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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69)

    【好困,去睡了。明天中午有更新。】

    下了一条楼梯,一行人出了站台。

    站台外,不是李膺所知的带着简陋编竹顶棚的候车大厅,而是一座园林。

    一条走廊贯通中央,两侧则是假山流水,花圃名木,还有一座风车,在徐徐转动。从花园的布置上,完全是第九流,不过这只是一条过道的附属品,在章回看来,已经是奢侈到梦中都不会出现了。

    走在荫凉的走廊中,迎面一阵风来,李膺闭起眼睛,好生享受,“京师好凉快。”

    “凉快?”章回眯起眼睛,瞥了一眼反光强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几座太湖石,“今天的气温,至少三十三四了。”

    李膺摇起折扇,“江南湿度大,三十一二度,就能热死人了。”

    温度的概念已经出现好些年了,湿度的概念上了《自然》的时间也不短,但将气温、湿度与人体对冷热的感受联系起来,还是近来的事。

    章回还记得那篇论文,“韩相公的《气温与湿度》?”

    “今年三月号的《气温与湿度的测量及意义》。”李膺订正道。

    《自然》上的论文与世间的白话和文言差别越发的明显,不过常年订阅《自然》的学会会员,无不是对此已经习惯,且化为日常了,“中原和江左夏天的温度不会差太多,湿度不一样,感觉就不一样。”

    “去岁小弟在家中自建了气象箱,用的是学会的温度计和湿度计,这两年记录下来,有不少心得。尤其是与其他同仁的数据做对比,更有些意思。”

    “小弟家里也建了气象箱,不过比章九你多了一个气压计,是自制的,放不进气象箱里面……”

    “听说过。”章回笑道,“李九你家的气压计可是鼎鼎大名,家门口竖一个三丈高的气压计,刮风下雨一眼便知。”

    李膺认真的说,“标准气压计,用的是水银,玻璃管超过两尺五寸一分就行了。但换成水,可就得三丈半了。”

    “说起气压,两个月前,兖州这边的会员——包括小弟——测量了泰山的海拔高度,就用到了气压计。”

    “光是气压计?”

    “主要是三角测量法。”章回道,“带气压计,主要是想要确认一下气压海拔公式的对错。”

    “多高?”李膺问出口才发现犯了错,忙改口问道,“论文出来了吗?”

    “出来了,应该就这两个月上会刊发。”章回叹息道,“为了这泰山海拔高度,整整重测了三次。每次都换不同方向,最后才确认的。”

    在泰山之前,华山,五台以及嵩山都测量过了海拔,其结果,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

    有了那三座山在前,泰山高度的真相,就不会引起太大的波动了。只要是学会会员,都有了准备。

    “没有古人说的那么高?”李膺问。

    “这是肯定的。但究竟多高,李九兄你绝对想不到。”

    “应该比嵩山高一点吧?”

    “差不多,只高一点点。以太平顶【玉皇顶】登封台为测量点,三次测量的平均值,是五百一十丈又三尺七寸。比嵩山的五百丈不到,是高了一些。远不如不如华山,五台。”

    这已经是很低了。河东五台山最高处有千丈,华山最高点的海拔也在七百丈以上。而在论文中,被拿来作为高度与气压关系证据的青唐之南,黄河水源之地,即使是平陆,也在一千丈以上。

    自古说水出高原,谁能想到,高原之高,泰山上尚不及其半。

    “不过海拔是绝对高度。”李膺道,“相对高度,泰山绝对不低。”

    “奉符县和济城的确海拔都不高,这一回是通过济水来测量济城的海拔……”

    两位陷入讨论中的气学学者,目不斜视的从宽阔又空无一人的候车大厅通过。

    专供议政,及享受议政待遇的重臣,候车休息的地方,是一座与敇建寺庙主殿规模相当的建筑,里面则分割出来大小十几座厅室,每一座,都是近乎于当世顶尖的陈设。

    一人高的穿衣镜,世间可售千金,这里每座厅室都有一面。金玉为饰的座钟,外界也能得见,可其内部零件能由将作监和军器监的大工亲手打制的却少之又少,甚至能按点敲钟——这可是外面极少能看到的功能。而这两样器物,却是各厅中最不起眼的摆设之一。

    寻常人能进来一趟,都不免战战兢兢,或是目瞪口呆,至少也会赞叹连声,就像李膺的三名伴当,早就目迷五色,不辨东西,但章回和李膺根本就没去注意哪些摆设,两人的精神全都集中在讨论上。

    领路的帮办似乎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一路从大厅中穿过,来到大厅门前。

    向外远远探出的门廊遮住了头顶的阳光,而四五辆马车,就一溜排在大厅门口的门廊下。

    无论是烈日还是暴雨,议政们都不用担心晒了头,湿了脚,直接就在屋檐的遮挡下上车。

    章回和李膺依依不舍的结束了讨论,而聚在一起聊天的车夫们,看到来人,也飞快的结束了他们谈天说地。

    当着大门的马车车夫提着葫芦,懒洋洋的走了过来,“就这几位?”

    “好生招待好了!”

    帮办叮嘱了一句,转头向李膺和章回告辞,“这些车子都是从开封府调来,驾车的也都是有年资的老手,还请官人放心,可以保证安全。小人还要去守着站台,就不能远送两位官人了。”

    李膺和章回道了谢,送走了帮办,回过头来,李膺有点急,问车夫,“什么时候发车?”

    车夫在车踏板上坐下来,“官人不用急,等到正时刻就走。”

    全都是一个式样,也看不出多少新旧之别,连车夫的穿着也都是一个式样一个颜色,李膺问道,“你们这也是公共马车?”

    那车夫躬了躬腰,“小人原本是赶驿车的,现在改赶公共马车。不过小人这马车,只有贵官能做,还有韩相公这一回叮嘱过的……现在就是两位了。”

    有公共马车了,就是每天按照路线跑,京师的重要去处,公共马车都能到。几百辆马车,由开封公交总社管着,而开封公交总社,又归开封府管。如果韩冈要调马车,真的只要一句话。

    向第一次上京来的章回,介绍了一下京师的公共马车,“还要再等五分钟。应该不会有人了吧。”

    “前几日,说没人还是会有人,全都是上京来参加学会,都是从这边走,小人光是赶车,就赚了几十贯了。”

    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收入,如愿以偿的在两名伴当的眼中看到了羡慕,车夫又道,“不过今天应该不会有人了……”

    但他话音刚落,又有一人从大厅中出来,然后回头向后看。他的后面,跟着两人,一个是十五六岁,身上背着巨大包裹,而另一位,已经六七十的样子,手上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看起来身体并不好,眼睛似乎更差。

    “公公,就是这里。”

    那个小伴当搀扶着老者,来到车旁。

    章回的心脏猛烈的跳动了起来,向着老者行了一礼,“可是山阳卫公实卫先生?”

    老叟闻声转过来,正面一点不错的对准了章回,但张开的双眼中只见无光的眼白,“正是卫朴。”

    卫朴,可是当年沈括新修历书时,最被看重的助手,其以日月食的计算之法闻名于世。

    听到是这位老前辈,章回和李膺都不安稳了,忙不迭的把卫朴搀扶上车,自己则坐在对面。仆人们都在马车后部站着,牢牢抓住了把手。

    待三批人坐定了之后,车夫就一声吆喝:“辰时二刻了,几位官人,咱这就走了。”

    一声鞭响,马车驶出了馆舍,拐了两道弯,出了一重门,前面就是大街了,而车夫,也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咕嘟咕嘟的往外面冒着有关京师的趣闻轶事,顺便也介绍了京师内外。

    “旧城就是原来五代朱皇帝在的时候,建的都城,就是把老汴州修一修。”

    “新城就是太祖皇帝立国。整整五十里长”

    “这廓城,就太后听了韩相公建议,大小炮垒二十一座,已经建好了十七座。每一座就像是刺猬,插满了数百门大炮,贼军一至,这些火炮一轮下去,十几里内都别想住人。”

    车夫口沫横飞,贪看着路上景色的章回终于回过来,对李膺笑道:“都说京师皇城脚下,人人都是一副好口才,一张嘴能说得飞鹰坠地,老牛上天,今日一见,此言当真不虚。”

    车夫却没听到这些,仍卖足了气力,在街上吆喝,“这一路上也不算是进京,只是在新城外走。东京下有开封、祥符两县,东开封,西祥符,原本是城内归开封府,城外是两县管,现在廓城将两县的辖地都裹了进来,所以祥符县和开封县就都算是城里的县了。但这两县里还没改建的田地数不胜数,都在城里面种田。”

    李膺闻言问道。“开封如此繁华,什么行当都有,种田也赚不回大钱,你们怎么容忍得下?”

    “在这里种田的,都是不缺钱的主儿。”车夫扬起头,颇感自豪的说着,“别看土里刨食,一亩地一年也下不来三五千钱,但只要田主说一声卖,田价能窜到天上去。”

    章回终于有了些兴致,“天上,能有多高?”

    “至少眼下的百来贯不算高,没人卖。”

    “都疯了吗?”章回瞪大了眼睛,“这么贵怎么还有人买?”

    即使是江南胜地的上等良田,即使是一年两季稻麦轮种,一年产量也就七八石,出息也不会超过八贯,田主,佃农和官府再一分,每家就不剩多少了——现在江南的米价一石才一贯,这十几年来,只涨了一两成——所以许多地方都在田垄边上再种上一圈桑树,以作贴补。

    车夫嘿嘿一笑,“东京城的地,站得高一点,就能看见皇城的城墙。别说其他,一亩田地,就是改成仓库,租出去,一年少说二三十贯,种田能比得上?要是建个工坊,磨坊,铁铺,那赚得就更多了,不过这要有手艺。最多的还是建房子,租出去,比种田好得多了。”

    他抬头看看前面,马车速度稍稍降了些下来,“三位官人,差不多就要到了!”

    ……………………

    “大人,儿子回来了。”

    两个刚刚从狱中被释放的儿子,跪在面前,文彦博也不免动情,颤声道,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三个儿子被捕,一个从家里被带走,一个当着文彦博的面,另一个是从列车上被抓起来。其中文及甫早早获释,但另外两位,可就吃了大苦头,这可不是养尊处优的衙内能承受得了。

    文彦博催促着,“快去洗身澡去去晦气,弄完了,再出来吃点好的。”

    两个儿子先行离开,但文及甫还在,他低声对文彦博道,“大人,还是不要跟灌园子再怄气了。人家气焰正盛,何必这时候以卵击石,”

    文彦博的脸就挂了下来,“此仇如何不报?”

    文及甫小声道,“听说韩冈正在召开自然学会的大会,而自然学会的会员来自天下各地,可能就是想要通过这些人控制地方的议会和大议会。”

    文彦博不屑之意几乎要流出来:“乌合之众,应役之徒,多不过是些乡秀才,又能有什么能耐?”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0)

    【昨晚熬得太晚,今天状态就差得很,弄得现在才写好,让各位久等了。~UU小说,www.uu234.com】

    “到了。”

    随着车夫的声音,马车停了下来。

    玻璃车窗的另一面,是一座巨大的宅院,方才一路过来,最后一段就是沿着这座宅邸的围墙在走,李膺估摸着差不多有半里多,半边半里,一边一里,如果四边都有一里的话,几乎就是一座小县城的规模了。

    李膺的伴当们早就从后面站人的架子上跳下,顺手将行李也从车顶取了下来。

    扶着卫朴从车上走下,李膺和章回更清晰的了解到这一座宅邸的规模。

    正门横阔两丈,两侧向外延伸开去的丈高围墙,一眼望不到头。

    登上七级汉白玉的台阶,方是正门。朱色的正门门扉上,镶着一排排铜钉,门楣上方的飞檐高高挑出。

    即使没看到宅院内的情况,只从外面看过去,也分明是一座高官显贵家的宅邸。

    莫不是走错了?

    但抬眼看见门额上自然学会四个大字,这个念头便立刻消去了。

    联想到方才车夫说的京师地皮的价格,再看看眼前的这一片深宅大院

    剩下的只是感慨,不愧是是三宰辅,四议政的自然学会。

    宽阔的正门中开,只有两个家丁装束的下人在看守。好几人进进出出,都没被查问,好像可以自由进出的样子,但正门的门柱上,贴着报到处的字样,最下面一个箭头,指向侧边的门房小门。

    帮忙将所有的行李都放下,车夫便要告辞,“多谢三位官人听小人唠叨了这一路,小人这就回去了,三位官人还是早点去报到吧。这几日来得官人多了,再迟一点,好住处就又少一个了。”

    李膺洒然笑道,“有这般多的同道,就是没床铺,挑灯夜话也行。”

    转过来,李膺对卫朴道,“公实先生,我们已经到了,前面有个报到处,我们是不是这就过去。”

    卫朴年高,一路车马劳顿,也是累了,听了点头,“就听李公子的,小老儿跟着两位公子。”

    三人正要动身,就有人迎了上来。

    来人长得有几分凶相,却跟所有的知客一样,将身段放得很低,一开口便是一连声的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小人刚刚有事进去,怠慢了诸位官人。”点头哈腰的连行了几礼,这位知客方问,“诸位这是来报到的吧?”

    卫、章、李三人都将请柬取出。

    来人扫了眼封面,就熟练的一弓腰,将人往里请。

    “三位官人是来得晚了,所以看不到多少人,前几天,这里人进人出,都是过来参加大会的。”把三人领进门房,“还请三位官人过来签个名,”

    将请柬在报到处递上去,卫朴,李膺,章回三人都被知客带着在房间一角坐了下来。

    仆役们如流水一般上来,递了浸过凉水又拧干的手巾擦汗,又端上了菓子,茶汤。

    李膺和章回面前放着解暑的凉汤,而卫朴,年纪大了,肠胃经不住冰凉的东西,得到了特殊照顾,是一盅温热的饮子。

    除了茶汤,还有一盘子西瓜,都是小心的切成小方块,用一旁的牙签戳起就能一口吃下,不用担心脏了手。另外几碟小菓子,一个个玲珑精致,都是地方上见不到的时新货。

    章回小心翼翼的吃了一块西瓜,又抿了一口凉汤,一边听着知客的赔话,一边打量这房间。

    即使是门房,也是宽敞明亮,比章回家中的房舍都要宽阔一些,而且连玻璃窗都镶上了。

    后面一扇门敞开着,看得见连着一间更宽敞的房间,那应是给客人的仆人小歇的地方。如果是宰辅的府邸,可就是给过来求见的各色人等候的地方。

    李膺也同样在打量室内室外,看见李膺和章回的举动,知客就笑道,“这地方是向雍秦商会借的,暂时作为这一次大会的会址。”

    章回有些脸红,收回视线,李膺倒是对知客的话更在意:“暂时?”

    知客笑道,“再过几年,再开大会时,就有学会自己的总会会所了。”

    “总会会所?”

    “其实三位官人过来,都经过了预定的位置了。就在到这里之前的两里地。一来离车站更近一点,二来地形也更合适建大楼。几位相公打算用钢筋砼来建楼,五层高的大楼。”

    “五层高?”

    只有佛塔才会一层层的往上垒,寻常有个三层楼已经够让人吹嘘了。

    章回、李膺还想细问,报到处那边就有声音传来,“三位官人,已经登记好了,还请签名。”

    说着,一人捧了一本厚重得像一块石板的册子,另一人则拿着三个小布袋,走了过来。

    三人按照工作人员的指示,在又厚又大的册子内页签了自己的姓名。卫朴目不视物,同样也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在空白处留下了自己名讳。

    签好了名,工作人员便一人一个布袋递过来。

    小布袋上有姓名标签,按着名字,分别交给了章回,李膺和卫朴。

    章回将袋子打开,里面是一本小册子,还有一枚黄铜徽章。

    巴掌大的小册子,用的是鞣制过的羊皮封皮。

    封面上,有着自然学会会员证的鎏金字样,还是凹凸纹,应该是特制的钢印压制而成。

    里面的第一页,写着章回的姓名,籍贯和年甲,以及相貌的简单描述。后面几页,是一栏栏的方格,其中第一栏,已经改了一枚印鉴,只是简简单单的年月日,正是今天。

    知客介绍道:“这是官人的会员证,是官人们作为学会会员的凭证,请小心保存,日后每年都要盖章审核。”

    会员证的小册子做得十分精致,李膺啧啧称叹,“跟告身都差不多了!”

    “这是委托将作监下工坊所造,与造告身底本的工坊就隔一道墙。本来是想直接借鉴告身的式样,后来为避嫌疑,还是用了现在的形制。”

    章回放下小册子,又拿起徽章。徽章不大,乃是黄铜所制。直径大约只有一寸,跟二十文的大钱差不多。

    徽章的金黄中,泛着些许红色,章回觉得,应该是精铜含量比较高。

    徽章正面是带经纬纹的桑树叶,是《自然》杂志现在所用的标志。而徽章的反面,焊接了一条尾部带钩的细链子,空白的地方,章回看到了自己的姓名,还有一串草码数字,正与会员证上一排莫名的数字所对应。在黄铜上端端正正蚀刻下这么多字,可比铸钱费时多了。

    一想到数千会员都有这样的一枚徽章,对学会的实力,章回认识更深了一层。

    “请官人配在胸口,”知客对章回道,指了指他自己的胸前,那里也带了一只大小差不多的徽章,不过不是铜制,而是铁质。他一边示意怎么佩戴,一边道,“这几日进出学会,以及用餐,都以此为凭。日后各地分会聚会,也可以用此徽章表明身份。”

    又听了一阵注意事项,报到总算是结束了。

    方才出去的知客,正赶着这时候进来,“三位官人这几日的住所,都安排好了,如果有伴当,可择一人入内陪伴左右。其他人的住所,也都安排好了,一会儿有人领过去。入住的官人,可凭身上的徽章或会员证自由进出,只是不能随意进入他人居所,而随行伴当,则不能随意走动,必须跟随主人近侧。”

    “已经说过了。”李膺心急道,“可以先进去了吧?”

    知客一笑转身,“还请随我来。”

    跟随着知客,一行人,从门房内侧,走进这间庭院。

    李膺跃跃欲试,而章回则低头摆弄徽章,“会员果然不一样。”

    在他看来,这徽章简直是是精致绝伦。之后回乡,身上佩戴起这枚徽章,再亮出会员证,不知要羡煞多少人。

    “以后想要参加学会的会越来越多。”

    “希望不要放低会员资格的条件。”

    章回由衷叹道,以今日所见,学会的势力之大,财力之丰,都是之前想象不到的。

    能参加这样的组织,让他倍感自豪。

    虽然有些私心,但他不行让那些只是一知半见就来写论文,最后败坏了学会的声誉。

    “应该不会。相公们应该能把得稳。”

    想要成为自然学会的正式会员,有两种途径。

    一个是自己在《自然》上发表一篇论文,另一个就是作为论文的资助人——作为资助人,是可以在论文上列名——只要资助的论文有三篇成功发表,就能够成为会员。

    这样的条件,过去还算简单,但现在已经很难了。

    两人正低声说这话,前面迎来一群人。

    所有人都是寻常服饰,即使领头的两位一看就气度不凡,但穿着依旧简单。

    “是沈枢密和游宝文!”知客传音过来。

    沈括!游师雄!

    章回和李膺一惊顿足。

    三宰辅,四议政,只是学会的高层力量,就让世人为之咋舌。

    过去只是在纸面上有所认识,但现在,一下就见到了天下最顶尖的枢密副使和议政,章回和李膺立刻就觉得自己快喘不过起来。

    沈括隔了老远,便兴奋的大声道:“公实兄,一向可好?”

    一直都是谦和老者的卫朴,站定了,拄着拐平静得笑道:“托存中兄的福,尚算康健。”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1)

    一支火苗微弱的小蜡烛,被小心的放入烧瓶之中。UU小说,www.uu234.com

    几乎就在同时,蜡烛剧烈燃烧起来。烛芯噼啵作响,隔着透明的玻璃,散射出明亮的光芒。

    一人惊喜,“氧气!”

    一人兴奋,“氧气!!”

    一人稳重,“别急,要确实证明。”

    同样的接收装置收取下来的气体,被装进新的烧瓶中,

    细长的药勺将黑色的铁粉投入其内,用火一逗,竟也嗤嗤燃烧了起来。

    “氧气!”

    “氧气!”

    “……”

    又一支收集好气体的烧瓶,带着火星的木炭被丢了进去,一瞬间,就化为一团火焰。

    塞上软木塞,木炭很快燃烧干净,将澄清的石灰水倒入烧瓶,稍稍晃了一晃,透明的瓶壁,立刻就变成浑浊的乳白色。

    一只手将浑浊的烧瓶高高举了起来,“这是氧气!”

