同样的图纸,整齐的就像是放在盒子里的绿豆糕,一块块堆砌上去一样。

    这一片街坊,位于南薰门外,靠近从南薰门到东京车站的大道。

    才修起了不到十年,刚刚修好的时候,白墙黑瓦,看起来很是干净整洁,住进来的,不是上京来读书的学子,就是一些商铺的雇工。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房舍逐渐变得破败,里面租客的身份也逐渐发生变化。

    车站的苦力、失地的农民、小厂里的工人、破产失业的人、地痞流氓,甚至还有半掩门的流/莺,带坏了街坊中风气,也带坏了外界的风评。

    到如今,除了下雨不会淹水这一条外,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地方了。

    但店铺还在这里。

    不论贵贱,衣食住行四个字,任何人都是少不了的。也许换了店家,也许换了营生,但还是米面肉菜茶酒这么些种类。

    小酒肆就是这些铺子中的一家。

    小酒肆没有名字,更没挂招牌,就在门头上挑出一面杏黄角旗,上面写了个酒字。

    识字看字,不识字的嗅着酒味,看到临门一张高台桌上的几个酒坛,就知道这家店做何等营生。

    高台桌占去半个门面,台桌后面是一个个大号的酒瓮。

    店主在桌后收账,小二在桌后取酒。没有被台桌占去的另一半店面,放了三张方桌,几条长凳。

    熟客大多时候一个人来,就靠在台桌前喝酒,要一两碟下酒小菜,顺便跟几个酒友碰碰杯,聊聊天。两三酒杯下肚,一两碟菜吃完,就丢下大大小小几枚钱,然后回家去。

    如果是几个朋友一起来,就在方桌边坐下,去对面的卤菜店弄点猪头肉、切两盘风鸡风鸭,或者让旁边的食铺送几道热菜来,一喝就是一两斤起,一两个时辰方才罢休。

    店主来自河北,不高不低,不胖不瘦,相貌也是普普通通。唯一算得上是特点的,就是他不知是什么缘故,坏了喉咙,说起话来不但沙哑粗糙,据说喉咙还会痛,所以总是沉默寡言。另一个不算特点的特点,就是他经常去庙里捐献,是这一片有数的善信。

    这家店里,酒中兑的水总比其他家要少一点,下酒小菜煮得又更入味一点,店主虽不怎么说话,却也总是和和气气的笑着,哪天遇上忘了带钱的酒客,也不会横眉竖眼,总会憨憨笑着端上一碗热好的黄酒,一小碟子蚕豆。所以小酒肆里总是不缺客人。

    十年来,小酒馆一直都在这里。店主看著这片街坊送走旧人,迎来新客,变得热闹,又逐渐破落。

    瞧着成功者迁去更好的寓所,目送失败的则无望返乡。有人在这里辞世,有人在这里出生。

    走了一批,又有新的一批。

    一个上京客失落返乡,第二天就会有另一个背着背囊满怀希望的外地客入住此间。

    但这家店始终在这里,从中午迎来第一个客人,直到深夜送走最后一个酒徒。

    店主总是站在台桌后,带着微笑,沉默的聆听着酒客们天南海北的闲聊。

    夜色已深,客人们也渐渐散去,偶尔一两个流/莺带着嫖/客经过门前,但也是脚步匆匆。

    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客人,络腮胡子,眉眼凶悍,身材又高又壮,穿戴倒是整整齐齐,可一套好衣服穿在他身上,但怎么看怎么别扭。

    当他进来时,店里的光线都为之一暗,原本还算喧闹的店里登时就静下来了。直到他在台桌前坐下,叫了酒菜,闷头吃喝,才算又活跃了点。但也比不上平日,还不到戌正,一干熟客早七早八的走了个干净。

    小二擦干净了桌子,把酒具碗筷也都洗了晾好,便出门去,摘下了门前的灯笼和酒旗,将一扇扇门板推进门槽中安好,最后架上门闩,完全没去在意还有一名客人没有离开。

    待店门关上,一直闷不吭声的酒客开了口,用着怪异的口音,“生意做得不错?”

    “还行。”

    店主答着。听起来就像是熟人在聊天。

    他的声音仿佛是用锉刀锉过一样,模糊了年纪,也模糊了出处,分不清到底是乡音的问题,还是嗓子的问题。

    “今天在城里逛了一圈,南薰门那边可是热闹得很。”

    “要修环城铁路,在城墙上。”

    酒客抹了一把络腮胡子,大笑道:“选得地方好啊,把城楼、敌楼都拆了。”

    他仰头作势,笑声却几近于无。

    压得很低的声音,压得很暗的灯光,凝结出让人窒息的气氛。

    店主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手搭在桌子上,沙哑的很慢的说着,“外面挡不住,就输了,有墙没用。”

    “这就是胡扯了,我看那城墙还在夯土,明显是在加厚城墙。”

    “原本弯的,要弄直。”店主依然言简意赅。

    酒客嘿嘿冷笑起来,“怕还是顺便把炮台也修几座吧。”

    店主摇头,“不知。”

    酒客翻起眼,盯住对面的店主,“是啊,你不知道。”他突的站了起来,横过整个桌面,把脸凑到店主近前,“那……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店主与酒客眼对着眼,呼吸直喷面上。但他的一双眼睛与酒客对视着,如同石珠子一般不动分毫,没有丝毫情绪波动。

    猛然间的动作,却得不到反应,紧盯着店主的眼瞳收缩了一下,酒客直起身,恍若无事坐了回去,“别忘了,这些年,你窝在这破落地方,到底为了什么?”

    酒客好似双手拿着报纸一样,虚虚举起,念着内容,“楚国公病重垂危。”他猛地一拍桌子,又是严辞厉声,“东京城现在谁不知道王安石要死了?!你送回去的这些消息,我去街口多买几份报纸就全有了。朝廷送你过来,又安排好身份,难道是为了这些两文钱一份的消息?!”

    横眉竖眼的瞪了一阵,酒客忽然又堆起笑容,给自己倒了半碗酒,“朝廷待你可不薄,你那儿子如今可都是进了神火军,朝夕都在皇帝身边。你觉得,就凭你过去的身份,能有这种好事?何况像你如今这般缩头王八做着,打算要做到什么时候?不打算回去了?早点做出点大事,也好早点回去,等回去了,牛羊土地什么没有?官职也不会少你的,难道不比在这里卖酒强?别再相信他的话了,他不能让你回去,但我能!”

    店主静静的听着,忽然转过身,向里走去,“跟我进来。”

    酒客一口将酒喝完,将碗丢下,让小二去收拾,自己则跟着往店里走,笑道:“藏了什么好东西?”

    小酒肆前后分隔,外面是店铺,里面则是一个起居的小厅,以及两个房间。

    店主推开了其中一扇房门,回头站定。

    酒客走上前来,向里面张望,“怎么,在里面?”

    房间里面没有电灯,黑洞洞的,完全看不清楚,他正想往里走,后腰上突然一下冰凉发木,瞬息后,一阵剧痛从后腰放射到全身。

    剧烈的疼痛,让酒客一声惨叫,但中膈上受到猛然一击,他的叫声刚刚起来,就被打断在了嘴里,化作一阵闷咳。

    酒客双臂一振,将店主推开,他摇摇晃晃的扭回头,就见那才十几岁的店小二正向后退去,看起来被吓到的模样,但酒客眼中的余光,却在自己的腰上发现插了一个不该有的东西。

    怎么会是刀柄?

    他捅了我一刀?

    他不是在收拾东西吗,叮铃咣啷的声音也听得清楚。

    酒客忽然发现自己的思维变得很慢,好像用了很久才想明白。

    他又用尽气力转回头,看着前面的店主。

    依然是那种让他看不惯的傻笑,呆若木鸡的,但是现在,他却在笑容中发现了多许讽刺。

    浑身的力气都不知去了哪里,酒客踉跄一步,倒在了地上,但头还不甘心抬着,一手指着店主,

    “你……你……岑……”

    噗,背后又是一痛,酒客浑身一僵,刚张口,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一块抹布迎了过来,将鲜血全都兜住,顺势捂在他的口鼻上。

    店主蹲了下来,一手将抹布填进酒客嘴里,一手牢牢的将酒客的头按在地上。

    并不粗壮的双手,此时却变成了铁钳,不论酒客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直到他精疲力竭,再也无法挣扎,店主才低下头,简短沙哑,“他派你来,为什么,你知道?”

    酒客已经说不出话来,眼中充满了不解。

    “你太急。”

    ‘我太急?’

    这是酒客陷入黑暗中的最后一个念头,脖子上不断收紧的双手,让他永远的陷入了黑暗之中。

    感觉到脖子上的血管不再搏动,店主缓缓的放开了手。

    原本粗壮的脖子,已经被捏细了一圈,偌大的头颅歪斜着,脖子扭曲成了一个活人不可能有的角度。

    店主站了起来,面对死不瞑目的尸体,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一路走好。

    小二也跟着过来合十行礼,嘴里喃喃有词。

    就在一片静默中,忽然间,大门处砰砰几声巨响,有人在外面捶门,紧接着就听到一个声音在大喊,“赵九,赵九哥。”

    小二紧张的几乎僵住了,而店主则很麻利的将尸体拖进了房间,一脚揣进了床底下。

    他飞快的将衣服鞋子都脱了,打散了发髻,随手找了一件衣服在身上一批,就踩着鞋子,过去起了门闩,开了店门。

    门外站着一个结束整齐的士兵,正笑嘻嘻的看着店主,“赵九哥,都已经睡了?”

    店主沉默的点点头,小二这时钻了出来,同样是睡觉时的打扮,身上已经看不到方才的紧张,笑嘻嘻的问着,“陈家哥哥,今天你值夜啊。”

    “这话问得稀奇,哪个月三六九不是你哥哥我值夜?”

    来的是本坊的徼巡警察,以前叫做徼巡卒或军巡铺兵,现在从军中划了出来,直属于新设的都警监,俗称就是巡警。街口那一条巷子最外口的门面,就是他们的徼巡铺屋。

    这一位就是今天当值的巡警,跟这边的街坊都是老相识。

    穿着识别度很高的警/服,腰上插了根铁尺,看着不是那么杀气腾腾,但这铁尺沉重,一尺子下来,骨头都碎掉。

    巡警在在门前,“赵九哥,别怪我打扰你安歇。只是方才我听王老混……啊。”话陡然一顿,然后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实不该说他名字的,九哥你也别记着,他也是好心……就是说你家来了生面客,还一副杀人放火相,一直喝酒就不走,最后就剩他一个在店里了,担心九哥你出事。现在楚国公病情不妙,上面就逼着我们要提高警惕,严防外寇于此作乱,大事小事都得多问一句。”

    巡警一边解释,两只眼睛一边瞟着店里。

    店主让开了身子,又指了指门外的巷子。

    巡警会意,“走了?”

    店主点点头。

    巡警看看店里面,又朝着自己过来的反方向望了望,“过来的时候也没见,可能是从另一边走了。”他搓了搓手,哈了口气,初春的夜风依然凛冽,冻得他直跺脚,“害俺白跑一趟。”

    “陈家哥哥,天寒地冻的,喝点热酒。”小二精乖的在里面叫着,然后抬头望望店主。

    店主点了点头,伸手邀请巡警进来。

    巡警也不推辞,可能本就是想好了要来蹭一顿酒来和,大步进来,在老位置上坐下,没口子的夸这小二,“小猴子,又聪明又勤快,怎么就不肯去读书呢。”

    “俺读书了,谁来照顾店里?”

    小二边说便打开酒瓮,酒香气顿时飘散在店内的空气中。

    巡警用力抽了抽鼻子,恨不得将酒气都吸进肺里,笑道,“让你老爹早娶一个,不就有人搭手了?”

    小二舀了几勺酒,将酒壶装满,开始点炉灶热酒,巡警看着,将怀里的半个馒头递过去,“

    这也顺便热一下。”

    小二应了,巡警就又对店主道:“三号巷李锦记酱油铺上面的花寡妇,上次还说起九哥你,每年赚得也不少,却都往庙里送,秃驴吃香油吃得脑袋发亮,你自家却俭省得面黄肌瘦。你说她没那个心,干嘛惦记你?肯定是有心思了!找我说,九哥你也别再把钱往庙里送,攒两个月的钱,去请你隔壁的徐婆找李寡妇做个媒就好。李寡妇年纪虽大了点,但还是能生养的,身边还有两个小子,正好顶着店里的活,让你家的小猴子去上两年学,指不定就能做了秀才,一个不好,举人也做得。万一中了进士,啊……就是诸科,我们这些街坊邻里的面上也跟着有光彩。”

    这巡警絮絮叨叨的好半日,就着一壶热酒,把热好的馒头吃了。

    店主也不说话,就听着,隔一会就嗯嗯两声,以示自己用心在听。

    喝完了酒,吃完了馒头,谈兴也满足了,身子也不那么冷了,巡警终于起身,“耽搁九哥歇息了,对不住,”他起来告辞,出了门,呃的一声打了个饱嗝,回头对送出门的店主,“再谢谢九哥你的酒。”

    巡警摇摇晃晃回了巡铺中,在出警的记录本上记下了报告人、检查结果以及嫌疑人的基本情况。因为没有结果,他只不过将内容用自己认识的字草草写了一遍,就在巡铺中中了张床,睡了下来。

    第二天,记录本递了上去,不是因为昨夜记录了重要的信息,而是已经到了这个月的记录上交日期了。

    远离这一片街坊,远离南薰门外地大街,就在朱雀门内的一处小院中,一群警惕心极高的人们正在翻阅这些来自于不同地区的出警记录,将之相互对照、印证。

    一个男子正低头飞快翻着记录本,这里面有价值的情报,其实很少很少,需要经过他仔细分析,才能做出应对。

    突然,他神色一动,不再继续翻看。他在地图上,发现了三个来自不同地区的记录,但描述的对象却都很相近,应该是一个人。

    原本迷迷瞪瞪的双眼一下就瞪得圆了,眼神也为之不同,仿佛抓到了耗子的猫儿,多了一种仿佛在玩游戏的暧昧笑容,用着奇怪的调子唱了起来,“让我来看一看,你到底从哪里来,又是去哪里。”

    但他的搜索工作立刻就停止了,外面一阵喧嚣,吵得几乎让人无法安睡。

    “怎么了?!”

    院中一片乱,许多人都在问着,“到底是怎么了?”

    在前院观察的一人跑回来大声喊,“是天子銮驾,往楚国公府上去了。”

    皇帝终于能出门了?!

    仿佛炸弹爆响,众多念头合作一个想法,

    几年来朝堂上犹如一摊死水的京师,现在要发生变化了吗?

第五章 流水(中)

    “这路不对。UU小说,www.uu234.com”

    韩钲敲了敲车厢板壁,提醒前面的车夫。

    上了马车之后继续补眠的韩钲,刚刚在车外的喧闹中睁开眼,就发现这马车已经完全偏离了方向。

    “本官是往王老太师府上去的。”

    韩钲特意用上了开封的口音,他相信车夫会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

    韩钲他下车后,走了官员通道出车站,坐上的马车也是专门接送官员用的,都没想到,现在还有车夫敢在接送客上弄花活,而且是弄到了官人的头上。

    韩钲听说过东京车站外拉客的车夫,过去是最爱欺生,去南薰门一条直路,就敢带着初上京的外地客兜上三十里的圈子——也不独是东京,全国各地的车站都是龙蛇混杂,黑白不分的。想想各地车站,每天出入的商货价值巨万,财帛动人心,想也知道干净不起来。

    只有那些被当地的大族直接控制的车站,情况才会好一点。毕竟这些大族比泼皮地痞更黑,更加吃人不吐骨头。就好比巩州、秦州,不知死活乱伸手的地痞无赖,都活不过三天。

    如果只是官府,内外勾结、猫鼠一家的情况,怎么都避免不了,时间一长,狂贼横行,杀人放火什么都敢干。

    开封府这边,韩钲都听说过,比代客绕远路或是拉到黑店盘剥更黑的,是在拉人的时候,装作聊天,打听清楚跟脚,没跟脚的直接就杀人夺财,尸首就随便找个乱葬岗丢了。

    前两年开封府破了几桩案子,案子中的人犯,整整杀了四十多个,从车站里面的管事,到车站外面营生见不得光的地痞,都给砍得人头滚滚,就连东京车站的副站长——已经是能登朝的大使臣了——都被全家送去了云南开荒。

    韩钲之后听人说,这一场杀下来,东京车站附近算是见了青天。

    之后,中书门下另外组建了都警监,将天下近七成的厢军,以及数万下位禁军,经过训练淘汰,转为保境安民的巡警,将各地罪案渊薮之地,都日常派遣巡警给管了起来。

    据说如此改制之后,各地的风气都好了许多。

    许多烂茬子的厢军,早就不能打仗,偏偏还占了一份军饷,更有的死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在了,军饷还是有人‘帮忙’领走。改制整编,军籍中的水分被挤去大半,朝廷节省了数百万贯的军费,地方上也更加稳定。

    加之京师是天子脚下,本就是重法地,同样的罪行,别的地方能判徒刑的,开封府肯定是流刑为起点。如今对车站港口附近犯案的,韩钲听说过,更是再加一等论处,即使代客多绕了两个圈子,都能往诈取钱财论罪,还敢顶风作案的理应不多见了。

    车慢了下来,只听得车夫的大嗓门在前面喊,“官人,这就是去王老太师府上的路。”

    韩钲向外望了一下,还是往城西方向过去的,便隔着前窗问,“王老太师什么时候搬的家?”

    “都两年多了。官人有阵子没上京来了吧?”车夫大声道,“王老太师的府邸就是原来的濮王府。濮王府前些年坏了事,朝廷就把府邸收回去了。两年前,王老太师寿诞,太后就下诏,赐了濮王府。”

    不用再往外看,旧时在京师住了十年,很清楚马车的确是往濮王府方向过去。

    怎么信里都没说这事,害自己在车夫面前丢了个人。

    韩钲肚子里面抱怨着,不过他也明白,这事情并不大,又不是亲外孙,说不说都正常。只不过不论是不是嫡亲外孙,这时候都得赶过去。

    如果自己先回家,倒是不会弄错了地方。但他一下车,就把随行的伴当先派回家报信,自己则是孤身一人去往外祖父府上过去,也没想过竟然会搬去濮王府。

    太宗一脉的支系,在京师耀武扬威了几十年,突然间被连根铲除,赐自尽的首犯十几二十个,剩下的不是去岭南,就是在南京圈禁。那间宅子,这可一点都不吉利。也不知太后是怎么想的,竟然还赐了下来。

    “官人是来探望王老太师的吧。”

    京师的车夫,通常都是能说会道,指点江山也不在话下,但他们在载着官人的时候,是不敢多说话的。或许是因为韩钲闹了个笑话,车夫也大胆起来,边赶车,边发问。

    韩钲反问,“怎么,最近有很多吗?”

