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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9章 南北(九)

    战争,战争从未改变。●⌒UU小说,www.uu234.com

    耶律乙辛安静看完了告急文书,轻轻的放了下来。

    是的,从没有改变。

    争于意气,争于名分,争于礼节,但终归还是争于利益。

    自平定先皇太叔重元叛乱起家,经历过的战争大小百十余。每一次战事,都让他更加清楚明了的认识到这一点。

    枯瘦的右手压在文书上,这一月来,每日亟待处置的军政二事陡然加增一倍,他又不放心将之交托出去,只能花费更多精力去处理。一个多月来的辛劳,在他脸上留下了更加深邃的痕迹。

    十年心血,毁于一旦。

    “路选错了。”垂垂已老的皇帝叹道。

    模仿宋人的巨舰大炮,现在看来的确是个错误。

    造出来的船,炮不比宋人多,船不比宋人快,短兵相接毫无胜算,离港口稍远一点,连逃都逃不掉。原本以为桨帆并用,能以灵活取胜,好比猎狗斗野猪,但没有经过训练的狗,野猪只要甩一下头,就能挑死在獠牙上。

    苏州港外被挑了第一次,对马海峡被挑了第二次。

    只比苏州港外的海战迟了两天,宋国北海舰队的主力云集对马海峡,大辽的水师遭受了第二次重创。

    苏州港海战被击沉了三艘船,损失更多还是在脸面上。

    但这一回,却是实打实的损失了十一艘,商船、战舰,只要是大辽的船只,或被击沉,或被俘虏。

    彻彻底底的折了老本。至于脸面,在告急文书中,耶律乙辛看到了宋人所有的三艘一级战列舰,对,包括那艘从苏州港外‘宵遁’的青州号——如果相信那两份奏报,那青州号就是用两天的时间,从苏州港外赶到了两千里之外的对马海峡。

    幸好耶律乙辛早在决定动手之前,就下令将日本的金银等物资全数起运,之后产出矿石精炼后封存。否则这一回的损失,就是将从宋商手中没收三四百万贯商货,全数干没下来,也弥补不上。

    现在对马海峡中,已经完全是宋人的天下,仅仅是对马岛还没丢。如果继续保持围困,对马岛上的存粮只能让守军坚持一年。

    形势大坏,耶律乙辛没有再叹气,问,“宋使是怎么说的?”

    站在耶律乙辛面前,是馆伴使,也是负责与宗泽谈判的使节,他不知道耶律乙辛到底看了什么消息,但他知道皇帝现在心情大坏。

    他额头上蒙蒙一层冷汗,“还是之前的两条,立刻释放所有被捕的宋人,并交还财物。”

    耶律乙辛的心情更坏了一层,“汴京来的信他也收到了,就没有别的话了?”

    馆伴使汗出如浆,但他还是得如实回报,“没有。”

    要是能看一看密信就好了,那样就能知道章惇韩冈开出的谈判底线了。

    宋人传递的信件,都是通过大辽的铁路。如果耶律乙辛想看,总归是能看到。如果有办法瞒过宋人拆看后再复原,耶律乙辛不介意了解一下宋人的底限。但这很难做到,耶律乙辛也就不想丢人现眼,而且宋人也会提防。

    昔年宋国富弼出使辽国,每次收到家信就直接丢掉,不管上面写了什么,都不想给辽人找到利用的机会。

    “看来是把大辽当成了吐蕃西夏大理那样的小国了。”

    耶律乙辛挥手让已经在发抖的馆伴使退下。

    “父皇后悔了?”

    只剩父子的金帐中,耶律隆忽然问道。

    “攘外必先安内。不先将肚子里面的虫豸给清掉,怎么能拿得刀枪?”

    耶律乙辛没有正面回答。实际上,还是有一点悔意。

    他在事前是考虑过宋人可能会有的反应,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只是没想到败得那么惨,闹得现在没有一点谈判的底气。

    “父皇,宋人还不打算开战!”耶律隆明白耶律乙辛的心情,宽慰了一句。

    这也是耶律乙辛和他的臣子们讨论之后所得到的结论,就在得知开封方面派出了两位参知政事,分别就任河北河东制置使,就更进一步加以确认。

    如果南朝当真打算决一死战,边境上就不会这么平静。宋人在河东河北也只设了制置使,而不是宣抚使,由此可见一斑——想与拥有百万雄师的大辽全面开战,只凭制置使手上的权限可远远不够。

    “章惇、韩冈是不准备与我大辽全面开战。”耶律乙辛的脸上浮起了一个讽刺的微笑,“但这是因为他们怕战事旷日持久,又不能保证一定获胜。如果他们发现情况正好相反呢?”

    计划是可以随时改变的,如果大辽显得过于衰弱,又怎么敢保证宋人不会改变心意?

    耶律乙辛当年做权臣的时候,一开始也没敢想过要篡位。而南面的宋国,那位宋太宗,在攻灭北汉之前,怕也是没想过要顺便把燕云给收复。

    都是只是时势使然,发觉有那么一个机会了,方才大胆出手。只不过,耶律乙辛成功了,而宋太宗失败了罢了。

    大辽的真实国力,一直被不断列装的大炮给掩盖住。还有过去的一场场胜利,也造就了宋人对大辽的畏惧。

    但这一次海上大败,却将挡在身外的纱帐给掀起来了,一旦宋人通过者两场海战,了解到了大辽的虚实,又岂会就此放过?西域、大理、南洋,宋人对开疆辟土的兴趣绝不比大辽更弱。

    如果现在不及时反击,那么半年之内,说不定就能看见运送宋国大军的列车,穿梭在河北和河东的铁路线上,出现在大辽南方的国界前。

    必须予以回击,耶律隆更不想自己还没即位,就发现能继承的国家不在了,“昨日的提议,还请父皇应允。”

    “选精锐渡海去沧州?”

    “是。”耶律隆大声道。宋人的军舰炮火虽猛,但那么些条船,封锁不了整个黄海。

    宋国的海岸线有数万里,怎么防?一艘小舟,就能带着一队精锐登陆宋境。

    “最后回来的,能有三分之一吗?”

    “只在沧州,当然能!”

    沧州多滩涂,一向是荒僻之地,户口稀少。但自从陕西人在那边修海堤,辟田壤,许多不能种麦的盐碱之地,已经变成了棉花的海洋。

    用贝壳烧制石灰,修起了一座座庄园。但这样的庄园,在辽国精锐面前,耶律隆确信,他们不堪一击。

    “南朝允许民间持有的武器,只有短兵,弓和火绳枪,不会有长矛、陌刀,当然更不会有神臂弓、燧发枪和火炮。比不得我大辽精锐。”

    生死大敌,辽人对宋国的侦查,细到方方面面。为了维持这一张情报网,耶律乙辛手中为此花费的财物,每年都在百万贯之上。而这面耗资巨大的情报网,九成的精力放在开封以北,而这九成之中,又有一半以上是在边境上。

    耶律隆一直都知道有这么一张情报网,但直到最近,才知道已经扩张到如此之大的规模,能对大宋边州有如此详细的了解。

    “那些庄园都不入忠义社,与城池都相距甚远。攻破几座庄园,让河北人知道我们也有反制的手段。”

    耶律乙辛摇摇头,“小动作是不够的。”

    “父皇,儿臣请领军南下!”

    耶律隆来到耶律乙辛的身前,单膝跪倒。他已经不能再忍耐。宋人势强,大辽势弱,但正是因为如此,才不能含辱忍垢,不能让失败盘绕在大辽的头上。

    “大军屯在界上,又有精锐攻杀在腹心,再传出父皇对宋人要求的回应,儿臣不信那河北人都会愿意看着大辽开战!”

    耶律乙辛看着自己的儿子。被草原的风弄得粗糙无比的黑脸,与他的其他儿孙截然不同,如果是之前,耶律乙辛会说一句,大辽储君,岂能轻易陷阵?但现在不一样了。春天也不适合出动大军,但形势如此,又岂能等到秋后?

    “也好,用大辽一贯的办法。老办法,才是好办法。”耶律乙辛不再持重,现在是需要决断的时候了,“不过,该如何攻,我们父子要好好合计一下。”

第50章 南北(十)

    辽人开始整军南下,韩钟不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但绝对是第一批中的一员,肯定比他的父亲还早一点。≧UU小说,www.uu234.com

    大宋与北方的庞然巨.之间的纷争,终于你来我往的不断较量中,进入了更加激烈的阶段。

    就像在街头吵架的两个壮汉,互相亮着肌肉,亮着亮着就打在一处了。

    自从铁路勾连东西南北之后,河北这里只有急脚递、或更高一级的金牌急脚还是利用驿马来传递,寻常消息、乃至军情,都是通过铁路送回。

    驿站系统已经跟铁路合并,都在一处管了。还在保州的韩钟,突然间发现他手底下的驿马,使用率陡然升高了许多。按自然学会的习惯画出图表,那就是一条忽然变得笔直向上的曲线。

    然后他就知道,辽国大军南下了。

    定保一带,是河北防线的正中央,没有真定府的太行余脉,也没有沧州、雄州的滔滔黄河,只有人工挖掘出来的稻田、渠道。

    在天门寨城头上极目远眺,除了无尽的旷野之外,一个月前,还有着几分人气的榷场镇子,现在是一片萧瑟。

    正晌午的时间,都看不到有一道炊烟,本是为了方便往来货运马车特意修得有三十步宽的镇中大道,现在压根看不见一条人影,只看见几只狗在大路上跑。

    上个月韩钟过来走了一趟——其实也就二十天不到的时间——镇子里面的住家还有一多半。他听说还没闹起来的时候,更是挤得连各家客栈的马厩,都能收个铺位钱。

    “兵荒马乱啊。”韩钟不禁叹了一句。到底新起的镇子,住里面的谁家根基都不在这里,也没什么故土难离的想法,一听辽人准备动手就走了个精光。

    “二郎。”跟在后面的伴当提醒了一句,做客人的在主人家里说家室不靖,未免太过分了点。

    韩钟笑了笑,回头看城寨中,“这边倒好。”

    国界北面的确是乱了,不过天门寨中倒真是井井有条,丝毫不乱,一进一出皆有规程。

    出寨巡防的马队,一队队的出去,又一队队的回来。城内街道、营房的巡逻也比平日更严整了几分。

    城墙、炮台,以及外面的炮垒,壕沟,已经按照一级战备的标准,派上了兵员驻守。库房那边,一箱箱的弹药被搬出来,由马车送到各个预备阵地上去。临战前的气氛十足,却不见慌乱。

    韩钟在城楼上看了半刻,秦琬蹬蹬蹬的上了城楼来了。

    韩钟回头,冲着秦琬笑:“又有斩获了?”

    秦琬摇摇头,带着遗憾,“没,孩儿们就隔空射了几箭。”这位守将走到了韩钟身边,望着北方的融融春色,“对面辽狗多了不少,说是出去后能一连撞上三五拨。待会儿晚上出去的,得三队走一路了。”

    韩钟昨儿晚上过来,就听秦琬说了。

    前几日天门寨这边还没防备,一队巡卒被辽人埋伏了,十一人一个都没回来。秦琬说起来时,牙齿都咬得咯吱咯吱响。

    不过就在昨天白天,秦琬派人用在辽人巡逻的道上埋了地雷,又隔着两里设了火炮阵地,放了四门炮,定好了标尺,算定了射击诸元,听到前面地雷炸了据立刻放炮,几枚地雷,一轮火炮,将一队辽兵全都炸成了零件。

    惹得对面的天雄城号角连声,天门寨也摩拳擦掌,要不是都还没得到上面的允许,只差点就真的就这么开战了。

    不过从今天开始,秦琬就加倍谨慎了起来。辽人不是吃了亏会甘心咽下去的主,肯定是要报复的。而他,也想再给辽人一点颜色看看。

    看着满目绿意中的荒镇,秦琬又咬牙切齿,“兵荒马乱啊。好生生的镇子给辽狗毁了。”十万贯呐,十万贯!

    “那边怎么办?”韩钟指了指镇子。

    “唉,这镇子里的房契,少说也押了一枚七品官印,不敢拆,等辽人杀过来再说。”秦琬做出很无奈的样子,嘴角却噙着阴狠的笑意,转过头,在韩钟耳边低声,“有几处库房都装满了。”

    韩钟眨了下眼,眼睛弯弯的眯了起来,带上了一丝笑:“硫磺?木炭?”

    秦琬脸上笑得灿烂,“二郎知我。”

    韩钟咧嘴一笑,看秦琬脸上的笑容,要是辽人攻过来时,敢在镇子上扎营,筹划攻打天门寨。怕是到了夜里,就能变成一窝火烤耗子。

    “好了。我也该回去了。”说笑了两句,韩钟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午后近黄昏的时候了,他向韩钟辞行,“出来两天了,不能再多留。我这新人,在外面时间久了不好。”

    秦琬不留他,韩钟是出来巡视的。真等辽军主力南下,韩钟坐在保州铁路分局的位置上,可就连一天休息的时间都不会有了。

    韩钟也不需要秦琬送,他与秦琬一同下城,上下城楼的石阶其实是青砖所制,上上下下走得多了,两边的角落里带着青苔,但中间的一部分,连棱角都给踩平了。

    韩钟带着些许兴奋,还透着些跃跃欲试,“北虏真的打过来,这一回可要他们有来无回。”

    秦琬脸色一变,停下了脚步。韩钟的反应让他背后出了一层白毛汗,“二郎,这件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兵凶战危,绝不是好玩的。枪弹炮弹那是不认人的。”他探手抓住韩钟的手腕,盯着他,沉声道,“如辽狗当真南犯,还请二郎即刻往末将这天门寨来坐镇!”

    韩钟笑道,“我那地可是在南边唉。”

    “往南走是退,往北走是进!临战之时,二郎你能往南走吗?”

    怎么可能!韩钟笑容收敛了起来,摇了摇头,他这个韩家嫡子一旦往南一步,就会被说成是临阵脱逃,多少只眼睛看着他,等他出错。韩钟宁可死,也不愿丢了父亲的脸面。

    秦琬目光灼然,“一旦辽狗南犯,走保州这条路,第一个目标就是二郎你平素里待的保州车站,天门寨就要放到后面在后面。何况天门寨虽小,却是末将一早就准备立功的地方,没七八倍兵马,百八十天的围着,就别想打开。保州丢了,天门寨都丢不了。故杨六太尉能守住遂城,末将也能守住天门寨。”

    韩钟拱拱手,谢道,“秦家哥哥你的好意我明白,若当真有个万一,我就往你这儿一躲。顺便混个临危不惧什么的。”

    “千万千万!一定要记住。”秦琬几次三番的叮嘱着,送了韩钟上了车,又派马队一路送出五六十里。快要送到安肃军边界上才回来。

    “二郎,秦都监的话有道理。”韩钟的伴当是家里派给他的贴身护卫,从护卫的角度来看,即能保证韩钟的安全,还能保证韩钟的名誉,秦琬的提议可比继续逗留在宛如火炮靶心的保州车站要安全。

    “秦小乙是好心。可惜啊……”韩钟摇摇头,看向车窗外——可惜他不知道宰相家的嫡子这个身份到底意味着什么。

    韩钟回到保州车站,已经有人在等他了,风流倜傥,容貌俊雅,还是老熟人,王韶的幺子,王厚的幼弟,有神童之名的王寀。

    “十三叔?你怎么来了?是二叔的吩咐吗?”韩钟的声音里带上了惊喜。

    王寀摇头,“不,我现在可不是定州路经略安抚使司的机宜文字了。”

    韩钟瞬息间就反应过来,作揖道喜,“恭喜十三叔荣升,得了李大参的看重。”

    王寀大笑,指着韩钟,“你小子就是机灵。”

    “可比不上十三叔。”韩钟嘻嘻笑道,凑上去,“十三叔这次来,可有什么好消息?”

    “你猜呢?”

    韩钟皱起眉,“李大参见侄儿天资聪颖,行事干练,故起了爱才之心?”

    “李公可不敢跟富家抢女婿。”王寀哼了一声,“你小子继续玩吧……等我回去跟你爹说说,看他笑不笑。”

    “好吧。”韩钟不开玩笑了,“是调令?”

    “还能是什么?”王寀递了一份公函过去。

    王寀带的公函,正是韩钟的调令。在未来一段时间,他将成为制置使司和河北铁路局之间的联络人,保证河北路铁路局的运力能够为制置使司全盘掌握。

    韩钟看着调令,一目十行,盯着制置使鲜红的印章,以及李承之的画押看了一阵,他抬头问王寀,“如果侄儿不接受征辟呢?”

    制置使司是临时性的衙门,其中的官员,有上禀朝廷调来的,也有直接征辟而来。朝廷调任的官员都能决定是否接受,受到征辟的官员,当然更可以拒绝。

    王寀脸色不变,他事先也猜到了韩钟可能会有的反应,“想必你也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当然。”韩钟点头。要是不危险,他的父亲就不会派他过来。太过明显的蹭军功,别人会捡便宜,但他的父亲可不会丢那个脸。

    王寀又道,“沧州已经有好几个庄园被破了。”

    韩钟又点头,“侄儿也听说了,听说抓到了几个贼人。”

    “是倭人。”王寀道,“那你还觉得能留在这里?”

    韩钟微微笑了一下,再一次点头。

    王寀叹了口气,“我还有半天才走,如果主意变了,就告诉我。迟了,李大参可就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了。”王寀指了指韩钟手上的调令,“有这份调令,他已经能跟你父交代了。”

第51章 南北(11)

    “交待?”韩钟笑了,“天门寨的秦琬也是要我避过去。UU小说,www.uu234.com”

    “秦琬。”王寀勃然变色,“他怎么那么糊涂!天门寨正当门户,还让你去!”

    “天门寨可比这里安全。”

    王寀回头看看,除了稍远处的保州,四方不见高墙。

    韩钟所在的保州车站,是这一地区的中转中心,也是物资的集散地。连绵的仓库,并没有太多防御力。保州城本身,也比不上专业的军寨更易守卫。一边是肥肉,一边是骨头,契丹人是狼,没有哪头狼会有肉吃却去啃硬骨头。

    “因为天门寨在北面?”王寀多想了一下,也明白了。

    一旦辽军入寇,韩钟进入保州城都可算是离职弃守。只有向北,到后方看来最危险的地方,才能让韩钟免除车站为辽人所占后的责难。

    “所以这份调令用不上了?”王寀见韩钟点头,又问。

    “侄儿可没打算去天门寨。”韩钟道。

    李承之也好、王寀也好,甚至包括秦琬,更多的还是怕自己出了事,不好向韩冈交代,没一个当真为自己担心的,韩钟自己心里都烦。

    他微微扬起半边眉毛,半开玩笑的说着,“侄儿这是跑不了。要是侄儿现在敢跑了,家慈能把侄儿押到家庙里面给除了名。”

    “罢了,罢了。既然不想走,那就好好安排一下,战场上风险大,可不要大意了。”

    王寀看了韩钟一阵,没有再多劝。

    两人叔叔侄儿的叫着,其实关系也没那么亲。王厚与韩冈情同手足,王祥做了韩家的女婿,他们与韩家的关系是亲近的。但王寀幼时失怙,在乡里读书长大,成年之前与韩家兄弟还真没有太多来往。

    不过不再多劝,却是从韩钟的态度中,看透了韩冈肯定有安排。人家有亲爹保着,自己就没必要在这里惺惺作态了。

    “十三叔放心,侄儿明白。”韩钟谢了王寀,又道,“十三叔远来辛苦了,之二这就叫人去准备,好生歇息一下。”

    “不用了,”王寀道,“还有另一桩差事要办,帮我备辆车就行。”

    “进城?”

