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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87章 点画(上)

    “姓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富……李忠,李忠!”

    发现乘警脸上毫不掩饰的疑色,富直柔确认自己暗中探访韩家的行动算是彻底失败了。

    其实在自己坐在眼前的这位受害者对面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失败了。

    这到底是开罪了谁?搞得这么大的阵仗。

    车轮滚滚向前,风雨从破损的门窗处只灌进来,呜呜呼呼宛如鬼啸。

    车厢有节奏的震动中,富直柔低头看着一层被染红的白布下,堆做一堆的东西。富直柔不想再去回忆,小解回来后,才隔了几分钟,就变得满车厢都是的邻座。原本聊得还蛮开心的,忽然间涂上了墙和天花板,这种经历实在不愿多回想。

    不过能因为起身如厕,幸运地逃过此劫,富直柔对现在无意间暴露了身份,并没有太多在意,依然在心里说着侥幸侥幸,总比变成车厢板壁上的涂料要好。

    看见乘警不动声色的走过去询问别的乘客,却跟列车员悄悄的比着手势,看起来打算叫人的样子,富直柔苦笑了一下。

    这位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警惕性还挺高,应对也很出色。关西这边只是一个小乘警就有如此素质,细想,还真是觉得恐怖。

    “叫你们的上官来吧,我跟他说话。”他上前低声的对那位警惕起来的年轻警察说,“我姓富,自洛阳来。这事不要声张。”

    虽然还是没明白洛阳姓富到底有什么奢遮的地方,但小乘警从几句话中已听得出富直柔身份并不简单,他很快给富直柔安排了一个空的车厢房间,然后让两名列车员守着门口。

    富直柔挑了张干净的座位坐下来。没过多久,来了个人,没穿列车上的车长制服,而是个面上带着恐怖疤痕的中年男子。

    “在下姓岑,在此公干。”男子看起来相貌骇人,说话倒是颇有礼貌,“敢问可是故郑国公家的公子?”

    “在下富直柔,故郑公正是在下祖考。”富直柔点头,“舍妹与侍中家二郎有秦晋之约,只是此前舍妹有服在身,耽搁了两年,如今除服了……”

    富直柔冲对方笑了笑。岑姓男子也会意点头。

    婚期因为服丧守制而耽搁,除服之后当然就要赶快举行婚礼,免得再出意外耽搁,自不必再多解释。

    尽管这番话疑点很多,富家公子入关西谈论婚事还要改换姓名,根本不合常理,但只要之后富直柔的身份能得到确认,有什么问题都不是区区列车上的小人物该关心的。

    岑姓男子就正如富直柔所想,转而问起方才发生的袭击。富直柔将自己所了解的原原本本的告诉了他。

    对于受袭击的被害者,富直柔了解的并不多。在列车上认识,只知道对方是唐州的工厂主,要去关西办事。衣着极尽奢华,说话的口气很大,谈起数字都是万贯为单位,何、曲、李、陈这些顺丰行、平安号里的大人物都是称兄道弟,暴发户的做派十足十。

    这回却也不知得罪了谁,被人两枪打在脸上,铅子在脸上开了花,还嫌不足,硬是丢了颗炸弹,被害者一下满车厢都是不说,把车门车窗都炸开,人犯正好从炸开的车门中跑掉了。

    作为邻座,偏偏在案发时离开现场,如果不是富直柔的身份,他的嫌疑至少得去铁路总局京兆府警备司里洗上几个月,怕是才能洗脱干净。那样的话,富直柔他并不是受长辈指派入关西讨论婚事的秘密也就保不住了。

    是的,富直柔的确不是来商讨韩家二郎与自家堂妹婚事的。

    若说韩家嫡子韩钟与富直柔的堂妹婚期将近,富家的确有理由派人与韩冈联络,但家里安排的是与富直柔观点不同的富直方,毕竟是亲兄妹。

    如今京西局势宛如一个火药桶,但富直柔的父亲和叔伯们却宁可坐在火药桶上,做足了守户之犬的姿态。

    最会还派了富直方那个榆木脑袋过来关西,都不想想,京城的章惇都在磨刀霍霍了,再不找靠山,元老家宅的谱还能摆几日?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肈基之业,三代则衰。

    在富直柔看来,富家现在就处于三代则衰的境地。

    祖父不仅宰衡天下,同时还能得享高寿。但祖父之后,叔伯辈皆无缘两制议政不说——自家父亲在韩冈当政的时候倒是做了几日议政,韩冈一走没多久就被选下去了,明显的人情——连寿数也远比不上祖父。

    二叔绍京,在祖父去后一月过世,幺叔绍隆更是早早亡故,两位姑母,大姑母青春早逝,二姑母去岁过世时也不过才五十岁。

    现在看来,真的有所谓气运,祖父消耗了几代人积累下来的气运,从叔伯辈开始就要还债了。

    富直柔近来跟叔伯兄弟都议论过家里的情况,有愤恨权臣打压的,有怨艾长辈不肯顺应潮流,但富直柔看来,抱怨权臣打压的足够蠢,说什么顺应潮流的也一样蠢。

    盛极而衰不独富家,洛阳高门,乃至一干京西大族,在朝堂上都没了支撑,都是一样的破落气象。

    雍秦、福建,一西一南两大势力盘踞朝堂,皇帝不过庙里的菩萨,装样子的土块。这时候,什么叫顺应潮流,不是跟着办工厂兴产业抢生意,抢不过还暗中派人下黑手,那叫争道于途,寻死之举,而是改换门庭,听人使唤。

    要保住富家门楣不衰,先放下不该有的架子再说。

    即便家里人都不愿意,富直柔愿意先行一步。

    当然,这是秘密的。对家里,他也只是说一句要出外访友,然后出了城就到车站买了一张去京兆府的车票。

    富直柔将自己知道的,都告知了岑姓男子,打发了这位没有透露身份的负责人之后,在单独的包厢中,就等着列车将自己带到渭水之滨的长安京兆府。

    他只想早点与韩家人接触,免得门外的守卫一直紧绷着神经,却没想到接触来得这么快。

    列车在下一个车站,换了一节新车厢,被安排到其他车厢里的乘客,终于可以坐回来了。同时,列车上还迎来了一位新乘客。

    “原来是富家三哥哥,小弟韩铉见过哥哥。”

第288章 点画(中)

    韩铉的到来让富直柔很惊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正巧在车站上等车回京兆,听到消息就过来见一见哥哥。”

    韩铉既然如此说,富直柔只好姑且相信他。

    不管怎么说,富直柔也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让韩冈的儿子得到通知后,再及时赶到眼前的小车站。

    除非传说中韩冈一直在到处宣扬的电报真的已经实现了。

    上一个韩冈如此力度鼓吹的器物叫蒸汽机,再上一个是铁路,从中可以看出电报一物到底有多么重要。

    铁路的普及,使得中央与边境的联系,从数月缩短到数日,而电报的出现,联系更会缩短到一瞬间。电光石火间,中枢的意志传递到帝国的最边角处。

    无数人都得的期待,韩冈所描述的这一个未来,能够如他过去所宣扬的蒸汽机和铁路一般早日实现。尽管出现时间还没有超过二十年,但现在世人已经无法想象失去了蒸汽机和铁路的生活。

    那种从开封到江宁就要走上二十天的行程表,在人们的记忆中,仿佛只存在于远古时代。

    富直柔就无法想象,出行时只能沿着破烂的官道,每天走上四十里、五十里,就必须停下来安营扎寨的旅程。

    仅仅从洛阳到嵩山,就要花上三天的时间。

    三天,已经足够他他乘坐最新式同时也最快的蒸汽列车,从洛阳赶到长安,再从长安回到洛阳。

    要是电报已经问世,世间因此而产生的改变,肯定会跟蒸汽机和铁路对世界的影响一样,只能用天翻地覆来形容。

    可惜还没有。

    “真可惜,还以为装了电报,铉哥你是接到消息后才赶过来的。”

    韩铉的表情仅有零点几秒的僵硬,就咧开嘴,“三哥哥说笑了,要是电报真的出来了,学会里早就传疯了。”

    “毕竟是机械分会排在第一位的悬赏项目……嗯,还有物理分会的。”富直柔没有漏看韩铉的表情变化,他把惊异放在心底,问韩铉道,“铉哥你到渭南来,是出了什么事?”

    “奉命公干。”韩铉先板起脸,严肃地说道,弄得富直柔一愣,又嬉笑道,“其实是家里准备在蒲城那建水泥厂,就让小弟过去实习。在那里待了三个月才得了几天空,没想到正好撞上哥哥。”

    渭南、蒲城两县都在华州。现如今关西各军州大部分都通了铁路,地势比较好的几个州甚至每个县都通了铁路。到这些县城去,只要先走干线铁路,在对应的中心站进行换乘就可以了。

    韩铉回答得滴水不漏,不过这话如果是韩铉的三哥来说,富直柔到还会信个五分。眼前的这位韩家四郎,自幼性格跳脱,而且还混迹市井,在京师颇有名声,都传到洛阳来了。他的话,富直柔必须打个对折再对折。

    韩铉一贯挺自来熟的,但这性子并不惹人反感。富直柔和其他富家子弟,不多的几次会面,都与他挺谈得来。不过在韩铉轻佻的性格背后,未必没有一个深沉的城府。

    ‘信你就有鬼了。’富直柔就一直觉得韩铉不简单。

    如富直柔所想,韩铉并不想细说他在此地的原因,很快反客为主,“哥哥过来关西,怎么都不先派人知会一声。要不是在这里凑巧撞上,说不定就错过了。”

    “有些事情,想要求见相公。”

    “是九姐姐和我家二哥哥的婚事?娘娘早几个月就在准备了,还说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富直柔真的觉得韩铉烦了,要是婚事,怎么可能不明说。

    但韩铉乖觉得很,一见富直柔脸色,立刻反应过来,“看来不是了。那是京里的事?还是京西的事?”

    看着韩铉稚气未脱的面容,富直柔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跟他说。

    如果是韩钲、韩钟,富直柔肯定就和盘托出,但才十几岁的韩铉,或许当真有城府有心计,不过稳重二字可就跟他一点也不搭了。

    富直柔犹豫不决,韩铉浑不在意的凑近了说,“既然是自家人,小弟就在这里跟哥哥透个底……这么说吧,如果是京里的事,哥哥可以不用去京兆府了,家严不会管的。”

    京里的事韩冈会不管?若是太后、章惇哪天出了意外,韩冈会稳坐关西纹丝不动?

    富直柔正疑惑间,看到韩铉嘴角似有还无的笑意,顿时明白韩铉的话中之意。

    京中若是事涉天子、太后和都堂的大事,韩铉的父亲当然不会不管,但富家能够涉及的那个级别的事情,在韩铉的父亲眼中,却根本不值得一提。

    ‘换做三十年,看谁敢在富家人面前说这种话!’

    但怨愤一瞬间就被富直柔压回到心底,这种想法根本没有意义,不正是看到家族不断衰落,他才过来求见韩冈的吗?

    “如果是京西的事,相公想必会问一问的吧?”

    韩铉笑了起来,“那当然。京西卡在京师和关西之中,洛阳更是天下中枢,莫说家严,商会内谁不关心?”

    富直柔眉梢微动,韩铉这话无意中漏了底,三个月在偏僻的工厂里,哪来如此灵通的消息?

    富直柔正想说话,几个人从前面的车厢过来找韩铉,其中还有方才查问自己的岑三。韩铉说了声抱歉,跟岑三几人走到一边。

    富直柔避嫌的走到一边看着车窗外面,但借助车窗玻璃的一点反光,依稀能看见韩铉和那几人的交谈,主要还是韩铉和岑三。

    富直柔敏锐的注意到,两人说话时间或还扭头过来,看着他这一边。如果这时他们的话题跟他有关的话,扭头的频率,已经超出了案件见证人的范畴。

    大概过了半刻钟的样子,韩铉回来了,富直柔若无其事的问,“出了什么事?”

    “那一堆,好像是商会的成员呢。”韩铉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好想要在打探什么的样子,“哥哥方才跟他聊的时候,不知听说了没有?”

    “听说了。一路上都在说他跟顺丰行、平安号的大掌事们称兄道弟呢,每天都是几十万上下。”

    韩铉呵呵两声,“看来哥哥这回真是来得巧了。”

    “多巧?”

    韩铉比了一个扣扳机的动作,“跟当初京师的那两起案子一样巧。”

    “哦?打算动手了?”

    “这就需要哥哥你通力配合了。”

    “这不会是相公的意思吧。”富直柔微微带着讽刺的笑。

    韩冈根本不会是去玩这种小手段的人,不会,而且不屑。只要见过韩冈的人,都会明白他的性格。

    韩铉收敛起笑容,“拾遗补缺嘛,只是些小点缀,家严不一定会考虑得这么周全。哥哥来关西,不就是这个打算吗?”