    “多,多了去了!”韩钲的回应,仿佛打开了水闸的开关,车夫的嘴就再也闲不住,“等到了官人你就知道了,全都是车,从太师府门前一直堵到柳成院门口。小人这车子根本就进不去,隔了一里路就得停下来。到时候官人莫怪,真得要官人你自己走路过去。”

    “是吗?”

    “小人要是敢有半句假话,今天嘴里就长个大疔疮。”车夫赌咒发誓,“当真是人多。朝中文武百官,有谁没去过?章相公都去探望过了,韩相公更是隔天就去一趟。皇后都回去过了,宫里的御医根本就住在了王老太师府上,太后赐医赐药,天天都没停过。朝廷的官呐,做到王老太师这份上,一辈子当真是值了。”

    韩钲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的问车夫,“这就一辈子了?”

    车夫吓了一跳,慌忙道,“怎么会,王老太师肯定会吉人天相。官人你看,文老太师都八十多了,还活蹦乱跳的给韩相公找不痛快。王老太师少了他十几岁,肯定不会比他走得更早。”

    韩钲这一回倒是真的撑不住笑了起来,“你是说,都一般跟韩相公过不去,肯定是能长命百岁?”

    车夫没口子的喊冤,“小人哪里会是这个意思,有八个脑袋也不敢啊,官人是误会了,误会了。”

    韩钲敛起脸上的笑模样,重重的哼了一声。

    车夫缩了一下头,不再说话了。碰上一个爱挑刺的官儿,他那里敢再胡言乱语?

    韩钲也算是得了些清净。不过没过多久,车子就停了下来。

    韩钲闭起眼睛,准备继续休息。

    不像之前穿过路口,,停着不动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一点。

    韩钲看了眼窗外,见到了几个熟悉的招牌,他敲了敲前窗,“这儿离濮王府可不止一里地吧?”

    “前面的路堵了,官人稍待,小人去打探一下。”车夫说着,跳下了车。

    片刻之后,车夫转回来,仿佛见了鬼一样,隔着车窗,对韩钲道,“官人,前面是官家的銮驾!官家探病来了。”

    韩钲的心脏猛地一抽,“皇帝可以出来了?!”

    这个消息,让他几乎失态,声音都变得尖利起来。

    “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车夫也是茫然不解,“没听到什么消息啊。”

    韩钲紧紧抿着嘴。

    要是皇帝被解除监禁了,定会震动天下。此前没有消息,自然是皇帝一直被监禁着。难道今天就是他被解除监禁的日子?

    “官人,你看……”

    隔着车窗,车夫的苦恼之色清晰可见。离着目的地还有两里地,就请人下车,虽然是做作,倒也有几分真情实意在。

    韩钲面色凝重,推门下车,丢了几个大钱,“你回去吧,我走过去。”

    也不理会松了一口大气的车夫,径直向前。

    虽然都没有消息,但韩钲确信,只要自家的父亲还在京师,纵使是皇帝,也别想翻出大浪来。

    王安石的府上,已经被大军重重围起。皇帝出巡,一向要护持得水泼不进。但韩钲一路走来,完全没有看见班直的踪迹,全都是神机营的成员。

    韩钲的心渐渐放了回去,班直跟在皇帝身边,又几代护持赵氏,即使经过十来年持续不断的调动,但宫里面还有很大一部分班直成员,是世代禁卫出身。远比不上

    接着,他又看到了神机营领头的将领,这下彻底的就放心了。

    韩冈曾经的护卫,也是旧日韩家的家丁,跟韩冈上过阵立过功,如今可是有望横班的将领,旧名韩信的石中信。

    韩钲冲着走了过去,在神机营士兵警惕的眼神中,高声叫道,“石二哥。”

    石中信闻声一看,立刻就跑了过来,惊喜道,“大郎!大郎回来了!”

    韩钲点头,“听到消息,就赶过来了。”他压低声线,“怎么皇帝出来了?”

    “相公在里面,皇帝也在里面。”石中信严肃起来,陪着韩钲往里走,“皇帝是求了太后,出宫来探视。太后问了相公的意思,相公说人情不可夺,就让皇帝和皇后一起出来了。”

    “章相公呢?”韩钲问。

    既然自家的父亲在这里,章惇应该不会在同样的地方。

    “章相公在新修的都堂那边。”他看了下韩钲,多解释了一句,“现在相公们都去都堂议政。”

    韩钲点点头,有关这件事,邸报上陆陆续续的通报,他从头到尾都看过。

    两府、议政们日常议事的地点,从皇城之中,正式搬到了皇城之外,连同中书门下、枢密院等一大批中枢衙门,全都搬迁到了皇城外。新修之地,就名为都堂。

    只要章惇还在外面坐镇,即使王安石府中闹出事来,也能轻易的镇压下去,何况还有石中信领军在外守着。

    而且皇帝跟自家父亲在一起,害怕的应该是皇帝才对。

    送了到门前,石中信停下脚步,对韩钲道,“大郎就放心进去吧,谁敢在这节骨眼闹事,下辈子都不敢投胎做人。”

    韩钲点点头,向迎过来的王府司阍通报自己的姓名。

第五章 流水(下)

    赵瑞没有把黄鸟等人,送进监狱,因为他把对方打得有点惨,到时候问起来,对自己反而不利。

    张秘书正盯着自己不放呢,万一要是给他知道了这消息,那绝对会大做文章。

    赵瑞觉得,没有必要给自己惹上这个麻烦。

    由于萧芳被黄鸟毒打了一顿,赵瑞于是先带她上了一趟医院,检查了一下身体。

    萧芳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些皮外伤,上了点药,休息几天,也就没事了。

    赵瑞这才放下心来,送萧芳回家。

    萧芳家住在城东西清区王家桥,那里是宾阳最大的一片棚户区,生活条件、居住可以说是非常艰苦。

    赵瑞走在勉强能容两人通过的小巷中,四周的房屋低矮老旧,有些是低洼易涝的小平房,有些房子用木板、土坯搭建,甚至还有些是用油毡、石棉瓦做屋面的简易房屋。

    虽然这个礼拜天气晴朗,但是地面依旧泥泞不堪,路两旁污水横流,气味难闻。

    赵瑞在路上,询问了一下她家的情况。

    萧芳告诉赵瑞,她家的房子,一下雨就会漏水,家里就摆满了各种桶子盆子接水。冬天想取暖,就自己劈材生炉子,特别是上厕所的时候,最为麻烦,几十户共用一个公用厕所,经常得排队。赵瑞并不是出生在富裕之家,在进入仙墓之前。由于父母双亡,生活也并不容易,属于底层平民百姓。

    但是,见到这里的环境,听了萧芳地讲述,他突然觉得。他当时的生活。还算不错的了。

    赵瑞看着萧芳那张被黄鸟打肿的俏脸,心里对她不禁又多了几分怜悯。

    不过萧芳倒是一脸淡然,似乎对于自己的艰难处境,早已经习惯。

    在棚户区如蛛网一般的小巷中。七弯八拐地走了好一会,赵瑞终于到了萧芳地家中。

    这是一间砖混小平房,不过由于年久失修,墙壁有些地方已经开裂,几株青绿的杂草,从裂缝中钻了出来。

    让人不禁担心,会不会风一吹,整座房子就会垮掉。

    推开门。一股潮气,扑面而来。屋里空间狭小昏暗,光线难以进入,家俱摆设,也十分简陋,看上去都很有年头。

    不过,家里收拾得倒是十分干净整齐,并不显的凌乱。

    屋子北边是一张双人床,一个看上去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正半靠着床头上。

    这女人脸色呈一种病态地苍白色。精神也不是很好,容貌与萧芳有几分相似。五官轮廓十分的精致,在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是个难得的美人了。

    萧芳一见到那女人,连忙跑到床边,柔声问道:“妈,你怎么起来了?今天感觉身体怎样?吃药了么?”

    “还好,这两天的精神,都还不错。药也吃过了。”萧芳母亲笑了笑,突然发现了女儿脸上的伤势,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怎么了?脸怎么肿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就是不小心给人撞了一下。”萧芳怕母亲担心,随便找了个借口,试图搪塞过去。

    “撞能撞成这个样子?我又不是瞎的。”萧芳母亲并不相信,“是不是人家打你了?就是这个人?”

    说到最后,萧母对着赵瑞一指,提高了音调。

    “不是,不是,妈,赵大哥救了我。”萧芳连忙摇手,替赵瑞开脱。

    “啊?那真是谢谢赵先生了。”萧芳母亲坐在床上,对着赵瑞微微欠了欠声,然后继续问道:“赵先生,您能告诉我,萧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芳有些着急的,将求助地目光投向赵瑞,她并不希望赵瑞,将整件事告诉母亲。

    因为,这样一来,她当小偷的事情,就会让母亲知道!

    这是萧芳最不愿意见到地场景。

    赵瑞看了萧芳一眼,心中明白萧芳的意思,他于是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道:“萧芳不小心在路上遇到了几个流氓,恰好被我遇见,于是我就将她救下。”

    “原来如此啊!那真是太感谢了!赵先生,您真是我们萧芳的恩人啊!赵先生,您坐,您先坐。”萧母连声道谢,然后转头吩咐萧芳,“你愣着干什么,还不给赵先生倒杯茶。”

    萧芳见母亲没有起疑,神色顿时一松,感激的看了赵瑞一眼,然后答应了一声,替赵瑞倒茶去了。

    赵瑞就近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后向萧芳母亲问道:“您这是得的什么病呢?”

    “因为一次车祸,脊椎受了伤。萧芳他父亲,也是在那场车祸中丧生的。”萧母轻轻叹了口气,“我虽然好一点,没有完全瘫痪,但是走路什么的,都很不方便了。为了治疗我这病,家里所有钱都花光了,还找亲戚朋友借了不少,幸好萧芳懂事,找了份薪水不错地工作,能够经常补贴下家用,如果没有她,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唉,只是她还小,太难为她了。”

    萧芳听了母亲地话,由于做贼心虚,耳朵根子都有些红了,她低着头,捧着茶杯,递到赵瑞跟前,声如蚊蝇的说:“赵大哥,你请喝茶。”

    赵瑞接过了杯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萧芳。

    记得他当初见到萧芳的时候,就是一精灵古怪,而且相当泼辣的小贼,没想到,她也有这样温顺的一面。

    萧芳给赵瑞笑得心慌慌,生怕赵瑞一不小心说漏嘴,就把她的底子给兜出来了,但是在母亲面前,她又不敢多嘴,只好傻站在原地,心里干着急。

    “对了,妈,你今天的药都吃了么?”萧芳站了一会,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问了一句。

    “那药已经吃完了。”

    “啊?吃完了?那我等会去

    “算了,别花那冤枉钱了,我这病,吃药治不好的,最多是稍稍减轻一些痛苦罢了。你还是把钱自己留着吧。”萧母怜惜的看着女儿,阻止道,“对了,我们借三叔的钱,还了没有?我记得,三婶好像已经向我们催过好几回了。如果你有钱,就先还给他们。我这病不要紧的。”

    萧芳看着母亲,心里异常难受,她现在哪里还有钱还债,就是吃饭都困难了。

    “他们的钱,我已经还了。”萧芳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了个善意的谎言,安抚母亲。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尖锐女声,就在门外响了起来。

    “萧芳!萧芳!回来了吗!”

    声音还没落地,一个高瘦高瘦,像圆规一样的女人,“砰”的推开门,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这女人穿着绿色大花的上衣,黑裤子,面相有些刻薄,脸上涂着廉价的粉底,就像是粉刷过的墙面一样,仿佛一笑,那些白粉就会簌簌的落了一地。

    一个四十多岁的矮个男子,低眉顺眼的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

    “三叔,三婶,你们怎么来了?”萧芳看着进来的两人,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这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你说我们为什么来?”那女人双手叉腰,用小眼瞪着萧芳,盛气凌人的嚷嚷道,“你借我们一万块钱,都已经多久了?一直说还,怎么到现在还有六千不见踪影!”

    萧母愕然的看着萧芳,问道:“你刚才不是说还了么?”

    萧芳白玉般的贝齿,咬着下唇,无话可说。

    萧母见到萧芳的神情,心里就明白了女儿的苦心,她不忍心责备女儿,于是向三婶说道:“三婶,你再宽限几天,我们凑到钱,就还你。”

    “是啊!你就再宽限几天吧。都是亲戚,一时困难,过了这段时间,她们自然会还上的。”萧芳的三叔,也赔着笑,求情道。

    “你还有脸说!这都怪你!如果不是你瞒着我,把钱借给她们娘俩!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事?”三婶陡然提高了音调,怒发冲冠,对着自己的丈夫,劈头就是一顿臭骂,毫不留半点情面。

    萧芳三叔被老婆一顿骂了个狗血临头,却不敢还口,只是一个劲的说:“她们会还的。”

    “还?”萧芳三婶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尖刻的说道,“你让她们拿什么还?大的病得半死,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小的连高中都没钱读完,你要她们拿什么还?告诉你,这钱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够了!!”

    赵瑞听这三婶说得难听,再也忍耐不住,暴喝了一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第六章 君臣(上)

    韩钲静静的看着病榻上的王安石。UU小说,www.uu234.com

    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儿了。瘦了好多,完全脱了形,甚至让韩钲都认不出来了。

    但他确认了,那个总是精力十足,每天得空就起身走动的老人,现在安静的躺在床榻上,再也不会活动。

    韩钲在进来之前,觉得自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自巩州到京师这段漫长的旅途中,韩钲更多的时候,是在考虑失去了王安石后的朝堂和天下,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可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一想到再也不能听到老人的声音,那种失去了的痛苦就在心中纠结起来,泪水不自觉的从眼眶中溢出。

    尽管是女婿的庶子,但每次在这位外公面前,韩钲总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浓浓的亲情。

    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单身赴外任官,全家就搬到外公家里。堂堂首相,亲自教自己和弟弟写字,写的好了,还会从袖子里掏出两块糖来。

    在王安石的身边,自己从来没有受到半点亏待。

    不管和他的父亲之间有什么样的争执,不管之后与王家表兄弟之间有何纷争,韩钲也从来没有感觉到,王安石曾迁怒到自己的身上。

    模糊的泪眼中,韩钲在房间里,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比起上一次见面,鬓角的斑白似乎又多了一点。

    他的父亲并没有跟病床前的舅父和两位外叔祖那样痛哭流涕。

    站在床头一步开外,旁边是失声痛哭的母亲。手有些颤抖,不停地眨着眼睛,想要强忍着泪水。

    韩钲没有看过这幅表情的父亲。

    身后咚的一声响,韩钲回头看时,却是王檀一头撞到了门上。

    韩钲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跨过门槛,一下扑在病床前伏地痛哭起来,头脑还是有些发木。

    直到看见已经贵为皇后的王越娘,满是泪痕小跑着进了门,他才想起来,方才王檀是被皇帝叫过去的。

    皇后进门,韩钲只是惊鸿一瞥,就感觉她很是憔悴,比之出嫁之前,又仿佛变了一个人。

    是皇帝的原因吗?

