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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4章 骤风(一)

    宗泽已经在路上。UU小说,www.uu234.com

    列车离站已经一个时辰了,车外的天空仍黑得深沉。

    咔哒咔哒,单调的声音在车厢中回响。

    嵌在台子上的煤油灯,外饰以金玉,但晕黄的灯焰依然忽高忽低,一直在晃着。

    在灯光下看得文字久了,宗泽只觉得眼睛又干又涩,微微有些发疼。

    摘下眼镜,放在桌上,眼前就一片模糊。

    视力看来又下降了。

    宗泽交替的闭上左眼和右眼,有些懊恼的想着,回京后又得再配一副眼镜了。

    也不知是因为配一副眼镜的价格越来越低,更多的人能够用得起,还是因为有了眼镜,读书人更加有恃无恐的使用眼睛,反正宗泽他平常看见同辈的官员,基本上都在鼻子上架着一副近视眼镜。倒是那些年长的大臣,只是在看文字时戴眼镜,平常脸上都不戴的。

    揉了揉架住眼镜的鼻根,宗泽发誓,如果眼睛能恢复正常的话,他绝对不会在灯火下用太多时间读书写字了。

    眼镜下,是一本厚达百页的册子。

    宗泽上车后,吩咐了随行人等两句,就在单人的包厢中翻阅这本册子。用了足足一个时辰,翻了一遍,对上面的内容有了大略的了解。

    眨了眨眼睛,再睁开,距离不过两尺,宗泽还是看不清封皮上的几个文字,只能看见封皮正当中盖着的鲜红印鉴。当然,印文中的绝密二字,那也是看不清的。

    这一份被归入绝密的情报档案,是上车前,一个都堂的堂后官,在两名军士的护送下,直接送到了宗泽的手上。

    其实里面有许多信息,宗泽早已知晓。但这一回去辽国,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只有看了这份档案后才清楚。

    笃笃,包厢的房门在外面被人轻轻的敲了两下。

    宗泽拿起眼镜戴上,顺手将资料册子放到一边,“进来。”

    一名使团随行人进门来,行礼后问道:“直阁。车上派人来问,早餐该如何准备。”

    宗泽摇摇头,“我还不饿,再等会儿吧。你们若是饿了,就先吃。”

    “给直阁做饭的是专门的小灶。其他人另外有大灶的。”

    “哦,那就跟车上说,照正常的饭点来就行了,我也没什么忌口的。”

    宗泽还是第一次作为主宾乘坐专列。彻夜不息的厨房,装饰奢华的包厢,也是第一次享受。

    以国家使节的身份出行,肯定是要讲究一下,即使是乘坐的列车也关乎这大宋的脸面。

    若是换个时间就好了,至少能安心享受一下。

    宗泽将人打发出去,靠回在软榻上,长长的叹了一声。

    此番出使,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别人可以商量了。

    此次出行的副使,是都堂派出的一名武官,工作只是约束随行人众,而不是与宗泽共商谈判之事。

    什么事都要自己来,还要得到让朝廷让国人都满意的结果,压力真的不小。

    抬手从桌上取下情报资料,今天要过黄河,在抵达白马渡之前,这一整天就放在这本册子上,过黄河前就处理掉,绝密文件带在身边,终归是不那么让人睡得安稳。

    宗泽忽的笑了一声,苦笑。

    即使处理掉了绝密文件,在车上,怎么都不可能睡得安稳的。

    一天过黄河,再两天,就能抵达边境。要达到这个速度,就意味着必须日夜兼程。

    铁路上的夜班车车次很少,毕竟拉车的挽马总要休息,如果要保证夜间也有相当数量的列车行驶,那就意味着挽马的数量至少要再加五成,甚至七成。因而也就只有一些重要的人或货,会在夜间兼程而行。

    但再过些年,所有的列车就都能日夜兼程了。因为那时候,蒸汽机就能用到铁路上了。

    宗泽如此确信。

    等到蒸汽机车能够取代挽马,铁路上的运力至少能增加一半以上。

    蒸汽机已经推陈出新,最早的一型蒸汽机已经放到了自然学会总会旁的

    博物馆里,作为重要的纪念物,放在最中心的位置上。

    按照宗泽从韩冈那边听来的说法,比起火炮,比起火。枪,蒸汽机的意义更加重大。

    因为蒸汽机代表了是生产力的飞跃,是机械的力量取代了自然的力量。

    韩冈甚至还说,夫子活到七十三,都没能改变春秋乱世,但蒸汽机不用七十三年,五十年就能够改变世界。

    虽然觉得韩冈拿来比较的对象不太合适,不过宗泽的确相信蒸汽机能改变世界。

    可惜蒸汽机正式发明,距离现在还不到五年。

    大型的蒸汽机车,虽然在实验中表现出了强劲的动力。可最先能实用化的,还是只能用在开封城墙顶环城铁路上的小型机车。

    但未来是可以期待的,因为有明确的路线,有成功的过去,还有不惜一切的付出。

    不像这一次的任务,下命令的韩冈没有说一定要完成,而宗泽本人,也没有太多的把握能够圆满完成任务。

    宗泽将册子翻了两翻,还是看得眼花,就干脆放到了靠垫下,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闭起眼睛休息。

    不得不说,这张软榻实在是太舒服了,躺到了上面,整个人都变懒了。

    整件事来得很突然。午后受命,第二天清早就得出发。

    宗泽现在是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也就是开封城外的大小事,都在他的管辖之下,基本上可以算是除去了东京城之外的开封府通判。

    去外路担任了一年通判,调回来后又就任府界提点,这就算是两任了。

    等过了这一关,从契丹再回来时,只要办得不算太差,就能再进一步了。

    这可跟当年第一次去辽国不一样。

    那时是要与辽国通商,朝廷都不承认耶律乙辛的帝位,却与其私下里互通往来。宗泽除非能让耶律乙辛割出一块地来,否则他的功劳都无法公开褒扬。

    但这一回,宗泽一旦成功的将让辽国释放商人,并赔偿损失,那这份功劳,足以让他成为朝堂排序中,距离议政最近的那一拨人。就算差一点,也足以在中书百司里面谋一个正职,或是外放下去做知州了。

    一直以来,宗泽都很感激韩冈的提拔,甚至他的那个状元,宗泽也知道,有很大成分来自于韩冈对太后的影响力。

    所以宗泽一直都很用心。尤其是在这一次的府界提点任上,宗泽更是加倍努力,希望能媲美当年韩冈就任此职时的成就。

    但宗泽遇到的差事,不是要救助河北流民,而是要救出被辽国关押起来的国人,并索回损失的财物。

    两件事的难度都不低,成功后功劳也都不少,但风险性,宗泽的差事,比当年被旧党拿着放大镜找毛病的韩冈可要高得多,至少韩冈当时不用担心丢了性命。

    “这个差事很危险。”

    昨日午后的时候,宗泽在都堂里,韩冈是这么对他说的。

    当妻子强忍着泪为自己整理行装时,宗泽也没敢告诉她这一趟的任务有多大的风险。

    因为辽人不是那种能用道理说得通的对象。想要让他们安安分分的坐下来谈判,要么有一张堪比苏张的利嘴,要么就不得不用一点强迫性的手段。

    河北、河东都要派出制置使,开始准备打仗。

    按照韩冈的说法,朝廷已经编列好了临时军费,随时都可以从堂库中划拨了出来。

    也不知会有多少,不过按照宗泽的了解,神机营体系的指挥,不论是马军还是步军,训练开支都是旧式指挥的两倍以上。

    虽然说整编后的新军本来就比同级别的旧禁军人员更多,装备更多,但开支增加更多的还是军饷上的支出。尤其是军官,在加强了对空额的查禁之后,给新军各级军官的军饷,都是直接比拟上四军更高一级的军官。

    除了河北河东的兵马之外,更有北海舰队将会出动。

    比起只有十几艘巡洋舰的南海舰队,分别驻扎在登州、明州、琉球、耽罗四处的四支分舰队,任何一支的实力都在南海舰队之上。

    封锁日本,夺取日本,登陆高丽,攻击辽西,类似的计划,在枢密院里存了不知多少,全都是北海舰队这些年递上来的。

    朝廷将河北河东两军,以及北海舰队拉出来,就是抱着不能和就打,以打促和的想法。

    一旦两国交兵,辽军损失惨重,直面辽主的使者当然就是被发泄怒气的对象。谁也不能保证,辽国还会记得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这八个字。

    面对危险的任务,宗泽不会退缩,但心中的忐忑却不可能避免。

    带着一丝丝不安,三日后,使团专列抵达了京保铁路段的最北端。

    两国的铁路已经连通,就连制式标准也一模一样,只要通过辽国边境的检查,列车上的人员不用下车也能进入辽国。

    但专列在边境车站停留了许久,也没有等来辽人放行。

    “怎么回事?”宗泽派了人去问。

    很快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当地天雄城守将拒绝使团入境。

    宗泽冷下脸,“才几年不通问,连规矩都不懂了?”

    过去宋辽盟约时,两国之间都会在节日和皇帝、太后的生辰互派使节,接伴使会提前在国境处迎接。而非常时节派出的使团,也会先迎入境内,先在边州安排住下,然后派人去请示朝廷,绝不会将使者直接挡在国境前。

    “辽人说是此处从无接待使者旧例。”派去的人这样回答。

    “直阁,转去白沟驿吧。”副使问明了事由,上来向宗泽进言。

    过去两国使团都走白沟线,现在有了铁路了,宗泽便是从安肃军这里过来。

    但是在过去,因为要顾及国土安全,两国安排对方使节的入京线路,都是固定的,不会偏移和改变,以防对方记录沿途地理。

    而这一回,按照对方的说法,边境车站不便接待使节,也是有道理的。如果按照外交管理,宗泽应该转去白沟驿才是。

    但宗泽坐在软榻上纹丝不动,抬头问道,“朝廷给定的行程有这么说吗?”

    “没有,但……”

    宗泽抬起一只手,截断了副使的辩解,“没什么但是,要弄清楚该听谁的。朝廷还是北虏?”

    可这样就要耽搁时间,副使很是忧虑,“那朝廷会不会……”

    “在这里等,就是朝廷给的命令!”宗泽打定主意不下车,继续给熬下去。

    大不了在车上住上半个月,等海军开始封锁对马海峡,谅辽人也拖不下去。

    不过也没有让宗泽等上半个月,只五天,辽国的接伴使赶到了天雄城边境车站,见过了宗泽。

    停了数日的使团专列,终于重新启动,开始向北方驶去。

第35章 骤风(二)

    侯文蹲在桅斗中。

    距离下面的甲板——侯文飞快的向下看了一眼,一阵晕眩,蹲姿变成了跪姿——总之很高。

    船身只是轻微的摆动,可到了桅杆顶端的桅斗里,摇摆幅度就能达到一丈以上。

    要是碰上了浪高六尺七尺的日子,上一刻还在十丈以上的高空,下一刻就看见海面迎面而来,再下一刻,又会腾云驾雾飞回天际,然后向后方倒过去。

    如果在桅斗中做得瞭望手久了,习惯了桅杆上的摇来晃去,甚至能在桅斗中偷空睡上一小觉,但侯文来到舰队才几日,到甲板上还会晕上一阵,更不用说直上桅斗了。

    幸好有一根安全绳,将侯文牢牢拴在桅斗中。可在他心里,如果能趴下来,才是最安全的。

    但蹲着跪着,只要眼睛能越过桅斗围栏,还是能看见外面,但趴着可就不行了。侯文手中的不是潜望镜,而是千里镜。

    他的任务,就是拿着千里镜看,看,看。

    看到船,要立刻分辨出是战舰、是商船。是战舰,要确认是哪家的,哪个型号,然后报告;是商船,也要确认是哪家的,哪个型号,然后报告;

    看见鲸鱼,因为船长有时候会用鲸鱼放几炮练练手,所以要立刻分辨出鲸鱼的种类,然后报告;

    看见雨云,要分清楚大小和移动方向,然后报告;

    看见陆地,通常时候,就意味着航行快要到达终点,要马上分辨出是岛屿还是大陆,前面是浅滩还是河口,然后报告;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注意礁石,舰队里面触礁搁浅、损伤,甚至沉没的战舰,已经不是一艘两艘了。

    所有的发现,归结到最后,都是报告。

    什么时候能够下命令呢?

    “小猴子。”

    “小猴子!”

    “小猴子!没死就说句话!”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也越来越近,侯文连忙站起,撑着栏杆,战战兢兢的探出头来,向下面叫道,“林叔……班…班首,我没……没事。”

    一名水手已经爬到下层横桁处,听到侯文的声音,脸上的焦急之色才散了去。

    虽然叫着侯文小猴子,但顺着桅杆爬上来的这位水手,才是跟猴子没两样。不论是灵活的身手,还是精瘦的体格,甚至相貌,都有几分猴气。

    这水手飞快的在桅杆和帆索中攀登着,不过眨几下眼的功夫,就抓着桅顶帆垂下来的绳索,轻巧的翻进了桅斗中。

    侯文一手桅杆,一手栏杆,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班首。”

    瞭望手不是打杂的水手,正职的瞭望手在船上可是被叫做班首,至少是都头,如果立功,就能升二副、大副,甚至可以升做舰长。听说南海舰队就有一个巡洋舰舰长是从瞭望手升上来。

    从职位上来算,眼前的这位老水手,就是侯文的顶头上司。

    “站直了!”老水手看着侯文没出息的样子,不满的呵斥了一声。不过还是带着关切责问道,“你这小猴子,怎么叫你都不见有个回话。”

    “就是有点晕,”侯文忙摇头,“没事。”

    “知道你没事。”老水手用力的拍着侯文的背,把他拍得一阵咳嗽,“我说,你可千万别把你中午吃的鱼给弄进通话管里。李拐子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把你塞进管子里刷干净去的。”

    侯文紧张的瞥了旁边的通话管一眼,铜制的通话管还不到一根手臂粗,不知道该怎么样才能被塞进这管子里。

    但侯文相信,如果是那个走起路来有点跛的大副想要把自己塞进管子里,就算是碎剁了也会干到底的。

    “侄儿中午就没吃了。”侯文虚弱的说着,“不会吐的。”

    啪,侯文背上顿时又挨了一巴掌。

    “不吃怎么行?!你没力气守不了岗,还不是其他人倒霉!”老水手骂骂咧咧,手探进怀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块饼来,硬是塞进侯文的嘴里,“在船上记得一件事,别他娘的拖累人!”

    嘴里被塞进一大块又干又硬的面饼,侯文差点翻起白眼,被逼着只能点头。

    老水手再看了他一眼,“回去睡觉……先去厨房,找赵胖弄碗汤喝,饿着肚子,别想睡着。”

    侯文颤颤巍巍的开始解腰间的安全绳。老水手不耐烦的拿起望远镜,向四周一张望,便盯住了其中一个地方。

    低声骂了一句什么,老水手低下头,拔下了桅杆上喇叭状的铜管口里的一团布,冲着里面喊,“雨云,两点钟方向!”

    这根铜管顺着桅杆延伸上来,上面接着桅斗,下面连着甲板下的传话舱。

    类似的铜管遍布全舰,舰长、水手长、枪炮长、舵手和瞭望手,都能将要说的话,用最快速度传到传话的对象处。

    可能是因为侯文没有发现东北方的那片雨云,老水手的语气更加暴躁了一点,“手脚快一点,别磨蹭!”

    侯文又慌了,但腰间的水手结是最牢靠的一种,但怎么解开来,他却又忘了步骤。

    一时手忙脚乱,这时一只手伸过来,五根又粗。又短的手指,捏着绳头抖了几下,绳结一块下就松开了。

    “滚下去!”老水手的话更加不客气。

    侯文都不敢说话,只敢点头。

    也不敢学着老水手的样,翻过桅斗栏杆。而是老老实实的掀开桅斗底面的小门,从小门里溜了下去。向下挪了一点,头上话声传来,“别忘喝汤。”

    侯文扯着绳索,从桅杆上滑了下来。跟在桅杆顶上的慌乱不同,下来时多了一个期盼,反倒麻利得很。

    老老实实去厨房,吃了饼喝了汤,然后回房睡觉。

    在桅斗上颠来倒去,船舱中的摇晃却比摇篮还有催眠的效果。侯文睡得像个婴儿,死沉死沉,一觉醒来,已经听见了引水船的汽笛声。

    发出尖利的汽笛声做警告的,就是军港中的引水船。也是最早的实用化的蒸汽船。

    侯文走上甲板。正是要进港,甲板上尽是忙忙碌碌的水手。

    侯文很聪明的来到桅杆下,扯着绳索就爬了上去。进入威海港后,水波渐平,桅杆顶端便没那么危险了。

    入港时,已经不需要瞭望手了。桅斗中无人当值,独自一人站在桅斗中,没有前桅风帆的遮挡,可以看见船首前拖着舰船前进的引水船。

    在军港或是市舶司管辖下的商港,引水船都是必不可少的。泊位数量有限,不同排水量的船只能使用的泊位也是不一样的。

    也并不是所有船都有属于自己的泊位,如何安排船只入港停入合适的泊位,就要靠港口安排的引水船来引导,甚至牵引。

    威海军港中的制式引水船,侯文听说是最早的实用化的蒸汽轮船,年前才来到港中入役,而且还是所有军港、商港中的第一家。

    只是侯文听人说,朝廷那边,韩相公曾经公开说,明轮船不叫轮船,要淘汰的,螺旋桨轮船才是真轮船。造出了明轮船的船场,赏赐虽赏赐,却没有下军舰的订单。也不知其中真假。

    引水船舷两侧有轮桨,好像水车一样,被船舱内的蒸汽机驱动,哗啦哗啦击打着海水。巨大的烟囱里冒着浓浓的黑烟,如果是在海上,侯文发誓,在三十里外,他就能发现这样的蒸汽船了。

    引水船比起海军舰船中排水量比较小的文登号还要小一点,但由于有蒸汽机作动力,反而能拖着降了帆的战舰,进入港口。

    六根长索,从前方的引水船延伸出来,连到了他脚下的文登号三级巡洋舰上,拖着文登号向固定的锚位前进。

    文登号旁边不远处,同样大小的引水船,正拉着如同山峦一般的重型战舰进入港中。

    不算太小的引水船,在那一艘战舰的对比下,仿佛被逼迫拉起大车的小狗,那一声声汽笛,就像是吃力的哀嚎,速度也慢得如乌龟在爬,很快就被文登号抛到后面。

    侯文却一直在惊叹的望着那艘如山一般的战舰。

    北海舰队第一分舰队的旗舰青州号,一级战列舰,火炮一百一十门,一轮齐射,能投射出数百斤的炮弹,是大宋海军中最强的武力。

    更是本舰队的门面,在其他兄弟舰队面前,有青州号在,好歹能留下点脸面。侯文听说是第一分舰队的向都督,直接利用自己的身份,虎口夺食夺来的。

    驻扎在登州威海港的北海舰队第一分舰队,总共七艘战列舰,其中只有苏州级的三号舰青州号是一级战列舰。其他六艘,在苏州级列装后,都被归入了三级、四级战列舰的行列,要不是速度不够,早就被打发去巡海了。