    王寀摇头,“去东安村。”

    “去祖陵?”见王寀点头,韩钟道,“这边有一条线直通祖陵,小侄马上去安排。”

    大宋皇室的祖籍就在保州,在保州保塞县东的东安村旁,有着太祖太宗的祖父翼祖简恭皇帝、曾祖父顺祖慧元皇帝、高祖父僖祖文献皇帝三人的陵墓。在附近的皇庄柳林庄上,也留有他们的后人。

    顺祖、僖祖留下的支脉,关系远了,可以不论。而太祖皇帝的祖父翼祖简恭皇帝赵敬,他有三个儿子,次子是生了太祖太宗的宣祖昭武皇帝,这一脉现在基本上都在京师。而其长子、三子的后人,绝大多数都在保州,他们都是列入宗谱,实打实的宗亲。现任的保州监押之中,就有一位属于这一支。

    故而明明通往保塞县的铁路,没有必要连接东安村和柳林庄,但为了祖陵,还是修了一条三十多里长的支线过去。

    韩钟说着扬手招过远处的一人,吩咐了两句,让他赶快去安排车子,回头对王寀道,“不过也不用担心北虏,他们也讲脸面,不会那么下作。澶渊时都到黄河边了,祖陵不是还好端端的?草都没少一根。”

    王寀道,“就怕有人趁兵乱浑水摸鱼,守陵户监守自盗不是没有过。”

    该的。韩钟心道。

    三座陵寝,最早各有十户守陵,如今逐渐增加到各三十户人家照料。名义上这些陵户是不收税,不贡赋,不用服劳役,也不用参加保甲,唯一的要求就是打理好皇陵周围,为皇陵驻军提供一定劳役,其实付出的劳力和钱粮,甚至比普通的百姓还要多,不仅要在陵卫中服劳役,还要听候保州宗亲使唤。积怨早深,若是保州兵乱,他们偷光了礼器,烧了坟茔,都是赵家人自作自受。

    韩钟悖逆的想法,王寀自不可能知道,只听他继续说,“还有宗室,远归远,都得照应到。祖陵和柳林庄都是不得不跑一趟,免得出了事,李大参面皮上须不好看。”

    “不用担心宗室,连赵全宗一家都来保州了,其他宗室也都到保州了。”韩钟对露出惊讶之色的王寀比了个六的手势,“六趟车,用了一整天。”

    “就这么丢下祖陵不管了?”王寀脸色变了,急问道,“赵全宗呢?!”

    “赵监押应该还在祖陵那儿。不过看他样子,也不像是死板的人。”韩钟道。

    做保州监押,看管祖陵的宗室,就是这位赵全宗。临战前把一家老小都送入保州,要说他会尽忠保国,当然很难让人信。

    “别说赵全宗了。”韩钟冷笑道,“资果禅院的和尚也跑了,回来就听人说,挂单的走了个干净,连监寺都带着大包小包上车了。”

    “那些贼秃……”王寀随口骂了一句。他崇道厌佛,向来对念阿弥陀佛的没有好感,资果禅院还是供奉祖陵的皇家寺院,与京里的大相国寺类似,主持是御赐紫衣大师,监寺算是主持的助手,在左右僧录司中也有官职,竟然就这么跑了,“他们对得起敇建二字吗?!”

    韩钟笑眯眯的,“和尚六根清净,无所欲无所求,敇建、紫衣之类本也不会放在心上。”

    “眼耳口鼻身意皆清静,就是后门不净。”王寀冷笑一句,在排佛谤僧这方面他倒是跟韩钟说得来。韩钟的老子可是更有名的憎厌浮屠,与道家倒有点瓜葛亲。

    说话间,去祖陵的列车已经安排好了。

    被韩钟使唤去安排的人小跑着过来回报,气喘嘘嘘,阳光下已经有了薄汗。

    王寀也没多耽搁,与韩钟又聊了几句,就匆匆上车离开。

    辽人入寇在即,他正想赶着把差事办完,赶紧回李承之身边去,要是东奔西走的时候耽搁了一点时间,正撞上了入寇的辽人,那可就冤死了。

    不过在上车前,还是又劝了韩钟几句,还拿沧州的登岸劫掠的‘海寇’做例子,让他不要逞强,一旦事急,要么就赶去北面的天门寨,要么就尽快入保州躲避风险。

    “家兄担心你,李大参也担心你,难道保州州将、通判就不担心?不要怕别人说,孙府、鲍判,肯定会帮你补救的。”

    难道韩钟避入,保州的州将还会吝啬补开一张调人调兵的公.文,反则斥责韩钟弃职避入城中的行为?

    “放心,放心。”韩钟打个哈哈把人给送走了。

    回过身来,韩钟的双眼中尽是跃跃欲试。

    王寀当真好笑,竟然拿海寇来吓唬他。

    沧州的海寇,韩钟完全不放在心上。这年月,海寇就跟山贼一样,都是所谓的毛贼,一个县尉带着十几个弓手,就能轻易剿灭。

    南方过去出过几起海寇的案子,不过立刻就给连人带赃的破获了。真敢骚扰海防,那位章相公能把人切成鱼脍给生吞了。也不看看海上是谁家的天下,在海上即使抢了东西,想靠岸想销赃,港口在哪里,渠道在哪里?全都被福建人盯着。在世人眼中,虽然比不上雍秦商会的声势,但福建商会也差不了多少了。就是有海盗,也是福建商会的狗。

    现在换成了辽国做后台,甚至有可能是辽国的正军,一时间的确是挡不住,但那边尽是滩涂,码头也只能容纳小船,一次也只能十几人、几十人登岸,再精锐又能做什么?对沧州都只是皮毛之伤,对河北,对天下,根本影响不了大局。

    真正能影响大局的,还是正在南下的辽军主力。

    可王厚就在定州,亲率河北主力,高墙厚垒,金城汤池,一点都不怵辽人。

    保州下面的城寨,韩钟都看过,在他看来,都有足够的把握守得出。

    定州路这一片,表面上看是坦途旷野,越过了边境上的陂塘防线,大辽铁骑就能横冲直撞了。但实际上,这是一片纵深三百里的防线。一旦辽军南下,定州路的防御体系,能像海绵一样将他们的攻势给逐步吸收,最后将他们牢牢困锁在这里,等待大军齐集,将之包围歼灭。

    韩钟手底下还有两个指挥的铁道兵,武器甲胄都不缺,也不缺少战马。铁道兵虽然不是神机营那样的精锐,甚至在京师那边,被许多人视为修桥铺路的工兵。但实际上,几经十万的铁道兵,虽然大部分更擅长修桥铺路,可其中还是有一部分是经过精心训练,其中精锐的,甚至比神机营都不差。

    韩钟手底下的兵马,就正是这一部分精锐。如果辽人是大举南下,还是能够有所作为。

    寻常时候,头顶上的姑姑太多,韩钟想做些什么,有的会给点面子,有的根本就不理会。难道韩钟还能告到韩冈那里?即使告了,韩冈又有什么脸来为儿子出气?

    但现在十几万大军从北向南压过来,可就是韩钟期待已久的好时候到了。他的父亲正是在边鄙之地的征战中一鸣惊人,飞快的走到了宰衡天下的位置上。韩钟不敢说胜过自己的父亲,但他也期待着能够建功立业,不用再躲在父亲的阴影之下。

第52章 南北(12)

    暴雨如注。△¢UU小说,www.uu234.com

    车站站台上的时钟,钟盘上的时针指着三点的位置。

    明明白白才交申时,天却已经黑得像入夜之后。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了下来。站台的水泥地面上,排水的阴沟已满溢,多出来的雨水漫过了脚面,与轨道上的积水混做了一处。

    路轨和枕木架在道砟上,用鹅卵石堆起来的道砟本有快速排水、防止轨道淹水的功能,但现在几乎成了河,完全看不见轨道的踪迹,积水一直淹到停在轨道上的列车上,没过了车轮,从敞开的车门中灌了进去。

    风雨如晦,方兴脸色亦是阴晦。

    他身上穿着油布雨衣,不过出来不过半刻钟,从内到外都湿透了。但他已经没空顾虑这种小事了。

    辽人举兵南下,朝廷立刻调动京营大军针锋相对。第一批兵马正要出发,却来了一场暴风雨,成为了第一个要应对的敌人。

    按照铁路总局一开始设计的标准,汴梁这边,随时可以出动五千精锐,带上他们所有的装备,包括火炮、车辆、牲畜,在十二个小时之内上车出发。如果不带重装备,更是能让三千兵马随时登车离京。

    但所有的前提是一切顺利。一场初夏的暴雨,让计划泡了汤。

    他阴郁的看着车厢里面。铁路总局的副职,实际上的主管,一如往日身边围着大小官员,却一个个仿佛雷惊的鹌鹑一样,不敢上前。

    一点亮光在车厢中摇摇晃晃,从远端的一头来到车门处。一人手提一盏煤油灯,趟着水从车厢出来,迎面一阵雨点,砸得他眯起了眼,等他从穿着同样款式的油布雨衣中,分辨出了方兴,一步跨上站台,“提点,下官都查看过了,地板上都是水,全淹起来了。”

    方兴闭起眼,深吸一口气,待胸中的郁闷和愤怒随着吐气而去,方睁开双眼,“也就是说,用不了了?”

    “下官方才已经让人去调抽水机了。”一名官员回话道,拿了块手巾不停地擦着额头,也不知是擦雨水还是擦冷汗。

    “没用的。雨不停,抽多少水,就能补多少。”另一人摇头,他看了看天,“有点像治平二年的那场雨了。”

    雨水哗哗的砸在头顶上,方兴的脸色又沉了两分。

    修桥铺路,少不了考察水文,尤其是过往洪水的记录。

    治平二年方兴虽不在京师,但他也听说过那场暴雨带来的洪水。一直淹到了皇城中,只是开封城内,军民死亡就超过千人。

    要是这一场暴雨也如治平二年,东京城会变成怎么样,方兴管不着,但他能肯定铁路运输是要出大乱子了。

    这边又一人提议道:“东京车站肯定不会被淹。提点,不如……”

    “添乱啊?”方兴立刻瞪了那人一眼。隔着雨幕,他的瞪视毫无意义,但阴沉沉的质问,成功的将人吓得噤若寒蝉。

    随着铁路的里程不断增长,从最早的不到三位数,到现在的突破五位数,车站的数量也随之增长。东京周围,大小站点星罗棋布,县中的客运站,工厂码头的货运站,以及专供军队的军用车站。

    方兴和总局小半个高层,再加上东京铁路局的上下官吏,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正是诸多军用车站中的一座,专门用来运送军队、武器和军中物资。

    而军用车站选取的位置,是方便军队进出和武器运送,靠近军营,人流量和货运量都不高,没办法在地势上多琢磨。

    反之,专门运送旅客货物的东京车站,为了安全起见,同时也是地位独一无二,所以地势更高,排水系统修得更好,为了保护铁路和车站,特意在外围修了泄洪的壕沟。

    可那里是天下铁路的交汇点,即使是暴雨如注,照样少不了旅人和商货,一旦数千大军出现在东京车站,打乱了客运和货运计划,还不知要捅出多大的篓子。

    把去东京车站的提议骂了回去,刚刚说暴雨仿佛治平二年的那人提议道,“能不能转去安上原?那边有马,也有车皮。”

    方兴回想了一下,问:“安上原是旁着第五将第二副将军营的吗?有那么多车马?”

    “前两日才应事调过去的。”

    方兴考虑了一阵,最后还是摇头,“太远了,距这边有十里以上吧?”

    开封外围的驻军,都会在军营附近的车站上车,汇流到编组站再进行重新编组。安上原站能算是除这里之外,最近的一个有足够车马的车站。但驻扎在开封城的这一支兵马,总不能冒着如此瓢泼大雨,赶去十里之外的小站上车。

    行伍行军,失期当斩。如今乘车北上,如果误了时间,刀子斩不到领军的将校,却可能落到铁路总局的当事者头上。

    “能不能走兴平圩?”又一人问。

    “更远!”方兴冲了一声,发作道,“别老记挂着军用不军用,货运的,客运的,只要能把人送走就行,都想想,都好好想想!”

    选择范围扩大了,可接下来的提议,却都有这种那种的问题,一个都不合适。

    “开封府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一个合用的地方?!”方兴已经出离愤怒。

    “青石台呢?”一个声音怯生生的响起。看过去时,却是人群最后面的一个年轻人。

    方兴收起了怒气,皱眉想道,“记得青石台地势比这里高出一丈有余吧?”

    立刻有人回道,“可车子一时也调不过去。”

    “修车的地方会没车子?”另一人反驳,青石台附近就有一座车辆维修厂。

    东京铁路局的主官一下就急了,“那都是一等车,特等车,还有专车!”

    用专门提供给官员、豪富的车辆,去载那些赤佬?让一张张绢绸为面,棉絮为里的床榻上,睡上臭烘烘又满身跳蚤的汉子?要那些专门训练出来,服务官宦高门的干仆,转去伺候一言不合就挥拳相向的粗人?

    开什么玩笑,滑天下之大稽?

    一旦载过那些赤佬,还有几辆车能完好的拿回去再回去给官人们乘坐?还不是都得作废!几十节车皮,还是等级在一等以上的豪华车型,就算只是内装换新,那也在十万贯以上,还不用提没了这些官车,官人们的出入往来怎么办?请郡的,入朝的,大包小包,拖家带口,没节上等车厢怎么行?

    东京铁路局管勾嘶声力竭,“可没二等车、三等车!”

    “我知道!”提议的反倒坚定起来,“但那件事更重要?”

    一边误了大军出征的吉期——好吧,这是扯淡——都堂一声令下,总局这边却让相公脸上无光,另一边是借用一下运送去河北的援军,正常人会选哪边根本不用多想。

    方兴抬起一只手,挡住了东京铁路局管勾官的怒斥,“床铺都不要动,贵重摆设拿出来就好。还有,别忘了餐车也要带上,保证随时有热水供应,红糖、生姜都得备好,一人一碗热姜汤。都堂特意挑选的北上的援军,决不能是病夫。如果没有医官跟着,就让滕靖之带人顶上,做得好了,回来我为他在韩相公面前请功。”

    一连串的吩咐,没人敢说一个不字。

    方兴在铁路行业里沉浮近二十年了,地位尊崇,威望极高,他做了决定,铁路系统下面都只有应声点头的份。

    七八个人得到吩咐,跑着离开,方兴回头瞅着方才提议青石台的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在东京铁路局提点官要吃了他的眼神中几步上前,行礼道,“小人何春。”

    上下一打量,是个精明能干的,方兴想。“青石台有多少节车厢?能否运马?”他又问。

    “连一号专车,随时能够出动的总共八十七节,另外有八节在场中维修。还有九节运马的棚车,平板货车也有四节,都是能立刻出动了。”年轻人如数家珍。

    宰辅们出巡,一应家当不在少数,专列的车厢中,也有能将马车都能放上去的货车车皮。

    “足够了。”方兴立刻道。

    不带重武器的援军,人数多达三千,但挤一点,还是能够住得下的。

    他点了何春的名,“你准备一下,一会儿也去青石台。上车后,你上去跟那些军汉说,这是相公们的恩典,相公们怜惜他们冒雨出征,特意调来上等车厢、特等车厢供他们使用。”

    何春兴奋莫名,重重的点头,然后同样是飞一般的离开。

    只看他轻快的脚步,就知道什么叫做春风得意。

    不快的看了他一眼,管勾问道,“提点,都堂那边呢?”

    “也得派人去,免得走错了。”

    ……………………

    “看来是不用担心了。”

    冒雨送进都堂的急报,让韩冈放下心来。

    区区三千兵马,前往河北去只是壮人心,但这个要快,耽搁了个时间,说不定虎符上的印文都要给辽人细作给拓印过去了。

    之前韩冈心急如焚,现在就不用再担心了。

    一夜出兵北上,准备过程中虽有坎坷,不过还是顺利完成。

    什么是功劳,这就是。

    韩冈看着张挂起来的地图,自言自语,“金帐现在到哪儿了。还有那个小子……”

第53章 南北(13)

    屋檐上的雨声又变得急了起来。

    沈括向廊道外瞥了一眼,壁上的灯光照亮了外面一小块地方,雨帘仿佛瀑布,倒映着火光,“雨变大了。”

    “嗯。”曾孝宽同往外看了一眼,眉头皱起。

    “看起来今天停不了了。”

    “呵……希望存中你说错了。”

    曾孝宽干笑,他和沈括一样,脸色与脚步同样沉重。

    从昨夜到现在,雨已经下了快一天,眼看这就要往洪水的方向上发展。

    “治平二年我在京师。”曾孝宽忽然道,“今天的这场雨,感觉快赶上治平二年那一次了。”

    曾孝宽的父亲曾公亮当时正是宰相,沈括却还只是外地的小人物,没有对那时候京师洪灾的记忆,朝廷更不会有数据明确的记录。

    “当时雨多大说不清了,”沈括道,“如今都堂里面安了量雨器,刚才我让人去查看过,差不多要有四寸了。”

    “四寸?不止吧。”曾孝宽一路走过来,正看见院子里连通下水道的窨井盖,都咕嘟咕嘟的往上冒水。寻常窨井盖下,至少有一人多深才到下水道的水面。

    “水往低处流。雨器量了四寸,那京城各处都是四寸,这头顶上四寸,大庆殿前也是四寸,高处的雨水聚到城中低洼处,四寸就要变三四尺了。”沈括见曾孝宽一脸迷糊,半信半疑,又道,“上个月那场暴雨,金水河水都漫上岸了,雨量也不过一寸半。”

    有前事对比,曾孝宽终于明白雨量四寸的概念,眉间的川字纹更深了几分,喃喃道,“这下城中洪涝恐怕是免不了了。”

    沈括道:“所以黄勉仲才会派人来说,今天晚上的会,他就不过来了。”

    “什么时候?”曾孝宽脸色又是一变,比起京师的洪水,自己的知情权是否被人忘掉,似乎更重要一点。

    “就方才。”

    曾孝宽神色稍稍松了些,转又叹,“京里发洪水,又有人会说道了。”

    沈括点了点头,自来京师里的耗子都比外地肥三分,出点什么事,也比地方上更闹腾几分。这京师大水,保不准就会被有心人利用上。天人感应之说,被气学嗤之以鼻,但在世人心目中,还是根深蒂固。

    “这事两位相公会操心的。”沈括说着,转身与曾孝宽先后脚进了议事厅中。

    两人刚刚进门,就看见韩冈端坐于正前方,正低头读着书。预定与会的成员,也只有韩冈一人到了,除他之外,别无他人,书记、堂吏、杂役等一干人都在外面。

    厅内静悄悄,最大的声响还是来自外面的暴雨。

    沈括不由得低下了声音,他从侧面看韩冈的脸色,似乎并不太好,他试探着轻声问,“相公,在担心是第九将?”

    预定作为北上援冀先锋的第九将,被暴雨堵在了车站前不能登车,沈括已经从铁路总局离任,但该有的消息并不缺。

    有说法叫人走茶凉,但高升和贬责两条线,茶水的温度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何况沈括是升到参知政事?铁路总局上下会尽一切努力,保证他们所敬爱的存中公手上茶汤永远都保持着最合意的温度。

    韩冈抬起头,回了一个略带疲惫的笑容。

    “来了?”也没起身。都在都堂中办公,没必要见个面就幸相互礼了,“不用担心第九将,他们已经上车了。”

    “这么快?!”沈括惊讶道。

    韩冈没在沈括的惊讶中发现虚假。想想毕竟是人走了,比不上还在任时,消息上报按流程走,必须要先经过沈括这个主官。现在得消息,总要慢一步了。

    “刚刚收到的,第九将已经在青石台登车启程了。”韩冈道。

    “青石台?那地方好象有什么厂子吧?”曾孝宽对这个地名有些印象,却想不起具体是什么工厂。

    “是修车厂。”沈括解释道:“维护一等车、特等车和专列的厂子。”说着脸色一变,急问道,“相公,第九将该不会用的是这些车厢吗?”