    向着外面望过去,韩钲终于看到了皇帝。

    皇帝远远落在后面的,跟在他身边,是几个贴身内侍。

    韩钲看过去的时候,皇帝正脸色阴郁得怒瞪着皇后的背影,但随着他走近,就宛如变脸,瞬息间换成了一副悲戚之色。

    但之前的那一瞬间的怒目而视,被烙在了韩钲的眼底。

    不屑地念头骤然而起,‘难怪父亲都看不起皇帝呢。竟然是这等人物。’

    韩钲是升朝官,但他的官职来自于韩冈的恩荫,并非是自己的才能。

    韩钲压根就没打算靠父亲的荫庇混迹官场,而是准备在农学上做出一番成就,有空就选一个议员出来,帮一帮家里。

    这么些年来,他一次朝会都没有参加过。所以当今皇帝,他还是第一次见。不过即使韩钲参加过朝会,以他的品级,在大庆殿、文德殿中的位置,只能是在门口。这个距离上想要看清楚皇帝的长相,除非能有一双媲美鹰隼的眼睛。

    赵煦曾经好奇的在心中描绘过皇帝。

    这位皇帝可是从出生开始,就成为天下人关注的焦点。韩钲打小儿开始,就听到父母评价当时还只是皇子的赵煦。

    尽管日后种种,使得赵煦在世间的评价越来越低,不过在韩钲的心目中,当今天子虽不能算商纣、隋炀那种才足以辩非、智足以距谏的皇帝,但也绝非是庸碌平凡之辈,要不然也不会惹得父亲和章惇这一等名相如此戒惧,只是没走在正道上。

    但今天看到,韩钲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朝臣,包括自家的父亲会毫不犹豫的把皇帝给赶回宫中去闭门思过。甚至外公王安石,与先帝那般深厚的感情,也没有力撑皇帝,让其亲政,只把孙女嫁了过去,以求保住先帝血脉不会断绝。

    眼前的皇帝,用沐猴而冠的评价是过了点,但望之不似人君这六个字,真的是为他量身打造。

    并不是说赵煦容貌丑陋,即使让韩钲来看,皇帝如果只看五官,当真十分端正,相貌的底子还是很出众的。

    但眼圈发黑,脸色泛青,双颊无肉,双唇血色淡得发白。

    如果在外面大街上,看到一个普通行人长了赵煦这副模样,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会在脑袋里冒出痨病鬼三个字,然后远远地躲开。

    赵煦面黄肌瘦的模样,不仅仅是普通的痨病缠身,而且是元气虚耗的色痨。一看就是纵欲过度,体质虚弱,然后为痨病病毒侵入体内——普通的痨病病人,脸上的气色可比皇帝要好得多,至少是红润得多。

    韩钲相信,如果是代州的厉阳成、陈忠,还有京师厚生司这边的卫光暨——这几位都是把自己的研究方向放在痨病上的会员——看到皇帝,都会想着从他身上取出一些鲜活的标本出来,只要他们不知道这是皇帝。

    完全不是一个能激发朝臣忠心的天子。

    比起英明睿智、善识人、敢用人的熙宗皇帝,韩钲自问如果自己是两朝元老,看到当今皇帝,再想想他的父皇,这落差实在比黄河龙门那边的瀑布还大。

    第一个念头就是虎父犬子,再接下来,看到皇帝又犯下了那么多过错,脑袋里面转着的念头大概就只剩下,不要让这个皇帝,把天下给祸害了。

    现在皇帝出现在病房中,恐怕在场的所有人,没人会认为皇帝这一次出宫,是当真来探视病情,现在又是真心在为刚刚去世的王安石哀悼。

    但赵煦并没有这个自觉,并没有注意到在场的一些人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厌憎。他正端然直立,接受宰相带领在场所有外臣的拜礼。

    不论被打压得有多惨,但在礼数上,宰相就必须对皇帝保持敬意。只要宰相一日没有夺权,这种事就永远避免不了。

    韩钲也跟随者父亲,与众人一起行礼。

    一起一拜间,在皇帝的脸上,韩钲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快意。

    他相信这决不是错觉。

    皇帝来到床边,低头看着平平静静躺在床榻上的遗体,双手合十弯了弯腰,然后回头来,朗声道:“太师劳苦功高,于先帝,有辅弼之功,于朕,有定策之德,今日仙逝,理当厚赠,以励忠良。”

    天子驾临,房内的悲伤气氛便一扫而空。

    俗话说筵无好筵会无好会,皇帝这一出宫,也决无好事。

    方才皇帝被宰相堵在了外院中,人人心中都悬了一块石头,不知最后皇帝到底会闹出什么。

    现在天子玉音一出,各人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只是这么一来,摆在王家人面前的,就是一个二选一的选择题了。

    皇帝、宰相。

    实际上的大权在握之人,和名义上的权力拥有者,到底该服从哪一方?心中一存此念,便再也没办法恢复到方才的那种单纯的悲痛中去了。

    韩钲紧张的攥着拳头。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父亲与皇帝针锋相对的局面,尽管过去在事后听说过很多,他的父亲本来就是以强硬著称,与人针尖对麦芒的情况实在太多了

    领头的王安礼和王安上,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见皇帝的口谕。

    做国丈的王旁,愣在当场。不知是该向女婿叩谢天恩,还是不去挑战妹婿的底限。

    王栴慨然而起,他一向是王家家中的对皇帝最为恭敬的一个,正要领旨谢恩,只是朝着床头方向瞥了一眼之后,突然就僵住了。

    韩钲顺着王旃的视线,看到了自己的父亲。方才那伤逝的悲恸,在他父亲的脸上一扫而空。锐利而又冰冷的视线,似乎将王栴整个人都给冻结。

    韩钲抽了抽嘴角,想笑却没能笑出来,因为他也是第一次见到父亲的这种表情。

    韩钲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和蔼可亲的,即使自己犯了错,也会好好地讲道理,而不是直接动用家法。他从来没有过父亲现在这样,一股冰冷到极致的愤怒。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

    就连抽泣声也没有了。方才的嚎啕痛哭仿佛根本不存在。

    房内最小的一个,王安石的一个侄孙,才五六岁,还不怎么晓事,方才还跟着父母一起嚎哭,现在就被母亲紧紧捂住嘴巴。

    赵煦有几分气恼,堂堂天家外戚,竟然如此畏惧逆贼的淫威。

    王安石刚刚咽气,他不信韩冈会在这里发飙。

    如果韩冈当真大闹王府,就更如赵煦所愿。王家必然与其生分,宰相跋扈之名传将出去,也会引来新党重臣的怨怼。更重要的,是世间忠良至少知道他们并不是孤军奋战,皇帝也依然在努力。

    但赵煦暂时没能如愿以偿,韩冈现在还是那般沉稳:“敢问陛下,今日是以孙婿来此,还是以天子来此?”

    “探问是孙婿,追赠是天子。”赵煦回了一句,又道,“楚国公功高盖世,可为楚王。”

    生为国公,死为国王,这是定策圈权相所能受到的褒奖。正如韩琦如今被封魏王,王安石为楚王本就是顺理成章。太常礼院自会寻旧例来对照,用不着皇帝别有用心的多此一举。

    韩冈一贯不给皇帝好脸色看,但这一次,他看皇帝的眼神中实实在在带着杀气,镇得房中无人敢于领旨谢恩。

    “如果陛下当真还记得故楚国公的定策护持之功,就请陛下让王家安享富贵,不要把王家拖进来。”

第七章 君臣(中)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UU小说,www.uu234.com

    这是唐雎的说法。

    当然,‘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八个字肯定是夸张了,至少大宋的皇帝,除了开国时的太祖、太宗,其他几位天子,内有自己受到的教育影响,外有儒门群臣压制,怒极了也做不到伏尸百万和流血千里。

    不过正面面对大宋天子发怒,除非是理直气壮兼之胆略过人,少不了双股战战,汗出如浆,更有直接吓晕过去了的例子。

    至于宰相之怒如何,唐雎没说。但是在大宋,宰相亦能掌控寻常臣僚的前途,乃至身家性命,一旦怒起,正当面时,也少有人不心里打几个颤的。

    前几日,章惇对一个循例上京来述职的知县的报告不满意,当面训了两句,弄得人癫痫病发,就在都堂厅中口吐白沫,最后不得不叫了翰林医官过来抢救。

    韩冈口舌不饶人的时候也不少,被他训斥过就吓得只知道请罪,连正经交流都做不到的小臣,隔段时间就有一个两个。能在他面前言笑不拘的大臣,更是一只手都能数出来了。

    今天才开口,就被韩冈两句赌回来,赵煦心中已是怒极,却是做不到流血千里,连发作也不敢。

    但面对发怒的宰相,他也经历得多,也不至于被韩冈一冲,就乱了阵脚。

    “楚国公功高当世,近世唯有韩琦可比,韩琦封王,楚国公如何不能?朕之皇后,又是楚国公的女孙,皇后父祖,皆可封王,亦有成例可循。朕欲王王氏,荫庇楚公一门,相公觉得有何处不妥?!”

    赵煦在韩冈冰冷的视线中越说越是流利,最后甚至大起胆子,直接质问韩冈。

    没有人附和,更没有人为之激动。

    尽管皇帝好似再为王安石抱不平,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没有实权的皇帝,却来挑战权相,就像鼠儿挑衅老猫一般自不量力。

    看着此刻的韩冈,就让人感觉正有雷霆蓄势将发。

    王栴、王檀不约而同的都缩了缩身子,更外侧的王家子弟,更是纷纷向后挪了一步半步。没有谁想被卷进去误伤到。

    但韩冈没有发作,他仿佛站在九霄云上,居高临下的俯视着,静静地听完赵煦的一通辩解和质问。片刻之后,缓缓开口,“请陛下回宫。”

    韩冈不想再理会赵煦。既然已经确认,赵煦并没有变得老实听话,那他就得继续在宫中待着。

    这两年赵煦老实了,都堂方面也就没有再针锋相对,而且对他的听话,给予了相应的奖励。这一次让他出宫来,便是其中一条。没有想到,才松了松脖子上的链子,就回头张口,又要咬人了。

    韩冈没有反咬回去的想法,更没心情在言辞上争执,他是权相,就有权相的处置手法。

    放赵煦出来,是他的一句话。收赵煦回去,同样也只要一句。

    听到韩冈的话,跟着赵煦的几名内侍中,就有两人一左一右快步上前,一把包夹住赵煦。低头俯首,恭声道,“请陛下回宫。”

    相对瘦小的赵煦,两内侍身材高大,将皇帝一夹,几乎就将他给架了起来。

    赵煦一下慌了神,好不容易占了点优势,他还想好生的跟韩冈辩一辩,但韩冈竟直接叫了身边看管他的人来。

    熟悉的气息,唤醒了长久以来的记忆。这些年受到的遭遇,让他不禁尖叫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请陛下回宫。”

    “朕是来……”

    “请陛下回宫。”

    “朕……”

    “请陛下回宫。”

    “韩冈!……”

    “请陛下回宫。”

    两名内侍就像是被训好的八哥,不论赵煦想要说什么,只要见他一张口,就立刻一句‘请陛下回宫’,硬生生的逼着赵煦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全。

    福宁宫中人绝不会对皇帝动粗,但凡要约束赵煦行动和言辞的时候,要么就是一直没有回应,当没有他这个人,要么就是如同现在一般。

    不管赵煦是破口大骂,还是摔桌子打板凳,甚至把茶盏砚台摔到宫人头上,砸得人头破血流,他们都会像树上的知了一样,将几个音节不断的重复重复再重复,直到赵煦自己服软为止。

    “韩冈!”

    “韩贼!”

    在宫中为人所欺,赵煦渐以为常,但宫外如此受辱,尤其是在皇后母家,这让他更加觉得羞耻。

    他冲韩冈怒目而视,乃至破口大骂,但韩冈理都不理他,而内侍就一直在耳边,将‘请陛下回宫’五个字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赵煦希望韩冈能有所反应,能让他畅快的骂上一通,但他没等来韩冈的一瞥。他还希望王家能为他解围,可他也没等来王家人的帮助,就看着他被小人欺辱。

    最后,他只能愤愤然的将房内众人一个个记下,在内侍的包夹中含恨而去。

    房中还是一点声息也无。

    王家人早看呆了眼,宰相根本就没把皇帝当回事,皇帝在宫中受到钳制,这种事,早就不足为奇,京师中人尽皆知。平常听见了,如今也不过感叹上两声。但现场目睹,却是人人心惊胆战。这里面,甚至还包括了王安礼和王安上。

    只有皇后王越娘,在皇帝被内侍逼出去时,没有怯色,没有慌乱,却也没有试图帮助皇帝。

    在她的脸上,都看不出些许情绪波动,犹如戴了一副与面容一模一样的面具,无声无息的站在一旁,仿佛一具雕像。

    赵煦不顾而去,她只沉默的上前,在王安石的遗体前行了一番大礼,接着也跟着返身出门。

    “皇后。”

    韩冈一直都安静的看着皇后行礼,为王安石祈求冥福,直到王越娘快要跨出门去,他才突然开口。

    王越娘在门槛前站定,回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眸平静的望着韩冈。

    韩冈略低了低头,“辛苦殿下了。”

    宰相对皇后道辛苦,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奇事,韩冈做得理所当然,在场的皇后父兄竟也听得理所当然。陪着那样的皇帝,皇后能不辛苦?

    王越娘敛衽为礼,福了一福,“劳姑父顾念,不过侄女既然嫁给了官家,那侍奉官家,就是侄女的份内事。”

    也就是说,不管夫婿如何不成人,也用不着一个外人来对她道一句‘辛苦’。

    韩冈点点头,目送皇后离开。

    回头来再看看噤若寒蝉的一群王家子弟,他这个内侄女,比之她的兄弟、堂兄弟,可都更像男儿。

    当真可惜了。

    韩冈又一次由衷的惋惜。

    王安石的孙辈里面,也就这么一个成器的,偏偏还嫁给了皇帝。

    不过万幸的是,宫中至今无所出,包括皇后在内,所有的嫔妃宫女都没有生育。

    尽管世间皆传,宰辅们都在等皇子出生,然后让赵煦内禅为太上皇。但赵煦为了不让皇位旁落,这两年还是在奋力耕耘。

    宫中有名位的嫔妃已多至十余人,宫女承受恩泽亦不在少数,不过几年来,莫说有子女出生,宫中就是连个怀孕的都没有。

    不得不说,在这件事上,章惇当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韩冈看太医局提交的皇帝定期体检报告,棉籽油的功效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

    不过这件事,就深深埋藏在韩冈和章惇两人的心中,绝不会对外泄露一星半点。

    王安石的病室中,此刻没有人敢打扰韩冈。

    方才韩冈应对皇帝的手段,已经告诉他们,大宋帝国真正的掌权者究竟是谁。

    直到韩冈收回思绪,回到王安石的病床前。

    吴氏正坐在病床边,为王安石擦着脸。他的岳母一直专注在那里,方才发生的一切,她全然没有在意。

    看到王安石和吴氏,韩冈眼眶就又有些发酸,眨了一下眼睛,回头道:“昔年先帝初登基,岳父负天下三十年之众望,为相乃是迟早之事,大可不必设新法、造新论,弄得众叛亲离。抱残守缺,对成法之只稍作更易,太平宰相完全可做得四平八稳。可岳父为了还先帝知遇之恩,弃一生之令名,更与诸多旧友反目。”

    王安礼听出来了,王安上也听出来了,王家子弟中稍稍有些头脑的也都明白了,这是对赵煦方才言辞的反驳。

    “如今岳父为赵氏一身谤言,为天下鞠躬尽瘁,这份情,皇帝记不得,但天下人都还记得。岳父已经太对得起赵家了,王氏一门如今当可安享富贵,用不着再冒险做什么了。不论日后局势如何,都不会影响王氏的荣华富贵。”

    看在王安石的份上,只要王家不生事,都堂一派不会去跟王家过不去。即使日后有一天皇帝掌权了,也不会对皇后娘家下手,王安石的情分他还不完。

    王家现在跟其他必须站队的世家大族不同,没有必要去冒风险,只要什么都不做,富贵荣华就不会少——当然,最重要的就是什么都不做。

    韩冈深深的看了眼王栴,看得王安石的长孙脸色发白。王家子弟的政治倾向,他一向是清楚的。

    “即使想要做,也当出自本心,不当为人以言辞所胁。”

    依然是对皇帝方才行径的指责。但即使在政治上幼稚如王栴,也知道一旦选择站在皇帝一边,事后被都堂清算,就不要找借口说是为人胁迫。

    “好了。”韩冈回望王安石的遗容,“让岳父安心走吧。”

第九章 君臣(下)

    章惇下车时就皱着眉。±UU小说,www.uu234.com

    他赶到楚国公府的时候,王家人终于开始操办丧事,里里外外正是一团乱。

    一群人抬着毛竹和油毡布从侧门出来,紧贴着国公府的围墙放下,看样子是要搭灵棚。隔着围墙,里面的一排柏树上,能看到爬着七八个人在那里扎绢花。

    正门的台阶上,原本吊在门廊的两个大号红灯笼一横一竖的倒在地上,准备拿来替换的两个白纸大灯笼也躺在一边。一架竹梯子搭上门头,下面四个人看着,两个人扶着,只有一名精瘦的家丁踩在梯子顶端,准备给匾额扎上了白麻布。

    更有十几人也不知是在做什么,满地走,一团乱。

    看到章惇的仪仗这百多人涌进来,又乱哄哄忙着收拾门口的梯子、灯笼,更乱。

    这还像是宰相家门的样子吗?

    怎么就没提前准备,人都走了有一个时辰了,下人们连衣服都还没换好,这叫什么事?

    王安石一走,这府里主心骨没了,但管事的人难道也一起没了吗?

    章惇多看一眼,脸色就沉下一分,等到门前的几人迎过来,已是黑如锅底,当场就发作了,“谁在管事?!”

    领头一人正向章惇行礼,却是一弯腰就听见章惇的一声断喝,便张口结舌,一时反应不过来。

    跟在他后面的一人就上前来——章惇认得他是王家做了几十年的老管事——拿袖子擦了擦脸,低头道,“禀相公,是小人在管。”

    章惇抬手指了一指,对着围墙、大门,“怎么乱成这般模样?!”

    章惇口气不好,管家镇定的道,“相公容禀,其实这一应准备,本就已经做好了。但之前天子驾临,就又都撤了回去。”

    “糊涂!你家姑爷就说什么?”

    “二姑爷在内,是大郎的吩咐。”管家说着瞥了旁边人一眼,那人脸色越发难看。

    “韩玉昆还在里面?”

    “二姑爷在里面歇着。小的已经派人去通知少爷和二姑爷了,马上就出来迎相公。”

    “早点弄好,别让外人笑。”

    章惇再看了堆散在墙角的毛竹油布一眼,也不等王家人出来迎接,直接就往里走。

    管家跟了一步就停了,但方才那个领头的就跟了上来。

    章惇没理会他,走了几步,忽又觉得不对。过门槛的时候,顺势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就发现几分眼熟。

    跨过门槛,走了两步,他猛然想起,这不是王安石的大女婿吗?!