    可比起那六艘三级、四级战列舰,侯文所属的文登号则是更低人一等的三级巡洋舰。资格虽老,却是火力低劣,速度也不快,船上的水手出门就感觉低人一等。根本不能与青州号上那些优中选优,强中选强的军官水兵们相提并论。

    威海军港中,此时停泊了本舰队不到三分之一的船只,等到青州号和文登号入泊位,就超过三分之一了。

    但就这三分之一,已经足以消灭渤海与黄海中的辽人战舰了,甚至可以直接北上,攻打辽国的苏州港【今大连】。

    侯文充满自豪的想着。

    比起南海舰队,北海舰队要与辽国的水师对抗,因而实力要强出许多倍。北海舰队的任何一支分舰队,都能压倒没有战列舰的南海舰队。而北海舰队任何一支分舰队的三分之一的实力,就能击破辽国两支舰队中的任何一支。

    他当初还没进舰队,就听水兵吹嘘过。辽人曾经想跟大宋比拼造船的能力,但朝廷就放出消息,不论辽国给水师配备多少门火炮,大宋都会给北海舰队加上一倍。自然,辽人立刻就偃旗息鼓了。

    站在桅斗中,侯文轻易的就能将外人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的同级战舰区分开来。

    巡洋舰修长一点,战列舰更厚实一点。

    巡洋舰移动飞快,可以边追边打。战列舰的速度快不起来,比不上巡洋舰。但火力极其强大,就是一座移动的城寨。

    巡洋舰多是双舰甚至单舰往来,进行海上巡察,寻常商船遇到的舰只,基本上都是巡洋舰。

    而战列舰极少单舰出行,一般都是两到三艘同行,有时候,组成大舰队,还会带上数目更多的巡洋舰。

    普通的在海上讨生活的人们,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他们不会知道每一艘战舰,在细节上都有小小的差异,从两舷的炮窗外口就能分辨得出。也不会知道,之所以这么做,却是为了方便伪装。

    更不会知道所有的巡洋舰,内部装备的火炮都是一色长炮,同口径同型号。这样才能保证船上的火炮在作战时,不会因为其中一型的弹药消耗太多,导致有的火炮能发射,有的火炮只能做摆设了。经常远行,一个月不进港口,期间还要多次发射火炮的巡洋舰,也必须时刻保证最大火力。

    用了不短的时间,文登号终于停入了泊位中。而青州号,此时才刚刚抵达战列舰的泊位。

    侯文已经从桅杆上爬了下来。穿好了他的军袍,与舰上同袍一起,整齐的站在船舷两侧。

    近处的港口要塞上,响起了代表着欢迎归来的几声汽笛。

    敏锐的视线让侯文突然发现,挂在港口要塞上的旗帜中,多了一面属于北海舰队杨大都督的旌节帅旗。

    杨大都督从先,现在是静海军节度使,北海舰队大都督。不入管军之列,可地位一点不输,照样是太尉。

    但旌节不轻出,寻常都是保存在白虎节堂中,此刻旌旗招展,难道是要打仗了?

    侯文抱着深深的疑问,与同袍下船,返回驻地军营。

    半日之后,一个消息传遍全港,印证了侯文的猜测,每一个水兵都在说:

    伐辽!

第36章 骤风(三)

    高元很早就醒了。UU小说,www.uu234.com

    屋子还在一片黑暗之中。

    少年人都贪睡,但他醒了之后,掀开被子,一个翻身就从床上下了地。

    听到高元的动静,上铺的室友也半坐了起来,“元哥,几更天了。”

    高元一边拿起衣服麻利的穿了起来,一边说道:“今天你轮休,再多睡一阵,早饭待会儿我带回来。”

    “对哦。”上铺的少年翻了个身,又睡下去了。

    “别忘了去上学就行。”

    “嗯。”少年在被子下闷闷应了一声,已经沉沉的回到了梦乡之中去了。

    换好了衣服,推开门,一阵寒风就冲进了房内。

    门外的院子,黑沉沉的。

    除了南面正门的一面,三面皆是两层小楼。高元的房间,只是东面小楼一楼靠边的一间,同样的房间,一面楼上有八间。东西两面皆是如此,北面上层是同样的房间,下层被打通了,里面摆满了桌椅,是宿舍的食堂。

    院子中间的水井处此刻已经有人在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少年站在水井前,半弯着腰,手里拿着个杯子,脖子还上搭了条手巾。听到高元的动静,转过身来,嘴里叼着牙刷,扬起手含含糊糊的打个招呼:“高二,今天比可你早了。”

    “今天够早的。”

    “醒得早。”高大少年回过头去,拿着牙刷在嘴里上上下下来来回回。他脚前是一块带孔的石板,直通新修的下水道,连通不远处的五丈河。

    这里是蹴鞠快报社底下专门安排给报童的宿舍,在开封城中,有三处。都是中等大小的院子,总共住了两百多报童。还有一些报童,他们工作的分发站距离这些宿舍太远,就零散的直接住在了分发站中。

    三处宿舍都是食宿全包,相应的,报童们的日常收入就要比不包食宿的报童要低上不少。普通人家的孩子做报童,回来吃饭的开销也抵不过少掉的工钱,故而基本上都是孤儿居多。

    高元是孤儿,从小没有长辈,家里只有一两族亲,都是去吃顿饭就要遭白眼的亲戚。能吃饱穿暖,还能读书,都是靠蹴鞠快报提供的半工半读的机会,但高元得到的机会,不仅仅是做报童的半工半读。

    那三处宿舍,都是十几个人一间大通铺,而高元这边,则是两人一间。这一座宿舍与其他宿舍最大的不同,就是在于住宿生的身份不仅仅是报童。

    看了看屋外的天空,高元从寒冷的室外回到房内。

    小小的房间里,除了一张高低床,就只有两张带书架的书桌以及配套的木凳,分别属于寝室内的两人。床下面有两个箱子,其中一个属于高原,装着一些私人的物品。但都是些不值钱的,只能睡在集体宿舍里的孤儿,也攒不下什么东西。

    高元在书架上取了水杯、牙刷,打开牙粉包沾了些牙粉,门边的架子上拿了手巾,也出去洗漱了。

    院中水井,是最新型的手压水井,高元压了压手柄,从龙头上接了井水,开始洗漱起来。

    洗漱过后,其他房间里,陆陆续续就有人出来,打过招呼,纷纷聚在水井。

    高元早一步打理好个人内务,在院中稍稍活动了一下筋骨。

    一个足球,如同鱼鳔胶一般黏在他的脚尖上。不论怎么动作,都紧紧跟随着他的脚尖。活动了一番,左脚轻轻一挑,足球就飞回了球篮中。

    “高二哥可以直接去踢联赛了。”旁便就有人赞叹道。

    高元笑了笑,又谦虚了一番。

    有人就有江湖,一间宿舍下面几十个报童里面,也能分出两三个派系出来。高元虽不入派系,但平日里也是十分注意,要维持一个好人缘。

    高元的目标是成为联赛球队的签约球员,在球队中磨练技艺,然后继续往上升,成为甲级球队的成员,拿到大联赛的冠军,接着蝉联,顺便拿到金靴,从此万贯家财

    高元的天赋即使在以职业球员为目标的蹴鞠学校中,也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

    报社里面警告过了所有报童,不要去跟高元过不去,如果伤到了他的脚,总会在西域也不是没有势力。

    有着带着杀气这番警告,当真没人敢招惹高元——警告并不是毫无来由,许多例证都证明,人心险恶不因年龄而有所区别。

    高元的天赋,蹴鞠总社里面大人物都看在眼里,好几家球队为了他日后能够参加自己的球队,已经不止一次发生争执。

    但年轻人的天赋毕竟只是天赋,要转化为实际上的实力,还有一段漫长的道路要走。

    像高元一般天赋出众的小球员过去也不是没有,但其中的大部分,在成长的过程中,或是事故,或是自甘堕落,或是成长不尽如人意——发育太早并非好事,有的小球员十一二岁个头就蹿了起来,仗着身体上的优势,能轻易碾压身高体重差上一大截的对手,但这样的球员,到了十四五之后,立刻就显得后力不及——总之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没能成才。

    因而现在很少人会直接揠苗助长,而是会进行长期的观察,总社遂出。台规定,禁止各家球队跟少年球员提前签约,以免伤仲永之事频发。

    同时又设立了少年联赛,按年龄分等级。高元参加的十三到十五岁的这个级别的联赛,东京城内总共十七支球队。十到十二岁的就多了,开封府中大部分蒙学里面,都有一支这个年龄级别的球队。

    相形之下,赛马的骑手就没有这么好的培养体系。不过只是育马、驯马、改良马种的马场,只是在开封府界,就有大大小小一百多家。投入不会比蹴鞠联赛小——毕竟上场跑的是马,不是人。

    此时,不仅仅是开封府,全国稍大一点的州府,都已经有了少年联赛,主要是联赛球队自办蒙学,来培养自己的人。

    很多联赛的球队,都是代表了一个厢,一座坊,一条街,球员从小生长在这里,从小被长辈带着去看球,为自己的球队加油助威,比赛结束之后,还能跟着长辈,进了学校,参加球队,还能接受球队队员的指导,对球队的忠诚自然是不用说的。

    高元孤儿出身,又身在在蹴鞠联赛快报社体系下的蒙学中,当然不会有忠心的球队。

    就去到食堂厨房,先帮室友打了饭,自己也拿了两个肉馒头,一个鸡蛋,一碗稀粥,到一边桌上吃了起来。

    宿舍里的报童们陆陆续续都进来了,几十人坐在一起,说话的声音不由自主的就大了起来。

    “驼子巷要拆了?”

    高元就听到旁边的有人惊诧的问道。

    “一直闹鬼,搬了好多走。”

    “什么鬼,人装的。都是要地皮修新房。早一天把人赶走,就能早一天把房子修起来,早赚一天钱。那些……”

    这时舍长进来了,隔壁桌的议论声就低了下去。

    他们的对话,高元这一桌都听到了。坐在对面的两个报童低声私语,“会不会拆到这里?”

    “谁敢拆?!也不看看这边的院子都是谁家的。”

    高元低头吃饭,他的身边没什么人,但过来的人,都少不了跟他打个招呼。

    吃了饭,高元匆匆忙忙的带上书包离开,还不到上学的时候,半工半读的报童,大清早的时候,任务就是送报。

    早上送报,到十点去上课,中午可以在学校吃一顿,午后再上两节课,还要去参加球队的训练,倒是晚饭可以吃一顿好的,好马要好料养,好球员也要鱼蛋肉奶的喂出来。

    高元半跑半走的赶到了他的分发站,今天要送的报纸已经都到了。

    高元走进大门,向站里的站长、工人一一问好,孤儿出身的关系,他一向是很有眼色。

    但高元今天这讨喜的举动,却没有得到平日里的回应。

    站里的所有人都是阴沉着脸,尤其是以最里面的站长和一位高元曾经见过的唐编辑——也不知他为什么会过来——脸色最是难看。

    高元愣愣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狗改不了吃屎,可恨辽狗竟然如此大胆。”

    “北虏狼子野心,今日可捕国人,明日就能再犯疆界。”

    “相公们还能忍得下去?还派人去谈?照我说,直接就打过去好了!”

    “先礼后兵,北虏不要脸面,相公们还要脸。”

    站长和编辑你一句我一句,都是义愤填膺。

    高元的头脑还算不错,又肯下苦功夫,要不然也不会被视为明日之星。

    只是上学太迟的缘故,到现在也不过认得三五百字。现在看报纸也只能看见头版上的新闻,能看明白的几条里面,并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地方。更不用说让好脾气的站长,可恨,可恨的大叫。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站长突然看见了一边的高元,满脸不快的将他往外赶,“还不快去送报?”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患童稚?况且十三岁也不是小孩子了,在代州,这个年纪都能上阵了。”唐编辑问高元,“元哥,记得大通行的李六老爷见过你很多次吧?”

    高元用力点头,心提了起来。

    大通行并不是老字号的商行,但他去年总会年会时在会场里做侍童,听同伴说起过,京师里面许多家大商行都在其中入股,专门负责对辽贸易。从辽国赚来的钱,有些就投到了两大联赛中,总社年会时,大通行的人坐得很是靠前。

    而唐编辑口中的李六老爷,高原更是熟悉,听说在大通行里很有些脸面。

    两年前高元第一次在正是比赛中上场,表现一鸣惊人,当时大通行李六老爷就在旁边,很是称赞过他一番。之后李六老爷每次回京,都会来看一看高元的比赛,是一众大人物中,对他最热情的一位。

    最重要的,就是高元的目标就是大通万胜队,那位李六老爷也说过,只要高元点头,等他年满十六,大同万胜队就会立刻跟他签下契约,日常工钱,比赛犒赏,一切都好说。

    唐编辑叹了一声,“他出事了,在辽国被抓了。”

    “为什么?”高元担心起来,没了李六老爷,他还能进大通万胜吗,“会没事吧!”他期盼的看着唐编辑,希望能从他嘴里得到一点好消息。

    “进了北虏的刑狱,哪会没事。”唐编辑恨声道,“北虏的那位伪帝贼性不改,把大通行,还有所有在辽国的商人都抓起来了,说是奸细,其实就是为了贪那点财货!”

    “辽狗就是贪,耶律乙辛就最贪!”站长气得松拓的脸颊皮肉直抖。

    他投资了一间商社,而那商社又有大通行的股份,他间接的算是大通行的股东,因为大通行占了对辽贸易的半壁江山,他年年都都有一笔不小的收益。

    “过去还打过河东,也不知抢了多少人家。现在又要抢了。”站长几乎要仰天长啸,“不打辽狗行吗?”

    “该打!一定要打!”

    高元也跟着愤怒了起来,堂堂大辽皇帝,夺了辽国还显不足,还想夺大宋。李六老爷那么好的人,竟然就因为带着值些钱的商货,就被抓了起来。

    当高元怀着怒意,完成了今天任务,将上百份报纸一一送到了订户的手中,在街头巷尾,都已经能听见人们愤怒的议论!

    伐辽。

    伐辽!

    东京城的每一条街巷,汇聚成了一个声音,伐辽!

    …………

    京城中的动静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都堂之中。

    今天发行的报纸上,很少的一点笔墨提到了商人们损失的财货,而是历数辽国建立以来,在河北河东乃至中原犯下的累累罪行。

    有了如此‘用心良苦’的报道,轻而易举的就唤醒了京师士民对辽国的记忆。

    李承之正在做出发的准备,间中来到韩冈的公厅,“人心都给唆动了,万一打不赢怎么办?”

    “那就打到赢为止。”韩冈道,“总之不要贪心。只要出战后保持在补给范围内,想输都难。”

第37章 骤风(四)

    轰。⊥UU小说,www.uu234.com

    青州号船首炮再次轰鸣。

    火光在炮口闪过,一团青烟随即笼罩了船艏。

    海风劲吹,青烟飞速消散。而青州号,则以更快速度从还没散开的火药烟雾中切过。

    当青烟掠向身后,北海舰队大都督杨从先睁大了微眯起的双眼。

    三根水柱在前方的海面上突然腾起,水柱的中央,一艘不到万料的桨帆船依然稳定向前。

    “三发近失。”在前面的负责观瞄的副枪炮长大声报告战绩。

    “六轮了。”杨从先回头瞟了一眼身后的青州号船长,淡淡的说,“练得好兵。”

    青州号的船长陡然间涨红了脸,猛地踏前几步,冲着甲板前端指挥射击的枪炮长大吼道,“伍四,你个龟儿子,打得什么炮?!”