    “啊,没错。”韩冈点头,“送第九将的车都被雨水堵住了,一时调不过去。不能误了征期,又不能让第九将的将士在雨中走太远,所以就想到了最近的青石台。”

    “方兴还算知道轻重。”章惇拿着冒着热气的白瓷杯,从门口进来。

    盖碗茶盏在都堂被淘汰了,现在流行的是带把手的厚瓷杯,上个月韩冈刚刚开始用,这个月就传遍了都堂。

    “幸好他知道变通。”韩冈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就是累得这几日出京的朝官要坐二等车了。”

    “谁的屁股有那么金贵,一定要做一等特等?”章惇冷笑的说一句,问韩冈,“玉昆,游景叔还有多久回来?铁路总局总不能让方兴继续管下去吧?”

    “他应该快到黄河了。”韩冈说着,绕到墙角的几案旁,给自己倒了杯热茶,“等过了河,当天就能回来了。”

    “黄河……”章惇点了点头,转头向沈括,“存中,你看第九将能不能按计划赶到大名?”

    “得看这场雨什么时候停了。”沈括不着痕迹的看了韩冈一眼,见韩冈低头倒水,道,“到了白马雨还不收,渡船过不了河。”

    “说得也是。”章惇抿了一口水,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来,对韩冈笑道,“玉昆,什么时候黄河上能修座桥啊。”

    “现在就能。”韩冈放下茶壶,回头道。

    一室皆惊。

    曾孝宽扭头看沈括,这个消息沈括应该知道,“真的假的?”

    沈括摇头,“不会吧?”

    章惇却早习惯了韩冈的说话风格,毫不惊讶,双眉挑起,笑问道,“当真?”

    韩冈笑道,“星宿海上要修一座黄河大桥也不难,比外面的虹桥也差不多。”

    “黄河源头就算了。”章惇呵呵两声,并不是很喜欢韩冈的笑话,“最近去黄河源的已经出发了吧?”

    “走了有一阵子了,现在多半进洮州了。”韩冈稍稍提了一句,没继续再开玩笑,“如若要在白马渡上修桥,至少再过二十年……吧。”他不太肯定的说,“不过,现在已经能在洛水上修大桥了,再过些年,也能在黄河上游河道窄、水势平缓的地方修,比如兰州、灵州,也没比洛水宽多少。”

    “饭要一口口吃,事一步步做。等永安的洛水大桥修好,济水、渭水、闽江上也都可以修,黄河长江倒也罢了,洛水、济水这样的中等河流才烦人,早点把修桥的匠师给练出来,等二十年后,再试试黄河、长江。”

    刚刚赶到的张璪,听了有几分茫然,拉着曾孝宽问道,“今天会上要说桥?”

    韩冈耳朵尖,听到了,“闲谈罢了,今天还是河北河东。”

    张璪坐了下来,“这场雨下的,去河北的援军赶得及吗?”

    “第九将已经出发,但到了白马县,能不能过黄河还是得看天气。”

    说话间,吕嘉问也到了,黄裳亦受招匆匆赶来。

    除了李承之和熊本之外的都堂成员都到齐,还包括黄裳这个编外。众人环桌而坐,章惇道,“河北河东的兵事稍后再说,外面这场雨,诸位都看到了,不知会下多久,都堂得做好准备,以备不测。”

    待众人点头,章惇对黄裳道,“勉仲,你说说现在的情况。”

    黄裳容色沉重,进来后一直没怎么说话。听章惇问,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册子,“城中情况很不好。汇集各坊军巡奏报,已经确认房屋毁坏七十一间,十一人亡,不过实际伤亡毁坏的情况,应比现有奏报多得多。新城城东厢为城中地势最低,观音院附近库房大半被淹,损失无算。另金水河、五丈河、汴水,皆已漫堤,水过路面……”

    黄裳一条条的说了有半刻钟,在座的宰辅们脸色越来越阴沉,最后章惇叹道,“好些年没见到这么大的雨了。”

    “开封府内的雨量计记录,到目前为止,降雨量已经有四寸两分,是有记录以来最高的数值。”

    吕嘉问在旁插了一句,“记录雨量也就五年。”

    曾孝宽道:“跟治平二年差不多了,治平之后,就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韩冈偏头对章惇道:“从治平二年开始算,这可算是三十年一遇的暴雨了。”

    章惇皱眉想着,“玉昆,应急预案可以启动了吧?”

    “嗯,差不多了。”韩冈道,他轻轻拍了拍放在桌上的书册,“就是有些粗糙,用起来少不了荒腔走板,以后要根据实际操作后的经验教训进行修改。”

    最早韩冈还在陇西的时候,就为军中编订过卫生防疫条例,里面就有对应已经发生的灾害疫情的应急预案。等他一级级的升上去,直至手握天下权柄,都堂、路府、州监,直至诸县镇中,每一级都有了相对应的预案。

    沈括看着韩冈的动作,这时候才发现,韩冈方才看的书的书脊上贴着红色的标签,这就是灾害应对预案的标志。

    “玉昆过谦了。”章惇一拍手,“事前定则不困,有预案前定,此番事可大安。”

    韩冈道,“大体上可照预案来,如有意外,可相机行事。最重要的,是必须要保证京师稳定。”

    “的确。”章惇道,“京师内外此番水患,需一人主持防疫救灾。”他看了一眼黄裳,“勉仲如何?”

    黄裳立刻摇头,“裳任在开封,再要主持府界之外,恐顾此失彼。”

    黄裳说着心里都骂开了,让他处置开封城内的水患已经很勉强了,再要他主持开封府界防洪工作,能活生生累死他。

    韩冈也道,“这一回雨并不是只下在开封城内,开封府界,开封府界之外都有雨。”开封府界之外,谁也不能说肯定不会洪涝,黄裳的地位虽足够,但开封知府的身份,却是他伸手京外的阻力,“不如自议政中选一人吧。”

    无人反对,宰辅们三言两语选了韩忠彦为都大提举京东京西灾伤事,现在做准备,等灾情确认,立刻出发巡视督促地方。

第54章 南北(14)

    “快走!快走!别傻站着!磨蹭个啥!?”

    此起彼伏的催促声中,张吉仰起头,帽檐处的积水哗哗的流到了地上,天上的雨水同样哗哗的砸在他的脸上。

    油布雨衣下的衣袍,几乎都湿透了,亵衣黏着身子,冷冰冰湿漉漉,一动就离开皮肤,再一动又冷冰冰的贴回来,好似被鬼舌头舔过,一阵冰寒。脚下的靴子也浸透了水,走上两步,就啪叽啪叽的响了起来。冷风冷雨下,暮春的夜晚竟然让他感到了冬天的寒冷。

    张吉身边,几十个军汉正吵吵闹闹的排着队往前走。

    一列八节的列车停靠在站台旁,每一节车厢旁,都有几十近百人排着队在排队上车。而隔了一条三四丈宽的空空当,更多第九将的将校士卒在等候车辆。

    高高矮矮十七八个人站在那条空当处,正是他们的存在,维持了秩序。张吉认识他们,第九将的正将副将,铁路总局的副贰,都是得仰着头才能见到的高管。

    右手狠狠的抹了一把脸,挥掉多余的雨水,张吉大吼了起来,“他娘的。别耽搁,别停脚,往里面走。周大富!”他指着站在门口处,不知为什么不往里走的部下,“愣什么,还不往里走!想淋雨的话,一会儿让你到车顶上淋个痛快!”

    然后那个愣在车门处的士兵,就被他的队官一脚踹了进去,惹起了后面的一片笑声。

    笑声只是响了几声就停了,夜里冒雨登车,从中午开始,就在做出发的准备,几个时辰下来,人累了,也疲沓了,只剩抱怨的力气了。

    抱怨声只要不太大,军官们只当听不见。后面还有两千弟兄在候车,张吉只求能早点上车出发,免得给顶头上司们盯上。

    队正们在队列外盯着底下的士兵,让他这个副都头省了许多口舌。士兵们一个个的进入车厢之中,虽然比预计的要慢不少,也不知为什么,上车的士兵总是要在门口停一下,或许里面的座位安排的不好吧。

    “好了,都上车吧。”

    士兵们走完,队正们上车,张吉走在最后,跟随着队列一步步向前,到门边时,环顾左右,比起其他几个都,他这里算是快了,不是第一,却也是二三名了,在正将面前算是小露了一个脸。

    带着得胜的微笑,张吉一步跨上车,砰的一下,撞到了前面的队正。

    “怎么停了?”张吉不快的喝问道,却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

    车厢内安安静静,连个说话的声都没,只有他的声音最响亮。

    下面有正将盯着,还吵吵闹闹,到了车上,都没别家人了,却斯文起来了?

    张吉硬是挤开前面的队正,车厢内,连他都愣了。

    青青草木不足为奇,幽园小径亦所在多有,但这些什物却出现在一节车厢上呢?

    两条竹篱笆隔出一条小径,小径之外是两株芭蕉,一丛矮竹,带着青苔的泥地上,还有两本小小的兰草,野趣盎然。小径石子铺就,蜿蜒向前,只有四五步长,正对两扇竹木门扉,门扉两侧则是竹片拼墙,向两端延伸到车厢板壁上。

    一面郊野的竹屋门墙,却突兀出现在车厢中,任谁看了都会愣住。

    这是官车?

    在乘车前,已经被上面通知说这一回由于暴雨,需要乘坐官车北上,其中甚至还有宰相们的专列。

    张吉听说之后,心中就带上深深的期待,甚至在站台上车过程中,一直都分出一部分心神去想象宰辅们的专列上会是什么样子,还在想,也不知是谁有这个运气,能蹭上一点宰执的运气。

    肯定是金玉为饰,到处都装点了上等的器物,连张长椅,都是用楠木制成。上面再铺了金丝狨的皮,就像那些议政们的马鞍,许多都是用金丝狨为垫。

    两个字,就是奢侈。

    但他现在才明白,什么才叫奢侈——浪费!

    什么越金贵,就浪费什么,这就是奢侈了。

    王吉是武学学生,虽然不被承认是士人之列,但也是读过书的人,尤其是史书,是武学必读,几千年的史书里面一半是勾心斗角,一半是打仗,兵法都从史书中来,石崇王恺斗富,那都是拿钱不当钱,丢着玩的。

    金玉楠木对宰辅们来说,也只是普通玩意儿,列车之上,最金贵的还是这地面。

    专列车厢也就一丈多宽,五丈多长,如果是三等车,能塞进去一百多人。要是二等车的卧铺,就是上下三层板子或两层板子四五十条。但这宰辅的专列,能直接修出一间山中小屋来。

    所以他第一眼看见这节车厢,立刻就明白了这必然是都堂成员才能拥有。

    上车的官兵,一部分进了门后,还有一部分就挤在小径上,前后进退不得。

    张吉看了看前面拥挤的人群,小心的跨出了篱笆,在一众下属惊骇的目光中,在种着花木的青苔泥地上,留下了一个脚印,又一个脚印,直到竹木门前。

    往门内望去,就是一间宽敞的长屋,里面空空荡荡,所有的陈设器物都给搬了下去,双眼所见,除了人还是人。他手底下的士兵,一个个挤挤挨挨。只在中间漏了一个空,围了一圈,中间一人穿了铁路特有的服色站着。

    房间内的里面官兵,也发现了张吉,立刻叫了起来,“张都头来了。”

    唯一的一个外人,目光转向张吉,拱了拱手,“张都头,在下伊德,忝为本车的副车掌。”

    斯文有礼,看姿势、听说话,感觉就像是士人一般。张吉忙回了一礼,却是显得别扭,明显在军营里面生疏了。

    伊德也没在意的样子,“本列列车,宰执专列之一,这节车厢是都堂相公们读书的书房。”

    “都堂?!”

    “相公?!!”

    “专列?!!!”

    张吉已经没再听伊德副车掌下面的话了,他发现周围官兵们的反应,就像他与同学正在教室里面打闹时,突然间发现训导不知何时手上提着马鞭站在了门口,一个个都懵了。即使是张吉本人,事前已经猜到了,但脑袋还是晕了一晕。

    被训导盯上不是负重跑圈,就是小黑屋伺候,要是在这里失了态,又会如何?从情理上说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张吉就是心虚。

    都是只有官人们才能乘坐的官车,但官车也分三六九等,现在乘坐的可是所有列车中最高一档的。别说都堂相公们的专列,便是那一等九品官就能坐的车子,张吉也是没见识过。

    伊德上前了半步,在张吉耳边轻声道:“还请都头约束部众,免得回去不好修理。还有都头手底下的人多,可能不方便躺着,还请见谅。”

    张吉点头答应,伊德点头致意,告辞离开。

    张吉目送他转身,后面的一群兵丁立刻自动让开,长刀分水,一划而开,轻轻巧巧就从另一头出去了。

    “都坐吧。再挤一挤,让外面的兄弟进来。”

    张吉恢复了身为副都头的本能,安排他手底下的官兵坐下。

    这些只在传言中听说过宰相威严的官兵,一个个毕恭毕敬的坐在地上。不敢乱动,挺直了腰杆,除了屁股坐在地板上,就是后背也不敢靠上墙壁,生怕自己身上的雨水脏了墙壁。

    想起了自家的一家远房的穷亲戚,每次登门,都是浑身不自在,坐在椅子上都左扭右扭,仿佛椅子上长了刺。父母说一句好话,他们立刻就会蹦起来谦虚再谦虚,就如气球一样飘着。

    现在张吉也能体会到他们的心情了。

    他娘的,怎么就这么不自在?

    张吉暗暗骂着,但就是他本人,也是战战兢兢,连呼吸都轻了下来,担心自己出气重了,破坏了这间车厢。

    只是心中还有一丝不安,吴起吮痈的故事不由自主的在心底。

    那个被吴子吸了脓毒的士兵,也只有跟他的父兄一样,上阵奋力拼杀以回报厚恩了吧?

    他沉默的想着,身下的车厢轻轻一震,张吉随即就感受到了一个向前的力量。

    车子动了,要上战场了。

    相公们把自己的座驾都拿出来了,他这等小卒,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一阵带着一点刺激的气味透入鼻腔,张吉动了动鼻子,嗅了一嗅。

    是姜汤。

    张吉笑了,看来真的要拼命了。

    ……………………

    “灾伤的事,就交给勉仲和韩师朴了。”

    决议作出,章惇交代,黄裳安然领命,至于不在场就被决定了差事的韩忠彦,自有人去通知。

    现在可不是皇帝当政的时候,想让朝中大臣做些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立刻就能给顶回来,强迫点的手段都用不得,还得防人一句士可杀不可辱。现在都堂的决议,即使是韩琦之子也不敢拒绝,有的是人想要他那个议政的位置。其中的区别,其实就在皇帝和士大夫的身份上。

    抗洪救灾及灾后防疫重建的事情虽然大,但在都堂宰辅的眼中,能用上半个小时的时间讨论已经足够显示都堂的重视了。如果黄裳或韩忠彦没办好差事,捅了篓子,那也是事后处罚的事了。

    “更要担心的还是夏收。”待做好了人事安排,韩冈道,“雨不应时,开封府的夏粮可能会减产许多。”

    “京师存粮足够一年支用。”沈括道,天下常平现如今正归他管辖,“倒是开封今年的税赋……”

    章惇道,“雨后再定。”

    “道路呢?”吕嘉问问沈括。

    “这事还是让铁路总局去管。”沈括道。

    “必须保证干线铁路不能中断!”吕嘉问严辞。

    “望之言之有理,铁路干线是国之命脉,”沈括认真的点头,“中断后须及时修补。”

    吕嘉问咳了一声,正要说话,韩冈道:“干线铁路不能中断太久,责成方兴处置,等游师雄回来,交给他。”

    至于归属于私家的支线铁路,那就是私家的事,官府不会去管。

    三言两语将灾后安排敲定了,一干人休息了一下,喝了几口水,还吃了一两块茶点,章惇道,“费了那么多时间,终于可以说一说边事了。”

    韩冈笑道,“攘外必先安内嘛。”

    章惇道,“也不用担心辽**势,河北河东的守军数量绝不会少于辽国,派出援军不过是为了安定人心,更重要的是顺道历练一下。”

    辽国到底出动了多少兵马。不同途径的情报,有不同的说法,有说十来万的,有说二十万的,也有说三十万五十万的。但对这些消息,都堂成员都没有接受,辽国南下的兵马具体有多少,等打起来就知道了。

    但不管怎么说,以辽军的配置,骑兵至少应该占其中一半,以精锐骑兵一人三马的比例,战马的总数比士兵还有多,要消耗的粮食自然远多于步卒。

    而大宋这边,堆放在河东河北两路,兵力总数并不比情报中辽军最高的数量要少,不过消耗则远少于同样数量的辽兵。

    如果是拼消耗,只要注意不要让辽人轻易得到补给,那么这一仗就绝对输不了。也正是按照章惇说法,还是历练为主。

    当然章惇能说得这么轻松,还是因为这一仗是以守御为主,如果变成了攻略辽地,那么战事可就要难得多,失败也不是不可能。

    “辽寇对沿海的骚扰也不必担心。”章惇又道。

    吕嘉问笑着,接着道,“除非是不想要日本了。”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河北北方被打烂,不过可以拿日本来做补偿。但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都堂成员不想看到河北出身的官员离心离德。

    “河东有山川之险,足以稳守。河北有塘泊人心,亦足以稳守。”章惇说着,看向韩冈,“玉昆,依你之见,这一回是否该顺便拿下日本?”

第55章 南北(15)

    夜幕下,巨舰的轮廓被甲板上的灯火勾勒而出。∈♀UU小说,www.uu234.com

    码头上,付德昌抬头仰望,占满视野的船影巍峨如山。

    一只吊钩勾着一捆丈许长的木料,就在付德昌的面前缓缓上升,安装在船舷的吊机把要更换的部件吊装上船。

    一排桅杆中间少了一根,就像人缺了门面上的一颗牙,分外显眼。

    有些小船遇到风雨时能直接放倒桅杆,辽国的一部分新式桨帆船也用上了活动桅杆的设计,但青州号这样的巨舰,桅杆比船身还要长出许多,只能固定死。青州号在之前的海战中大发神威,但也不免为敌方炮火损伤,其中的一根主桅被集火命中,没有当场折断,不过也严重偏斜。

    这样的巨型桅杆,并非是独木所制,都是由一段段木料拼接而成,加以铁箍箍紧,钉上长钉。青州号主桅的损伤,正是组成桅杆的一部分木料折断。得起出长钉,再将铁箍松开,以便更换其中损坏部件。

    船甲板上面正叮叮当当的想着,不仅仅是桅杆,甲板也有多出毁损,这还不包括内部的损坏。

    在作战中,青州号一百多门火炮里有一门发生了炸膛,不仅此门火炮全毁,所属炮组及同舱的两个相邻炮组也全数罹难。

    幸好几层火炮甲板都不是前后贯通,而是分成多个隔舱,这是水密隔舱的延续,加强了船体结构,也保证了作战时的安全,否则一处爆炸能毁掉大半个炮位甲板,不过在发令和射击时有所欠缺。但经过取舍,终究是选择了安全性。

    “还有多久才能修好?”

    被杨从先询问的,是登州军港内,负责维护舰船的大工。

    大工长得朴实憨厚,胸口却带着一枚铜制徽章,即是主持舰船维护的大工,也自然学会的正式成员。

    孔子授徒,有教无类。而自然学会则号称乐学者不问出身,只要愿意学习,绝不因为出身拒人。就是这军港之中,也有不少人带着自然学会的锡制徽章招摇过市,但象征正式会员的铜制徽章,则只有眼前一人。

    “桅杆明天能换好,内舱还要六天。”在杨从先面前,大工像一位真正的士大夫一样,毫无卑躬屈膝的姿态,半点也不愧对他身上的徽章。

    杨从先对这位大工,也没有倨傲的态度,反而带着些商量的口气,“能再快一点?”