    坐着、站着,总计差不多有百多人的大厅里面,无人否定这个论断。

    炭气——木炭,石炭,油,纸,木,只要是含碳的材料,燃烧过后就会产生的气体——通过澄清的石灰水,就会生成石灰。这是自然学会的会员们人所共知的事实。

    宣讲人,也是实验的展示者,用三个实验,清楚的证明了从从实验装置中收集来的气体,确定是氧气。

    坐在最前面的老人率先起身鼓掌,然后带动了整间大厅内来的所有与会者纷纷起身。

    氢气燃烧会产生水,这是很早就被确认,在场的许多人,都做过这一实验。

    但反过来,将水分解成氧气和氢气,却一直没有人能够成功。

    直到今天,一位学者,拿着他自己所设计的试验装置,向在场的所有人,做出了证明。

    利用电池——电学这一处于研究最前沿的课题中的子课题——对水通电,然后通过特制的玻璃管,将产生的气体搜集起来。

    其中一个电极产生氧气,另一个电极产生氢气——在氧气实验之前,宣讲人已经同样用三个实验证明了那是氢气。

    分解水,证明水的非单质性,是自然学会内部公开征求证明的,二十多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之一。

    如今终于有人通过电池,证明了水并非是单质元素,而是氧和氢结合而成,其结合的比例,是一比二,也就是一份氧和两份氢,可以生成一份水。所以水分子的分子式也就可以确定了。

    这个实验,直接推翻了古人的论断,足以荣耀一生。

    一直都很冷静的做着实验的宣讲人,这时候也忍不住心中激荡,眼角泪花隐现

    掌声中。最前排的那位老人走上讲台,来到宣讲人的身边,全场都安静了。

    那位老人,是大宋群臣之首,平章军国重事的苏颂。

    走到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的宣讲人身边,苏颂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回过头,面向所有人。

    “十一年前,我们发现了氢气。”

    苏颂的声音中气十足。

    “八年前,我们确认了氢气燃烧会产生水。”

    在座的人人点头,他们其中许多人亲手做出实验,颠覆自己身边人的观点。

    “三年前,我们又通过实验,确认了氢气和氧气燃烧,只会产生水,确认了氢元素是水的组成部分。”

    是的,许多会员都是在这个实验上,明白了为什么结论必须严密。

    这一个实验是上一个实验的延伸,但上一个实验,却不能代替这个实验。

    “而今天!……来自陈留的夏兴言设计的新实验,从反方向证明了水由氢和氧组成,并且完全可以确认,这个比例,是二比一!”

    再一次,掌声轰然响起,为苏颂的发言,为夏兴言的发现,更为这个突破性的实验。

    从荫凉的室内出来,头顶又是烈日炎炎,但根本就没人在意这点小事。

    所有听过这场报告的会员们,都在讨论刚刚结束的宣讲。

    尤其是全新的实验手段,更是吸引了每个人的重视。

    水能够电解,那其他的液体呢?油,酒精,醋,盐水,或是硫酸,硝酸,肯定还会有更有趣的发现。

    这个实验所用的电池用的是最初级的结构,如果能够制造更好的电池,提供更强的电力,那电解水会不会产生更有趣的结果?

    章回在脑海中为自己设计着方案,这是他所擅长的领域。

    他两年前,发现了鏱元素,是从白铜中分离出来,确认了化学性质,并利用分光镜确认了新元素的光谱。

    当章回在《自然》上看到自己姓名的时候,他只觉得这是他这辈子最荣光的时刻。

    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章回发现自己不仅要深入研究以自家姓氏命名的新元素,确认化合物,还要与其他同行通过书信交流,并且参加本地分会的活动,更要不断学习心论文,以保证自己能够跟上潮流。

    可忙忙碌碌之间,他突然发现自己,对物质的研究,陷入了一个瓶颈,始终看不到一个新的成果。而电解这个全新的实验手段,或许能给自己带来一点新东西。

    章回沉思着,直到自己下榻的院落,方才清醒过来。

    他问着身边的同伴,“李九,你下午还有事?”

    “我打算去看一下西十三馆的展览。”

    章回翻了一下自己手中的小册子,有了印象,“河东军医院的?!听说很吓人。”

    河东来的医官和医学生在民间都是鼎鼎大名。天下间最好的外科,但也是解剖活人死人的恐怖故事的主角。

    但在章回这等自然学会的成员而言,他们是《自然》医学部论文的主力,人体的器官被他们像拆卸机器的零件一样,一件件的拆了出来,再一件件确认其功用。

    过去,世人只知道有五脏六腑,对于这些脏腑的作用,颇多臆测。而经过河东军医院的医官们的努力,已经逐渐正本清源。

    可不管怎么说,這次大会,将人体骨骼标本,还有五脏六腑的标本带来作展示,章回还是有些心中发毛。

    李膺毫不在意,“骨头长在自己的身体里,只是隔了一层皮肉,有什么好怕的?要不要一起去。”他邀请章回。

    章回想了想,摇头,“我想试试盐水电解能有什么效果。这里应该有实验装置的,实在不行,现造也来得及。”

    “那好吧。”李膺没有多说,一笑而边。

    这里的有趣的东西太多了,一刻也耽搁不得时间。

    章回回到房中,开始设计自己的实验。

    已经住下来两天了。

    对这里的环境,章回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无论衣食住行,都安排得比想象中还要好。

    更重要的是,前后左右,皆是追求自然真理的同道。

    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章回跟鸿儒谈不了什么,在乡里的时候,志趣相投的同伴也没有多少。

    但他在这里的邻居,他的同伴,一切旧雨新知,皆用心于格物致知。

    说起天文,不会扯太岁入三垣,天下大乱云云,而是会说土星环,会说月球的环形山,会说太阳黑子,会讨论怎么更好的磨制望远镜的镜片。

    说起地理,不会说后山山坳好风水,能出贵人,而是会说黄河的泥沙沉积,会说纬度的,会讨论发起一次前往南半球的探险行动。

    说到化学,没人会对硫酸溶解铁片大惊小怪,说到物理,没人会说不清杆秤的原理。

    对章回来说,这里简直是天堂。

    到了京师两天来,他都没想起去逛一逛鼎鼎有名的七十二家正店,去看一看樊楼春色,去瞧一瞧州桥。

    哪有那个空闲时间。

    没看到吗?所有来参加这一次大会的成员,全都在一个个展馆,一场场发表会,一次次讨论中,将东京的富丽繁华抛到了脑后。

    尽管他们上京来的时候,都被家里老幼,乡里亲朋,委托了各种各样的购买任务,也有很多人,在坐上列车后,还想着在开会之余,好生逛一逛东京城,现在都没空想那些事了。

    虽然没能与几位兖州的同乡住在一起——本来章回与他们约好一起出发,连票也买好了,只是因为家中突然有事,不得不推迟了几天——不过这也让他认识了卫朴和李膺。

    李膺虽是富贵出身,却没富户子弟的骄气,与章回意气相投。而卫朴是枢密沈括的老友,虽然还是白身,可在平章面前也能说得上话。

    李膺擅长数学,所以这两日也拉着章回向卫朴请教过。虽没有攀附之心,但能通过卫朴,结识苏平章,韩相公,沈枢密这些他所崇拜的对象,章回也不免心情跃动。

    不过……章回忽然发现。

    列属学会的三位宰辅和四位议政之中,也只有宰相韩冈还没来过。

    听说他正忙碌于大议会的筹备会,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腾出空来。

    不过作为处置天下大政的宰相,忙碌也是理所当然。

    ……………………

    “玉昆,你不忙嘛。”

    韩冈正闭目养神,听到章惇的声音,不得不睁开眼睛。

    “子厚兄,不知何事?”

    “吕吉甫有件事,不知玉昆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事?”

    章惇好似中年妇女一般,说着他人家的八卦,或许有些幸灾乐祸的成分在,“余中跟吕惠卿家的女儿和离了。”

    韩冈眨了眨眼睛,“是吗?”

    余中是韩冈那一科的状元郎,不过人品为韩冈所不取。也不是说他有多差劲,只是不是一路人罢了。

    自高中状元之后,余中便娶吕惠卿的女儿。

    说起来,熙宁六年的时候,吕惠卿虽然还未至高位,却早已是炙手可热的新党核心。投资到他身上,在当时许多人眼里,是一桩一本万利的好买卖,要不是余中是状元出身,还得不到这个机会。

    可惜的是,吕惠卿风光不过数载,尤其是向后秉政之后,吕惠卿再无出头的机会,一直被宰辅们死死压在京城之外。

    受到压制的也不仅仅是吕惠卿本人。他的兄弟,他的亲族,他的党羽,也同样受到了有形无形的压制。以吕升卿的资历,其实早就能晋身议政之列,但谁让他是吕惠卿的兄弟。

    余中身为吕惠卿的女婿,虽说是一榜状元,可还是只能叹一句时乖命蹇,熙宁六年的这一科,一甲二甲的进士里面,余中的进步速度算是十分靠后的,韩冈不能比,但当年排五六七八名的同年都比不上,那就说不过去了。

    一榜状元,一入官就是京官,不比其他同列,还要先入幕职,再过个两任四转,三任六转,才有机会转官。也就相当于从释褐入官开始,状元郎就比普通进士少了五年到十年的磨勘,而且在晋升的过程中,状元郎走得路线也与普通进士不同,速度更快,跨越的阶级也更多。

    熙宁三年庚戌科都出两位议政,状元叶祖洽便是其中之一,熙宁六年排除韩冈之后,虽还没有出议政,但其中有好几人,距离议政也只是一步之遥。熙宁九年和元丰年间的进士,在后面也追了上来,其中宗泽,被视为新星,其晋身议政,只在三数年内。

    余中会认为受到了吕惠卿的牵累,这也是情理中事。但余中会选择用这种方式与吕惠卿决裂,还是挺出人意表的。

    章惇瞥了眼韩冈,问道,“玉昆你应该不喜欢余中的做法吧?”

    韩冈摇摇头,他的确不喜欢,即使当初跟王安石内争外斗,折腾朝堂的时候,也没说回家去冲王旖撒气。

    把责任归咎到吕惠卿身上,这没问题。在韩冈和章惇的眼中,余中就是吕党中坚,当然要死死压在地方上。

    但把离婚当做解决问题的办法,没本事,而且没品。当初余中自己不点头,吕惠卿还能将女儿硬嫁过去?自己做的决定,结果就该自己承担。

    “古有杀妻求将,今有弃妻求相。”韩冈微微一笑,“余起此人,我们用不起。”

    “那就给他换个地方吧。”章惇道,“顺便帮吕吉甫出出气。”

    跟吕惠卿斗归斗,但章惇一直都视吕惠卿为平起平坐的对手,可不是余中此等小辈能够欺辱的。

    “哪里?”

    “江南随便那处军州吧,不要靠着海路、水道。”

    边地,港口,或是交通要道,都是能够建功立业的地方。想要废掉一个人,直接弄个无事清静的上州,这是最简单,也是最让人无法诟病的办法。

    韩冈点头,“过两日看看哪里有缺。”

    “还去城外?”

    “不用急。”韩冈笑道。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2)

    【总算是赶上了。】

    “我说章九,你在这儿也闷了几天了,也该出去走走了。”

    “昨天不就已经说了吗,我就留在这里,等大会过后再说。”

    在皇宋自然学会的会所,如鱼得水的生活了几天之后,这一天一大早,章回就被李膺缠上了,这让章九百般无奈。

    “明天大会就要正式开始,会上有个什么安排,说不定就没时间逛了。正好今天也没什么有趣的宣讲,也没什么有趣的讨论会。”

    “那是你没有了!昨天早上为什么不叫我出去?”章回质问。

    “那个……”李膺只能干笑。

    “是因为东九号厅的割圆术的研讨会!”章回一句揭穿了老底,又质问,“为什么前天不叫我去?”

    “这个……”李膺还是只能干笑。

    “是因为睢阳李元居椭圆周长公式的宣讲!”

    李膺被连连逼问,反问道,“那章九你今天打算去听哪一场?”

    章九犹豫了一下。

    大会前的最后一天了,不论是论文宣讲会,还是课题讨论会,都比前两天少了许多,只有零星的几场,而没有事先在学会登记的讨论会,都是闲散性质的,没有太多参与价值。。

    “……还没想好。”他说道。

    “你看,果然没事吧。”李膺苦劝道,“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去走一走吧,顺便还能买些东京风物带回去。”

    “没什么好去的!”章回的拒绝依然决绝,“带回去的东京风物这里就能买,还便宜……这还是李九你说的。”

    在学会这边住下来的当天,章回、李膺就被告知,这里也有代售商品。会员们想要买的东西,只要在代售目录上,直接跟学会说就是了。委托学会统一购买,还能包印花税。

    学会内部的人员,什么帮办,干办,干管,职位都是借用官职的名号,人则都是从相府调来。只是丝毫没有门前七品的傲气,心甘情愿的为学会的会员们服务。

    李膺早早就去看过了,回来说代售的都是好东西,有些甚至是有钱都难买到——绞缬【扎染】、蜡缬【蜡染】的棉布全都是行会价,比市面上贩卖时要便宜两成到四成。银镜,还有香精,也都差不多,且皆是年内的新货,而不是库藏的旧物。

    李膺当时说的时候,章回能看出他有些遗憾,可能是遗憾不能大批量去购买。

    李膺家里是做买卖的,亲戚中有几个做官,其中一人前两年在京师里面,只是近亲中没出过进士。

    李家的买卖做得很大,跟只有几顷良田的章回家里不同。所以能让李膺可着劲的花在格物之道上,据李膺所说,他这几年,在这上面砸了足足有七八千贯之多。

    如流水一般的花销,之所以没被家里反对,反而得到支持,完全是因为有苏、韩二相在。同时也希望李膺能走这条路,为李家再挣一个官职出来。毕竟前两年,宋辽两国在蒸汽机上的竞争,对只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百姓而言,的确是个惊雷般的刺激。

    李膺之后又说了很多,可见他在家里的压力还是很大,只是找不到人倾诉。只有章回这个新结识的外地朋友,才能让他放下戒心。

    不过章回的注意力,当时全都集中到了七八千贯这个数字上了。天知道,章回也想要在自家门前装一杆三丈高的气压计,再一口气买上七八台各色座钟放在家里,用一台、拆一台,然后每个晴天的夜里,拿着六寸的望远镜去观察木星的第四颗卫星——至于为什么只观察木卫四,而不是木卫三,只因为高兴。

    后来章回终于是反应过来,也明白李膺这种不能给家里带来好处,一直在花钱的子弟,压力却是很大。只要还有一分心肝,成年的儿子就不可能安安心心的用家里面的钱,却不能带来一点回报。但李膺或许因为是商人出身,算学上的天赋极为出众,可在做买卖上,却是一窍不通,而且根本就不喜欢。过去在接触到格物之道前,只能按照家里的安排,死命读书,以求能考中进士,幸而现在在气学上有了些成就,也得到了家里的认同,勿须去接触他所不喜的买卖勾当。

    不过这一次,在学会提供贩售的特产服务上,李膺没有表现出商人的贪婪,倒不是因为他不会赚钱,而是他还懂得些人情处事的道理,‘这是各家行会看在韩相公的面子上给学会的脸面,如果我们不要脸面,那就真的没脸了。’

    按照章回听到的说法,这一次的优待,是各家行会对学会的支持。但支持也是有限度的。也就是购买数量只能作为礼物,一旦数量多到可以成为贩运买卖,就不行了。

    章回并不打算做买卖,身为学会一份子的自尊和自豪感,也让他不愿意多占学会的便宜,只打算大会结束后,随便买点就带回去。至于出去逛街购物,则完全在他的计划之外。

    “这怎么能一样?”李膺还是不接受章回的拒绝,“学会的东西是给你拿回去送人的,在东京城里面逛街买到的东西,是给自己的。章九。你家离东京虽近,终归是不常来。这一回是第一次上京,总得好好逛一逛。总不能回乡后,家里人问你,东京城怎么样?你说挺大。州桥怎么样?你说挺长。开宝塔怎么样?挺高。樊楼怎么样?挺热闹。这像话吗?!”

    李膺仿佛摇身一变,变成了说书人,一张嘴皮子利索得吓人。

    章回叹了口气,李膺终于像个商人了,不论是口才,还有讨价还价的本事,都是一个标准的商人。

    “好吧。”章回无奈点头,但又加了一个条件,“只半天。”

    ……………………

    从学会会所去东京城,有安排好的公共马车,按时出发。

    章回,李膺,再加上李膺的一个伴当,三人乘上马车,一路抵达南薰门外。

    马车上还有其他几位,不是带着铜徽章,就是学会里的工作人员,到了地头,纷纷下车离开。

    章回三人最后下车,车夫整理了一下马缰,就要上车转去预定的地点,去接回程的会员。

    “等一等,等等,等等!”

    一串急促的叫声,一个汉子提着个包裹,匆匆赶过来。

    跑过来后,连喘是喘,一手攥着车辕:“是去徐家洼的吧?”

    车夫一边打量这汉子,一边点头:“是往哪个方向走。”

    “那就好。”汉子一提包裹,就要上车。

    车夫一手拦住了他,“这车只接韩相公的客人,你是自然学会的官人吗?”

    章回、李膺就在旁边,还没来得及离开。看到他们的装束,那汉子带着谨慎的笑容,“莫不是骗人吧?”

    “谁敢拿韩相公骗人?!”车夫冲了一声,“是不是学会的官人?不是就去那边等。”

    他一指不远处的站牌,声色俱厉。

    汉子嘟嘟囔囔,提着包裹走了。

    “满地都是车,怎么他不坐其他车,偏过来挤这辆?”章回看着那汉子,不解的问道。

    汉子正向站牌走过去,才几步路的功夫,已经被好几个马车车夫搭了话,但他却谁都不理会。

    “官人有所不知。”车夫回手指着车厢上的蓝底白字,“这是公共马车。”再一指其他停在路边的马车,“那是私人的租车。”

    “区别很大?”李膺也疑惑的问道。

    车夫看看左右,然后凑近过来,小声道,“两位官人以后要谨记,只在站牌下坐公共马车。官中的车,最是安全。别听那些拉散客的话,上了他们的车仔细被骗。”

    章回吓了一跳,“都是骗子?”

    李膺也问,“能骗多少?”

    “轻的也要多破费百十文钱,重一点的……”车夫拿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前两日,在东八里店那儿,就发现了一具人尸,衣服都被剥光了,幸好身上有胎记,开封府在八字墙上一贴,就给人认出来了。本是上京来投靠亲友,没想到才抵京师就给骗了去,别说投靠了,命都没了。”

    “这样啊。”章回打了个哆嗦。

    “官人别担心,如果是上京读书的秀才,没哪个不长眼的敢动心思。方才那一位看着就是行商,所以俺提点两句,换作两位官人,过去坐车,人家也是老老实实的送到地头,最多多收几文辛苦钱。”车夫叹了一声,“说起来,京师比过去好多了。在过去,连县主都遭过罪,枢密家的儿子也被拐走过,换现在,整个开封城都能给翻过来。管你做没做,先抓进去,没犯这一桩,以前也会有另一桩。当真犯了大事,下九流的那几个行当,比开封府的公人都心急,拼了命都要早点,要不然,一起闯天涯吧。”

    “云南?”李膺问。跟着这个车夫说话,都忘了要去做正事了。

    “云南?”车夫呵呵冷笑两声,“那算是好的。西域算中等,最惨的是去岭南。”

    章回不解,又问,“怎么岭南比西域还差?”

    “西域别看偏僻,夏天热冬天冷,风沙还大,至少病症少。岭南病症就太多了,水土不服,又没得好医官治,去了没几个月就丢了命的太多。京师里面,发配去西域的,转年过来,大多还能有一两封信回来,听说有个运气好的,在战阵上见了功,还被赦了罪,发了两个金发的胡女就地安置。”车夫啧啧有声,满是羡慕嫉妒,“去云南的种地,过几年,也能有个夷女娶,也是大多能有封信寄回来,可是去岭南的,十个有八个再没音信了。”

    “原来是这样。”章回点头。

    却见车夫突然定住了,“两位官人还是先回去吧。”

    “什么?”

    车夫回头望向来路,眼睛直勾勾,“韩相公的车子刚过去。”

    “宰相,没声没息的……”李膺摇头不信,却一下跳上了车。

    章回心头一跳,也跟着跳上车,“快回去!”