    船长这一声喊,甲板上听到的水兵都明白,不仅仅是船长不满意了,上船随行的大都督也同样不满意了。

    前方的三个炮组阵脚顿时就有些乱了。

    本来就是想在大都督面前讨个好,现在差事办砸了,连带着船长也在大都督面前闹个没脸,日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搬炮弹的咚的一声炮弹脱手砸在甲板上,清膛的举着羊毛刷子几次插不进炮膛,将火炮推回原位的更是手脚酥软,连使了几把力都没成功。原本顺畅如流水的发射动作,一下子就荒腔走板起来。

    伍四这个枪炮长就站在船艏三门炮的正后方不远。听到声音,就回头瞪了一眼。

    是的,是瞪。

    但也只是瞪了一眼,他指挥的炮组乱了阵脚,也没空与顶头上司打哈哈。他上去连踢带骂,“说了多少遍了,你们这些狗崽子,竖起耳朵,是听我说话,不是跟别人一起添乱。”

    踹了两个人,还扶了炮一把,三个炮组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船长尴尬的笑了两声,回头对杨从先陪着不是,“太尉莫怪,伍四话说不好,手气也背,但炮当真打得好。”

    杨从先也没发怒,“好了。不算差了,运气不好。”

    大宋海军成立也不过二十年,火炮上船也不过十来年,有能耐的枪炮长掰着指头数就那么几个,在章惇那边都挂着名。

    十八发一发未中,这个命中率的确难看了点。但在波浪起伏的海上,也不能说做得有多差。

    前两轮试射校射不提,从第三轮开始,每轮都有近失弹,炮弹掀起的水柱都能溅到船上,没打中的确只是运气问题。

    只是连续六轮发射,两艘战舰之间的距离正一点点的拉开,接下最多还有七八轮的机会,逃窜的桨帆船就会超出青州号船首炮的最大射程。不论是技术问题,还是运气问题,七八轮射击,是很难将一艘正用划桨前进的战船给打得慢下来。

    前面的那艘桨帆船,挂着辽国的旗号,三根桅杆上的船帆早就降了下来。从船身中探出了四五十支船桨,整齐的一起一落,就像一条被惊出石头底的蜈蚣,在海面上窜行。

    这是辽国为了对抗大宋进步飞速的造船技术,而发展出来的舰只。桨帆船在海上短距离冲刺时,即使是最新型的巡洋舰都赶不上——只要桨帆船的船长没有糊涂到顺着风和洋流走。

    都是在海上,陆地上的束缚就少了许多。宋辽两国的船只在海上发生冲突的情况并不少,通常就是你查我的船,我查你的船,离开时总少不了顺一点东西走,商船逃不掉就只能自认倒霉。

    还有一些出海后就没回来的商船,有多少是因为风浪,又有多少是因为被对面的海军给击沉了,谁都说不清。可以确定的是,后一种情况绝不是谣言,不论是在京东东路的登州,还是在两浙路的明州,两个大陆上的海军基地外,都有销赃的渠道。

    因为海军船只常常客串海盗的缘故,在宋辽两国海军势力交织的海域,基本上没有私人海盗的生存余地。

    至于在大宋的南方沿海,更没人敢做海盗。穿行在南方沿海的商船,九成九都属于福建商会——就连雍秦商会的货物要从两广运出来,也会委托给福建商会旗下的商船队——不说每艘船上,都至少两三门火炮、几十杆火.枪,想打劫说不定会被反劫一把,就说即使成功了,一没有人敢收赃,二来一旦有人敢在老虎头上拔毛,仁慈的章相公惇,会让他们早点投胎,以便下辈子能做个好人。

    宋辽两国海军的舰船常年冲突不断,猫追老鼠的戏码时常在海上上演。如果半路上撞上了,少说也会用射程最长的船首炮、船尾炮打个招呼。

    在前面逃窜的那艘桨帆船的船长经验丰富,始终逆风而行,这就逼得在后面追击的青州号只能走之字形,不断转动船帆来借风。

    又是一轮发射,两道水柱腾起,但副枪炮长立刻兴奋的叫起来,“命中一,艉楼。”

    杨从先和船长脸色木然。

    除非一炮打断舵杆那还有些希望,或者是一炮冲进桨手中,否则也不用指望桨帆船的速度降下来。

    船长偷眼看了看杨从先,小声道,“要是兔子炮都换成长炮,说不定就留下来了。”

    但杨从先毫无反应。

    甲板上,除了船艏船艉的六门长管炮,还有六门设在两舷的七寸短管榴弹炮——不过在船上,没人这么叫,都只叫兔子炮。

    安设在主甲板上的这些七寸短管榴弹炮,因为炮管对口径的比例——也就是倍径——要小于下方的各型海军炮,射程也近了许多。其真正的用处,是用在近舷战甚至接舷战上,而且是以霰弹居多,一炮轰出去,对面甲板上就没人了。

    引用杨从先的原话——只要接近了,就像打兔子一样简单。

    但现在这六门炮就毫无用武之地,距离远了点。在青州号走之字形的时候,主甲板上安设在两舷的火炮,的确有攻击窗口,可就是因为装设的是兔子炮,完全够不到前面的敌人。

    前方的四五十只长桨忽起忽落,跑了有小半个时辰了,也不见慢下来。也许这一趟下来,辽舰舱内的桨手都会被累得吐血,但在半个时辰之内,青州号确定是赶不上去了。

    船艏炮又是两轮发射,其中一轮尽然奇迹般的三发全中。而另一轮,也命中了一发。但对于逃窜的对手而言,这样的打击只是损及皮毛而已。

    “前面就是苏州港了。”

    船长又对杨从先道。

    半个时辰之后,或许能够追上,但那样就可能会进入苏州港口炮台的攻击范围。

    “付德昌,怕了?”杨从先板着脸,反问。

    “末将怎会怕?!”青州号的船长付德昌叫了起来,“俺在章相公麾下,几曾怕过事?!”

    章惇的一干老部下,有不少进入了海军。不过海军的战绩并不算高。南海舰队还能打击一下海盗,在征伐占城的时候,还趁机立了一个大功。而北海舰队,从成立以来,就只有一两次小小的冲突,这让北海舰队上上下下都憋了一口气,现在终于有了机会,谁不想争下一份大功劳。

    “就是担心追上去后,”

    辽国的苏州【大连】就在登州对岸,在自然学会新出的神州概图上,那一片被称为辽东半岛的地方,其最南端,便是苏州。

    苏州港位于苏州关南,苏州的老城原是在苏州关北。但现在因为苏州港是辽国的第二大港,同时也是第二大军港,苏州新城就搬到了苏州关南的港口旁。

    苏州港港口炮台上的海防炮,付德昌倒是不怕。但他的船也打不下炮台,既然如此,就没必要顶着炮火往上面冲了。

    杨从先望着前方极远处的海平面上,渐渐浮起的黑影,“伏波将军和定海将军可是在苏州港里面呢。”

    辽国的重型火炮和战舰,一律都用军职命名。而定海将军和伏波将军两艘战舰,就是辽国用来与大宋海军对抗的海上利器。

    如果只计算火力,按照大宋这边的标准,是在二级战列舰和三级战列舰之间。若是一对一,青州号轻松硬吃,要是一对二的话,肯定不至于输,但要赢下来,就要费些气力。

    何况两艘将军舰外,还有巡检船,全都是桨帆船,近距离作战灵活性很高,真要打起来,说不定连脱身也不是那么容易。青州号作为北海舰队现在的总旗舰,出海时并不是孤身出行,后面还跟着两艘巡洋舰,只是在追击的过程中,落到了后面。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赶上来。

    但杨从先的意志,让付德昌不敢坚持。

    走到通话管旁,向全舰发出最高等级的作战准备。

    这是要拼命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苏州港的终于出现在青州号的面前。

    前面的辽舰速度渐渐慢了下来,但更稍前一点的地方,辽国的第二大军港外海处,巡游的战舰已经转向。

    桅斗中的瞭望手紧张向下面报告辽舰的动向。当船首炮再次向之前的敌人开始喷吐火焰,瞭望手大叫了起来,“辽舰出港了,是……是将军级,是定海将军……伏波将军号也出动了。还有巡检船,六……七……总共十一艘!”

    甲板上的海军官兵们都在等待着杨太尉的命令,杨从先哈哈大笑,

    “这才叫孝顺儿孙啊,这么贴心老子。”

    “辽狗把菜都端上来了,不吃岂不是要说我们失礼?”

    “给我放开了打,文登、盐城一会儿就追上来了。这盘席面,给老子吃光它!”

第38章 骤风(五)

    船身击碎了海潮,在风浪中扬帆前行。UU小说,www.uu234.com

    前方的敌舰,已经数到了第十六艘,苏州港中的辽国水师这一回是倾巢而出,看来是希望趁青州号单独出击的时候,捡一个便宜。

    但坐镇青州号上的主帅,杨大都督从先却平静的望着前方,仿佛身后跟随着千军万马一般的充满自信。

    负责指挥的船长付德昌对杨从先的莽撞不以为然,但既然得到了命令,他也不至于顶撞。

    领导一艘海面之上最为强大的战舰,在面对稍微多一点的敌人时,消极避战,绝不在选择范围之内。付德昌与杨从先不同的地方,只是在于到底是利用青州号上超长射程的重炮远距离的单方面吊打,还是凭借青州号无可匹敌的火力以及超强的防护能力,在极近距离用炮火淹没对手。

    前方正在逃窜的桨帆船,此时速度又提升了上去。虽然这种将桨手们的体力全数压榨出来的速度绝不会持续太久,不过也足以让他们回到港口的护卫圈之内。

    只是相较于这条小鱼,渔人的目标已经转向了远方的鱼群。

    船上杨从先最大,付德昌得令随即扬起手,“两点钟。”

    青州号如斯响应。

    五面巨大的方形帆整齐的偏转了一个角度,后面的舵手用力转动舵盘。

    庞大的船身轻巧的向右方转了六十度,丢下了之前的敌人,斜向直插辽军舰队的前方。

    海风横扫而来,巨大的船帆呼的一声被猎风鼓起,船身轻摇中,开始向前掠行。

    ……………………

    耶律洪达的目光,凝聚在千里镜狭小的视野中。

    青州号。

    北海舰队总旗舰,苏州级战列舰第三艘,现役一级战列舰。

    不计船艏斜桅,船身全长二十三丈七尺,宽五丈八尺,满载排水量六万一千料——

    最重要的,还是青州号拥有各型火炮一百一十门,不计火炮口径,只是数量,就是巡检级的十倍。

    这是是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舰船。其满载时吃水能超过两丈,寻常海港根本无法进驻,只能在寥寥几个军港间来回穿梭。

    巍峨的船影映在眼中,一连串数字,从耶律洪达心里流过。

    这些数字,都是轻易从南面打听过来,消息确认的时候,北洋水师内部,都听得一身冷汗,或许这就是宋人没有遮着掩着的目的。

    中轴线上前后五根主桅,此外船艏还有一根斜桅。

    五根主桅的高度据估算至少十二三丈以上,挂在桅杆上的船帆的面积,远远超过大辽舰只所能悬挂的船帆的极限。

    耶律洪达不知道宋人到底是怎么把那么大的船帆吊上桅杆,也不知道为什么宋人不担心如此大的船帆的重量会导致桅杆结构受损。

    在南朝最新级的战列舰巡洋舰出现之前,耶律洪达本来听说宋人将会放弃了传承千年的硬帆,而改用无帆骨的软式帆装——当然更有说,新型战舰将会是已经成了传说的蒸汽铁甲舰——这样可以将桅杆造得更高,船帆能够实现更大的受风面积。

    这个在《自然》上鼓吹已久的概念,在几年前在南朝就已经出现在新造的海船中,在倭国的港口中偶尔都能看得见。

    这使得北洋水师内部,都有学习宋人,改装软帆的声浪,不过等到依然装具硬帆的苏州号一出,立刻没了声息——

    ——任何与宋人的技术不相符、或是不能克制对应技术的提议,消失起来,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就像千里镜中的青州号一样,都只能让人叹一声

    太快了!

    侧面受风的青州号,些,如果保持现在的速度和距离不变,将会是青州号的左舷上的五十门火炮直接瞄准己方最左翼的两艘巡检船,最后从北面扬长而去。

    要是给青州号轻易吃掉了两艘战船,再轻易逃窜,他这个伏波将军就不要再见人了,更有可能,是不能再见人了。

    “围起来,别让鹿跑了。”

    耶律洪达掩住心中不安,状似闲然的发号施令。船艏、船艉和桅斗上,三名旗手开始挥舞着手里的信号旗。

    十六艘战舰分作三组,先后转向,撒开一张大网,向主动扑上来的青州号笼罩过去。

    ……………………

    自青州号开始转向,用自己的行动,表明了一较高下的决心,明显地表现出了战斗**,对面的辽舰也很快就有了相应的对策,谥号没有退缩,同样升起所有船帆,更放下了船桨,用最快的速度迎了上来。

    在杨从先的千里镜中,十六艘敌舰分成了三组,其中两艘将军级战列舰和两艘巡检级稍稍拖后,而其他两组皆是巡检级,绕前堵截的一组有八艘。剩下的一组四艘,则负责抄截后路。

    除非青州号立刻就掉头撤走,否则稍一迟疑,就没有了安然撤退的机会。

    “是耶律洪达出来了?”杨从先毫不意外的问着。

    付德昌点头,“伏波将军号上有他的将旗。”

    “辽国海军里面,也就只有他还算得上是一号人物。”

    “可惜他远不如太尉,船也不行。”

    海上跑船的汉子,行事风格一向粗糙,马屁也是如此,杨从先听得笑了,“船不行倒是没错。”

    他仰头看着头顶上遮蔽了半幅天际的巨帆,发自内心的感叹“差太多了。”

    十三丈!为了设计能达到这个高度的硬帆,帆布和支架的材质,制造工艺,结构设计都下了大力气去改进,升帆降帆都是用专门设计的滑轮组,十来人就能操作一面帆的升降。光是投入的资金就高达上百万贯。

    无论战舰顺风逆风,都能轻易地借助风势。

    当五面主帆全部升起,再张起船艏帆,庞大如山丘一般的战舰,能达到让一干老水手瞠目结舌的速度,轻而易举就将老式的巡洋舰抛到脑后。

    帆索长正大声的指挥着五根主桅下的操帆组,不停地调节每一面主帆的角度,尽可能的不浪费每一丝风力。

    双方舰船之间的距离飞速缩短,但海上距离看似近实则远,进入船上火炮最大射程的时间,还有两刻钟。

    临敌的预案不知演练过了多少次,付德昌下达命令之后,细节上的指挥,都有各部分的军官来执行。

    尽管是第一次面对大规模的敌军,但在一干经验丰富的军官的弹压下,水手们还是很好的回忆起了平日的经验,并没有显得过于慌乱。

    有了一干得力臂助,临敌在即,付德昌竟闲了下来。

    看着船上有条不紊的预备,杨从先微微的点了点头,作为北海舰队的门面,青州号临战时的表现足以让他满意。

    “有把握吗?”杨从先问。

    听问,付德昌像是想到了什么,回身向杨从先行了一礼,“还请进太尉进艉楼。”

    杨从先眯起眼笑了,却看不住有丝毫笑意,“……嫌老夫在这里碍事?”

    付德昌看了眼杨从先的背后,一本正经,“这里位置太低了,不利太尉观察战局。”

    临战之前,甲板上的人员比起方才追击敌舰时要多了一倍还多,杨从先本人,加上杨从先的幕僚和随身亲卫总共十二三人,在繁忙的甲板上显得分外扎眼。

    “船上现在你说了算。”

    杨从先没有端起太尉的架子,很平静的接受了付德昌的托词,转身带着人前往艉楼。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双方战舰之间的距离也一点一点消失。

    当辽舰开始陆续进入了青州号的射程,付德昌依然没有下达开火的命令。

    “船长!”甲板上,越来越多的水手焦急的望着付德昌。

    付德昌悠然道,“不急,这一仗可是长得很。”

    海上的风,一向变幻莫测。

    如何跟上海风变幻的节奏,最大效率的利用风的助力,就得看帆缆长的指挥。

    大宋的水兵,比起辽国水师的操帆技术,至少要高出两三个档次。

    要不然辽人也不会弄出一个桨帆船出来——桨帆船至少要比同样规模的帆船多出近一倍的船员,航行距离因此就只能达到帆船一半,因为桨室的存在,桨帆船更少了一层炮甲板,火力也大大折扣——在一切技术进步都仿效大宋的辽国,这是技战术水平不够的情况下,迫不得已的妥协。

    近距离的速度和冲刺,青州号的确不如辽舰,但相对的,在持久力上,战时全部依靠桨手的辽舰就远远比不上青州号。

    当一艘巡检舰冲进了青州号一里之内,甲板上火光一闪,随着炮声而来,数点黑影出现在两舰之间的半空中。

    “是链弹。”副枪炮长嘶声叫道。

    链弹呼啸而来。

    半丈长的锁链在半空中抖得笔直,两端的铁球呼啸盘旋。

    杨德昌啧了一下嘴,看起来牙疼得很。

    辽人的战法看来是很明确了。

    辽国海军以桨帆船为主,即使桅杆倒了,靠划桨照样在海上走得飞快,只是没有长力。

    但大宋的海军舰只,没有桨和橹,要是破了船帆,倒了桅杆,就成了海面上的靶子。

    不过这一切,打不中就毫无意义。

    “飞到了哪里去了?”艉楼之中,杨从先摇头嘲笑。

    不过一里的距离,辽舰率先射出的链弹,竟远远的落到了青州号数十丈外的海里。

    “平日轻松,战时稀松。”付德昌哈哈大笑。

    宋辽海军最大的差距在哪里?

    是钱!

第39章 追忆(一)

    笔者的父亲,是世界上第一次真正意义的海战的参战者之一——别扯什么赤壁、白江口,或是极西的地中海,激烈不如争标,技术不如海盗:这是先父的原话,并不代表笔者本人的看法——而且还是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的参与者,只缺了在对马外海的第四次。UU小说,www.uu234.com

    因而自幼时起,只要先父在家中,笔者就在追问着一次次海战的细节中,度过童年时的闲暇时光。

    七年前,齐云快报社为了纪念渤海口海战五十年周年,采访了包括先父这位刚刚致仕的第六舰队大都督在内,尚在世的几位参与者。

    那位记者叫平弘一——现在他已经功成名就,是刚刚从昆仑州回来的韩洍探险队的主要成员,一部昆仑日记正在连载——他在结束正式采访之后,离开之前,最后问了先父一个问题:

    如何才能得到一支强大的海军?