    “四天也行。就是匆匆忙忙,修补起来就顾不得整齐了。”

    “那就六天吧,”杨从先也不计较了,“修回原样。”

    如果是前任大工,杨从先肯定会再挤些水分出来。那位大工说时间、说成本,都会打个埋伏。钱和物,总会多要些,等着人打折。而时间上,五天能做好的事,肯定会报个十天。这样一来,五天完成便是功劳一桩,即使出了意外,也有五天缓冲。

    而这位大工,比他的前任要实诚得多。

    一来此人性格确实耿直,若非当真有才,还坐不到这个位置上,二来也没必要,自然学会的正式成员,个个都在宰相那边留着名,即使是贵为太尉,也不愿轻易开罪其中任何一位。

    何况这一位,擅长的不是修船,而是造船。要不是都堂如今已经决定在大型船用蒸汽机出现之前,不再设计新型战列舰,才会从明州船场被调来登州,只冲他亲自参与了最新的苏州级战列舰的设计和制造,杨从先也会给他一点体面。

    大工走上铁架搭起的舷梯,杨从先转身过来,吩咐亲兵道,“让付德昌来见我。”

    青州号战斗告一段落后,便返回母港,在船坞上接受检修。船长付德昌也在港中,带着他手底下的人,过着无所事事的悠闲生活。

    “希文兄原来在这里,倒是让我好找。”

    人声随风而至,杨从先先叹了一声,才回身道,“尧臣兄,你可慢点,这里杂物太多。”

    从栈桥外来了一队人,中间一人身材最为榔槺,暗夜下的身影圆圆滚滚,就是个球。边走还边骂,“都不留个道。”

    这一位,名唤向宗良,为太后之弟。

    本是身处闲职,后又调任州郡,再后来,才调来海军。总之,是逐渐掌握权力的过程,也是都堂着意栽培的过程。

    有个奢遮的姐姐,再加上都堂在后扶持,杨从先见到这一位,都是像现在这般,堆起笑容,快步迎上,“尧臣兄你有什么事,派人来说一声,我过去商议就是,何必劳动玉趾?”

    向宗良是正任团练使,足以被世人称为太尉。虽然不入三衙,可但作为海军这一独立兵种的大将之一,也是实实在在的太尉。他手中掌握着陆战队,与北海舰队大都督杨从先,南海舰队大都督周世良两人平起平坐。此三人,即是统掌海军的三大将,只是杨从先对向宗良的态度,却不似同僚,反而夹枪夹棒。

    身躯笨重的向宗良,在亲兵的搀扶下,越过了栈桥上堆积起来的杂物区。一张胖脸上的肥肉抖着,晃着三重下巴,“好了吧,我每天吃了饭,都会走动走动。前一次在太后面前见到韩相公,韩相公就是这么教我,说户枢不蠹,流水不腐。别说,还真管用,这两个月每天走下来,当真感觉精神旺健不少,就是晚上,”他挑了一下眉毛,笑得猥亵,凑近了过来,“也比过去好转了许多。”

    看到眼前满是油汗和疙瘩的一张胖脸,杨从先嫌恶的避让开了一点,笑着道,“韩相公教的?早说啊,改天我也学学,这些年海风吹着,浑身关节都疼,夜里都睡不安稳。”

    向宗良炫耀他背后的靠山,的确,一个太后,一个宰相,有这两人在,即使皇帝都可以不放在眼里。

    但杨从先背后也是有宰相的,而且还是首相。在韩冈面前,还有些旧情分——毕竟是当年讨伐交趾时,就在两位宰相手底下做事了,也不怵向宗良。

    不过,向宗良的地位是得到都堂认可的。这就是杨从先与向宗良的区别。

    议政之中,有太后的一位叔父,这是外朝给太后的安全保证。但这一位尊长,年纪已老,行将致仕。向家的下一代中,将会有人继承他的位置。向宗良已经放弃了,将机会让给他的兄长,也因此,他得到了掌握军队的权力。向宗良的位置,是都堂对太后做出的保证,只要他不犯下什么大错,他就能在现在这个位置,或者更高的位置上,长久的做下去。

    杨从先不会与向宗良闹得势不两立,否则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两人同时被调任。可正是因为向宗良的身份特殊,不论是考虑到自身的安稳,还是对向宗良本人的厌恶,杨从先都不会跟太后的这位兄长多拉交情。

    向宗良则仿佛听不出杨从先话语中的冷淡,反更亲热的凑近了,“俗话说对症下药。韩相公开的药方,只是给我治胖病的,”他拍拍自己仿佛怀胎九月的肚子,哈哈笑了几声,“以希文兄你的身份,就从京里请个御医来,也没什么。如果希文兄担心人言,那我写封信,请太后派个御医过来给我治病,顺道给希文兄你把一把脉。”

    ‘我怕个鸟?!’杨从先心中勃然大怒,‘怕人以老病赶走,我还没落到那分田地。’

    只是他看着向宗良脸上憨态可掬的笑容,随即将怒气悄然掩饰起来,用同样的笑容回应着,“多谢尧臣兄你顾念,不过这是老毛病了,请过的医生也不少。去年上京,更是请过太医局里的御医诊断过,”他反手捶了捶肩膀,“这毛病,就像机器用久了,自然坏的,没办法治。机器能换零件,这人可换不得。”

    “这可说不准。”向宗良摇头晃脑,“过去能用金针扎两下就算大治了,现在都能帮人开膛破肚再活蹦乱跳的缝起来,谁知道再过些年,是不是能帮人换了五脏六腑,让人多活些年月。”

    “真的能换,换什么五脏六腑。”杨从先拍拍脖子,“换个身子不就最省事?”

    向宗良一愣,跟着哈哈大笑,“还是希文兄你老道!肯定是要换个年轻精壮的!”

    杨从先陪着笑了一阵,心中却越发不耐。

    海军就是章相公的自留地,这是韩相公默认的。与其说向宗良是韩相公安插在海军里的棋子,还不如说是用来给海军扯后腿的。

    杨从先对此也多有怨艾,那位相公死揽着神机营和铁道兵不放手,却把这头猪送到海军里边来添乱。

    但韩冈做事从来不过分。海军陆战队,如此不合古意,又非嘉名,不过是随口而来,还安排了向宗良来带。要说宰相对他有多放在心上,也要人信!

    说来说去,不过四千出头的人马,将将海军总兵力的一成。论训练,远不及水兵,论火力,任何一支分舰队都能将之碾碎。真要登陆作战,从船上下调水兵也就够了。如果要攻登州对岸的那座苏州港【大连】,难道还能派这四千人上场,这是给北虏送人头的吧?

    “希文兄。”笑过一阵,向宗良仰头望着青州号仿佛城墙一样的船舷,问,“这青州号还要修上几日?”

    “还要六天。”

    向宗良做作的叹了一声,“这么久啊。”

    “怎么了?”杨从先问。

    “我看青州号的人,这几日把港外的窑子都逛遍了。还在人家酒店里打了好几场架。可把徐赞累的,天天领着人来回奔波灭火。”

    徐赞是港中都监,专一负责登州军港的内外安靖,还包括港外十里内的治安。从位置和面积上,徐赞所管辖的区域,已经相当于一个县。

    但县上面只有州府军,而徐赞头顶上,却是一溜军中高官,还一个个都有战事经验。他带着人去负责治安,不给打出来,已经是出门前先了烧高香了,寻常谁会理会他?更不会严加处置,谁知道打架的背后都站着谁。

    而那些将校也不给下面的人添麻烦,更不想惊动到大都督,打了那么几场架,现在也只有向宗良一个别有用心过来通报。

    关于青州号打架的事,杨从先早就知道了,但没苦主告上门来,他就当不不知道。现在听到向宗良说,却顿时就翻了脸,“这群混账东西,喝了点猫尿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朝廷刚刚给了赏,就闹出事来,这是要给谁难看?!来人,速去将付德昌给我叫过来。”

    “希文兄,息怒,息怒。”向宗良连忙道,“哪户人家过日子不磕磕碰碰的?但出了门还是一家人。照我看,两边都是精壮汉子,闲下来摔摔打打也寻常,过两天,踢场球、喝顿酒也就了事了。”

    杨从先犹在喘着粗气,“那些混账东西,再不敲打一下就翻天了!”

    向宗良帮着青州号回护:“青州号的将士,打得辽狗躲在洞里不敢露头,真要有什么纷争,就是我也不会护着陆战队的那些混小子,有功夸功,没功,那就墙角蹲着。”

    杨从先喝道,“谁管他有功无功,犯了事就轻饶不得!”

    “还是有功的好。说实话,会打架也是两边都闲得慌。青州号那是已经立下殊勋,一时闲下来休息罢了。但陆战队却是无用武之地,闲着就真的是闲着了,但他们朝廷粮饷没脸白拿,也是想立功报国的。”

    向宗良把话题兜兜转转,终于是给兜过来了,他小心翼翼的瞅着杨从先,杨从先的表情则从脸上退得一干二净,仿佛没听懂,“尧臣兄的意思是?”

    向宗良不兜圈子了,单刀直入,“希文兄,听说你回来后就上表朝廷,请发兵日本,断北虏财源?”

    杨从先脸色瞬息间变了一个样,这是出内鬼了?尚幸他很快反应过来,“确有此事。围定日本,封锁海道,寻机上岸侵攻。北虏能做,我们也能做,而且能做得更好!”

    向宗良连连点头,“对,而且日本终归是比沧州好对付。”

    日本比沧州容易解决,至少在海军的眼里,就是这样的。杨从先也不否认。

    辽人如今换了战术,天天遣人乘海舟泛波沧州,登岸劫掠。杨从先则没打算去管。就凭沧州海岸的水文,杨从先就不敢派战舰过去。免得搁浅在潜滩上,干望着辽人的小舟登陆不说,说不定就出不来了。

    那种隔着岸边两里外,就能把船给搁浅的地方,杨从先在他的舰队里面,找不到合适的船进去。全都是吃水极深的大型舰船,适合滩多水浅的,只有老式的平底沙船,可惜在讲究远洋航行的海军中,找不到这种类型。

    可能蒸汽引水船还能在那边跑一跑,不过正是因为用了蒸汽机驱动,杨从先也不能,万一在海上发生故障呢,要是被辽人趁机夺了去,多少惩罚都抵不过罪名的。

    杨从先默认,向宗良低声问道,“相公可有回话?”

    “还没有。”杨从先偏过头,打量着向宗良,“尧臣兄意欲如何?”

    向宗良表露来意,“希文兄如攻日本,小弟愿附骥尾。”

    ……………………

    同一个时间,不同的地点。

    韩冈听到章惇的话,问道,“子厚兄欲取日本?”

    章惇声色俱厉,“北虏骚扰海疆,登岸劫掠,残我子民,夺我财富,甚至断我沧州驿路。是可忍,孰不可忍?!”

    都堂议厅,只有韩冈还能保持轻松自如的神色,“冈之意,正与子厚兄相合。”

    “哦。”章惇有点吃惊,前段时间,韩冈可是否定了攻夺日本的想法,才几天过去,怎么就又变了。

    章惇从韩冈的态度上看不出是临时变卦,还是当真早有此念,不过韩冈既然这么说,那他就信了又如何?

    韩冈能从章惇的反应中看到他的疑惑,之前韩冈的确曾说过不宜扩大战线。海军的职责是清除海上的辽国势力,而不是攻夺日本。但辽人大举南下,再坚持之前的想法就太不知变通了。

    不论是河东和河北,面对辽国举国之兵,暂时还是以守御为主,如此一来,不免有损都堂的英明神武,不过一旦从辽国手里面夺了一块地皮下来,对都堂来说,就能挽回些许颜面,要是能拿得更多,那都堂的名望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尽管在这过程中,靠海的福建商会能占到大便宜,但韩冈并不介意扩大福建商会的势力范围,只要不侵占雍秦商会的势力。

    对手从来都是皇权,韩冈坚持自己的想法,章惇也会明白这一点。

    “相公,”张璪提醒道,“现如今的日本,不是两三万人就能打得下来的。”

    章惇立刻道,“那就增益兵马,我就不信辽人不出洞。”

    而韩冈比章惇还要积极,“夏日将至,台风亦将至。如果当真要攻倭,可不能耽搁一时半刻了。”

    ……………………

    河东的目标是大同。

    折可适不知道都堂是怎么决定的,但他从熊本话里话外,都听到了一丝的消息。

    似乎有心为朝廷开疆拓土。

    但如果只靠河东一地,想达成这个任务,终归是幻想。

    河北禁军在籍人数为十八万三千人,总计四百七十七个指挥。其中经过整编,重新登记兵籍的指挥,共六十二个。

    也就是说,只有六十二个指挥是确认满编,而剩下的四百多个指挥,兵员实数与兵籍上的数目有着相当大的差距。

    尚幸辽国上一次入寇河北,也不过过去十年,原本因为澶渊之盟带来的八十年太平辰光而完全腐化的河北禁军,已经有所恢复。

    河东禁军的情况要好于河北禁军,经历过战火硝烟,也接受过宰相的指挥,兵械装备同样不输给河北禁军,只比神机营稍逊,但想要拿下河东,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兵力不足是关键。

    “熊本打算怎么打?”坐在上首处的折可大问道。

    折可适道,“不管他怎么打,不要讲我折家军往枪口上碰。”

    折可大道,“到外面可不要这么说。熊本为人忌刻,景家五子,思忠、思立皆殁于国事,但他在川中的时候,可完全没给景思信留下任何颜面。”

    新帅上任,杀一二名不听话的骄兵悍将,不能叫常有,而是惯例了。

    “多谢哥哥,小弟明白。”折可适道。

    折可适比他实际年纪要苍老许多,岁月和北地风霜,在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黝黑的面孔,额上的沟壑,眼角细密的鱼尾纹,让他看起来足有五十多岁。

    折可适靠在椅子上,就跟他的面相一样,缺乏精力。这些年一直都在宁夏路和河东路奔波,气色面相比他驻守府州的堂兄折可大要差了许多。

    “七哥,种代州怎么说?”另外一个折家的成员都插话道。问了一个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折可适没遮遮掩掩,“说了挺多,总之,就是听话就好。。”

    折可大不屑的说道,“听话?哪里有那么容易!万一被人当成杂兵用上瘾了该怎么慢?”

    “还是要多说一声。认定了一件事,就该去做好。”折可适道,“不然就总比不上种家的十七、十九。”

    种朴在宁夏,种建中在代州,种师中则在京师。从种世衡开始算,种家的第三代已经跳出了关西一隅,虽然他们的兄弟辈中没有在更大的

    折可大道,“代州要地,如果要攻略大同,少不了种十九出马。”

    折家众人,听着折可大的分析,突然发现好有道理,但终究还是有人反对,折家的一名长辈在角落处哼哼,“好端端的打什么仗?不能安安稳稳的做买卖?”

    折可大眉头皱了起来:“没家里的这几千兵马,谁会让你安·安·稳·稳·的做买卖?!”

    一句话出口,他立刻就把人给堵回去了,那些泛起来的话还未落地就给人赶走了。

    折家在元佑之前,过得是比较苦的。

    虽然可说是藩镇,朝廷也是以优容为主,但身处辽宋夏三国的交界处,还孤悬河外,年年烽火不息,府谷城中,每家每户都有近亲没于阵上。

    进入元佑之后,折家终于等来了期待已久的太平时光。不仅仅是太平了,从陕西请来的地矿师对治下矿产的勘测,还发现麟州、府州的地下不是土,全是煤!扒掉地面上的一层土,下面全是黑的。

    而且还是上等煤,朝廷都派人来看过了,说这里的煤种好,无烟、少灰、耐烧,是一等一的炼铁炼钢的材料。

    然后府州这里又发现了铁矿。

    现如今折家就有一座小铁厂,年产量上百万斤。放在现在不算什么了,天下钢铁产量都是按百万石来计了,不过放到过去,已经是第一流了。

    百万斤铁的概念,就是十万贯的铁钱,虽然折家不能铸钱,不过铁料本身就是硬通货,足以让他把周围的部落收买一圈过来。用牛羊马换铁,换铁器,甚至可能是甲胄。

    如果还是火炮没有出现的时候,就是朝廷都可以不用理会了。

    不过,火炮折家现在还造不出来,没有那么多能造炮的工匠,而折家也不敢去招募工匠。各地世家豪族开山取矿,炼铁冶铜,并没有得到朝廷的许可,只是都堂那边采取了默认的态度。

    可一旦云中折家这等拥有数千大军,同时随时都能聚起过万兵马的藩镇,开始造枪造炮,折可适确信,即使是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对折家另眼相待的韩相公,也会立刻翻脸。

    折家还不想找死。

    能从开国之后,一直保持着半独立的身份,折家自有一套顺应时势的生存哲学。

    这些年来,折家即使要赚钱,最多也只是踩在红线上,绝不越界。对朝堂里所攀附的那株参天巨树,折家也是有什么吩咐就毫不拖延的照办,绝不会推诿拖延。

    不过投效也分程度,折可大是折家中更偏向韩冈的一派:“相公叫我们做什么?”

    ……………………

    “什么事?”

    手底下的一名士兵举手,张吉站了起来。

    “都头,俺要方便。”

    “那就快点过去,”张吉让开一条路,“早去早回,免得我去找你。”

    士兵们在地上躺得横七竖八,那个士兵将毛毡披在身上,踮着脚走两步,脚底下啪叽啪叽作响。

    张吉轻轻推了他一把,“小心点。”

    再坐下来,身边就有人开始讲车厢的华丽了,“连茅坑都是瓷器的。”

    张吉摇摇头,继续安坐。

    此时他已经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装衣袍的油布包得一重重,并没有湿透。靴子也脱了,脱了鞋子,过来拖了一遍地,擦干了,铺上一层油布毡隔绝湿气,换下来的湿衣服,则被拿去烤干了。

    衣服在车上没法儿洗,但这列专列在出发前,挂了一节餐车出来。餐车上能做饭,能做菜,还自带锅炉,热水不缺,锅炉外壁上也不缺热度,一件件衣袍在锅炉上烤干。拿回来时还带着温热。

    而更重要的,都堂宰执的专列上自带淋浴房。

    在京师中的各个军营里,浴室,差一点的浴室,只有一个或几个石头砌的大号浴池,要洗澡就只能在里面泡着。脏的、臭的全都留在了浴池里面。新的浴室,则加上了淋浴装置,有热水能洗得干干净净。洗完后再去泡澡,更清洁,也更卫生。

    张吉知道自己算是捡了个便宜,其他临时军列,会有锅炉房,会有餐车,但绝不会有淋浴房,而且是每节车厢都有。当然这也造成了每节车厢都有四分之一的面积,被溷所、锅炉房和淋浴间给占去了,此外还要加上装煤水的空间。

    “高都头的那节车厢,听说还有这么大的浴桶,都是白瓷烧的。”去其他车厢联络的亲兵回来后,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个大大的范围,看起来也是被惊到了。

    “相公们的车嘛。”旁边的士兵捧哏道。

    白瓷的浴盆,张吉在小甜水巷见识过,不是圆筒状,而是长形,能躺下两个人。但那种浴盆,只是感觉上奢侈,比不上松木或是石头的浴池,能造得足够大,让他可以一边一个。

    洗过澡,一个个干净爽利,舒舒服服的躺下来,他们这一回没有携带火炮,却带着最新式的火.枪,裹上布帛正好作为枕头,天底下没有比淋雨后洗个热水澡,然后在窗边听雨声的更加舒坦了。

    一路就这样到了白马县,中途吃了两顿,车子在车站前停了下来,但雨还是没停,过不了黄河。

    顶着稍微小了一点的风雨,开封府路第九将的三千人马,转移到了附近的大营中。

    原来的车辆又返回京师回去接人。

    站在大营中,张吉发现,营地此刻已经烧了热水,还有预备的的,各种设施完备,营房足够安置三万人马,能同时容纳千人洗浴的浴室就有三个,还有用棚架架起的饭堂,更多达五处。外围还有预设的火炮阵地,城池并不大,本质上更像一座使用低矮围墙的棱堡。

    张吉对此稍感纳闷,抓了一人过来一问,其实就是预备守河的兵营,如果辽军打穿河北,打到了黄河边,就要在此驻屯大军防备。营地自建成后就空着,但营地一直在维持。

    远远地,张吉看见一个军官再跟正将说话,只听到那个军官一个劲的再问,够不够,够不够,也不知道说什么。直到看见午餐,每人手上足够三个人吃的分量,张吉觉得自己知道说的什么了。

    第九将就在这里住了下来,正将副将都是急得火烧梁,但只有等。

    等了两天,雨渐渐收止,白马县周边几乎成了汪洋,港口来了消息,终于可以过河了。

第56章 南北(16)

    【祝各位朋友新年快乐,2016万事如意】

    天门寨寨门大开。UU小说,www.uu234.com

    寨中内情,只要拿着千里镜,就能透过门洞遥遥窥破。

    但天门寨的守军似乎并不在意,甚至在城头上都看不到多少士兵。

    只是在更外围横跨壕沟的石桥上,架了一道鹿角,权作防御。

    但这些时日来,并没有多少辽国骑兵能抵达寨门之前,举起千里镜。

    又是一队骑兵从远方奔驰而来。

    在寨门外百步的地方,他们就纷纷下马,牵马向营门过来。

    驰突辕门的轻军之罪,一直都高高挂在十七禁五十四斩的前几条中。即使宋辽夏各家规矩不同,但没有哪家的骑兵,敢于高速直闯营门。

    一名军官倚在寨门下,旁边的士兵一个个在艳阳下站得笔直,只有他靠在寨墙的影子里。不过他这样躲着太阳,只因个子太高,还是照见了半个身子。

    身材高大的他,比旁边最高的士兵还要高出一个头。卷起的袖口下,粗壮如常人小腿的手臂被晒成了古铜色,手上拿着两个老核桃盘着,核桃快有两寸大小了,可大如蒲葵扇的双手让他仿佛捏了两颗蚕豆。

    他第一个看见这队骑兵,立刻大步上前,“张十……”

    待看清了这队骑兵的每一个人,他话声陡然一顿,脸色霎时就变得极为难看,“张十五呢?”