    韩冈终于来了,肯定要赶回去。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3)

    “诸君,韩冈来迟了。UU小说,www.uu234.com”

    就在学会的正厅前,韩冈向迎出来的会员们深深一揖。

    韩冈的确是来得迟了。

    学会的三宰辅、四议政,苏颂都来过三次了,其他人也都来了一趟。只有学会的发起人,同时也是如今气学格物一脉的宗师——韩冈,到现在才来。

    但章回没想到韩冈会为此坦然承认,以至如此郑重其事的道歉。

    其实在这里的人们都知道,学会最顶端的几位宰辅、议政之中,宰相韩冈是最忙碌的一个。

    苏颂是半退隐,庶政皆不理,只管大事,平日里空暇得很,所以来过三次。其他辅弼、重臣,沈括,王居卿他们都只来过一次,走马观花一般。

    而韩冈,大议会是他提议创立的,身为宰相,每天还有数不清的国家大事要处理,辽人还在北面虎视眈眈,莫说抽出半天时间,就是一两个时辰都不容易。

    不过韩冈虽然忙碌于国家大事,及大议会事,但终究还是赶在大会召开之前的最后一天,赶来与所有与会者会面,而且坦承来得迟了。

    这让所有对韩冈翘首以待的学会成员们,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章回感动之余,跟着其他同仁一起向韩冈回礼。直起腰时,还有些气喘——是刚才一路狂奔的结果。

    在南薰门,被车夫告知韩相公的马车出了城,好像正往学会的方向去。不论是原本就不怎么想出门的章回,还是一门心思拉着章回逛街的李膺,都没心情再去游赏什么东京风月了。

    车夫明白章回和李膺的心思,也放开缰绳,直抄小路赶回学会会所。这一路连连挥鞭,将马车赶得飞快。有好几次连四只车轮都离了地。当章回在车中翻腾的时候,甚至都觉得马车在下一刻散架都不会让他惊讶了。

    李膺在车中叫着前面的车夫,让他稍稍慢上一点。别在路上出了事,反而耽搁了面临宰相清光的机会。

    但章回看见车夫那张因兴奋而涨得通红的脸,却觉得他根本不是为帮自己赶上宰相,而是他根本就一直在等着一个驱车狂奔的机会。

    章回、李膺和李膺的伴当,三人最后是从车上滚下来的。李膺和他的伴当相互扶着,到路边的隐蔽处去吐了,章回不比李膺养尊处优,可也是要扶着墙,头晕目眩了好一阵。当稍稍缓上一点,就看见宰相家的马车到了大门前。

    见到韩冈之前,对这位传奇宰相,李膺有很多猜测,更听过许多传言。

    但正面相对了,李膺才发现,传言都不靠谱,而猜测也颇多错误。

    他绝没想象过,堂堂宰相,会如此谦退。

    阻止学会会员行庭参宰相之礼,苏颂是这么做的,沈括及其他议政,也没让学会会员,以草泽见贵官的礼节,向他们行礼。

    但他们的拒绝,和韩冈拒绝,还是有区别的。

    苏颂,沈括的拒绝,是礼贤下士,上下依然分明。但韩冈的拒绝,却让人很难有这样的感觉。

    韩冈来得突然,事前也没有通报,更是轻车简从,没有大张旗鼓。

    但是这个消息还是一下就传开。从门口到正厅的一路上,短短时间内,至少聚集了上百名会员,每个人都想跟韩冈说上两句,而韩冈也都不厌其烦的跟他们一一谈过。

    只隔了数步之遥,能看见韩冈笑容醇和,无纤毫倨傲之色,侃侃而谈时,亲近犹如师友。

    跟在他身后的两位少年人——应该是相公家的衙内——也是一派谦和儒雅,亦绝无丝毫纨绔子弟的骄纵。

    就这么一个个聊过来,很快,所有人都发现,韩冈的记性出奇的好。

    只要报上自己的姓名表字,他立刻就能想起其所发表过的论文,而且还能评说两句论文中的重要观点。

    章回的位置稍稍靠后,看见韩冈逐渐靠近,一颗心也怦怦跳了起来。直到韩冈到了面前,准备自我介绍的章回,忽然发现,自己竟紧张得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这位是……”

    韩冈看着紧张的章回,没有嘲笑,向周围询问。

    旁边有人代他本人介招,“是仙缘章回!”

    “兖州的仙缘县?那可是好地方。章回……是发现了‘鏱’元素的章元复吧。”韩冈这一次,也是立刻就想起了章回和他的论文。

    “是!”章回猛点头,终于是恢复了一点说话的能力。

    “大胆猜测,小心求证,元复你的那篇论文,深得个中三昧,做研究,就该如此。”韩冈又笑了笑,带着点戏谑的味道,“不过最重要的,新元素至今已经确认了六种,只有你拿了自家姓氏去起名。”

    章回的脸一下涨得通红,耳朵都烧了起来。

    “当……当时……”

    他结结巴巴,汗都出来了,深深后悔不该一时头脑充血,用自己的姓氏去给新元素命名。

    “不要紧张,你没有错!”韩冈拍了拍章回的肩膀,环顾周围,“子贡拒金,子路受牛的是与非,不用我多说了,诸位都知道。为了一篇论文,我等付出了多少心血,最后才得到一个结果。受到褒奖,是应得的!”

    四周都安静下来,只有韩冈一个人的声音在回响。

    “如果付出没有回报,很快就不会有人愿意付出。如果没俸禄,谁来做官?如果做工没工钱,连食宿也不管,谁会做工?我们应该学习章元复,而不是嘲笑,更不要故作清高。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不能起名?没有这样的道理!堂堂正正挺起胸来。”

    韩冈一声轻喝,章回红着眼睛,把胸口挺起,无比自豪的将徽章亮了出来。

    “力是相互的,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这是力学的原则。有付出,也得有回报,这是气学和格物的原则,更是日后继续发扬光大的基石!希望诸君铭记这一点。”

    “多谢相公。”

    心情从地狱直上天堂,章回几至于泣下,向着韩冈深深一礼。

    “不必如此。”韩冈以平礼回应章回,“你与我是志同道合,包括在列的诸位,还有没来的那些同道,都是认同了格物致知的道理,有心去探索自然万物中的道理,并从中寻求到对自己对世间都有所裨益的知识。所以说我们是同志,同心同德、走着同一条道路,或有前后,但无有尊卑。所以不必如此拘礼,日后更不必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对了,该学习,错了,也得直言不讳,这才是格物致知的正道。”

    一室皆静。

    执掌天下大政的宰相,竟对他们这些学会会员以同志相称,除了受宠若惊之外,在场之人,生不起任何其他的想法。

    成为自然学会会员的士人,也许家底丰厚,也许头脑聪慧,但大多都不是考进士的材料,在乡里从没有得到太多的重视,即使作为自然学会的成员,改善了一点生存环境,却也比不上那一等儒生。

    而宰相却将他们视为同道,这是何等的光荣,让那些吟风赏月,视自己为异类的儒生看见,怕不要吓掉下巴。

    韩冈站定了,没有继续再向里走。

    有些话在这里站着说,比进厅内坐着说要好许多。

    “气学,之所以与他学不同,只因是以格物为旨,以事实为本,而不是以圣贤之是为是,以圣贤之非为非。”

    韩冈的声音,让人们躁动的情绪冷静了下来。

    已经直指圣贤了吗?

    “他学皆从书中来,从父老相承中来,提笔说话,便是古人说,父老说,依故事,不去辨析,不去思考。审问之,明辨之,慎思之,有几个去真正做了?若是几千年来,有那么几人用格物之法去体察自然,腐草化萤的谬论,螟蛉义子的异说,还能传播于世?这都不要费什么心思,只要稍加观察,就能匡正古人之缪,可惜没有!”

    章回不自觉地点头,越是研究自然之道,就越发现古人的见识其实没那么深,随便一举,便是许多讹误。

    “没有对自然万物的观察、实验和总结,就不会发现水是氢氧合成,更不会发现‘鏱’元素。”韩冈冲着章回点了点头,“三代时,已经是金银铜铁锡,到了如今,还是金银铜铁锡。没人去想要发现其他金属,尽管一直都在身边。或许有人说,金银值钱,铜铁锡能造钱,这五金都能造器物,‘鏱’有什么用?”

    一些人自嘲一笑,更多人脸色黯然。

    有什么用?这是研究中,最常听到的话语。

    真正没用的是诗词,是经义。难道对医术的研究没用?难道对气象的研究没用?但就是不能拿去考进士做官,只能被说成没用。

    “但我要说,有用,有很大用处。因为氧气的存在,铁不可避免要生锈——对了,五年前被放进密闭烧瓶中的铁片,现在还没有生锈,而对照组的铁片,则早就锈光了。”

    这是几年前,出现在《自然》上的一个实验,时间跨度很长,今天总算是公布了结果。

    “可见钢铁生锈,与水无关联,而与水中溶解的氧气有关——之所以提起这件事,因为现在有发现,‘鏱’能防锈,当精炼过后的铁中,掺了一定比例的‘鏱’和‘铧’,其强度远超寻常的生铁熟铁,也在百炼钢之上,更重要的是,将比例稍作调整,新的合金就会极难被锈蚀,甚至丢入盐酸,硫酸,硝酸之中,腐蚀得也很慢。”

    场中一点点骚动。

    不锈钢的意义,不用韩冈多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清楚。莫说在场之人,就是随便在街边拉一个成年人,问问他不锈钢有什么意义,他肯定能说出一二三来。

    “现在的成品还很少,主要是‘鏱’和‘铧’暂时还很难炼制。只能做几柄传世的神兵利器。不过,更可以用来制造车床上的刀具,去加工钢铁。所以说,一件事,好与不好,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头脑去想,更要用事实做见证,不能随便一看就下定论,更不能因为其物不古,便觉得没用。”

    韩冈稍稍停了一下,所有人都很认真的在听着他的发言,越来越多人听到消息后,赶了过来,聚集在着院中。

    韩冈稍稍提高了一点嗓门,“说到头脑,这又是一个今人胜古人的例子。孟子曰‘心之官则思’,又所谓心猿意马。人之思虑,其由心发,古人是如此认为的。”

    韩冈没提‘从心所欲不逾矩’,但在场的人,比起孟子之言,当然更熟悉孔夫子的话,一个个都联想了起来。

    “但是现在,我们通过数以百计实验,数以千计的例证,终于证明了,他们是错的。”

    冷热痒痛,都是通过神经,传导到脊髓,再从脊髓传到大脑。而人和动物的行动,又是由大脑控制,经由脊髓驱动全身。

    为了证明这个认识,河东军医院的医官们,将不知多少实验动物用各种办法弄死弄残。为了确认五脏六腑的作用,又不知多少实验动物被弄死弄残。

    这些都是古人没做,而今人做了。相比古人的话,今人的实验更有可信度——你不信,可以做个实验自己验证一下。

    但没人敢直说孔夫子是错的。

    当初在看到论文的时候,很多人就已经在这么想了,可是在公开场合,还没人敢说出来。

    现在韩冈说了。

    “心脏的作用就是输送血液,将富含氧气的动脉血从肺运到全身,再从全身将缺乏氧气的静脉血运到肺中。绝非古人所言,思虑皆出此处。”

    韩冈视线扫过院内,强调道,“纵圣贤亦不能无错!知识通过观察和总结而来,通过印证而被世人认同,通过书本和教导来传与后人,这是积累、传承和修正过程。上古之人穴居,而后有有巢氏。上古之人生食,而后有燧人氏。而今人之居,不仅远胜有巢氏之时,亦胜过三代之时。今人之食,不仅远胜燧人氏之时,亦胜过三代之时。故而今人智识是学自先人,又加己识于其中。其胜于古人,乃是理所当然。不胜之故,乃其不学不思也。”

    宰相的演讲,主旨既是今人胜古。

    即使区区学会的会员,在知识上,也能胜过古之圣人。

    腾起的虚荣心和自豪感,于每一位在场会员心中盘绕。

    同样的话,亲耳从宰相口中听来,感觉远比《自然》上的评论更直接,也更有煽动力。

    同样的话,说在会员们刚刚抵达时,和说在已经感受到学会作用的现在,给人的感觉亦是不同。

    章回的心中一片火热,恨不得立刻就投身到下一轮的研究当中。但耳边却听见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的友人疑惑的低声,

    “相公……这是要做什么呢?”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4)

    文府正是兵荒马乱一般的风景。↗UU小说,www.uu234.com

    前院停了七八辆大车,十几堆箱笼摆在一旁。

    十几名家丁在太阳底下忙上忙下,将箱笼摆上大车,

    为了文府的体面,这些家丁都没打赤膊。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最后结起了一层白花花的盐渍。

    几名家丁站在箱笼堆成小山的大车顶端,正整理着抛上去的绳索。看见文及甫回来,蹑手蹑脚的跨过箱笼,跳下车来,跟同伴们一起,向文六衙内行礼。

    马车上的箱笼摇摇晃晃,文及甫抬头看得直皱眉头。

    如果是一路坐马车走官道回洛阳,肯定不能这样装货。但只是出城去车站的几里路,倒是不用担心装货太多,路上一颠簸就断了车轴。

    迎上来的都管察言观色,立刻就冲着家丁们大声叫道,“都绑紧点。”

    家丁们立刻忙碌起来,刚刚下车来的几人,又开始往车上爬。

    “还有多久。”文及甫不耐烦的问道。

    “快了,快了,六郎放心。”都管没口子的保证。

    “申时前一定要弄好,送到车站装车!”

    文及甫说完,就往里面走,身后又听见都管的叫声,“再快一点。别偷懒,仔细你们的皮。”

    文及甫的脸色阴沉了几分。

    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如果是过去得用的管家,一言一行都带着簪缨世家的风范,绝不会如同粗汉一般大呼小叫。要催促家丁,不要说话,一个眼神过去就够了。

    可府中的几位老都管,在之前的案子中,都被拘入衙门一并审问。

    为了能脱身,不得不将罪责推到他们身上,这才让文及甫兄弟能够脱罪和减罪。

    文府在开封洛阳两地,总计十几名同时受拘的大小管家,两个被定罪,流放西域,遇赦不得归,一个在狱中重病,放出来两天就死了。剩下的倒是都释放了,也不知他们在狱中招了什么,不敢再放在身边,全都赶去乡下的庄子上了。

    少了这些得力的身边人,新上来的一没经验,二没能耐,家里许多事都乱了套。这样的小动作,也许称不上狠辣,却让人恶心透了。就像出去办的事,一点点的小绊子,让人实在是忍无可忍,却又发作不得。

    让人通传了之后,文及甫走进书房中。

    只有文彦博一人在书房中等待回信。文及甫的两位兄弟在释放后的第二天,便被文彦博匆匆赶上了列车,返回洛阳将养。只剩文及甫一人在身边服侍。

    “都安排好了?”文彦博放下手上的报纸,问道。

    似乎是因为赌了一口气,文及甫感觉自己的父亲这几天来反而更加精神焕发。

    “已经好了。”

    文及甫没提安排回洛阳的专列时,在铁路局里,受到的诸多刁难——若是文彦博想得到,也就不用多说;要是想不到,说了,反而会惹老父平白生气。

    文彦博的态度中,也看不出他是想到了还是没想到,“那就早些回洛阳。”

    在东京城中,灰头土脸了一番之后,文老相公终于不再把自己的脸皮往两府诸公的巴掌上凑,收拾行装,灰溜溜的准备打道回府了。

    在外人看来,就是这样。

    但文彦博绝不会承认,他这不是逃窜,而是转进,要换个方法继续进攻。

    “六哥,你准备好,回去之后,就选个议员出来。到时候,看看韩冈会怎么办。”文老相公拿下鼻子上的眼镜,拿了块麂皮擦着本是光洁无痕的镜片,“既然韩相公如此热情,我等又怎么能不识好歹,自当共襄盛举。”

    “儿子知道了。”文及甫点头。

    不管最后大议会的议员名额怎么分配,落到一州一府上的名额,终究不会多。僧多粥少,以文家在洛阳的势力,最多也只能拿到其中一个大议会的议员名额。在几个兄弟里面,落到自己的头上,文及甫当然不会拒绝。

    “为父已经写了信,劝说几位老朋友也出来选个议员。想必三位相公定会乐见其成。”

    文彦博得意洋洋的捻着白须。

    文家寄信,现在使用的是朝廷的邮政系统,被拆看已经是意料中事。

    如果看到自己,终于不再争论,‘俯首低头’,章惇、韩冈的脸色,想必会很好看。

    文及甫没有附和,等了一下,道:“大人,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文彦博不在意的睁开眼。

    文及甫道,“儿子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韩冈出城了。”

    “出城?”文彦博两条雪白的长眉皱起,“去哪里了?”

    “应该是往自然学会的会所去了。”

    ‘哦。’文彦博像是松了口气。“就是那个自然学会的第一次全国大会?苏颂去了三次,他也该去了。不知又会有什么新奇东西。”

    文彦博的口吻,就像是在看百艺表演的时候,猜测下一个节目。

    文及甫的眼睛落到了文彦博方才正在看的报纸上。

    头版,二版,三版都少不了有关这一次大会内容。甚至压倒了正在举行的大议会筹备会。

    好奇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对身边常见的事物,突然冒出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论点来,这当然会吸引到绝大多数人的关注。

    浮力原理为什么能引起轰动?就是因为从再寻常不过的河船上,引申出了一个让人瞠目的飞船。

    相反地,经义不论做得多好,也就只有些儒生会感兴趣,即使有什么超乎想象的新释义,也只能惊到几个内行人。

    蒙学之中,讲习经义的课程上,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人会昏昏欲睡,但换成是各种各的新玩意儿的自然科,十个里面倒有十一个会兴致高昂。

    文彦博感受到了儿子的视线,一张老脸上看不出羞恼,语气中倒是泄露了几分,“老老实实的造枪、造炮、造蒸汽机就好,掺和什么大议会?”

    文彦博并不是反对韩冈所带来的一切,他的鼻子上还架着黒木框的水晶眼镜。

    回想起二十年前没有眼镜的日子,文彦博已经无法想象若没有眼镜问世,自己这二十年要怎么过日子。

    就算是闭月羞花的绝代佳人,如果看不清面目,也跟粗笨的村妇没有多扫区别。

    对因大量的人体解剖而为人诟病的河东军医院,文彦博在痛骂其丧心病狂之余,也很享受军医院的研究在医学上带来的进步。

    去年的这个时候,已经去世的王拱辰的曾孙子,突然患了绞肠痧,一干内科圣手束手无策。王家人,只得签了生死自负的协议,将其送上手术台。虽然风险很大,但还是安安然然的救了回来,只是肚皮上多了一条蜈蚣样的长疤。

    按洛阳医院的说法,现在只需要发明一种强效杀毒、防止感染的药物,就能将开膛破腹的手术推广开去,日后再不用惧怕绞肠痧等过去的不治之症。

    文彦博觉得这样的研究很好,医官们将一辈子的精力都投入进去,没必要掺和什么政事。研究蒸汽机的就一辈子去研究蒸汽机,弄上车,弄上船,能弄上飞船就更好。还有研究天文地理的,有专门的衙门养他们。研究格物之道的,就一辈子在里面研究,不要想着干预国事。

    所谓各司其职,士大夫秉政治事,小人则尽可去做医卜星相,去行农、工等事,只要不造反,朝廷会很乐意见到一个对国家有所裨益的技术。

    “可是,大人。”文及甫道,“苏颂,韩冈如此看重学会,会不会这一回选举,他们会将学会会员派出来参选?”

    “都是些不成器的。成器的早就去考进士了。”文彦博并不是很担心,自从太宗、真宗大力抬举进士,只要读书,无不是先去考进士,考不中进士的才会去研究其他东西。

    “可进士都不会留在在地方上,留下来的人里面,很多都是自然学会的成员。”

    而且韩冈还在鼓励士人去考诸科。尤其是明算,明工两科,都是韩冈的自留地,只要去考这两门,都可算是他的徒子徒孙,至少也是受到了他的恩惠。

    进士的数量不多,诸科的数量也不多,但相比起进士的远大前途,诸科就差了许多,留在地方上成为议员的诱惑力,可比在朝廷里面做官要强很多。

    “缓不济急。”文彦博依然不屑一顾,“试问学会会员里面哪个更多?贫户,还是富户,官户?”

    富户,官户,早就有了自己的倾向,大多数还是对新法颇多微词,如果有改变的机会,为什么不改变?

    学会会员也许对韩冈有感激,有崇敬,可作为家族中的子弟,又怎么可能与家族为敌,最后肯定会遵从家族的意愿。

    什么叫做底蕴?什么叫做世家?什么是与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

    绝不是一家贫户出了一个进士,就能算士大夫的。区区寒门子弟,即使做到宰相,也绝不会明白这其中的关键。

    文彦博呵呵阴笑,又一次重复这几日一直在说的话,“让那灌园小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ps:推荐两本老作者的新书。

    一本是历史穿越的老前辈淡墨青衫的新作《大明1617》,自晋商的角度开局,十分新颖。当年淡墨青衫的《大汉龙腾》,《清明上河图》都是让人欲罢不能的佳作,这一本也同样值得期待。/book/

    另一个是《盗宋》《葬明》的作者寒风拂剑的转型新书《争龙道》,有人间争霸,亦有神道之争,虽然整体架构才开局,依然值得期待。/book/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5)

    “韩相公去了学会。UU小说,www.uu234.com”

    “嗯。”

    “杨潜古【杨汲】午后从封丘门出城去了。这几日他从北门出城多次,可能都是去会他的外宅——杨潜古的外宅就安置在门外的三清台……但孙儿觉得没那么简单。”

    “嗯。”

    苏象先抬头看了眼祖父。

    苏颂靠在躺椅上,眼睛闭着,只有简短的鼻音回应,根本弄不清他到底睡没睡着。

    苏象先嘴动了动,然后低下头。没能得到预想中的反应,他只能继续念着手上的密报。

    “沈枢密告病,铁路总局诸官登门探问,只有方兴未至。”

    “嗯。”

    “王中正午后出宫,去了郯国公府上。”

    “嗯。”

    “王舜臣今天又带着人去赛马了。”

    “好逍遥。”

    苏颂终于睁开眼,有了点不同的反应。

    宰相、枢密、议政的行动,都没能让他一开金口,反倒是王舜臣这个粗鄙武夫的消息,得到了苏颂的反应。

    苏象先想了想,试探道:“这一位是在西域独尊独大惯了。”

    “提三千兵马远征荒漠万里,以万余孤军镇守西陲十年,性子弱点,早就给人吃了。”

    “怕是在京师待不住。”苏象先大胆的说道。

    苏颂瞥了孙子一眼,重又闭上了眼睛。

    苏象先一愣神,然后低下头去,双颊火辣辣的,羞恼的火焰在心中满溢。

    苏颂忽然又睁开眼,充满了压力的眼神,仿佛一盆冰水浇到苏象先的头上,“没其他事了?”

    苏象先明白方才的失态,让自己在祖父面前大大丢分了,忙收拾心情,答道:“还有是潞国公的事,刚刚上车回洛阳了。”

    “嗯。”苏颂对文彦博的行动,看起来毫不关心,只是他却向苏象先问了意见,“有什么想法?”