    “……当然。正是如此。”富直柔说。

第289章 点画(下)

    富直柔到达京兆府后,也不知是不是韩铉的安排,很快就得到了韩冈的接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韩冈要面会富直柔的地方,不是在京兆府衙中,也不是在齐国公的私邸,而是在京兆府城外的一处工地上。

    工地位于京兆府城南郊,离城颇有点距离。富直柔所乘坐的马车,出了东南门,走了小半个时辰,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

    一路上,马车越往南行,道路两侧的庄园和别墅就越多,时兴的红砖小楼比比皆是。与前几年富直柔来时,又有很大的变化。

    京兆府城仅仅是唐代长安城皇城——当年朱温毁掉长安,连宫殿的木头都通过渭水送到洛阳,皇城就只剩下城墙,五代和今朝的长安城就在这一道城墙里修起——而皇城之外,纵横一百一十座里坊,上百万人居住的外廓城,许多都化为了农田、村舍和荒原。

    富直柔出来的东南门,是唐皇城的安上门。唐时的安上门外,是兴道、务本二坊,有国子监、进奏院,还有名相房玄龄故居,务本坊东侧就是赫赫有名的平康里,无数故唐名人在此印证过人生价值和寻求过人生意义的地方。

    但是百年之后,悉数化为农田。如今京兆府城的青楼,却是分散旧日皇城各处。

    “鸿胪寺胡姬云集,太常寺伎乐一流,尚书省最多的是书寓,将作监……将作监那边就等而下之了,尽是做力气活的。”王祥一张俊脸上露出大有深意的笑容,挑了挑眉,“多亏了吕公大防,京兆府的青楼都知道特色经营了。”

    韩冈派来接待富直柔的人,是他的女婿,王太尉厚的亲子,王祥王瑞麟。从身份上,富直柔和王祥都是名门之后,但一个过气,一个正当时;一个只有微不足道的荫官,一个已经是进士出身,韩冈的安排,算是很高规格了。

    富直柔与王祥见过几面,说是熟人也都是勉强,但王祥性格开朗,善于言辞,当他借着吕大防考订绘制故唐长安城舆图,在京兆府青楼特色经营上所立下的大功,很轻易的就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哦,瑞麟你如此熟悉,该不会深入研究过的吧?”

    “耳闻,耳闻,只是耳闻。”

    两句笑话一说,哈哈几声笑后,两人就更加亲近了。

    在王祥一路解说下,富直柔对京兆府的发展有了更加深入的认识。

    透过车窗,看着沿途的被花木围绕的新式别墅,富直柔觉得其实韩冈并不需要如此刻意的让王祥向自己展示京兆府的变化,难道世上还有谁不知道韩冈的指引究竟有多么神奇的力量。

    这些年,京兆府城仿佛吹气球一般扩张,城墙根本禁锢不了城市发展的脚步。占据旧唐长安城故地的农田村舍,又重新变回了规划整齐的宅邸楼宇。渐渐地,眼看着要恢复到唐长安时的规模。

    而随着雍秦商人的崛起,大量资金如百川入海,汇聚于此,京兆百业由此繁盛,更是远超盛唐旧观。城东城南风流之地,也因此时隔两百年,重又成了富贵人家趋之若鹜的场所。

    去年年初的时候,富直柔有个朋友听说此处热门,就说要去置办产业,等地价涨起来就能大赚一笔。说完第二天就前往长安,半月后回到洛阳,再问及此事,就只是摇头,连说买不起买不起。说故唐长安东南角附近,乐游原、芙蓉园、曲江池一带,地价已经可以跟京师廓城的行宫、禹王台、金明池、州北瓦子等几处胜地附近的地皮相提并论了。那种地方真不是洛阳城的土包子能买得起。

    “房价是吓人。老城东、西、南门外的十几座里坊,还有乐游原、曲江池一片,三年少说涨了六倍价,平康里更是涨了十几倍。所以现在房子都往外修。最远的南面到了神禾原,东面更是到了白鹿原。前几年在廓城里买房子的人嘴都笑歪了。赚得更多的还是囤地的,还有在廓城内开工厂的——那时候都是荒地——现在工厂都没有下面的地皮值钱。”

    “再这样下去人都不敢来京兆府了,即使来了,城市太大也不方便出行。所以家岳和商会里几位会董们商量了,准备在城内修建小铁路。”

    “开封城墙上的那一条?”富直柔问。

    城墙上的铁路已经是开封的名胜了。很多初到开封的旅人,都会买上一张车票,在开封城墙上,将大宋京师内外的风景都观赏一遍。

    “一样,不过是不止是一条,还有纵横布置的四五条。网状的。当然,龙首原、乐游原这几处台地,肯定就得就得绕过去了。”

    “这样地价就不会涨了?”富直柔觉得有哪里说不通。

    “还是会涨,不过不会集中在几处地方。线路周围的地价都会涨起来。”

    王祥说着,向富直柔挤挤眼。富直柔心领神会,这是投资的大好机会。只要掌握住铁路线路规划,几年内赚上几倍都不在话下。

    工地所在的位置,就是在乐游原南麓,城中铁路预定要经过的地方。

    马车从乐游原下的道路经过,富直柔仰望着草木茂盛的台地,念着李商隐的诗句,“向晚意不适,登车驱古原。”

    “可惜现在还不到黄昏。等季绅你见过家岳,时候就差不多了,倒是可以去青龙寺看看。”

    工地北面,乐游原上,新近重修的青龙寺,前后三大殿琉璃瓦熠熠生辉。左右二佛塔风铃声悠悠而鸣。

    青龙寺是开国后就逐渐衰败毁弃,直至十年前,时任知京兆府吕大防,使人考订唐长安城舆图,将旧日唐长安城的规划及风景名胜重新展示在世人面前,由此在长安城中掀起了重现故唐胜景的风潮。青龙寺,便是在风潮中,与曲江池、慈恩寺一起,最早一批被重修的建筑。

    长安城南曲江池,自唐时起,围绕着皇家苑囿芙蓉园,历来是富户巨室聚居之地。晚唐五代战乱,曲江胜景付之一炬,从此草木丛生,狐鼠出没。直至皇宋开国数十年后,依然没有恢复旧日盛况之百一。

    而如今曲江池芙蓉园被改为公园,苍头庶人亦可进去游玩。青龙寺、慈恩寺也与旧有的式样完全不同,就连慈恩寺中大雁塔,也重新增筑粉刷,外观与过去也是迥然而异。

    现如今,故唐长安城的范围内到处是工地,不过能让韩冈亲自莅临的工地,应该是凤毛麟角了。

    “可以揭开谜底了吧,这里到底是在建什么?”

    富直柔在路上问了王祥,王祥卖关子,让富直柔去猜。富直柔猜了几次,王祥却不告诉他对错。

    “现在还看不出来?”

    “学校。”富直柔肯定的说。

    占了大半的空地,规模庞大的独栋建筑,基本上就是学校没跑了。

    王祥终于点头,“中学。由韩家捐资修建,隶属于兴学会。”

    “兴学会?”富直柔的关注点立刻转移了,“相公捐资兴学,小弟早有耳闻,不过这兴学会是何时创立的,怎么一点消息都有?”

    包括中学在内的学校体系,富直柔倒是知道。而且京西那里曾经有过一阵子仿效关西立学的风潮。但很快就没了声息——钱不够。

    关西的学校自成一系,制度远比其他地方的私学要严谨。小儿六岁七岁开蒙,三年蒙学、三年小学,然后就是三年中学,然后通过考试才能进入横渠书院。据说随着想考入横渠书院的学子越来越多,而横渠书院内的课程也越来越难,中学之后还要增加一年预科。

    只是想要进横渠书院,就要先上十年学。横渠书院中,又要选上十几门课程,拼凑几百学分才能毕业。毕业后,想要出仕,还得去考诸科和进士。听起来就磨人至极。

    但这一套制度,朝野有识之士都赞许有加,只是因为要投入的成本过于高昂,天下间唯有关西和福建有足够的资金来推行,而福建一直以来都是科举大户,早有成型的学校制度,因而推广起来的,也只有关西。

    十几年来,数以千计的学校在关西拔地而起,几乎每一村子都有一所蒙学,每一个乡都有一所小学,每一座县城都有一所中学,当京西还有人在报上说‘不可使知之’,关西这边已经在宣传要每一个可以上学的童子都能进入学校,甚至更进一步让女童能够进入蒙学,并开设女子学校了。

    除了开设女子学校这件事值得商榷之外,关西在教育上的其他举措,富直柔都是举双手赞成,他一向最反感家里和京西的其他大族高门鼠目寸光,不舍得给教育出钱。开办学校的不少,可基本上都是族学,学生不是族人,就是亲戚。

    眼睛只能看见鼻子底下几寸的地,富直柔当然不愿意与这些蠢货一同走上绝路。他破釜沉舟的来到关西,正是为了找一条能看得到前途的出路来。

    “兴学会还只是在筹划中,等乐游中学建成,差不多就到成立时间了。”

    对方的坦白,就让富直柔精神一振。

    他再次确认了,韩冈派了女婿王祥来引路,的确有其用意,“兴学会是以兴学为宗旨吧,该如何加入其中?”

    富直柔完全不掩饰自己的迫不及待。兴学会虽然还没成立,可听到这个词,富直柔立刻就想起了雍秦商会、自然学会、蹴鞠和赛马总会,有这些先例在,富直柔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加入。

    “加入倒也不难,有间学校就行。不过,学校里面得按照兴学会的规矩来做。”

    “什么规矩?”

    “统一的教材,统一的教育理念,统一的教育规范,统一的学年设置、学科安排,统一的升学考核机制。”王祥熟练的说着拗口的辞藻,富直柔连蒙带猜明白了王祥的话中之意——加入学会的第一要义,就是要服人家的管。

    这一点问题没有,要求很简单,如果仅仅是管理权的话,富直柔愿意全交给专业人士处理,最好能由韩冈掌总,他担心的只怕韩冈不想管。

    然而见到韩冈的时候,富直柔却没敢分心去考虑兴学会的问题了。

    上一次见面还是韩冈辞职,从京师返回关系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有两年了。

    而韩冈的容貌,与两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擅长养生的人就是有这个好处。四十多岁看上去还是三十许人的样子,年轻而充满精力。

    这其实是挺重要的一件事,要是韩冈一直都病恹恹的,不知能打消掉是多少人投效他的想法。那位刚驾崩的皇帝,不正是自幼病弱,总是一副随时夭折的痨病鬼模样,没人敢投注在他身上。

    工地中,蒸汽机正带动起打桩机,咚、咚、咚发出闷雷般的撞击声。

    轰鸣的机器之前,韩冈指着被高高卷起的冲锤,“这里是乐游中学的主教学楼,四层高,十六间教室,总共要往地底打进十八根支撑桩,才能将楼给撑起来。”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打桩机的吵闹,“乐游原黄土堆积,遇水可能会沉降。校舍不能马虎,只能多花点时间了。”

    富直柔不知道韩冈想说什么,思维莫名的有些呆滞,“成本肯定不低吧。”

    “已经算便宜了。水泥、钢筋、砖石、黄沙,这些工业品只有在京兆府,才能找到底价。如果在京西,成本至少要翻番。”

    “京西的工厂一直都办不好。”富直柔说完就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漏了一点心里的怨艾。

    韩冈似乎没有听出来的样子,很认真的跟富直柔分析,“工厂办不好,有时势的原因,也有人的原因。不过归根到底,还是人的因素占大多数。”

    想起家里叔伯兄弟,想起洛阳的那些贵人衙内,想起乡间见过的那些财主,富直柔觉得韩冈的分析一点没错,“相公说的是。”

    “往外走走吧。”

    韩冈很干脆的带着富直柔离开工地。

    工地上尘土飞扬,噪音严重,不是说话的地方。

    从工地上离开,富直柔跟着韩冈沿着一条小路向北,路边上能看见指示通往青龙寺方向的路牌。

    韩冈解释道,“风景名胜附近的道路上都设这些路牌,方便游人,免得迷路坏了兴致。”

    “是相公的德政?”富直柔问。

    韩冈笑着摇摇头,“不能说是德政,而是为了让城市更好的运作。城市管理是门大学问,要在东京和京兆府这等大城市做官,差一点的官员都难以胜任。”狭窄的石台阶梯直通乐游原上,他一步步往上走,“如今这个时代,变化太快,跟不上的,就跌下去了,再难爬起来。”

    韩冈的话,如当胸一拳,直捣富直柔心口,闷得他连附和都开不了口。

    “偏偏还有些人,自己跟不上了,还要拖着别人。”韩冈对富直柔说,“季绅你能来,我很高兴。至少让我知道了,富家是有心脱离那个烂摊子,并不打算卷入那浑水中。”

    “……”富直柔此来瞒着家里,他的行为不能代表富家。可是在韩冈面前,他又不敢出言扫兴。

    “其实季绅你没有拿到家里的许可吧?”

    韩冈的微笑仿佛看破一切,富直柔不敢骗他,只能点头。

    “你家伯父的性格你我都清楚,稳重这是没话说的,富家能维持门楣不倒,多亏了他。不过呢,也可能是太稳重,对于变化的应对,有些慢了。如今京西局势多变,事机万端,错综复杂。以不变应万变,在过去或者是一个好方法,但如今就显得过于迟钝。”

    富直柔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但从外人嘴里说出来,却又不那么舒服。勉强的说了一句“是”。

    也许是看出了富直柔的不自在,韩冈换了一个话题,“听说季绅你来京兆的时候,在车上遇到了点事?”