    骑兵们脸上的那种归营的安心感不见了,一个个沉默的低下了头。

    那军官将领队的骑兵像提小鸡一般提了过来,对着脸喷着,“你们队正呢?!”

    面对愤怒的军官,那骑兵不敢看他,垂着头,眼圈却红了。

    军官狠狠的一丢手,将人摔在了地上。骑兵伏在地面,竟号啕痛哭了起来。

    片刻之后,天门寨主的书房内,一人将寨门前的事情匆匆禀报给了秦琬。

    “又是三人。”来人进门时,秦琬正在写信,此时他放下了手中笔,长叹了一声,回头对来人道,“现在这天气,人不能等,还是按照之前的规矩,先入土为安吧。”

    瞥眼看见来人欲言又止,秦琬心中酸楚,声音沉重得像背上压了座山,“如果人没带回来,就派人去交战的地方,能收拾一点回来也是好的。先下葬,等被带走的找回来后,再封进去。”

    丢掉的东西再招回来是不可能了,就算能找回来,想认出来也是不可能的事。但谁还有心在这种事上

    “还有,管好白昌。”秦琬用冷漠掩饰自己的心情,“我知道他跟张英情同手足,过几日,就有的是北虏让他为张英报仇雪恨,不要在这节骨眼上犯浑。”

    这段时间以来,天门寨处与辽军游骑频频接战。

    一个月来的零打碎敲,斩首都有七八十了,而伤亡人数也达到五十三。

    有时候是天门寨派出的巡检赢了,有时候则是辽军骑兵更胜一筹。

    但在这种小规模的接触战中,如果不是拥有更加优良的装备,以及与出发地更短的距离,天门寨的骑兵很难胜过素质更胜一筹的契丹精锐。

    幸好作为河北边防的重要节点,天门寨的守军装备更好,而为了侵扰宋境,辽军的骑兵通常要奔波竟日才能进入宋境,往往就回撞上以逸待劳的宋军。

    所以在交换比上,天门寨是要好看一点。

    但失去亲友的痛苦,并不会因为这一点点优势,而有所减轻。

    从寨中医院探望负伤官兵回来,秦琬又收到了一封来自定州的战报通告。

    在这份战报上,大宋的损失历历可见。

    各寨堡上报的伤亡与缴获相差不大,但缘边各地的百姓的损失却让人发指。

    小股的辽军流窜至境内,这是没办法防的。陂塘防线能防大军,防不了小股骑兵,要不然在元丰开榷场的前几十年,边境上就别做回易了。

    可尽管河北边防防不住辽军渗透,但百多年来,靠进边境一带的村庄,无一不是高墙深垒,边地男子武艺也远胜河北内地,不让西陲边民,原也不惧小股贼人。

    可惜的是,火器的出现,帮助了大宋,也帮助了辽人。军队和乡民之间的武力差距越拉越大,由火器造成,也只能用火器来弥补。

    对边地历经数十载风雨而不破的村寨,辽军对此造应对,他们用马匹携带了虎蹲炮,在近距离发射独头弹,能击破并不结实的村寨大门,或是用霰弹压制村寨围墙上的保丁,直接堆放火药包炸开。

    天门寨刚刚收到的这份通报里,定州防区内,遭到攻击的村寨已经超过了一百个,其中被攻破的有二十一处。

    秦琬这边与辽人交手弥月,对辽军精锐的战力算是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以辽军的战斗力,被攻破的村寨达到五分之一这个比例,已经远远超出了秦琬的预计。

    辽军的小队从不过百,往往就在三五十之间,甚至更少都有,比起通常坐拥上百丁壮、又有决心死守家园的河北村寨,在火器出现之前,这点兵力那是只能绕着嗅嗅味道,绝没胆子来攻打。

    可现在偏偏就变得这般容易,仿佛吹口气一般。

    闹得在定州的王太尉在战报中,开始宣传木炮,让各地城寨,帮助周围的村民以松木制炮,与辽人的虎蹲炮相抗衡。

    这是病急乱投医。

    不管定州那边是否犯傻,在战报通报上,看到更深一层的,就是河北边境上,的确是越来越混乱了。

    秦琬丢下通报,问道,“保州那边还有什么消息?”

    “是铁路局的那个韩官人?还是没回音。”秦琬的亲兵队长摇头,“是不是再派人去请一趟?”

    秦琬狠狠的咬着牙。

    韩钟的死心眼让他烦透了。几次劝说都不肯听,派人走报京中也没个回音,要是韩二衙内出了什么意外,秦琬他做得这些事,的确可以在韩相公面前说一句仁至义尽了,但丧子之痛可是能用情理说得通的?

    现在的局面也越来越危险,辽人越加猖狂不说,韩钟的身份也渐渐不是秘密了。

    秦琬劝说韩钟,这一切,他都尽可能的隐秘。但军营中没有秘密,秦琬几次三番的派人劝说,还连着十几日,天天去信京师,哪个不知道保州铁路分局的韩官人不是普通角色?猜到他的根脚也大有人在。

    要是给辽人知道了,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走出门,遥遥望着北面,北天边际上的层云舒展如旗,映着斜阳,带上了浓厚的血色,染红了半边天际。

    北望江山,已是旌旗如林,人马如海。

    大辽天子的金帐已经驻扎在边境的百里之际。

    耶律乙辛一口气喝光了银碗中的马奶,旺健的精力,丝毫不像跋涉数百里的老人。

    安札下来的营地,人声鼎沸。一场组织速度前所未有的南征之役,引发了无数北国儿郎的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

    骑着骏马,耶律乙辛巡视营中,沿途所过之处,人人俯身下拜。

    没几人知道他心中的计较,不是为了宋人,而是为了震慑国中宵小,

    得国不正,为了维持威信,就必须强硬再强硬,

    南面的都堂也同样如此,得国不正,对外就必须强硬。一旦软弱,国中被压下去的那些势力就不安稳了。

    当然,对外奴颜婢膝,对内则残酷镇压,所谓内残外忍,这样照样可以坐他的江山。

    认了太宗做老子的石敬瑭,也是这么来,不管他是不是想要先安内,再攘外,学一下唐高祖,但直到他死前,始终在努力做一个标准的孝顺儿子。

    可只要有选择,耶律乙辛也好,南朝的都堂也好,可都过不了那样的日子。

    其实没必要弄得你死我活的。

    耶律乙辛在军营中巡视,千军万马跪伏于马前,但他的心中,却是在想,要通过哪个渠道,沟通一下。

    暗地里可以交易,明面上必须得利。

    一个隐秘且稳妥的沟通渠道,这是达成密约的前提。

第57章 南北(17)

    耶律乙辛低头,看着几上,“全都在这里了?”

    工火监判官马人望恭声道,“回陛下的话,都在这里了。UU小说,www.uu234.com”

    “嗯……”耶律乙辛一指面前几上,对耶律隆道:“一起看看吧。”

    大辽太子依顺的低下头,看着几上。

    在他父子面前的矮几上,摆着一些零零碎碎的物事,没有武器甲胄,只有一些个人的随身物品,而且明显是南朝军中风格。

    马人望介绍道:“这些都是战利品,来自南面天门寨派出巡边的一名队正。”

    耶律隆默然瞥了马人望一眼。此人虽是工火监副贰,近来却深得其父信任。

    他随手一指其中的一件挎包,一尺见方,式样简洁朴实,看背带长度,应是挎在腰间,“是牛皮的?”

    “是牛皮。”

    “真大方。”耶律隆冷笑了一声,“还是南朝的牛多了?”

    在辽国,也少有奢侈到用牛皮做挎包,帐篷,马具,甲具,穿戴,都少不了牛皮,寻常包裹,两张羊皮对缝就成了。

    他探手摸了摸皮包,随即神色一动,手指又捻了一捻,狐疑的抬起脸,又一次问道,“是牛皮?”

    问得没头没脑,马人望则明了自如,解释道:“南朝有新机器,一张牛皮能剥成三层皮子用。”

    “一张皮子能分三层,这般精细,难怪做买卖总做不过宋人。”耶律隆呵呵的又笑了几声,笑声干哑。

    又是机器。

    南朝汉人心灵手巧,做工务农都是能手。耶律隆带兵走到西域,黑汗人、波斯人、阿剌伯人他也见过不少,种地的也有,做工的也有,就没见过比汉人更擅长耕作制造的族类。

    原本汉人虽擅长工农,但终究不擅厮杀,全靠人多来抵御大辽,对大辽来说就是肥羊,但现在汉人却在不停地将他们在工器上的优势发挥到了兵事上……

    神思稍一恍惚,耶律隆又恢复清明,就手又扯了一下皮包,掩饰心情的问道,“这般软,做衣袍倒好,却做不得帐篷。到底是怎么鞣制的?”

    马人望摇头,“削皮、鞣制,都是南朝独门技艺,”

    “独门技艺?”耶律隆又冷笑,“日后就只能指望宋人卖给我们大辽了?”

    马人望低头请罪,却并不否认耶律隆的话。

    耶律隆冷淡的瞥了他一眼,再看几上,零零碎碎还有好几样东西。

    耶律隆随手拿起了一个巴掌大的小布袋子,因为他认识这个布袋的外形,他最近得到的战利品中,就有这么一个一模一样的布袋。

    布袋里面是一些常见的取火工具,火刀、火石、火绒俱全。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件件的果然没有区别。

    马人望道,“这些天,每一个俘杀的宋人身上都有这套取火之物,似乎所有宋国士兵都有发给。”

    耶律隆随手丢下,“是好东西。”

    出门在野外旅行,有这么一套点火工具会很方便。无论宋辽,官员随身的蹀躞七事,其中就有火石一项,而大辽国中,旅人出门在外,身上也都会带着火刀火石之类的工具。但耶律隆试过,宋人兵卒中普遍配发的这一套明显更为易用。东西是好,可敌人有,自己无,却是让人憋气的一件事。

    耶律隆又随手拿起一支三寸长的小竹筒,“这是什么?”问的同时,他打开了封口的木塞,“盐?!”

    从竹筒中倾出的盐末,聚拢在掌心,色泽雪白,毫无杂质,一看便知不是那种带苦味的劣盐,当属于第一等的上品。

    马人望声音响起,“一等精盐,在燕京市面上,至少三百文一斤。”

    大辽有万里海疆,还有高原上的咸水湖,并不缺盐。但最上等的雪花精盐,大辽无法自产,从南面运来的此等精盐,能卖到三百文一斤,都是达官贵人才吃用得起。可在宋人这里,又是由兵卒随身。

    耶律隆默默的一翻掌,将盐倒回竹筒。

    辽国盐铁同样是国家专榷,国中食盐皆出自沿海和内陆的十几处盐场,随着日本、高丽被征服,盐产量更是大幅上升,百姓的食盐量远胜大宋。唯独上品精盐,辽国缺乏足够的技术来制造,这是极其现实的差距。而国中的达官贵人,却又不能甘心只吃粗劣的官盐,使得来自宋国的精盐回易难以禁绝——皇帝和太子吃的都是宋盐,试问如何禁绝?

    耶律乙辛一直都在观察着儿子的反应,见耶律隆此刻神色渐渐松动,便探手拿起了半块油纸包着的干粮。

    “看到这块干饼了?”耶律乙辛举给儿子看,“宋人称之为糗糒。”

    耶律隆听说过南朝配发军中的干粮,为方便官兵们随身携带,都是做成一个个方块。

    耶律乙辛把干粮递给儿子,“据说是用机器压制,硬得像砖,只有和水煮了才能吃,硬啃会崩坏牙齿。这一块似乎就是。”

    但耶律隆就手捏了一捏,没费太多力气就掰下来一小块,硬度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夸张,再尝了尝又咸又甜,还带了点油。看看油纸包上留下来的折痕,估量一下干粮块的大小,耶律隆道,“吃一块勉强点能顶一天了。”

    耶律乙辛浅浅一笑:“比干肉方便多了。”

    “但他们带不了母马。”耶律隆拉下脸。

    契丹健儿可以喝马奶,吃干肉,比宋人的干粮省事,同时也更适口。

    耶律乙辛指了指几案,“宋人也不只有这干饼。”

    在几案上,耶律隆又发现了两小块包着纸的软糖,在辽国市面里同样价值不菲。

    另有一只活灵活现的细犬雕像,耶律隆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然后又拿到嘴边有尝了尝,惊骇道,“竟然是肉干。”而且还是咸牛肉干,宋人到底怎么做到硬让肉干硬得像木头。大辽这边的马肉干、牛肉干都做不到这么硬实。

    “谁知道?”耶律乙辛道。大辽派在南方的细作,都去注意军器监了,在这方面下的功夫很少。

    耶律隆默默的放下肉干。

    几案上,没有其他吃食了。只剩几封家信,从信封上可知此人名张英;几百文钱,当百、当十、一文的都有。

    最后是,一柄刀柄裹着细绳的匕首,钢口灿然,耶律隆在牛皮刀鞘上轻轻一拉,就划出了一个口子。

    “好刀。”耶律隆不禁失声。

    若是给这把匕首换个名贵点的刀鞘刀柄,插在自己的靴筒里都丝毫不跌份。但在南朝,却也只是放在一名小小队正的手中。

    “这些都是一个人的?”

    马人望点头道:“队正的。”

    大辽太子此时神色凛然,南朝一区区队正身上的装备,放在大辽,任凭哪个百夫长都会看得眼热。

    他父皇心意,耶律隆大概是明白了。

    抬头望着耶律乙辛,他正想说话,却听他父皇吩咐道,“把这队正的枪拿来。”

    “是。”马人望领命而出,很快又进来,带回了附带枪刺的一柄长枪。

    耶律乙辛拿着枪刺展示着,长度近乎于短剑,卡在枪口下特制的凹槽中,与如今通常所见的插在枪口上的枪刺截然不同。

    马人望在旁解释道:“这是为了避免柄部伤到枪管内膛。”

    耶律隆完全没理会,在此杆长枪被拿进来后,注意力就完全集中在了枪管上。抬起眼,望着耶律乙辛,他颤声问,“听说这支枪能远及百步。”

    就是外面的万胜,也能打到百步外,但百步与百步之间,也是有着莫大的差别。

    装备了神火军和一部分宫分军的燧发枪——被命名为万胜一式——为了增加杀伤力,特意加大了枪口口径,发射的子弹是重型铅弹。十步之内,即使瞄准的是牛的头盖骨,也能一击崩碎。但五十步外就基本失去了杀伤力,能飞到百步外的子弹,基本要靠风。

    而耶律隆听说过,南朝最新型的枪支,射程至少两百步,百步之内能轻易射穿铁甲,同时经过训练的枪手,基本上都在这个距离上,能保证足够优秀的命中率,而不是靠运气。

    “是。”耶律乙辛冷冷一笑,“就是那杆传说中的共和一型。”他又点了点枪身上的一串字码,“看这枪上的编号,至少是八千杆了。”

    耶律隆仔细辨认枪身字码,前面是殷文音标,后面是草码数字。南朝的军器、将作二监,都采用殷文音标加数字作为生产编号,通过编号,直接可以找到生产者。耶律隆这两年已经很熟悉这种编码方法。

    他也知道,宋人之所以放弃过去刻天干地支和工匠、监造的姓名的监察方法,只是因为太费时间了。

    放在工火监的枪炮局,一千多工匠一年造枪也才数万支,一天不过两三百,什么时候缺过物勒工名的时间了?

    偏偏宋人没时间!两国之间的国力差距,虽不愿去想,但每到这细微处,却让人看得越发明白。

    马人望拿着枪,指点给耶律隆,“殿下请仔细看,这柄马枪的内膛刻螺旋线,如果子弹发射时能紧贴内膛螺旋线,就能在发射时沿着膛线方向旋转。陀螺旋转时,直而不倒。转得越快,陀螺越稳。工火监本也是看到了这一点,这两年一直在研制带膛线的新式枪支。”

    耶律隆在马人望的话里,听到了几分表功的意思,脸色如寒霜,“东西呢?”

    马人望道,“过去造不出来,现在可以了。很简单的改变,既然已经知道了,回去立刻就能生产。”

    耶律隆摇头,“你们的话,能信一半,不,能有三成是实话就不错了。”

    “这种事先不说了。”耶律乙辛不耐烦的示意马人望退下,死死盯着儿子,缓缓说道,“太子,看了这么多,你当明白为父的心意。”

    耶律隆躬身,“儿臣明白。”

    耶律乙辛的语气愈加和缓,“我不想自己埋在土里后,还会被人给挖出来。”

    耶律隆抬头,“父皇,儿子听说南朝那权相韩冈的儿子现在正在保州。”

第58章 南北(18)

    韩冈的儿子在保州。↑UU小说,www.uu234.com

    这件事,耶律乙辛早两天就知道了。可以确定比耶律隆要早。

    南朝宰相的儿子,以韩冈如今在南朝一呼万应的地位,他的儿子甚至可以比拟皇子。

    如果传说有位宋国皇子驻扎在边境几十里的地方,肯定会像臭肉诱苍蝇一般引来一帮请战的将军——南朝皇帝的儿子,这是多肥的一条大鱼啊。

    但韩冈儿子在保州的消息如果在辽营中放出去,敢于请命领兵往攻的将领,恐怕还真不多。

    韩冈的名头,即使在了辽国国中,亦是畅行无阻。他所发明的种痘法,南北两朝,都留下了好大一份人情。加之耶律乙辛弃儒兴工的政策,更加帮他打响名号,民间传说中,药师王佛转世的说法也让虔信浮屠的辽人倍添敬畏。

    把韩冈的儿子抓来,要挟其父是没影的事,反而得好酒好肉的伺候着。不必耶律乙辛下令,下面的人胡争先恐后的这么做。

    更别说战场上刀枪无眼,谁能保证一定可以生擒活捉,万一有个闪失,或者遇上个烈性的,仇可就结大了。

    往后一靠,半个身子陷入厚实的虎皮之中,耶律乙辛道:“如果你要说把韩冈的儿子抓起来,以胁迫韩冈退让,那可就太让为父失望了。”

    耶律隆道:“如果父皇打算抓人,也是可以。无论是我大辽,还是南朝,各地铁路衙门皆在城外车站,只要兵发突然,韩冈之子定然来不及逃往保州城中。”

    “不打算抓?”