    苏象先弄不明白苏颂的想法,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潞国公老糊涂了,才一次次丢人现眼。”

    “没糊涂,精明得很,就是不聪明。”苏颂抬眼看了自己这位太爱表现的孙子,强调道,“可以不太精明,但必须要聪明。”

    苏颂就看着孙子的脸皮蹭蹭的红了起来。

    儿孙从来都是不让人省心的。人已暮年的苏颂只能叹息。

    尽管有考中进士的能力,可因为距离宰辅过于接近,就以为自己有了做宰辅的能力,相当于半个宰辅了。纨绔子弟的通病,自家儿孙从来也不缺。

    缺乏足够的自知之明,就如大议会筹备会的一干参加者。

    筹备会就是扯淡会。

    会上唯一确定正在做的事,就是浪费时间。

    其实筹备会最终公布的决议,现在就已经放在了苏颂的书房中。将会在三到四次的筹备会之后,以宪诰的名义发布。

    最基本的就只有九条,按韩冈的说法,定下来便是万世不易之法。

    剩下的怎么选举,怎么议政,都可以慢慢谈,日后有不合时宜之处也可以改,唯独宪诰的内容一字不能改易——在苏颂看来,这只是修饰性的用语,用来区分重要和不重要的条款而已。

    当然,不管韩冈的用词是否准确,这些内情是不会告诉参与筹备会的一干致仕老臣和元老子弟。他们看到的初稿,多达数十条、上百款,预定的宪诰九条便隐入其中。

    当与会者想尝试一下手上的权力的时候,便可以将这些并不重要的条款逐步删去,以示做出了退让。不论他们中间会不会有人看破——在苏颂看来,这个可能性并不小,被邀请来的人们中间,缺乏眼力的蠢货并不多——以宰相之尊,能坐下来像模像样的给人以讨价还价的余地,无所谓真情假意,已可算是给予了与会者足够的尊重了。

    在文彦博被处置掉之后,吓得噤口不言的其实并非少数,若非暗伏了内应在其中,这个进二退一的计划就要大打个折扣了。但在内应的鼓动下,加上韩冈、章惇的示弱,才两日功夫,又有好些人已经搞不清自己有几分斤两了。

    是要赞一句章惇、韩冈的准备充分,还是得叹一声利令智昏是万古不移之理?

    越是看孙子,苏颂就越会想起不知那些不知自己轻重的与会者,也越发觉得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先下去吧。”苏颂是当真疲惫了。

    “祖父大人!”

    苏象先没有想过去一样,听话的离开,反而是站着没动。

    “怎么,还有什么想说的。”

    苏颂抬起眼皮,心中越发不喜。

    苏象先见苏颂神色严峻,原本的决意登时就消散了大半,勉强聚起残存的意志,道:“孙儿斗胆,想问一下祖父大人,究竟想要做何事?”

    苏颂脸色沉肃,“此话何意?”

    苏象先开了头,倒是胆大了起来,“朝廷机密,孙儿本不当多问。可祖父与章、韩二相公相与谋划,究竟欲使天下往何处去,孙儿斗胆,还请祖父告知一二。”

    苏颂心中一沉。

    因为他的身份,苏家就处在风尖浪口之上,为了能让家族安稳度过,不得不让子孙都参与了进来。

    只是儿孙的资质都不能让人看好,有许多机密事,苏颂都没有对他们说。只打算藏在心中,日后带到坟墓里去。

    或许在参与进来后,看到形势的变化,儿子们心中都有几分计算,只是这么长时间了,都没人敢当面问他。倒是这个孙子,愣头青一般,竟是问了出来。

    可苏颂不敢确定,这真的是苏象先自己的想法,“此问是尔父教唆?”

    对祖父的怀疑,苏象先一口咬定,“是孙儿自己想问的!”

    苏颂盯着孙子的脸,想看出点什么,“两府想要做什么,难道没有公布出来?要当真是机密,怎么会让你们掺和。”

    苏象先道:“太后重病,天子受拘,祖父一时权势赫赫,又云与天下士大夫共治,由不得孙儿不担心日后。”

    “你当我等要造反?”苏颂惊觉自己是不是对家里说得太少了,以至于他们都有了不该有的担心,“今年你也能考进士了,史家书当已精读。可看过史上谁家造反会如此大费周章?纵使欺世盗名如王莽,亦是设法大权独揽,而不是分权于外。”

    苏象先向外张望了一下,低声道,“此正是孙儿所惧之处!”

    苏颂面无表情,拍了拍身边的小几,“说来听听。”

    苏象先在苏颂身边坐下,凑在耳边,“祖父若欲谋求大位,孙儿宁可先死于此处,亦不敢为此无谋之举。”

    苏颂心头平添几分悲凉,难道在自家子孙心中,自己就是如此心怀不轨之人。

    “你祖父知道自己的年纪。”苏颂冷言道,用儒门的忠孝之说,这孙子怕是不会信了。

    苏象先又道:“若祖父欲为他人谋虎皮,孙儿不明,这又是何必?”

    “非也。章子厚、韩玉昆皆不敢作此大逆不道之事。”

    苏象先的声音也冷了下来,“以祖父所行之事,却仍怀犹疑之心,首鼠两端,苏家亡无日矣。”

    苏颂偏头注视着孙子,“你可曾面睹天子圣颜?可知道天子的性情如何?禀赋如何?”

    “孙儿未曾得沐清光。天子性情禀赋,亦只能是人云亦云。但英睿是皇帝,昏庸也是皇帝。只要他还在大位上,一切都与臣子不同。”

    苏颂摇摇头,有些话他不能说得更深了,“相信韩冈,时间在他一边。”

    是的,时间在韩冈一边——尽管这么说肯定会让孙子想歪掉——但苏颂并不介意。

    对苏颂而言,与其说他相信韩冈对天子寿数的判断,还不如说相信韩冈的年龄。

    二十年的时间,就让天下大势为之一新。换作是二十年前,说给谁听,谁又能相信?

    以韩冈的身体状况,至少还有三十到四十年的寿数,这是当朝宰辅无人能够企及的寿数。

    对于天水赵氏,苏颂的确有感情,但对自己的成就,苏颂的感情更深。

    他可不想看到自己毕生的成果,被后人给毁去。

    ‘君王应天,不属人事。群贤共治,议会监之。’

    听起来就有几分不靠谱,其实‘用处不大’——这话是韩冈本人说的。

    说是用处不大,说白点,就是没什么用。

    压根没什么用——如果没有武力支持的话——这是苏颂自己的理解。

    缺乏武力支持权力,就像被剪下来的鲜花,看着依然漂亮,实际上转眼就枯萎了。

    现在选出来的议员之中,九成九是抱着有便宜不占是傻瓜的念头。

    苏颂根本就不相信他们会坚定地维护大议会。

    一旦皇帝重新掌权,他们山呼皇帝万岁的时候,肯定不会记得什么群贤共治,只会说苏贼、章贼、韩贼蛊惑人心,一时不查受其蒙骗,实是罪该万死,还望陛下能容臣戴罪立功,为陛下穷究三贼之罪。

    也许到了日后恐惧于皇帝的莫测天威时,他们才会后悔,才会发现自己放弃了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如果韩冈没有兵权在手,未来肯定会变成这般模样。

    但韩冈牢牢掌握着兵权,更牢牢的掌握着时间,这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优势。

    “不要再多问了。”苏颂抬起筋骨嶙峋的右手,堵住了苏象先的追问,又重复了一遍一边,“记住这一点,时间在韩冈这一边。”

    停了一阵,苏颂又低声道,“如果还有担心,等明天在问吧。”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6)

    明天。UU小说,www.uu234.com

    明天就能回到洛阳了。

    文彦博在床榻上睁着眼睛。

    下人们都睡了,儿孙们也睡了,只有咔哒咔哒的声音,伴随着失眠的文彦博。

    离开京师已经有四五个时辰了,应该已经过了管城,也就是旧郑州。

    明天的这个时候,也就能到洛阳了。

    听说将拉车的挽马,换成正在设计的蒸汽机车后,速度还能更快,开封到洛阳,将会连一天都不用,甚至可以是晚上上车,睡上一觉后,早上就到了。如果要上京办事的话,行程安排就实在是太方便了。

    不过眼下这样的速度已经让文彦博很满意了。既不是让人觉得旅途太长,也有足够的空暇时间,来反思过去的失误,来谋划未来的布局。

    这一趟上京,出了许多事,也犯了很多错,并不算太长的时间,却让人感觉过了很久很久。

    最大的失误,就是把章惇,韩冈他们的人品估算得太高了,文彦博完全没有预计到政事堂会用上如此下作的手段。

    过去还讲究罪责只涉其身,不及妻孥。但这一回,章惇、韩冈却以子孙安危来要挟就范。此恶例一开,日后章韩二贼,自也难逃,不过现在就只有自家儿子最受委屈了。

    到家里先休息两日。

    接下来,亲戚要见一见,老朋友更得聚一聚。

    好好合计一下,怎么将京西的议员名额都给占过来。

    文家自唐至今,累世为官,至亲故交难以计数。仅是自家儿女就有十七人,孙子外孙六十余,重孙过百,多少亲眷可供驱策?

    韩冈若是能够好生的再多生十几个儿女,再等上三十年,等孙子都成人了,亲友故旧遍布朝堂,想要做什么都能一呼百应,而现在……

    听说韩冈提议的什么自然学会的大会也正在京师召开,或许这就是他在设法用正经的手段培养党羽,不过现实会告诉他,他的这些努力,不过是个笑话。

    文彦博握着拳头,也许他会失败,也许章、韩二贼还有另外的手段,能阻天下正人入大议会。但文彦博确信,他们必须要用不要面皮的手段才能做到。

    政事堂抓了自家的儿子,让很多人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但这还远远不够。

    韩冈到现在还打着药王弟子的招牌来蒙蔽世人。

    但这一次的大议会却是最好的机会。

    只要章惇、韩冈的真面目能为天下人所知,让韩冈再做不得圣贤,所谓的失败,其实就是胜利。

    ……………………

    明天。

    明天可以休息一下了。

    章惇还没睡着。

    公事没什么好处理了,剩下的都可以放到一两天后去做。

    私事上,也没什么要烦心的。

    但章惇还没有打算入睡。

    明天可以休息,而且自从朝会不再举行之后,章惇——以及绝大多数官员——的生活节律都被改变了,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而不必在夜色依然笼罩的清晨就出发前往皇城,睡眠的时间也因此而推迟。

    这其中也有煤油灯的功劳。

    按照韩冈的说法,灯火越是明亮,入睡的时间就越是容易推迟。

    章惇觉得韩冈说得有几分道理

    如果是在蜡烛或是旧式油灯下看书,眼睛很快就会感到酸痛,看不了多久,就会想要上床睡觉。

    而换成了如今通行于世的煤油灯,已经成为实验工具的煤气灯,甚至电灯——据说是用与闪电同类的电力来作为照明之物,这是自然学会中正在研究的课题之一,看似无稽,但就是因为出自自然学会,却多了几分可信度——那么睡得可以晚一点,甚至再晚一点。

    煤油灯下,章惇随手翻着自然学会的大会会刊。

    临时性刊发的小册子,不同于按期发售的《自然》,里面的内容都与大会有关。

    各种各样在大会期间出现

    什么对万有引力公式的推导,什么速度、加速度,有关算学和物理的理论论文,尽管灯光依然稳定,章惇还是只看了两页,就开始头晕眼花。

    直接跳过去,一篇有关南方蛊胀的论文,倒是有些意思,章惇也能看得懂。论文的作者是荆湖南路的一县尉,其中的内容与药物无关,而是在说他是通过什么手段检测当地有否血吸虫的传染源。

    论文有条有理,而且是从主管官员的角度来说的,完全可以作为学习的材料,下发到各个疫区的官员手中。

    是个人才。

    很难得的人才。

    论文中能看得出来他的见识,以及做事的手腕。章惇读了之后,都不免起了爱才之心。

    只可惜,苏颂和韩冈既然都将这篇论文放在了《自然》上,估计他已经被盯上了,说不定都已经在流内铨走了一遭。

    回头让人翻翻流内铨递上来的公.文,肯定能找到论文作者的名字。而自然学会的成员名单中,也肯定有他的名字。

    自然学会中人才还真是不少。

    可惜不能为自家所用。

    章惇不是自然学会的会员。如果是为《科举》写文章,章惇提笔就是洋洋洒洒上万字,可换作为《自然》写论文,就是在书桌前憋足一天,也挤不出十来个字来。

    倒是他的儿子章援,在这方面稍稍有些才能,可惜的是,才能也的确只是稍稍有些,到现在为止,一篇正经的论文都没有发表。

    章惇慢慢的翻过了会刊的最后一页,抬眼看着站着已经为时不短的儿子,“看过了?”

    章援点头,“看过了。”

    “感觉怎么样?”

    “儿子还没来得及细看,但其中有不少有意思的。”

    “倒是喜欢这个。”章惇低声咕哝了一句,“写过几篇论文了?!”

    “就是随便写写。”章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过,又笑道,“韩相公做不得诗,入不得诗社,就把诗社改成了自然学会让自己开心。”

    只是他难掩悻然之色,堂堂宰相的儿子都进不去,反而开封铁场的大匠一流却能成为会员。

    章惇道:“只有在《自然》上发表了论文,才能成为正式会员。”

    章援点头。

    这就是自然学会最让人恨的地方了。多少学子,都想混进学会去。可惜的是,他们连一次机会都没有,《自然》上的文章,都是有家底的,也都是有高人把关的,想蒙混过关,不啻登天。

    “会后应该会改了。”

    章援闻言一怔,旋即郑重起来,“是更难了,还是更简单了?”

    “对有些人难,对有些人可就简单了。”

    “大人,这是何意?”

    掌握着内幕消息的章惇笑笑,却没说话,挥手打发了儿子,“明天自己看吧。”

    ……………………

    明天。

    明天是什么日子?

    明天是大议会筹备会休会的日子,也是皇宋自然学会第一次全国大会的日子。

    韩冈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了手上的大小事务之后,就在等着明天的到来。

    躺在床榻上,却是久久都难以入眠。

    “官人,还没睡?”

    韩冈偏过头,与周南在暗弱的微光下,依然如宝石般的眼瞳对上,“你不也没睡?”

    周南将自己身子贴近了点,“奴家是经常睡不着,比不上官人,一挨枕头就睡,两三个时辰就睡足了。”

    “这可是练出来的,羡慕就学吧。”韩冈轻笑。

    “明天的会很重要?”周南问道,“很少见官人睡不着。”

    “很重要。但为夫正尽量让它看起来不那么重要。”

    “嗯?”周南甜糯的鼻音,仍犹如少女,朦胧的夜光,也让她充满成熟魅力的面庞,又多了几许青涩,“官人这是卖得什么关子?”

    “不明白也不用急,一切等明天了。”

    韩冈将双手上举。

    右手握紧拳头,禁军已经掌握住了。

    再看看摊开的左手,明天之后,这只手,就能合起来了。

    ……………………

    明天。

    明天终于就要来了。

    章回躺倒在床上,辗转反侧,很晚也没有睡着。

    韩冈昨天来了一趟,发表了一通演讲,之后又勉励了几位会员,参观了几个新实验,便打道回府。等明天才会再来。

    可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章回的心脏依然在激烈跳动。

    韩相公说的话,不是其他人能说得出来,韩相公展示的未来,也是让章回感到期待不已。

    不知道明天的会上,苏平章,韩相公他们会说什么?

    这可能是他这一次大会上,与这些宰辅接触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按照手册上所说,明天的大会之后,会所将会向全民开放。

    大会开始前的几日,是学会内部的交流,大会期间,是讨论学会章程,以及接下来的几年中,学会研究的重点。在大会之后,学会的会所,将会向全民开放,尤其是开封的小学生们,将会得到特许,由开封府安排的马车接送。

    不过对章回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学会的重点项目,据他听来的消息,以重点项目为目标的研究者,将会得到来自学会的资助,而达成目标者,更会得到奖励。

    未来,肯定会是越来越精彩。

    ……………………

    又是一个寻常的夏日清晨。

    没有太多云翳阻碍,还沉在地平线下的太阳,映红了半边的天空。

    东京城的千家万户渐渐有了动静,一如过去的每一天,开始了一成不变的生活。

    而与自然学会有关的人们,则在期待中起身,开始向着最后的大会会址出发。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7)

    尽管很晚才入睡,可章回还是天还没亮就起来了。∈♀UU小说,www.uu234.com

    只是他推开门,一盆清水便已放在了他门前的木台子上。

    左右两边的客房门前,洗漱的清水都端来了。只这件事,就不能不让人感叹,学会的服务出色。

    伸了个拦腰,章回回头从房内把洗漱用具都拿了出来。

    牙刷,牙粉,水杯,手巾,还有最新出来的香皂。这些日常洗漱用品,都是抵达学会之后,一套一套的配发给每一位会员。

    其中应该属香皂最为稀罕。从原理上说,香皂应该是用火碱处理油脂,再掺上香精制成。

    章回在《自然》上就看过相应的论文,说是在茶籽油中掺入火碱,加热冷凝后的新物质,可以用来洗手洗衣,远胜皂角,有益于清洁厚生。

    当时手边没有火碱,所以章回没能做相应的实验,后来新论文层出不穷,章回就抛到了脑后。可过了仅仅一年多,脂砚斋的香皂就已经在江南卖得十分红火了,稍差一点的没放香精的肥皂则有了十几个牌子。只是无论香皂还是肥皂,都是章回一时买得起,却长久用不起的价格。

    不过让章回喜欢的,不是打着脂砚斋印记的香皂,而是搪瓷口杯。

    铁胚搪瓷的口杯,一直听说有,可在市面上很难见到。

    这一个口杯,还是章回的第一个搪瓷器皿。上面有自然学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字样,白底红字,排列如拱桥,桥下就是自然学会的经纬叶标志。口杯制作得极为精美,让章回爱不释手。

    口杯舀了清水,拿牙刷沾了牙粉刷牙,再用手巾香皂来洗脸洗手,一套下来,清清爽爽,比过去柳枝沾盐不知要好多少倍。

    章回梳洗好,一位少年就进院来,端起这盆脏水,就准备端出去。

    章回冲他点点头,道了声谢,而少年则放下水盆,正经严肃的回了一礼后,才又端上水盆出门。

    学会会所中,为会员们服务的少年有上百人。都是只有十几岁,除了稍带一点关西口音,其他一切都让认跳不出毛病来。

    身穿同样式样的衣冠,一个个沉默寡言,有礼有节,最重要的还是都读书识字。

    按章回这几日的了解,少年们并不是仆人,全都是从雍秦商会那边调过来的工读生。

    也就是家里贫寒,无力学费,受到了雍秦商会的资助,半日上学,半日在商会中做工。

    就像京中送报的报童,也都是一大早就送报,剩下的时间在报社资助开办的学校中读书,到了月底,还能拿到不算太少的工钱。相比之下,绝大多数店铺里面做学徒的,可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一般都是三年白工,然后就是四季新衣,逢年过节的红包而已。

    这些工读生,从蒙学开始读起,其中出色的,还能上小学,中学。八/九年的时间,一半在学,一半做工,等到毕业,通过县中的考试,拿到秀才的资格。

    据章回听到的小道消息,其中有好几个,都已经是本州的诸科贡生。这传言,章回不能确认真假,不过他的确看到一个已经是学会会员的工读生,胸口上都佩着学会的经纬叶徽章。

    一个学会会员,想要去考一个诸科出身,绝对是手到擒来。

    就像章回,他早就拿到诸科贡生的资格了。要不是通过通信得知,下一科,朝廷将会在诸科之外,增设一明理科,以自然格物之道为主,章回就准备去考明工科或明算科了。

    而如同这些工读生一般的少年,在关西又不知凡几。

    这两日,章回打过交道的一个书办,曾经自豪的说,雍秦商会每年资助的蒙学生,在关陇之地是数以万计。其中能够读到小学的,至少能有一半,这一半人之中,又有两成能够上到中学,拿到一个秀才。

    由此比例,文萃之地的称号,怕就不是江南诸路,而要转到关陇诸路来了。

    有些数据都是公开的,只要有心,都能找得到。而不少有心人都将数据进行了公开。

    比如前两年勘察的全国各军州儿童的入学率,天下的报纸上都公布了结果,让不知多少人跌碎了眼镜。

    其中入学率最高的竟然是巩州,陇右各州,皆在前列。关西首府的京兆府,排在第八,东京开封府则只能屈居第九,洛阳、大名、应天三京,更是在二十名开外。

    另外一个让人惊奇的数字,就是人文荟萃的江南诸路,竟然只有三州能排进二十名,前十名中,无一南方军州。

    这个数据,是按照蒙学生的数字对比当地保赤局的男童种痘数来计算的。从人口统计来说,保赤局的记录,远比县衙架阁库里面的数据要可靠百倍。

    此数一出,天下哗然。

    谁也料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众所共知,一个地区能考中进士或诸科的数目多寡,完全来自于读书人口的基数。读书的人越多,读书种子就越多,进士自是会笑傲群侪。

    关西原本朴实少文,进士数量不及江南一州,但气学耐下性子,在关西深耕密植了多年,终于能够超越江南,再几年就能进入收获期。

    竞争者又多了,这对所有在科举中打滚的士子来说,的确是个噩耗。

    不过哗然之后,很快就没了消息。

    南方的世家大族,始终无动于衷,更没有仿效雍秦商会,资助所有失学男童。

    开设蒙学能够获得减税,还能得到朝廷的褒奖,可入学的学生太多的话,家里的子弟就要受到竞争。

    原本就是千军万马抢渡独木桥的江南诸路,再挤进来几倍人马,还要人活不活了?