    韩冈的连襟,故相吴充的儿子,吴安持。

    不过章惇记不得他在哪里做事了。

    章惇的视线方才在吴安持身上一扫而过,理应只比韩冈年长数岁的故相之子,已经是个老头儿的模样,可见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

    二十年前,王雱英年早逝,当时韩冈和吴安持连襟俩都站在门口做知客。二十年后,王安石病逝,韩冈坐在内间,王家人都不敢劳动他,吴安持则还站在门口。

    以吴安持的起点,正常至少能都做到知州了,但郡州之长无不要进京诣阙、都堂庭参,甚至一任知县,在上任前都必须来拜见宰相一回,而章惇,不记得这些年看见过吴安持,或是听见过他的名号。

    章惇都快忘掉吴安持的长相了,要不是十几二十年前,吴充正炙手可热的时候,章惇曾经与他多次碰过面,再加上又是在王安石府前,突然打个照面,肯定是认不出来的。

    ‘这就是做错了选择的结果。’章惇心叹。

    不过也怪不得他,先帝重用吴充,就是为了牵制当权的王安石。

    宰相的亲家,为了证明自己是公而忘私,不徇私情,就只能一路反对派做到底。吴充也正是依靠反对王安石,反对新党,才一路高升,做到了宰相的位置上。

    但当年随着王安石离任,新党分裂,吴充也就失去了他在朝中的立足点,随即被能继续推行新法又听话的王珪、蔡确所取代。这就是兔死狗烹的下场。不过能当上宰相,就算只有一天,那也是一个成千上万的文官梦寐以求的成就。不仅仅可以享用终生,还可以荫及子孙。

    吴充选择了与老友王安石反目,铺平了自己的晋身之路,也使得嫁过来的王安石的大女儿,没了立足之处。

    话说回来,以吴充的身份地位,朝堂上吃了亏,也没脸撒气到儿妇身上,给王家的大女儿白眼看的,也只可能是吴家的家里人。吴安持堂堂七尺男儿,在家里不能护着浑家,也是他无能。

    前些年王氏女郁郁而终,对比起朝堂、治学两面都有纷争的韩冈,看看嫁给他的二女儿,王安石夫妇始终不肯原谅吴安持,也并非没有理由。

    章惇往里走,吴安持亦步亦趋的跟着进来。在旁陪着小心,看着想搭话,却欲言又止。

    章惇见多了类似的表情,想要在自己面前讨个好,却拉不下脸来。

    章惇没搭理吴安持的意思。

    王安石想要帮他一把,只消一句话就够了,既然王安石始终都没开口,那张敦也不会越俎代庖。想来韩冈大概也是这个想法,一直都没理会自己的连襟。

    前院正在布置,灵堂将会设在这里,事前就已经准备好的寿材刚刚被抬到了前院来。七八个家丁正在一边喘气,看到章惇过来,登时鸡飞狗跳,纷纷奔走避让。

    章惇早习惯了,板着脸走过去,仔仔细细的将这具明显分量不轻的寿材从头看到尾。

    看纹理,是独木成棺,比那等多块木料拼凑起来的十全才、十二元,自是要强得多。弯下腰,屈指在棺椁盖上扣了两下,铛铛的带着清音。

    章惇向后扫了一眼,“什么料子的?”

    吴安持顿了一下,有几分没把握,“楠木的……”

    章惇直腰收手,这种事都不知道,王家对吴安持的态度可见一斑。

    章惇不懂木料,但这具寿材不是楠木他还是知道的。没有其他原因,就因为如今交州上等的木料产地,连山都给章家圈了,出产的木料都是有章家背‘景的商号在卖。

    那等能做正屋主梁和寿材的顶尖木料,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全由高门显贵家向章家预定。这些人情,不重要的有人帮章惇记,重要的则他多少记得一点,而为王安石预备的寿材材料,章惇根本不知道。

    章惇悠悠的点了点头,不与吴安持多话,转身望着通向后院的小门。

    王安礼、王安上当先快步走了出来,王旁紧跟在后面,停了一下,才见韩冈跨门而出。

    尽管方才闹出了点乱子,王家叔侄已经重新回到兄父过世的悲伤之中。对前来吊问的章惇,也没有太多心情进行接待。

    场面上的一番寒暄之后,王家叔侄赶去处理丧仪事务,吴安持则怏怏回头做他的知客,章惇这个尊贵的客人,倒是让韩冈出面接待。

    陪着章惇往内里走,韩冈道,“想不到是子厚兄你第一个到。”

    “吾与楚公情分毕竟不同。”

    “第一次见子厚兄你,就是在岳父府上呢。”

    “那时候可想不到玉昆你能做了楚公家的乘龙快婿。”章惇看着前面,眨了眨眼睛,浮起的记忆让心绪起伏,“更想不到你我还会有今日。”

    “又有谁能想得到?”韩冈摇头看着暗淡的天空,“让当年名动京师的三命僧来判,他也算不到。”

    三命僧愿成,熙宁时名动京师,号称能断人前尘后世今生,因而号称三命僧。只是韩冈当年逛大相国寺,有心请他算一卦,只是没碰上,后来就没那份心情,再后来,三命僧坐化相国寺,至今又有十来年了。

    章惇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愿成那和尚,当初可是判了我有公侯之望。”

    “哦,当真?”

    “嗯,只要我能忠心事上,必可位极人臣。”

    章惇说着,看向韩冈,韩冈又看过来。两人对视,想笑,却又强自忍住,最后皆化为一叹。

    忠心二字,是再也不必多提。

    他们两人,如果日后事败,可都是要以奸臣逆贼的身份,被国史钉上百世万年的。

    “听说方才皇帝讨了个没脸?”走了几步,章惇又问道。

    “嗯。”韩冈看着前面。

    “是为王家?”

    韩冈点了点头。

    不是因为赵煦想要把王家牵连进来,他何必大动肝火?

    等赵煦回宫,让他再反思一年半载,韩冈在议政会议上发起动议就行了,安安心心站在幕后,根本没必要自己跳出来。

    “这一回,玉昆你要站在风尖浪口上了。”章惇轻声说道。

    追封自己外公,如果让外人来说,皇帝其实做得不差,韩冈将皇帝顶回去,其实有些过了。

    但韩冈并不后悔。他从来不会为这种事后悔。既然皇帝没安好心,那就该骂,现如今,她也没必要委屈自己。至于外面的传言,到底是在传什么,王家说出去也没人会确信,更不是皇帝说的算,而是他韩冈说的算。

    “迟早要习惯的。不论是皇帝,还是世人。”

第十章 庙堂(上)

    楚国公王安石的丧礼正在进行中。UU小说,www.uu234.com

    京师中的官员,但凡稍有点头脸,无不登门吊唁。

    京师里的大小报纸,也纷纷将大量的版面腾出,用来报道王安石的生平,并对新法大加褒扬。

    而在楚国公府中,王安石的女婿和孙女婿,或者说宰相和皇帝,他们所闹出的那点争执,尽管还没有传到市井之中,不过对齐云快报社这样的大报社,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论起家中内事,普通大臣家里,都要严密过皇宫。但皇帝和宰相的争执,发生在刚刚去世的楚国公家里,正是人多口杂的时候,怎么都不可能避免散播于外。

    宫正咬着笔杆,对着一篇稿件愁眉苦脸。

    稿件的内容倒是简洁明了,就是对朝廷大臣追赠时,所依循的条贯、事例进行深度披露的报道。

    而宫正要做的,不是修改稿件——因为这篇报道,刚刚通过了社内的编辑长会议,已经定稿了——而是要针对这篇报道,写下一篇评论。

    针对的是什么事,在编辑部里是不问自明。

    这就是宫正所了解的宰相韩冈的一贯做法。

    方便披露的消息,与其等到外面的小道消息不受控制的乱传播,还不如自己先和盘端出——当然,怎么说即不违背事实,又能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同,这还是有技巧的,也需要经过仔细考订。

    而不方便披露的消息,就在传播开来之前,像种痘一般,先来上几剂疫苗,几篇看似不相干的报道,给读者一个先入为主的概念,这样消息散播开,也就没什么大影响了。

    星星点点散布在这几天的报道中的介绍,其实已经介绍了宰臣过世之后,朝廷追赠的流程当如何,还有王安石的身份地位,大约能得到什么样的追封。配合上今天的文章,等到那一事传到京师军民耳朵里时,足以让人觉得皇帝当时是无理取闹,故而惹恼了宰相。

    不过为了将事情办得更加稳妥,还需要一篇合适的评论。

    不能让读者在事后觉得这篇报道和评论就是为了那件事做铺垫,又要让读者在听到那条消息后,能立刻明白皇帝当时的险恶用心。

    作为报社之中资深编辑,已经拿到了高级编辑的职称,距离编辑长一步之遥,离总编辑也不算遥远,社内有资格撰写要闻评论的十数人之一,宫正在这方面的水平也算是有口皆碑。

    只是再如何有才,想要将评论写好了,也是颇费思量的一件事。

    相对于坐在小间里,苦思冥想的宫正,外面的大屋中,一干编辑则是心焦气躁。写评论可参照原稿,但等待的消息没传回来,他们就什么都写不了。不过还有一部分,是为了一些不着调的私事。

    “应该出来了吧?”

    “谁知道。都堂那边一向是慢。”

    “好歹先传些消息回来。”

    “应该快了。应该快了。”

    “新来的那个唐……什么的,年轻能吃苦,方翁当会让他带着消息先赶回来。”

    都堂自成立后,避免有人造谣惑众,同时为了沟通内外,不让下面州县隐瞒朝廷德政,故而就按期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各家报纸通报朝廷的各项决议。

    不过也只有得到都堂认同的记者,才有资格参加都堂的新闻发布会。

    一张打着都堂钢印的出入证,就是作为一名记者,能够得到的最高荣誉。至今为止,总共也发了三十来张,对应着三十几名记者。年长的有六十多,最年轻的也有四十向上,无不是沉稳干练,而且不会惹是生非——都堂的角度。

    这些个资历老、情面又大的记者,拿着自己的证件,自都堂出去后,往往都有一群小官围着他们奉承。

    齐云快报社虽是顶尖的大报社,都堂出入证也不过曲曲五张,除去三张属于正副总编和一位编辑长的出入证,真正跑都堂新闻的,也就两人而已。

    今天值日的那一位,年纪大了些,吃不得累,但人脉深,情面足,社里离不得他。报社就安排了一个小记者帮着打点,顺便传送消息。

    几名编辑都在等着他们两人带回来的消息,闲话说着说着就停了,几对眼睛齐刷刷的望着门口。幸而也没让他们等待太久,一人匆匆冲进屋内。

    一见此人,一名编辑就猛地跳起,“唐梓明?消息出来了?!”

    唐梓明上气不接下气,直点头,“出来了,出来了。”

    “怎么说的?”

    一群编辑刷刷的围了上来。

    “故楚公赠楚王、太傅,谥文正……”

    唐梓明边说,边排开众人,边快步往编辑部里走。

    这条新闻马上就要传遍街头巷尾,现在泄露一点没什么,但不能耽搁报告给总编的时间。

    听到唐梓明的话,编辑部顿时就沸腾起来,不是为了意料之中的楚王和太傅,而是为了王安石的谥号。

    一个编辑得意洋洋,“文正!都说是文正吧……”

    另一个则满怀失落,“还以为会是忠献。”

    “宫五,宫五。”又一人隔着房门叫着里面的宫正,“是文正,不是忠献,这一回你可猜错了。”

    宫正暂时放下笔,从难缠的评论中抽出身来,走到门口,“本勋劳,当谥忠献,本德业,当谥文正。没说错,只是押错了。”

    “随你怎么说,这一盘是我赢了。”

    建国以来,单谥极少,且在国初,近年来,皆是双谥。其中文臣之谥,以忠献、文正为最上。只是两者褒誉的方向不同,也就是如宫正所说,勋劳著者谥忠献,德业隆者谥文正。

    王安石之前,谥忠献者,赵普、韩琦。谥文正者,王曾、范仲淹。皆为一时名臣,只是功业的方向不同罢了。

    开拓熙河,虽是由王韶执行,但是在朝中主持中枢的却是王安石,熙宗皇帝在得知河湟大捷之后,亲自将玉带赐予王安石,正是为了酬谢王安石运筹之功。之后灭交之役,在中枢的还是王安石。

    而且将兵法和军器监对大宋武力的提振,比起任何大捷都更有意义,熙宁以来的开疆拓土,也都是建立在两者之上的。

    所以论军功,王安石是不缺的。再往后,王安石又有定策之功,以平章之尊,领群臣保扶幼主登基,并在宫乱之时,立下了汗马功劳。

    故而以勋劳论,王安石怎么看都胜过韩琦,而不逊色于赵普,忠献二字肯定当得起。

    至于文正,王安石则更不必说。教化之功比王曾远胜,文学也比范仲淹更胜一筹。

    所以报社里面,几乎都是押在这两门上。之所以说是几乎,是因为还有一人,认为王安石的谥号会是‘文’。

    赢家得意洋洋,冲着另一间屋子,“张翁,这回你也输了。”他得意的哈哈笑,“谥者行之迹,故太傅一来匡扶先帝,中兴大宋,二来罢诗赋用经义,有补于圣教,岂是韩、杨辈,只得治文一事?”

    韩愈单谥文,杨亿也单谥文,两人以文学闻名一时,谥号亦以此而来。

    一个老头子从小间里挪出来,苦笑着,“输便输吧。”又一叹,“当初洛阳的司马太师谥文庄,不是因为他叡圉克服。而且韩相公本有他意。老夫本以为韩相公这一回,一样会另有想法,”

    司马光谥文庄。

    昔年宰相夏竦死,仁宗念其曾教书资善堂,欲赐谥文正,司马光接连上书,力阻之。后仁宗只得赐夏竦为文庄。

    等到司马光病故,太常礼院就议了个文庄出来。据说就是为了让司马光跟他的老朋友亲近一下。当然,明面上的说法,则是取了敬、严之义。

    不过还有小道消息说,当时定谥时,宰相韩冈曾经提议单谥一个‘文’字,免得第二字拟定不佳,徒惹众议,正所谓三代定谥,是盖棺定论。但如今定谥,是扬人之美,隐人之恶,不过被另一位宰相章惇反对,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有这一事在前,遇上了争锋多年的王安石,难免有人会认为韩冈会设法只给王安石一个‘文’,以避免纷争。

    “本来想的是……”将赌注押在忠献上的一个编辑道,“要是以文正谥楚王,岂不是以新学为正?难道韩相公甘心?”

    “哪有这种说法,文正本是文贞,又与圣教道统何干?”

    文正本为文贞,因避仁宗讳,方才改为文正。所以开国以来,谥文正的不过王曾、范仲淹,但从文贞改为文正的,还有真宗朝的名相王旦。

    唐梓明已经从总编辑的房内出来了,看着编辑们还在闹,他就插话道,“各位,其实追赠、谥号这些都是小事。”

    “这些都是小事?还能有什么大恩典?”

    “朝廷还要楚国……”唐梓明顿了一下,改口,“是楚王配享熙庙。”

    “这话倒有趣了,除了王楚王,还能有谁够资格配享熙庙?”

    “这哪能叫恩典?富太师是很勉强。但王太傅放在这里,挑不出其他人能比了吧?”

    配享,也就是祔祀。或者是文武之道上极其出色的古之名人,被供入文庙武庙,与孔夫子或姜太公分享香烟。或者就是一朝将相的牌位被迎入太庙,与他所侍奉的皇帝一同享受后人的祭祀。

    除了文庙武庙陪祀的牌位多一些,太庙诸帝,每位皇帝身边也就两三个文武大臣有资格享受祭祀。

    太祖身边是赵普、曹彬;太宗庙以薛居正、潘美、石熙载配享;真宗是李沆、王旦、李继隆;仁宗是王曾、吕夷简和曹玮;英宗朝无武臣可入太庙,故而只有以韩琦、曾公亮配享;至于熙宗,宰相好几位,但过世的宰相中也就富弼被送进去了,其他都不够资格。

    但王安石,富弼不够资格,他都够资格。没有人比他更适合陪着熙宗皇帝了。

    让王安石配享熙宗庙,这只能算是应有之理,不能算是什么大恩典——连恩典都算不上。

    看着唐梓明卖关子的样子,倒是有人灵光一闪,“莫不会是奉入文庙……不对,是陪祀文庙?”

    听此人一言,厅中一片哗然,连宫正都在房间里坐不住,蹦了出来。

    唐梓明点点头,“正是。”

    更大喧哗声响起,谁都想不到朝廷会这么抬举王安石。

    是的。

    是抬举。

    灵牌画像奉入文庙,真正要计较起来,也可算是陪祀,少不了一炷香。但文庙之中,有偏殿后堂,供奉了上古以来的先贤、先儒,加起来一百多人。对王安石来说,侧身其间,算不上什么恩典。

    世间公认配享孔子的,是亚圣颜回【注1】,放宽一点,就只有十二哲。而且是最近的世间,过去,陪祀的就只有十哲。

    唐时,列孔门十哲,由孔子的十位最有成就的弟子,配享孔子。其中亚圣颜回居首,站立在孔子身侧。

    前些年又加了子思和孟子,为十二哲——这是因为无论新学、气学,都是自称继承了思孟学派的道统。

    现在再加一个王安石……

    “这就是十三哲了。”

    “日后或许更多。”

    一人随口一句,厅中陡然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件事:今天能添上王介甫,日后就能加上韩玉昆。

    注1:孟子在宋之前,并非儒学主流,最早被官方封为亚圣的是颜回,为唐玄宗所封。不过自唐韩愈后,孟子的地位不断提高,牌位也是自文庙的后堂迁入正殿,但直至宋后,孟子一派彻底压倒其他儒门分支,孟子方才成为亚圣,而颜回被改为复圣。

    另外再说一句,孔子在唐之前,只是先师,先圣乃是周公旦,文庙祭先儒,正面是周公,侧面陪祀的才是孔夫子。

第11章 庙堂(中)

    【很对不住各位支持本书的书友。之前卡文,回头把前面的从头看了一遍,这一下子,好些天就过去了,写得果然是太长了,也许这本书该改名叫《从措大开始》。现在算是理顺了,接下来应该比较顺手了。】

    六点钟差一点的时候,赵煦醒了过来。

    《自然》上所说的生物钟,让昙花总在夜里开放,让公鸡在日出时分打鸣,以及让他习惯了早上在快到六点的时候醒过来。

    尽管在入睡前,花费了一点时间和精力,但经过了八个小时的充分睡眠,赵煦觉得自己的体力又恢复了过来。

    内外一片寂静,明明有着十几二十人在内外守候着,但闭上眼睛,便一点声息也无,天子的寝殿中,仿佛连时间也一并凝固。只有身旁同枕共眠的嫔妃,正轻柔的呼吸着。气息触及耳廓,带来软酥酥的麻痒。

    赵煦向外挪了一下,睁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帐顶,没有偏过头去多看上一眼,这位把他挤到御榻边沿的美人——这是封号,绝非外表。

    易生养所对应的体型,与赵煦的个人喜好,有着很大的区别。而福宁宫中,为了早日添丁,除了皇后之外,赵煦所有的嫔妃都是类似的体格。

    父母皆弱,子嗣必弱。所以父母体格强健,才有益于诞下健康强壮的子嗣。

    宫中七八十年来,只有一个男丁成人,就是因为几代天子皆体弱,偏偏这几位皇帝又喜欢娇弱的女子,皇子生一个死一个自然不是什么让人难以理解的事。

    两府……不,都堂就是用这样的理由,将一干更适合去唐代的女子,塞进了赵煦的后宫中。

    有她们为对照,本就有八|九分颜色的皇后,容貌更是完美到了十二分。

    赵煦至今都不明白,都堂究竟是想要一名更易操纵的幼主,还是确信自己生不出子嗣,要故作大方?