    “是。车上有人被刺杀,小侄正好撞上。不过也正好遇上了五郎。”提到来时车上发生的案子,富直柔就又想起韩铉的嘱托,心中犹豫着,不知该不该上韩铉的船。

    “还真巧了。”韩冈漫不经意的点头,说,“韩铉过些日子就要去西域,得等几年才能回来,季绅你这些日有空的话,可以跟他多聚一聚。”

    ‘西域?!’富直柔心中顿时一凛。

    仔细分辨韩冈的话语,感觉上这位宰相像是在惩罚他的儿子一般。

    “趁年轻得多走走,如今西域也不算远了。”

    好吧,可以确认了。

    其实韩铉在富直柔看来,在高门显宦的子弟中,已经算是很出色的了。又有自己的想法,还能笼络人,就是野心大了点。可对于他韩家人的身份来说,这其实不算什么问题。不过韩冈看起来并不是很欣赏韩铉的作风。

    富直柔之前被韩铉拜托了一些事,在见韩冈之前,心里还有些忐忑。现在韩铉要被流放,这让富直柔松了一口气。

    “西域啊,小侄也想去一趟呢。多走走,多看看。现在京西那里,各家都是鼠目寸光,就是见识少了缘故。”富直柔停了一下,下定决心,“各家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手段也越来越激烈。过去可是没有这个问题。吵闹少不了,但是不会动刀动枪,动辄要人性命。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刺杀,过去想也不敢想。”

    “那依照你的想法,京西里的局势,可还有挽回的余地?”

    “小侄说不好。但是依照常理来想,这伤口不及时清理的话日后只会化脓溃烂,变得更加严重。”

    韩冈点点头,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青龙寺的正门展示在眼前,而回头后向,新中学的工地就在脚下不远。

    日头渐西,远近一片金色的光芒,富直柔正观察着新生的都市,忽然听见韩冈的声音,

    “季绅,你若不急着回家的话,就在工地上做一段时间,有些东西可以学一学。”

第289章 飞信(上)

    让人带着富直柔去工地上安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韩冈仍站在原处,眺望着远处的终南山脉,直到一辆有着韩府标志的马车从大路方向上驶来。

    黑漆的外壁,方方正正如同盒子的外形,除了尺寸上增大了三分之一,以及车身上的标志不同外,这辆马车的车厢与城中式样统一的公共马车没有任何区别。

    但只要看到车前套着马轭的两匹挽马,没人会误认为这是大号的公共马车。

    与巨大的车厢相配,比普通挽马高大许多的天河马,体型仿佛一头小象。腿脚粗壮,马蹄足有海碗大小。仅是肩高就已接近六尺,超过绝大多数成年男子的身高。如果从头顶量到脚底,更是在八尺以上。普通人站在马前,登时就会显得玩偶一般的小巧。

    这是铁路总局马政司辖下的育种牧场,所培育出来的经过特化的挽马品种,融合了河西马、大食天马,以及泰西重挽马的血统。

    有别于赛马总会培育出来的速度特化型的各种赛马,天河重挽马体格壮硕,性情温驯,吃苦耐劳,十分适合拉动列车的工作。

    只可惜这种重挽马生不逢时,蒸汽机车正大量替代挽马在铁路上的作用,大批马匹被淘汰,市面上挽马价格大幅下降,以至于马肉为原料的肉干、罐头和香肠也同样价格下跌。

    特化选育刚刚展开不到二十年,仅仅培育了五代,连遗传特性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的重挽马,其前途并不是那么让人看好。铁路上需求量比项目开始时少了九成以上,只能小批量成为贵人家炫耀门楣的工具了。而且还并不是所有的高门显贵,都喜欢用高头大马拖辆马车出来炫耀。

    就如韩冈,看到马车的时候,都是在想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坐上防弹轿车。给他拉车的马到底是什么品种,他并不关心。

    马车无声无息的停在韩冈身前。

    韩冈转身上了马车。车厢里,冯从义正板着脸坐着。

    韩冈笑着打了个招呼,自在的坐上了车。

    “我说工地上怎么找不到人呢。”冯从义看着韩冈上车,叹了一声,他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出城来找韩冈已经够耽搁时间了,到地头了,竟然发现韩冈还不在,“富家的小子打发掉了?”

    “是安排。”韩冈更正道。

    “好吧,安排的是哪里?西域?漠南”

    自韩冈两年前到京兆府后,就大力整治本地治安。

    京兆府一直都是重法地,与开封一样采取严刑峻法,犯法者往往流放边疆。但韩冈之前的历任知京兆府,都做不到韩冈一般不留情面。

    官府、雍秦商会、横渠书院三方提供情报,韩冈抵任后,就连续处置了几十个恶名在外的官吏、豪强、衙内。京兆府内的治安顿时为之一清。

    而另外还有一些高门子弟不学好,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被韩冈知道后,把他们的家长请来商量,最终都打发到西域去学习锻炼了。其中更有一人,当众对韩冈出言不逊,被自家父兄连夜押送到了漠南去了。

    西域、漠南都是有名的苦地方。尤其是漠南,那边名义上还是辽境,实际上已由阻卜诸部控制,如今漠南的阻卜诸部皆被纳入雍秦商会的经济圈中,甘心为南方放羊养马,

    “想也知道不可能吧,怎么能这样对待富家公子呢?”韩冈笑道,在冯从义面前,他用不着端着说话,这位自家兄弟是他少数几个的能轻松说话的对象了,“工地搬砖。”

    知道韩冈是在说笑,冯从义敷衍的问,“当真?”

    韩冈稍稍正经了一点,“如果他真的能放下身段去搬砖,可以给他加些担子了。”

    “怕是吃不了这番苦。”

    “受不了就走嘛,我这里来去自由,从不会勉强人。”韩冈干脆利落的说。

    “那小子估计正为三哥你的青眼开心呢。”冯从义感叹了一声,韩冈对他看重的人一向高要求,那些被他放弃的则只要求不乱法就够了,说实话,以现如今的标准,是稍微刻薄了一点。他不想多想,问道,“富家那边怎么说?”

    “对哦,”韩冈一副被提醒的样子,“还要跟洛阳联系一下。富家的公子,这一回要在长安城久居,作为长辈,情理上。肯定要说上一声。”

    “会答应吗?”

    “儿子都要送来了,再搭个侄儿又能如何?我那亲家翁不可能会反对啊。”

    就是因为是侄儿才有问题啊。冯从义想想还是没说,笑道,“现在就叫亲家翁了?……钟哥的婚事到底要怎么办?”

    “我的意思是简办。”韩冈才这么一说,冯从义就在要有,几乎就要在脑门上刻上不同意三个大字。

    “不过眼下看来不可能。”韩冈无奈的笑笑,到他这个地位,儿女婚姻不是私家事了,丰俭何如,跟大局息息相关,“这事让你嫂子操心吧。我就不烦神了。”

    “有嫂嫂操持,三哥你的确不用多烦神。”冯从义附和的说。

    他对筹办婚礼什么的也不是那么感兴趣,甚至对韩富两家的联姻都不是很支持。如今的局面,韩章联姻才是稳固东西关系的最好纽带,可惜韩冈和章惇两人都没有年岁能够配合的子女。不过既然定下来了,双方父母都没有反悔的打算进,

    “现在开始准备,等国丧过去,正好就可以成婚了。”

    韩冈道:“现在想想,幸好皇帝死了。如果婚礼上皇帝送来个赏赐,向他磕头谢恩,就挺讨人厌了。”

    冯从义呵呵笑了笑,他始终还是不能习惯韩冈对皇帝的蔑视。而且韩冈不是针对刚刚驾崩的皇帝,历代天子他都是缺乏敬意。这时不时的就让冯从义担惊受怕。

    冯从义转过话题,他来找韩冈,并不是因为对皇帝的态度有争执。

    “已经晾了文维申好几日了。三哥你要见他吗?”冯从义问。

    “不见。”

    韩冈强硬的态度,冯从义不以为怪。文家人在关中的确不讨喜,但这是个标志。“富家人来了,文家人之前也来了,京西的大族都派人来过了。三哥你觉得时候是不是到了?”

    只要不是感觉迟钝,消息闭塞,京西路的大族豪门,没有哪家还不清楚朝廷已经有向他们动手的打算。虽然很多人还认为朝廷不会冒天下之大不讳,在皇帝死因不明不白的时候,贸然挑衅京西数以百计的大家族。

    但这并不影响这些大族未雨绸缪。就韩冈所知,洛阳城的几家高门,一边利用人脉关系在朝中活动,设法平息对他们不利的言论,另一方面四处沟通交际,互相联盟,设法对抗中枢。

    韩冈这里更是他们活动的重点。胆子大一点的就设法挑拨韩冈和章惇的关系;胆子小一点的就摆出一副要投靠的姿态;还有狡猾一些的,就让家里也两个看似不得志的子侄,打着与家中决裂的口号投奔过来。

    甚至在富直柔之前,富绍庭就已经悄悄来过京兆府,只不过这件事,即使是在富家内部都没有泄露出去。

    姻亲归姻亲,关系其实可近可远。韩富两家被拖延了许久的婚约,即使实际上是因为两次丧期而不得不延迟多时,但在外界看来,避开丧期有许多变通的方法,但两家完全没有使用的意思。

    这么多京西大族或明或暗的到处联络,在关西高层眼里,比一群嗡嗡飞的苍蝇没差多少。即使投效,也带来不了更多的利润。

    彻底清扫京西豪强,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方法。其中能够收获到的利益,足以填满更多的胃口。

    相关的会议一场接一场的开,关西早就枕戈待旦,就能韩冈一声令下。

    工厂中的暴动,抚平不了,工人们的怒火,平息不了,即将开始的躁动,停止不了。

    京西内部就是一个火药桶,想点把火的不乏其人,但都是畏惧于韩冈的态度而暂时敛手,现在就等韩冈的决定了。

    韩冈带着几分漫不经意,“跟章子厚说吧。我同意了。”

第290章 飞信(下)

    如今京师之中,每一座高起的建筑物上,都竖起了一支铁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铁杆下一根电导线直通地下,以为引雷之用,故名引雷针。

    在雷暴天时,时常能看到一道闪电正正打在引雷针上。刺眼的电光闪过,闪电就此被引入地下,不再为害。

    同样的电,过去只出自于天,于今则出于人手。

    光线暗淡的房间中,巨大的电池提供着电流,操作者敲击起开关,两片连通着线圈的金属板之间,随之闪烁起璀璨的电花。

    房间的另一头,同样连通着线圈的平行金属板上,同样的蓝色火花凭空产生,仿佛应和一般,闪烁着同样的节奏。

    虚空感应。

    这是自然学会中,几位专精电学的会员的研究成果。

    电磁相通,变化的电流引发变化的磁场,无形的磁场所及之处,都能引发感应的电流。

    控制电流的变化,就能够传输信息。

    眼前的实验,便是这一理论最好的证明。

    如果通入的电流足够强大,再通过合适的方式发送出去,磁场的感应范围就能扩张到数千里之外。也就意味着能够与数千里外的对象相互联络。

    即使只有一两百里的联络范围,在军事上能派上大用场。一场大会战的结果,说不定就是一条及时的情报带来的。

    如果能够安装在海船上,通信距离又能超过千里。海船就能每天通报自己的方位,保障出航安全,出事时还能求救,海运事业便能够更加兴旺发达。

    进展缓慢的不只是无线电报,还有有线电报。

    “七十三万又六千贯,这是你老子用上面的这番话,从我手中唬弄走的钱。”

    两片相隔仅有一指的金属板中,一团蓝色电火花正闪烁着。随着机器特有的咔哒声,火花的闪耀或长或短,映在章惇的脸上,也是忽明忽暗。

    几年前,韩冈就用空口白牙的一番描述,从章惇手中拿走了七十三万又六千贯,去填研发的无底洞。

    现在好歹有了点成果,证明这笔钱不是打了水漂,不过只能在一间屋子里传输的信息,还不如开口说一句话来得方便。

    “七十多万贯砸下去,到现在也只是听个响。”

    韩钟饶有兴致的摸着电池的外壳,闻言抬头笑道,“虽然小侄觉得这声响比京北瓦子春日红的唱词更入耳,不过家严曾说过,天大地大,出钱的最大……”他咳咳两声,举止夸张的低下头,“七丈你老说得是。”

    “呵呵。”章惇失声发笑,指着韩钟,“你这小猴儿,越发不成样了。正经话不会说,编排你老子起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韩钟装作害怕的缩了缩脖子,小声道,“小侄哪里敢乱编排,确实是实话。”

    章惇给他插科打诨都得心情好了不少,“好吧,下一回见你老子,我好好问问他。”

    勉励过一干研究人员,章惇从无线电报的实验室出来,虽不想往同样砸钱只听了个响的有线电报实验室去,但为了已经投入的资金,还是去走了一趟,鼓励了研究人员一番。

    有线电报的技术难度要比无线电报低不少。章惇听说关西发展得很好,成功的实验距离已经用里为单位,再稳定一点,就能用在铁路上,一座车站设一个收发室。即使远隔数千里,传话也只要一个时辰。

    但京师这里进度却慢了很多。现有的实验品,成功过联络过两次,每次联络都没有超过十个字,五十步的距离。

    五十步,找个铁皮喇叭就能把话传过去了。那具连铁皮喇叭都不如的东西,用了他十八万贯。

    从研究所的大院出来,韩钟偷眼看着章惇的脸色。

    京城的研究机构,近些年来投入不少,成果寥寥,相对于关西方面成果频出的几大实验室,已经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对手了。

    “还算可以了。我也没指望这边能比得过你父亲自指点过的实验室。”章惇很容易就发现了韩钟的忧虑,笑着说,“电报不行没关系,铁丝、铜丝不是拉得很好嘛。”

    为了发明电报机,相关的项目也在同时推进。

    章惇投入的资金,有很大一部分分散到不同的相关项目中去。

    拉丝工艺因此进步飞速。如今的拉丝工厂,不论是铁丝还是铜丝,都能拉出数百丈一卷。

    “二十多年前,你父在熙宗皇帝面前说要造铁船,到现在都没个眉目,但当时先弄出来的板甲,现在都要淘汰了。我只是希望,电报这玩意儿,不要让我再等上二十年还看不到。”

    章惇带着韩钟上了马车,走上回城的路。

    坐在章惇对面,韩钟没了方才的跳脱,有些紧张的等着章惇的发落。

    章惇看着他惴惴不安的样子,笑着摇摇头,说,“我知道你想去河东,不过先得去南京走一趟。”

    不等韩钟苦起脸,章惇,“你老子跑到关西去了,他的差事你这个做儿子逃不掉。”

    章惇看看放在车中桌上的奏文,冷笑,“金吾卫上将军都能做皇帝了。不过最好笑的还是这位皇帝竟被三个警察捉了。”

    韩钟今天早上从通进司听说的这件事,一名南京应天府的宗室在家里称帝,还没等他把后宫分派好,就被冲进来的警察抓了。

    “只是一个病狂之人。”

    “你去应天府,多看看,多走走。病狂之人,那里可不会少。”

    “要都抓起来?”