    笔者想,当时平弘一想听到的回答,应该是意志、勇气、训练、技术、装备,或者是庙堂诸公的高瞻远瞩——尤其是那一位的。

    但先父给了他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钱。

    笔者当时与平弘一同样惊讶,甚至怀疑父亲是不是听错了问题。

    而先父是这么说的:你们没听错,就是钱,这是大议会勋章获得者、参谋会议成员、三大将之一,七提督之首的回答。

    父亲这个促狭的回复,其实原版能从他当时在看的某部小说中找到。他年纪大了之后,也的确变得诙谐爱戏谑。

    那部小说,鼎鼎有名的,应该不用笔者多提。

    不仅笔者看过,平弘一也看过,他立刻就追问:如果是其他身份呢?比如,作为五十年前参加了第一次旅顺口(辽人称之为苏州港)海战的文登号的副瞭望手……

    ‘那答案就多了。’先父是这么说的。

    ‘你去问水兵——好吧,没人会去问水兵们这个问题,他们只要听话就行。’

    ‘去问船上的军官,多半会说:装备、训练之类的。当时我也会这么说。重炮巨舰,日夜操练,在船舷两侧站得整整齐齐,看着就能打胜仗。’

    ‘但如果你们去问当时海军里的三大将,不论是杨武靖公、周武定公,还是向良,肯定都只会说要有钱。’

    ‘甚至是当时指挥北虏海军的耶律洪达,如果有人这么问他,他的回答肯定也只有一个——要有钱。’

    ‘海军就是要钱,有钱没钱,强弱就分出来了。’

    可以这么说,整段采访中,只有这时候,先父的兴致才是最高的。

    ‘你们可能不知道,当年一门新出来的七寸兔子炮1,连人工带材料就要一千八百贯,同口径的驴儿行货2,则要三千贯以上。’

    注1、2:兔子炮、驴儿行货,皆是早年海军中对旧式前装滑膛炮的戏称。兔子炮为径六寸以上,倍径小于八的短管重型榴弹炮,驴儿行货为径六寸以上,倍径大于十二的长管重型榴弹炮——编者注。

    ‘那时候的一艘一级战列舰,青州号那样的,包括火炮、帆索等装备在内,造价动辄百万贯,一艘巡洋舰也要三四十万贯,就是军港中的引水船,装明轮带蒸汽机——现在是见不到还能动的了——一走起来就噗噗噗的乱响,也要八万贯。军港水营、海岸炮台,一座军港的所有必备建筑加起来,千万贯都不一定打不住。记得当初修威海港北炮台,就用了七十万贯,威海港里内外八座炮台,北炮台最前修,但规模只能排第五第六。’

    ‘你们要知道,那时候的钱是真值钱的,拿在手里当真叮当作响,不是花花绿绿的纸。有个万儿八千,就能在京师旧城里置办一座小院子了。放现在,没十万八万下不来。老夫那时候一个月的饷钱才两贯一百文,还不是足贯,是省陌的——你们后生人可能不知道什么叫省陌,就是不足一百文当一百文来算,朝廷收税,七十八文抵一百,朝廷发饷,就是七十六文抵一百,这就赚了两文钱的利钱——两贯一百文省,也就一千六百多文,可这都已经算是高了。’

    先父是乐安天命的性子,但他对大议会设立之前种种,总是抱怨多多。军饷、税赋、民生,每次提起来,都不免要扯上一通。不过共和之前,天下安危皆系于一人,无论贤与不肖,天下臣民都只能忍受。要说抱怨,的确是该抱怨的。

    ——之后笔者听平弘一说了,‘海军当时就跟神机营一样,是时任宰相的亲儿子,训练起来是泼水一般的花钱。’

    水兵军饷,跟神机营一个等级,不亚于上四军。军官的俸禄,同样是军中的高标准。加之每年至少三个月的海上巡防,等同于出战,还要多一份犒赏。

    不计舰船装备和军港建设,仅仅是日常军费开支,一年的开支就是近千万贯,海军不及禁军总数十分之一,却占去了常设军费的五分之一。

    其实海陆军的军费比例,比如今还要差不少,现如今,大宋海军七支舰队,驻扎四海两洋,拥有十一座一级军港,二十九座二级军港,占去了总军费的四成。

    但当时海军初建,能在十数年间,虎口夺食,在总军费中占去了两成,可见当时庙堂诸公,对海军重视。

    辽国国力当时可说是开国以来最为雄厚的,可相对于大宋的差距,却也是开国以来最大的。

    不论宋辽两**队的战斗力如何,在投入上,辽国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大宋。

    如果是陆上的军队,辽人还有所谓的传统,自幼生活在马背上的契丹骑兵,也不是大宋的骑兵部队一时之间能够赶上。

    但海军,全然没有底蕴的宋辽两国,完全是靠钱撑起来的。

    辽国占了高丽、日本,在享受到高丽女子、日本金银的同时,也使得辽国需要防守的地域急剧膨胀。原本以进攻作为战争哲学的辽国,即使需要防守,也会选择以攻代守但在海上这个陌生的战场,如果想要维持在陆地上的相同战略,就必须要花费比宋人更多的军费在海军上。

    可大宋的金库,又岂是辽国能比?

    按先父的说法,‘有钱能够天天有炮打,没钱呢,空有九寸大的行货也只能干挺着’。

    辽人省吃俭用置办下来的几艘战舰,还没有下船台,就已经落伍了。等舰只正式列装,大宋舰船上的炮手,一次训练下来,就是一二十轮的发射,类似的训练,一个月至少有两次。而辽国的海军呢?

    笔者曾经看过一篇辽国海军的训练记录,如果上面的记载无误,那么即使是排序最前的将军级,一年下来的训练量还比不上大宋一个月的,最低级的巡检船,训练水平就更低了,完全舍不得磨损宝贵的火炮。

    关于第一次旅顺口海战(当时辽国称之为苏州港),在先父的回忆录里是这么说的。

    ‘当我发现辽舰1的时候,是当日午后两点半过一点。因为青州号的桅杆最高,其实最早看见的是青州号,接下来才是辽舰伏波将军。’

    1:按照第一代文登号留存下来的航海记录,最早发现辽舰的,是文登号上的正瞭望手林忠——编者注。

    ‘之前青州号北向追击,因为船速较快,脱离了编队。等到文登号追上去的时候,青州号已经陷入辽舰重围之中。当时杨武靖公就在青州号上,因而船长立刻挂上了战旗,和盐城号一起,两艘巡洋舰同时冲进了敌群之中。’

    ‘当时我刚刚进了军中,第一次参战,心中不免忐忑。但主帅身陷重围,不过青州号的位置很好,威胁性最大的两艘将军级距离最远,近处的巡检级,火力很微弱,因为想要破坏青州号的船帆,纷纷使用了链弹,但直到文登号赶到射程范围内,船艏炮开始发射,青州号的船上也没有任何损失。在这段过程中,最近的三艘辽舰至少发射了五轮,但没有一发对青州号造成稍大一点的损伤。我在千里镜中,亲眼看见一枚枚链弹落到青州号的前后左右,但最多也只是击中船帮。辽舰与青州号距离一直在拉进,如果整件事反过来,大宋的舰船连续五六轮都没有打中,距离不到一里的敌人,事后肯定要重重被罚。’

    ‘即使不去统一计算射击诸元,完全依靠炮手自己的判断,也不该有这么差的命中率。按战后救上来的辽军俘虏的供述,他所在的舰只是第一艘向青州号开炮的巡检船,也是距离青州号最近的巡检船。但船上的炮手,平均射击经验还不到五次,只是上膛、清膛、复位、再上膛的标准动作练习得很好。’

    ‘得知他的供述,我才知道,在文登号冲进战场之前,青州号受到的攻击,不是五轮,而是八轮。每一轮发射之间的间隔,就连付德昌都小吃了一惊。只论发射速度,都快赶上青州号上的炮组了,不过落点也因此偏离得反而更多。’

第40章 骤风(六)

    火炮的轰鸣随风而来。

    最近处的敌舰舷侧再一次被腾起的烟雾遮挡。

    三艘巡检舰已经到了极近处,眼力出色的水手甚至不用望远镜的就能看清,对面甲板上辽军军官比手画脚的动作,还有舷窗中的炮口和奋力划桨的人影。

    然而飞舞在半空中的一枚枚链弹,又奇迹一般的落到了青州号前后左右的大海中。

    当真是奇迹。

    青州号上看到了这一幕的水手都这么觉得。

    在这个距离上,射不中比射中可是要难多了。

    一团团水花过后,黑色的铁球纷纷消失在海面下。

    甲板上的水手们一片哄笑,就连付德昌的脸上也不禁带起了笑意,辽人的训练水平如此低劣,那这一战的结果就又敲定了几分。

    刚刚发射过的炮窗处此时硝烟渐散,突然又是一声炮响。一次迟到了的射击,呼啸而出的链弹,终于绕转着直奔青州号而来。

    沉闷的撞击声中,链弹前端重重的砸在了青州号右侧船舷的上缘,炮弹余势不减,铁链斜斜的将后面的铁球甩了上来,咚的一声打在甲板上,砸出了一个小小的凹坑。

    正靠着那一边的帆缆手吓了一跳,一个蹦跶躲到了桅杆的后面。不过这枚侥幸命中的链弹到此也就失去了所有动能,留在船帮外侧的部分太多,很快就索索的滑进了海里。

    盯着甲板上小小的凹坑,付德昌黑下了来,腮帮子上的肉一下一下的抽搐着,这是吝啬鬼听到了自家银库被盗时的表情,后悔、愤怒、痛心,几种心情糅合在一起。

    青州号是新近入役的一级战列舰,付德昌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击败了七八名同僚,才争取到了成为青州号船长的机会。

    青州号在他的眼中,比他的儿女还要得他宠爱。甲板上面有哪怕一点油污,他都会像台风一样吼着,踢着水手们的屁股,让他们立刻弄干净。

    那枚链弹只是在船壳上磕了一下,甲板上碰了一下,但那点碰撞声落在付德昌耳朵里,就像刀子在割他的肉。

    当杨从先下令青州号必须迎敌而上的时候,付德昌已经在做青州号受损的准备,但当真听到那一声,却发现心理准备还不够。

    彻底抛掉了之前天塌不惊的风度,付德昌难看的脸色前所未有,冲着通话管吼出的音量也是前所未有,“魏四,下面准备好了没有?!”

    从通话管中最先传来的回应,却是来自头顶上的瞭望手。

    “船长!正南方向,发现文登号!”

    “才到?!”付德昌双眉高高挑起。

    现在才能在桅斗中看见,这要隔了多远?等他们追上来菜都凉了。

    “让他们绕到右边去!”

    “船长!”大副拼命使眼色,手指隐蔽的冲后面指着。

    付德昌反应过来,现在在船上,能指挥全部三艘舰只的不是他。他强自忍着怒气,“去向太尉禀报,说发现文登号了,南面……”

    “南面十三里。”话筒中传来瞭望手补充。

    大副小跑着走了,通话管中,来自底下炮舱的回复已经到了第三遍,“船长,炮舱全员准备完毕。”

    “那还等什么?!”付德昌弯下腰,将自己所有的愤怒吼进通话管,“给我开火!”

    几秒钟的寂静,青州号的舷窗中一串火光闪过,庞大的船身颤抖了起来。

    一连串的爆鸣,如同冬至日时燃放的鞭炮,却要响亮一百倍。仿佛夏日雷鸣,却更贴近耳边。

    自炮口呼啸而出的同样是链弹。

    但从辽舰上发射出来的链弹不过是一块没准头的石头,来自青州号七寸口径的重型海军炮的链弹,却是一柄被巨人甩出的重型战斧,精准而致命。

    飞舞在半空中的链弹,密如蜂群。

    在那一瞬间,直面炮火的舰船甲板上,辽军海兵们肝胆俱裂。下一瞬间,他们脸上的表情定格了。

    旋转的铁链落在甲板上,带着呼啸的铁球,蛇一般的扭曲翻滚,横扫途中的一切。人体,火炮,木桶,绳索,甲板上一切凸起的物体,都在链弹的狂暴中被卷走、绞碎,破碎的木板,残肢,散落在甲板各处。

    就连桅杆,也没能逃过链弹的荼毒。

    辽国的舰只由于建造技术上的差距,在结构上远比不上大宋海军的舰船牢固。巡检舰上的三根桅杆纷纷被多枚链弹缠上,炮弹来带的巨大动能摇撼着桅杆。并不粗壮的三根主桅,根本承受不住那样的力量,吱呀呀的发出一阵牙酸的声音,便轰然倒下。

    只是三层炮甲板中最上一层的火炮齐射,一艘巡检舰已经失去了借助风力前进的能力,同时还失去了船长和船上三分之一的军官。

    而青州号的攻击,此时才刚刚开始。

    第一层炮甲板十二级之后,第二层、第三层炮甲板中内的火炮,依次开火。

    不再是链弹,而是实心榴弹。

    沉重的铁球,拥有更大的动能,虽然比不上链弹卷走一切阻挡物的攻击。但一枚出自重型火炮的榴弹,足以将链弹无法解决的船帮,轻动的打出一个巨大的破口来。

    青州号的下层火炮,一半瞄准了辽舰近水线出,一半瞄准了桨舱。

    炮声过后,青州号依旧向前,仿佛之前的炮击只是一场幻梦。

    但青州号后方的海面上,两艘巡检舰一时千疮百孔,尤其是水线处的大洞,汹汹如潮的海水正倒灌进船只内部,只一击,就彻底毁掉了两艘敌舰的作战能力。

    这只是青州号的第一轮射击,目标比青州号小得多,但至少命中了一半。被集火的巡检舰,不仅仅是桅杆,甲板上的人全都消失了,还有桨舱,同样钻进了几枚炮弹,里面此刻成为了地狱。

    “还算有点样子。”艉楼中,听到外面报告的杨从先,眼角眉梢的笑意,“这可比巡洋舰强多了。”

    战列舰的火炮组成,与巡洋舰不同。

    巡洋舰的主要作用,是巡视海上,讲究自持力。

    按照枢密院制定的规则,巡洋舰两年内至少一回巡游大陆海岸线的演练,途中靠岸补给的次数越少越好。

    如果整个任务期间,一次都不靠岸补给,就能从登州威海开始,抵达交州海门,或是反过来,从交州海门直抵登州威海,那么,这艘船的船长,以及船上所有的成员,都将会得到最高的评价。

    只是到目前为止,仅有一艘巡洋舰在去年拿到了这个成就——而且这个成就,也有在中途打劫商船获取补给的嫌疑。不过最终也没有证据证明这一点。依照功疑惟重、罪疑惟轻的原则,朝廷并没有撤销相应奖赏。

    通过类似的任务,南北两海舰队中的巡洋舰,都尽可能的深挖潜力,足以进行持续三天以上

    而战列舰的作用,只有一个。就是火力。除了火力,还是火力。

    更大的口径,更远的射程,更强的威力,更多的数量,这就是海军对新型战列舰的最核心的要求。

    青州号就是这个理念的产物。

    上层炮甲板的链弹清扫了敌舰的甲板,让巡检舰跛了一条腿,而中层和下层的火炮,则彻底毁掉了敌舰的反击能力。

    在水兵们自发的欢呼声中,付德昌吼道,“都打起精神来,才是巡检,塞牙缝都不够,还有两艘将军在那里!”

    巡检船毁了两艘,但青州号与辽国海军的势力对比,并没有发生实质上的改变。

    十余艘大小舰只洒在了海上,再一次张起一张要笼罩青州号的大网。

    付德昌很清楚,耶律洪达也绝不是蠢货,只是对自己的兵有信心罢了。作为一名合格的将领,对自己麾下的兵马,都会有一分发自内心的信任。

    对面的海军主帅,看起来是希望将青州号包围。

    如果对方在面前,付德昌只想问一句:包围得了吗?

    天色至少还有两个时辰才会黑下来,这么多时间,足够达成付德昌预定的目标。

    桅斗中上的瞭望手,再一次吼叫起来,“伏波、定海接近中,最多十分钟就能赶上来。”

    “哦。”付德昌悠然的低声道,“可以再慢一点。”

    这一战,直至入夜。

    青州号一直都保持着高速,纵横战场,火炮始终不曾停歇,每一次辽国舰队想要包围青州号的企图都可耻的失败了,换来的只是更加猛烈的轰击。

    耗尽了八成的弹药,剩下的为了保证回港的安全,不能再动用了。

    但以青州号为核心的三船小舰队,却一仗打残了辽国的主力舰队。

    六艘巡检舰战沉,伏波号半毁,其余舰只无一不伤。而青州号,看起来损伤累累,但内部的结构,没有任何变动,只要回港,轻易就能挂起来大修一番。

    这就是大宋舰只的实力。

    ……………………

    宗泽抵达析津府已经有好些天了。

    在驿馆中,食水不缺。辽国还不敢虐待平起平坐的大国的使臣。

    现任馆伴使,也是上一回宗泽抵辽时馆伴使,天天上门来聊天。

    通过馆伴使,宗泽已经详细阐明了大宋的要求,相信辽主耶律乙辛应该很明白,大宋遭受的损失,不是一句轻轻飘飘的道歉就能解决的。在辽国给出让大宋满意的补偿之前,这场战争不会结束。

    到底要不要赔偿,该怎么赔偿,在辽主做出决定之前,或者说,在辽国确定优势之前,是肯定见不到耶律乙辛的。

    宗泽早就做好了在辽国久居的心理准备。

    但才过了半个月多一点,一名来自御帐的官员抵达驿馆。

    “能陛见了?”

    宗泽嘴角翘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看来是辽人被打痛了。

    虽然也有可能是辽军为他们的皇帝取得了一个胜利,让耶律乙辛忙不迭的招自己前去炫耀,但宗泽从不怀疑大宋军队的实力。

    竹杠该怎么敲才好?

    前往御帐的路上,宗泽一直在想着。

第41章 南北(一)

    “都下去。⊙頂UU小说,www.uu234.com”

    仿佛劫后余生般松了一口气的文武臣子们鱼贯而出,

    长时间的会议,让年迈的耶律乙辛疲惫不堪。

    而长时间的会议,也没有带来一个像样结论的这件事,更是让大辽天子在疲惫之余,增添了多许愤怒。

    端过金杯盛满的葡萄酒,耶律乙辛大大的喝了一口,鲜红的酒浆抿在嘴角。他攥着金杯,几乎要捏扁了,恨不得砸到之前退出去的一干重臣的头上,“一群废物。”

    “现在谁还敢在父皇说三道四?”耶律隆直言不讳。

    他坐在一旁,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直到现在。

    并不是朝廷里面缺乏贤良,聪明人在朝堂中从来都不会缺,蠢人才少见,但敢于在耶律乙辛面前表达自己意见的臣子真的是不多见了。

    寻常时候,时常与圣意相左的朝臣,总会让皇帝恨不得几棒子打死,可到了危急关头,他们虽不一定比其他人头脑更好,但总比唯唯诺诺不敢出主意的臣子要强上一点。

    可一个太过于强势的皇帝的朝堂,本来很少会有强项的宰相。

    弑君篡位的耶律乙辛,用强势二字都不足以形容他对朝堂的控制欲,在张孝杰等旧日党羽陆续病死或治罪之后,还敢在耶律乙辛面前说不的臣子已经一个都不剩,连敢于表达自己想法的都没几个了。

    大事小事,皆请于天子,得旨后方行。皇帝放心,臣子也舒心。

    尤其是在耶律乙辛盛怒之时,谁不怕一字说错,就落到身死族灭的下场?反倒是有志一同的俯首听训,来个罚不责众,倒是平安度劫的良策。纵使天子雷霆震怒,总不至于将朝堂顶层屠戮一空吧?

    耶律乙辛做臣子的时间比做皇帝长得多,如何不明白?不过是之前用得顺手,现在就要承受代价了。只是儿子的话,还是扎耳朵。

    “那你说该如何?!”耶律乙辛轻轻放下酒杯,平和的问道。

    怒火终于有了发泄的对象,熟悉耶律乙辛的人都知道,皇帝陛下盛怒时突然平静下来,只是证明他已经怒到了极点。

    “当然只有报复回去,否则大辽的脸面何在?”

    耶律隆安然的盘膝而坐,并没被父亲的迁怒所影响。

    以辽宋国势的差距,已经容不得辽国来一场继承者的内乱了。耶律乙辛清楚这一点,耶律隆也明白这一点。

    他势力有成,几个兄弟一个成气候的都没有,他的父皇想要废掉他这个太子,结果就是大辽国灭,阖族死无葬生之地。

    只要他不去动提前即位的主意,即使桀骜一点,他的父皇也只能忍下来。而耶律隆本人,也不会犯蠢,平白让宋人捡便宜。

    “只要父皇一句话,儿子这就领兵南下,与南人一较高下。就是他们,只要父皇一声令下,又有谁敢不拼命?”

    耶律乙辛双眉扬起,“怎么,想法变了?”

    耶律隆坐正了,肃容道,“儿子知道之前的想法错了。水师如此不成器,谁知道神火军和那些寨堡又会有什么差错?不知己不知彼,还打什么仗?”