    许多大户人家,都只是将家学注册,以蒙学的名义获得一定程度的减税,根本不会去考虑毫无关系的平民子弟。

    这让所有抱有期待的人们不禁哀叹,天下间,根本找不到第二个雍秦商会。

    进士科不好说,但诸科,再过几年,怕就是关陇士子的天下。

    而且进士科……王安石能改诗赋为经义,韩冈要在其中掺杂格物的内容,同样轻而易举。

    天下之大变局,稍微慢一步,可就真的跟不上了。

    带着些微感叹,章回在食堂吃过早饭后,率先来到了会场。

    会场一角,却已人群聚集。

    章回正想是出了什么事,就看见了被簇拥在人群中央的韩冈。

    ‘这么早就到了?’章回低声。

    “是习惯早朝了。”

    章回忙回头,却见是手持长杖的卫朴,慌忙行礼,“见过卫先生。”

    “是章小哥吧。”卫朴听声辨人,回了一礼。

    同来会所之后,章回与卫朴又打过几次交道,对卫朴的算学水平愈加钦佩。不过他却不知为什么卫朴会知道自己说的是韩冈。

    卫朴与章回道了别,就向人群那边走过去,走到近前,人群分开。只见人群中央的宰相走出来与卫朴攀谈起来。

    卫朴在数学上的水平,的确是过人一等。在学者众多的自然学会中,也是出类拔萃的,能与宰相说上话,章回除了羡慕,说不出半句不是。

    会场内,已经布置好了。

    进门的正前方只有一个木台。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找来了这么多椅子,以木台为核心,摆成了前后三层的半环形,留了几条贯穿内外的辐射线作为行走的通道。

    如此布置,坐在木台后,说话也能让大部人都听见了。

    不过要是这间大厅能够进行改造,中间木台上说话,全场都可能听得一清二楚。

    现在修改已经不现实,章回想,要是几年后的修好的学会新会所,能够在设计时就能考虑到声音的问题,那就好了。

    此外,日后的大会只会越来越庞大,没有足够大的空间,可就只能人挤人了。

    不过要想专门设计一个能供千人聚集的会场。只是座位就很麻烦了。

    章回分心他事,回过神来时,就听到旁边就在说话,似乎也在议论新会所是否能造出更大的专用会场。

    听了就几句,章回嘴角就不禁带了微笑,不是嘲笑,而是认同。

    “旧时厚古薄今,以古为尊,而气学格物,则是古者为今人奠基。且水势向下,内低外高,也正合韩相公曾经说过的海纳百川之理。”

    这是想造一个碟形的会场,让宰辅议政坐在中间低处,其他会员一层层往上坐过去。

    让章回来说,这个想法的确是不错,用来说服人的论据,乍听起来也有几分道理。如果有时间,章回也愿意往里面插上一脚,

    但章回没打算分心太多,很快就从新会所连材料都没有备及的窘境中,返回到近在眼前的大会。

    早在两天前,一本本还带着油墨味的小册子就发到所有与会者的手中,封皮上没有字,白纸一张,里面就是大会这一天的议程。

    总数三百零七人的会员代表,将对学会章程的草稿一条条的进行讨论。

    包括宰相,包括布衣。

    章回的心又跳了起来,天下间,又有哪位宰相能如此宽容大度?

    天色一点点的亮了起来,来到会场的会员们也越来越多,宰相,议政一个个登场亮相。

    所有人都到齐落座,韩冈走了上来,来到木台之后,犀利的视线扫过全场。

    会场中,飞快地静了下来。

    “很高兴能在这个会场上,见到诸多老朋友。更开心能在这里,见到许多新朋友。”

    “能加入自然学会,能为学会而努力,都是同心同德的同志,眼前,有三百零六,在天下,有三千一百一十七。在二十年前,这是只有在梦中出现的事。而在时隔二十载的今日,则早已远远超过旧日的想象。所以对诸位旧雨新知,我……韩冈,有些肺腑之言想与诸位说一说。”

    韩冈的声音厚重凝实,仿佛从丹田而出,传到会场中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都在专注的聆听着。

    韩冈停顿了一个,然后开口,

    “我有一个梦想。”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8)

    刚下过一阵急雨。UU小说,www.uu234.com

    正被开膛破肚的路面上,到处是泥泞,泥浆化成的小溪缓缓流淌。

    唐梓明提着下摆,踮起脚,小心翼翼的穿过街道。低头看看,心痛地发现自己新买的布鞋、衣袍的下摆,还是变成了花斑豹子一般。

    在路边上摘了几片树叶擦了擦鞋子,却越擦越脏,唐梓明丢了树叶,无奈的放弃了。

    开封府这段时间在改造全城的下水道,事情是好事,唐梓明也觉得很好。但修好之前,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遍地,就实在让每天都要走街串巷,搜集新闻的他受不了。

    带着一副坏心情回到报社,一个相熟的编辑看到他,就叫了起来,“明哥,怎么才回来,李叔正找你。”

    唐梓明心里一个激灵,揪住编辑,“哥哥,是什么事?”

    编辑却不透底,推着唐梓明神神秘秘的道:“好事,好事!”

    唐梓明犹犹豫豫,“要真的好事,小弟回头肯定请客。”

    编辑笑呵呵的,“这客你请定了。”

    小报报社的记者多只是读过两三年的书,勉强能将语句写通顺了。所以他们将消息带回来后,都得先交给编辑来润色,然后才能刊登在报纸上。而绝大多数报社记者的工钱,一大半要靠文章发表后的奖励。

    编辑不说掌握着记者的生杀大权,至少是掌握了记者的钱袋子。唐梓明却比同事们要强一点,能抓新闻,写得文章通顺,编辑只要稍作修改就行。在多少混了一个秀才身份的编辑面前,唐梓明还算有些体面,不过来到了总编面前,可就只能战战兢兢了。

    唐梓明所在的报社,只是开封城中几十家小报之一。

    与绝大多数同行一样,租了一间只有一进的小院,编辑们在东厢,排字和印刷在西厢,主编则坐镇中央。至于记者,勉强在厨房旁挤出了一个小间用来歇脚。

    粗糙的纸张,低劣的油墨,三流的活字印刷技术,雇佣十几个工读的小报童在车站、城门等人流密集之地贩卖,剩下的就放在书铺寄售,除去人工,材料,房租等成本,每月能有十来贯净利就可以偷笑了。

    这些小报在两大快报社的夹缝里面生存,鬼神志怪也登,家长里短也登,广告更是来者不拒,只要有得赚,节操什么早抛到脑后。只有一条是所有小报都必须要遵守的——不要去占两大报社的便宜。

    但总的来说,小报再小,报社总编则都是有体面的士人身份。

    记者最多是个没功名的乡学究,编辑一般都能混到一个秀才,而总编,无论有无功名,在文坛都有些名气,甚至可以进出达官贵人的家门。

    唐梓明战战兢兢,即使这位总编,总是去新曹门外便宜的私窠子,从来不去甜水巷那等稍贵的地方,那也是能被审官东院主簿邀请参加诗会的。像他这样在报社属于倒数第二阶层的小记者,平常一天下来连话都跟总编说不上一句,地位有天壤之别。

    总编夹鼻眼镜后面的一对三角眼闪烁着,仿佛家庭主妇挑选菜蔬的眼神,“有干净衣服吗?”

    唐梓明点点头。

    他要去找新闻,总是会带着一身好衣服,快到地头才换上,寻常则是一身洗过头的旧衣。不过昨天旧衣给雨淋了,晾在报社里,今天早上来都没干,累得出门一趟把好衣服都给弄脏了。

    总编已经将视线挪开,仿佛失去了观察的兴趣,“那好,快换了衣服,去自然学会!”

    “自然学会?”唐梓明傻傻的重复。

    “别说你忘了,苏平章,韩相公课都去了。”总编将桌上的一份门状样式的信笺甩了过来,在唐梓明的面前转了一圈,“这是入场的门券,弄到可不容易。”

    唐梓明还是有些楞,“这不是李三哥哥的差事吗?”

    总编终于不耐烦起来,“李三摔折了腿,要养三个月。”

    “呃……哦!”唐梓明算是明白了。

    《自然》上的内容,任何一家报纸上都有转载。但怎么样才能写得好,就需要专业性更高的编辑,在报社中,负责这个方面的,就是唐梓明和总编口中的李三。本是预定,这一次学会大会,他会临时做一把记者。之前的几天,李三天天都去自然学会报道,,每天化作文字的记录填满了大半个版面。

    明白归明白,唐梓明从来没想过,这个差事能落到自己的头上。

    “可我从来都没去过。”

    总编放下夹鼻眼镜,无奈的瞅着唐梓明,“这里谁能去?老的老,小的小,平常能跟李三聊格物的,也就是你吧,听说你总是玩那些瓶瓶罐罐。”

    “七叔。”总编的亲侄儿在门口探头进来,他在报社里挂了一个编辑的职,却只有做杂事的本事,“车叫来了。”

    “车在等着了,拿了衣服,上车去换!”总编下命令,“回来也坐车,苏平章说了什么,韩相公说了什么,都给我原原本本的记下来。”

    唐梓明委委屈屈接过不属于他的工作,一半是因为太突然,另一半是总编在催促他的时候,竟然没有许下一点实质性的奖励。

    不过上车之后,他就立刻把委屈丢到了九霄云外,兴奋的一声尖叫,差点吓到了前面的车夫。

    那里可是自然学会!这世上最博学的一群人就在那里!

    一直到了学会会所的大门口,唐梓明还是忍不住笑。脸上仿佛在抽搐的笑容,看起来有三四分的诡异,六七分的可疑。

    守在门口的有十几人,里里外外站着,正在检查所有人的邀请函和过所——即使不用穿州过县,衙门开具的过所也是所有记者随身必备的物件,。其中有一半身着朱红锦衣,腰悬佩刀——只要是京城人,一看便知是宰辅身边的元随。

    在门前排队的有不少同行,唐梓明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走了上去。几步路的功夫,就被几个守门人好生打量了几眼。

    应该是宰相莅临的缘故,身份查问得很细,各人的请帖,司阍过一遍手,元随再过一遍手,然后再对比过所上的面貌年甲,检查了印鉴真伪,这才放人进门。

    门前的气氛有些紧张,唐梓明脸上笑容也渐渐收了起来。拿出门券和过所,跟着队伍一步步向前。

    没有相熟的同行,唐梓明只能打量着难得接近的元随们。渐渐的,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分得清,这些元随究竟是跟随哪一位宰辅了。

    元随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是宰辅重臣们的亲信,绝大多数都是同乡担任。

    苏颂、沈括皆是南人,而韩冈出身西北,只看身材相貌,元随们的背.景就昭然若揭。

    尤其是韩冈,据说跟着他的元随全都战功赫赫,弓马娴熟、武艺高强,手上没百十条人命不会被他带在身边。

    不过当有人这么说的时候,只要问一句既然立下了这么多功劳为什么韩相公不让他们做官,保管立刻就冷了场。

    但都上过阵应该是肯定的,唐梓明在近处观察,几名检查进出证件的元随,的确是有一副好身板,个头有高有低,宽度厚度却都超越常人,有两个露出来的脖颈都快赶上脑袋一般粗细了。

    当真难得见到这般健硕的汉子,一个打十个都不在话下。唐梓明递过门券和过所,偷眼瞅着最为高壮的那一位。小时候缺乏营养,长得干瘦矮小,唐梓明一向希望能有个高大点的体格。

    看似粗笨的壮汉,比外表要敏锐得多,发现了唐梓明的偷觑,冲着他咧开嘴笑了一笑。

    壮汉的面容粗犷,笑起来比不笑还吓人,普通人肯定会被吓得噤口不言,可做了几年的记者,唐梓明早就学会利用一切机会,打蛇随棍上,“上下,可是韩相公的伴当?”

    那壮汉又是一笑,露出了整齐的板牙,却没说话。他后方的头目模样的元随,倒是瞪了一眼过来,又把唐梓明的请帖和过所又多检查了两边。

    这叫做将练兵之法用于治家吧?

    被放入院中,唐梓明还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韩家的底蕴,一代发家的韩相公身上看不出来,在这些元随身上却是一清二楚。

    东京城中真要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凭这些家丁,怕也能跟三五百禁军有来有往打上一阵。

    唐梓明想着,绕过照壁,眼前顿时一片人海。

    偌大的正院中,人头涌涌,自然学会的会员、受邀观礼的客人,以及来此采访的记者,都在此处汇集。

    尽管从没有来过,但不用多想,唐梓明就找到了会议召开的地点,也只有高大如京师府衙大堂的正厅,才能容纳得下所有的会员,以及人数相当的旁听者。

    唐梓明来得晚了,此时此刻,就连正厅门口都站着人,唐梓明站在人群后,踮起脚也看不到里面。

    仗着身形瘦小的优势,一猫腰就钻进了人群中。一边陪着不是,一边向里面走,仔细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和角度。

    正厅内的布置有些特别,前方是一排排座椅,唐梓明看到坐上去的都是带着学会徽章的会员们。

    而所有的外人都没座位,全都在后面站着,一眼望过去,唐梓明甚至看见好几个身穿官服的。

    唐梓明很快就找到了落脚点,就在一个官人身边。那官人相貌不错,身量高挑,却黑着一张脸。

    唐梓明点头哈腰的赔上笑脸,回头看看中央,已经能够看得到站在那边的韩冈,干脆就站定了脚,不往前挤了。

    虽然身边的官人脸色难看的瞪了几眼,唐梓明却不怕。其他人就是怕惹着这些做官的,才不敢近前,在他们身旁留下一圈空地。

    可唐梓明却想,他们又不认识自己,回头自己先走,也不怕这官人当着相公们的面大发脾气。

    ‘真是什么人都来了。’

    瘦小干瘪,衣袍都是洗得脱了色,已经薄得透光,在不起眼的地方还打了补丁,章援隐隐约约的都嗅到了一阵馊味。

    什么记者?就是包打听!报纸兴起后的新行当,包打听就成了记者,人品等而下之。走街串巷,窥人阴私,编造谣言,蛊惑人众。

    章援用鄙视的眼神没能赶走对方,扯了扯襟口,越发的觉得空气污糟了起来。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赴会时连坐的资格都没有了。现在不但没有座位,连站在身边的人都是不知哪里来的下等人,就是在大庆殿上,身边也至少是个朝官。

    苏颂的孙子苏象先,章援是认识的,虽然是站着,可他搀扶着苏颂坐下,然后就站在苏颂身后,可比自己的处境要强出许多。

    无数的抱怨从章援心中漫溢而出,对父亲的,对韩冈的,对苏颂的,对自然学会的,对身边地痞无赖的,直到韩冈走上前台。

    悉悉索索的杂音,陡然间就消失了。

    全场的关注点都集中在一处。

    唐梓明不再左顾右盼,静静的注视着宰相。

    然后他就听到了宰相的声音。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

    ‘做梦时的想法?’

    唐梓明跟所有人一样,都竖起了耳朵,瞪大了眼睛,却不明白韩冈的语义。

    他虽然是第一次来负责《自然》和自然学会方面的报道,但他很清楚,自然学会之中,对巫卜梦占等装神弄鬼的玩意儿,持有的是什么样的看法。

    “什么叫梦想?”讲台上,韩冈的声音传遍全场,“不是梦中的想法,也并非是妄想。所谓梦想,是对未来的期许,也是对自己的要求。你以后想要做什么样的人,想做什么样的事,这就是梦想。”

    这就是梦想?

    其义与章援所知截然不同。

    韩冈如今经常使用新词,或是赋予旧辞藻以新意。有人觉得还不错,反正日常用语是百年一变,隔了三五百年用词造句便截然不同,要不然九经诸典也不会需要一代一代的传、注、疏来释义。有人却不以为然,甚至愤加斥责。

    但无论支持还是反对,所有人都不得不去习惯。章援这位宰相家的公子能做的抗议,也不过是无声的啧了啧嘴。

    “不独是我,其实人人都有梦想。读书的想要金榜题名,务农的想要五谷丰登,做工的想要产业兴旺,行商的想要财源广进。《三分》里,三兴汉室,这是诸葛亮的梦想。《九域》中,乘风破浪,这是宋江的梦想。”

    唐梓明不禁点头,更看到了台上的苏老平章点了头。

    也许文人对梦想的理解,还是‘忽寝寐而梦想兮’的虚玄,还是‘老去山林徒梦想’的空洞。

    但只要一提起《三分》里,刘备屡扑屡起的坚韧,诸葛亮鞠躬尽瘁的悲壮,《九域》中,宋江意欲扬帆万里,横渡大洋的壮阔,林冲欲统三军镇抚海外群藩的豪迈,洗心革面的公孙胜在观天仪下二十年如一日,要勘破七曜运行规律的追求。

    唐梓明这种粗通文理的乡学究,甚至是不通文墨的普通百姓,也能明白什么叫做梦想。

    他下意识的偏头看了看身旁的那位官人,却发现,他现在是双眉蹙起,一脸的疑惑。

    章援疑惑着,堂堂宰相,当世大儒,进士及第的韩冈,将话说得如此浅显,不涉典故,反而用上说书中的例子,这是要说给谁来听?

    “在座的诸位,难道对日后就没有什么梦想?……我想,虽然不时会有些变化,但都应该是一直有的。”

    当然是有的。

    章援梦想过,日后能继承父亲的地位,掌握天下的权柄,高居万人之上,让重臣们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在午夜梦回时,甚至想过更近一步。

    唐梓明也梦想过,每天都在想,这两年多攒些钱,在新城外买一间小院,娶一个嫁妆丰厚又贤惠的浑家,生两个儿子,女儿的话,相貌若还不错倒也可以有,每天桌上能有酒肉,这就是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但你们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

    韩冈在天下民众之中,有着无可匹敌的声望,更在朝堂内外、军旅之中,亦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韩冈的梦想是什么?

    很多人都想知道。

    尤其是在韩冈放弃了在未来独掌天下权柄的机会,硬是要生造出一个大议会来之后,更是让天下人都来猜测他的心思。

    外围坐着的章回想知道,李膺想知道,内侧坐着的黄裳想知道,王居卿想知道,沈括也想知道。

    身为宰相家子弟的章援、苏象先,一个奉父命而来,一个随祖父而来,却连座位都没有,只能站着旁听,但他们同样想知道。

    还有所有的宾客和记者,也都是一样的想法。

    就如唐梓明,双目一瞬不瞬的等待韩冈揭开谜底。

    “我最早的梦想,是在我才五六岁的时候。在那时候,我只想着,就是能过一个安安稳稳的日子,没有西贼的入寇,没有朝廷的征发。父兄都能留在家中,母亲也能免去劳作辛苦。”

    韩冈丝毫也不遮掩寒素门第的出身。

    灌园子,一向是嘲骂韩冈时,最常被使用的词语。世间甚重门第,即使是贩夫走卒的出身,也要给自己找个好祖宗。

    欧阳修堂堂史学大家,给自家修谱牒的时候,都不顾前一半‘凡三百年,仅得五世’后一半‘才百四十五年,乃为十六世’这样的错讹,硬是要编出来。

    以欧阳修为发轫,修谱、续谱在朝堂中成了流行,无论出身如何,总要把家谱编得花团锦簇,上则勾连帝王将相,下则与今之重臣联宗。

    唯独韩冈,本朝的韩琦、韩亿不去联宗,前朝的韩愈也不去攀附,根本不在意祖宗如何。灌园子的称呼,坦然受之。

    二十年下来,反倒是越来越少的有人拿着他的出身来做文章了。

    “这样的梦想,这样的期盼,八百万关西黎庶,又有何人没有?”

    “寒家自京东乔迁至关西,迄今七十年。此七十年,西夏由顺而叛,由叛而兴,由兴而盛,由盛而衰,再由衰而亡,西贼兵戈之下,年年烽烟不息。关西人口八百万,无不受其荼毒。寒素之家,五十则为老,六十已难见,幼子未夭者,十人之中只得二三!老不得善终,幼不得生长,至于壮者,确有所用……”韩冈顿了一顿,三个字迸出唇齿间,“夫役也!”

    声如寒水,沁透人心。

    西北之乱,人所共知。

    厅中出身关西的会员,多至百人。听到韩冈提起关西旧事,旧日的记忆也从心底泛起。

    在韩冈的话语声中,又回到了那西贼肆虐的年代。伤心感怀者,咬牙切齿者,皆不知凡几。

    “不仅关西军民备受其苦,天下百姓又何能独身事外。为补军费,朝廷税赋十数年间陡增一倍有余,天下哪一州哪一县的百姓,日常起居没有收到牵累?”

    “人人皆盼早灭西虏,得享太平。但这要如何实现?”

    “关西人口先时四百万,后至八百万,西夏人口初不过百万,后亦不过两百万。四倍于夏,始终不能克。其因何在?”

    一个个问题犹如潮水拍岸,一浪浪而来,皆是困扰前人的症结,可在座之人,却没有谁不清楚问题的答案。

    即使还有不明白的,韩冈也立刻给出了答案。

    “甲兵!”