    “抓?”章惇像听到一个笑话般扯了扯嘴角,“十恶之罪,这排第几?”

    韩钟点头,“下官明白了。”

    几个警察就能抓起来的谋反者,全然不值一提。但从章惇哪里,韩钟只感受到了毫不留情的杀意。

    应天府中的宗室人数,仅次于京师。一直都是都堂关注的重点。

    虽说这两年应天府驻军数量削减了不少,可一旦城中有警,驻扎京师的神机军乘列车南下平叛,比当年从应天府本地调兵还要快一点。

    但利令智昏的人从来不少,为了身上的衣服,连脑袋都不要了。

    生下来就有官做,什么差事不干,就有俸禄。

    吃饱了,又没事做,心里的想法便多了。思淫。欲还好说,思权欲的就容易出事。

    韩钟觉得,把宗室们多挨点饿,能少很多麻烦。即使因此一时有些动荡,也是长痛不如短痛。

    “小侄觉得,任子法真是要改改了。”

    “改是肯定得改,不过要颁布得等大议会召开。”

    这两年,章惇越发体会到大议会的好处。大议会是约束,但也是助力,更是很好用的工具。一个权臣再把皇帝视为无物的情况下,如何名正言顺的掌握朝政?大议会是个上佳的回答。

    马车又向前走了一段,章惇带着老花眼镜,

    看章惇,韩钟忽然开口,“还以为七丈想让小侄去河南呢。”

    “吕望之会出知河南府。”章惇抬起眼皮,看了韩钟一眼,“这是他重回两府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韩钟点头,他明白,章惇这话是对他的父亲说的。

    吕嘉问一向跟他父亲不睦,十年来都堂中两进两出,都是因为他父亲下手。

    现在吕嘉问想重回都堂,就必须得到他父亲的首肯。

    那么去京西,为两大商会干点脏活,就是他唯一的选择了。

    即使是投名状,韩冈也不会多给人几次缴纳的机会。而章惇,也只是需要一个对名声不是那么在意的助手。

    吕嘉问出知河南府的消息很快就公布了。同一天,想去河东建功立业的韩钟,莫名的就成为了监察御史,被派往了南京应天府。

    同一天,铁路总局派出早已准备好的监察队伍,清查各分局账本。第一站,就是河南府。

    三营神机军与此同时离开京师,北上边境。筹划很久的战争就要开始了。这一回誓要把契丹人彻底赶出幽燕。

    京营禁军的主力北上,京师方面的城防一下就显得异常空虚。

    “要做乱,可就只剩现在了。”

    章惇正喃喃自语, 突然间,轰的一声巨响,爆炸声打断了他的话,也震动了整座东京城。

第291章 狂浪(上)

    “一点创意都没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看来章相公真的是老了。总是因循苟且,这样下去很容易被淘汰的啊。”

    “前些年是开枪,过几年,放炸/弹了,现在又过了好些年,还是放炸/弹。至少弄点威力强一点的火药呀。比如第六院刚出来的那个……”

    才出去办个事儿,回来后就听见手下们在扯淡,韩钲听不下去了。脚步重重的踩了两下地,走进厅内,冲一众不省心的下属喝道,“事都做完了?都有空嚼舌根了?!”

    一阵鸡飞狗跳。

    重新安静下来后,韩钲板着脸,站在被办公桌和公文架占去了八成空间的厅室中央。

    东京城又爆了一个炸弹,而且是旧城中心的位置上,距离皇城没有多远。宰相章惇因为临时改变行程幸免于难,但因此产生的伤亡,超过了百人。这是历次刺杀事件中,伤亡最大的一次。

    这当然是震动天下的大事。京师方面,军警大批出动,到处搜捕嫌犯。而报纸上也对此连篇累牍,誓要将犯案者绳之于法,不但第一时间将犯人定性为与契丹人勾结的奸细,并且已经在暗示此事与一干反逆的宗室和破落的京西名族脱不开关系。

    但是在关西这里,京师的爆炸案就成了今年春天最有趣的笑话。

    一次又一次。

    当章相公需要对付谁的时候,就会爆出刺杀事件。而章相公永远都不会在刺杀中受到伤害。

    也许在其他地方,人们要顾及章相公的权威,只敢在私底下议论。但在关西,没什么人会为挤走了韩相公的章相公留半点面子。

    韩钲当然知道,这两天,相关的话题有多么火热。而他自己,其实对这个话题也很有兴趣。

    但作为韩冈的儿子,他必须收敛一点自己的爱好。

    “道恭,我让你做的主粮产量报告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众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位,忙从自己桌上拿起了一本装订好的文件。

    韩钲接过来翻了翻,基本上自己先前吩咐的几个重点,都列在上面。

    “历年秋赋的总结呢?”

    “放在议员你的桌上了。”负责相关工作的年轻人慌忙站起来答道。

    韩钲身上的身份很多,而最为人看重的就是韩家的大衙内,但韩钲从来都让人称呼他议员。他知道韩冈对议会的态度,既然如此,人前人后他都是以议员的身份而自重。

    尽管如今只是巩州议员,可在京兆府中,人人都是以此头衔来尊称。

    在议员的位置上做了好一段时间,在自己能影响的范围里,韩钲尽一切可能的扩展自己的权力,也尽最大努力去学习和实践。

    韩冈看到了他的努力,也给了他相应的位置。

    他现在与人交往时凛然生威的气度,来自于他的汗水,而不是父辈的荫庇。

    问过两名下属的工作,当他把视线挪到第三人的身上时,那人慌忙起身,“议员,在下这里还差一点,研究院那边还没有把他们的报告送来。在下已经催……”

    韩钲打断他后面话,“不管做了多少,都整理好,给你五分钟时间。道恭,收拾一下,待会儿三份报告全都带上跟我走。”

    “哦,好。”最年长的下属连忙应下,“议员,去哪里?”

    “去知仁坊开会。临时的。”韩钲没有多说细节,麻利的吩咐剩下的下属,“我和道恭去开会,其他人把今天的事做完就可以走了。小五,你今天去农学找李齐助教一趟,问他侯教授什么时候回来,说韩钲有要事需请教他。请侯教授回来后,尽快给我回信。”

    韩钲几句吩咐后,只等了五分钟,便带上一名下属和三份报告赶去开会。总共停留了也不到五分钟,端的来去如风。

    不过当他跨出房门后,回头丢下一句,“新任的河南尹,就在去洛阳的列车上下了令,要洛阳城中,参加了‘日知会’‘忠义社’‘慕圣会’等社团的成员,立刻去衙门自首,否则将依非法聚众律,从重处置。多等两天,就有热闹看了。”

    也不管他留下的最新情报会引发多大的议论,韩钲脚步匆匆上了马车。

    在车上,他才告知了下属,一会儿将是一场有韩冈参与的会议。

    韩钲现在做得并不是议员的工作,而是他父亲刚刚设立的不到半年的机构,与官府毫无瓜葛,按照朝廷颁布的条例,只能算是一个民间的社团组织。

    依照现行律法,超过五十人的团体,就必须登记注册。不过五十人以上,有着无限的伸展空间。

    同样属于民间社团,既有齐云总会、赛马总会拥有百万会员的庞大组织,自然学会这等拥有崇高威望的团体,以及雍秦商会、福建商会这样富可敌国的会社,也有村子里进行赛社的小组织。

    而韩冈成立的团体,韩钲所参加的团体,名为关西发展规划协调委员会,一如既往的使用了韩冈所生造的词汇和名称,

    虽然有人说,名号越长,组织的权力就越小。但关西发展规划协调委员会里的委员们,不是雍秦商会的理事成员,就是自然学会中银徽会员,还有关西的豪门世家的家长,以及横渠书院的教授们,这四个身份,往往有着很大的重叠,总共不到二十人。

    韩钲是以自然学会的银徽成员身份加入其中,当然韩冈的因素更加重要一点。不过韩钲正努力让人更加认同自己的能力。

    从成员的身份上,就能看得出这个委员会的地位会有多重要。委员会名号上的每一个字,都是实实在在,没有一分虚假的成分,

    而韩钲更从韩冈那里得知,再等几年,就可以把协调两字去掉。或许再过些年,还能将关西两字也去掉。

    韩钲很快来到了委员会的驻地。此处离韩冈的京兆府驻地并不远,只隔两条街的距离。

    韩冈还没到,而其他成员基本到齐。

    与同事们打过招呼,韩钲落座,开始等待会议的主持者。

    但韩冈第一次迟到了,而且久久不至。正当人们议论纷纷的时候,韩冈派了人过来说明情况。

    来人是韩钲的妹夫,韩冈的女婿,王厚的儿子,同时也是韩冈身边的机宜文字——王祥。

    “新任河南知府出事了。”王祥一来,就丢出了一个炸弹。

    满座皆静,能让韩冈都耽搁了行程的事,绝不会小。新任知府至少缺胳膊断腿,甚至可能更糟。

    委员们纷纷交换眼色,韩钲问道,“出了什么事?”

    “埋在铁路上的炸弹炸了。”王祥停了一下,用更加郑重地语气告知在座的所有成员,“新任知河南府、议政、资政殿大学士吕嘉问……已经确认死于此次爆炸中。”

第292章 狂浪(中)

    韩钲赶到京兆府衙的时候,韩冈还在里面开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隔了一重门扉,三丈廊道之外的议事厅中,京兆府城中的文武官员,包括铁路总局长安段的段长、副段长,都在里面。

    而韩钲这里,都是跟班。

    见到韩钲,一个个过来问好。

    韩钲走到种溪身边——在会议室里的种建中的儿子,跟韩钲关系不错:“里面还没结束?”

    “应该快了吧。”种溪欢脱的凑在韩钲身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哥哥要不要来赌一把?这一回是不是章相公干的。”

    韩钲闻言一愣,苦笑着就要说话,忽然就听到后面从牙缝里迸出的三个字,“种!四!七!”

    种溪问声一缩脖子,老老实实站起来,向后面问好,“二十三叔。”

    种师中虎着脸走进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啊,有能耐了啊,在这里开起赌盘来了?”

    骂了不成器的侄儿两句,种师中转头问韩钲,“相公还在里面?”

    韩钲点点头,正要说话,种师中已经大步往里面走了。

    “怎么回事?”韩钲纳闷的问种溪,种师中平常可不是这个脾气。

    “怕耽误事吧。”种溪不嬉皮笑脸了,将门子弟,从小在场面上打滚,人情世故绝不会差,“铁路上连续爆了两次了,就算死了一个吕嘉问其实都不是大事,有的是人替换他,但要是给辽人学去了……”

    辽人派进中原的细作绝不在少数,每年被抓出来的都有十几二十。寻常他们闹不出什么事来,但要是他们学会了带着炸药坐车,乐子可就大了。

    要不然为什么今天的京兆府尹会如临大敌?只是因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本身?当然不可能。即使吕嘉问当真是因为铁路路基下面被塞了几千斤炸药,车子被炸上了天,几里之外的村庄玻璃全碎了个精光,

    种溪啧着嘴,“箭在弦上了,谁都想后方太平无事,免得前方不安。要没今天这档子事,家严可就要出发去延州了,家叔也不会赶着回京兆来。”

    韩钲点点头,从来没有祸乱生于国中,而大将能立功于外的道理。

    “一而再再而三了。”种溪依然难以置信的摇着头,“本来京师里的爆炸,家里的几个兄弟都说是章相公演的一出好戏,小弟则觉得不至于如此。只是这一回,小弟可不敢为章相公说话了。这可不是京城里面放个炸弹,炸几个百姓的小事了。吕府尹,吕大参,吕枢密,那可是曾经的都堂成员啊……”

    “不过,也可能是小弟想的也太多了。现在的问题是谁还敢违逆他,都堂中的参政枢密,恐怕是人人战战兢兢。”

    “勿信谣,勿传谣。”一直没有说话的韩钲打断了种溪的议论,“此事当非章相主使。”

    韩钲不敢确信章惇的人品,却绝对相信他的智商,“这件事做得太蠢了,以章相之智,绝不至于如此。”

    被韩钲反驳,种溪就笑了起来,又凑近了小声说,“哥哥,要不要打个赌。”

    “忘了你二十三叔说的话了?”韩钲摇摇头,却又问,“赌什么?”