    耶律乙辛今日的怒意,来自北洋水师的惨败,大辽现在的窘境,也同样来自北洋水师的惨败。

    如果只看北洋水师的奏报,那绝对不是一场惨败。

    十五艘宋舰攻打苏州港,总计战列舰十一艘,巡洋舰四艘,其中还包括最新锐一级战列舰的苏州号和青州号,战列舰的数量差不多是北海舰队的半数,实力更是达到了七成以上。

    苏州港中水师毫不畏惧,浴血奋战,迎着暴风骤雨一般的炮弹上前,在最近的距离上与宋人的火炮对抗,虽然损伤不小,但最终还是逼迫宋军连夜逃窜。

    按这一份来自辽东的战报里的说法,此番北洋水师当真是劳苦功高,即使参战的战舰数目不相上下,可火炮数量就差了许多,质量更是有天壤之别,只有不到一半的火炮数量,就击退了强大的北海舰队,给多少褒奖都不嫌多。

    但大辽天子的耳目从来就不只是一个,而是至少三四五六七八个。另外的几条渠道,都传来了与北洋水师奏报截然不同的消息。

    来袭宋舰并非十五艘,而是只有三艘,其中大部分时间,参战的只有一艘——即是宋国北海舰队最强战力之一的一级战列舰青州号。

    也就是说,这一场海战,是一艘宋舰对十六艘辽舰。

    数量如此悬殊,竟然被打得大败而归,即使那一艘是方今海上的最强战舰,也不该是如此结局。

    大辽的面子里子全都没了不说,十多年来,投入到海军中的以千万贯计的经费,被证明全打了水漂,这才是最让人痛心的。

    按照密奏中的总结,整件事就是宋人开始封锁海上航线,出动北方舰队分散劫杀大辽海船,其中青州号追杀本国战舰进入苏州港附近,港中舰队倾巢而出,单舰的青州号不但没有撤退,反而反攻上来。

    不看战果,都足见宋国海军的嚣张气焰,也证明了宋国对大辽越来越少畏怯。大辽百多年来的积威,现在已经涓滴不剩。

    而结果,也证明了宋人气焰并非自大,而是其来有自,事实如此。

    一想到海军被打得现了原形的这一仗,耶律乙辛怒火全消,以手抚额,颓然问道,“水师该怎么办?”

    日本的人口、财富,已是大辽的命脉之一,决计放弃不得。但没有一支能与北海舰队相抗衡的海军,日本肯定保不住。

    何况宋国那边宣扬已久的海上登陆作战,使得大辽长达数千里的海岸线,处处都可能变成战场。旧日连人口都没多少的沿海荒原,现在都变成了战略要地,不得不付出巨大的代价去建设海岸炮台,或是在附近驻扎大军。

    没有一支海军防护,又该在海岸线上投入多少?

    同时,想要用登陆反制登陆,也使得大辽,必须拥有一支可靠的海军力量,否则怎么送大军出海?

    “桨帆船已用不得了。”耶律隆道

    水师桨帆船的战法是集思广益而来。桨帆船桨不能持久,帆又小了太多,需要的人员更倍于单纯的帆船,海上的速度也要慢上不少。

    但在水师的推演中,桨帆船近战时先降帆,纯凭人力驱动,比帆船要灵活许多。而且没了帆索之后,也减少了受到火炮攻击的面积。正好可以克制船体庞大、帆面巨大的宋国战列舰。

    但事实证明,用这个思路建立起来的水师,在宋国战舰面前不堪一击。

    面对已经降下船帆的大辽战舰,宋人竟然照样用上了链弹。在链弹毁掉了桅杆之后,只剩下划桨来驱动舰只,这其实并不比船帆破损的风帆战舰好多少。有一艘巡检舰,就是桅杆尽损,在逃离过程中,一直被宋舰追击,最后桨手们耗尽了体力,又无法升起船帆借力,最后被击沉。

    从这一件事情上,可见宋人也看破了桨帆船战法的虚实。至少可以说,剑走偏锋的选择,弥补不了战舰水平上的差距。

    “那该用什么?”耶律乙辛问。

    耶律隆也不知道,海军对他来说,也是一个陌生的领域,并不因为是他主导了对日本的征服而改变。

    “工火监那边就没有什么新玩意儿?”耶律隆问道。

    “明天把人都招来问一问。”耶律乙辛并不抱太大希望,但工火监相当于宋国的军器监,一向受到耶律乙辛的重视,里面的工匠敢于自出心裁的胆量,远比大辽皇帝的臣子要大得多,“宋人已经有蒸汽船了,虽然还是明轮船,说不准什么时候暗轮船就出来了。”

    “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不打。”耶律隆看得开,“既然这一回败了,就得先认了。宋人那边,先得敷衍过去,总不能当真往大里去。不知,父皇圣意如何?”

    耶律乙辛没有考虑多久,对儿子点点头,“你去招宋使进来,好好谈一谈吧。”

    ……………………

    同一时刻。

    大宋东京。

    “辽国应该要服软了。”沈括愉快说道。

    黄裳站在窗前,“就是不服软,民心也足以支撑继续打下去。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

    敞开的窗户外,隐隐有欢呼声传来。

    韩冈的公厅距离外面的街巷甚远,但站在窗前,还是能听到风中那些兴奋雀跃的声音。

    海军大败辽国水师的消息,传到京师后,就被都堂通过各种途径再三宣扬。

    一艘一级战列舰加上两艘三级巡洋舰,就彻底击溃了辽国北洋水师的主力,这一个胜利的意义,也是值得如此大肆宣扬。

    百姓们都知道为了辽国拘押国人、私掠产业这件事,朝廷正准备开战,上上下下都还提心吊胆,

    “相公,杨从先的总结如何?”

    韩冈的手中,正是来自北海舰队的战后总结,听到黄裳的问,他唔了一声,翻了翻,道:“实心榴弹对战列舰等级的敌人作用并不明显,能击破船壁单薄的巡检舰,却拿战列舰等级的将军舰没有办法。必须要升级火炮,在破甲、穿甲上下功夫。”

    “桨帆船主甲板上人员不多,霰弹的作用并不明显,链弹更是没有多少使用的必要。”

    “辽人的训练水平太低,如果能达到大宋海军的平均水平,青州号就要失去大部分动力,成为被辽舰围攻的靶子。”

    按照上面的总结,韩冈念了好一通,最后道:“如果打分的话,不论是北洋水师,还是北海舰队,都是不及格。”

    沈括呵呵笑道,“相公的话要是传出去,下面肯定要说太苛刻了。”

    韩冈道:“获胜通常只能证明办的蠢事比敌人少,不能证明做得有多聪明。指挥上有问题,只是兵练得好。”

    “还有就是砸钱多。”黄裳补充道。

    韩冈点头大笑,“说到点子上了。”

    如果说陆战上,大宋所拥有的必胜的信念,都只是建立在国力的差距上。在海战上,必胜的信念,可就是全方位了。

    海战就是一分钱一分货。

    投入了多少钱,就有多少收获。

    后来者想要追上先行者,就要比先行者投入更多的军费。这不是比较一年投入的多寡,而是要从海军肇造时起的积累开始算起。

    大宋水师创建在立国时,即便之前只是内河水军,但天下各路船场十余处,匠师数千家,百来年的积累可谓是深厚无比。苏州级战列舰那等堪与大庆殿规模相媲美的巨舰,没有持续以来的积累,就是想砸钱也不知该砸到哪里。

    尽管辽国海军的设立,并不比大宋水师入海迟多久,可即使他们投入的军费与大宋相当,也弥补不上这百多年的差距。何况辽人在海军上的军费投入,还不及大宋的五分之一。

    现在辽人还能剑走偏锋,用桨帆船的灵活性,弥补一下与大宋一级战列舰战斗力上的差距,等到蒸汽机船出来,那可就连灵活性上的优势都没了。

    “相公,辽人会服软吗?”

    韩冈笑了,“这件事,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第42章 南北(二)

    不是年节,不是上元,也不是冬至,更不是一年一度两大联赛总决赛的日子。

    但东京城中,还是到处都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街头巷尾,路上的行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人人都是欢天喜地。酒楼之上,高朋满座,一坛坛好酒端上来,掌柜的忘了提醒小二多掺些水,客人则没忘多撒一把赏钱。

    大宋的海军,逼到辽国家门口打了一仗,硬生生的赢了下来。不仅赢了,还是以一当十的赢。

    开国以来,对辽作战,从来没有过如此让人畅快淋漓的大捷。这哪能不让东京百万军民欣喜欲狂?

    说起来,大宋对北方死敌的战争,过去不是没有过胜利。最近的一次,就在十几年前,不仅胜了,还顺手从辽国身上割了一块地回来。

    但那场胜利消息传来,东京士民,绝然没有今日的狂欢。

    因为那样的胜利,不过是驱逐攻入境内的辽军,绝非主动攻入辽境。

    强盗闯进了家里,好不容易才赶了出去,家里的坛坛罐罐还被打烂了一堆,这样的胜利,哪家哪户都不想有第二次。

    而今日的海上大捷,则让人恨不得来得更多一点。

    “只要在国境上摆下数万兵马,就能从大宋讹走千里国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已经是郡王之封的赵世将,只穿了平民的服饰,拄着拐杖立于州桥桥头上,他的身侧,一名身着襕衫的中年人正低声复述着今日报上社论的内容。

    赵世将静静的听着,他看到路边上几个醉鬼,提着酒瓶歪歪倒倒,大声唱着三年前北门铁工队夺取总冠军后唱的得胜歌,转进了一旁的横街中,没一会儿提了一长串鞭炮出来,噼里啪啦的就在御街街边放了起来。

    两名巡卒吹着哨子赶了过来,将这群醉鬼给赶走。御街上除了正常的行车走路之外,禁止一切摊贩,禁止婚丧队伍吹吹打打,当然也禁止烟花爆竹。

    不过他们禁得了御街上的鞭炮,东京城中其他街巷里的鞭炮声,可没人能禁绝得掉。

    鞭炮里面都是火药,军中对火药需求极多,民间的量就少了,鞭炮的价格可比过去贵了不少,但就这样,几乎每条街巷,都有鞭炮响起。

    中年人在神色木然的大宗正身边低语,“宗正,你想过会有这一天吗?!”

    ‘只要在国境上摆下数万兵马,就能从大宋讹走千里国土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这句话指是谁?不正是熙宗皇帝曾经割让出去的那几百里土地。

    这一次社论的内容,来自于都堂,突然间旧事重提,不就是为了趁机打击熙宗皇帝的名声吗?都堂之心,已经可以说是路人皆知。

    “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中年男子冷笑着质问道,“宗正,你觉得你这个位置现在很风光吗?”

    赵世将现在是大宗正司,所有宗室成员都在他的管辖之下。

    太后、天子不临朝,绝足不出宫中,需要祭祀太庙的时候,就由大宗正出面代行礼节。

    太宗一系,在濮王府案之后,便告沉寂。濮王府中大半被贬责南荒,剩下的则俯首帖耳的过活。

    而太祖一脉,其他不说,出自太祖系的两个孩子现在还养在宫中,说不定哪一天就——甚至不是说不定,在宗室们眼中,皇帝肯定不会有自己的血裔,必然会过继一人来即位。

    因而赵世将还能回上一句,“比过去强点。”

    中年男子冷笑着,“堂堂议政,参加过几次议政会议?还不是要缩着头。”

    赵世将默然无言。

    作为大宗正,九卿之一的赵世将还有议政的身份,还是开府仪同三司,但赵世将从来都没参加过议政会议。

    中年人小胜一把,微微一笑,回头望着北面的朱雀门,“昔年太祖修开封城墙,大内宫室,功成后,曾令人将大庆殿到南薰门一条线上的门户都敞开,从南薰门外能一直看到大庆殿御榻上的太祖皇帝,要世人知道他心中无丝毫邪曲。时至今日,已经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了。再过些年,又有几人记得大宋的太祖?”

    赵世将沉默着,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

    中年人道,“权臣当道,最先开刀的肯定是宗室。现在能容你,是因为要用你,等到没用了,他们又会怎么做?宗正,我可不信你不后悔。”

    赵世将二人站在街头,却与街上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颇为显眼,来来往往的行人中,十个里面少说也有两三个,会看他们这一对老家伙一眼。

    赵世将不耐烦起来,冷声道,“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别把我拖进去,也别把宗室都拖进去。”

    中年人嘿嘿惨笑起来,“我单人孤身能做什么?玉碎殿前?到了外面怕就是我死于急病。有了报纸,那一干奸贼想要指鹿为马都容易了千百倍。”

    赵世将回头盯了中年人一眼。

    玉碎殿前?有气节的士大夫能干得出来,养尊处优的宗室会有这个胆子?说来说去,还是不忿大宋天下被外姓人指手画脚。

    “皇帝终究落不到他人身上。”他淡漠的说道。

    都想做皇帝,就都做不得皇帝。韩冈马上就不做宰相了,等章惇死,他也回不来。韩冈把大议会说了几十年,想改口都改不了了。就算轰走了赵官家,到时候,他能不要脸皮自己做皇帝?

    “性命操之于臣下之手,那还是皇帝吗?!”中年男人又质问。

    “总比熙宗还在时要强。”赵世将的态度愈发的冷淡了。

    反倒是中年男人变得激动起来,“你果真要翻赵居的案子?”

    “是赵世居!”赵世将一下翻了脸,“是南阳侯府上的赵世居!”

    熙宁八年的赵世居谋反案,已经过了近二十年,但赵世将这些年来,没有一日忘却。自真宗之后,太宗一系待太祖、秦王之后,都是大加优抚,看起来已是一族和睦。谁想到熙宗皇帝倒好,八竿子打不着的牵连,就把谋反罪名加到赵世居的头上,经此一事,太祖后人这才看清了皇位上的真面目。太宗皇帝的后代,可是从来也没有放松过对太祖后人的警惕,赵世居也不过是只被拉出来杀鸡儆猴的鸡罢了。

    见赵世将动了真怒,中年人口气就缓了下来,“赵世居诚然冤枉,但他结交士大夫,又怪得了谁?”

    “我天天结交士大夫,谁能说我不是?!”赵世将眼睛瞪了起来,“如今宗室子弟考进士,考诸科的更是多得是,一个比一个用功,现在还有哪家会拦着他们上进?!”

    中年人讥讽道:“宗正可是赛马总会的老会首。”

    赵世将怒极反笑:“是啊,老夫刚开蒙时也曾想过考进士,是谁逼得老夫只能飞鹰走马的?”

    中年人张口欲驳,但他和赵世将的争吵惊动了周围,多少道视线投了过来,视线中充满了好奇。

    中年人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待周围视线都散了开去,他才低声道,“宗正别忘了沈括也曾是主审。”

    “蹇周辅死了,邓绾也死了,范百禄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进一步。就是沈括,有两位宰相支持,他敢拦着?!”赵世将重重的哼了一声。

    赵世居谋反案,将案子扯起来的蹇周辅,煽风点火的是邓绾,将事情闹大、往新党党魁王安石身上推的是范镇的侄子范百禄,沈括虽与范百禄同为主审,但他可是息事宁人的一派。翻案之后,罪名也不在他身上。

    何况要为赵世居一案翻案,可是两位宰相都同意的,以沈括的性格,恐怕连多说一句都不敢。

    赵世将现在的心力都放在这桩陈年旧案上,他与赵世居的交情不深,但只要知道赵世居是太祖之后这一点就够了。

    他回头望着朱雀门,“前日,是你那兄弟来说好话,今天就是你来说怪话,可惜老夫是油盐不进,你们就别多费唇舌了!”

    中年人一直都是七情变幻,直到此刻,他更是带着轻松的笑容,“只要宗正能听得就是。人心总是会变的,那些奸佞也不是一开始就敢做反,不过是一步步的胆子越来越大罢了。如果那些奸佞不做大逆不道之事,那一切休提。如果当真做出来了,即使我不来找宗正,宗正也会来找我的。”

    话声刚落,他就告辞离开。好象是在担心有朝廷的细作盯着,走得很快,穿过了一处横街,就立刻像影子一般,消失在围墙后的巷道中。

    赵世将没动,他还想着中年人离去前的那几句话,‘不是一开始就想着?’

    赵世将自嘲着摇头,别人倒罢了,那位即将卸任的宰相,可是从先帝驾崩后就开始有了反心的。

    议政会议的召开,就是大议会的前身,当士大夫开始自成一体,要掌握天下大权的皇帝就成了累赘了。

    赵世将可不信,韩冈当年提出议政之制的时候,不是为大议会做准备。

    如今海上大捷,证明没有皇帝,宰辅们统帅的朝堂同样能安内攘外,又成功的迈出一步的韩冈,也不知现在在何处,又在计划着什么。

第43章 南北(三)

    韩冈此时却在王旁府上。UU小说,www.uu234.com

    虽然王安石去世了,但朝廷赐第并没有收回,皇帝的岳父母还住在里面,谁敢请他们离开。

    现如今,王旁正在家里整理王安石的手稿,准备编纂一部《王文正公。文集》出来,这也是如今的士大夫去世之后,他的儿孙守孝时少不了要做的一件事。

    王旁不仅仅在整理堆满了整个屋子的手稿,还想方设法到处去搜集王安石的手稿。

    不过就像大部分士大夫一样,王安石整理手稿的工作,在生前就已经完成了大半,王旁只是拾遗补缺,每整理好一部分后,就分抄多份,散发至亲,看看有什么缺漏。

    韩冈今天就带着这些日子收到的抄本过来,坐下来稍叙寒温,就指着抄本问王旁,“岳父的诗词就都在这里了?”

    从王安石病重开始,王旁没清闲下来过,几个月了,人都快瘦脱了形,不过精神还好。听见韩冈问,就点头,“章疏、信件、赋文还没弄好。先整理好的就只有诗词了……玉昆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韩冈指着抄本,“岳父写来的诗句,别的不说了,有一首怎么不见编入?”