    重重的两个字,让人明白其重要性。

    “西乱之初,国朝接连三败,乃是士卒不练、兵甲不备、城寨不修之故。至熙宁初,三十年兵戈,士卒已精,城池已完,仍不能克之者,乃甲兵尤远逊西人也。兴州弓,瘊子甲,夏国剑,皆闻名于天下。皇宋之神臂弓,亦为党项效顺者所献。”

    “泱泱中国,能工巧匠,难以计数,甲兵竟不如虏寇,非是匠师无能,实乃朝廷轻忽,当轴诸公难辞其咎。至熙宁后,军器监立,甲兵始精。霹雳砲一造数百,神臂弓一造数万。板甲,陌刀皆以十万计。试问西夏如何不败?”

    “熙宁中,得河湟,断西贼右臂,元丰末,西夏国灭,元佑初,又复灵武故土,我少时的梦想,天下人的期盼,也终算是得以实现。”

    仅仅是几百字,数十句,囊括了灭夏复土的十年征战。

    但在场的谁都知道,这其中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战斗,可歌可泣的事迹,多少艰难,多少血泪。

    纵使唐梓明这等平民百姓,也禁不住热血沸腾,恨不得当时自己也能投笔从戎、参与其中。

    更不用说在座的士人,参与过昔年战事的开始回忆旧往,没有参与的,也在脑海中描绘起彼时的铁马兵戈。

    韩冈却没有等待,“旧的梦想即以实现,新的梦想又随之而来。”

    他收起了之前说起西事的激昂,换上了稍微轻松的语调,“想我气学中人,当知此梦想为何?”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韩冈上面声传一室,下面的也喃喃相和。

    横渠四句教,广播天下近二十年。天下士子,纵非气学中人,亦以此四句为记室之铭。

    “所谓万世太平,正是那大同之世。”

    “大同之世,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我有一个梦想——就是这个梦想!”

    ps:十天前,祖父走了,不是什么大病,也没有太多痛苦。以九十六岁的年纪,算得上是高寿了,可说是喜丧。因为腿病,瘫在床上两年,对一向喜欢走动的祖父来说,现在应该也是一个解脱。但从丧事闲下来时,总忍不住心里难受。现在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想跟大家说,有时间,多去看望一下家里的老人,真的,多回去看看。

    还有这几天的断更,我会尽量补上,这个月接下来的几天,都会保持在六千字以上。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79)

    【下一章在中午】

    天下大同。△↗頂UU小说,www.uu234.com

    天下为公。

    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无处有征战,无人不饱暖。黎庶悉安,天下大治。

    从孔圣开始,任何一位真正的儒者,又有谁不想着会有这样的治世?

    韩冈的梦想,又如何不是他们的梦想?

    就像横渠四句教一般,天下大同四个字,只要说出口,尤其是出自于在相对口中,轻而易举就引得儒生们如吃了五石散一般兴奋起来。

    不过那只是单纯的儒生,满座的学会会员都是现实主义者,站在后面的官人、贵人们,也是现实主义者,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记者们或许不是现实主义者,可他们并不太了解何谓天下大同。

    而且气学以朴实为上,所谓大同,只是出自礼记中的一个理想之世,并无现实例证。以气学格物之宗的身份如此说,似有不当。以宰相的身份,韩冈的话更是轻佻了一点。

    但自韩冈演说开始,会场中的人心就被他的话语所牵动,一喜一怒,皆放大在众人心中。

    就像身处庙会,不免与人同喜,身处灵堂,不免与人同悲,无他,通感尔。

    寻常人即使能保持自身一时的冷静,也不免逐渐为周围的情绪所侵染。这是团体的力量,不仅仅针对于外,同样能针对于内。

    纵然天下大同是‘丘之未逮也’,孔夫子都自承做不到,只能凭借一点记载来遥想上古治世,但是被韩冈前一段以灭夏复土带动起来的起伏心潮,再受‘天下大同’四字煽动,便是浪涛涌涌,波澜阵阵。

    唐梓明心中一阵莫名的激动,更听到身旁的官人,连呼吸都粗重了,尽管只是须臾刹那,很快就恢复了,可比之一开始的几声冷哼,早变了许多。

    “《礼记》传自先圣,然先圣亦为之束手。数千年来,只见一治一乱,乱世人命贱如草,治世亦难见‘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何也?”

    又是一扬一抑,韩冈的问题,将调动起来的情绪,重又压了回去。

    这是一个问题。

    千百年来无人能解。

    大同之世的确是好,可是谁能做得到?

    孔子做不到,真要做到,那可是要比孔圣人还要厉害才行。

    韩冈虽为不世出的大贤,但没人会认为他能胜过万世师表的孔夫子。

    看着讲台上的韩冈,章回都在想,圣人都做不到的事,就不要为难今人。

    “只因太难!”

    韩冈给出的回答,在情理之中,却又在意料之外。

    甚至唐梓明也觉得出乎意料,韩相公也觉得难?那为什么要这么说?

    不过韩冈接下来的话,就让他没办法分心去想了。

    “文景时,有七王之乱,贞观时,有高丽之败。虽为千古治世,亦不免战乱,百姓甘苦可知。莫说大同,战乱之时,但求温饱亦难也。先圣早已有言,‘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不饱不暖,黎庶不安。黎庶不安,何谈大同?!故曰,欲得大同,必先致温饱,欲得温饱,必先求太平。”

    唐梓明被韩冈的话说进了心里。小时候因为家贫,偷鸡摸狗的事也做过,要不是他的父亲去求了同族的族父,送进学校里读了两年书,认识了几百个字,如今不是被送去边疆地垦荒,就是在桥边卖着苦力。记者在报社里虽难出头,可到了外面,也能被当作读书人了,收入也不差,吃饱穿暖之后,作奸犯科之事再也没动过念头。

    太平,温饱,现在其实也不差了。

    章回想着,乡里虽无大富大贵的巨室,但只要勤快节俭的人家,怎么也不会穷。自家只有薄田百亩,在温饱之余,还能让自己用心在格物之上。

    比起几十年前,可是要好了太多太多。

    韩冈却也这么说,“试论今日天下,比之旧日如何?国土三倍于治平,户口两倍于熙宁。新生赤子一年千万。大宋官军,更是二十年不曾一败,开疆拓土上万里!除却北虏,已无外患。粮价十年未有大变,衣被布帛的市价则不断降低。虽不敢云太平治世,亦已是可望可及了。”

    “此绝非韩冈一人之功!”韩冈提声强调,这是应有之理。

    “同列诸公,无不为此耗尽心力。平章苏公,镇国十载,国之柱石。”

    韩冈说着,转向苏颂,低头致敬,苏颂只笑着,同样点头回应。

    “昭文章公,当国十年,呕心沥血。”

    章援骄傲的仰起头,为他的父亲。

    “张邃明、李奉世、熊伯通、曾孝宽、沈存中,皆栋梁之才,朝中议政,亦率为贤达。”

    被提到的沈括、黄裳等人,半起身,向韩冈致礼。

    “更有贤太后,虚心于下,用心于上,治国理民,进贤退奸,乃女中尧舜。正是上下同心同德,甘苦与共,方有今日之世。冈于同列之间,不敢称功,亦不敢称劳!”

    韩冈遣词用句,皆短促而有力。正是在前面的压抑之后,又开始掀动人心。

    当韩冈最后说道,“如今当可自许,比之二十年前,距离大同之世,确是稍稍近了一点!”

    大音希声,韩冈的话声不大,却震耳欲聋,一段休止,厅中竟一时无声。

    韩冈扶着讲台,平静的望着听众,浅淡的微笑,并不因没有回应而有所减退。

    啪啪的鼓掌声忽然响起,一名会员站了起来,用力的拍着双手。

    呼啦啦的一片椅子挪动声,所有的会员都站了起来,就连苏颂,也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为韩冈的演说而击节。

    鼓掌叫好,只存于市井中。但韩冈昨日来学会,简短的演说之后,听人宣讲论文,最后为这一篇论文起立鼓掌,带动了所有听众,也教会了所有的会员。

    撼动梁柱的掌声中,即使是唐梓明这样的外人,也不由自主的为韩冈的演说用力鼓动双手,浑然不觉掌心变红发痛。

    这本就是该叫好的。

    这十年来,天下太平,百业兴旺,这都是天下人看在眼里的。

    百姓的负担日渐减少,而收入则不断增多,更快的交通运输方式,带动了天下各路州工商业的繁盛,日子是一天过得比一天要好。

    世间早已有人在鼓吹元佑之治,将之与文景和贞观相提并论。

    除了郁郁不得志的一干人等,没多少人能说这十年的不是。真正让人起立鼓掌,不是韩冈的言辞,而是这十年来亲身经历到的事实。

    这一段,不是自吹自擂。从韩冈的语调中,听不出有半点自大的成分,甚至能听得出其中犹有遗憾,只待下文。

    韩冈双手下压,连连示意,掌声渐渐收止,热烈的气氛平息下来,韩冈的声音也随之沉重起来。

    “但以两府之能,纵倾尽全力,鞠躬尽瘁,也仅止于此。大同之世,仍遥遥难以企及。温饱尚不能普惠天下亿兆元元,太平二字,有北虏虎视眈眈,更不敢自吹自擂。”

    是的。

    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人力有时而穷,宰相们也不过是凡人,不可能心想事成。而且他们一个个都再变老,再过几年,还能留在两府之中的,就只有韩冈一个人了。

    光靠韩冈一人,独木难支。那时候,新进来的宰辅,是跟现在的宰辅们一般,与韩冈同心同德,共治天下?还是开始争权夺利,如同狗咬狗一般,将朝堂弄得乌烟瘴气。

    更不用说还有辽国,据闻其国势蒸蒸日上,篡位登基的伪帝却是难得一见的明君,十年来,辽国兵强马壮,财用丰沛,将国中所有部族全数统合起来,没有哪家大酋还敢挑衅伪帝的权威。

    有此百年死敌,宋人是如芒在背,韩冈虽贤,也不过是一个人,独撑朝堂时,万一遇上内外有变,必定捉襟见肘。

    这又该用什么办法来解决?

    厅中的人众,越发的开始期待韩冈的答案。

    “人力有时而穷,这是万世不移的道理。一人之能,自难于众人相匹敌。韩冈一人之力,不过一路稍安。得太后信用,两府同心,议政共举,则是十年的太平温饱。若还能有更多的同仁共襄盛举,全心全意一同为用心用力,那天下又将会如何?”

    韩冈俯视全场,自问自答,“肯定是大不一样。市面会比现在更加繁荣,田产将会比现在更加充裕。天下黎庶,也会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距离大同盛世,也更加进了一步。”

    唐梓明在点头。如果新人们都能比得上当今的宰辅议政,相信他们能够配合韩相公,将这个国家治理得更好。

    章援则是撇了撇嘴,能比得上他父亲的这世上也就一两人,想要将之替代,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即使只是配合,也难有人能跟得上。更不用说日后新上去的人,肯定会与韩冈争权夺利。

    但韩冈并不觉得,他相信人多力量大,他相信付出都会有回报,他相信一个合格的团体必然会产生足够的凝聚力,他更相信,日后的太平盛世,少不了自然学会的成员们。

    “所以……就有了自然学会。”

第48章 时来忽睹红日低(完)

    【本卷的最后一章,比预计中的要难些一点。︽UU小说,www.uu234.com一会儿还有一章。】

    “所以有了自然学会。”

    “自然学会的目的,就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同志,培养更好的继承者,一同为实现大同之世而努力!”

    可以看到,学会的会员们为韩冈的话,明显的激动起来。

    这是第一次从学会的创立者,同时也是当朝宰相的嘴里,确认学会的根本宗旨。最重要的,韩冈是当着平章苏颂,枢密沈括,以及诸多重臣的面,公开许诺了自然学会的未来。

    自然学会之前,只不过是一群爱好者的团体,相互交流研究的新的。尽管这其中有宰辅,有议政,但也不过类似于诗会,比士子们求学和交流的各处书院要松散得多,甚至还不如乡里的结社来得紧密。

    他们没想到韩冈会对自然学会有如此之高的期许,乃至期待他们去参与到宰辅们的工作中去。

    黄裳坐在前排靠边的位置上,稍稍偏过头,便将听众们的反应都收进眼底。

    百般情绪由此沉淀下来,最后化为一笑。

    如果不是这些天来,在学会之中享受到的种种优遇,又有多少人会为韩冈的许诺而激动?因为有了前几日的铺垫,才能做到现在的一诺千金。

    “或许会有人说,我们做的事不过是奇技淫巧,不循大义,又有何用?但我要说,努力去实现圣人之教,才是真正的大义。他们只把圣人之言挂在嘴边,不肯践而行之,那不过是个会念经的假和尚罢了。”

    韩冈还是一如既往的对表示对僧侣的不屑,不出意外的引来了几声轻笑。

    我们。

    他们。

    他们。

    我们。

    韩冈的言语中,杀机隐藏。黄裳静静聆听着,也许学会中的大部分人还体会不出其中的隐义,但老于世事的他已经明白,韩冈每一个我们,每一个他们,都是在更进一步的区分敌我,聚合人心。

    “有枪炮,太平可至,有厚生,病疫可平,有铁轨,千里如比邻。这便是格物至道,反哺于世事,是空谈大义所做不到的。对于那些一边乘着列车,住着医院,享受着我们带来的一切,却还大放厥词的人,就让他们去说我们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我们会拿着事实去回击,让他们在实证面前发抖好了,我们不屈不挠的努力,必将稳步的达到自己的目的!”

    掌声再起,仿佛雷鸣。

    道统之争,到如今其实已经告一段落,气学已经用着无可动摇的事实,走在了所有学派的最前面。即使新学,还依靠科举中盘踞在正统的地位上,但谁都知道,三经新义被废只是时间而已。

    这就是气学格物一脉最为自豪的一点,我们不用去辩论,却比任何言辞拥有更加强大的说服力。

    “不要受到干扰,不要担心诋毁,事实就是我们刀枪,就是我们盾牌,所以我们要做得更多,也要做得更好!”

    “我们找到了天花的病原,所以有了牛痘;我们知道了蛊胀的病因,所以疫区开始消灭钉螺;我们更探明了绞肠痧的本质,如今正设法利用手术来根治;最近我们还分离出了痨病的病毒,正要开始寻找解决解决的手段。可这还远远不够。我们要探明更多疾病的成因,要去寻找更好的攻灭病毒的药物,要去将最好最新的医术,让天下人都能得到妥善的治疗。”

    “我们现在有轨道,有车辆,能日行千里,搬运数千石重的货物,奔驰在铁轨所及的道路上。河东荒,运粮于河东,江南灾,运粮于江南。虽百万石,亦旬日可至。纵有水旱蝗瘟,亦不用担心灾情伤民。只可惜还是用着畜力,由此耗用的草料,并不比开封府百万军民的消耗更少。所以我们需要蒸汽机,需要更好的蒸汽机,需要更廉价的运输,减少草料对田地的浪费。”

    “我们还需要更好的火/枪火炮,我们还需要更好且更低廉的钢铁,我们还需要各种各样的新式机械,这就需要我们更进一步的去改进、去研究。不要担心做不出来,气学最大的好处,便是认为一代更胜一代,今日之功,为后世之基。这与他们不一样,我们现在的努力,永远都不会浪费!”

    此时满座清风,一室皆静。

    “我们要去研究农学,让世人不再受饥寒之苦!”

    “我们要去研究医学,让天下人都不再为疾疫所扰!”

    “我们要去研究机械,让天下人的衣食住行更胜既往!”

    “我们还要去研究天文,认识日月星辰变化运转的规律!”

    “我们还要去研究地理,探明天下每一分土地。”

    “我们要去研究化学,探寻物质变化的成因!”

    “我们要去研究物理,查明这自然世界运行的原理!”

    “所有的研究,最后都会让我们对世界了解得更深,我们能得到的回报也将会更多。今天,能有一个太平温饱,千载以下,会有后人说这是大同盛世的开端!”

    韩冈的话,一句比一句更激越,在场的所有人,情绪都随着韩冈的一句一句,而变得更加激昂。

    我们在创造历史!我们在改变世界!我们能让未来变得更好!

    掌声第三次响起,由苏颂开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自然学会的会员抬头挺胸,为韩冈的话,更为韩冈描述的未来。

    那是一片光明。

    唐梓明的心跳也越来越激烈。

    我要参加学会,我想成为会员,我也想成为改变未来的人。

    读书不多,考不中进士,家门低微,做不了官人,但自然格物是没有任何门槛的——这是唐梓明过去听前辈说过的——成为自然学会的一员,绝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

    “最后,我要再说一句,”掌声中,传来韩冈最后的话语,为这场演说,画上了一个句号。“治世尚未实现,同志仍需努力。此番话,当与诸君共勉。”

    掌声更加猛烈,视线更加炽热,送着韩冈从台上走下。

    唐梓明陷入在激动的情绪中,当他回醒过来,苏颂、韩冈已经正式就职自然学会的正副会长了。

    他惊讶的回头望着大门,试图确认自己神飞天外到底浪费了多少时间。

    其实对自然学会基本章程的表决用时很短,对会长、副会长等学会领导者的选举也同样没花太多时间。

    韩冈草拟,并得到苏颂,沈括,黄裳等学会成员认可,同时对外也与章惇交流过的章程,在学会大会上得到了百分百的赞同票。

    尽管有许多会员,投过票后还不明白学会的组织制度、纪律制度为什么会占去章程的半壁江山,甚至都没有好好看过章程草案,不过随着学会的发展,他们会明白章程中的种种制度的作用。

    学会的会长是苏颂,副会长是韩冈和沈括,黄裳等人则不担任任何职位。

    会长和副会长之下,有七位执行委员,都是都一定声望和地位,同时没有杂务干扰、愿意为学会出力的成员,负责学会里面具体的事务。

    书记、会计都是执行委员的成员。剩下的几位执行委员,有管理各地分会的建设、监督分会内部人事和财政的,也有协调学会内部,《自然》的总编辑,也是执委之一。

    唐梓明拿着炭笔和记录本拼命的记录着,虽然有那么一瞬间,他陷入幻想,但现在已经警觉过来。眼前的差事不完成好,惹怒了总编,梦想可就要还没开始便会夭折了。

    大会的议程很短,就只有几个简单的决议,然后苏颂上台,宣告会议结束。休息半日,明天将会是分组讨论。

    参加会议的成员从大门鱼贯而出,唐梓明随着人流回到院中。

    他不可能等到明天,要填满版面,现在记录的内容决计不够,而他也不想用自己捏造的采访内容,来搪塞总编。

    他左顾右盼,想找一两位会员来采访一下。这样报纸上就能多一条讲述感想的报道。

    找到了方才站在身边的官人,只是想要靠过去试一试有没有机会,却突然发现,他正在搭话的对象,竟是坐在最前面的几人之一。

    “加入学会……章……令弟……会员……预备。”

    远远地听到这几句,唐梓明不敢凑过去了,转过眼,两位胸前戴着徽章的会员从面前经过,看起来挺好说话的模样。

    “二位先生……”

    章回、李膺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唐梓明。

    ……………………

    大会结束了,大厅内的人们渐渐散尽,苏颂在孙子的搀扶下,走到韩冈的身边,望着门外四散而去的会众,“经过这一事,参加议会选举就比他人多了一层经验了。”

    不论章程,还是选举的过程,从内容到实质,学会内部的选举,与大议会的选举没有任何区别。

    韩冈望着同样的地方,道:“子容兄以为如何?”

    “听了玉昆你的话,发觉我等责任当真不小。大同之世……”苏颂停了一下,如果在韩冈的演说之前,他绝不会问这个问题,因为谁都知道那就是镜花水月,但现在,他当真想问一问了,“大同之世,当真能够实现?”

    “天下人都住在同样的房子中,就没人会去争别人家屋舍,天下人都能不乏财用,就不会去眼红别人家的田土金钱。就像海边没人会去争一勺海水,山里没人会去争一枚石块。什么时候财货多到无人去争,将出仕视为劳苦,大同之世就真正到来了。”

    苏颂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好像还要更进一步。”

    韩冈道:“不过是即富且均四个字罢了。”

    “这可是难得很了。”

    “愚公移山虽难,去做了还有一日移走大山,不去做那就永远只能被山当着路了。当然,”韩冈半开玩笑,“光靠一个愚公可不成。”

    苏颂道:“朋党论怎么说,同道则相益。同道者越多,这事就做得越快。”

    “正是。不过文忠公有过说法不能苟同。”

    “什么?”

    “君子同道,小人同利,这是没错。但同道同利,岂不更佳?”

    “两全自是最好。”

    有共同的梦想和追求,也有共同的利益,还有一个强有力的核心,拥有三个支撑点,自然能稳固不移。

    苏颂回看韩冈,“接下来……”

    韩冈接着话,“接下来,就是得看学会在大议会中占到多少席了。”

    “有把握?”

    韩冈笑了一下,轻声道,“还有四年半。”

    “足够?”

    韩冈哈哈一笑,恣意纵声,“学会是宣传队,学会是播种机,四年半的时间,足以将我们的梦想传播到四面八方。一个拥有共同信念的团体,有四年的时间,又有什么事做不了!有人什么赢不了?!”