    不管哪一种的推测,都有说不通的地方,唯一能确定的,是章惇、韩冈肯定没安好心。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当当钟鸣,宣告着卯正或者说六点的到来。

    内间外间,也随着当当的钟鸣声有了生气,有如冰消雪化的河水,潺潺流动了起来。

    细微的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在房内响起,赵煦立刻坐了起身。

    每天早间,服侍赵煦洗漱更衣的内侍及宫女,已经端着水盆、衣物等什物走了进来。

    “官家。”

    在已经掀开被褥,端坐在床边的赵煦面前,宫女低头万福,内侍跪地行礼。

    赵煦起身。

    新来的美人才十四岁,正是贪睡的年纪,赵煦起床这么大的动静,也没有惊醒她。

    “让她继续睡吧。”

    赵煦阻止了一个宫人叫醒床上酣睡的嫔妃。

    宫人有点吃惊的样子,应了一声是,退了回去。

    自从皇后嫁进来后,福宁宫中的噤口令便没那么严苛了。正常的应对不会再受到惩处,只是会被记录下来送去给太后及宰相们过目。

    但聪明的宫人,除了‘是’和‘官家’之外,不会跟皇帝有更多的交流,如果赵煦有什么不应该有的吩咐,沉默就是他们的回应。

    而赵煦也习惯了他们的沉默,也找到了相应的相处模式,日常的行事之间,尽可能的表现出自己的宽和与仁慈来。

    梳洗过后,赵煦换上了一身窄袖修身的便袍,脚底是皮底箭靴,喝了一盅日常养身滋补的热酥酪,就出了殿门,开始每日日常的绕着福宁殿的快走。

    初春的清晨,稀薄的白霜还未融化。

    赵煦行走在殿外檐下的廊道上,呼吸徐缓绵长,三步一呼,三步一吸,维持着稳定的节奏

    身后跟着两名内侍,亦步亦趋。但对赵煦来说,这已可算是每天仅有的放松的时刻。

    从最早的时候,为了强身健体而开始的锻炼,到现在已经成了习惯。甚至因为正旦、先帝忌辰等事耽搁了,那一整天,都会觉得哪里不对劲,总要晚上把欠下的账补上才舒服。

    现如今,每天早上绕着福宁殿快步走上十圈,歇下来后,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一天都有精神。而且走路的时候,连头脑也灵光许多,看事情自觉也更加周全了。

    前几天,在楚国公府被宰相赶回来之后,就有些心神不定。故而这几日赵煦就特意围着福宁殿,比平日多绕了两圈,渐渐的,想得明白了,心思也安定了下来。

    在楚国公府上出声之前,赵煦对韩冈的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都有所预备,尤其是对那些坏的结果,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用自己的挑衅惹怒了宰相,亲身面对韩冈的反击之后,赵煦发现自己之前所做的心理准备,绝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充分。

    不过,赵煦这几天都能在报纸上看见各种或明或暗的指责和抨击,心中倒是越来越笃定,所谓的雷霆震怒也不过是敲打而已。这让赵煦安心下来,也让他一直以来的猜测,更加笃定了一点。

    终究宰相们还是不敢杀自己,甚至不敢废掉自己。

    都顾惜名声,只会拿太后压自己,只想着躲在太后背后捡便宜,真的正面让他们来做了,就只会说嘴。

    太后……还有几年好活?!

    一旦太后不在了,赵煦相信,觉得章惇、韩冈盘踞朝廷太久了的朝臣,绝不会是少数。

    ‘十二!’

    走完第十二圈,赵煦回到寝殿沐浴更衣。进门时习惯性的望了放置在角落处的座钟一眼,这一趟下来,只比他过去走十圈时多了三四分钟。

    赵煦心中有着小小的欣喜。多走了两圈,速度还特意加快了一点,都没觉得累,连汗也没多出太多,这身子骨的确是比过去强了不少。

    可见太医局给出来的方子的确不是表面文章,看着简简单单,却当真是真知灼见。

    不过这也更证明了,宰相们还不敢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尽管他们之前的那些行为,在赵煦看来已经足以抄家灭族一百次,但毕竟比不上弑君。

    宫女端来了一杯热饮子,赵煦一口气喝了。走进浴室,在外间脱下衣物,里面淋浴用的莲蓬头已经在放水。更里面一点,还有用水泥砌成,镶嵌瓷砖的大号浴池。

    浴池足可容纳数十人同时入浴,但有资格的进去的也只有赵煦和他的后妃,虽比不上武学里面那座有名的游泳池,但也足以让赵煦在其中游泳了。

    武学在宽阔的学园土地内,不仅有跑马场,有蹴鞠场,还有一座训练学生水性的泳池,即使是在冬日,也能让学生凿冰游泳。他听说因为冬泳之后,都能喝到二两陈年的烈酒,所以对参加冬泳训练,武学生们都十分踊跃。

    赵煦是不可能冬天游泳的,甚至夏天游泳都不行。按照翰林医官的说法,以他的体质,即使一场轻微的伤风感冒,都有可能恶化成肺炎。

    但赵煦每天行走健身,不免要出点汗,回来后他就会立刻沐浴更衣,免得汗湿的小衣造成寒气侵体。有时候,他也会在浴池里泡一泡,顺便舒展一下手脚。

    更衣的外间,有一面半人多高的银镜。赵煦脱光了衣服,在镜子里面看见的,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瘦骨嶙峋的可怜人了。

    看着自己的镜中影,赵煦的眉眼缓和了一点下来,神色间更多了些许期待。

    再过一段时间,筋骨和五脏六腑都调理好了,他也该有子嗣了。若他始终无后,那群|奸贼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把养在宫里的那两个小孩子过继到自己的名下。

    赵煦嘴角微微扯动,冰冷的笑了一下。只是为了不让章惇、韩冈这两个奸贼如愿以偿,他就不会放下着日常的锻炼。

    在浴室中,赵煦被服侍着简单的冲了一个澡,擦干头发,换了身干净衣服,来到日常起居的偏厅。

    赵煦的皇后和嫔妃们,都已经在偏厅等候多时。赵煦一进来,便齐齐向他行礼。

    皇后庄重,下面的嫔妃又不甚得宠,冷冰冰的礼数之后,嫔妃们退了出去,而皇后则留下来陪赵煦用膳。

    比起过于丰满的嫔妃们,赵煦也更觉得,还是皇后在眼前不至于倒胃口。

    但也仅仅是‘不至于倒胃口’罢了。

    在桌旁落座,赵煦读报,皇后喝粥,两人相对无言,仿佛陌生人一般。

    论起皇后的相貌,自然是极好的,一点没有遗传到她的祖父那张黑面孔,看见她,就仿佛看见了江南水乡的秀色。

    但她是王安石的孙女,赵煦在她面前总有几分抬不起头,而皇后本人,也不是体贴亲近的性格,成婚不久,赵煦便对她敬而远之。在几次争执之后,皇后更是变得冷漠如冰。

    赵煦经常在想,选后时,如果是更胜皇后一筹、也更得母亲喜爱的狄氏女入宫为后,那他在她面前就不必心虚气短。只可惜王安石的面子太大,而宰相们又说枢密使家的女儿为人做妾室,有失大臣体面,硬是阻了这桩姻缘,也不知如今花落谁家。

    今天的报纸一叠放在桌上。

    赵煦落座后,就熟练的拿起了放在上面的第一份。

    本来福宁殿里,不说报纸,就连普通的杂书都找不到几本,只有经传可看。那段时间,赵煦憋闷得差点发了疯。

    直到后来大婚,皇后嫁进来后,经过她的争取,才得到了读书看报的权利。

    赵煦每天要看的报纸,总是两大快报放在最上面。

    今天摆在最上面的是齐云快报。

    齐云快报有个特点,不论是哪里的天灾**,不论是皇帝皇后的寿诞,这些新闻,永远都成不了头条,如果没有来自都堂的操纵,齐云快报的头条就只有一个,蹴鞠。不仅仅是头条,一年里的大部分时间,齐云快报连整个头版空间都是为蹴鞠留下的。相对而言,它的同行兼对头,倒不至于如此专注于专业上。

    赵煦对蹴鞠毫无兴趣,高行云再一次独中三元又能如何?他甚至因为蹴鞠联赛公认的创始人是韩冈,而对这业已传承千载的运动而深恶痛绝。平常看这家报纸,都是直接翻过头版,而且绝不会看内容更加丰富的第五到第八版。

    但今天赵煦的注意力却出奇的停留在了头版上看得,极为专注。攥着报纸的双手手背上,青筋都迸了起来,头都埋进了报纸中。

    半晌之后,他飞快的丢下手上的齐云快报,拿起了另一家联赛的报纸,接着一份又一份,最后,他怔怔的抬起头,“竟然是真的。”

    赵煦瞟了眼坐在对面的皇后,皇后恍若未闻,依然平静的喝着杂米粥。

    赵煦的眼神更冰冷了一点。

    虽然是他的皇后,却不是站在他这一边。原本还因为需要王安石庇护,不得不忍让,现在连王安石也死了,这个女人,如今对他一点用都没有。

    心中发了一阵狠,赵煦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报纸上。

    报纸上面的文庙二字尤为显眼。

    奉王安石入文庙!而且还是正殿诸哲之一!

    如果在昨天,不,就是一刻钟之前,有人跟他说,韩冈将会奉王安石进入文庙正殿,赵煦会笑上整整一刻钟,直到喘不上气来,这真是今年最有趣的笑话。

    在听多了新学和气学道统之争的故事后,谁会相信,韩冈会给王安石这份礼遇?

    “好大方,这是要改宗了?”赵煦冷嘲热讽。

    皇后还是仿佛没听到。

    但赵煦的兴致反而高昂起来。

    天下谁人不知文庙的贵重?比起药王庙那等不成气候的供奉,文庙才是天下人公认的正道。

    韩冈能点头同意王安石入文庙正殿,不用多想,他肯定是别有私心,保不住就是给自己预留个位子。日后也能找借口,王安石进去了,难道韩冈还进不去?!

    “当世圣人做得久了,这是当真想要成圣了?”

    赵煦自言自语的嘲讽,换来了皇后冷淡的一瞥。

    但赵煦不在意。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好处。

    弑君之人,怎么可能进文庙?别说文庙、太庙了,药王庙都不可能。

    韩冈为了自己能入文庙,日后怕是不敢来害自己了。甚至章惇等贼子要谋害,他还得阻止。

    再回想之前韩冈那贼子的大不敬,如今来看,不过是不咬人的狗在乱吠罢了。

    赵煦嘴角不自觉的翘了起来。想到得意处,拿了一块胡麻烧饼,开心的一口咬下去。

    这顿饭,很久没有吃得这么放松了。

    ……………………

    王安石停灵已届七日。

    宰相训斥皇帝的事,还未成为焦点,便被人抛到了脑后,没什么人还在纠缠不休。

    王安石奉入文庙正殿,才成了如今世人最为关注的焦点。

    虽然这件事还没有正式公诸于世,但按照各家报纸上刊载的说法,奉迎王安石的神主入文庙正殿,就等议政会议通过了。

    公开场合,许多人在争论王安石该不该被供入文庙正殿,私下里,更多的人在议论韩冈这是不是为日后的自己做铺垫。

    如今配享正殿的孔门十二哲,十位是孔子的亲传弟子,剩下两位是子思、孟子,一个是孔子之孙,另一个是世所公认的再兴儒门的先哲。都是千年前的古人,而且还是最近被供入正殿。

    王安石才去世,就要入文庙正殿,在许多人看来也太急了些。自然顺理成章的就怀疑起是否是韩冈为自己打算了。

    气学一脉的,都在说,‘韩相公肯定是够格了,但王太傅就未免太勉强了一点。’

    更亲近于韩冈的,私下里还问了他,“相公是否有意文庙?”

    “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了。”韩冈笑道,“能送进庙里的只有牌位,我还没死,这是咒我么?”

    不知趣的问了这个问题的家伙,离开时脸色苍白。

    “玉昆是否有意文庙?”

    回过头来,章惇这么问起来的时候,韩冈就只有翻眼睛了,“子厚兄,这个玩笑不好笑。”

    章惇笑着拱拱手,算是赔罪了。

    将王安石奉入文庙正殿,这是韩冈和章惇共同的决定。

    也许文庙在正统的儒生眼中是神圣之地,但如章惇、韩冈这一类人,绝不会把分冷猪肉的地方看得太重。

    “太学中这两日欢欣鼓舞,玉昆你说该如何?”

    “喜事来了,总不能让人愁眉苦脸。人之常情。”

    章惇立足于新党之中,将王安石捧上去,有利于他对新党最后的整合。

    章惇本就做了十几年的宰相,新党早就大半站在他一边,只是还有些死硬派,始终不肯亲附。章惇碍于王安石和自己的名声,也始终不便下手。

    现在王安石不在了,章惇把他的牌位拱入文庙正殿,再回头来解决那些死硬派,可就是没有任何顾忌了。

    至于韩冈,本就不介意章惇统一新党,对气学的信心更高。

    新学对章惇只是门面问题,对韩冈,也不过是冢中枯骨,连最后一口气都随着王安石一起走了。

    如果是十几年前,韩冈还不会这么做。可现如今,新学之所以还被世人所重,还能出现在科举之中,只是气学在儒学理论上的完善还没有做好罢了。

    至于韩冈入文庙,这就是个笑话。

    他和至圣先师可不是一个路数。

    别人不知道文庙是什么,但亲自主持将孟子、子思送进正殿,把十哲扩大为十二哲的韩冈,却是很清楚。

    儒门传承,可比不上当权者的一句话,现在能进去,日后还会被搬出来。

    不过有个追求能让人放心一点。韩冈表露在外的**实在太少,所谓的梦想和追求,又太过圣人了。现在这点私心,反倒让人觉得韩相公像个人了。

    这么想,这么传,却是让绝大多数人忘了,韩冈还是有个师傅的。

    真正要进文庙的,不是韩冈,而是张载。

    这些年来,随着气学格物一派的飞快扩张,张载的名声渐渐为韩冈所掩,张载的著作又偏晦涩,使得很多人都忘了他,但韩冈,没忘记他的老师。

    按照韩冈和章惇协商的结果,文庙正殿,将会设四配十哲,总共十四人配享陪祀。

    其中四配,颜回,曾参,孔汲,孟轲。

    颜回为复圣——因为如今儒门道统,并非传自颜回,故不得为亚圣。孔汲【子思】是述圣,述是继承的意思。曾参,是子思之师,思孟学派之宗,故为宗圣。孟子是今之道统所系,所以是亚圣。

    抬举孟子,只为了他的一句话——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当然,还有那一句:‘只闻诛一独|夫,不闻弑君也。’

    四配接下来,就是十哲了。王安石和张载之外,其他八位都是孔子的亲传弟子。也就是论语中,被孔子赞许的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四方面各有见长的十位弟子,除去颜回、曾参后的八人。

    “这文庙的事,就让外面先传着吧。”章惇拿着外面的传言当笑话,笑说了两句,也就放下来,“过些日子,他们就知道真相了。”

    “嗯,这些事不值一提。”韩冈点头,又道:“皇帝那边倒是要注意一些了。”

    提到皇帝,章惇笑容收了起来,问:“怎么了?”

    “世间都知道起居依时、举动有节可延年益寿,但能够做到的又有多少?”

    “是挺难做的。”章惇想到了自己曾经拟定的健身计划,不止一次,但他一次也没能坚持下来,总是被各种各样突发事件给耽搁了。

    “皇帝每日六点起,十点睡,保证八个小时的睡眠,每天都要用上一个小时绕着福宁宫行走。”韩冈不出意料的看见章惇神色凝重起来,“子厚兄,你可知道皇帝坚持多久了?”

    章惇是宰相,对皇帝的日常起居都有了解,不过他从没有关注这个方面,他下面的人也想不到去数皇帝的锻炼时间。

    “多久?”

    “一千零八十五天。”韩冈报出了一个让人吃惊的数字,“只有每年的正旦、冬至和先帝忌辰,才会停上一天。”

    章惇的双眉,稍稍收拢了一点。他知道皇帝每天早上坚持快走锻炼的习惯,但他没有去计算皇帝坚持的时间。直到听到韩冈的介绍,他才发觉到其中清楚明白的威胁。

    要说《自然》本刊和子刊中,最受世人关注的方向,肯定是医学,而医学方面最受人重视的,却是日常养生。

    无数人都按照一些有关养生的论文中的指点,去强身健体,以求能延年益寿。这样的人太多太多,皇帝只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员。

    但皇帝在常年累月的锻炼中所体现出来的意志力,这才是最值得关注的地方。

    见章惇皱眉不言,韩冈又道:“皇帝的医案,子厚兄你也是都能看到的。只看体检部分,皇帝的各项指标,虽然弱于正常标准,但还是远胜于久病缠身之人。”

    “幸好他自己不知道。”章惇笑了一笑,眉宇间的忧色,在这一笑之中,烟消云散。

    如果说有哪位病人,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忽然看见周围一圈医生围着,一个个都看不见笑模样,他会怎么想?外人——比如邻居——看见这家有许多医生进进出出,又会怎么想?

    如果类似的情况,隔一两年就有一次呢?人们会怎么想,病人自己会怎么想?