    “缺了一首?”王旁疑惑问道。

    士人家里编文集,里面的诗词文章都是从家中留存的草稿中找出来的。像王安石,自己日常就有整理,不少不能入眼的就直接删去,留在底稿中的都是觉得可以传之后世也不觉丢人的佳作。这里一般是不会有缺漏的。

    但如果是朝中大臣,尤其是做过知制诰的文臣,其所草拟的诏诰制敇,还有殿阁诗,御制诗的和诗,家中都无法留存草稿,还得向朝廷申请,从三馆架阁中将之检出。

    王安石去世后,王旁就向都堂上表申请过,立刻就得到了准许。从三馆中弄出了几箱子的旧文,让参与文集编纂的十几个人忙了十好几日才整理好。

    但朝廷办事,总免不了有些疏漏之处。王安石撰写过的诏诰制敇,也不一定全都在三馆中。

    王旁觉得多半是没有被三馆书吏找出来的诗文,被韩冈带来了。

    “是不是御前宴上的?”王旁问。

    韩冈摇头,“不是,是岳父写来的信里的。”

    “可能是丢了草稿。家里找到的草稿,全都整理出来了,都在里面。是写给玉昆你的,还是二姐的?应该不是集句吧?”王旁半开玩笑的问着。

    集句诗,就是将出处各异的古人诗句拼凑在一起,集成一篇,不止要合乎平仄韵脚,还讲究内容意境,以浑然天成为上。王安石是集句的高手,也编了许多,却不会跟韩冈这个从来不写诗的女婿交流。别说集句了,就是普通诗文王安石也不会写给韩冈,谁让韩冈不写诗,信上寄诗去,反而让韩冈尴尬了。

    如果是集句,水平稍逊一点的,王安石就不会整理入册,王旁也是知道这一点。

    “不是集句。”韩冈又摇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有哪位古人写过?”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旁皱起眉头,只两句就已经感觉不同凡俗,怎么没被自己父亲整理起来,“没听过。是绝句?”

    “七绝。”韩冈点头,翻开带过来的抄本,从里面拿出一页字纸来,纸页中央有四句,“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这个绿字,用的尤其好。”

    “不会啊。不是随笔应酬的,怎么会不留草稿?”王旁越发的疑惑起来,这首诗水平不低……应该说是很高,就是自家父亲写了一辈子的诗,也没多少首,正常是不会遗漏的,何况自家父亲的记性,还是有名的过目不忘的,“真是奇怪了,玉昆,信带来了吗?”

    韩冈摇摇头,皱起眉,看起来很苦恼的样子,“岳父的这封信,也不知丢哪里了。正是没处找,才过来说的,不然前两天就让人把信带来了。”

    王旁狐疑的盯着韩冈,心中的疑惑就像庐山的云雾,一重紧接一重,浓得化不开,“当真是先君所拟?”

    韩冈嘿的一声,“除了岳父,还能有谁写出来?”

    王旁的眉头可以打结了。

    再多看几眼这首诗,的确是他父亲的风格,不过内容对不上啊。

    写的分明是离开江南上京,从瓜州渡过长江时的心情。可王旁有印象的几次上京,哪一次都与诗中的春风对不上号。

    最近的这一回?不说季节,这一回过江后就上了列车,有写信的时间都到京师了。

    是先帝中风后的那一次?但那可是数九寒天,天寒地冻。

    还是第二次为相的那一回?那也不是春天。

    除去这三次上京,再往前,可就是熙宁初年了,意气奋发的时候,怎么也不可能会有‘明月何时照我还’的感怀。

    继续往前追溯,那就更不可能了。这一首是晚年的风格,早些年的风格,却不是这个路数。

    王旁怎么想,都觉得每一条说得通,心里烦了,就问韩冈,“到底是什么时候给玉昆你寄的信?”连口气都变了。

    韩冈叹了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不太清楚了,年纪大了,记性也变差了。上一回见外官,怎么看怎么面熟,就是想不起人名。不小心就沉了脸,倒把人吓得直哆嗦。”

    韩冈打着哈哈,王旁就瞪着眼看他。韩冈低头喝了一口茶,然后一脸无辜的看回去。

    王旁也只能干瞪眼了。韩冈一推干净,谁能拿他有办法?

    回头再看韩冈带来的这首诗,王旁越看越确定是父亲的风格。文字朴实,炼字却精到,一个绿字当真是超凡脱俗,江南之忆无过于此,在王旁整理出来的近两千篇诗文中,都是能排在前十、甚至前三的杰作。

    即使以王旁的见识,也可以就此下论断,这绝对是可以流传千古的名篇。

    如此能传之千古的诗篇,文字上又与朝堂绝无瓜葛,怎么想韩冈都没必要伪托给父亲。

    说实话,换做是自己,王旁都不觉得能忍住贪心不去冒领了。

    想到这里,感激之心油然而起,王旁站身起来,向韩冈深深一揖,“多谢玉昆。”

    见王旁不再穷究,韩冈笑了起来,同起身,回礼道,“总不能让岳父的心血之作就此蒙尘。也好让后人知晓,皇宋也有不逊杜工部的圣手。”

    一听韩冈拿王安石比杜甫,王旁脸都发亮了。

    王安石推崇杜甫是有名的,曾亲自为杜甫编纂诗集。士林之中评价唐人诗文,也都是杜甫为尊。

    李白在世时,已经是名满天下,而杜甫,则是一生不遇,过世后,诗文也没有得到太高的评价。

    抑李扬杜之风,起自晚唐之时,入宋后尤甚。

    太白虽高,但他的风格却没多少人学,杜工部的诗,却是宋人趋之若鹜,评价告到无以复加,按王安石的说法,就非人之所能焉。

    在士林中,若说哪一篇诗文,有少陵之风,那就已经是很高的赞许了。若说哪一位诗人,能媲美杜子美,那更是了不得的推崇。

    虽说韩冈是有名的从不做诗文,但传说中那一首题在西太一宫壁上的小词,与王安石的两首交相辉映,还有《九域》开篇的那一首,都是第一流的杰作。尤其是西太一宫题壁一篇,在士林中被誉为道尽秋思,秋思之祖,于秋思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韩冈一直都绝口否认他是两篇曲子词的作者,可世间很有些人认定了韩冈他只是不想写,是打算引导世间风气,绝文华,重义理,其实本身水平和眼光肯定是第一流的。

    王旁尽管不至于把韩冈神话到这等程度,但也是觉得韩冈的确是在诗文上有才华的。韩冈说王安石的诗文不让杜甫,王旁听了,自是欣喜不已。

    韩冈也不是闲得没事。只是今日清闲,就顺便把该做的事做完。

    王安石的这一首《泊船瓜洲》,因为经历有别的缘故,并没有出现,在韩冈看来实在是太可惜了,也就顺便弥补一下。

    其实王安石肯定还有许多佳作消失在变动的历史中,可惜韩冈就记得这么一首了。

    还有从小背下来的陆放翁、辛稼轩的杰作,等有空,悄悄命人刻在哪里的石壁上,再留下他们的名字。想到后人会穷搜史籍,去寻找那些或许不再存在于世界上的名号,倒也可发一笑。

    反正总不能像《九域》里的那一首临江仙一般,把后世的名篇都写进小说里,那样可真是没脸皮了。

    又说了几句闲话,韩冈告辞离开,王旁送了韩冈回来,王檀跟在身后,看到放在桌上的诗文,纳闷的问王旁,“姑父今天来家里,难道就是为了还这首诗?北面难道不打仗了?”

    王旁他本来还以为是为了赵世居的案子呢,毕竟在京中高层开始传了,王旁当初差点就被牵扯进去,还是韩冈和吕惠卿联手帮忙。现在要翻案,过来问一问也正常,只是没想到韩冈都没问。

    ‘或许真的是心情好吧。’王旁想。

    毕竟海军赢了一把大的,杨从先帮都堂把脸面给挣足了,章惇昨天都开了宴,韩冈心情好也正常。

    不过话不能这么对儿子说,王旁板起脸,“你姑父能来家里,自是对辽事有十足把握了。想那辽国,海军孱弱,陆上又不能破我河北河东的边防,等到北海舰队主力齐集,东可攻日本高丽,被可攻辽东辽西,就是析津府,沿着河上去,同样不在话下。大势在我皇宋,宰相自是有闲。”

第44章 南北(四)

    “相公出来心情就好了,可是有什么好事?”

    韩冈上车的时候,突然听到随身亲卫这么说。

    亲卫跟着韩冈有七八年了,说起来其实比儿女相处的时间都长,在私底下都是亲近人,言笑不拘。

    韩冈在车上坐稳了,亲卫也站上车窗外的踏板。

    隔着车窗,韩冈问,“看得出来我心情好?”

    “怎么看不出,相公脸上一直带着笑呢。”

    韩冈摸了摸脸,自己都没发觉从王旁家出来后,脸上是一直带着笑,与平常那种职业性的微笑截然不同。

    “上回商六哥从相公书房里面出来,也是在笑。”

    “怎么,嫌我这边待着闷气了?”韩冈佯怒道。

    亲卫口中的商六,过去也是韩冈亲卫的成员。前年被推荐进了武学,上个月武学毕业,被外放出去任官。

    如商六一般,韩冈的亲卫中出去做官的也有几十人了。早期是直接任职,现在则是要先去武学上两年学。

    韩冈的亲卫,半是家丁中提拔,半是从神机营内挑选。对他们来说,好好做几年亲卫,就是他们能拥有的成为官员的最快捷径。

    “哪儿能呢。”亲卫涎着脸嘻嘻笑道,“在相公这边能学到许多东西。商六哥上次写信回来,还说就是有相公教导,他在武学里面才能一直排在前面。现在到了河东,没相公教诲,人都变笨了不少。”

    “聪明了?那你猜猜我是为何开心好了。”

    “小人哪里猜得着……”偷眼看看韩冈,见韩冈鼓励的点头,“那小人就猜猜看。相公到国丈府时还没怎么笑,是不是与国丈聊得开心了?”

    韩冈摇头。

    “是听到什么好消息了?”

    “也不是。”韩冈继续摇头。

    “那就是……王家有喜了?”

    “胡说八道,这话也能乱说的?!”

    王安石新丧,要是王家传出喜讯,那可就是大不孝的丑闻了。

    不过韩冈虽然是在呵斥,亲卫低头受教,却也没害怕的样子。熟悉韩冈的人都知道,小小的无心之失,都不会计较的。

    亲卫苦思冥想了一阵,最后只能摇头了,“小的委实是想不到了。相公还是直说吧。”

    “嗯……应该做了好事吧。”韩冈想了一下后说道。

    “好事?”亲卫反而糊涂了。

    韩冈呵呵笑道,“有句古话叫为善最乐,做了好事是最开心的。”

    “原来是这样啊。”亲卫摸摸脑袋,一幅深受教诲的样子。至于做了什么好事让韩冈开心,聪明的护卫不会去多问。

    从王旁家里出来,韩冈心情的确很放松。

    所谓的休沐,对韩冈这等掌握天下权柄的宰相来说,就只是个理论上的存在。不论休息不休息,事情总会找到头上来的。

    也就这两天轻松了点,他才能乘机给自己放了个假。

    说实话,海军的胜利确实让韩冈松了一口气。

    大宋对辽国,在国力上占优,在装备上占优,在数量上也占优,但并不是说把这些加起来就能获胜的。

    以小克大,以弱胜强,在历史中,能找到太多类似的战例。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很多,大宋这一边,只是将战前准备一项做足了,临战时的应对,以及天象、气候等随即因素,却不是后方的筹划、庙算能够决定得了的。

    海军算是比陆军有着更大的优势,对装备的依靠也更甚陆军一筹,但打出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还是让人喜出望外。

    韩冈还好,章惇可是兴奋得要设宴庆贺,还要祭告太庙,只是后一桩被韩冈拦住了,正在想方设法消除赵家的影响力,现在跑去祭告太庙又算什么?何况连面旗帜都没有,去太庙也太寒酸了。

    是的,这就是海战中最大的问题。俘虏敌舰、敌军的难度,比陆战大得多,如果是跟青州号一样,打了就跑的,那就更不可能收集到战利品。

    不过这一回虽然没有俘虏、斩首、旗号、缴获之类的战利品来确认,但都堂对海军战果的确认,也并不是杨从先说什么就是什么。内部有查证,综合了诸多汇报,才将捷报公布出来。

    回到家中,家里面也看出了韩冈今天心情很好。

    王旖接过韩冈换下的衣物,也疑惑的多看了两眼,“官人今儿心情怎么这么好?”

    韩冈自笑着搪塞,“比不上章子厚。”总不能说是把一首王安石没写过的诗还了回去。

    王旖横了韩冈一眼,一幅信你才有鬼的表情。周南、素心、云娘也都是一般表情。

    韩冈不喜说谎,但误导人却是常有的事。家里妻妾都被锻炼出来了,韩冈稍稍打个马虎眼,就会被她们一眼看穿。

    韩冈笑笑,同样的事多了,也不需要多解释,反过来问王旖,“你二哥现在真的是不问朝堂,连李士宁的事都不在乎了。”

    “李士宁?”王旖想了一阵,忽然柳眉一竖,“是不是那个假道士?!差点把哥哥和阿爹都牵进去的。”

    “不是他把岳父牵扯进去,是皇帝办了蠢事后要杀人堵嘴,却没提防有人想顺便把岳父牵扯进去。”

    当年的赵世居谋反案,熙宗皇帝是要杀鸡儆猴。以他的身份,想办人,罪名总是能找到的。没有赵世居,也有赵某某,说不定就是赵世将。

    可等到将曾经做过王家门客的李士宁被牵扯进来,整个事情就转到了新旧党争上去了。

    王安石待李士宁只是寻常门客,偶尔下下棋,但王旁与李士宁有深交,在李士宁离开王家之后,彼此鸿信往来依然十分频繁,当初主审赵世居谋反案,范百禄就是想从赵世居——李士宁——王旁这一条关系线,最后牵连到王安石身上。

    本来在送掉大片河东关外地后,熙宗皇帝因自觉皇位不稳,才想杀一二宗室来警告一番。但他派出去的主审却不是就事论事的人,更没有体察到熙宗皇帝的用意。看到事情失去了控制,熙宗皇帝连忙将王安石招了回京。

    按判词的说法,李士宁曾煽动赵世居谋反的野心,他却因王安石保了一条命,而曾经送赵世居星图和兵法书的太学生、天文官,却受了腰斩之行。有人没人的区别就在这里了。

    忆起当年,王旖不禁叹道,“当年什么事都能变成党争呢。”

    周南很畅快的说道,“所以现在太太平平才叫好。”

    “是啊,”王旖道,“若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肯定的。”韩冈说。

    当初是在皇帝面前争胜负,就是商社中的掌事们,竞争大掌事的位置,争上去了,才能分润一点好处,争不上就只能拿死工钱,所以不是你弹劾我,就是我弹劾你,斗得跟乌眼鸡一般。

    现在则都是股东了,各派系各占一块,赚多赚少都有得分,敢闹起来的立刻被所有人合力拍死,一个还活在二十年前的老家伙成了最好的榜样,现在没有谁会轻举妄动了。

    “官人,当真定下来要重审赵世居的案子了?”王旖问韩冈。

    韩冈笑道,“先帝虽是圣明天子,但也不是没错失。赵世居的案子的确是办得岔了。”

    熙宗皇帝的确做了不少事,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大宋。韩冈不会不承认赵顼的功劳,但动摇皇权这件事,却跟皇帝的好坏无关。站在他的位置上,皇帝只要存在,就是个祸害。

    “不会有什么反复?”

    “怎么会?”韩冈道,“太后都不会计较,谁还会能反复?”

    “若能如官人说得一样,一切太太平平,那就太好了。那样的话,哥哥一直在家里读书都没关系。”王旖又一次叹道,“国丈看着风光,其实你们都堂有几个会容忍哥哥他干涉朝政?多进两次宫,怕就要跳起来了。”

    “为夫倒不会。”

    “是,知道官人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王旖敷衍的应了一句,“哥哥在家里把父亲的文集编好才是最好的,什么赵世居,赵世将,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家里面,对赵世居的案子没有任何兴趣,又没有牵连到韩家、王家,区区一个李士宁,王旖更不可能关心。

    但在朝堂上,赵世居的案子确实非同小可。

    毕竟,这是一桩谋反案,而且是经过先帝审定的谋反案,要翻这桩案子,是政治问题,而不是法律问题。

    不过都堂上已经形成了共识,议政会议里面也无人反对,想翻案,并没有太多阻力。

    只需要一纸诉状就可以了。

    不论是赵世居的儿子、孙子,还是他的妻妾,都是可以递诉状,请求重审。

    赵世居的儿孙,自赵世居定案后,就被软禁起来,十年锁闭,在元佑四年的时候,才得到赦免。但依旧过得并不如意,时常得接受赵世将的赈济。想来他们也是愿意冒一点微不足道的风险,换来下半生的丰足。

    都堂做了决定,章惇安排了专人去处理,第二天开始,韩冈就已经不去关心这件事了。

    赵世居的案子,只是个小插曲而已,真正重要的事情不再过去,而在北方。

    苏州港外之战后,辽国境内的反应终于传回来了。耶律乙辛的态度通过宗泽,传给大宋都堂。

    “财物可退还,如有损坏遗失,大辽可以赔付,但人必须要过堂。”

    章惇念完宗泽的传书,问韩冈,“玉昆,你觉得能不能答应?”

    韩冈呵呵冷笑,“里子没了,还想把面子刷得光一点?想得美。”

第45章 南北(五)

    耶律乙辛现在只求面子了。UU小说,www.uu234.com

    这对都堂中的宰辅们来说,的确是个值得弹冠相庆的好消息了。

    “北虏过去是如狼似虎,到现在的能屈能伸,的确是难为耶律乙辛了。”

    章惇的话,在会议中惹起一阵轻快的笑声。

    “不过正如玉昆所说,”章惇看了韩冈一眼,“说抓人的是他,说收手的也是他,他是北虏之主,可不是大宋官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不过对都堂中的大部分人来说,损失的钱物还回来,死几个贩夫走卒,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世所共知的最为贪婪的北虏都把几百万贯的财货还回来了,绝大部分被拘禁的国人也肯定会安然返乡,都堂已经挣足了脸面,几条命的损失其实又算得了什么?

    但两位宰相既然不打算见好就收,在场的执政们又有谁会去触两位宰相的霉头?