    “章相公接下来会做什么?”

    “好啊。”韩钲毫不犹豫,“我跟你押一边。”

    种溪翻了个白眼,“那还赌个啥。”

    正要说话,只听见门扉打开的声音,廊道对面的 议事厅中,与会者鱼贯而出。

    陕西路上一众文武,为了宰辅被刺杀的大案共聚一堂,明明是有可能干扰到灭辽方略、进而影响关西未来多年的产业规划的大案,可从他们的脸上,却看不到多少忧虑之色。

    “要不要打个赌。”韩钲忽而低声对种溪说道。

    “赌什么?”

    “接下来我们关西会不会做些什么。”

    种溪冲韩钲又一次翻了白眼,“跟哥哥你押一边。”

    “那还赌个啥?”韩钲把白眼还回去

    种建中和刚进去的种师中都出来了,

    “是啊,没什么可赌了。”种溪告了个罪,上前迎接父、叔的到来。

    韩钲轻笑,走向韩冈还没出来的议事厅,“真的没什么好赌的了。”

    ……………………

    传言中掏空了路基,整整一车的火药塞在铁路下面的爆炸现场,并没有三丈多深,径圆七八丈的大坑。

    车厢飞起有几十丈高,五里之外的村子上,连房门都震倒了的情况,当然更不存在。

    刺客伪装成铁路职员,在前面发出了紧急停车信号。等新任河南尹的专列停下,又以站长的身份上车,用自制炸\药包将其刺杀于车厢中。

    站在事发的小站站台上,闻讯后就丢下一切,从京师匆忙赶来的方兴,在听了当地官员汇报后,一时无语。

    车上有护军,门前有守卫,身边有亲随,就这样还让人凑到前执政的身边?

    所有人都紧张的看着方兴的反应,铁路总局实际上的领导者,他的脾气跟他的地位十分相称。

    但方兴的并没有将他心底的情绪给表露出来,风吹日晒的一张黝黑老脸上,只有疲惫。

    “这两年,我其实都不怎么管事了。”

    “铁路总局刚成立的时候,我每年天南地北,天下诸路,没去过的军州不到十分之一,走过的路程,数十万里都有了。并非我方兴自诩,天下旅人无数,若论路行之遥,唯我独占鳌头。”

    往日,这时都会有人出来奉承几句,但今天没有。

    “不过现在年纪大了,铁路总局里的事越来越多,就没精力再跑来跑去了。”

    “去年的时候,我去请教过韩相公。对日后有了点计划。准备在下一届议会上,参选议员。我在铁路总局多年,又与韩相公关系紧密,人望自信还是有一点点。而铁路总局,肯定也希望在议会里面多一个会帮忙说话的。”

    “对我而言,在我致仕前的这两年,最好太平无事,便有事,也是为国成功的好事——攻辽时的军事输送,推广机车铁路提速,蜀中、黔地贯通铁路,此类好事多多益善。”

    “但现在呢?!”方兴质问着,“之前关西就爆了一次,已经很难看了。我接连发文,要各地注意列车运行安全。好了,才几天啊,下发的命令许多还没送到地头呢,前任参知政事、新任河南尹,就被人刺杀在列车车厢中!”

    没人敢接方兴的话头。

    绑在身上的炸弹,不仅把刺客炸成了碎肉,也把吕嘉问和他的侄儿,以及七名仆从和护卫,一起送上了西天。

    要说责任,铁路方面难辞其咎。

    好半晌,方兴才重又开口,问道,“那些护卫呢?”

    洛阳段段长诚惶诚恐,“吕大尹的护卫人数总共有两百多,这里关不下,都带去检修厂了。提举要去的话,下官这就去安排车子。”

    方兴没什么精神的摆了一下手,“去甄别清楚,没问题就放了吧。”

    “放了?”段长惊讶。

    “怎么,你想养他们一辈子?”方兴抬眼瞄了他一下。

    “下官明白了。”铁路段长忙改口,生怕触了方兴的霉头。

    方兴冷哼,“破案,抓人,不是我们的责任。要判要罚也轮不到我们。但是京西这边不太平……是实实在在的。”

    方兴扫了眼周围,大部分是他的下属,有从京城带来的,也有京西本地的。还有两个府中、县中的官员。听了方兴的话,本地人都或多或少流露出几分不愤的神情。

    “不管什么原因,”方兴声音愈发冷冽,“我们的人是被杀了!我们身份是被冒充了!贼人就是在我们地盘上犯的事儿!是可忍孰不可忍?!”

    犯人冒充站长,混进了新任河南尹的车厢。

    而被冒充的站长,则是全家被杀。

    各地的铁路上,有许多小站,往往只有一两个人,负责检查十几里的铁路,同时管理车站,为附近的村子提供服务。

    对于铁路总局来说,小站虽小,其存在却必不可少。能让铁路辐射更广泛的人群,也是铁路日常维护必不可少的一环。由于人太少,在偏远地区的小车站,早年往往会成为贼人下手的目标。但护路军的存在,使得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没有人敢挑战铁路总局的威严了。

    这一次站长一家四口被杀的案子,这一回在车厢中对吕嘉问的刺杀,是狠狠抽在铁路总局高层脸上的一巴掌。

    “我倒要看看,河南府这里,能给我一个什么说法。”

    半日后,河南府衙中,方兴的对面,是河南府的数百官吏。

    管理天下铁路垂二十年,操数万人生杀之权柄,有实无名的卿相,当着府中数百官吏的面大发雷霆:

    “那贼子杀的不止是吕府尹,不止是王安站长一家四口,更是对我们铁路总局上下十万袍泽的挑衅!”

    “今天我方兴把话撂在这里。”

    “这件案子我们要根究到底,谁沾上,就抓谁。谁犯了,就办谁。谁敢在中做梗,不管他身份,不管他后台,我们翻脸不认!”

    “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二十年间五万里铁路,每年三千万人、八千万担货运送,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铁路总局上下十万袍泽拿命换来的。谁让我们过不好,谁全家老小、亲戚朋友都别想过好。”

    河南府通判听不下去,“提举,破案捉贼乃是公事,审问定谳,也都要符合律法,提举如此说,形同私怨。”

    方兴回头,直欲噬人的目光狠狠瞪着他,“杀我们的人!冒充我们的人!在我们的地盘上杀人!这他娘的就是私人恩怨!”

第293章 狂浪(下)

    薛溪坐在墙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狭窄的房中门窗紧闭,连会透光的窗缝都堵上了,只靠着了一盏油灯照亮。

    “那些黑皮狗到底要搜多久?”

    ‘这不是废话么?’薛溪瞥着自己说废话的兄长,‘要是知道还会聚在这里?’薛溪这两年一直都是跟他兄长奔走,这一回被铁路总局的护路队堵在了偃师城中。他兄长很烦躁,但薛溪说冷淡也好,说冷静也好,总之比参加聚会的众人都要淡定许多。

    “谁知道?走亲戚的都被抓了,自家人去保还不行,还得保正一起去。”

    五十多岁的人,脸上满是不忿。

    文太师堂从侄孙女婿的母亲的表弟,算是姻亲的姻亲吧,他对这层关系引以为傲,一贯趾高气昂。昨天他的亲家翁过来喝酒被抓了,他去保差点还被抓起来。

    “铁路也不接活了。就是已经送去的,都要在库房里面存着。这样下去生意怎么做?”

    “这不是好事吗?如此倒行逆施下去,人心必然厌弃。”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还是那句话,一定得设法让章贼、韩贼两人交相攻伐。炸死一个吕嘉问不痛不痒。”

    “吕嘉问又不是我们炸死的,是章惇那贼子下的手。没看铁路总局的黑皮狗来的多快?”

    都是家里开过工厂或者兼并有数千亩庄园的。在京西不大不小,都能算是大户人家了。

    只是这几年家里的营生都不好,工厂纷纷倒闭,庄园的出产也卖不上价,一个个满腹怨言。

    薛家的情况也差不多,这些年收买土地容易了许多,几年时间,家里就有几千亩上万亩地。但买地之后,要投入的资金也越来越多。

    各种机器、肥料,都要钱,但不上机器的话,成本会更高。到最后,钱都让办工厂的赚了。但办工厂,一看投入,再看看周围,家里面就不敢提这茬了——生产出来的东西卖不掉除了破产没有别的可能,远不如种田安稳。。

    雍秦、福建两地的工商业主在天下横行无忌,可京西这里只能任人盘剥。

    薛溪的兄长与他友人们的议论,话题总体上是不变的,就是骂章惇、骂韩冈。

    在京西士林中,聚会时骂章惇、韩冈二逆贼,是必不可少的桥段。

    有机会就会痛骂一番,只不过会根据时事进行一下改变。

    开议会时候骂,改举试的时候骂,死了个皇帝更是要痛骂。骂累了喝酒,酒醒了再骂。

    只有韩冈离开中枢的时候,一帮人兴发欲狂,就是没有后话了。

    酒楼、园林甚至衙门里,薛溪跟随嫡亲兄长,在洛阳城里,参加了许多类似的聚会。

    不仅仅是洛阳,薛溪走遍京西,发现对朝堂不满的都是大多数。很多人都说,除了关西和福建,忠臣义士遍及天下。

    但今日忠臣义士只能藏身到了暗室中。

    铁路总局的兵马,在偃师城中到处搜捕爆炸案的犯人。被抓进去问话的所谓相关人等,有好几位是薛溪的熟人。

    回想起之前多次聚会时说过的气话,感觉他们进去后能囫囵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要不然在这风口上,一帮人也不会聚集起来,想一个出路。

    只是又变成了抱怨。

    ‘真是没救了。’薛溪头枕在墙壁上,呆滞的看着头顶的天花板。

    “少说两句吧。现在情况都弄不清。是辽国奸细做得也好,是章相公做得也好,现在是抓到我们头上来了。总得想个办法。方兴现在就在偃师督办,不抓出个‘贼人’来,是决计不可能放手的。”

    “那怎么办?给钱还是给命里面选一条?”

    “真要到这地步,爷爷就跟他们拼到底了。不就是……”

    砰砰砰,急促的拍门声响起。

    暗室中的愤怨的声音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惶恐的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交错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惊慌的神色。

    “外面的人呢?不是守着巷子吗?”

    “还说什么,肯定出事了。”

    “会是谁?”

    “别出声。就当没人。”

    ‘真聪明!’薛溪用手捻了下灯下的旋钮,灯光一时大亮。

    他想看看到底是谁说了这种蠢话。

    “关上!快关上!”

    文太师姻亲的姻亲抢过来,把油灯熄灭,室内一下陷入了黑暗中。

    偶尔一两声粗重的呼吸声,立刻又强自按捺下去。

    ‘外面有人守着,却没有消息传进来,明显被抓了。既然如此,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有人?’

    薛溪想着,却没有一个人动弹,像足了一群缩头乌龟。

    咚咚咚,已经不是在拍门,而是在捶门了。

    要多久才会失去耐心?

    反正数到一百之前,肯定会把门给撞开。

    薛溪才数到一,大门开了。

    轰然如同雷霆般的巨响,暗色的大门四分五裂。无数木刺随着滚热的气浪遍袭房中。

    “手雷!”

    薛溪两只耳朵嗡嗡直响,听不到周围的动静,只记得爆炸时了身边变调的尖叫。

    手雷。

    用手雷开门,薛溪没想到还能有这一招,而他更没想到的是爆炸过后又有一颗手雷被丢了进来。

    ‘连话都不问?’

    ‘全都疯了。’

    手雷轱辘轱辘的滚动中,薛溪反应迅速的蹲了下来,扯过了方才翻倒的桌子挡在自己身前。

    手雷爆炸了。

    桌子第一时间毁了。

    桌子后的薛溪,就像被厂里的蒸汽锤当胸砸了一下,毫无反抗的向后倒飞出去。

    一个没有遵守安全规范的工人,用变成平板的脑袋,告诉了薛溪从关西引进的蒸汽锤的威力到底有多大。

    现在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成平板了。胸口、脑袋,都变得不是自己的样子。眼前一片血红,耳朵里大概有几千只蜜蜂在跳舞,胸口稍动就剧痛难耐。

    兄长呢?