    韩冈不会每次皇帝生病,就出动大半个太医局。但每隔一两年,皇帝的病情稍重一点,太医局就会倾巢而出,然后闹腾个大半个月,惊动整个京城。。

    正是由于都堂通过各种渠道和手段,这般常年累月的对外宣传皇帝的体质虚弱,在皇帝他英年早逝的祖父和父亲——也即是英宗皇帝和熙宗皇帝——作为先例的基础上,更重要的是赵煦本身过于单薄且发育不良的外形,基本上世上的所有人,都确信了这一点。甚至是给皇帝诊治的太医,韩冈确信他们中的大多数,也被迷惑了,从他们所记录的医案中可以看得出来。

    如今酒楼茶肆之中,酒酣耳热之时,东京士民议论起宰相们会如何处置皇帝,那肯定是各有各的观点,从逼皇帝内禅太祖之后,到圈禁皇帝终生,不一而足。可是若有人说宰相们会行弑君之事,只会惹来一阵嘲笑——皇帝时不时就大病一场,每次都是太医们费尽心力才救了回来,每次都是满京师搜罗贵重药物,流水一般的往宫里面送。任谁来看,相公们当真要让皇帝死,只要吩咐太医们少开帖药就好。

    这么些年来,韩冈、章惇费了那么多心思进行铺垫,当真哪天嫌赵煦太碍眼了,想下手时直接下手就行了,都不用顾忌太多。

    但章惇和韩冈都没有打算给御座上换张新面孔。

    “幸好他也不知道,我们需要他这个皇帝。”韩冈由衷的说道。

    他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一个成年的、身处太平之时,却无法收服人心、让天下臣民无法期待的皇帝,比英明神武的李世民都难得。

    现在的赵煦,完全是毫无忠心的臣子们十几年来努力培养的结果。就像是盆景中的怪松残梅,从小就被困扎着,扭曲了正常的生长方向,长大之后,便成了一副怪异的模样。

    但韩冈一点都没有觉得亏心。就是把赵煦培养成明君又如何?再是明君,掌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清除宰相在朝堂上的影响力。好一点的,就像韩琦,还能回家养老,差一点的,可以看看唐高宗怎么对待长孙无忌和褚遂良。

    就算没有当年的那桩意外,韩冈也没打算做一个忠心耿耿的纯臣。站得越高,就越想掌握自己的命运,而不是交托给一个凭血缘获得权力的小儿。

    而韩冈的想法,也正是皇帝‘弑父弑君’之后,章惇的想法。

    正是经过了那一桩悲剧,在两人刻意推动下,赵煦才变成了如今这幅不得人心的模样。

    韩冈和章惇好不容易培养出了这么一个君主,正要派上大用场的时候,怎么可能就随便抛弃掉?

    皇帝的地位和存在,只取决于需要——宰相的需要,都堂的需要,议政大臣们的需要。

    现在韩冈和章惇正需要这样的皇帝。

    “现在是少不了他,权衡轻重,有他在比没他在要好。”

    章惇还记得自己当年读书的时候,每天的日常起居也是够刻苦了,但还是比不上皇帝这般极为规律,尽管皇帝能有这样的毅力,应当是都堂和太后管得太死的缘故。不比普通的读书人,跟朋友喝酒聊天,上青楼解闷,没有那么多娱乐活动的皇帝,自然只有规律的生活。

    但结论是建立在结果上,而不是起因上。对章惇和韩冈来说,一个性格坚毅的皇帝,已经证明了他的危险性。

    现在章惇权衡轻重,认为还是留着皇帝更有用一点。但他的言外之意,已经不言自明。

    韩冈嘴角向上翘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那就请皇帝再多辛苦一阵子好了。”

    “嗯,一阵子。”

第12章 庙堂(三)

    【国庆之后自动更新的三章竟然都没有设定时间,实在是对不住各位。UU小说,www.uu234.com今天才发现,回头看了看,过节时匆匆忙忙写的又不尽如人意,再修改一下,现在发出来。今晚总共五更,这是第一更。】

    李承之正在看今天新出的报纸。

    面前是一碗杂米粥,五六碟小菜,年纪大了,养生惜福,吃喝都是以简单淡味为上。

    筷子不时的在碗碟中划拉几下,眼睛则钻进了报纸里,片刻也不稍离。

    虽然贵为参知政事,但李承之就跟京师中的许多人一样,早上起来一边吃饭,一边看报,也不在意个人的形象问题。

    不过今天的情况尤其严重,服侍在李承之身边的老仆,视线在李承之专注的脸上,和桌上洒落的稀粥小菜之间打转。

    这位每天一大清早,都要在李承之书房的桌台和窗棱上,用手指检测仆人们清扫工作成果的老人,暂时还拿不定主意,到底是提醒主人注意以下形象,还是让他继续在餐桌前思考。

    李承之正全神贯注在一篇报道上。

    之前两天,王安石将入文庙的消息在报纸上披露,在京师士林和朝堂中掀起一阵轩然大波。

    这一篇正是其后续,澄清了世人的疑问,也展示了韩冈的野心。想必今天有许多人恍然大悟。

    但李承之不是,身为参知政事,他当然知道韩冈和章惇的盘算。

    想到外界前两日还在猜测韩冈的用心,直到今日才能得知真相,纵以李承之老辣,城府已如渊海,心中也不免带上一丝丝优越感。

    只是韩冈送张载入文庙,本也应当是情理之中,与他为了自身入文庙才力捧王安石,两种猜测应该各居其半才是。偏偏说韩冈为己铺路的议论甚嚣尘上,细细想来,却又可怪之处。

    李承之在一篇篇报道中推敲文字,却也没弄清楚其中的关窍。只是按常理推断,应该是跟韩冈有关。

    不论如何,当报纸掌握在韩冈手中,他想要那种传言流传,就会有哪种传言流传。

    不一定要刊登在报纸上,为了挖掘新闻而铺开来的一张网,可以把京师中的任何消息传到韩冈耳中,也能把韩冈的意愿传到京师各处。

    李承之的眼神幽暗了几分。

    如此利器,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却让其他人如臂使指一般的操控着,到了他这个等级,睡觉都要睁一只眼才能安心。

    一开始两家快报的内容只是联赛战报加广告,混迹在京城无数的小报、揭帖之中,朝堂上下大多没放在心上。而两大联赛的背后靠山,赵姓曹姓高姓向姓充斥其间,眼光长远的朝臣中,也没人愿意去出这个风头,只想再等等看。

    这一耽搁,就再也挽回不了。等到朝中许多有识之士,觉得即使会惹起宗室勋贵们的反扑也不能不管的时候,韩冈已经成了朝廷的代表。

    做贼的后=台,却管着抓贼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韩冈通过报纸,牢牢把握着京师的舆论,李承之即使是内定的接班人,也不会认为自己有机会染指。除非熬到韩冈死了。

    韩琦死了,富弼死了,司马光死了,王安石也死了,但文彦博还厚颜无耻的活着,都九十岁了,看起来是要做个百岁人瑞的样子。

    而韩冈,就算不提以讹传讹的药王弟子这一茬,他本人也是擅于养生,体格又健壮,就算不跟文彦博比,七八十岁还是能活到的。

    三四十年后的事,李承之自己是不指望能看到了。

    就像之前两天议论韩冈入文庙的事。日后韩冈能不能进文庙,这是几十年后的事了,让那时候的人去处理,至于现在,顾着眼前罢了。

    坏了兴致,李承之收起了报纸,安安静静的吃完了今天的早餐。

    清晨悠闲的时光很是短暂,但已经比过去更长了许多。

    不用上朝,不用早起,每日的都堂会,巳正才开始,议政会议十日一次,对于宰辅们来说,他们的日常生活可以变得十分舒缓悠闲。

    李承之已经习惯了天亮后起床,悠悠然然的吃完早饭,然后见一两个客人,再乘车去都堂。

    如果哪一天,李承之他回到寅时就要起床的时候,他也想造反了。

    每天早上,李承之会接待的客人,重要性不好说,但肯定是他不打算用太多时间接待的。

    今天约好时间上门来的,是太常礼院韩忠彦的亲信门客。

    韩忠彦是韩琦之子,议政而已,在朝中并不得志——如果是从他的根脚来看。如今正在走李承之的门路。

    李承之有意利用韩家的人脉扩张自己的势力,但韩忠彦最近的请托,却让李承之难以接受。

    “非是我不欲助师朴。实是师朴所荐的王岩叟为章相所厌,如何做得了议政?”

    王岩叟曾为韩琦门人,韩忠彦欲举王岩叟入议政,自然是有他的私心。

    李承之对此自然是连番推脱,一方面王岩叟不得章惇之喜,另一方面,李承之也不愿意看见韩忠彦反客为主。

    那门客听到李承之的拒绝,并未现出难色,看起来反而是在他意料之中。

    “听闻章相意欲以宰相兼枢密。”门客轻声说道。

    李承之脸色微微一变。

    都堂是两府合衙办公之所,同时也让宰相的手脚理所当然的伸进了枢密院。

    如今军国大事,宰相皆有与议,宰相要兼任枢密使,京师中早就有所传言,甚至过去这些年,都有不少下面的小臣上书,请求宰相兼任枢密使,从中搏一个富贵。不过这么些年,两位宰相却始终没有真正动手。

    但最近,传言不再是传言。

    韩冈即将离任,章惇意欲统括军国之事的意志也愈加强烈。

    李承之也从韩冈那边听到了一点消息,说是宰相兼任枢密使,是其干预军事名正言顺,但在枢密院处理日常公事的,还是独任其职的知枢密院事,而不是东府官员。

    这是韩冈打算未雨绸缪。避免日后冲突,先让出一步。承认本就已经是现实的宰相干预军事的事实,再划下一个道道,以防日后章惇再得寸进尺。

    另一方面,也是要与章惇进行交换。确保日后宰相尽管大权独揽,也必须受到大议会的牵制。

    按照李承之的推测,日后东府设二相三参,继续延续如今的局面。而枢密院中,排除授予武将的同签书枢密院事一职外,还有五个职位。

    枢密使,知枢密院事,枢密副使,同知枢密院事,签书枢密院事这五个位置。其中的枢密使,就由首相兼任。次相只管东府,不问西府事。

    李承之对此是不满意的。不过他自问隐藏得很好。不管是对日后都堂变化的预测,还是本人的情绪,都隐藏得很深,不觉的有人会看出来。

    可是,今天的这位来自韩忠彦门下的宾客,却在试探于他。

    是韩忠彦已经得到了消息?他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承之心念急转,变化的脸色已经回复了正常,漫不经意的瞟了一眼,“哦,竟有此事?”

第13章 庙堂(四)

    【第二更。≧UU小说,www.uu234.com还有三更。】

    李承之的回应漫不经心,甚至还带了点戏谑的笑意,仿佛听到了一个可笑的无稽之谈。

    但韩忠彦家的亲信门客却双眼一亮,李承之没有否定,甚至赶人,这就是机会了。

    宰相要兼任枢密使,这是否是事实,其实并不重要。最重要的,他要帮主人说服李承之。

    即使这一条是没来由的假消息,他也要设法让李承之相信。先引起李承之的兴趣,然后才能说服他。

    能否说服且不论,他对引起李承之的兴趣是颇有信心。

    因为李承之,已经是预定中的要接替韩冈担任宰相的唯一人选。

    赶在大议会正式召开之前,他会成为仅次于章惇的次相。与章惇和几位同僚一起,共同掌握这个拥有亿万子民的国度。

    既然成为与章惇并立的宰相,这位门客相信,李承之不会甘心于自己的权限只能局限于政务,而不能主导军事,那样的话,与参知政事又有何区别?

    门客更向前倾了一点:“北疆寨防,宰相所预,枢密唯唯而已。交州兴兵,又是宰相所拟,枢密应声从事。”

    河北一边兴修通往辽国的铁路,一边在铁路两边大修寨堡,尤其是在边境铁路相接处,两国的城寨遥遥对峙,只有两里之遥,用安设在城垒中的重型火炮,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两位宰相所控制。

    而交州方面,于前年彻底攻灭占城国【越南南部】,设立了林邑州。

    这是因为国中垂涎于南洋沃土而开展的战争。不过这一次的军事行动,与其叫做战争,不如称之为武装游行。

    占城国力本就衰弱,又因为交州的种植园主对奴工的需要,而常年失血,早已是一座梁断柱倒的破屋子。

    当朝廷决定对占城用兵,直到最后,也只动了区区两个指挥的神机营,以及三个指挥的广西禁军,剩下的,都是由广西洞蛮组成,跟随在头狼身后的群狼。

    但这场战争中,唯一一次可以称为会战,是攻克占城国都的战斗。只是主角不是来自东京开封,武装到牙齿的神机营,而是出发自广州的南洋水师。

    南洋水师本奉命为偏师,横掠占城沿海,同时防止三佛齐的援军从海上进入占城。

    但南洋水师这一回,在拿下了占城国都最近的港口之后,派出了一千三百名水手登岸,带着八门三寸炮,一举攻占了旧州,俘获占城王以下大臣贵人上千人,顺便气疯了领军南下的主将。

    林邑州的设立,诞生了更多的种植园。无数勋贵富户,欢呼雀跃的奔向南方的瘴疠之地。可以想见,未来会有更多的稻米,更多的香料,更多的靛草,运送到中国之地。

    但这一场战争,同样是由宰相主导,枢密院配合而已——尽管两府成员家家户户都在其中得到了莫大的好处,但其中最大的一份,还是由首相章惇笑纳。

    这些事,都不用门客细说,李承之自己都明白。

    门客放低声音,“如今朝廷不说大兴兵戈,就是调上一两个指挥的兵马,也会报予宰相处断。章相要兼任枢密使,难道不是顺理成章?”

    当然是顺理成章。

    章惇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有了这样的心思。

    而且过去也是多有旧例,或者说,这就是五代的例子。

    五代辅相多兼枢密使,太祖时沿用的后周三相,范质、王溥、魏仁浦皆兼枢密使,后赵普也兼任枢密使。但随着太祖太宗打压相权,宰相兼任枢密使的情形越来越少见。

    到了仁宗时,因为西夏叛乱,加之辽人虎视眈眈,为了全力御敌,又给宰相加上枢密使的兼职。而随着庆历和议的签订,西事渐渐转为长期化,宰相兼问兵事的权力,便又被剥夺去。

    直至如今,两位宰相皆是曾经领军破国的名帅,深明军事,反而胜过枢密院的成员,最重要的是没有皇帝干涉,他们就毫不犹豫的捞过了界。

    甚至将两府搬出了皇城,搬进了新修的都堂,美其名曰合衙办公,实际上,就是为了能够干预军事。

    但李承之只是笑,却不搭腔。

    顺理成章已经许多年了,就是章惇要兼枢密使,李承之兼枢密使,韩忠彦又能如何?

    “在下知参政心有顾忌。若参政欲争短长,开罪了章相,来日恐怕这集贤之位,只能让与他人。”

    单刀直入的刺激,李承之安之若素:“宰相之位,安能私相授受?”

    “参政何必如此,参政将接掌相位,此事朝堂又有谁人不知?”

    李承之仍是笑而不言。

    宰相之位私相授受,这在皇帝亲政的时代,这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宰辅任免,要是掌握在宰辅之手,皇帝还有什么事能干预?别说说话了,连立足之地都不一定能找到了。

    就如如今,皇帝无法干预朝堂人事,只是在皇后祖父的丧礼上说错了一句话,就被宰相赶了回去——而且那句话还不能说他错了,如果是他的父亲、祖父,说了类似一句之后,丧家都得感激涕零的跪谢天恩,而宰辅们也会连篇累牍的赞美圣德无疆。

    现在韩冈打算辞去相位,安排李承之接手,谁能说什么?

    李承之算是韩冈的一系。自从他在当年第一次宰辅选举中,投票站在了韩冈一边,他就是韩冈一系的第二号人物。

    由于韩冈身上的光辉太过强烈,让李承之黯然失色,一直处在阴影之中。而且韩冈一系的新人又层出不穷,使得李承之在外始终声名不振。

    但韩冈如今按照过去的承诺而辞去相位,能够在他之后,顺利接手相位,又能在都堂之中,继续发出韩系自己的声音的,就只有李承之一人而已。

    从王安石开始变法,李承之便是变法派的中坚之一,资格之老,并不输于章惇多少。

    之后李承之因为与新党同仁不合,愤而转换门庭,在韩冈的回报下,坐稳了十年的参政之位。

    除了韩冈之外,韩系之中,谁的资格能比他更胜一筹?

    德行浅薄的沈括不行,已经致仕的王居卿不行,游师雄,黄裳之辈更不行。

    韩冈离任后,那个宰相的职位,基本上已经确定交由李承之接任。

    门客所说,的确是世人皆知的事实。如果想来说服李承之,只是这些话,远远不够。

    李承之等着门客图穷匕见,拿出真正的底牌,而门客没有让他失望:

    “但参政可还知晓,章相欲改昭文、史馆、集贤之分,为左右二相,分掌各司诸事?!”

第14章 庙堂(五)

    【第三更,还有两更】

    左相,右相。UU小说,www.uu234.com

    离开家的时候,李承之有几分遗憾,选在晨间接待访客,对话只能仓促结束。

    不过他也有几分庆幸,听到韩忠彦门客爆出的消息,自己心中的震动,没可能不反应在表面上。再多说一阵,心事暴露得更多,恐怕会给了韩忠彦可以操持的把柄。

    从对话中离开,坐在马车上,李承之已经不再去多想韩忠彦的消息来源,也不去想韩忠彦能利用这个明显有时限的消息,博取到多少好处。

    他现在只关心两件事,第一,真伪。第二,应对。

    车窗外的街道,已经是车水马龙。

    李承之的马车,在前后元随的簇拥下缓缓而行。

    已经不是一官出巡,群人避道的年月。现如今朝廷颁布道路安全法,路上的行人车马,都要靠右行驶。还强调了车马道和行人道。

    即使是宰相出门,也不过是因为随行人员多一点,能够保证前后不会有其他车马混进来,不会逼着对面而来的车马停驶,更不会赶着正在走路的行人避让到路边的屋檐下去。

    寻常官员出巡,如果必须是前后喝道清路,旗牌官和护卫随从都得以骑马乘车,不会向过去一样,前后旗牌官举牌步行,中间官员骑马,将通行车马的大路,挡得水泄不通。

    虽然少了些体面,不过对于困扰京师内部的交通问题,也少了许多影响。天知道,京师之中有多少车马,按照群牧司的登记,京畿内部的在册马匹,有十八万之多。而就如人丁有逃籍的黑户一样,没入册的私人马匹,其实也不在少数。而且马车也越来越多,等闲富户,家里就备上一辆马车,养个三五匹马。

    京师的街道虽是宽阔,但在越来越多的车马面前,还是显得太过狭窄。更严重的是行人车马混行,使得道路拥堵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而事故亦是频频发生。

    因而才有了交通安全法的出、台。

    因为宰辅们的以身作则,加上开封府的棍棒和罚金的功劳,上路靠右行,穿越路口看指挥,行人不上车马道,车马不走人行道,这些条款已经深入人心。

    开封府的街道秩序,如今井井有条,看行人装束,不是绫罗绸缎,就是精纺的棉毛织物,一个个都是富足、健康。这就像大宋的军政事,在两位宰相的领导下,蒸蒸日上,井井有条。

    真伪问题,其实已经可以确认了七八成。

    如果是自己,把天下治理得国泰民安,四夷宾服,手握大权,负天下之重望,而另一个能够匹敌的同僚,又要离开朝堂,李承之觉得自己肯定会想更进一步。

    韩冈虽然不能说是要离开朝堂,但很明显的,他不可能再把朝政操控的如臂使指一般。那么,章惇有些想法,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应对,李承之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做。

    冒出来的想法很多,但可以实行的却很少。

    左右的确有高下之别,古法右者为尊,如今则是左为尊。

    如果当真改易官职,章惇为左相,自己为右相,这是不必说的。

    不是这个并不是重点,现如今的宰相之制,首相次相末相,高低分得很清楚。

    重要的是,在改制的过程中,章惇会捞走多少好处?