    “说是参与谋反,刺探军机,几百号商人,地位有高有低,有的是豪富之门,有的压根就是行商走卒。怎么可能都是细作?耶律乙辛若有诚意,也该放一批人回来。”

    “太平难得,如果北虏能知悔改,中国也不是不能原宥,还天下一个太平。但只看耶律乙辛还要扣押我中国子民,便知他绝无向悔之心。”

    “耶律乙辛大概准备杀几个人,挽回一下颜面。但现在我中国势压北虏,却轮不到他来杀我国人保自己的脸面。”

    张璪、沈括、曾孝宽先后表态,在军事占优的情况下,没人会反对两位宰相继续敲打辽人的决定。

    国与国之间,可没有见好就收的说法,既然你服软了,那就更应该压榨一把。如果不愿,那么继续。

    “海军当再接再厉,北虏的水师,光打痛了不行,要痛入骨髓才好。陆上,河北、河东也要注意防着,如果北虏胆敢来犯,当予以迎头痛击。”

    韩冈的策略很保守,但在都堂中,已经得到了共识。都没人说要在陆上主动进攻。

    自有了火炮和棱堡之后,现在是明显的易守难攻。京师周边几次神机营演习,都发现,要攻下一座棱堡制式的千步城,少说也要一个月以上的时间。

    这一回并不是要犁庭扫穴,而是要给辽人一个教训。辽人的海军不行那是正常的,但陆上,辽人还是有其积威,在座的宰辅都不愿冒太大风险。

    在海上步步紧逼,逼迫辽人主动了来撞河北河东的墙,这等安全的方略才是一力求稳的都堂最乐于使用的。

    因而张璪就有些担心,“李奉世和熊伯通都出发了,希望他们听到北海舰队的捷报,不会动了心思。”

    张璪这是希望都堂能下文再约束一下两位制置使,韩冈心中权衡,就听章惇道,“奉世和伯通都是稳重的人,而且对辽方略,也是都堂和议政会议上敲定的,想来他们也不会妄改。邃明,你说是不是?”

    张璪略有点迟疑,还是点了点头,章惇又看韩冈,“玉昆,你看呢?”

    韩冈点头,干脆的道,“都堂之前决议时,也有他们一票。”若是反复,不论出不出事,都是罪名。

    会后,章惇和韩冈留下,章惇问道,“方才邃明说的事,不可不虑。要不要写封信过去提点一下?”

    “写封信是肯定要的,不过也没必要太担心。奉世是不用说的,不会多事。”

    章惇想了想,缓缓点头。

    李承之是的确不用担心的。李承之的相位是稳拿稳的,只要维持住了河北的局面不崩坏,他就是有功。如果辽国来攻,他能稳稳的守住,那功劳就是上上等了,攻入辽国,就算胜了一场,夺了几片地,难道还能比宰相更高一层吗?白费功夫,说不定还惹来章、韩的忌惮,反而鸡飞蛋打。

    章惇又问,“熊伯通呢?”

    韩冈道,“质夫不还在河东吗?”

    章惇笑道,“这倒也是,还有留元章。”

    韩冈更补充,“还有子厚你家的二哥,我家的二哥。”

    有章惇的族兄章楶在河东,熊本那边也等于是有个笼头。而韩冈的同年,昔年制置河东时的幕僚留光宇同样也在河东,还有诸多门人、旧部。河东几处要郡的守臣,不是韩冈的人,就是章惇的亲戚。朝廷下文只说紧务边防,可没一个‘攻’字。熊本想要调动河东兵马攻入辽境,先不说能不能跳过都堂在制置使司中安插的人手,章楶、留光宇等一干人,要求看到盖上都堂大印的敇文那是肯定的。

    虽然李、雄两人出任了制置使,都堂可没有给他们对辽主动开战的权力。没有‘便宜行事’四个字,想要调动兵马,先上报都堂再说。有了铁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举动,可就得收敛了许多了。

    更何况韩冈和章惇,可都把儿子都送到了既定的战场上,都在前线的位置上,不论边境上有什么动作,都绕不过他们的耳目。

    章援刚刚调任河东边郡的火山军,而韩冈的次子韩钟则到了保州铁路分局。

    “火山军那边四荒之地,子厚你家二哥,可比我家二哥吃苦得多。”

    “既然我们能吃得了那个苦,他们也当能吃苦,吃不了就是不肖。”章惇怅然道,“又不能护着他们一辈子,不趁现在历练,日后谁还会给他们机会?”

    舔犊之情,人皆有之。但怎么做,就看各人了。

    自来军功最重,章援是进士,韩钟虽还没有功名,但依靠韩冈的荫补,早就是京官了。在边境上,一个京官的地位绝对要比京师中高得多,能够分润的功劳自然更多。只要得了军功,再去考一个进士出来,日后就有进军相位的资格了。

    但也就是确定了辽国此番无能作为,否则作为父亲,章惇和韩冈还真不会直接就将初出茅庐的儿子丢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历练。就是韩冈本人,刚起家的时候,也是先打吐蕃的小部落,一步步练出来的,才不会一上阵就要面对坐拥百万大军的辽国这样的敌人。

    不过这样的关照,已经可以算得上是大公无私了。章惇和韩冈对子嗣的前途有关照,但绝不会公器私用到以私代公的地步,论起公心,还是比同列要强得多。本来宰辅和议政之中,颇有几位想在枢密院、群牧司等地方安插一些子弟,混点功劳,看到章惇和韩冈将儿子放到最前线上,一个个都缩了手脚。

    韩冈和章惇商量了一下河东河北的布置,对章惇道,“今儿应该没什么事了……”

    章惇问,“怎么,玉昆你有事?”

    韩冈道,“我家大哥明儿要回乡了,留点时间,多教训两句。”

    章惇道:“那是该早些回去。若有急务,再派人知会玉昆你。”

    韩冈笑道:“急务想来这八.九天应该不会有。”

    大春天的,水旱蝗都不会大,即使有,在宰相面前可都不算大。宫里也稳稳当当,除了北方军情,还真没其他事可称得上急务。

    “是啊,也就能清闲这一阵。”章惇叹道,“北虏虎狼之性,不是那么容易改。”

    韩冈道,“辽国势压大宋百多年,这心思不是一时能够转过来。一点点帮他改罢,纵有教训得服服帖帖的时候。”

    章惇接口,“只要那时候,辽国还没亡。”

    对视一眼,一齐大笑了起来。

    ……………………

    “哥哥明天就要走了?”

    韩钲院子正在收拾行装。韩家的大公子回京后住了也没多少日子,没什么好收拾,两个贴身伴当信手而为,里里外外也就用了一个时辰不到。

    韩钲本人亲自收拾书房,顺便接待过来告别的弟弟,除了刚刚去了河北的老二,去国丈府探望外祖母病情的老五,以及病着的老八,其他四个兄弟都到了。

    老七韩锦拉着韩钲,对长兄依依不舍,“哥哥什么时候能再回京来。”

    旁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推了推从鼻子上有些滑脱的眼镜,在旁道,“七哥,不要打扰哥哥收拾。”

    韩家八兄弟,读书都不算少,只有这位老三韩锬他随时随地在鼻子上都要架着一副眼睛。眼镜一架,就成了老学究一般,一本正经,兄弟们间玩笑也少。

    韩锦怯生生的松了手。

    “没事没事,不打扰的。”韩钲连忙道。

    “三哥,我和二哥如今都不在家里,家里以你为长,要好好带着弟弟,不要让爹娘担心。还有,好好读书,早点中个进士出来,总不能让外人说,我韩家的子弟都不会读书。”

    “大哥、二哥想要去考进士,只会比小弟更容易。”

    韩钲温和的笑道,“二哥怕是要等下下科了,愚兄鲁钝,更不必说。韩家的书香门第,还要三哥你打头支撑起来。”

    韩钲并不打算考进士,韩家需要在大议会中有人。

    如果大议会不成,就是韩家失势了,那时候就是状元也没意义。如果韩家一直能维持下来,少他一个进士,也无关紧要。

    老三韩锬说是书呆子,但读书用心,加上有韩冈这个父亲,一榜进士不在话下。

    一家八兄弟,人人进士也未免太过,有几个诸科也不错。

    老四韩铉就没那么多事了,笑着在旁帮忙,“帮小弟向姐姐姐夫带句好,再帮小弟谢谢姐夫送的那面好弓。”

    韩钲问:“平常没写信?”

    韩铉道:“写是写了,但东西不方便带啊。这回姐夫送了面夏州弓来,弟弟准备了一份回礼,还要托哥哥送过去。”

    韩锬问道,“姐夫应该快转官了吧。”

    韩钲想了一下,“瑞麟转官得明年了。”

    韩冈的女婿王祥上一科考中了进士,不过名次不高。就像章惇的两个儿子一样,都是三甲出身罢了。

    议政重臣家的子弟考进士,如果没有那份才学,就不要犯天下之大不韪,偏要给自家的儿孙弄一个一甲及第出来。低低的中一个三甲,同样也是进士,决不会为人诟病。

    现在王祥任官是下县县尉,差遣也是去西北担任县尉。依照朝廷成例,破获盗匪可归入军功,而县尉正是县中负责捕盗的官员。有军功加身,超迁,提前转官,都不在话下。

    关西的盗匪数量远比十几二十年前要少,但要给王祥安排一个容易立功的地方还是很简单的。有王韶余荫,韩冈旧部照看,加之身边十几位军中健儿出身的家丁,王祥这个新进士转官也就两三年的事。

    “那姐姐明年就能回来了?”韩锦惊喜的叫道。

    “可能不会。”韩钲摇头,“爹爹曾经说过,高门子弟做官,最大的弊病不是升官太快,而是南北奔走太频。一地还没待久,转眼就调走。一年有一半在路上,到了任上就蜻蜓点水,什么都没历练到,什么也没学到,更不会沉下去用心做事,就只顾着熬资序。升得快些没什么,根基没扎牢就不好了。这一回二哥去河北,也是为此。”

    兄弟几个正说着话,一名中年管家在外通名进来了。

    看到韩钲兄弟,就道,“相公回来了,招大郎过去。还有几位哥儿,相公说了如果几个哥儿都在,就一起过去。”

第46章 南北(六)

    得到韩冈的召唤,韩钲几兄弟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韩冈的书房。∑UU小说,www.uu234.com

    在书房中,不仅看见了父亲,还看见了去了国丈府上探望外祖母的老五韩钦。

    向韩冈见了礼,韩钲热情的道,“五哥回来了?外祖母可还好?”

    前天,韩钲还领着几个兄弟去了国丈府探望,韩钦因为是亲外孙,今天就又去了一趟。

    “多谢哥哥顾念,”韩钦肃容道,“外祖母今天换了陈太医开的药,已经好些了。”

    “你们几兄弟,有空多去看一看。”韩冈吩咐几个儿子,“有你们这些儿孙在面前,时间长了,肯定会过去的。”

    老三韩锬先应了,韩钦、韩铉几兄弟也都点头应承。

    韩钲道,“有几位弟弟常去探问,想必外祖母的心情会越来越好,病也会不药而愈。”

    韩冈点点头。吴氏与王安石夫妻结缡数十年,长相厮守,又没有妾侍居间分离夫妻情谊,感情与寻常夫妻自不相同。现在也只能期待时间冲淡吴氏的心伤了。

    “可惜愚兄和二哥都不能去了。”韩钲很有些长兄的架势,对几兄弟道,“就要几位兄弟代愚兄和二哥一起在外祖母面前多尽尽孝心。”

    韩锬领头道,“哥哥放心,肯定会的。”

    韩钲看了看几兄弟,“大姐嫁出去了,二哥去了河北,八哥还病着,不然人就齐了。”他转又对韩冈道,“不知大人召孩儿和兄弟们过来,可有何训示?”

    韩冈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眉。他看着自己的长子,韩钲已经是大人模样,在兄弟们面前,也有长兄如父的架势了。

    不过嫡庶之别还真是严重,在韩钲的话中也越发的明显了。在家里,几个孩子还没有察觉太多差别——这里还多亏了王旖,书香门第培养出来女儿,一碗水比世家或是勋贵家里端得要平上许多——可长大之后,受到的外界影响越来越大,嫡庶之间的差别也明白过来。

    听到韩钲的询问,韩冈侧了侧身,把书桌上的一幅字让了出来,“你们哥几个来看看,这一幅字为父写得如何?”

    韩冈一向并不以书法著称,字体规整如三馆抄书吏,只略带一点自己的风格,决然说不上大家。所以极少舞文弄墨,写字就是要处理实务,绝不是为了练字。

    不过这一张顶级的澄心堂纸上,韩冈墨迹淋漓的留下了四个大字。

    难得糊涂。

    韩钲静静地咀嚼着,倒是觉得这四个字的确有些意思。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难得糊涂,正与这两句相印证。

    只是这四个字如果让米芾用他最擅长的草书来写,那才有几分俗事不萦于怀的闲然。韩冈却用端端正正的字体来写,让人看上去,总觉得字义不符,却有那么几分不伦不类。

    “明白吗?”见韩钲陷入了沉默,韩冈转身去问其他几个孩子,“知道是什么意思没?”

    韩锬道,“明白一点,却又说不出来。”

    其他几个孩子也摇头,表面的意思都容易明白,但韩冈到底是不是这么想,那真是无法确定。

    “为父不是叫你们做老糊涂,但世上糊涂人多,聪明人少,而聪明的又会装糊涂的就更少了。”

    韩铉笑道,“爹爹的意思是,就是要儿子们日后出去,要多装装糊涂?”

    韩冈摇了摇头,抬抬眼皮,看了四儿子一眼,忽的慢条斯理起来,“难得糊涂这四个字就是说,善利坊忤逆的陈家子,崇仁坊夺人产业的木大官人,还有兴义坊被族人夺产的李家母子,北圩街被继母赶出家门的黄家小儿,为父都不知道是谁在打抱不平。”

    听到开头,韩铉的脸色就开始发白,随着韩冈一句接着一句,他的脸色也越来越白,最后煞白一片,肩膀缩着,几乎躲到韩钲的后面去了。

    韩钲惊讶的回头瞪着韩铉,其他几兄弟也都瞪大了眼睛,小韩锦更是愤然叫道,“四哥,你怎么偷偷跑出去,都不带着我!”

    韩铉哈哈干笑,想否认,但在父亲面前,硬是不敢说谎。

    “好了。”韩冈屈指敲了敲桌子,不让儿子们再闹下去,“打抱不平,行侠仗义,只要不犯国法,官府也不会管。”

    韩铉只知道点头,“啊,嗯,是。”

    “大人!”韩钲却皱着眉提声叫道。

    “没事的。”韩冈笑着安抚道。

    韩铉回头,郑重的对韩钲道,“哥哥,小弟明白轻重,不会有事的。”

    “你真明白就……”韩钲瞪着眼正想呵斥两句,却又瞥见桌上的那四个字,刚要出口的话,硬是给他吞了回去,却一口气没接上来,连声咳嗽了起来。

    韩铉眉一扬,习惯性的就要开两句玩笑,只是瞥到韩冈脸上的微笑,就立刻又严肃了起来,“哥哥请放心,小弟办事的时候,从来都没与人动过拳脚。爹爹过去教导过,拳脚解决不了问题,刀枪也只能消灭问题。每一次,小弟都是尽力把事情办妥当,与人动手就南辕北辙了。”

    韩钲看看弟弟,又望望韩冈,还是觉得不妥,“大人。”

    韩冈轻轻的摇了摇头,“作奸犯科的纨绔,不会是我韩家的子弟。如果只是打抱不平,却也是没什么。”

    看看几个儿子的反应。对老四这件事,老大忧心,老三平静,老四就是被上了绳索的猴子,老五也担心,只是不如老大多,老六老七年纪还小,不过也帮着一起担心,听到韩冈说没什么,都松了口气。

    “好了,你们先回去。”韩冈摆了一下手,“这个月的月考,考得好,一切好说。考得不好就哪儿也别去。”他瞪了一下老四,又对老大道,“大哥儿留下。”

    韩锬惊讶道,“爹爹找我们来,难道不是有事?”

    韩冈道:“为父要说的话刚才就说了,也没什么多嘱咐你们的了,这件事记得就好。”

    “孩儿知道了。”几个孩子都点头应诺,按照韩冈吩咐,告辞而出。

    目送几个儿子离开,韩冈突然叫住了逃在第一个的老四,“对了,四哥。”

    韩铉连忙转身回来,“爹爹请吩咐。”

    “你在外面的事,要是你娘知道了,要打你板子,为父可什么都不知道。”

    韩铉愣了,然后笑了起来,“爹爹放心,孩儿明白。”

    几个孩子簇拥着韩铉出了门,然后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顺着外廊远去。

    等到声音渐消,韩钲双眉紧锁,“想不到四哥这般大胆。不过大人,孩儿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你说说?”韩冈拿起自己茶杯,韩钲连忙拎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润润喉咙。

    放下茶壶,韩钲道:“才十四五的黄口孺子,怎么不动拳脚,就能把市井中的争执给平了?……这还不能叫争执,争产案,忤逆案,这些可比酒喝多了之后的口角要严重多了。如果四哥是拿着家里在外招摇,父亲定不会饶他,如果不是,孩儿实在想不明白,四哥什么时候有了这等本事。”

    “还有呢?”韩冈细细的品着茶,问。

    “他孤身一人,又如何仗义行侠?大人派给四哥的护卫,必然不会跟着他一起胡闹。要说京中的其他衙内,大人肯定早就会阻止四哥了,想来跟着四哥只会是一些市井之徒。而且……”

    “而且什么?”

    韩钲道,“而且他们或许已经知道了四哥的身份。”

    韩冈嗯了一声,“跟踪他这个得意忘形的贵公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猜测被证实的,韩钲的眉头皱得越发的紧了,“四哥肯定不会想到倾盖如故的朋友,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但孩儿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不阻止四哥和那些人来往。”

    “四哥聪明,交往归交往,可是一直提防着,时间短了也许感觉不出来,时间一长,哪能不清楚自己的身份暴露了?不过他身边的几个人,只要不怀坏心思,结交也无妨,有什么想法是正常的,只要不过分,四哥也能给他们。”

    见韩钲欲言又止,韩冈笑道,“四哥这个年纪,长辈说什么都是不听的,等吃了亏才知道改。何况多了解一下世情,非是坏事。他这个宰相子弟,又能吃得多大的亏?难道大哥你以为我这个做父亲的就是爱看儿子的乐子?”

    韩钲连忙站起身,“孩儿不敢。”

    “真要有人想害你们兄弟,为父哪里会干看着?”韩冈摇摇头,现如今可没人来弹劾宰相了,家里的儿子行为不检,也不怕受到责难,只要不是伤害百姓,像韩铉这般,即使曝光也是一桩脍炙人口的轶事,“不说四哥的事了。大哥,你有多少把握在巩州当选议员?”