    “如果抓住了赵家皇帝,南朝肯定会认输。弑父的皇帝,他们找不到第二个。可抓住了韩冈的儿子,南朝不可能为了一个衙内服软,韩冈有心也无能为力。”

    “那你打算怎么做?”

    耶律隆言辞铿锵:“儿臣请父皇下诏,兵围保州!”

    耶律乙辛的反应就像一块石头,“知道韩冈有几个儿子吗?”

    “八人。”

    “有多少人知道?”耶律乙辛又问。

    “韩冈的子嗣数量,的确不是什么秘密。但这一个,虽然行二,可世人皆知,他是嫡长子!”

    耶律隆争辩着。韩冈的家庭信息打探起来并不如何困难,但以耶律隆的性格,去记下这等细节,足可见他对韩冈的重视。

    “韩冈之妾,无外乎奴婢、妓;女、养娘,此等贱妾,寻常小家碧玉尚且不如,如何能与王侯女相争?其所产庶子又如何与嫡子争?”

    在北地,贵人们往往妻妾成群,子嗣众多,这些子嗣的地位,基本上都是由他们母族的实力决定的。

    耶律隆真要细究起来,并非耶律乙辛长子,但他的两位兄长,一人生母贱鄙,在府中无人护持,才三岁就夭亡,甚至未入排行。另一人虽为贵女,但母族的势力比正牌子的后族之女差了不知多远,早封了头下军州在北地的穷山恶水中。即使耶律隆没有攻下高丽、日本的大功劳,也没人能与他争一争储君之位。

    耶律隆想证明保州的那位宰相家嫡长子的重要性,可他的论据说服不了耶律乙辛,“王安石已经死了。”

    耶律隆反驳,“可王家还在。”

    要是还有个成气候的儿子,耶律乙辛已经叫人进来把耶律隆给拉出去了,“知道冯从义吗?”

    及时雨冯大官人的名号,无论宋辽,都是如雷贯耳。

    在世人的眼中,冯从义是范蠡、白圭之流,富可敌国,更是手眼通天,背景深厚。

    但没消息说,他与韩家正妻、嫡子交恶。耶律隆一时不明其父之言,犹疑的点了点头,“儿臣听说过。”

    耶律乙辛双目渊深,缓缓问道,“他为何又名韩从义?”

    冯从义现在名为韩从义,名列韩氏族谱,是韩冈的亲弟弟。不过这名号只在族谱上,对外还是冯从义。

    在宋国,知晓此事的都不算多,在辽国,则更少。

    耶律隆知道,过去却没在意。听到耶律乙辛提及,先是茫然,而后脸色一变。

    “看来你也明白了。”耶律乙辛,“冯从义易姓,不过是为了让韩冈不必侍奉双亲,安心在外为官。那为何要这般周折,为何韩冈不能按照南朝的规矩,将父母请至身边,或是留正妻在乡里服侍?”

    汉家以孝治国,父母在乡中留居,官员在外任职时,如果没有兄弟代为照料,又不方便携父母上任,通常都会留了正妻在乡中代为侍奉。

    但王安石的女儿却没有留在乡中,一直都跟着韩冈,硬是让韩冈的表弟冯从义待其尽孝。

    “为父不信韩冈不想孝顺父母。”耶律乙辛道,“这不是品性的问题,是智愚与否的问题,再蠢的宋官都不会在孝字上授人以柄。”

    虽然现实中,韩冈通过认冯从义为弟,避免了不孝之名——更多程度上,应该还是靠了他的地位和王安石这个岳父,同时开罪韩冈和王安石,这种蠢事,新党不会有人做,至于旧党,在元丰之后,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就这样旁若无人的做着他的不肖子。

    可认真去考虑,韩冈是当真愿意拿自己的名声去赌吗?

    “要说鹣鲽情深,王氏如何比得上那一位花魁。韩冈当年可是为了她与那位戾王针锋相对,区区芝麻小官直接就对上了亲王,性命都不顾了。王氏能让韩冈做到这一步?”

    “但那终究是韩冈的儿子。”

    如果保州的韩家嫡子被擒,几乎可以肯定韩冈不会为了他而对大辽妥协退让。但这不代表韩冈不会对保、定、广信、安肃这一片的官员心怀芥蒂。即使韩冈胸襟似海,定州路上的文武官又怎么可能将希望放在韩冈的大公无私上?

    “何况王厚与韩冈分属至亲,子侄辈有难,他如何能坐视?”

    “王厚之子是韩冈的女婿,娶得就是那花魁的女儿,也是韩冈唯一的女儿。而这位韩家女婿,又与韩冈长子同窗多年,相交莫逆。”

    父子俩都觉得兵围保州,周围的宋军兵马皆会赶来救援,但伤亡惨重也要救援,即使救不出也要死在一处,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而韩冈嫡子会出现在边境,耶律隆不认为是陷阱,而耶律乙辛却不敢赌,韩冈会不会拿一个嫡子出来做诱饵,试图钓上一条大鱼。

    “他把嫡长子放到边境上立功,但到了大军临阵还不退。以你之见,韩冈他还需要名声吗?”耶律乙辛叹息着,“终究还是要打一场的。”

    宋人有心作战,这态势已经越来越明显了,绝非只会叫的狗。

    如今大辽已经做好了一战的准备,耶律隆也不敢说能胜过宋人,只想着以打促和。

    耶律乙辛也想以打促和,但怎么打,怎么才能把握到宋人谈和的底限,就像大工打造神兵的手艺,精巧而微妙,他的儿子,想得太过简单了。

第59章 宴火(一)

    新宰的肥羊被一支长棍从头到尾直穿而过,在炭火上滋滋滴着油花。⊥UU小说,www.uu234.com炭火前,跪坐着一名胖大汉。光着头,脱得只剩一件小衣,头上脸上身上同样滋滋冒着油汗,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专注的神情。手拿着支刷子,将调料小心的刷在肥羊在炭火下渐渐变色的嫩肉上。

    就在烧烤炭火堆的旁边,由石片和黄泥垒起了数座灶台,其中一座,两口铁锅架在灶台上,两名火头军挥汗如雨,举着铁锨一般大小的锅铲,精神抖擞的翻炒着。另一座,灶台上的铁锅中,架着高高的七层笼屉,一缕缕白雾自笼屉中飘散出来。其他几处灶台,又有专门炖汤的,专门煎炸的,一名名厨师在灶台前忙碌。还有洗菜的、切菜的,打理杂事的,一应人员的配置,都与东京七十二家正店的厨房别无二致,唯一的问题,就是完全露天。

    这处露天厨房,明显是临时修起,做出的酒菜,不下于东京,人数虽众,却忙而不乱,显得井井有条。切菜的铎铎刀响中,参杂着蒸汽直冒的水声,来回奔走的脚步声,火头军大厨训斥小工的声音。不时的,就有人端起一盘盘新出锅的佳肴,转身出了厨房,

    距离这处露天厨房三四十步的地方,有一座外形朴素的军帐,不甚大,也不算高,不见纹饰,比起稍远处,一座座排列有序、能同时容纳三队士兵安睡的军帐还要小上一号。

    如果不看围护在军帐周围,分列多队的一百多身材高大、衣甲鲜明的战士,这座位于行营中的军帐,完全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即使敌军能越过壕沟,栅栏,鹿角,他们也很难在一堆同样色调的帐篷中找到他们想要的。

    一阵风带来了浓浓的烤肉香,站在帐门前的护卫抽了抽鼻子,咽了一口口水,然后站得更加挺拔,对送进帐内去的菜肴目不斜视。

    这是一场迟来的晚宴。

    军帐中,王厚坐在最上首,其下定州路诸将分列左右。

    代表定州路最高长官的大纛,就挂在王厚的背后。

    宴会的参与者,心思并没放在酒肉上,或许在侧着身子与相邻的同僚说话,或许在举着酒杯,接过王厚幼子王礼倒过来的酒水,但他们的注意力大部分都还在最上首的定州路主帅身上。

    大战即在眼前,百里之外,辽军的先锋一个月间已经成百上千次越过边界,与大宋边境守卫进行了无数次的交锋,北方更远一点的地方,辽军的主力业已随着辽国皇帝的御帐一起到来。

    或许这战前的最后一场酒,如果是在其他将帅主持的酒宴中,多半还有伎乐登场,但在治军严苛的王厚这里,能有酒水,已经是格外开恩。有性格严肃的王厚在,一众将军都是食不甘味,饮不尽兴。不过相比起欢快的宴乐,即将面临的战争重要百倍。

    相邻的将领们都在小声交流着眼前的战局,王厚拿着白锡酒杯,等着幼子王礼给每一位将领的酒杯中都倒满来自京师的美酒。

    听命于他的将领——除了边境上的几个不便离开外——全都在这里了。

    一旦辽军进攻,他们将会在自己的指挥下依托寨堡进行防御……王厚嘲讽的笑了起来,这是开国以来的战法,直至十年前为止。

    除了那个功效难知的平戎万全阵,过去官军对辽的作战方略,都是以稳守城池为上。但从十年前开始,官军对辽的战法已经发生改变,不再是单纯的据点防御,而是寻求城外决战。

    辽人的战法,一贯是避实击虚。遇上辽人,坚城易守,但脆弱的的县镇乡村,却往往遭遇劫掠。对于机动性堪忧的官军来说,遇上倏忽而来倏忽而去的契丹骑兵,也只能任其鱼肉地方。不过相应的,辽军的后勤也是建立在不断的劫掠收获上,如果被遏制了以战养战的补给手段,辽军只有败退一途。

    自立国以来,官军都是设法以主力阻截辽军前路,以偏师抄截辽军后路,以此来压缩辽军的机动力,逼迫辽军决战。十多年前,郭逵扼杀河北境内的几支辽兵,也同样是利用这种手段,不断消磨几支辽兵的战斗力,直至逼得对方走到有利于官军作战的地方进行决战为止。

    现如今,不论军心、士气,还是装备,都比十年前有了更大程度的提升,从任何方面来看,都要求官军的战术体系进行与之相适应的变革。

    对来犯辽军的作战方案,一座座寨堡将只是行军和驻扎的节点,寨中驻军会主动出击,在远离城池十数里甚至更远的郊野,逼迫辽军放弃劫掠,或离开,或战斗。对辽国的作战风格来说,不论哪个选择,都是失败。

    过去官军惧怕辽军,所以必须要依托城池或水道来保证军阵后方安全,现在的官军,一旦立起军阵就完全可以不用担心背后杀来一支辽军。

    如果辽国皇帝不是蠢货的话,遇上这等战术,那么他除了丢脸的退走之外,就只有聚集主力,争取短时间内与自己麾下兵马决战,并战而胜之。

    而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自家麾下的兵马,能够在大小交锋中,能够胜过对手,至少是能够给予对手足够大的伤亡。对王厚来说,刚刚换上了更先进更实用的行头让他充满信心。

    见儿子已经提着酒壶转了一圈,为每一位将领手中的酒杯都倒满了美酒,王厚稍稍坐端正了一点,仿佛敲了一声警钟,讨论声突然间就消失了,之前细细碎碎的杂音似乎根本没有存在过。

    “想必诸位都已经知道了,预定中将在明天抵达的京营援军,短时间内,是到不了了。”

    王厚的开场白,并非是劝酒,出人意料的直接,也出人意料的坦诚。

    没人感到吃惊,这个消息已经不是新闻了,京师的暴雨,加上黄河的水流,使得京营派出的精锐,被挡在了黄河边的白马渡处。

    但每个人都神色凝重,河北军虽看不起养在蜜罐子里的京营禁军,但神机营的名气从建立的那一刻开始,就传播于天下万邦,连辽国都仿效建立了神火军,养在皇帝身边作禁卫。此番来援的京营中,神机营占了一半,不计虎蹲炮,火炮都多达上百门,可以轰得辽狗最后都认不出爹娘。可惜短时间内是不能指望他们了。

    而大名府,本来也是有那么一批北上的援军,但他们的行程也出意外了。“或许当是雨云北移,大名府这几日亦是暴雨成灾,旬日之内,定州路就只能看我们这四万多兵马了。而对面的北虏数目,端看其御帐都已至涿州,当不在十万以下。”

第60章 宴火(二)

    十万。∈↗UU小说,www.uu234.com

    好吧,就是定州路中,户口最多的保州、定州,也搜罗不出十万丁壮,加在一起还差不多。

    整个定州路的兵马数量,也不过四万而已。

    定州路不比西面的真定府路,有太行山为屏,也不比东面的高阳关路,有白沟、黄河为障,山仅为太行余脉,水更只是黄河支流的支流。

    四百里边界上,只有偏西的定州才有山丘起伏,东侧的保州、广信、安肃尽为坦途,些许水障,以辽国的骑兵数目,投鞭断流并非妄语。

    但相较北面的顽敌,将校们更在意王厚这位主帅的态度。

    王厚刚说辽军有十万之多,彭保就打了个哈哈:“太尉唬我,定州当面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老搭档苏佐跟着道:“易州、涿州也养不起十万北虏。”

    彭保放开来说,“莫说十万,就是二十万鞑子,也是去真定府六七万,去高阳关六七万,剩下的六七万,才是我们定州路的。”

    南京道与河北路交界地长达千里,随御驾而来的十万辽师,再糊涂的将帅,也不会将他们放在身边的百十里方圆之内——这不是贤愚与否的问题,而是连人带马二十多万张嘴聚集在一处,三五日就能把当地吃得精穷。

    易州、涿州田土虽非贫瘠,但边境上户口远不如腹地,产出仅够自足,普通百姓家中存粮一般都并不算多。这边的真定府、定州、高阳关也是一般,甚至因潴水为塞,以水阻敌,使得边境上水患频频。尽管这些年来大举淤田,也没能让军需粮秣可以就地调集。从内地调来的军资,绝大多数都存储在坚城之中,想要攻下来,可比打破几个村寨困难得多。

    只定州路四百里边界,若是涌进十万兵马,而且还是辽国那种以骑兵为主的编制,等着饿死好了。辽人又不蠢,自不会自寻死路。

    正如苏佐所言,最后定州路要面对的敌人,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都是在王厚手底下做了几年工的人,王厚对辽国是什么态度,哪个心中不知?

    眼下辽人就在近前,王太尉想听到什么样的回话,又有谁不是心知肚明?

    尽管王厚又在说,“京保铁路过了天门寨往北百里就是涿州,北虏御帐就在那处。御帐周围,就是没十万兵马,只有一半,那也是最精锐的一半。”

    彭保依然洋洋自得,这位遂城守将,第七将正将放言道,“大帅放心,定州路可是有铁遂城在。辽狗咬上来,定能崩坏了他们满嘴狗牙。”

    “辽狗就跟狼一样,对上了,一定不能怕,当真横下心,一脚就能踢走。”

    “说得对,如果我们看起来弱一点,那辽狗肯定会得寸进尺。要是当真一棒子打过去,肯定就夹着尾巴逃了。”

    彭保、苏佐开口,西军一系的将佐也纷纷跟进,表现出自己的冷静、从容和无所畏惧。

    河北系的几位将校,倒是仿佛成人在看专逗小孩子的皮影戏,相互间递了几个眼色后,就冷眼看着,一句不发。

    满身都是陕西茬子味的王厚,表面上是秉公行事,可立功的机会当真能给他们?想也知道,只要他在定州一日,河北系就一日出不了头。迎合他,还不如奉承南面大名府的新任制置李相公。

    王厚瞥了河北系的几人一眼,直接就将他们忽略了过去。

    河北军出身,投效了还是本地大族,一旦辽人入寇,由不得他们不用心。

    对彭保等人的表态,王厚还算满意。临战之时,他手底下的将校,哪一个敢畏畏缩缩,他决不轻饶。

    “你们能这么想,那本帅就放心了。”

    王厚拿起酒杯,没有相邀共饮,就这么拿着,“韩相公昔年也说过,要为天下开太平。可太平哪里来?刀枪中来!”

    “驯服了吐蕃,陇西太平了。灭了西夏,关西太平了。平了交趾,广南太平了。前几年,河东那边的熊制置,带着数万弟兄将大理、西南夷堵在家门口,一股脑儿都做翻掉了……”

    王厚几句话,杀气渐次浓烈,最后却拿捏着市井小说里的用词,煞气顿去,引来一片笑声。

    王厚也咧开了嘴,趁势举杯相邀,两巡酒后,彭保带头,领着诸将佐上前来为王厚敬酒,酒宴上的气氛也渐热闹起来。

    浅浅喝了一口,目送最后一名河北系的将领回到了座位上,一波敬酒的高峰过去,王厚头脑微醺,轻拍着桌子,“现如今,西南也太平了,土人也好,发配和移民到西南的几十万汉家子也好,都老老实实的做良民。原本夔州还有些土官,胆大包天,敢捕我汉家子为奴。前两年大军一过,杀了个干干净净,田地子女都分了下去。还有谁敢不老实?也就是北方不太平!”

    “要说这辽国,立国早于皇宋,国势也远胜诸夷,旧年与我中国并立,并迫得真宗皇帝只能与之约为兄弟。天幸我中国这些年有贤人当轴,国势日昌,但这辽国偏偏有了个英主,虽是篡逆之辈,却比之前的几个皇帝都要强。”

    王厚轻轻晃了晃头,咬字也有点含糊,显得有了几分酒意。

    但下面将佐的酒全都醒了,彭保喝得比王厚还多,连打了几个寒颤,半点醉意不剩。王厚这几句话,可不简单,彭保连呼吸都轻了。

    “可惜这耶律乙辛,终究是老了,老糊涂了。就凭辽国的那点底子,还想攻我中国?”

    “两强相遇,冒进者必败。太宗皇帝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吃撑了。说句犯忌的话,那叫自不量力。太祖皇帝若在,必不至于如此。”

    犯忌?现在有机会不议论两句赵家皇帝——太祖除外——那才叫犯忌。

    那等忠心赵氏的将领,只要表露在外,十多年来,纷纷被调居闲职,官照升,就是不能带兵了。宰相们什么心思,大家都心照不宣。

    “辽国几次入寇,都没敢贪占。这可是天赐之机,如果辽人守在边境上,我无可奈何,若他敢越界一步……”

    王厚的亲卫队正掀帘而入,打断了王厚的话。他手中拿着一封贴着翎羽的信函,几步上前呈交给王厚。

    王厚拆信只一看,就霍然起身,拿着信,示与众将,大笑道:“天赐良机。北虏,过河了!”