    薛溪不是看不起人,他真的觉得他的兄长要是能活下来,只能依靠奇迹。

    炸碎的家具,炸坏的装饰,炸懵的人,满屋子的呻吟声。坐在薛溪侧前方的工厂主,张了张嘴,吐出一口黑血就不动弹了。

    这不是薛溪第一次看到死人,也不是第一次看到从生到死的过程。

    但他依然惶恐。

    外面的人终于冲进来了。

    插好刺刀的长枪拿在手中,进来的小队只有五人。

    他们低着头,一个个甄别起房中的人。

    很快查到了薛溪面前,“这了有一个活着的。”

    薛溪正要起身配合,听见外面的声音,“上面说了,死活不拘。”

    一柄火枪定在了脑门上,“那就给医院里面省点医药钱。”

    薛溪连忙挣扎出声:“我是自家人。我是自家人。奉命暗中查案。”

    枪口没有挪开,却也没有扣动扳机。

    “没录上的案子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是谁在暗中串联。”薛溪飞快地说,“足够你们回去报给你们的方提举。”

    ……………………

    “管他是谁,先抓起来。”方兴对着电话呵斥道。

    方兴已经抓了四百多号人,各种意外造成的伤亡超过八百,但这对于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只要能抓住真凶,就算牺牲一倍的人他也不在乎。

    但有件事让方兴变了颜色。

    章相公来了。

    章惇来了。

    不仅仅是他本人,还有八千神机军。

    装在他们的列车,一路驶过偃师,最后抵达洛阳。

    一到洛阳,就分兵把守城垣,掌控城中要点。

    当章惇走下列车,洛阳城已经在他把握中。

第294章 并行(上)

    章惇抵达洛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以他现在手中的权柄,差不多是皇帝出巡的等级了。

    神机军随着章惇占开进洛阳城中,城内立刻没了杂音。

    一直以来对朝廷、对朝政颇多指责的洛阳豪门,之前还互相串联,要一起对抗到处抓人的铁路总局,这时候就闭户锁门,把头缩起。除了出来拜见章惇,就完全不见外客了。

    听到文家、富家、王家紧锁门户,章惇赞许道,“做得一只好乌龟。”

    而洛阳的两家地方报纸,在章惇抵达当日被接管,报道方向从尊皇讨奸、君臣和济一下转成了民主共和,报上的连载,也从汉光武再兴汉室的历史故事,变成了开拓南洋的冒险小说。

    报纸没有开天窗,更没有停刊,新上任《西京时报》和《洛阳新闻》的新闻审查官,也得到了章相公的褒奖。

    仅仅一天,洛阳城河清海晏。

    章惇没有在洛阳久留。他亲自过来,只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剩下的问题自有无数人帮他去解决。

    乘上列车,继续西行。半日后,驻跸渑池。

    从专列上下来,渑池站狭小的月台上,韩冈已经在等着他。

    “子厚兄。”韩冈遥遥冲章惇一拱手,“可是许久不见了。”

    章惇慨叹,“已经有两年多了。”

    两年多的时间,日常劳心,章惇头发更白了几分。但独握天下权柄,威仪也日渐深重。

    拉起韩冈的手,与韩冈并肩而行,“不是望之的事,都请不动你出关西。”

    韩冈哈哈笑道,“闲下来人就懒了,再让我像还在京师的时候那般勤勉,真的是做不到了。”

    看韩冈的气色,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小不少。与章惇比起来,绝不止十几岁的差距。

    章惇看看韩冈,眼神中不免带着羡慕,“玉昆你倒是清闲了,愚兄这两年可是连东京城内的景致都没空去逛。”

    “东京城哪有什么好景致?幽燕好山,辽东好水。”

    “呵,说的是啊,好山好水,正待人取。”章惇心情好了些,“难得出来,要不要去渑池走走?”

    东西分野,崤函古地。

    渑池也算是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小的声名。

    但旧年秦赵会盟之所,蔺相如胁秦王之地,早不见千年前的陈迹。只有一座土台,两块残碑。

    左右山川水势,倒是让人惊喜。

    韩冈和章惇不谈公事,就骑马闲逛,看过盟台旧址,就拐进官道旁的一间庙宇中。

    韩、章皆不信释老,正殿的佛像看都没看。只是在两侧偏殿转了转。

    渑池是崤函古道上的必经之路,往来文人不在少数,各色诗句,高高低低,浓浓淡淡,写满了墙壁。

    其中有几首写在最显眼处。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韩冈看看落款,“这是苏子瞻手笔?”

    章惇皱眉看着这首七律,“诗是子瞻的诗,字就不是子瞻的字了。子由写诗来,子瞻相和,这是嘉佑年间的事了。”

    “三十多年了啊。”韩冈摸着墙壁,真是很久远了。

    “半年后,新君登基,理当大赦天下……”章惇沉吟着,“玉昆,你看再添两个名字如何?”

    添上苏轼苏辙?

    “载酒时作凌云游,”韩冈说,“大苏小苏不都已经回乡里了?”

    苏轼参与了当年宫变,事后远流岭表。章惇秉政后,等了几年,私下里征得了韩冈的谅解,就开始帮助老朋友了。

    苏轼苏辙两人的流放地,从海南移到岭南,又从岭南移到荆南,后又再从荆南移到川南。

    川南嘉州,就在苏轼老家眉州隔壁,兄弟两人最新的流放地就在那里。如果皇帝没有驾崩,再过一年半载,两人就能流放回乡了。

    载酒时作凌云游,正是苏轼少年时在嘉州游览乐山大佛时写下的诗句。

    章惇的动作,韩冈都没有干涉。这种事没必要计较了。

    但章惇要帮老朋友彻底脱身,韩冈还是觉得不妥,“管束可以不用,任其往来也行。但太后尚在,好歹给太后留点面子。”

    “……也罢。再多等几年。”章惇并不强求,他也只是顺便问问。

    走了半天,两人也没说过正事。从寺庙里出来,翻身上马,韩冈漫不经意的问道,“真的不担心京城?”

    王厚不在京师。

    王舜臣不在京师。

    李信也不在京师。

    章惇所信任的将领,也多半不在京师之中。

    对辽开战在即,一支支精锐开往边境。

    从京师往北去的铁路上,有一半的运力是军队和军需。

    十余年来,京师从未有如此空虚。

    韩冈扯了下缰绳,不让自己的马走得太快,“是准备引蛇出洞?”

    “那帮人,有胆子的没计较,有计较的没胆子。”章惇说起他瞧不上的人时,还是那般目无余子的口吻,“等他们下定决心,我就已经回京师了。”

    “京西打算怎么办?”韩冈问。

    “先军中,后府中。抓一批,关一批,放一批。不然还能怎么办?……但望之的死,必须有个交代!”章惇转过头,“玉昆你看呢?”

    韩冈并不认为章惇与吕嘉问的死有关,但真凶到底是谁,想要查出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整顿京西势在必行。

    “我意亦如此。”韩冈点头,“吕望之不在了,河南府这里要重新挑个知府人选。”

    “军民之中素有威望的最好了。还要能下手整治地方。”

    清洗京西军中。所有士兵整编待用。沙汰老弱,整治空饷。要做到这一点,军中必须要有点声望。至于整顿地方,只要有了兵马和朝廷的支持,倒不用担心,只是要能狠下心来。

    但仅仅是满足着两条的文官,这世上也就那么几个。

    章惇看着韩冈,韩冈摇摇头,“现在身上这差事,我都没什么兴趣了。”

    “那游景叔呢。”

    “景叔倒是好人选。但他现在在都堂里可是做得好端端的。”

    在吕嘉问出事之后,接任知府的身份不能比他低。从现在都堂中挑人是最好不过。可韩冈在都堂内的人手并不多,少了一个游师雄,黄裳就更加势单力薄了。

    “枢密使,兼判河南。”章惇给出了条件,“没有这个身份,压不住此处的大户。”

    “也好。”韩冈点头,“剩下就看景叔他自己愿不愿意了。”

    章惇笑了下,他和韩冈作出的决定,又有谁敢不愿意。

第295章 并行(中)

    和韩冈在渑池逛了半天,当天夜里,章惇回到自己的驻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虽然觉得没有聊尽兴,还有些事要再商讨一下,但两人都没有抵足而卧彻夜深谈的打算。

    一开始说的只是河南知府的新人选、赦免流放罪人这类轻松的话题。到了后面,聊得就深入了,就是工厂、种植园、商业新法案之类的事了。

    章惇和韩冈的根基,都在于两大商会为核心的利益集团上。吕嘉问这样的宰执,就算死上十个八个……的确还是会有些问题,如果只是一两个,对章惇、韩冈来说毫无影响。

    而关西系的工厂,福建系的种植园,进一步根除地域性歧视的商业新法案,事关核心利益,就是两人交流的重中之重了。

    章惇和韩冈就这几个话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充分交换了意见,对对方的立场和要求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对此,两人回头都要跟自家的幕僚计议一番。要不然一个不小心,一句话就是几十万贯的利益让出去了。

    章惇驻地,禁卫森严。驻地百步之内,民户商家全数清空,民房商铺都住进了随行的护军,成了临时的营地。

    白天护卫章相公出外游玩的卫队,回来后就进驻地对面的临时营地中。

    章惇在院中下车,隔了院墙和街道,那边岗哨上的口令声仍清晰可闻。

    如此规模和等级的警卫,章惇四十年官宦生涯,经历过很多次。仁宗皇帝的,英宗皇帝的,还有熙宗皇帝的。刚刚死掉的大行皇帝倒是没有,给宰相享受到了。

    大概五六里外,韩冈的驻地中,情况应该也差不多,同样带了两个指挥的精锐作为护卫。

    到了如今,章惇越发觉得,他与韩冈之间与其说是同僚,不如说是形势使然的盟友。

    眼下的渑池县是标准的两国会盟的场面。

    比起当年秦赵会盟,少了剑拔弩张,还多了一个共识,合则两利,分则两败。

    关系方面,有工业制造方面的优势,而张敦义芳,掌握着全国的粮食供给,同事张墩还是宰相,官营的工场,,他的影响力更大一点。

    包括军队在内,双方的实力相当利益争夺不可避免,但总体上,还是合作的模式

    “西狗根本就不想跟我们谈!”

    老远就听到章恺愤怒的声音。

    章惇皱了一下眉头。

    “大不了拼一场,比钱多,谁怕谁呀?!”

    章惇眉头的皱纹更深,他记得,为了这一次会面,他特地给章恺选了几个性格稳重的助手。

    本来想直接回房,再招章恺进来问话,现在章惇直接转身进了偏院,“怎么回事?”

    “相公。”

    “七兄!”

    一见章惇,室中几人纷纷起身。

    章恺愤然上前,“七兄,你不知道,韩家小儿这一回欺人太甚。”

    “好好说话。韩家小儿是怎么回事?”

    “七兄,你不知道。这一回来的不是冯四,是韩钲。韩冈的这个儿子,叫叔叫伯,叫得殷勤,一说起事来就翻脸不认人了。”

    章惇和韩冈会面,谈的自然是大略。具体的合作细节和利益分配方案,就是下面的差事了。

    类似的会议,过去几年开了多次。章恺也不是第一回参加会议,与雍秦商会的冯从义打过多次交道,争执归争执,交情还是有一点的。但今次换成了子侄辈的韩钲,就让章恺好生没脸。

    章恺气急败坏,“靛蓝棉布的事,当初跟冯从义说好了。两家价格一样,同进退。保证每家工厂都有钱赚。韩钲倒好,一概不认,说是要降价两成。还不是新机器出来了,成本又降了。跟他说两句,他却推销起他家的新机器来。这算什么?”

    章惇没去在意章恺的愤怒,而注意到了其中的一件事,“……关西又出新的纺织机了?”

    “是啊,才三年。据韩钲说,效率翻了一番,但必须要用蒸汽机带动。”章恺苦着脸,“七兄。要办这样的一座新工厂,所有机器全都得从关西买,少说也要百万贯。这到猴年马月才能捞回本啊。”

    “关西怎么能做的?”

    “机器就是自家产,给我们肯定不是一个价码!”

    “你还少说了一条,买来还不一定能用得上。”章惇冷下脸,拆穿章恺不敢明言的内情,“早几年就叫你们多培养工人,而不是跟江南的那些奸商学,把人当畜牲用。”

    倭国、高丽的奴工是便宜,但放在全是机器、操作复杂的工厂里,他们只会添乱。

    盘剥奴工的确能降低成本,甚至能与关西的工厂竞争,但工厂里的机器能继续进步,而人的能力是有极限的。压榨到极点,奴工会死、会反抗、会消极怠工。

    “江南的那些丝厂一家家连着倒,马上就只剩下生丝能卖了。还不接受教训。”

    “七兄。话不能这么说啊。明明两家都能得利的好事,他们偏偏要一家赚,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七兄你……”

    “他们能赚得更多为什么要让利给你们?我面子,我面子全是给你们丢的。”想起方才跟韩冈的对话,章惇就一肚子火,一群丢人现眼的货,“关西最大的优势就是技术高人一等,花了那么多钱去开发新技术,当然要赚回来!”

    章恺还在辩说,但章惇已经不想听了。

    只看着兄弟嘴里一条鲜红的舌头在翻动,他却一句也听不下去。

    福建商会在章恺的掌握下,的确财大势大,但技术上的进取心,全然没有,

    若论工业技术水平,天下无一家能出关西之右。即使是将作监、军器监,如今也已经被关西抛出了老远。

    炼铁高炉,关西正在修建的最新型号,容积已经高达十万升。建成之后,平均每天出铁可达千石。仅此一座,便可胜过二十年前全国一年的产量。

    如今辽国十万铁工拼死拼活,一年的产量,同样也远不及这一座高炉。

    军器监的京北铁厂和徐州铁厂,民用器物的销售额一年低过一年,而关西的铁器,则是年年增长。

    “因为我们在技术上的投入足够多啊。”

    韩冈说这句话时的自负,章惇现在记得还很清楚。

    过去新旧党争,争的是国本,变法还是不变法,说到底就是钱归谁。朝廷多拿一点,巨室豪族就少拿一点。

    如今东西两家争执,争得也不过是利益。但利益的损益,就体现在根本理念的差别上了。

    何者为工商之本?