    韩冈的声音自厅中传出,惊动了院内的人们,正在说话的唐梓明和李膺都停了下来,连同章回一起,望向厅内。

    “那群孜孜于利的冢中枯骨,又如何与追求大道的自然学会相提并论?那一等人,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

    唐梓明想起了灰溜溜离开的文老相公,想起了那些在筹备会上争权夺利的与会者,想起了蝇营狗苟的宗亲贵胄。

    是的,听过了韩冈演讲的唐梓明可以肯定,这些人,在自然学会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第一章 巩州(上)

    二月初的巩州,依然春寒料峭。UU小说,www.uu234.com

    河畔的柳树还看不到发芽的迹象,远处山头上的积雪依然白得刺眼。

    韩钲跳下马时,胡须上已是一片水汽凝结的雪白。

    走进温暖的室内,里面已经有三人在等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另外两位都在三四十岁时上下,一个面长如马,形容严肃,另一个则端正得多,晒黑的皮肤带着笑容,更显亲切。

    韩钲脱下斗篷,直接用手抹了一把脸,稍稍弄干净了,向着三人行礼,“对不住各位,韩钲来得晚了。”

    “不是子平来得晚,是我们来得早了。”老者笑着一摆手。

    他是自然学会在巩州的分会的会长,马脸男子则是会计,最后一位就是副会长。

    正副分会长,会计,加上韩钲这位书记,皇宋自然学会巩州分会的四位领导者,就都在这里了。

    “好了,别多礼了,先坐下来烤烤火。”黑肤男子笑盈盈的拉着韩钲坐下来,问道:“寻常子平来得最早,今天来的晚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韩钲道:“也没什么,小弟方才顺道去了东门外的那间宅子看了一下,看起来都准备好了。”

    老者闻言,就笑着对黑肤男子道:“可是辛苦叔介了。”

    叔介摇摇头,“这一回,总会那边组织的考察队,把基地放在巩州,这是我们的荣幸,当然得用心,不能让京中的同志看不起我们。”

    “不过要考察黄河源,最好的时候是初夏,现在来还是太早了。”马脸男子今天是第一次开口。

    考察黄河源,要走积石山,然后从星宿海上溯,那里是至少半年冰雪的气候,现在上路,就要面对厚达数尺的积雪。

    韩钲道:“第一队才是去黄河源,剩下的两队,则是考察整个熙河路的地理。来的早了,还能顺便帮巩州重新测量一下区划舆图。”

    老者突然坐得近了点,问韩钲,“今日当真要修路了?”

    听到了老者的询问,另外两人都打起了精神。

    除了要修路,又有谁会费劲心血去勘察沿途地理。

    只要能够参与进去,就是数之不尽的好处

    韩钲摇摇头,“那要先确定巩州这里的确能修才行。”

    韩钲的话如同一瓢冷水,将三人从幻想中弄醒。

    “照小弟说,还是别想那么多。”韩钲说道,“巩州这边的会员就这十七人,在地理组那边多选两人跟着一起走,回来运气好就又多一篇论文了。”

    “真要能多一篇,那可是求之不得。”叔介两只眼睛在韩钲身上转了几圈,“不过这资助人怎么算?”

    韩钲道:“不如公示出来,让人自己去争。”

    叔介大笑,“那可是要乱一阵子了。”

    “乱归乱吧,只要戒备着别出事就行了。”

    “一千三百人里面才十七人,当然得争。就是出了事,该争还是得争。”

    自然学会是一个很开放的组织。想要成为预备会员很简单,有秀才资格,在县分会登记,每月参加一次在册的讨论会就行了。秀才并不值钱,个人卷宗都是在州县中,所以数目就会很多。仅仅是巩州,就有一千多名预备会员,相对于十七人的正式会员,显得太过庞大了。

    而且对预备会员的管理也很宽松。里面有许多对格物并不了解,甚至不怎么感兴趣。但有个组织,也多了一分保障。更不用说,经常举办的研讨会,有的研讨会是正经八百的,也有的就是纯粹的玩乐,饮宴聚会而已,这些研讨会,都能在分会那边进行注册,预备会员只要每个月参加这种在册会议一次就满足了要求。

    不过想要从预备会员转正,那就要是给人以十倍以上的麻烦。

    能够在《自然》或各分科子刊上成功发表一篇论文,并得到验证,那么他就自然而然的成为了皇宋自然学会的成员。

    如果没有那份才能,也没关系。只要能够独力资助三篇成功发表在《自然》或各分科子刊上的论文,就能成为学会的正式会员。

    在论文的署名栏上,有论文作者的位置,也有留给资助人的位置。格物致知,不是坐在家里拍脑袋,需要大量的实验,长期的观察,远行数千里,只为了两三日的测量,一掷千金,只为了一两个珍稀的标本,对外自然需要资助人的支持。

    不过由于自然学会的会员资格太过珍贵——到目前为止,巩州一州的学会正式会员只有十七名,没有一位银徽,更不用说更为难得的金徽——一个优秀的研究者,会像一块肥肉一般,吸引来太多想吃肉的饿狗。

    在他身边,挥舞着平安号高额金票的财主,绝不是一个两个,而研究者就像是金榜下的新科进士,对前来捉婿的老泰山们,也有着挑三拣四的权力。

    僧多粥少,一篇论文中,能接纳的资助者的名额也就三人,而且一旦是多人资助,最后结算时,就会按照资助的比例,来分割应有的会员名额。原本资助一篇刊载论文,就只能拿到三分之一个会员资格,再一分账,就更少了。没有七八篇,就凑不齐一个会员资格。

    而且越是出色的研究者,资助人的竞争就越是激烈,投入的成本也会因为竞争而不断高企,超过一定限度后,就会显得太过不值。

    所以也不是所有人都会跟红顶白,更多的人都抱着赌冷门的心思。

    可如果要这么做,要么靠眼光,从沙砾中找到珍珠。要么就是广撒网,期盼在买来的一堆石头中,能幸运的有一两块美玉存在。

    以上的,所以就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向本地的分会捐款,每年计算一次该分会的成员刊载的论文总数,在按照个人的捐款比例,分割相应的会员资格。

    只是有一点,为了公平起见,每个人每年的捐款,都设定好了上限。绝不会允许哪位土豪,一掷千金,硬生生的抢走所有的入选资格。

    就像韩钲眼前的这一位会长的亲弟弟,他三年下来,坚持卡着上限捐款,已经积攒到一点三二篇,只要保持这个速度继续积累下去,再四到五年,集满三篇论文,就能拿到会员资格了。

    韩钲曾经听到不止一人抱怨过,说他们从来没听说过的,捐钱还不让人捐的。

    韩钲只能拿他父亲的话来做抵抗——自然学会不需要豪客的一掷千金,而需要持之以恒的支持。即使你家财亿万,也别想侵占其他人的权力。

    这样的做法,看起来有些愚蠢和顽固,但足够公平,反而得到了更多人的捐赠支持。捐款,还有来自总会的拨款,就是各地分会能够稳定运转的主要原因。

    相对的,也带来了更加支离破碎的会员资格。

    如果说第一作者的价值是百分百的话,第二作者的价值就只有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说,至少做到五篇刊载论文的第二作者,才能获得会员的资格——这个规矩对第二作者并不友好,如果是第一作者的话,能成功发表五篇论文,早就拿到了银徽——这一点,也与资助者的境况相类似。

    并列的第一作者,并列的第二作者,然后两个第一作者加一个第二作者,计算能够分割到多少会员资格,同时还要一一记录在案,就是个大麻烦。

    复数的论文作者,复数的资助人,最后总使得论文带来的酬劳都是零零碎碎。这在某种程度上,将会员资格,变成了扑满里的钱币,必须一点点的积攒起来。

    作为正式会员,韩钲已经可以看下面人的热闹了,但他没什么兴趣做这种事。

    “那些事也不用提了,等着看就好。”韩钲将话题岔开,“方才会长你们在说什么?”

    方才他进来时,三人正拿着新鲜出炉的《自然》说话,韩钲早就想问了。

    “正说这一篇……”会长指着其中一篇论文,“火星运行规律新解。”

    “就是在说火星绕太阳的轨道不是圆形,而是椭圆形,位于其中的一个焦点上?”

    “子平你看过了?”

    “当然。”韩钲总是消息最为灵通的,“你们怎么看?”

    马脸的会计从身边拿起几张写满字的纸,“刚刚算了一下,与观察数据还是有些对不上。”

    韩钲拿过来看了一阵,忽而笑道,“如果火星在轨道上不是匀速运动呢?”

    马脸会计脸色大变,“不是匀速?!”

    他计算的前提全都建立在运动速度是均匀的基础上,他想了一下,立刻反驳,“但虚空之中,无受力之处,若运动速度不断改变,不就违反惯性定律了吗?”

    “引力啊!”韩钲道。

    马脸会计愣了,“啊!对……”然后就苦恼起来,双眉打起了结,“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着这会计的模样,韩钲微微一笑,又道,“其实这些在总会已经讨论过了,一时还没有答案。家父说了,谁能找到了行星运动的规律,总结出公式,他会为其提名下一届的学会奖。”

第二章 巩州(中)

    【六千字大章节,连同昨天的份】

    “学会奖?!”

    巩州分会的正副会长和会计同时叫了起来。

    韩钲点点头。

    “韩相公提名?”

    “家严是这么说的。”

    会长扭头对会计笑道,“常之,你可得用心了,机会难得啊。”

    “这机会天下人谁不想要?小弟才疏学浅,恐怕争不过。”

    话是如此,但他神色中颇有跃跃欲试之意。

    四人之中,只有表字常之的会计,他的研究方向是偏向数学和天文。

    会长是以资助人的身份进入学会,本身是秦州大户,后迁居于此,是巩州排在前十的富户,也是雍秦商会的诸多理事之一。

    副会长就是军医出身,不过他不是在医术有所阐发得以获得会员资格,他喜欢研究动物,西北特有的动物,有许多都是他所命名,同时还擅长标本制作,他家里面,各种各样的动物标本数以千计,他的珍藏馆,在关陇都赫赫有名。

    至于韩钲,他的研究方向是农学。最早在《自然》上发表过有关豆类根瘤菌的研究。现在正在分别主持棉花育种和棉豆间作两个项目,同时还是《齐民新编》作物篇的编修之一。

    他们都懂一些算学,韩钲甚至可以轻松地阅读最新的算学论文,他们都不会去参加行星运转规律的竞争。如果分会内部有人去竞争这个课题,他们都很乐意提供帮助,巩州分会的成员成为学会奖的获得者,对分会本身都有着莫大的好处。

    因而会长也劝说着同僚,“学会奖三年才得一次,一次也不过取中三人。自然十余科,能轮到星象和算学的机会,说不定得十几年才有一次,现在不争,下一次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常之你不打算要金徽了?”

    马脸会计飞快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胸口。

    虽然身上佩戴的还是铜徽,但已经有了五篇论文发表的他,独属于他的银制徽章已经在京师工坊制作之中了。但是,区区银徽又怎么比得上金徽?

    三年一次的学会奖,是唯一能拿到金徽的机会。

    学会徽章,以金银铜锡的不同材质来区分,高低分明。

    预备会员的锡徽章已造了几十万枚,而正式会员的铜徽章,则将将万数,银徽更少,不过数百,金徽至今则只有三枚。

    去年学会奖第一次评选,苏颂和另外两人各自获得了一枚金质徽章。

    本来首批获奖者应该还有韩冈,但韩冈却事先声明他要等到第二回再拿奖。

    虽然说按照学会章程中的规定,学会奖应该是先由一名银徽、金徽级的会员提名,然后由所有银徽以上的学者来进行投票——其中通过资助研究拿到银徽的会员不参与投票,这要维护选举的专业性和公正性——可要是有人能够自己选择拿奖不拿奖,这肯定违反学会奖的制度规定的。

    但这毕竟是韩冈。《自然》最开始的那几年,基本上就是他和苏颂两人支撑起来的。两人拿奖是情理中事,韩冈迟一届再拿奖,不过是为了照顾其他会员罢了。

    锡徽为模铸,没有太多特殊之处。而每一枚铜徽上,都有会员的姓名和会员编号,与会员证上的,银徽、金徽类此,同时更为精致。一旦丢失,想要补办都得大费周章。相对的,徽章也被看得十分贵重。

    如果在关陇,带着一枚学会铜徽上街,就像进士一样得人尊敬。要是金徽,那可是与平章、宰相相当了。

    这般尊荣,又有谁不想要?

    而且如果按照进士的例子,能与韩冈同期拿奖,都可算是同年了。

    马脸会计没有再说什么,不过他的眼神和表情,都在说他已经做好了搏上一搏的准备。

    “好了,闲话说完了,该做正事了。”

    会长拍了拍手,示意前面的话题已经告一段落。

    韩钲点了点头,问道,“今天是要议账吧。”

    会长道:“初五就要开季会了,第二季度的预算得尽快做出来。常之,你还有时间?”

    会计道:“不敢耽搁公事。”

    “两天够不够?”

    “两天?!”副会长,“今天可就得做好!”

    会长吃了一惊,“哪里要这般仓促!”

    “上一回是会长你回秦州,再上一回是子平去了下面庄子。常之看着就要回去算他的方程。早该完成的事,拖到今天。后天就季会了,这预算案不留下一天时间,哪来得及开版印出来?别再拖了,今天都得做完。”

    韩钲用手揉了揉额头,正是春播之时,他的两个项目自然就在关键时候,却被学会中的琐事给拉回来,骑着马赶了二十几里地,心里正烦着,“最烦做预算案,怎么弄都有人吹胡子瞪眼,没哪次是顺顺当当通过的。”

    “要是随便弄弄,会上会吵得更厉害。”副会长并不因为宰相的衙内而小心翼翼,不敢说话,“还有账,不对好可不成。要公示的,弄错了帐,被罚事小,被人笑话学会里面连算钱不会,那脸可就丢大了。”

    韩钲道:“账有常之管着,怎么都不会弄到那般田地。而且小弟压根就没看见过有谁跑去查分会的账本。”

    分会的收支账目,每个季度都会在分会全会上公示。正式会员只要想查账,随时可以,但为了防止频繁查账对学会工作造成影响,同一个会员,一年只有一次查账的机会。

    副会长道:“也不费多少事,做得好了,也算是不辜负下面会员的信任了。

    不辜负会员们的信任,这话是韩冈说的。搬出了自家老子,韩钲也不能再抱怨了。

    见韩钲被副会长堵不再说话,会长才开口,“简单的事先做。先把给交流会的账核了,再把下一季的分派好。”

    分会的资金主要来自于资助人的捐款,所以大部分拿去建学校培养新人,修实验室提供给研究者,剩下的一部分就分配给了提出申请的研究者,自己不会留太多。而培养出的研究者发表了论文,又能给分会和捐赠者带来相应的回报,但这个分配就是最麻烦的地方。

    稍稍简单一点点是,给下属交流会的管理。分会对在册的交流会有一定的拨款,不过数量并不多,尤其是那种只有预备会员参加的交流会,基本上一年下来也就一贯两贯的样子,买些菓子,喝上几杯清茶而已,其实就给他们一个聚在一起说说话联络一下感情的机会。

    学会的预备会员,每个月都要缴纳五文钱的会费,但只要他们参加交流会,交流会就会得到相应人数的拨款。所以这交流会的拨款,其实就是他们自己缴纳的会费加上一点点补充。

    每一个预备会员,想到多少交流会上学习交流都没问题,但只能正式登记参与一个注籍在册的交流会。他们的会费也就是返回给这一个交流会。

    而正式会员缴纳的会费是预备会员的两倍,可以登记参与的交流会数量则是预备会员的五倍,对应的交流拨款更多。但相对于预备会员的庞大人数,在册交流会的上百之数,巩州分会区区十七位正式会员,又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会计拿出了账本,“腊月、正月,还现在这二月,三个月的交流会预算是五十七贯又三百文足。但前日,张九和李殊那边有成都府和秦州的会友过府造访,又分别申请追加了两贯又三百文和五贯的拨款,如果这个月不再追加的话,那就是六十四贯六百文足。”

    “交流的什么?”韩钲脱口问道,“住在会所这里,住宿都不要钱的,几天吃吃喝喝而已,怎么就要去了七贯了?”

    巩州这边虽是富户遍地,但花销却并不高,不去秦楼楚馆,不点那些山珍海味,十几个人一顿酒肉下来,就算吃撑得吐了,还要不了两百文。

    副会长道:“张九我记得是第一次申请。但李殊……他上个季度也申请了四贯的追加吧?”

    会计点头:“说是京兆府的会友过来交流。”他抽出一张纸条,“去年一年,总计十贯又五百八十文足。”

    副会长问:“他的额度是十二贯吧?”

    “是的。”会计道。

    副会长幽幽感叹,“卡得还真准。”

    因为格物研究需要与更多人相互交流成果,正式会员每年有固定一贯钱的交流费,而且还可以一定额度的追加。这个追加额度是按照之前三年发表的论文数来计算的,如果没有,额度就只有五贯。李殊这几年发表了两篇论文,所以额度比其他会员都要多一些。

    不过大部分会员,很少动用他们的追加额度,就那么几贯钱,相比起实在太少了一点。像李殊这样卡着额度来要点小钱,还真是很少见。不说别的,面子上丢不起。

    韩钲道,“他的资助人是何博士吧。”

    何博士算是熙河路上的大资助人,是王厚的妻弟,帮王厚管着他的产业,在王家产业里面也分了股。身家不差,但眼力说不上好,资助了许多人,最后只有李殊等一两个人出来,是有名的冤大头。但给钱的确大方,像李殊这样的研究者,每年少说也能拿到上千贯。

    副会长点头,“论资助,巩州这边应该是数一数二了。”

    韩钲呵呵笑了两声。都说措大眼孔小,也不该这么小。

    不过这种人也有,韩钲见过不止一个,明明家财万贯,可在路上看到别人掉了一文钱,照样会捡起来揣进兜里。

    会长慢悠悠的开口:“他研究的是电学,花钱也多。”

    “李殊这般行事,传出去没得让人笑话。他可是为几个预备会员作保申请了研究经费的。”

    申请学会拨款的研究者,有的是嫌找一个资助人太麻烦,更多的则是研究课题无人问津,或是资助人愿意付出的资金太少。

    学会每年的经费也有限,而且很多都,尤其是那些预备会员,申请经费难度很高,申请十贯,预算会议上给百文的都有。

    真心有想法的预备会员,会去与正式会员交流,然后设法从他手上得到推荐。但推荐后正式会员要拿分成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出现过——当事人已经被全国通报,开除会籍了。

    都知道这个恶例,在场的没人想看到第二例出现在自家的分会中。

    会长看看韩钲,“子平,你看如何办?”

    韩钲摇头:“小弟没什么想法,照着章程来好了。犯了会规,依规条处置,如果没有,那该给他就还是给他。”

    可以以德行品鉴人,但衡量惩处与否的是律法规条,而不是道德,这是他父亲对他的告诫。

    “安道,是之,你们呢?”

    会计点头,“正该如此。”

    “也好……”副会长道,“不过最好还是提醒他一下,免得丢了巩州分会的脸。”

    “如此最好。”韩钲点头同意。

    三人都看向会长,会长想了一下,“那等会后,我老头子跟他好好聊一聊。不过这件事,都别对外人说,家丑不能外扬。”

    “当然。”“自然。”“理所应当。”

    三人同时应道。

    “这件事不说了。”会长再一次将话题转回,问会计,“常之,我们现在还有多少钱?”

    “平安号的账号上,还有三千八百一十七贯,都可随时取用。”

    各地分会的资金很多,不可能全都放在会所里面,所以都存在了日渐扩张的银号中。

    东南沿海各军州的分会,大多都放在了有章家背/景的太平号中,而北方内地,则是都存在平安号里。

    这些款子,都不是定期存款或是约定存款,而是活期,需要用时,随时可以支取。

    “三千八百贯,不多了。”韩钲道。三个月前,这个数字还是八千一百贯。

    “中学的建设用了许多,还有学会后面的温房也花了不少。不过上半年就没大的开支了,下半年看进项,再决定怎么用。”会长对韩钲又笑了笑,“幸好几个大项目都不用走分会的账。”

    总会下达的大课题,比如黄河源的考察队,都不从分会走账,直接由总会给付,有的还能从朝廷里面得到拨款。比如这一次的考察队里面,负责考察熙河路的地质情况的分队,明显的就是来自朝廷的委托,为修建铁路做准备。

    而韩钲参加的《齐民新编》,也是朝廷拨款——虽然韩钲到手的数目不多,但也是皇粮。此外韩钲手上的两个有关棉花的项目,则是韩家自己出,韩钲的爷爷给的钱。

    其实学会的研究者里面,最容易出成果的还是韩钲这样,钱可以可着劲的花,一说要试验田,家里一划就是八百亩。人家都不屑去找资助人和申请经费。

    说起来韩钲的祖父凭着他资助的几篇论文,已经可以进学会了,不过那位被封为银青光禄大夫的老封翁,根本从没提出申请过。

    不过这样有总会出资的大课题并不多,而且多偏向于实用,如果是数理方面的,更是少得可怜。这一回有关火星运行规律的研究虽占了一点数理的光,可本质上还是天文,就像万有引力定律的数理证明,也是总会那边十分看重的大课题,只不过

    但数理方面的论文却是最容易发的,而且研究数理又不用太花钱,因而算学一系的研究者数量最多。

    韩钲点头笑笑,转问道,“现款还有多少?”