第61章 宴火(三)

    巨马河。UU小说,www.uu234.com

    湛蓝清澈的天空,在春时秋日,是天高云淡,气候宜人,适于出游的日子。即使是在冬天,也是融融暖意,晒太阳的好时候。

    可放在夏天,当头一轮烈日,四周热浪翻滚,除了树上的知了越发精神外,就找不到其他还有点活力的东西了。

    一头细犬趴在骏马身下的阴影中,吐着舌头,呼哧呼哧的直喘气。马背上,细犬的主人萧金刚,也热得想把舌头都伸出来了。他胯下的黑汗良驹同样是喘着粗气,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耳朵,马尾低垂着,隔上半刻才有气无力的甩动一下。

    前方四五十步外,巨马河水奔流不息,浪花带着清凉的水沫扑溅上来,炽日之下,凉意传到萧金刚的身边,只剩丝丝缕缕,却反而更加勾人。

    萧金刚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河水,就恨不得直扑下去,浸在冰凉的河水中顺流而下,一气飘到黄河上。可是他身上正穿着一套银光闪闪的甲胄,把阳光反射得像只灯笼。

    白天点灯笼,这是蠢货才会做的事,烈日下穿成一只灯笼,还要维持仪态气度,萧金刚很清楚,自己看起来就是个蠢货。

    可在巨马河北岸,两千多部众眼前,萧金刚他的爱犬爱马能够萎靡不振,他却只能在烈日下昂首挺胸。

    头顶着的头盔,已经跟热鏊子差不多了,弄点面糊上去,就能摊出一张饼。

    才交巳时,天顶上的烈日正越升越高,萧金刚觉得在自己的脑浆子变成烙饼前,难以指望这太阳热度会消减一星半点,遂举手叫过来一人,“去问问,桥还有多久好?”

    前一日过河的队伍留下了一道浮桥。横跨百丈河面,由上千个羊皮囊充气后连接而成,经过一日一夜,全都瘪了气。只有作为节点的四艘渔船还在。这四艘小舟丈许长,五尺宽,只能载上五六人,一次最多运过去一人一马,现在绑定在浮桥中间,却保证了浮桥没有被河水损毁。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浮桥上的主缆依然留存,连接河道两岸。绳索上,桥面木板也大多完好,没有被流水冲走,只要补上些许就能再次投入使用。

    鸡鸣之时,萧金刚和他的部众就到了河边。

    工火监分派来此的几个工匠,指挥萧金刚帐下健儿脱了衣服,跳下了水,整理浮桥上的缆绳。又拉了另一批人脚踏鼓风机,给一只只羊皮囊充气。最后还有十几人,整治铺桥的木板。

    在工匠团的指挥下,整个过河的工程有条不紊的推进中,但萧金刚已经快忍不下去了。

    领头的匠师,来到萧金刚这个后族近亲面前。对萧金刚也只是稍弯了弯腰,回话道,“请萧侯稍候片刻,再有半个时辰就好了。”

    “半个时辰?!”萧金刚用四个字的抑扬顿挫,表达了自己半个时辰都忍不了的心情,理由则只说了一小部分,“宋军可随时会到!”

    “之前元大匠主持修这浮桥,用了整整两天。现在整修浮桥用工虽少,也有修桥时的近三成了。如果下官能早一点过来维护的话,那还好说,只可惜来迟了一步。”

    匠师毫不软弱,随手就把锅推了回来,半点也不打算为萧金刚的愤怒负责。

    “那还请尽快。”

    萧金刚温声细语的将匠师打发走,盯着匠师后背,脸色就阴沉下来。

    那匠师如果是他的头下,不用说就是一顿棍子上去教导一下礼貌——不杀还是看在工匠的手艺上。可惜在大辽军中办差的工匠,无一例外都是工火监中人,可以说是皇帝的头下,萧金刚连句硬话都不敢乱说,背后给个冷脸,当面还得赔笑。

    听到还有半个时辰桥才能好,萧金刚对自己的部众也放了手,“都下马避一避吧,不许乱了队列。”

    巨马河北岸,也就是萧金刚所在的这一片地,没有树林,也没太多的遮挡。能稍稍遮一点荫的,就只有马肚子下了,就是萧金刚宝贝细犬待着的位置。

    萧金刚要脸面,但他麾下的部众听到命令都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一片小小的欢呼后纷纷下马,钻到了马肚子下,舒舒服服的躺下来。而萧金刚,只能眼馋的望着他们,他自己不能这么做。

    两千兵马,尽是家族内头下军州的部曲。一半是族人,另一半是族人带来的仆从,都是能飞驰射猎的精兵。

    第一次独力带领如此之众的精锐,稍稍打过几次仗的萧金刚,也难免诚惶诚恐起来。

    按说他完全可以先找个阴凉的地方躲起来,等到桥修好后再动身。可即将深入敌境,如果做不到让部众信服,结果可想而知。萧金刚现在宁可继续留在太阳地里热到中暑,也不会去找个阴凉去处躲着,使部众离心离德。

    当然,话说回来,如果能有选择的话,萧金刚绝不会选择在夏日南下。可天子之命,无人敢违,萧金刚也容不得自家部众中有人违抗。

    就在他身侧十几步外,八根长槊整齐的倒插在河堤上,每一根长槊顶端,都悬挂着一颗新鲜砍下的头颅。

    不听约束,斩!

    喧哗乱军,斩!

    妄离队列,斩!

    用八个新鲜**的脑袋,萧金刚给手底下的兵马上了上弦。不仅仅要示强,同时也要立威。

    就要过河了,军棍马鞭、割鼻贯耳之类的惩处手尾多多,砍头简洁利索,效果也最好。

    “胡睹衮。刘大师怎么说?”

    萧金刚的同族兄弟,也是这一次出征的副手,安顿下了士兵,就过来探听消息。叫着萧金刚的表字,显得十二分的亲热。

    萧金刚没好气,“半个时辰。”

    “这么久?照我说还是走陆路好。南朝河北千里边防,只有定州路最为平坦。过去防备我大辽,出使都走白沟,现在修了铁路,全都从天门走了。不知要比走这里要快多久。”

    萧金刚叹道:“能走会不走吗?但那可不是我们的路。”

    “说不定过几年,巨马河上也能修铁路了。”

    过去宋辽往来,皆走白沟驿,如今则都改从天门寨走。相对而言,白沟驿线路的确要稍微绕一点路,铺铁路要花钱,没人愿意多花冤枉钱。何况还有河流阻路,比不上天门寨处一马平川,正好适合修铁路。已经有选择的情况下,没多少人会再多此一举。

    “或许吧。”萧金刚不抱期望的说着,两人之间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萧金刚又问道,“宋人不会来吧?”

    “这么多兵马,眼瞎了才会看不到。”

    抵达巨马河北岸的辽军实数足有两千骑,三千多匹马,宋人的斥候游骑纵然眼瞎,也不会看不到此处。

    “高阳关路的兵马,有许多都往沧州去了。我们又不是第一队过河的,留守在高阳关的宋军,肯定会先去追完颜部的那些蛮子。”萧金刚边想边说,“在御帐那边你也听了,高阳关路现在左分兵右分兵,最多能抽调出两三千兵马来追我们,运气好,能一口把他们都吃掉。”

    南朝河北边路,西真定、中定州,以及东部的高阳关,三路之中,兵力最多的是定州路,最少的就是高阳关,毕竟这边河道众多,并不适合辽军纵横驰奔,人少一点没关系。

    萧金刚正准备长篇大论,就听到面前人给了一个补充,“如果宋人的炮舰没上来的话。听说还是蒸汽船。”

    “也算不得什么。”萧金刚不服气的道。

    萧金刚的副手随即帮他补上了漏洞,“要当真不算什么,就不会在这里过河了。”

    界河上有宋人的界河舰队,黄河入海前最后三百里河道,足够那等蒸汽船行驶,

    甚至巨马河,在汇入黄河之前的五十里,也曾经有边民发现过宋人的蒸汽轮船行驶在河面上。

    三天要坏两次的炮船,没有太多的威胁性,但足以影响渡河位置的选择。

    萧金刚望着滚滚水流,忽然问道,“宋人的炮船当真上不来?”

    同样在看着水量充沛的河道,“早点离岸最安全。”

    萧金刚摇头,“照这么下去,全军过河肯定要在午时之后了。”

    “半个时辰修好桥,剩下的一个时辰还不够?”

    “这可说不准。”萧金刚道,“先看着吧。”

    半个时辰之后,三十丈的水面便被两条浮桥连通两岸。

    很快,已经有三百多骑兵,越过天险轻松过河。跟着萧金刚一马当先,踩着浮桥穿过了巨马河,终于是踩到了南朝的土地上。

    用脚踩了踩地面,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

    但接下来……萧金刚想,还是早点离开。

    有御河、有铁路,高阳关路的防御体系,苍蝇能过,麻雀能过,但鹰隼是决计无法安然度过。

    萧金刚能做的很有限,不仅要吸引宋军主力的注意力,也要维持自家军队的平安。

    这时候,刚刚度过河水的士兵,突然一人跳了起来,远眺水泊之南,发现一道烟尘急速而来。

    “南朝骑兵!”

    已经抵达对岸的萧家部众惊叫起来,但随即就有人抽刀跨马,与来人遥遥对峙。

    大地都在颤抖,尘烟飞射,三百宋骑竟骑出了千军万马驰骋奔腾的气势,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有马的时间并不算长。

    不过终究还是这里兵力更加雄厚,那三百人不敢靠近,隔了三里稍作停留,随即返行而走。

    ‘聪明人。’萧金刚想道。

    总共近两千兵马,三百来人如何阻拦?但两千兵马就是萧金刚现在能在这里拿出来的最大数量,而逃掉的三百骑,却只是个饮子。后面是成千上万的宋军。

    “一个时辰,”萧金刚遣人传话部众,“一个时辰之后,必须立刻离开。”

    “桥呢?”有人问。

    “烧掉!”萧金刚毅然决然,他既然从此路南下过河,就绝不会返回这条路。

    一日后,萧金刚所部成功渡河的消息传到御帐,耶律乙辛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人留下消息后出去。

    他现在没空关心小事,特大军情正在他手上。

    “宋军已出雁门关。”轻声念了一句,耶律乙辛冷然嘿笑,“就知道南朝忍不住。”

第62章 宴火(四)

    云开雨散。+UU小说,www.uu234.com

    缠绵半月的雨云终于散去,久违的阳光重新洒向地面。

    饱受淫雨之苦的东京士民迎着阳光欢欣不已,家里潮湿的衣物、被褥终于可以拿出来曝晒,快要长出蘑菇的家具也能去一去湿气。

    但东京市民刚刚庆幸没多久,就很快发现,连日阴雨后的晴天,比下雨时更加难捱。

    东京开封府内,水汽蒸腾,又热又闷,走在街头,仿佛置身于浴室院中。

    从装了冰格的马车中出来不过半刻,黄裳背后的汗水都已经流成了小河。

    就与绝大多数在自然学会挂上名的议政一样,黄裳家里的院子里也装了最新型的气象箱,早上查看温度湿度,一个三十三,一个九十三。现在太阳被薄薄的云翳半遮半掩,湿度感觉没怎么降,温度则比早上更高了几度。

    ‘这么下去,真的要了老命了。’黄裳想。

    他更担心的想,今天不知又要多死多少人。

    死人只是数字,但在朝堂上,数字是可以变为武器的。

    黄裳今天上午的工作,就是巡视城中各处受灾严重的区域,听当地的负责之人汇报。

    如果做得还能说得过去,就褒奖两句,再让人送上一份冰镇绿豆饮子解暑——在黄裳面前回话,不可能不出汗,冷汗热汗都有——然后就可以看到激动、感动的表情了。

    黄裳需要这些人去卖力。毕竟不能促使手底下的人认真办差,那开封府这一次遭受的损伤,在冬天到来之前,也不可能恢复。

    新城城东厢的汴阳坊是黄裳今天上午要走访的第三个地点,也是最后一个。因为位于开封城内最低洼处,属于京城内受灾最重的地区。

    同时汴阳坊也是现在京城内最穷困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黄裳没有第一时间来到汴阳坊,不只是位置远近的问题。

    在朝堂的关注点上,暴雨中塌了半间小佛堂和两丈长围墙的天水郡公府,比全部七百多户都受灾的汴阳坊都要重要,只因为天水郡公是太后的亲叔,而那七百多户贫民,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根脚。

    原本的汴阳坊并不是这般贫困。其位于汴水北岸,紧邻东水关汴水码头,十几年前坊中还是客栈、食肆密布,商旅往来不绝,坊中居民虽算不上富裕,也算是温饱无忧。但随着铁路开通,汴水航运衰落,有财力的搬出去,有能力的走出去,有胆量的闯出去,剩下都是平凡碌碌之辈,随着房价骤跌,又有许多破落人家迁入,十年之内就从小康之境,变成了闻名京师的贫民窟。

    本就是最为低洼的地方,屋舍也是年久失修,更有许多院落为了能挤进更多的住户,用木板随意搭建,新起的屋舍平常时候都是摇摇欲倒,一场暴雨下来,自然是汴阳坊受灾最重。

    黄裳在车上时,就在汴阳坊外墙上发现了洪水留下的水渍痕迹,差不多都在三尺高的地方。上半截是斑驳的石灰,下半截就是黄泥。

    而坊中街巷,无不淤泥厚积,差不多有半尺厚的样子。车队就只能停在汴阳坊的主街街口,厚厚的淤泥让黄裳没办法再往里走了。

    应该是被提前动员起来的缘故,黄裳抵达的时候,汴阳坊的父老都汇集在里坊外。可能也是得到了上面的吩咐,汴阳坊父老都是穿着尽可能整洁的衣物出来,不过依然可以看得出,衣料上的破旧和补丁。而他们的神情里面,普遍都带着普通东京士民身上很少见的放弃一切希望的麻木。

    黄裳作为一位资深官僚,并没有太多同情的心绪,反倒是多了几分满意,至少这座里坊的主事者,没有找一批不相干的人来扮演汴阳坊的居民。

    新城城东第三厢的都所由——这是掌管一厢军巡治安的主吏,下面有所由、街子、行官、厢典、书手等一帮子厢吏——是跟着黄裳一起过来的。

    当几个军吏领着汴阳坊父老前来拜见黄裳,他就在旁介绍,“这是本厢所由钱瑞,这是本厢书手李金文,前日小人见雨势太大,汴阳坊必遭水淹,便派了他们领本厢百名巡卒到此处来巡检救济,到今天已经在汴阳坊驻留了十三天了。”

    都所由本是武官,不过在京师待得久了,就是武夫都比小地方的士人嘴皮子利落,也挺会为自己的争功的。趁着介绍下属的机会,几句话就把主事者的辛苦给挑明了,更重要的是表明了自己的先见之明、运筹之功。

    等到汴阳坊的里正,就由所由钱瑞来介绍了。一坊之长名为坊长,俗称里正,汴阳坊的里正是个须发全白,皱纹如织,看起来**十都有了。身上的衣物,补丁一点不比邻里要少。

    来到黄裳面前颤巍巍的要跪下,立刻就被黄裳使人拦住了——乡中高寿耆老,见了皇帝都要免跪拜的。

    不过这个老头儿老糊涂了,黄裳问一句,“老人家,今年高寿?”老头儿点着头回,“好,好,都好。”

    答非所问,黄裳心中不豫,耐下性子,再问,“家中这一回可还有事?”老头儿又慢悠悠的点着头,“好,好,都好。”

    黄裳眉头就是一皱,在旁的钱瑞连忙帮忙,“大府,李里正今年八十有三,在坊中最是德高望重。家中儿孙十三人,这一回淹水,都听了李里正的吩咐,出来帮忙救灾。”

    听到钱瑞的话,黄裳脸上总算是带回了一点笑,“果然是年高德勋。”

    黄裳说话,老头儿偏过头听得认真专神,听完之后,带着笑点头,“好,好,都好。”

    黄裳笑容僵了,失却了耐心,能在这种破落地界做里正,要么是能力很强,三教九流都能交接,要么就是作为摆设的老懵懂,坊中的秩序,乃至于生财之道都由韩冈口中的有活力的会社来掌握。而汴阳坊这里,明显是后一种了。

    “带老人家下去好好休养吧。坊中有何需要救济之处,就跟钱所由说。”

    老头儿这一回倒是反应快了,拄着拐鞠了一躬,“谢相公恩典。”便被钱瑞扶到了一边去。

    黄裳看了看那老头儿,又冷眼瞥了钱瑞一下,也许这里正不是那么懵懂,但也是不得不糊涂。

    府中设官管辖只到都厢——都厢辖下数厢,旧城有左右二都厢,新城是东南西北四都厢,外廓城则是六都厢,总计十二——这是有官身的。到了厢一级,管事的主官就是吏了。更下面的里正,那是役,收税服役都找他,有能耐有人望的那没得说,没能耐,就得帮人填税补役,几年就能败光家业。

    下面的百姓,比起高高在上的知府,更怕这一等就在身边的地头蛇。特意找了这种颟顸老者来回话,本身也是打着欺瞒的主意。

    黄裳懒得计较,只要不饿死人,不发疫症,就是贪了点朝廷播发的赈灾款项,他也管不了太多。当然,重点是灾后无大疫,否则一旦出了事,莫以为他的刀子不会杀人。

    招招手,将钱瑞唤到身边,黄裳问道:“坊中的水都退了?”

    “回大府的话,坊中的积水都排出去了。”钱瑞看模样就是个伶俐人,黑瘦黑瘦的,说话有条有理,口齿分明,“幸好府衙中安排了三台抽水机,王都所知道汴阳坊积水为患,命小人都抬了来,日夜不停的抽水,连抽了三天三夜,要是没有这抽水机,怕是十天半个月,坊中水也退不下去。”

    黄裳冲一侧的都所由赞许的点了点头,都所由顿时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起来。

    “人员伤亡如何?”黄裳又问。

    “第一天就死了八人,六个是一家子。那家住的院子搭了四层楼,他们一家住在最上面,风起时整个就塌了,一个都没逃出来。另两个,本是重病,因为淋了雨水就撑不下去了。第二天,又死了十三个,六个是房屋塌下来没来得及逃出来的……”

    钱瑞说得啰里啰嗦,都所由察言观色,感觉黄裳渐有不耐之色,忙打断絮絮叨叨的下属,“大府问你总共伤亡多少!?这些细的等问了再说。”

    钱瑞打了个寒噤,惴惴不安的偷眼看黄裳。

    黄裳倒是没什么不快。钱瑞说话多不过是年轻人想表现,而都所由,也看得出他不是要遮瞒什么才出言打断,“不要怕,能记得这么细,可见是用心的。先告诉本府,总伤亡是多少,细节你回头写下来,呈交给厢中报上来。”

    “受伤的有两百七十三,死了有四十二,本来是四十一,但今天早上刚刚咽气一个,前两日扛木头伤了肋,本来说不重,就没去医院,谁知道昨天晚上突然吐血,本说今天就送去医院,谁知大清早人就没了。”

    四十二,按比例差不多是汴阳坊总人口的百分之一上下——比例具体是多少,由于不在籍的人口无法统计,汴阳坊这样的贫民聚居地外来人口又尤其多,故而也说不清了——看着百分之一比例并不算高,其实也不少了。

    开封府界的人口死亡率,依照近几年的统计,年平均也就百分之一点二,加上未入册的数量,也不会超过百分之一点五,对比一下经由保赤局统计的高达百分之三点五的年人口生育率,可见在都堂相公们的治理下,开封士民是安居乐业,故而人口能够飞速增长。

    而这一场灾难,汴阳坊半个月就死了近一年的份量了。

    黄裳毫不动容,半个月死够一年份量,开封城中也许就这么一处,但死够半年份量,已不是一个坊两个坊了,虱子多了不愁。更何况,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治平二年的那一次大水,毁坏公私庐舍万余间,

    “有几个发病死的?”

    “八……九个。都是老的小的和妇人,成丁就一个,是三天前,突发急症死掉的。”

    黄裳眉峰一跳:“什么病?!”