    技、工、贸三件事,哪个该排第一?

    有气学在,有自然学会在,谁也不敢说贸易第一。但能坚持技术第一的,就只有关西一家。即使是福建商会,都被使用低成本的工人带来的利润吸引走了。

    “道理其实很好懂,之所以关西能够坚持技术优先,而福建商会还抱着赚钱第一。”之前章惇听韩冈说,“不过是一个已经吃到了甜头,一个还没吃够苦头。”

    “你们啊,也该吃吃苦头了。”章惇叹着气,对章恺说。

第296章 并行(下)

    福建商会控制下的种植园,遍布南海沿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二十年间,因此覆灭的南海小国早超过三位数。

    近三十年前,大宋帝国刚刚开始开边河湟的时候,手底下只有几千户,万多户的蕃酋都能在大宋朝廷手中得到刺史,团练使之类高阶武职。

    但是在如今的南海,国王修建渠道,王子赤手烧荒,贵妇们缝补浆洗衣物,诸如此类的事例。比比皆是,根本不足为奇。

    朝廷需要的是种植园的出产,种植园需要的是奴工,不论是朝廷还是种植园,都不需要土著中的贵人——这等麻烦的人物只有死了,是最让人安心的。

    朝廷不会因为海军打了一场斩首数千的胜仗,而厚加封赏,而海军内部则更是要骂娘——南海的战争只是为了奴工和财富,一场大战下来,杀了价值数十万贯的人口,从上到下都要找指挥官的麻烦。

    这就是南海战争的特点,一切为了种植园,一切依靠种植园,财富从种植园来,又流入到种植园去。

    章惇并非不满意现状。福建商会体系下的种植园占据了南海种植园中的八成以上,几乎完全控制了南海上的贸易,并由此掌握了天下粮食,白糖,木材,海产品等的贸易。尤其是对粮食贸易的控制,让章惇稳稳地坐在宰相的位置上,无人能够动摇。

    但章惇还是希望福建商会不只专注于种植业,他更希望福建商会眼界更加开阔一点,将精力和财富,放在前途更为宽广的工业上。在朝堂上久了,章惇早就知道,一个完整有效的工业体系,能在军事上起到多大的作用。雍秦商会不假外求自给自足的军事工业,早就让章惇眼红许久。

    在章惇的指示下,以及商会内部对利润的追求,福建商会将大笔资金投入到兴建钢铁厂和纺织厂中,并且依托章惇的身份,大挖官营工厂的墙角,没花多少成本,机器有了,匠师有了,管理工人的工头也又有了。

    但等到他们得意洋洋的杀进市场中,却发现关西出产的产品价格已经比他们刚刚开始兴建工厂时降了一成多,以泉州、福州和秀州几家工厂的成本,如果对标关西货的价格,基本上是不赚钱的。

    为了成本上赶上关西,凭借种植园中的经验,开始大量使用奴工。由此成功降低了成本。以此为凭,又成功的逼迫雍秦商会达成了价格协议。赢了大名鼎鼎的冯财神一头,章恺到哪里都把这件事装作不经意的提上一句。

    这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本以为关西就此低头,没想到他们只是在争取时间,去更替他们工厂里的设备,培训工人。现在雍秦商会反过来逼迫福建商会压低棉布的价格。

    工厂里的奴工已经快要压榨到极限了,成本不可能再降低多少。

    显而易见的,想要工厂不至于陷入亏损甚至倒闭的窘境,只能向关西低头。

    章恺白天时谈判无功而返,现在在面前诉苦,章惇只想一脚踹翻这个不成器的兄弟。

    他是宰相,每天朝廷上的事都忙不完,商会内部的事务都交托给章恺等高层来处置。

    虽然商会发展规划,章惇一直都在要求要学习雍秦商会。

    他再怎么说都是儒门弟子,讲究仁爱。种植园远在海外,使用异域奴工,眼不见心不烦。但国内的工厂中使用奴工,未免有伤盛德,更何况还有大批的失地农民,被迫进入了工厂中。

    更何况章惇一直都认同韩冈的理念,技术的发展,工厂的建立,是为了让天下越来越好,而不是让百姓受到更残酷的盘剥。

    作为还算纯粹的儒者,章惇看自己兄弟一伙的所作所为,就知道为什么商人会被列为四民之末,就是因为只知道赚钱,根本不知何为仁爱。

    只是章惇又不可能当真踹自己的兄弟?,他又如何能眼睁睁的看到福建商会利益受损?

    教训过章恺,章惇甩手离开,但走到半路,就在想明天该怎么跟韩冈说。雍秦、福建两家本是同盟,之前福建走错了路,要走回来,雍秦方面理应帮上一把。他章惇的脸面好歹也值点钱的。

    不过章惇前脚刚走,后面福建商会的高层就跳起来了。

    “相公被韩三蛊惑了,只知道要要我们去学西人。不想想,买了关西的机器来开厂后,技术要听他们的,工人要听他们的,甚至买卖都要听他们的。被西人牵着鼻子走,到最后,更只能俯首帖耳,求着给碗饭吃。”

    “雍秦商会仗着韩三的势,越发狂妄自大。今天韩钲那模样,好像我们要伏低做小一般。不想想,他们吃饭靠的是谁?”

    “天下粮价二十年未有大变,无论水旱。谁的功劳?我等少说也救了几百万万条性命,阎罗王的功德簿上,有几个能比得上我等?”

    “说那么多有什么用?现在,要么趁投入还不多,赶紧脱身出来。江南土财主不少,卖给他们不难。要么,就继续砸钱,从西人那里买机器,总不能亏下去。”

    “我不信就这两条路。”

    “够了。”章恺不快的打断众人的怨言,“相公的性格你们不明白。他今晚骂归骂,明天去韩冈那里,还是为我们讨个公道回来的。”

    房内的噪杂声停顿了一下,方才还在声讨西人,这下子全都换了声口。

    “我等无能。竟让相公受辱!”

    “我虽不读书,也知道主忧臣劳,主辱臣死的道理。”

    “哪里能让相公为我出力,不就是些阿堵物,哪里能与相公脸面相比。宁死不可让相公受那关西小儿欺辱。”

    众人纷纷表起忠心,章恺满意的点头,“你们有这份忠心,相公听了一定欢喜。”

    在章惇面前,章恺为福建商会说话,但在福建商会中,他代表的是宰相的威严。

    没有朝中的宰相,就没有福建商会。福建商会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七兄——宰相章惇。

    商会内部的怨言,只能归咎于外,绝不能落到章惇身上。

    一切的责任,都在雍秦商会身上。

    工业发展受阻,而粮价又因为章惇而不能卖上高价,福建商会每年的损失难以计数。而雍秦商会不仅不念恩德,反而变本加厉想要从盟友身上赚钱。

    这当然是雍秦商会的错。

    “明天先不谈了,等相公的消息。如果西人还像今天一样倨傲,粮价的事可就要好好谈一谈了。”

    章恺终于对粮价松了口,一众高层顿时喜形于色。

    有两个人甚至不敢置信,连声追问此事是否当真。

    比起被关西压制的工厂,最多也就几百万贯的年入,粮价要是放开,增加的收入是以千万来计算的。

    “我会负责说服七兄。”章恺将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章惇比韩冈年长十五岁,如今垂垂已老,而韩冈正当壮年。

    现在福建商会都落了下风,等章惇不在了,福建商会还能存在吗?

    福建商会和雍秦商会日后还能否并肩走下去,就看韩冈能有多少诚意了。

第297章 不悖(下)

    “十一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韩钲无奈的把头摇来摇去,就像街头小贩遇上了来收保护费的地痞,“你要的这些,不是做生意了,你这是打劫呀。”

    韩钲七情上面,章恺瞥眼看过去,活脱脱又一个冯四,“小乙,你真该到北州瓦子里演参军戏去。怎么这般可乐呢?”他呵呵两声,一丝笑意都欠奉。

    韩钲也没笑,“十一叔,小侄还是直说吧。”

    “瞧小乙你说的。我们说话,什么时候不是坦诚直接呢?”

    说实话,韩钲对章恺的看法,与章恺对韩钲的看法其实差不多。不过,韩钲并不介意章恺的讽刺,这证明他正在占据优势。

    “小侄知道十一叔你心里不痛快。只是在粮食上,福建商会每年就少赚了不少钱,但七叔可是宰相啊。田僖子在齐,小斗进、大斗出,乃有‘齐民归之如流水’。你看看,秉政要得人心,本来就不能钻在钱眼里。只要得了人心,齐国不就成了田家的了?”

    他说话一向坦白,不然也不会气到章恺。章恺更无好脸色,“天下还能归我章家?!”

    “也不会归我韩家啊。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韩钲敏锐的反驳道,“既然天下都占了一份,自然有相应的责任。家严还不是宰相呢,棉布价格还不是一年年往下跌,少赚了多少钱,为什么呀?也是责任啊。”

    冠冕堂皇的话把章恺恶心的够呛,看着韩钲满脸坦诚真挚。心想韩家的这几个小子,真没有哪个是省油的灯。

    老二继承了韩冈的胆量和军略,在军中已经有不小的声望了,日后支撑韩家门楣的就是他。韩家老大原本不显山不露水,安居乡里不与嫡子相争,现在看来是继承了韩冈的厚脸皮,满口大道理。

    只听韩钲又道,“温饱、温饱。穿得暖,吃得饱,老百姓啊,才有希望,愿意花钱。口粮、衣料上赚得少了,但其他方面却还是赚得多了。有了闲钱,难道不会想着给家里的孩子买几块糖果,给浑家买把檀香木的梳子,或是一支带珍珠的簪子?”

    章恺盯了韩钲一阵,“小乙,说些实在的吧。”

    韩钲也知道这种话说服不了章恺这等明白人,“好吧。其实十一叔说钱这东西。不一定要靠买卖来赚。”

    “打劫?”

    “十一叔说笑了。小侄意思是借贷取息。或者干脆自己铸钱。”

    “铸钱,好啊。”章恺就笑了,“你们能拿出多少铜来。”

    韩钲陪笑道,“十一叔,你这是埋汰我呢。谁不知道你们在麻逸发现了大铜矿。”

    章恺冷笑,“没铜还说什么。空手套白狼?”

    “平安号和万顺号两家的金票是在做什么用?十一叔你肯定知道的。”

    章恺眯起眼睛,向后靠在椅子上,“你们打算做什么?”

    韩钲则凑近了一点,“小侄的意思是……”

    ……………………

    “两家联手发行金票?”章惇闻言,似笑非笑看着兄弟,“你出门前,信誓旦旦,要从关西人那里好好敲出一笔钱来,这晚上回来,怎么就变成两家联手一起赚钱了?”

    章恺脸上有一点红,早上的确想着给那个年轻的谈判对手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姜还是老的辣,但今天的谈判上却变成他被说服。

    但只要有好处,脸面又算什么?这么多年了,他的思维方式早就从士大夫变成了商人模式。

    “不止是联合发行金票。”章恺分辨说。

    “我知道。”章惇拈着下颌的胡须,“这件事韩玉昆今天也跟我说了,听起来是有道理。欲掌天下,不过是人、兵、财三事。有人有兵有钱,这天下落不到他人手里。天下太平的时候,关键更在于财字上。韩家的小子也是跟你这么说的吧。”

    章恺点头,雍秦福建两家本就聚敛天下财富,两家如果更加紧密的联手,对天下的控制必然更进一层。

    “你可以跟韩家小乙继续谈下去,看细节,不要吃亏。”

    “”

    “再几年,我这宰相也不做了。换韩玉昆上台后,你们愿意不愿意去维持现在的粮价?”

    章恺摇头,福建商会在这件事上吃亏吃了很久了,但是为章惇,他们不甘愿也得做。但为了韩冈……却怎么可能?

    章惇又问,“那你们觉得,韩玉昆会允许他一上台,粮价就涨许多的情况出现吗?”

    想到韩冈的反应,章恺忽然一阵心悸。又不服气的说,“凭什么?他做了宰相就不许我们涨价了。又不是七兄你,凭什么理会他。”

    “是啊。的确没必要理会他。”

    章恺闻言,精神一振,期待的看着章惇,“七兄。”

    “韩玉昆不打算当宰相了。”

    这个消息进来。如同惊雷,让章恺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为什么?!”