    听到韩冈的问题,韩钲郑重道,“在巩州,不会有差错。”

    韩冈点头,“还算用心。”

    韩钲却肃容道,“大人,比起陇西乡里。儿子现在更担心北虏。北虏的狼子野心一日甚过一日,虽遭都堂指挥的海军迎头痛击,也不过稍作收敛,很可能很快就挥兵南下了。”

    韩冈摇头笑道,“不用担心辽人,为父殚思竭虑十年之久,河北河东的边地,可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就怕他们不来。”

第47章 南北(七)

    韩钲看得出来,他的父亲并不是很在意辽国的问题。△¢UU小说,www.uu234.com

    不论是不想与儿子讨论国家大事,还是当真不在意辽国,韩钲都只能识趣的不再多提。

    没了话题,韩钲就有些不自在了,“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韩冈道:“也没什么好叮嘱大哥你的,记得回去好好孝顺你祖父祖母。”

    “大人放心。”

    韩冈谆谆嘱咐,“你自己的研究也别疏忽,为父还等着看结果。”

    “知道了。”

    韩冈想了一想,“议会的事,就不多说了,相信你能选上。”

    “是。”

    “还有件事。”韩冈犹豫了一下,又道,“我本来还想放一阵,不过还是大哥你先做一下。”

    韩钲道:“大人请吩咐。”

    “你回去后,调查一下巩州的小产业,包括农工商,要尽可能的详尽一点。”

    “是。”韩钲先点头应声,随即才把韩冈的话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为何不是士农工商?”

    “农产粮,工产物,商通有无,这些都是产业。士人的产业是什么?安邦定国?”“士人不事生产,却能为四民之首,本当是六艺皆备,文武俱全,为国之干城……牢骚多了。”韩冈突然醒悟过来的笑了笑,“现在可比以前好多了。”

    韩钲点头,他从小就听父亲这样发牢骚,现在还是这般发牢骚,水滴石穿,即使嫡母想要教他和弟弟们诗词歌赋,也因为受到韩冈的影响,一个都没学成。

    “大人,孩儿到底要调查什么?”韩钲问道。

    韩冈沉吟着想了一阵,“还是先调查县城里面的商家,以及小工坊。就是水陆运输,商货流散,各行各业的现状,收支、结余、近些年的变化,越详细越好,不想要看见,而是真实的文字和数字。”

    韩钲边听边点头,脸色却凝重起来,轻声问道,“大人,是不是税入不足?”

    韩冈笑了起来,“想到哪里去了,为父治国可没那么差。大哥,想来你也明白,一个国家想要稳定,在于恒产之人。无恒产者无恒心。故而历朝历代,一旦兼并日广,失地之人渐多,财富尽在豪强之手,国乱就在眼前。故而自耕农的多寡,其实就决定了国家兴衰。如今工商大兴,工人和商贩他们也成为了国家兴衰的重要部分。如何保证这一阶层的稳定,就是宰相的责任。”

    看见韩钲有会于心,韩冈道,“任何政策都要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新法诸条款,泰半是你外祖施行于州县任上,看到成效之后,方才推行到全国。为父现在就想多了解一下地方情势,以便日后国策的制定。只是都堂中为父打个喷嚏,到了州县里面就是倾盆大雨了。一旦劳师动众去调查,反而看不到真相。如今先交代给大哥你,也是因为声息更小一点,还有你比你的其他兄弟更能耐得下性子。”

    塞了颗甜枣,韩冈着重叮嘱道,“记住了,这件事,对大宋,对关西,对我韩家,都是至关重要。”

    “大人放心。”听了韩冈的一番话,韩钲他也有了一点明悟,肃容拱手,“儿子明白了,一定会办妥当的。”

    “好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明天车马劳顿,在车上休息不好。”

    韩冈待儿子离开,又皱眉想了一阵,随即就放下了心事。

    这个调查虽然早了一点,不过先积累经验也不错,日后可以放进自然学会作为模板。自然学会要转化成一个政治团体,社会调查却是少不了的。韩钲现在做出点成绩,对他日后可有着莫大的好处。

    想着刚刚离开的长子,韩冈又想起已经在河北边境上走马上任的次子,也不知那小子怎么样了。

    ……………………

    “秦乙,这里,这里。”

    秦琬刚上车,车厢最后面就站起一人,扬手向他打着招呼。

    看过去时,却是他的老朋友,驻防广信遂城的第七将正将彭保。

    秦琬遥遥拱手,边走边道,“彭六,到得早啊。”

    彭保大笑,“是秦乙你到得晚了。”

    坐在彭保旁边,两人一起站起身,都是保州和广信军的将领,向秦琬问好。

    但坐在车厢中的其他四位将校,却没有一个站起来打招呼。

    除去整节车厢也就七人,偏偏中间大半位置就只坐了一人,其余两拨,一头一尾坐着。秦琬也当这几人不存在,径直往里面走。

    “什么时候出门的。”另一个将领问。

    秦琬舒舒服服的坐了下来,“早上吃了饭才出门,这段时间路上都没车,走得飞快。”

    秦琬早上离开了天门寨,还不到中午,就到了保州州治保塞县城。

    保州站的规模不如定州站大,但也有三条支线铁路连接过来。安肃军、广信军和保州下面的四县三寨的主将,都在这一趟列车,皆是接到定州路的牒文,去定州开会的。

    京保铁路贯通河北南北。以京保铁路为主干,散发出去的支线铁路,如同枝叶,连接起了定州路辖下十七座县城,及九处寨堡。

    并不是说定州路下面就只有这么些县城、寨堡,而是作为定州路下的防守节点,就这么包括定州州治安熹县在内的二十六处。

    这二十六处节点构成了东西三百里、南北两百里的定州路防御体系的主体。在其下,还有更多寨堡,村庄,一起将定州路的防御网给填补满。

    车上的都是定州路下面的将佐,战时是守望相助的袍泽,但车厢中的气氛却像是吴越同舟。

    河北军出身的三个坐在前面,西军出身的三人坐在后面,唯一一个京营出身的在车厢中段闭目养神,谁都不理会。

    秦琬来自河东,但他身上打着陇西韩的标签,自然算是西军一脉。稳稳地坐在车厢后段,四人一起天南海北的聊着。

    “我今天来的也快,还不到平时的一半。”彭保咬牙切齿,“路上空空荡荡,都没别的车子了。耶律乙辛他娘的贼鸟货,北边做买卖的几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秦琬压低了声音,“亏了多少?”

    “帐还没出来,十几万贯总是有的。”彭保哼哼的,一脸心疼,富贵人家子弟,对钱看得却重,“苏三,许疯子你们呢?”

    许疯子,大号许由,脸上有条疤,斜斜的跨过半张脸,从前额直到下颌,疤痕两边的皮肉都对不上,甚至连颜色也有几分差异,仿佛是两张面孔拼凑起来的,甚至比鬼还要恐怖三分

    与将门世家的秦琬、彭保不同,许由是军班出身,脸上这一条疤痕,是他二十年前做边境巡检时,在军巡铺上与党项人的骑兵。当时对面出巡的马队有十二三人,他这边只有三个,但许由却没有逃,反而挺枪直冲,硬生生的杀散了党项人,不过这一战下来,不仅容貌毁了,身上也有十几处伤口,深的可见骨,差点就丢了命,要不是回去的时候正好有医生在营中,否则当真就没命了。

    但他因功做官之后,一旦上阵,依然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故而在军中颇有勇名,也有了许疯子的绰号。

    有名的不要命,现在却看不出战阵上如同疯狗的样子,闷闷的垂头丧气,“差不多。”

    都是等级相当的将领,手上的那点权力用来变现,得到的收入都差不了太多。

    被叫做苏三的,名为苏佐,是保州兵马都监,富态得很,四仰八叉的靠在座位上,下巴上的肥肉直抖,哀叹道,“今年别过年了。”

    是过不好年了。想起被扣在辽国的商队,秦琬也恨得牙痒。

    对于河北边州上的将领们来说,前几年赚得太开心,手里大撒把,花得同样开心。

    下面的官兵用心操练,赏了。那边爱妾看上了一条珠链,买了。自己的房舍旧了,重修。城外看到一片好田,更是得置办下来。

    一年下来,手底下的结余,甚至还不一定比过去多。

    现在辽人一翻脸,钱和货都抢了,帮忙赚钱的人给扣了,还毁了宋辽两国之间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信任,即使放人还钱,短时间内,也没人再敢去辽国那边做买卖了。

    搞得秦琬都想冲北面吼一声,耶律乙辛,还钱!

    苏佐叹了一声,“真不知怎么过年了。”

    秦琬道,“还不是那句话,打得辽人疼了,还能退回来一点,要是打得差了,那可就亏得一点不剩了。”

    “好像听说了一点。”彭保突然小声道,“海上打起来了。”

    许由没听清,“什么打起来了?”

    “我说,海上打起来了。”彭保放大了声音,“北海舰队。说是北海杨太尉扬帆北上,以一对十六,大破辽人,击沉三艘,击伤五艘,还包括其中一艘将军舰。”

    许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用力冲脚底下啐了一口,“呸,真能吹啊。”

    “谁说不是。”彭保嘿嘿怪笑,“赶明儿,我也报说击退了辽人的进攻,以一千对两万,大破。”

    “都这么吹了,这一下看来真要打了,”秦琬道,“不知王厚王太尉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将定州路下面的各部战将聚于一堂,没有一个合适的名目,不仅仅下面的人要抱怨,就是朝堂内也会有警惕。

    “听说制置使来了。”彭保的消息灵通,又小声说道。

    秦琬点头,的确只有新任的制置使到了,王厚才能名正言顺的召集众将。

    只是正要说话,忽然觉得不对,怎么前面的河北人都没声音了?抬头一看,却见一个少年官人站在门口处,正与几个河北人说话。

    一看清少年官人的容貌,秦琬就猛地瞪大了眼睛,一下站了起来,“二郎?”

第48章 南北(八)

    韩钟并不是大张旗鼓来到保州,甚至还刻意选择了低调行事,但他的身份注定了他身上自带了一层引人注目的眩光。≧UU小说,www.uu234.com刚刚上车,只报了姓名,便被本地出身的将领给围了起来,前后都是讨好的笑脸。

    比起京师中人,河北的丘八们可就是爽快多了。京师里面下窑子,即使不是以文才为卖点的妓.女,好歹也会聊上几句,高档一点的,更是要谈诗论文,弹琴唱和,而河北汉子则是推倒就上,干脆利落。

    京师中拍马,国初时直接给宰相溜须的情形已经看不到了,现在是那种奉承中尚带着几分矜持的讨好,讲究的是春风化雨、不露痕迹。可河北这边奉承还是如同国初般直率,才几句话的功夫就直接让韩钟脸都胀.红了,羞恼的。

    当听到秦琬惊讶的声音传来,韩钟如释重负,故意高声叫道,“小乙,你也在车上?!”

    “要去定州参见太尉,一早就出来了。”秦琬说着带了彭保三人迎了上来,三个河北将领自觉地把道路让开,秦琬讶异的瞟了他们一眼,带起笑问韩钟,“二郎,什么时候来了河北?!”

    “被朝廷派了在保州铁路分局办差,昨天夜里到的。”韩钟亲热上前,目视秦琬身后赔笑的小尾巴——秦琬刚刚向他们透露了韩钟的身份,“这几位将军是小乙你的朋友?”

    彭保三人腼腆的上前,向韩钟行礼,秦琬在旁边一一介绍。韩钟没有宰相家子弟的高傲,反而谦和有加,也一一与这几位将领见礼。之后更没忘了车厢中的河北将校,以及那个浑浑噩噩的京营将领。

    那位来自京营禁军的将领,对京中宰辅家的衙内并非不熟悉。可惜一开始没注意到韩钟与的交流。在听清楚韩钟的姓名之前,他甚至以为是韩钟是安阳韩或灵寿韩的子弟,直到韩钟明说不是,又报了姓名,这才反应过来,而后战战兢兢,汗出如浆。

    就在车厢中,韩钟与一干将领聊了一阵,待发车时间将至,方下了车来。

    待列车启动,河北的继续坐在门口,京营的回到中间发汗,秦琬四人依然躲到最后面,骂骂咧咧,“那几个鸟货,肯定早就知道韩相公家的衙内到保州来了。”

    “他们怎么能”

    几个河北佬,反而比他们这些被定州路王厚王太尉所倚重的心腹,还要更早一步得到消息。

    “还能是什么?有人呗!”彭保冷道。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看起来还是他们在河北的根基太浅了。虽然说这些年有许多西军和京营的将校调来了河北,但他们在河北军中还没能扎下足够稳固的根基。

    秦琬抬头向前面望了一眼,三个河北汉正低头窃窃私语:“他们都是魏王家的?”

    苏佐点头:“灵寿的人都在真定府。”

    皇帝如今有等于无,河北地方上又兴起了对辽贸易,大多数边将纷纷或主动或被动的与地方豪族勾搭上,其中势力最大的自然是真定灵寿、相州安阳两家韩姓豪门。不过两家为了避免纷争,也暗地里划分了势力范围,相互间有了一层不言于外的默契。

    “难怪他们方才都没上赶着巴结二郎。”秦琬回想前面三位方才的举动,心中又有些明悟。溜须拍马是溜须拍马,但秦琬一过来,他们就让开,可就有说道了。

    苏佐拍着秦琬的肩,“秦乙,不是我说,那些河北人可不认韩相公。你看,这两年他们什么时候多给你一个笑脸?”

    秦琬苦笑了一下,苏佐这话说得的确是没错,“他们不知道二郎为人。”韩冈家的子弟被教育得很好,秦琬曾经在京中任官,来往次数不少,感觉待人并不似想象中的那般倨傲。

    “是啊,自是要陪着小心。”苏佐道。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想投入韩冈的门下,要不然也不会跟秦琬这位韩冈嫡系别苗头。

    但在宰相家的衙内面前,谁也不会蠢到崖岸自高。看到宰相家的衙内,上前去奉承的人会不会被记住还说不准,而不去奉承的,则肯定会被记下来的。

    彭保揉了揉鼻子,关起门窗的车厢里面空气燥得很,“宰相家衙内来了,连这几个破烂货都知道了,德半堂的人是闲得慌?”

    反正彭保是想不到,除了生意做遍河北的安阳韩家的德半堂,还会有什么渠道能让边境上的走狗了解到后方机密,而且还这么快。

    “魏王家开的德半堂里面,多少他们的亲眷?光靠魏王家的人,德半堂也占不了河北半边天下。”

    “照我说,还是怕他们横眉竖眼惯了,见到宰相家的衙内,还不给面子,到时候惹怒了韩相公,安阳那边也不方面出面。”

    秦琬点头,这话说的没错。

    现在站在门口的三位,随便哪一位,上溯三代都在河北军营中吃朝廷的饷,随随便便都能与京师里的高门拉上关系。河北豪门毫无顾忌的扩张势力,河北军中将门派了不知多少子弟进去联络感情,平素里都是坚定立场,与其他派系坚决划清界限。平常这是忠心的表现,可要是在韩冈的儿子面前表现得太过分,对军权十分重视的都堂说不定立刻就会行动起来。

    “许疯子,怎么都不说话?”彭保忽然对旁边的许由道,“该不会被宰相家的衙内惊到了吧。”

    听到彭保提起,秦琬、苏佐也诧异起来,“是啊,怎么不说话。”

    以许由的脾气,安安静静的超过五分钟,显得很不正常。

    许由眨了一下眼睛,慢慢的问,“韩相公将嫡子放到保州来,到底是个什么章程?打,还是不打?”

    车厢后段一时安静了下来,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即使秦琬,也不可能了解到远在京师都堂里的宰相的心思。

    过了半晌,秦琬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寂,“等回来后,再看看二郎准备怎么做,应该就能知道了。”

    宰相高高在上,是不会也不屑对武夫解释什么,但宰相家的儿子,纵能守密,行动中也肯定会暴露出真实的目的。

    ……………………

    不提刚刚送走的将校们之间的议论,韩钟此刻正在回忆方才车上的对话,是否有疏漏之处。

    孔夫子有教诲,一日三省吾身。韩钟在父母的教导下,在这方面一向做得很好。

    回想起方才在车上的交流,韩钟觉得他一听到保州及广信、安肃两军的领军将校将要在此转车前往定州,就立刻赶过来,实在是个明智之举,,这一回在他主要服务的对象面前,留下了一个好印象。

    ——就像方才车上几位将校,想要讨好韩钟,进而韩钟背后的韩冈。而韩钟本人,也想着与这些实权将校拉上关系。

    他父亲的命令,是好好学一学在下面该怎么做事,只要把上面下达的任务完成了就好。但韩钟到了保州,却绝不甘心只是做点事。

    不管怎么说,韩钟到河北来,不是为了继续做宰相衙内,那样他留在京师就可以了。虽说到保州来,是父亲韩冈的安排,但也是韩钟同意的,觉得到这里直面敌锋,对他在官场上的未来有好处。

    河北临北虏,现在不结交将帅,结以恩信,日后怎么继承父亲的位置?

    韩钟希望他在保州铁路分局的工作,能如父亲就任王韶的机宜文字一般,成为他日后光辉生涯的一个起点。

    不过这个想法,韩钟并没有对其他人说过,即使是对父母,也没有透露。

    “还需努力啊。”韩钟为自己打气。

    载着将领们的列车已经启程了,车站中立刻变得冷清起来。

    韩钟是保州铁路分局的副职,手底下管着二十多个公私站点,两千多张嘴——有人的,也有马的。不过他主要的工作地点,就只在这座车站之中。

    随手招来了保州站的站长,韩钟问道,“现在一天能有多少节车皮过境?”

    保州站的站长,就跟大多数官属车站站长一样,被流淌在铁路线上的油水养得肥肥白白,不过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一条线还是精明的光芒,“这两个月一直在降,现在客运已经降到七十了,货运都不到一百。”

    “比两个月前下降了多少?”韩钟又问。

    站长叹得像米袋空空揭不开锅的主妇,“只有十分之一了,这可怎么得了?”

    “那就是两千节了。”

    韩钟算了一下,这就相当于两百辆列车经过保州。都说宋辽两国之间的交易货物,一半以上经过此处,看起来是没假了。

    “日常保养的情况怎么样,没有懈怠吧?”

    站长立刻拍胸脯保证,自称还加派了许多人,趁此良机进行检修。

    就韩钟所知,在河北铁路局里有几个做了多年的老手,手上拿个小锤子,走上几步就弯腰敲两下,听到声音,就知道这一节铁轨到底有没有损坏,道钉上紧了没有,按级别是大工了,都是名字能直抵沈括案头的。

    保州分局中还没有这样的人,但也有几个大工的弟子,也不缺熟练的维修人员,对铁路的保养一向都不错——朝廷和河北豪门都容不得京保铁路这条主动脉有半点堵塞,这也的确逼迫河北铁路局内的所有成员不敢有所懈怠。

    韩钟沿着战台,一路仔细的检视内外,一边不停地提问,跟在后面的站长额头上汗水涔涔,拿着手帕,边擦边回。

    他很有耐心的做着,这是历练,也是考验。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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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