    “小人怕是疾疫,当天就去厢医馆请了坐馆的刘医工来。检查过后,刘医工说不是疫症,不会传染,但也没确定是什么病,只说可能是厥脱。”

    “没有痢疾?”这是大灾之后,最容易爆发和传播的疫症了。

    “有。这段时间,有五人发了痢疾,上吐下泻。小人都是按照府中训令,当天送去了厢医馆,听说之后都送去了外城的新生医院了。还有身上突然长斑发热的,也有十几人,全都送去医馆了。”

    钱所由嘴虽然碎一点,但该说的都没漏,这让黄裳很满意。

    灾后疾疫,尤其是夏日洪水后的疾疫,以痢疾最多,然后就是伤寒,再来就是疟疾,所以按照朝廷颁发的新版灾伤应对手册,开封府颁布了条令,命各坊严查有相应症状的病人,一旦发现,及时上报,并将病人送到对应的医馆中,最后统一运送出城。

    但黄裳还是肃容强调道,“疫症上一定要小心,一旦有苗头,立刻送去医院。本府知道病人家属都担心病人,你要好生解释,安抚好人心,莫要生乱。”

    他不仅是对钱瑞说,也是对都所由在说,一众厢吏头点得一般整齐:“大府放心,小人等一定会用心做的。”

    黄裳神色依然严肃,依汴阳坊的现状,是开封城中最容易爆发疾疫的地方之一,容不得有半点疏忽。

    如果说对突然而至的暴雨,都堂没有办法,只能硬撑着,那对灾后的瘟疫,都堂只有四个字——严防死守。黄裳很清楚,要是他做不好,就是韩冈也难保住他。

    十几日的雨水,虽说只有开头几日是暴雨如注,之后的雨水是时断时续,连绵细密,就连让都堂忧心忡忡的洪水,也在这半个月的时间里全都离开了开封府界。而开封府目前最为紧迫的任务,非是防洪抗涝,非是灾后重建,正是防病防疫。

    暴雨来了,会垮塌的只有年久失修的屋舍,影响到的也只有进出京城的旅客,洪水来了,也淹不到开封府高处的地方,归根到底也只会有不多的一部分东京士民会受到影响。

    但瘟疫不同。

    东京三重城垣内,不计军籍,共计四十九万在籍人口,五万以上的流动人口——这又是一个新生词汇——而且这流动人口,黄裳都不敢肯定只有五万,就是听到下面报出十万,他也不会惊讶。

    而整个开封府界,官民士庶共计一百五十万有余——这是在籍的主客户,不在籍的还要再添二十万。

    另外京畿驻军,上至班直,下至厢军,一京二十二县,兵力总计十三万有余,并入亲属,足有五十万。

    这还没算未入籍簿的幼子,借用保赤局的种痘数目,开封府界内,七岁一下的孩童当有百万。也就是说,黄裳治下,人口至少三百万。

    已经多到了让黄裳心惊胆战的地步。一旦瘟疫爆发,三百余万人口,没有哪一家能说可以安保无恙。

    就像这一座汴阳坊,七百多户人家、三四千生口都集中在一座里坊中,比起内城那种三五巨室占据一座里坊,人口稠密十数倍,卫生环境更没法比,洪水过后,最是容易滋生疾病,尤其是烈性传染病,一个人得病,当天就能传染给十人,第二天就是一百人,第三天一千人,第四天还没过去,全都得病了。

    盯着一众厢吏,黄裳再三叮嘱,甚至威吓,“防瘟避疫是重中之重,万万不得疏忽,一旦有事,本府不免都堂责难,尔等亦难逃罪责!”

    都所由及其下属皆悚然领命,钱瑞的黑脸甚至都白了,

    见这一干厢吏如雷惊的蛤蟆,黄裳又把口气缓和了下来,“如果尔等差事办得妥帖,本府亦绝不吝赏赐。府中每年转官吏员总有五六人,有年资高者,有德望隆者,亦有功绩著于同列之辈,若是尔等当真能立下功绩,本府又如何会吝惜一领青绿?”

    一个巴掌一颗糖,对于普通的吏员、或是底层军官来说,得入流品的官身,可是梦寐以求的好事,但那就跟天上的月亮一般,可望而不可及。但当真有机会能得到一个官身,为此而心动的绝非只有都所由一人。

    比起刚才因畏惧而领命时的声音,现在应声的吏员们的声音中充满了热情。

    一硬一软的揉搓过了办差的厢吏,黄裳又招过汴阳坊的一众父老,二十多人,基本上都是五六十岁的老苍头,个个老态龙钟,在黄裳面前战战兢兢。

    “尔等莫怕,本府来此,是奉相公之命,体察坊中灾情,并督办灾后救助。”

    黄裳素知两位宰相,尤其是其中的一位,在民众中的地位,一开口就提到了自家的顶头上司,顿时就见父老们脸上忧惧的神色少了不少。

    “自来大灾之后须防大疫,此事事关尔等自家性命,万万不可疏忽。积水要尽快排干,淤泥也要尽快铲除。毁坏的庐舍,清理起来同样要尽快。这些都是易于滋生疾疫的场所。阴湿的地方要及时撒上石灰,可以消毒杀菌,衣物床褥要在太阳下多曝晒,这与石灰有着同样的用处。

    朝廷新近颁布的四害,鼠、蝇、蚊、虱,都是传播疾疫的害物,一旦发现,要立刻灭杀,决不能疏忽大意。饮食上同样要注意,外面的粥棚里面应该有锅炉,能提供热水,平日取水,就喝锅炉里的开水,免得误吃了不干不净的东西生病,如果有人生病,要及时禀报里正、所由,不要拖延,以免耽误了性命。

    留在家里,只能请来一两个游医,医生、医工都请不到,外城的新生医院,可是有正牌子的翰林医官给人问诊治病的。”

    疾疫防治的事,父老们只有点头的份,事关性命,听得却是用心。黄裳向坊内看了看,“此处低洼卑湿,先清理干净,等秋天再来看如何改造,避免日后再积水受灾。”

    “本府知尔等家中无财,修不了屋,也租不了房,不过尔等无忧,相公们前日下令,灾后开封城内多处需要重建、改造,亟需劳力,此事工钱不菲,两餐不缺,尔等可以前去报名,以补家用。开封府内亦有便民贷,只要尔等集齐五户相互作保,便可去往有司申贷,救眼下之急。”

    难得遇上一个帮忙把生活、身家都考虑清楚的官,尤其是听到了可以借便民贷,父老们是又惊又喜,借到了钱至少能撑过一个月了,有一个月的时间,去工地上挣工钱,也能把还贷、租房、修房的钱给攒出来。要是没有利息低廉的便民贷,他们可就得去借利息要高出两倍三倍甚至四倍五倍的高利贷,才能熬过眼前的难关。到时候被敲骨伐髓,说不定到儿孙时都还不清帐。

    灾民们千恩万谢,黄裳再安抚了几句后,就吩咐道,“走,去看看粥棚。”

    暴雨洪水过后,开封城内连饭也吃不起的灾民不在少数,朝廷为此就下拨了一万石粮食,五千贯钱,用于短期内灾民的日常救济。

    作为开封府中灾情最重的几处,汴阳坊也得到了一批粮食,以及腌菜之类的配菜。好几日了,坊中居民的肚子,全都靠这批粮食熬出的稀粥来维持。

    坊中绝大部分街巷的淤泥都没有清除掉,也只能在里坊外侧稍稍干净点的地方,设了粥棚。

    黄裳老远就闻到了柴草味和米汤味,走到近前,才发现粥棚中,不仅仅有大桶的热粥,还有一具锅炉,时时冒着热气,里面正烧着热水。

    热粥正在锅中熬煮,看起来又浓又稠,插根筷子,估计能够立起来,黄裳特意多看了一阵,方才回头从一群村民中招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问了几句有关姓名、家世闲话,方才回到正题:“这粥跟前几天比如何?”

    小孩子立刻就回道,“回知府相公的话,前几天也是这么多,这么稠。”

    “倒是伶俐。”黄裳摸了摸小孩子的头。带着几分发茬子的头皮,摸起来沙沙作响。

    五六岁的小孩子,问一句跟前几天比如何,就能立刻明白自己要问什么,该夸一句伶俐呢,还是说教得好呢?

    黄裳还是那句话,别死人就行。想想,回头又把厢吏们给找了来。

    “汴阳坊这边的差事,办得还算是不差。你们这些日子的功劳,本府都记着,之后论功行赏,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黄裳再一次提点,几个吏员千恩万谢,虽然论功行赏只是黄裳嘴上说说,但终究有一点点进步。

    “不过……”黄裳脸色又是一变,特意拉长了声调,似乎强调了话题的转折,“汴阳坊在灾中损失不少,接下来的百姓们的日子都不好过,两位相公责成本府,这件差事若办不好,前面的功劳也抵不了罪过。若是再有何事端,出了人命,本府是决不轻饶!”

    一通带着威胁性的嘱咐之后,见几个人呆若木鸡,全都忘了回话,黄裳提声一喝,中气十足,“明白了没?!”

    一阵点头,黄裳不耐烦的挥挥手,“明白就下去吧。也别害怕,方才说了,好好办事,自有你们的好处。”

    厢吏们谁也不敢怠慢,立刻退了下去,叫住了驻屯在汴阳坊中的所由,“钱瑞。”

    其他人都远离了马车,钱瑞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这里等候发落。

    黄裳指着东面,“东面的两辆车子是什么时候到的?”

    方才黄裳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坊外停着两辆与汴阳坊的贫穷截然不搭的马车。不像是走亲戚的,也不像是出来做好事的。

    “回大府的话,今天一大早就来了。”

    “是什么人?”

    钱瑞犹豫了一下,“小人不敢说。”

    黄裳不耐烦,“让你说就说。”

    钱瑞向左右看看,低声道:“都是穿着朱衣,小人就没敢多问,只知道是从睦亲宅那边来的。”

    “做什么?”

    “是来买地的。”

    黄裳的脸色先是微微一沉,随即就化为了能几乎将人冻结的冷笑。

    雨还在下的时候韩冈一系的官员,全都被加以警告,严禁发国难财。韩冈从不说违反者会怎么处罚,可谁都清楚,一旦被韩冈打入另册之后,想要翻身,这辈子都难了。

    黄裳也听闻章惇那边同样警告过了。

    章、韩两方的势力占了朝堂一半以上,两系重臣各自亲朋好友无数,虽然时间还不长,可风声在都堂和议政中倒是传遍了。

    至少短期内,议政之中,应当是没人胆敢公然的从灾民身上剥皮。

    但宗室就不好管了,皇帝的话都不怎么听,都堂开出的禁令更不会听。。看到赚钱的机会了,赵家人就像恶狗扑食,还是这么不知收敛,

    是个好机会呢。

    不过这个念头在黄裳的脑海中也就停留了不到十秒,接见并安抚过汴阳坊的居民,勉励过灾害救治的主管,下达了几个有关灾后赈济的准备,黄裳就回到马车中,赶往新城外安置传染病号的专业医院——

    “去新生医院。”

第63章 宴火(五)

    黄裳的午饭就在车上吃了。↑UU小说,www.uu234.com

    在摇晃的马车上默默的吃着午餐,旁边就只有一个五十来岁的老伴当服侍,怎么看都跟他京府之长的身份全然不合。

    早上做的饭菜放在暖盒中,一路阴燃的炭火保温,拿出来时还热腾腾的,不过口味就跟蒸过头的菜肴一样,变得软烂难以下口了。

    黄裳却似乎变成了王安石,木着一张脸,对面前吃的是什么根本不在意的样子。只是吃了几口终究是忍不下去,丢了筷子下来。

    第一次在车上吃的时候,拿着事前做好的食盒,葱蒜味飘满车厢,迟迟不散。之后黄裳就知会家中、府中的厨师,在带上车的菜肴中,严禁五荤之物,及鱼虾等腥气重的食材。

    放弃了鱼虾等水产倒没什么,只是没了葱蒜薤韭这样的调味料,菜肴的味道本就减了大半,又是加热过头,也就有一顿没一顿的穷苦人还能吃得有滋有味,换作京师里面的普通人家,尝一口后就要拍桌子了。黄裳之前几次硬撑着吃完,今天实在是没法儿忍了。

    见黄裳吃得忍不下去,不打算再动筷子了,伴当归劝黄裳,“五郎,饭要依时适量,不可多也不能少,更不能断。”他从固定在车厢一角的小铁炉上,提下一壶热茶来,“要不用茶汤冲了吃?”

    养生之法在世间十分流行,就是没读过书,也能说得头头是道。黄裳也没什么说的,便用热茶泡了饭,就着附带的酱菜,草草吃完一碗。

    伴当将食盒拾掇了一下,道,“五郎你若不吃了,这些就赏给小人吃吧。”

    黄裳提醒道:“今儿难吃得紧,可不是前几次了。那时还能入口,这一回是真真忍不得。”

    伴当念了一句佛号,“佛祖说过,漏下一粒米,死后都要饿三年赎罪。这些菜的材料不知比米贵多少,要是浪费了,不知要饿几百几千年了。”

    信佛的普通百姓,占了大宋人口的一多半,不论是否虔信,地狱之说都是不会不信,倒是黄裳,给韩冈带得都要成无神论了。

    听了伴当的话,他反倒笑了起来,“这是我剩的,要下地狱,也是我下啊,轮不到你。”

    伴当忠心耿耿:“五郎你赏给小人,就是小人的事了。”

    “随你罢。”黄裳也不想为此事争论。

    伴当同样飞快的将饭菜都拨到了自己的碗里,然后用更快的速度将之消灭干净。

    吃了饭、喝了汤,伴当道,“照小人说,五郎你这是何苦呢。真要吃,来不及回府,直接就就近找一家正店,谁敢不接待?”

    黄裳摇了摇头,“你不懂,莫妄说。”

    伴当点头,叹:“小的知道,知道。”

    真知道就不会说了。黄裳忍下要摇头的冲动。

    他这个身份就是三更天想吃山珍海味,都有一帮人赶着过来奉承,何况是中午?不就是做给别人看的?就像这个跟了自己二十年的家生子一样,时不时的就表一表忠心,都是一个路数。

    伴当将食盒一摞收起,又将吃饭时放下的小桌板给收起来。车厢里一下就变得干干净净。

    黄裳半靠半坐在软垫中,腰上给一块坐殿垫得很舒服,正好能睡一下。黄裳这么想的时候,眼睛就涩得快睁不开了。

    ‘还是睡一会儿吧。’黄裳想。

    他下午还要忙,而且比上午更忙。中午的休息时间,就显得分外珍贵。

    如果知道做官会有这么忙,黄裳觉得,自己年轻时肯定会重新考虑一下是否要焚膏继晷的日夜苦读。

    不过当年黄裳所见的州官县官,都是三天一坐堂,隔日方理政,寻常时候,游山玩水,饮宴招伎,过得是神仙日子。

    谁成想才二十年,官场上风俗大变,除非是不想往上走了,否则就是下到州县里面,那等神仙日子也别想过了。

    而大宋四百军州,以政务繁琐论,无有与国都开封相提并论者。号为天下最为繁剧之地,治下大政庶务层出不穷,达官贵人又多如牛毛,因为是京师一地之长,天下大政亦须登殿与闻。黄裳就任权知开封府后,背后射来的冷箭不知多少,想要在派系左右逢源,那是痴心妄想,

    百多年来,历任权知开封府,做不到一年即离任的占了一多半,做满一任的寥寥可数,至于连任,黄裳觉得自己应是唯一一个。

    黄裳他如今已经是两任四考,在无数烦难的庶务中磨光了棱角,磨平了脾气,在开封府里面做得想归隐的心都有了。

    要不是前面还有一束干草悬着,让黄裳拉磨驴子一般保留着一丝希冀之心,他早就撑不下去了。

    黄裳也不清楚他什么时候能吃到这束草,但他只能相信韩冈的承诺。

    半睡半醒间,车慢了下来。

    南薰门到了。黄裳猜测到。

    从内城往外走,一路上,也只有南薰门最为拥挤。赶猪进城的,也有出城去车站的,全都拥挤到了一处。

    出了南薰门,东面是青城行宫和祭天的圜丘,再远一点,就是国子监。

    正是中午,平日里这个点,监中的莘莘学子就会蜂拥向街头巷尾的各家食铺。除了武学之外,进士、明法、明算、明工,其他隶属于国子监的学院,都设在这一片。

    但这半月雨水过多,学生们整日聚于一处听课讲学,容易传染疾病,死一个都是大篓子。故此五天前议政会议上通过决议,给师生们都放了假。

    本来放假的原因直说就行了,但章惇说要避免人心浮动,韩冈就提议干脆把假期说成是放暑假。

    旧日国子监中正常节假,有旬休,有节庆,也有五月、九月的田假和授衣假。韩冈这么一提议,田假和授衣假就没了——国子监学校里上学,真没几个需要回家做农活的,换身冬衣也没必要回家取——改成了寒暑假。

    假期如此一换,国子监里面冬天的薪炭、夏天的藏冰便节省了许多,不过转头韩冈就提议给监中教授、助教加了俸禄,顺便将学生的奖学金、助学金也加了一些,一进一出,账算是平的。

    前后事一条条都安排妥当,让人无从置喙,也不虞国子监师生中会有几个人出来反对。当时黄裳就觉得,韩冈改动学校假期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心中当是早有全盘打算。

    顺便,韩冈这么一改,学生的假期其实是减少了。年节本有半月假,但腊月十八到正月十八的寒假就把年节的假期给覆盖了。不过刚刚有人提起来,章惇就说,学生就该头悬梁锥刺股,一年加起来两个多月的假还嫌不足,国家取士难道就是这等懒货?接着这事儿就没提了,谁也不会为了不相干的学生假期跟宰相顶牛。即使他们家里有子弟在国子监中上学,作为家长,每一位议政都觉得,学生放假其实过年放个两三天也就足够了,平日里还是刻苦用功为是。

    而国子监是大宋最高学府,国子监将假期一改,天下学校就都要跟着改了。国子监的学生不要下田,但天下读书人,要下田的可不少,尤其是蒙学,开办蒙学减税免赋的政策,让数百万幼子得以上学,而他们中的大部分,可都是需要帮家里下田做活的。

    会上当时曾有人提出这个问题,但准备已久的韩冈自有对策。按他的规划,蒙学可以有田假,只是不再集中在夏收的五月,而是按照各个地区自身情况而定。五月田假,乃是根据冬麦的收获时间而来,江南种稻,春种秋收,河北和河东北部,永兴军路北部,都种春小麦,同样是春种秋收,这些地方在五月时,农田里面没什么活,**月间倒是急需人力。

    只是为了防止传染病而暂时性的放假,变成了影响全国学校学制的大事件。就像是觉得大门设得不好,最后将正面围墙都拆了重修。这等事,黄裳听说过,当时觉得那家人做事可笑之极,可这次会议后回想起来,说不定也是藏着某个缘由。

    不管怎么说,假期变动的事在议政会议上定了,国子监当天就散了鸭子。学生们都被要求尽量留在住处读书,不要多在街上闲逛,如果要离京回乡,可以报予国子监,统一购票。

    悠哉悠哉的坐车回家,基本上能在八天之内抵达北地任何一路的首府,过去就是做官做到衣着朱紫,也没这般轻松的旅程。南方诸路,则由于铁路尚未与全国铁路网连接起来,行程要慢一点,不过也没几个南方学生会在宝贵的一个月的假期里,用十五天在回家的路上,十五天在回校的路上,故而也影响不大。

    真想回去读书时,那时候才是真清闲。黄裳百般感慨,往车窗外一张望,街道边,人头涌涌,尽是十几二十几的年轻人。街边的店铺里进进出出的,也都是士子装束的年轻人。

    开封知府顿时瞪起眼睛,带上了几分怒意,“怎么还是这么多人?!”

    国子监放假,就是怕这些学生聚会一处,惹起了疾疫传播。明明是放了假。却还聚集在学校附近,这假期给的还有什么意义?

    “五郎?”伴当不解的问。

    直接赶人?这样可违反了两位宰相隐瞒放假内情的本意了。且国子监生从来都是能惹事的主,黄裳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黄裳皱着眉考虑,还是晚上跟相公说一下,在国子监贴个告示,假期过后就考试,考不好就降级,上舍降内舍,内舍降外舍,外舍的就两年内不许升舍,看谁还敢不回去读书!

    有了决断,黄裳摇摇头,“没什么,去医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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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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