    这绝不是杞人忧天。

    能想象得到,章惇会自觉地将变革局限在宰相之位上吗?必定会跟随整个……至少大半个官僚制度的变革!

    章惇——他肯定会在改变官制的过程中,瓜分一大块的好处走。

    而韩冈,会不会向章惇妥协,这是没办法确定的。至少按照过去的例子,这个可能,至少五成以上。

    宰相之所以贵重,并不是因为礼绝百僚的荣耀,而是因为掌天下庶政,无不顾问的权力,尤其是在今日,除了没有天子之威仪之外,凡事一言以决,已经跟皇帝没有多少区别了。即使有时候会受到反对,难道皇帝不也是如此吗?

    如果章惇主导的改变,让他成为有实无名的皇帝,让自己只能做一个挂着宰相之名的参知政事,那李承之觉得,还不如维持现状,自己安安心心做一个参知政事为好——那等有名无权的宰相,从来都是拉出来挡罪的工具。

    李承之下车时,眉宇间还是带着一丝忧虑。宰辅们的居所就在都堂近处,留给他思考时间还是太短了一点。

    最后的得到的结论,就只有必须跟韩冈通报,问明韩冈的态度,不然什么事情都做不得。

    “景叔。”从马车上下来,李承之立刻旁边同时下车的一人打个招呼,“什么时候回京的?”

    来人肤色黝黑,容颜沧桑,看起来颇受了许多风吹日晒之苦,脸上多有疲色,没有休息好的样子。

    见到李承之,他先行了礼问了好,然后才音声喑哑的答道:“就昨天夜里。”

    李承之走近了过来,他严肃的脸上,多了一份亲切的笑容,“一夜没睡?”

    “回来后就去见了韩相公,还没有睡。”

    “韩相公……”在臣僚眼中,秉性严重,可敬可畏的参知政事,此刻笑容可掬,“你们是师兄弟,还说得这般生疏。”

    “礼不可废。”

    韩冈的师兄,张载诸弟子中,名位仅次于韩冈的游师雄,认真地回道。

    翰林学士,同判铁路总局。这是游师雄现在位置。

    而就跟正做着参知政事,却即将接任宰相的李承之一样,游师雄也有一个将接手的位置,判铁路总局,同时还即将升任签书枢密院事,顶替另有任用的沈括——不是很多人猜测的黄裳,而是韩冈的这位一直远踞陇西的师兄。

    游师雄在关西任职多年,之后又主持对西域的攻略,在京中名气虽不如正做着开封知府的黄裳大,但资历功勋还在黄裳之上——比一比做进士的时间就知道着资历差多远。在韩冈这一系内部,游师雄是始终压黄裳一头。

    这就是韩冈留下的后手,在他离任后,李承之、沈括、游师雄,一个顶一个,接下前一位留下的空缺。同时还为五年十年之后,做好准备。

    以李承之的年纪接下来两个五年的任期做满,也差不多该退休了。沈括也差不多在那时候致仕。

    有了十年的时间,游师雄就可以顺理成章的接手相位。而黄裳在积累了诸多资历后,也有足够的资格晋身都堂。

    韩冈在都堂中拥有两到三名嫡系,已经足以保证气学的利益。

第15章 庙堂(六)

    【第四更,还差一更。○】

    看游师雄的容色,就知道他这个位置绝不好做。

    虽然掌管铁路总局的权力极大,甚至在中书百司中排名第一——能由一枢密兼任,可见这个衙门的重要性。

    中书门下辖下的衙门,却要枢密院的副二官来兼职,亦可见主官必须身兼文武。

    因为这个位置太重要了,就像人体内的大血管,断了可就要人命的。

    旧日一转运使,资历稍长,便可入侍从之列。江淮六路发运使,三门白波发运使,以及后来的荆湖两路发运使、湖广四路发运使,这种关系朝廷命脉的漕司衙门的主官,更是非资深侍从官,乃至两制官不得授。

    而铁路总局对天下运输的干系,比执掌汴水纲运的江淮六路更重十倍。不仅要主持公私输送、军需转运,同时还要主持营造、维修的工作,偶尔还有调兵平叛的任务。

    专业性的职位,选用不合格的官员就职,最好也只能是守成,更大的可能是闹出一团乱子,浪费亿万公帑事小,弄得兵备也跟着出乱子,那可就事大了。

    辽国的铁路网规模远不如大宋,但初建时还是闹出了不小的纰漏,要不是辽国的根基建立在马背上,大宋这边,心动的绝不止章惇一人。

    如果拿第一任的沈括来作为标杆,判铁路总局这一职司,要知军事,要明营造,要擅政务,要通会计,同时资望还必须足够高,要够得到枢密院的副职——毕竟是事关国家命脉的权柄,资望、官位稍低一点就压制不住。

    天下间数万官员,能符合这些标准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但话说回来,以上诸条其实都不重要。除了本身的官位要达到标准之外,有能无能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看背\景、靠山。

    没有靠山,再有能耐也坐不上去。有了靠山,平庸之辈也能身居高位。

    就如江淮六路发运使,前后数十人,并不是人人都能如薛向一般,在位置上游刃有余。要不然,薛向之前的汴河纲运,也不会年年上报两成的耗羡。

    幸好,这个新设立仅仅十载的铁路总局,还没有感染上其他衙门那种尸居余气、得过且过、雁过拔毛的毛病。

    这个新衙门,正是百事具兴之时,在看根脚之余,也会看一看能力和操守。纵使是气学中人,如果才干难孚众望,也难以跻身其中。

    所以紧随沈括之后的游师雄,尽管他在甘陇协助铁路总局,主持了兴修贯穿河西走廊的甘凉、甘肃、兰凉各分段的工役,同时又有作为帅臣的充足经验,但他还是要代替沈括,在天下各处的铁路工地上,充分展示自己的才干之后,才能在日后顺利的接手铁路总局。

    在眼下,游师雄依然仅仅是翰林学士兼同判铁路总局,能够参加议政会议的资格来自翰林学士,而不是一个需要他跑遍天南海北,一年只有两个月能在京师的差事。

    这样的辛劳,让游师雄的外表,与他实际年龄相差甚远。

    “景叔,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李承之长辈一样的叮嘱着游师雄,额头的皱纹中都闪现着慈祥的光泽。

    “多谢参政,师雄明白。”

    游师雄回答得严肃谨慎,不留半点口实与人。

    真像沈括。

    李承之想。

    铁路总局前后两任主事者,这经历、人品、性格都天差地远,怎么外在的表现就这么像?

    沈括他好理解,毕竟人品为世人所论,行事不得不谨慎。

    不过在沈括为了铁路鞠躬尽瘁之后,已经凭借多年来的功勋,抵消了过去给人的反复无常的印象。如果是十年前,沈括还会被说成是‘壬人’,到了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会这么说了。

    所以能接下参知政事一职,从枢密院转到中书门下这里。

    但游师雄却又为何?

    韩冈的师兄,身后有根深叶茂的气学,手底下有无数同门,军功显赫,功绩累累,他完全不必像沈括一样谨小慎微。

    游师雄的性格,按照李承之过去的了解,也绝不是眼前这般。或者说,跟这两年表现出来的性格,并不相似。

    这倒有些有意思了。

    他到底在提防谁?还是对所有人都提防着?

    “还是多注意为是。你看王寿明,就是太不注意养生了,否则何至于六十多岁就告病?玉昆相公多有倚重他之处,偏偏就病了。”

    王居卿老病,前年年底不得不致仕,游师雄也就是那时候被调回了京师,成为沈括的副手。

    李承之与游师雄并肩走着,一边不露痕迹的观察,一边说着闲话,“我这边有个四物汤的方子,还是上一回杨德时杨太医回京时讨来的,不是补血的,是养气的。只留下黄芪一味,其他都换了。我喝着倒不错,夜里能睡得安稳了,白天也就多了精神。想来景叔你喝了当也有用,不过用药的份量还得斟酌一下,等明儿我把方子找出来,你去厚生司找人添减。”

    “多谢参政……”

    游师雄边听边点头,最后还道了声谢,感谢李承之的关心和馈赠。只是说话的口吻,还是严肃恭敬。

    “也别谢我这老头子,你这位置是重中之重,铁路总局万万不可有失,虎视眈眈的不知多少。莫说四物汤,就是天天龙肝凤髓,也得给你预备下。”

    “铁路之重,师雄明白。也只望能不负国恩,不负相公所托。”

    李承之的关心,拳拳可见,游师雄也不得不表白一下心迹。

    只是从游师雄的话里,听不出多少担心。

    他的确是不用担心的,因为他的位置,有两位宰相联合作保,就是出了事,不得不交出职司,最后还是会落到自己人的手中。更不用说他也不知道章惇的打算,

    韩冈是将铨曹四选中的三个衙门让给了章惇,才将铁路总局化为自己的自留地。

    而且章惇也争不过韩冈,气学门人充斥铁路总局之中,从上到下全都是张门弟子,派了谁来都是被架空的份。

    韩冈有谦让之礼,章惇自不会与盟友平生嫌隙。

    章惇、韩冈联手把持朝政十数载,若不是双方情谊甚笃,凡事相互协调,早就闹翻了。好一点是决出胜负,其中一人退出,差的就是两败俱伤,让别人捡了便宜,最差的就是皇帝亲政,全都完蛋。

    不过这样的默契,也让许多人失望得很。

第16章 庙堂(七)

    【第五更,改了前两章就睡着了,醒来再写,终于把五章弄完了。…≦UU小说,www.uu234.com不过都是小章,就当每章欠了一千字,之后会补齐。】

    稍稍几句闲话,两人便到了议事厅的正厅之中。

    今日是议政会议的会期。

    议政已经到了大半,适逢其会的游师雄,才会在早上来到都堂。

    其他宰辅,几乎都到了。

    但章惇还没到,他总是最后才到。

    而韩冈也没到,但他从来不会像章惇一样总是姗姗来迟,而是到得不早不晚,显得很是中庸。

    今天韩冈没到,则是另有原因。

    “玉昆相公进宫去了,还没回来。”先到的沈括,跟两人说道。

    都堂的成员每五日在皇城中值日一次,同时每半个月入朝觐见太后一回。

    但两位宰相,则是两三日就入宫一次,向太后禀报军国重事,不过因为安全的缘故,章韩二人除了每半月的朝会日,决不会同时入宫,总有一个人在外面留守,以备万一。

    太后一直在宫中休养,天下军政诸事,都是由宰相、都堂、议政处理,事后报予太后。

    名义上,整个朝廷还是在太后的指挥下运作,而太后本身,则是得了先帝的遗诏,方可垂帘听政。

    按照李承之从韩冈那边听来的说法,就像儒门道统。这大政归属之争,也有所谓的法统。

    大议会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决定大政归属的权力,也就是废去旧日帝位传承的法统,而将之归于代表天下亿万士民的大议会。

    虽然李承之对韩冈的做法,还是有几分难以认同,但看皇帝如今的态度就知道,已经到了必须解决皇帝的时候了。

    在这一点上,李承之没有半点心结。

    主持会议的两位宰相还没来,也就没有会议时的严肃静默,宰辅和议政们,大多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小声的说着话。

    沈括和游师雄,铁路总局的正副官,也在向李承之告罪之后,到一边说起了话。

    不过也有现在李承之面前的黄裳一样,坐在圆桌边,手里捧着一本书,专注的读着。

    “勉仲,看的什么书?这般用心。”

    “参政!”

    几秒之后,黄裳方才转过了视线。看见是李承之,连忙起身,行礼问候。

    李承之回了一礼,偏过视线,看了黄裳翻在桌上的书本一眼。

    黄裳见状,就把封面翻了过来。

    是《自然》的子刊之一,刊名就是简单的《经义》,两个大字纵列排在封面正中。只有封面抬头处,能看到小了几号的自然二字。

    李承之瞥了一眼,就问,“看到几篇好的?没有那种太牵强的吧?”

    “这一期还好。”黄裳指点了一下,“有几篇的确是有些真知灼见。”

    韩冈曾经说过,气学士人要有海纳百川的胸怀,非异论,排异见,不免偏狭,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对象。换个说法,就是能拉拢的,都拉拢过来。

    《自然》旗下的这一份经义子刊,就是专门为了拉拢潜在的支持者,同时给气学妆点门面用的。

    蜂拥投稿的各地宿儒的姓名,能编成一本一百页的书。而通过论文刊发,成为学会会员资格的儒生,目前已有五十余人。

    张载对儒学经典的诠释,其严密性和逻辑性,比不上王安石的新学,更比不上二程的道学。

    而韩冈为了推广他的格物之说,又必须更加别扭的诠释经典。尽管在与其他学派的辩论之中,都可以把辩论的焦点转换到事实验证上。

    随着格物之说的发展,也越来越多的人发现,抛掉儒学,对学习格物之学,并没有任何影响。

    但韩冈想要让气学彻底取代新学,成为进士科的考试内容,那就必须有一套严密的儒学理论。这就要招揽大儒们去为之添砖加瓦。

    李承之从黄裳手里接过这本《经义》,随手翻了几页,其中的确有几篇还算新奇的论文,但正题上还是显得平庸,看起来韩冈要实现他的目标,还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不过,并不是遥不可及的距离。

    李承之翻了几页之后,就换给了黄裳。

    他低声问着如今的开封知府,“勉仲,今天会上要议论的事,你可有什么新想法。”

    大议会的第四次筹备会议即将召开,前三次筹备会议,达成了不少共识,但最重要的一件事,大议员名额的分配,还是没有着落。

    一州出两人的平均分配法,这肯定是不可行的。本来就是拿出来作为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按照户口人丁来定议员名额,那完全是江南诸路的天下了,福建还搭不上边,北方更不干。

    今天的议题,就是再议论一下,能得到大多数人认同的新方案……至少是更加合乎情理的新方案。

    “哪里能有。”黄裳丢下书,“不过相公那边应该是早有成算了。”

    “当真?”

    “猜的。不过应该是有,相公的性子,参政你也是知道的。”

    李承之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黄裳说的的确是没错。以韩冈的性子,什么事不算计透了,不会拿出来在世人面前亮相。

    但黄裳又说道,“其实相公说得有一句话,私以为,还是有些意思的。”

    “哪句话?”

    “上一次筹备会,相公说得最后那句。”

    报纸上对此连篇累牍的议论,而前一次筹备大会,韩冈做总结陈词的最后又说过,有多大的权力,就有多大的义务。

    就是这一句,引发了更加激烈的讨论。

    李承之还记得,他想了想,摇摇头,“好像有些不搭边。”

    “把那句话反过来呢?……”黄裳手指在桌上轻轻一划,“尽多少义务,就有多少权力?”

    李承之呼吸一滞,这句话,可就太有意思了。

    “勉仲?”李承之看向黄裳,有一个问题已经卡在嘴边。

    黄裳摇摇头,他知道李承之在想什么,“猜的,不知对错。这件事还是等相公自己揭底吧。”

    李承之点了点头,不问了,却也不说信了没有。

    黄裳也不在意,又道:“倒是今天的另一桩,倒是可以多说说了。”

    李承之笑了,“我可是肯定会支持相公的。”

    因为今天的另一个议题,是要讨论如何进一步推动工业发展。

    工业化,才是财富的来源。

    行商最富,这是过去人们所知道的。

    务农只能靠缓缓积累,还要靠天吃饭,出门行商发家致富则是最快的。

    而做工发家,这对很多人来说,很难想象。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见识包下几条矿坑的冶户庄头——徐州的三十六坑,总计四五十家,管着数千匠人,三十年前,家家都是万贯资财。

    对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所见过的工匠,都是打造农具菜刀的铁匠,或是修屋箍桶的木匠,虽不算贫困,但也不会大富大贵。

    可自从西北有了棉纺织之后,开办工坊就成了时兴的潮流,只要双眼不瞎,就知道一间运作顺畅的工坊,能有多赚钱。

    一座拥有三台蒸汽磨机的磨坊,其所缴纳的正税,抵得上一个下县十分之一的税赋。

    而李承之家新近投产的肥皂厂——不是那种将皂角捣碎研磨,再加上香精,所和成的肥皂团,而是真正用最新的化学法制作的肥皂,向自然学会——生产多少就能卖出多少,仿佛金山银水,其缴纳的税金,目前来看,至少一个下县,等稳定生产之后,一个中县没得跑。

    李承之典起肚子,靠着椅背,想起了韩冈曾经说过的话,

    都说富可敌国,但世上有谁当真能富可敌国?一国千万子民,所有的财产聚集起来,不啻亿万,当真能有人家的财产能与之相匹敌?