    “会所里的现款有一百三十四贯又一百六十文,其中八十五贯是今日送来的捐款,李太医以故仇老太医的名义捐赠的,指定给了蒙学做奖学金,今天午后就送去存起来。剩下的四十九贯又一百六十文里面,有二十三贯四百零九文,是三天前预支的一百贯会务费的结余。剩下的都是学会的日常预备款项。”

    韩钲一边听,一边将一系列数字动手记录下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也是他父亲说的。

    一边听,一边记,到了夜半三更,韩钲手上的小册子,已经写满了大半。这个季度的工作报告,以及下一季度的预算草案,方才告一段落。

    尽管学会大部分时候还是清闲,报告和预算也十分简单,可对四人来说,一天忙下来,中间只抽空吃了两顿饭,都已经累得够呛了。

    没等夜宵送上来,副会长和会计就已经打折哈欠告辞了。韩家在巩州城中有府邸,不必连夜赶回庄子,或是借宿在学会中,不过作为最年轻的成员,又是书记的身份,他一向是最后才走。

    “子平。”老会长喝着热腾腾的饮子,聊了几句闲话,忽然道,“按说我这老头子不该多嘴的。但李殊的事,还是想跟你说一说。”

    韩钲听了,放下手中的调羹,拿了手巾擦了擦嘴,坐端正了,“吴老请说。”

    会长吴毕是当年河湟大战之后,一同受邀前来熙河路垦殖的大户之一。不过当年并不起眼,但现在,却是首屈一指。

    并不是说其他家族都没落了,只是都没能赶上趟,别人家开疆拓土的时候,他们就小富即安了。现在来看,地位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后悔药吃多少都回不来了。

    如今在雍秦商会中,是韩家的铁杆支持者,而且跟他祖父、叔父关系都很好,孙女儿都嫁给了冯家表妹--现在应该说是堂妹--是韩家的姻亲。

    吴毕道:“李殊呢,事情做得的确难看。不过贺中行他呢,跟李殊有些龃龉,倒不是纯然公心。照老头子来看,像李殊此人,要么依会规惩戒,一文都不给,这叫维护纲纪,要么就大大方方的给,这是气度。一边说人不是,一边掏钱出来,反而不好了。”

    韩钲眉头一皱,“吴老的意思是就不找他谈了?”

    “老头子读书不多,但听过人说楚汉,那霸王怎么输的,还不是小家子气!要么就不要顾忌脸皮,把高祖抓起来杀了,反正是兵强马壮做皇帝,没了高祖,他就当定皇帝了。要么就大大方方的把关中封给高祖,约定好的封地也都封给其他诸侯,奉着义帝做他的霸王去,高祖日后就算想征伐其他诸侯,霸王挟天子令诸侯,讨平他也不难。”

    “那就放一放?”韩钲试探道。

    “不用,”吴毕摇头,“既然之前已经商议好了,那老头子还是过去说一说,免得李殊再糊涂下去。人才难得,放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就更难得了。”

    韩钲点头受教。

    不对!

    仔细回想过吴毕和做副会长的贺中行贺是之的话,韩钲忽然惊觉,其实他们都已经确认了李殊的行径,就是利用推荐权来为己牟利。

    但这件事,如果爆出来,整个巩州分会都没脸,顺带的连韩冈都没脸。这里可是韩冈的老家,却出了这种事,不免让外人看笑话——韩钲忽然想起,这一句,还是贺中行说的。

    送走了吴毕,处理好了自己的工作,骑上马,韩钲还是在回味这件事。

    李殊的行径,贺中行其实想爆出来,而吴毕则是想要压下去,但究竟要怎么做,还是得看自己的决定。不管自己有多年轻,背后都是站着自己的父亲。

    韩钲忽然想起了父亲的话,这是不是叫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学会这里比起官场已经可以算是净土了。小地方的分会人少事简,更是比官场干净许多,但照样还是少不了贤愚不肖,更少不了各式各样的纷争。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既保住学会脸面,又能维护学会的纲纪?

    该相信吴毕吗?

    吴毕一向是和事老,人缘很好,选择资助的对象也很有眼光。叔父和祖父都叮嘱过韩钲,要尊重吴毕,有事情也可以向他请教——不论对错,他肯定会站在韩家的立场上说话,这是其他人不一定会做的。

    但自然学会是父亲的心血,不管因为什么理由,如果不能维护会中纲纪,那自然学会日后的要付出的代价,绝对会比现在就把蛀虫抓出来更大。

    韩钲忽的笑了起来,面子和里子,究竟谁更重要,其实答案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第三章 巩州(下)

    【六千字大章节,昨天的份。】

    韩家在巩州城中的宅邸,早年是韩冈置办的产业。

    当初韩冈与王韶、高遵裕一起,在刚刚设立的巩州州治陇西县中,括了很大一部分土地。

    城里城外都不在少数。而且三人还以在此建宅,以御国门为名,得到了先帝熙宗的背书,将自己的行为合法化。

    到了河湟平定之后,韩家就在城中修了一座宅子。

    不过随着韩冈离开陇右,离开关西,韩冈的父母也迁到了乡下的庄子上去,这座宅子就空了下来。

    只有家里人进城来,又来不及出城返家,才会到这边暂歇一日。

    宅邸中也没有多少人,只有三家十几口仆役,在这边洒扫庭院,维护屋舍、后园。

    但韩钲深夜回到这座府邸的时候,却远远地就发现正院上一片红光,显然里面此刻正灯火通明。

    带着惊讶来到门前,却见一名青年迎上来,远远的就行了一礼。

    “哥哥回来了。”

    看见来人,韩钲立刻翻身下马,惊讶道:“我回来不算什么,倒是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竟是他的堂弟韩守正。

    韩守正其实是冯从义的长子,因为冯从义现在名义上过继到韩家来,是韩冈的弟弟,所以他的儿女也一起进了大排行。

    不过起名时,却没有像韩冈的儿女那样,都用金字旁——因为这个偏旁是跟着韩冈的名字来的——而是另起字辈,以守字行。

    韩守正道,“小弟也是刚刚回来。”

    韩钲拉起韩守正的手,亲热的问,“路上还好走吗?”

    韩守正道:“还好,不过在永宁那边有一段路基被水冲坏了,停了一整天。”

    韩钲一听就皱起眉头,从秦州往熙河路这边来,永宁县是必经之地,一旦沟通秦州和巩州的铁路交通中断,不知要耽搁多少人的行程,影响多少门生意。

    他忙问,“永宁县派人去修了吗?”

    “哥哥放心。县里和周围三个乡都出了人,等小弟一行过去的时候,已经到了两千多人了。”

    永宁那边也有工厂,田庄也不少,对外联络大半要依靠铁路,若是突然间铁路交通中断,县里的集市都没法儿开了。

    不过河湟这一片,也只有巩州能够享受到铁路带来的便利。再往其他地方去,就少不了翻山越岭。这一回京师那边来的考察队,大半精力是在确定路线,试图将兰州和巩州给联系起来。再以兰州为中心,连同灵武、西宁以及甘凉。

    其中灵武到兰州的铁路前两年就确定了线路,已经在建设中了,甘凉,也就是连接河西走廊内部的铁路,都已经修好了,但凉州到兰州的这一段,连线路都没有确定,连同兰州到青海附近的西宁州的这一段铁路,都没有将线路定下来。

    不过一旦连接宁夏、甘凉、熙河、秦凤的铁路体系全线贯通,整个西部的经济、人口、军事就都拧合在了一起,这是关西内部,包括韩冈都想看到的。

    “还望能早些修好,不然就得误了许多人的行程了。”韩钲说着,又问,“三哥你去秦州,见到四叔了没?”

    韩守正摇头,与韩钲一起往里走,“父亲正好见二伯父去了,没见到。不过小弟在秦州参加了几场交流会,大有所得。”

    韩守正说起交流会的时候,脸上就浮起了纯真的笑容。

    韩钲看在眼里,心道这位堂弟当真是喜欢数理。

    不过这样下去,他明年的明算科还不知考不考了。

    韩守正他现在已经是明算科的举人,而且正准备考明年的诸科试。不过在自然学会中,也只是一个预备会员。

    虽然他在算学上有点才华,不过比起其他学科,数理科可谓是人才济济,高人无数。

    明算一科,是以满足朝廷财计需要为目的来选取人才,考试科目并不涉及数理的前沿课题,反倒有许多应用现实的考题。

    韩守正从小受到培养,二十年耳濡目染之下,考一个明算科出身,在他而言是探囊取物。但想要在天下数理学者的竞争下,得到一篇出色的论文,还要付出更多的努力。

    不过韩钲也不敢就此小瞧自己的堂弟。

    如果他只是想要进入自然学会,直接让叔父提供资金就行了。甚至可以不向家里要钱,韩守正用自己的零用钱就能资助好几位研究者。而且以韩家的势力,找两个肯定能发表论文的正式会员,直接交换一个资助人的资格,只要说上一句就够了——这世上,太多人愿意把自己的研究奉上来,只为了跟韩家搭上关系。

    即使不用那等龌龊手段,做研究的同时资助他人也是一条路。有不少家底丰厚的研究者,一边自己展开研究,一边为他人的研究提供资金。不仅飞快地进入到正式会员的行列,同时拿到银徽的机会也比其他人高得多。

    但韩守正始终没有那么做,而是认认真真的去学习,去研究,参加每一个有水平的交流会,一步步的向着自己的目标前进。

    对于这个无心家业的儿子,韩钲的四叔依然看重,而韩钲看京里的来信,自家父亲对这位侄儿也是大加赞赏。

    而韩钲自己,虽然比韩守正快了一步,但自家事自家最清楚,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取巧了。就连他刊登在《自然·齐民副刊》上的论文,也来自他父亲的启发。

    按照现在的规则,韩钲至少得给父亲一个并列的第一作者,或者是按照他父亲的说法,等以后开始实验室中发表的论文多了,作为实验室的领导者,同时也是论文的启发者,肯定得将通讯作者给他。

    严格一点来说,韩钲可算是作弊出来的会员,实在是没脸在认真治学的堂弟面前自高自大。

    “秦州的交流会里面有没有什么奢遮人物?”韩钲收起思绪,问道。

    “有好几位,小弟有好几道不会做的题,请教了他们一下就明白了。”韩守正眉飞色舞,“其中一位还只是预备会员。”

    “能让三哥你说好的,那肯定是有资格拿铜徽了。”

    韩守正神色黯淡下来,“我也只是预备会员。”

    预备会员作为一个整体,地位十分重要,因为预备会员数量很多。、

    但预备会员中的个体,却不那么重要,同样是因为预备会员数量很多。

    尽管也能算是学会的成员,但预备会员只在军州分会中登记造册,他们的档案都不用送去,就像那些秀才,他们的家状和出身,也只是存放在州县的架阁中。

    只有举人,才会开始被关注。州中、县中,能被选上的议员都至少是举人。只有到了举人,能够入京参加科举,能成为议会的候选人,那才是需要在京师存档记名。

    同样的,只有到了正式会员,才会在京中的总会注册登记,然后获取独属于自己的个人编号,并得到刻有姓名编号的徽章,同时还会将白色纸壳封面封底的预备会员证换成羊皮封面的会员证。

    从待遇到配备,预备与正式之间确确实实的有着天壤之别。

    “要不是三哥你太犟,早就拿铜徽了。”韩钲佯作责怪的宽慰自己的兄弟,又道,“预备会员也是会员。”

    韩守正叹道,“终究是不能比。”

    “三哥你这话就不对了。从预备会员升上来的会员数目可不少,现在就有许多人跟三哥你一样,才华不输会员,只欠一点运气。有的才能虽差一点,但也能为气学宣传鼓舞,普及格物之道,再一次等,壮壮声势也是可以。他们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多得是,可别小瞧了人。”

    “壮声势……”韩守正讥笑道,“是议会吧!”

    预备会员也是会员,只要是积极参加学会活动的成员,其实都被暗中记录下来,这些都是有希望加入学会的成员,日后学会发展壮大少不了他们,即使做不了正式成员,也一样能为学会出力,学会内部的许多事不可能都交由会员来完成,预备会员就是一个很好的补充。而最为重要的,是在地方选举里,少不了他们的作用。这一点,连外人都看得一清二楚,韩家人更不可能不明白。但韩守正就是不以为然。单纯的心里,容不得阴影。

    韩钲看着,心中直摇头。

    家里让韩守正去考诸科,就是为了让他有资格成为州议会的议员,年纪再大点,就可以往大议会上努力了。

    这并非难事,甚至不用韩家的势力,韩守正只要亮出他的身份就够了。

    “三哥,四叔还盼着你能够考中诸科,然后回来做个议员。”

    “小弟知道。”只是我不喜欢。

    后一句韩守正没说出口,但他的表情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韩钲皱起眉,“如果三哥你当真不愿意,想来四叔也不会强求。”

    韩守正怔了一下,然后问道,“那让谁来参选?”

    “谁都可以。”韩钲道,“巩州士人几乎都没有不是学会成员的,只要内部沟通好,选谁都能上……别说巩州,整个关陇皆是如此。”

    “但外路呢?”韩守正问道,

    “也不用担心。”韩钲在心里对韩守正再一次摇头。

    韩守正的一个好处,就是一心一意,但缺点也是如此,对家里的事有了解,但也只是泛泛,从没有深入去思考。

    也不好好想想,没有了权力在背后撑腰,自然学会还怎么发展、维持?

    自然学会成立的目的,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配合地方选举,两者相辅相成。

    ‘只有心怀鬼胎,才会畏惧世人的探究。’

    ‘太宗皇帝戒人研习天文,一戒奸人妄说休咎,蛊惑愚民,二戒世人洞察事理,明白只是受命于天只是古人妄言。’

    ‘天子者,凡人也,兵强马壮者为之。若天子非凡人,如何还用凡人医。’

    类似于此的大胆直言,学会里面常常可以听到。即使在学会里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也有宰相们为之挡风挡雨。不过数年,学会的成员都给惯成了傻大胆,什么话都敢说了。

    但可若是未来自然学会没能控制大议会呢?以他们说的话,多少人会掉脑袋?

    幸好,这个可能性并不存在。

    整个关陇地区,预备会员的数量占去了天下三成,基本上是个读书人就是学会的成员,操纵选举十分容易。

    至于其他地方,自然学会的势力就没有那么夸张了,不过多也能占据半壁江山。即使最少的洛阳,也有三分之一的秀才加入了学会。

    毕竟要成为预备会员很简单,只要是秀才就行了,会费交上去都会返还,同时又多了一个交朋友的地方。

    不过过去的穷措大,现在都叫做乡秀才了。洛阳那边,加入学会的秀才,基本上都是贫寒出身,身家加起来,还不一定能比得上文彦博一家。

    穷措大攀不上豪门贵胄,大多数秀才,也插不进朱门子弟间的交流。在过去,他们只有对元老们掌握的士林顶礼膜拜,老实听命。

    而如今世间唯一不按门第,让底层士人能够与上交流的集会之所,就是各地的自然学会。有平等交流的地方,就不会有多少人愿意去给上等人做狗。

    以认知自然、造福天下为根本理念的自然学会,其魅力和凝聚力也不是光是讲习经义的学派能比。更何况,又有哪一家能跟自然学会比拼财力?

    从财力到人脉,包括理念,都是其他学派学不了来的。

    试问新学找得到这么多捐助者?试问洛学能聚齐这么多士人讨论经术?

    都不可能!

    自然之道本身就有远远超过经术研究的魅力,而自然学会的背后,更都是天下有数的豪富。

    而且这些豪富投奔自然学会的数量越来越多,不仅仅是因为希望用金钱打开自然学会后/台大佬家的大门,同时也是因为自然学会正准备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上,进行讨论的专利议案,将会保护所有投资人的利益。

    想想看,你资助对象的研究成果,你天生就能有一半的利益,如果这成果转化成现实,说不定就意味着数百万一千万,甚至一个亿。但要是没有专利制度,别人学了就是学了,这些好处可也都没了,至少是少了大半收入。

    但反过来,如果国中推行专利制度,自己又能顺顺当当拿到专利,可就是吃上几十年的独门买卖。

    自家家传之学,哪个不是敝帚自珍?甚至传媳不传女。但专利制度带来好处,却比敝帚自珍要强许多。

    韩钲明白,这就是自家父亲有自信能够控制大议会的地方。

    有人有钱有权有兵,怎么会控制不了一个大议会?

    话不投机,韩钲与韩守正的聊天就变得十分简短,很快两人互道晚安,各自回房。

    与家中书呆的聊天,让韩钲担心起家里对他的安排,想着过几天见到冯从义就跟他提两句。

    或许会伤了叔父和堂弟的面子,但家里的布局更为重要。就像今天摆在天平两头的学会脸面和学会制度一样,韩钲选择的是更重要也更值得去维护的制度。

    回到自己在东跨院的房中,里面已经打扫干净。

    外间留着茶水炉,韩钲的亲信伴当就睡在这里,随时听候传唤。

    里间的陈设很简单,一张书桌,一个书架,一张床。看着朴素,但足够干净。

    笔墨纸砚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书架上一堆崭新的书籍。还有最近一年的《自然》和子刊。

    房间里的被褥都是新的,刚刚用火烤过,还热腾腾的。

    韩钲草草的洗了澡,却不想立刻进被窝,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

    看了一下,竟然是《经术》。

    这是最近两年,《自然》旗下,发行一份子刊。

    既以《经术》为名,其内容自是一目了然。

    韩钲随手翻了翻,没有一篇能让他多看两眼。都是些想方设法,将格物的内容与儒门经典扯上关系的文章。

    不过韩钲他很清楚,这份《子刊》对气学的意义极为重要。

    张载所创立的气学,本来在经术上就有很大的缺陷,比不上洛学和新学严密,而韩冈创立的格物一派,更是把经书丢了都没关系。

    但这个世道,终究还是少不了儒家经典,气学也不可能将《论语》《三礼》《易》等经籍全都抛到脑后——尽管以气学格物一脉的情况,儒门经典的确没有必要分心去学。

    要知道进士一科,气学一直没能顶替新学,正是因为在经术上的缺陷。

    否则以这些年来气学一脉对朝堂的控制力,王安石能做初一,韩冈就能做十五。

    在经术上,韩冈水平不够,他的同窗水平也不够,尽管气学已经成了当世第一大学派,但那是格物一派的功劳,经术方向上,一直没有太大的起色。

    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没办法取代新学,占据进士科的考场——这可不是韩冈顾及岳父的感受,而是当真做不到。

    气学要挑战新学盘踞的进士科,就必须有一部气学的《三经新义》出来,张载的《正蒙》并非经典传注,《易说》也失之零碎。与王安石、吕惠卿这等大家为首,集合了门下出色弟子共同创作的心血之作,还是有着不小的距离。

    所以《自然》旗下,才有了《经术》一刊,即是给气学经术部分添砖加瓦,同时也是为吸引更多的经术大家来加入。

    也许气学所传授的儒学部分,在一干精通经典的大家眼中,其实是错漏百出。但这个问题,也让他们从新学跳到气学,最困难的一步只会是他们的节操。

    这是气学为旧儒打开的一扇门扉,只要把节操丢掉,就能穿门入户。而丢掉了节操的大儒,他们现在刷论文都刷得很开心。

    其他学派,都是把开创者的著作奉为圭臬,即使有错漏处,也不敢加以更改,而是用各种牵强的解释来掩盖。

    就像现在的儒学大家,都将九经用出了花,同样的一句,就有着七八种解释,全都是依从自己的理论。等到他们的弟子出来,就把他们著作拿来解释自己的观点。

    而气学,根本就不在乎前人的权威,对理论修修补补是常事,本就是在宣称一代更胜一代,先人的权威又有什么要维护的?

    即使被人指出现在的理论有问题,没关系,日后改好了就没问题了。

    所以对于新编的传注,只要能自洽于九经,又符合气学的原则,基本上就会被接收下来。

    这么几年来,发表在《自然·经术》上的论文,帮气学补上了不少漏洞,也让新学中的死硬派,越发猛烈的攻击起韩冈和自然学会这种没节操的行为。

    只不过,这些好处韩钲都懂,但他看了之后,还是提不起精神再看第二眼。

    真的是枯燥乏味,毫无意趣。

    甚至比数理都枯燥。

    韩钲对数理很头疼,但还是认真的去学习和了解,因为这当真有用。

    他的父亲都因为长于观察推理,却在数理证明上有着太大的缺陷。所以他一直都在《自然》上,鼓励人们去研究数理。

    按照韩钲从他父亲那边听来的说法,代数法的确是别开生面,仿佛推开一扇紧闭的窗户,让人看见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景色。但失之浅近。作为数学工具,太过粗浅。而现在人们正在研究数学课题,尤其是对万有引力的数理诠释,需要更好的数学工具,这是他的父亲所提供不了的。

    韩钲为了弥补父亲的遗憾,也为了自己的研究,好生学习了一番最新的数学问题。

    可经术,只是给格物披上的一层伪装。

    想考进士的会多看看,也许从下一科开始,就要从新学改考气学了。但韩钲并不想考进士,甚至都没兴趣,他现在过的日子已经很好了,没必要浪费自己时间和头脑。

    韩钲放下了期刊,掏出笔记本随便记了几笔,转回头上床睡觉去了。

    明天先回乡下庄子,问一问祖父母好,等到叔父到了,就跟他好好谈谈三哥的事。

    但韩钲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看见他的叔父。

    冯从义几乎是将韩钲的房门给踢开。

    当韩钲睡眼惺忪的坐起来时,冯从义已经抢到床边,

    “你外祖父快不行了,今天就去京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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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