    有这份财力,要么保不住,给人夺了去,如果保得住,完全就有能耐可以去谋夺一国了。

    说起来,周时诸侯千儿八百,敌一小国倒也说的过去。而那样的小国,其实也就相当于如今的一县之地。

    若行工商之事,家财胜过一县,这并非是幻想。如果去搜罗田地,慢慢积累,则一辈子都难有敌国之富

    能比拟一县,其实已经让李承之心满意足了。

第17章 庙堂(八)

    与李承之的对话忽然慢了下来。●⌒UU小说,www.uu234.com

    看着这位老参政脸上的表情,黄裳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微微的笑了一下,黄裳决定不去打扰他。

    转头望着正在低声细语的一名名同僚,再过一会儿,这间大厅内,不知会有多少唇枪舌剑。

    就只为了四个字——工业发展。

    这是很时新的两个词组成的新词汇。

    太新了,词汇新,内容更新。

    尽管做官也不过十来年,但黄裳也知道,在过去,根本就没有这种说法。

    如果是二十年前,拿出来,不知要有多少人摇头。

    工业,词出无典,古来只有四业,没有单一农业工业的说法,但还是能让人想明白。发展,同样没有前例,真想要领会,得要蒙一蒙了。

    把两个词合起来,即使学识渊博著称的王安石、吕惠卿那些人来认,他们也只能靠蒙靠猜来理解。

    那个时候,即使是宰相,也不会管什么产业发展。更不知道他们手中权力用对了地方,能带来什么样的利益。

    想要多一点的钢铁,就下一道文书让地方上的监司,催逼矿户、冶户再卖力点就够了。

    想要矾业兴盛,收益能填补国计,就下一道令,将矾业收归国家专卖,让本是矾业行会的矾楼,变成樊楼。当然,官办的矾业之后也完蛋了。

    那时候,朝廷每年的税赋收入,六成半在军中,两成半官吏,一成作为各级衙门的日常开支,所谓冗军,冗官,冗费,三冗是也。

    至于遇到水旱蝗等灾异,就少收点税,情况差一点就免税,再差一点,就送去几百百本度牒,作为赈济的本钱,也就是拿度牒跟大户换粮来赈济。

    除非觉得流民造反,派军出去镇压的成本多过开仓放粮,否则朝廷不会同意放开仓库,毕竟朝廷是量入为出,很难积存下来,能省则省。

    而皇帝的内库收入,给军中和官员的赏赐居其大半,剩下的就是杂七杂八的支出,天家自己的花用也包括其中,当然也没有太多剩余。

    在变法之前,给军队换装,修建寨堡,都只能吃老本,仁宗时期耗光了旧年的积蓄,留给英宗、熙宗的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国库,逼得熙宗不得不决心变法。

    至于修桥铺路的经费,当真是没有。与韩冈颇有恩怨的李师中,早年重新整修了中原入岭南的官道,被世间称为能吏——那条穿过五岭的官道,从中唐之后,就没有再修过。

    陕西境内,最为重要的白渠,灌区粮食产量两三百万石,也是自修成后就几十年没再整治。

    如果让过去的宰辅,看到如今仅仅是为了维护几近万里的铁路线,每年就要花去一百八十多万贯,怕是舌头都要吓掉出来。而这里面,仅仅是日常维修,并不包括日常运营的费用,更不包括建设费用。

    要是他们知道,仅仅一个铁路总局,就有七座牧监,一年出栏上万匹挽马,同时还要向外购买三千到五千匹乘用马,使得马肉都成了列车上供货量最大的肉类食品,为六千匹马的沙苑监,一年才两百余出栏量而烦心的王安石,眼珠子都得瞪出来。

    国家现今在册的各色马匹,已经有两百万,仅是京师就有十八万。不在册的其实更多。只要有必要,朝廷随时可以组织起多达几十万人的骑兵。

    之所以除去镇戍西域的两万骑兵和龙骑兵,六十万禁军中的骑兵仅仅只有十万不到,只是因为骑兵的费效比太低。用骑兵三分之一成本装备起来的神机营,就足以消灭同样数目的骑兵。在都堂议定的战略中,官军骑兵的作用,只是斥候,追敌,还有牵制辽军骑兵。

    这就是朝廷主导产业发展的作用。

    为数众多的工厂,带来了军事力量的强盛,畅通快速的运输,使得大宋更加富裕繁华。

    现如今,朝廷在包括铁路修筑在内的工厂、道路、水利等方面的投入,已经超过军费。

    执掌这个国家的几十人里面,没人会说这笔钱不该花,因为在座的议政们都知道,这些投资能带来更多的收益——

    ——有大宋的,更有他们的。

    黄裳只能苦笑,因为这一件事,他本身也不能置身事外。

    “勉仲?”

    耳畔听到声音,黄裳一惊,回过神来,就看见李承之探究的眼神。

    方才他因李承之神思不属而心生感慨,现在他发现,自己神飞天外的时间太长了一点。

    “看勉仲你似乎有什么想法。”。

    “没什么。”黄裳摇摇头。

    如果是过去,李承之不会刨根问底,但现在,有机会他也会选择拿捏一下,“哪一桩?”

    “啊?”

    “今天要议定的两件事里的哪一桩?”李承之嘴角的浅笑,带着看透了的自信,“若是勉仲有什么想法,你我先通个气比较好。你看,这样才方便配合韩相公。”

    黄裳敷衍搪塞的笑容消失了,李承之态度的变化让他警惕起来。

    不过在提防和配合两个选项之间,黄裳很快就选择了配合。

    韩冈即将离任,届时不可能像还在宰相之位时一样,对都堂内的政事事事都能插手,能尽力保证时时可以插手,都要费大力气——他现在的一切布置,也只是这个目的。

    黄裳过去有事要禀报,直接是找韩冈,不会跟李承之打交道。同在韩冈旗下的两个人,本来就不应该有太多的交流。

    但等到韩冈卸任之后,就不能延续过去的行事方式了。至少黄裳得向宰相汇报公事,两三天一次,频繁打交道,冲突的几率就大了。

    所以韩冈也事先叮咛过黄裳,让日后与李承之打交道,切记不要因细故而生嫌隙。

    韩冈并不是白担心。一个党派的核心因故离开,二号人物肯定要翻江倒海一番,而三号人物、四号人物,又绝不会甘居其下,到时候

    最典型的就是新党。当年王安石第一次罢相,吕惠卿接替,曾布、章惇和蔡确立刻动了心思,内部先斗得不可开交。被王安石费尽心力才打压下去的旧党,不仅看热闹看得眉开眼笑,也看到了反击的机会。

    要不是旧党太过贪心,想一举掀翻新党,也不至于让韩冈找到了说动皇帝的机会,想方设法将王安石给拉了回来。但新党内部的矛盾,自此之后,也再也没能弥合,四分五裂的肇因,就是在此时留下。

    不过相对与新党,韩冈一系有一点是幸运的,就是第二号的李承之,比第一号的韩冈要年长太多,要为子孙考虑,三号的沈括名声太坏,四号的游师雄、根基不深,五号的黄裳地位也还差一点。而韩冈本人,也还会留在京师。正常来说,不会闹到新党那般田地。

    但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就算情况不一样,还是要早作预备。即是有八成不会发生,那也是有百分之二十的几率有可能发生,是百分之十的两倍,是百分之五的四倍。在韩冈那边,当然是希望几率越低越好,零做不到,也要往百分之一二方向努力。

    韩冈会叮嘱自己,那是把自己当做自家人。黄裳相信,韩冈绝不会去叮嘱李承之。在韩冈幕府出来的是自己,而不是李承之。所以韩冈说的是不要因‘细故’而生嫌隙,大事若有分歧,自不用去附和李承之。

    黄裳只用了几秒就做出了决定,他看了周围一圈,只有正在跟沈括说话的游师雄转移了注意力过来,看见黄裳在看他,就收回了目光。

    黄裳也把视线转了回来,“参政你是知道的,在下曾经在西南办过几年差。”

    李承之笑了起来,“统军灭国,可不能这般轻巧。”

    黄裳在西南数年,在他的配合下,彻底收拾了西南夷,还灭掉了大理。这份功绩,是他能够跻身议政行列的主因。

    李承之的顺口抬举,黄裳听了,摇了摇头,继续道,“在下在西南数载,见多了赤贫的农人。有的全家就两三条外褂,十来岁的半大小子都没衣服穿,光着身子在外面跑。”

    李承之笑意淡了一点点,开始认真的听着黄裳的话。

    “更穷的是山中的西南夷,就是头人也不过几件衣服,而下面的娃子,也就是奴隶,几乎都是赤身**,最多有条布料护住私、处,跟相扑的男女差不多。”

    李承之点着头,表示自己正专心的在听着。

    “但这么几百年,上千年了,娃子们也没闹出事来,有些头人,据说还是从汉时传下来的家业。”黄裳抬眼看了一眼李承之,“参政知道为什么?”

    这个问题根本都不用想,李承之道:“有的吃。”

    “啊,嗯。”黄裳点头,叹息道,“只要有得吃,他们就会老老实实的听话。自古以来无粮不稳,没粮吃,人要造反。没衣穿,没锅碗瓢盆用,倒是出不了事。西南山多,物产丰富,人烟稀少,吃饱穿暖难,想饿死却也不容易。”

    李承之皱眉很认真的想了一下,对黄裳道,“勉仲,你这个想法可不对了。说给玉昆相公听,他肯定会说,不要只看工业在吸纳农业人口,要看到工业对农业的反哺,要看到两者的联系。”

    黄裳笑了。

    韩冈的确经常说,万物有阴阳,有对立,也有统一。事物普遍联系的,不能孤立的看待问题。

    这是格物论中最核心的几条之一。

    有识之士,早已认识到,四业并非对立。士农工商相辅相成,能够相互促进。

    说起来,这也是如今朝廷大力发展工业的理由之一。

    大量的廉价的铁制农具,让内地的粮食产量增长了至少三成,而水车、耧车等农用机械的推广,也在农田里节省了大量的人力。

    不仅仅是农具和机械的发展。耕作,播种,品种改良,在农事上,更成书数百年的《齐民要术》,内容已经显得太单薄了。

    “这话当然对,相公也的确教训过在下。”黄裳停了一下,又道,“参政可还知道鸟粪石?”

    “当然。”年纪老大的李承之,脑筋转得飞快。“上次听人说勉仲你家有船。”

    “的确是有,”黄裳道,“在下族亲买了两条船,在南海包了一座岛,正准备开采鸟粪石。”

    李承之点着头,“做火药、肥田都是上等,买家可不会少。”

    粪壤可做肥,这是谁都知道的。但海岛上的石头,可以做肥料,这是过去谁都不知道的。

    南洋的海岛上,鸟粪积存成石,积累了成千上万年无人问津。直至今日,被开发出来。经过各地实验证明,粉碎后的鸟粪石是上等肥料,比起通常用的粪肥更有补于地力,如果配合粪肥,亩产量都有翻番的记录。同时鸟粪石还能提炼出硝石,成为火药的原料。

    黄家小门户,远不比上煊赫于福建的章、苏两家。但现在,在苏家的商会中参了一股,正准备一船船的运回来,卖给朝廷,提炼硝石,也可以卖给雍秦商会一等的大客户,他们在沿海的棉田用得上。

    海州等淮南东路沿海军州,人少地多,田亩少,滩涂地倒是数以万顷,近些年来被雍秦商会的成员大批的买下来,正逐渐改造成棉田,同时还有配套的棉纺织厂,则聚集在邻近的一州一县,十几家开在一起,勾连起来,使得雍秦商会这个外来者势力,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一县之地牢牢掌握。

    现在只是刚刚开发,等过上两年,就会是一船一船的鸟粪石,从南海的荒岛上开采出来,运送到大宋各处。

    黄裳相信这些事,不用解释,李承之都知道。但黄裳所看到的,还有已经濒临崩溃的粮食生产。

    “但这些鸟粪石,有多少会用来粮田上,又有多少会用在棉田上?”

    李承之沉默下来,静听黄裳说话。

    “现在各地的种植,都是在为工厂提供原材料。江南转而种植靛草、桑树、甚至棉花的田地越来越多,而种粮的农户,却因为低廉的粮价而收入减少,不得不转产。随着林邑州的开发,以及荆湖广南四路日渐繁华,涌入中原的粮食将会是现在的两倍、三倍,到时候,江南这鱼米之地,都要进口口粮了。”

    还有关陇要不是远离中原,口粮必须自产,早就都种满棉花了。就这样,粮田的数量还在减少。但这一段,黄裳想想,还是没有说。

    爆发一般的粮食产量,让大宋可以在年年新增数百万人口的情况下,保证数百万匹马匹的草料。

    “难道日后大宋亿万子民,都要依靠海外的粮食不成?”

第18章 庙堂(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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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玉昆相公说过没有?”

    听了黄裳的话后,李承之沉默了一下,而后问。

    黄裳的忧虑,并不是独属于他一人的。

    难道日后大宋亿万子民,都要依靠海外的粮食不成?

    质问过同样或类似问题的,有国子监的学生,也有朝堂上的大臣。太多人对大宋的粮食生产发表过相似的言论,甚至可以说是陈词滥调了。

    原本通过汴水上运的六七百万石纲粮,让江淮六路困扰百年的重担,并没有因为交州米大量运进中原而减少太多,现在还是每年有四百六七十万石。

    尽管两广【交州属于广西】对外输出的粮食每年已经接近一千万石,其中大半被运到京师。与江淮六路加起来,加起来有八。九百万石。但京师之中,就连驽马也一天至少要配三升口粮,草料另算,百姓更是放开肚皮,开封每年运进来的粮食比过去虽增加了四百万石,却像个小石子一样,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东京开封府,乃至整个中原腹地,对粮食的需求越来越大,但原本生产粮食的田地,却大批的转产。不需要太多预见力,就知道长此以往,大宋的农业会变成什么样子。一想到江南、两浙,鱼米之乡,日后却变成要靠外地输入口粮,这不能不让人心惊肉跳。

    “跟玉昆相公说过了吗?”

    黄裳摇了摇头,却道,“提过两次。”

    李承之唔了一声,疑心散了一点。

    聪明人,两次谏言都没有得到回应,就不会提第三次了。会接受意见的,前两次就接受了,再说多了,反而伤了情分。黄裳的说法合情合理。要是黄裳说他没有跟韩冈讲过,或是说过多次,李承之反而不会信了。

    看黄裳现在的样子,韩冈自然是没有接受他的劝诫。甚至有可能是韩冈反过来将黄裳当场说服,驳得无话可说。

    不过黄裳如此坦诚,这是示好?还是试探?

    似乎都不是,以李承之对黄裳的了解,他或许只只是就事论事。

    要说黄裳这个韩冈一手提拔起来的开封知府,会因为韩冈离开相位,而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李承之第一个就不会相信。

    李承之他本人做到宰相,都不会去撬韩冈的墙脚,那一位在年龄上的优势太大了。

    不过……

    李承之忽然想起了半个时辰之前,来自韩忠彦门客的那番话。

    如果官制当真会有变化,黄裳的坦诚,倒是有了另外一番解释。

    “玉昆相公怎么说的?”李承之轻笑着斜睨了黄裳一眼。

    黄裳想要哪个位置?李承之想。

    既然自己要接任相位,韩冈要安排门下职位,免不了要跟自己商量一下——以韩冈的为人,应该会这么做。黄裳应该是防备节外生枝。

    “相公说人心好利,改种他物,只因种粮所得微薄,而棉桑麻蓝等物有数倍之利。”

    李承之又点头,韩冈的确是会这么说。他又问,“勉中你是怎么回的?”

    “若说要让种粮有利可图,相公就会说粮价上涨。若说朝廷发令让田主种回粮食,相公会说没人理会。”

    也就是根本没敢回?李承之差点想笑。其实还可以对种植棉麻靛蓝的农户课以重税,但这一条,别说黄裳不敢说,就是李承之,也不敢随便提。

    韩冈就是棉家的总后。台,在明教之乱后,天下棉田的扩张,就跟韩冈和他的雍秦商会脱不开干系,让他自断手足,谁敢开口?

    轻叹一声,李承之道,“勉中,方才你说你家有两艘船,对不对?”

    黄裳点头。

    “载货量多少?”

    黄裳立刻就是一副明白过来的样子,笑道,“满载两万一千石。装鸟粪石的。只要五十艘。就能装一百万石粮食了。”

    “就是这个理!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李承之引用了一句梁惠王的话,道,“这是春秋时的做法。现在如今,自广、交二州,运一百万石粮食到中原,也不过十几天的时间。比春秋时,河东到河内都要快得多。”

    “这个道理我也明白!”黄裳话出来,立刻警觉地看了周围一圈,见没人注意,方低声又道,“可万一哪年交州大灾,几千家种植园全都绝收,到时候中原百姓的口粮从哪里来?”

    李承之笑道,“就是中原产粮,不也有熙宁时的大旱吗?当时从河北到江南,就没有不受灾的地方,河北更是一年没下雨,还不是熬过来了?终归是有办法的。”他想了想,又对黄裳道,“不过的确是要注意一点。说句话勉中你别介意。

    “参政请说。”黄裳道。

    “毕竟海运不比漕运和铁路,非是官有。万一……”

    李承之对黄裳做了一个‘你明白的’眼神,没再说下去。

    黄裳抿起嘴,脸稍稍变得有些阴沉。

    大宋的海上运输线,是以章家为首。尽管韩家的顺丰行也有很大份额,但章家哪一天有了不轨之心,立刻就能将南海上的海上运输线给彻底断掉。

    韩冈和他手底下的雍秦商会,控制的是棉布、玻璃等工业产业,再有私心,也不会败坏天下。而章惇控制的是运输,如果有了坏心。

    如果拿人做比喻,韩冈手中的工业只是体内的骨骼,断了几根养好就好了,正常也要不了性命,可章惇控制的海运,是人体内的大血管,断了一根,或许就要命了。

    李承之这么说,的确没错。但这位参知政事恐怕猜不到,这句话,自己跟韩冈已经说过了。

    “不过即使没那个万一。”李承之开始缓和气氛,“运气不好,遇上一场台风,也能毁掉京师一个月的口粮。”

    黄裳点头。

    “所以。”李承之笑着,眯起的双眼闪起锐利的目光,“勉中你有什么想法?”

    “什么?”黄裳眨了眨眼,一副茫然不明的表情。

    “勉中,你就别瞒了。”李承之摇头,“你的性子与玉昆相公相似,如果不是心中有了些念头,就不会开口,若不是有几分成算,也不会说给我这老头子听。说吧,你想要老夫怎么帮你?”

    黄裳摇摇头,露出了一个还是瞒不过去的尴尬笑容,“只是心里一点想法,细处还没有,闭门造车而已。一个,是开发湖广……”

    正说着,门口处忽然骚动起来,黄裳和李承之望过去,立刻站了起来。

    韩冈和章惇两位宰相,正并肩而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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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