    “上来后受你们钳制吗。看到我这个榜样,他也不想上来吃苦受累的。”

    “可……”章恺欲言又止。

    韩冈就算西人,但本质上还是盟友,换做其他人做宰相,不知又要添多少变数。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谓天下王。我与社稷主、天下王还差一个名分,但坏名声已经很多很多了。韩三多聪明的人,有前车之鉴,他哪里会往坑里面跳。”

    看着自己兄弟的脸色变化,章惇暗自摇头,他已经隐瞒许多了。

    韩冈实际上是这么跟他说的。要改变人的想法,其实不容易,尤其没什么利益关系,却受了多年忠君教育的人。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死硬。要改变天下人的观点,等这批人死光了差不多。所以只能等下去,等个几十年慢慢改变他们的想法。

    所以他不打算做宰相的。因为结果不会差太多。还不如派个代理人在京城做着,他在边疆守着,万一有变可以直接领兵接上京师。比起在京师相位上被迫做个修补匠,更省事许多。

    章惇暗叹,这是真的动了杀心。相较而言,他章子厚空背了一个坏名声,实在是太心慈手软了。

    “你先回去想想吧,”章惇说,“先与韩家小乙拟个章程出来,回头去会中商议,把事情定下来,说不定不久之后,就要派上用场了。”

第298章 不悖(中)

    还没回到驻地,就遇到了三拨巡逻的骑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都是趾高气昂的关西健儿,骑着五尺上下的河西良驹,远远的就向着韩钲的车队驻足行礼,然后快马加鞭的继续下面的巡逻任务。

    刁斗森严的驻跸之地,让人感觉生活在军营中一般。

    先回去向父亲韩冈汇报了今天谈判的进展,韩钲这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

    “今天有这么多人?”翻看着来访者留下的名帖,韩钲讶异。厚厚的一叠,足有砖头厚了。

    “多是来找大郎你打听消息的。”韩钲自幼的亲信伴当轻声透露了这些人来访的真实原因,“……劝进。”

    “真是怕了他们。”韩钲苦笑中带着点无奈。当年韩冈刚从中枢回来的时候有过一波,现在又来了。

    “从龙元勋哎,看到机会了,有几个不想做一做。”

    “哦,那你想不想做?”

    “相公做皇帝当然好,可如果是二郎做太子就算了。”

    韩钲白了伴当一眼,“这种话少说。”

    “也就跟大郎你说说,在外面我哪里敢多一句嘴。”

    是啊,伴当都是清楚的事,偏偏还有人糊涂。

    韩冈与章惇率部在渑池会面,底下就开始有人说这根本是诸侯会盟。

    流言很快就被遏制住了,但人心又一次浮荡起来。竟然还有人跑到韩钲面前,隐晦的表达了劝进之意。

    即使议会都开了,一个个都是议员,可关西的一帮人,头上摆一个皇帝的想法根深蒂固。

    即使要有一个皇帝,如今赵官家这等供在庙里的土偶天子才是最好的选择啊。

    若是自家父亲这等性子说一不二的人做了皇帝,哪里还有现在的好日子。

    即使父亲愿意维持现状,保存议会,等到自家兄弟继位的时候,绝对会选择大权独揽。

    作为歌妓之子,韩钲不觉得自己有机会跟兄弟争位。二弟韩钟,是韩家嫡长,虽然与他关系不差,但韩钲可不想看到韩钟登上大宝。

    自古以来,二代皇帝的兄弟都不好做,能保住性命就算好了。

    韩钲不想做李建成、李元吉,也不想做刘如意,赵廷美、曹子建他都不想做。

    对自己现在做的事,以及以后要走的路,韩钲很满意。

    想借他韩钲的口来劝进?这得有多蠢?

    “我先去睡一会儿。”韩钲揉着太阳穴,“跟章家的吵了一天,脑袋都疼。一会儿李泌过来,你就叫醒我。”

    伴当点头,“知道了。”他又看看韩钲,这几日都没怎么睡过,脸上的疲色都遮掩不住,下眼睑都是青黑色的,“大郎,要不要多睡一会儿。”

    韩钲摇头,“回来的时候,我让李泌整理会议记录,弄好后就要一起开个会,不能拖到明天。”

    他想想,又吩咐说,“刚才我出来的时候,父亲那边又有客人来了。你留意下,看看是谁?”

    伴当一一应了,韩钲不再多话,直接进内间脱了外套上床睡觉,只一两分钟,就听见鼾声响起。

    ……………………

    韩冈还在见客。

    内定中的新任知河南府游师雄在收到任命后,当即离开了京师,抵达了洛阳,并赶来渑池,拜见韩冈。

    游师雄正与韩冈说着京城里的现状,“章相公一走,京城里的风色就变了。朝堂上不说,市井里也到处是谣言。警察总局前天倾巢而出,在城里抓了一堆人,全都是在酒馆茶楼里扯淡的,在总局门口一排站笼里示众。”

    韩冈笑道,“大鱼不抓,只拿小鱼小虾出气。真是长本事了。”

    “相公。”游师雄神色严肃的问,“真的不担心京城里出事?”

    “我的要求一向不高。宣德门内不出事就行。章子厚这一回出来,也是做好了在京师杀个几千人的准备的。就不知道有没有人敢跳出来?“

    韩冈又道,”封丘、中牟的万五兵马又不是摆设,眼睛不瞎,还是看得到他们的。眼睛瞎了,死了也怪不得别人。”

    韩冈语气淡漠,游师雄皱了皱眉,“可那毕竟是京城。”

    “景叔。如今工厂遍地,种植园也开遍了海外,天下亿万百姓要温饱越来越容易。这是好事。但新生产业冲击了几百万人的生计,对他们来说,又是坏事。矛盾日积月累,总有爆炸的时候。何况还有天子和士大夫的权柄之争,这更是最好的导\火索。问题不只是在京师,更是在天下。”

    “要死多少人。”游师雄低声的说。

    “能被控制的爆炸可用做对敌的枪炮,不能被控制的爆炸,就伤人伤己了。”如果是敌人,韩冈不介意多死一点,“而且,让景叔你来西京,就是不想多死无辜的百姓。”

    韩冈温言说,“洛阳天下之中,沟通东西南北,位置关键。偏偏又是最乱的地方,连吕嘉问也栽在了这里。你执掌西京,肯定困难不少,所以有什么要求只管说,正好我和章子厚都在,说出来立刻就给你安排了。”

    韩冈已不是宰相,偏偏还在说宰相的话,但无论是韩冈还是游师雄,都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不过游师雄也没有太多要求,他是挂着枢密使的衔来此任职,京西路上**万兵马掌握在手中,绝大多数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我只要一个人。”

    “谁?”

    “展雄飞。”

    “他啊,“韩冈满意的笑了笑,游师雄是抓在点子上了,”没问题。我让他跟景叔你一起上任。”

    河南府的警察体系一直没有真正建立。仅仅是把原来西京的军巡改了一个名号。没有把府衙的弓手,土兵给归并进来,甚至连最基本的整编都没有。

    而说起管理警察系统的经验,没有人能比得上展熊飞。曾经的东京警察总局提举,因为京师里的刺杀案被章惇趁机弄了下来,现在在刑部司担一个闲职。把早年的军巡体系改造成现在的警察系统,并顺利的运行下来,展雄飞有着足够的经验和能力。

第299章 不悖(三)

    “果然是游师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新任河南知府的旗牌仪仗浩浩荡荡的从正门进入府衙,洛阳城中,许多人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自从吕嘉问遇刺身亡,西京就一日三惊。

    洛阳人尽皆知,吕嘉问来河南府,就是奉了朝廷的心意,要整治西京不听话的世家豪门。

    而吕嘉问之死,更证明了西京逆反之心已经付之于行动——洛阳城里对这件案子本身是叫屈的。多少世家子弟聚会,一齐痛骂章惇杀人栽赃。

    可谁都知道这毫无意义。不论刺杀吕嘉问的幕后黑手是谁,朝廷绝不会放过这一机会。

    铁路的护路军开来了,四处搜捕疑犯,继而章惇也率军亲至。等到韩冈也出了潼关——对于地方官,历代朝廷都有严令,禁止私自离开辖区——更是天下大乱。

    尽管章惇和韩冈都没留在洛阳城中,跑去渑池了玩会盟去了,依然人人自危。

    过往在酒楼里,大谈为国锄奸,匡济赵氏的一帮人,如今相互埋怨有之,暗中举报有之,设法逃离有之,求生**极其强烈。

    邵伯温这两天跟人打了两架,第一次是打了在庆贺吕嘉问暴毙的私宴上唉声叹气的同伴,第二次是人家报复回来被打了。

    带伤回到家里,气愤不已的邵伯温写了一封匿名信,寄去住进洛阳铁路局衙门的方兴,想要借逆贼的手干掉仇人。

    但邵伯温才回到他老爹邵雍留下来的安乐窝,还没等到匿名信的效果,文家就派人过来传话,说他已经被人告了。说他久怀反心,逆迹昭著,妖言惑众,煽动民心。告状的就是他的仇人,且是亲身去找方兴出首。

    邵伯温在洛阳做了好些年的新闻,每个月都是十几篇文章上报,还是嵩阳书院的学刊《嵩阳评论》的主编,针砭时弊——好吧,其实就是对着朝廷的各项政策和人事安排开骂不是一次两次——私下里大骂章奸韩奸更是常事,不止一次说过要效法张良博浪一椎。

    这一切都被人捅到了正在四处寻找线索、搜捕嫌犯的方兴那里。

    一想到自己过去的那些禁不起拷问的言论,邵伯温只能连夜出逃,连家中老母妻儿都没来得及交待。不过洛阳城门搜检严密,无法出城,他最终选择了潜往文府投靠。

    在文家担惊受怕十几天后,终于听到新任河南知府的消息。

    “枢密使兼都提举铁路总局,京西路安抚大使、兵马都总管,判河南府事。”邵伯温勉强的笑了笑,朝廷里面有能力出将入相的官员就那么几个,每一个都不好惹,游师雄便是其中之一,“枢密使下来果然不一样。又是判府事,又是安抚大使的,生怕人不知道他本职。”

    “对子文你来说,只要知道他是韩相公的人就够了。”过来向邵伯温通报消息的文惟申强调着游师雄的后台。

    邵伯点着头,“说的也是,说的也是。”

    游师雄的确不好惹,身上还带着枢密使的衔,但这是韩冈的人。

    韩冈的人会帮章惇的狗出气?多半会趁机收买人心。不,肯定会收买人心。最少最少,也会放松一下对洛阳城的封锁。

    邵伯温就此说服自己安心下来,终于不用躲文家的院子中了,终于可以出去走走了。终于可以换身衣服洗个澡了——文家虽然庇护着他,可邵伯温也不敢蹬鼻子上脸,要这个要那个。即使身上痒得难受,也只能先忍下来。

    “子文,你放心,既然是游枢密判府河南,就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冤屈了。游枢密可是有名的明察秋毫。”

    文惟申的态度有些奇怪,但邵伯温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心思已经放在了回家洗澡上。

    文惟申又说了两句安慰人的话,便匆匆告辞走了。

    邵伯温没有多等待,急匆匆的推开藏身的小屋的门,虽然还不能回家去,好歹能在院子里散散步,不用刻意等到夜里。

    可他刚推开门,却见有几个人堵在了门。

    为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眼神让邵伯温觉得不妙。更不妙的是年轻人身后的人,七八个都穿着警察的制服。

    被文家出卖了!

    邵伯温这个念头刚刚赚起,就听见年轻人问,“邵伯温?”

    “我姓张。”邵伯温勉强保持镇定,试图蒙混过去。

    但后面一个警察喊了起来,“丁官人,他就是邵伯温!我认识他!上回跟着富家的衙内一起走的。”

    另一个警察夸张的笑了起来,“还想骗人,也不看看这里的是谁?东京城里大名鼎鼎的丁官人啊。”

    年轻人叹了口气,抬手阻止同伴继续透露身份,只一挥手,“带走。”

    转眼间就被架起来的邵伯温拼命地挣扎着,就像被丢到地上的鱼一般扭着身子,“我告诉你们……”

    随即,他的嘴巴给伶俐的警察给塞上了,就近取材。

    光着脚的邵伯温呜呜直叫,年轻人嫌恶的退了两步,“这是几天没换袜子了?带走,带走。放心,很快会有很多人去陪你的。”

    文惟申和文及甫两兄弟站在阴暗的角落,看着邵伯温被带走。

    “来得好急。”

    “这是不想给我们时间。”

    虽然对官府的行动愤恨不已,但两人都没有阻止的想法。

    能保住自己了,就已经是万幸了。府衙来人的时候,文及甫和文惟申两人的脸色一模一样的难看,得知要抓的是邵伯温,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在邵伯温被带走后,文家兄弟又开始担心起来。

    邵伯温虽不足道,但他仗着邵雍的名号,结交贵家子弟,对各家内情了如指掌。如果他被撬开了嘴,不知会漏出多少抄家灭族的证据。

    文惟申也不知想起了什么,气急败坏,“早知道前两天就趁机把他给办了。”

    文及甫紧咬着嘴唇,过了一阵,“渑池有什么消息?”

    文惟申摇摇头。

    都十天了,章惇没有一点回京的意思,而韩冈也没有回关西的迹象。而他们会谈的内容,则完全没有泄露出来,只有各种谣言在洛阳城中传播。

    持续了近十五年之久的章韩体制是所有反对派的噩梦。

    不论是苟延残喘的旧党,还是不肯归附的部分新党,也包括被章韩视为眼中钉的宗室,全都在十数年间被打压得跟丧家犬一样。

    朝堂中已经没有反对两人的声音,而韩冈提倡、章惇主持的议会制度,没有革命之名,却有鼎革之实,不知不觉赵家天下,就成了天下人的天下——世上仅有两个的天下人。

    文及甫、文惟申甚至都不能确认,仅有的反抗——那几声枪响,以及吕嘉问的死——到底是不是真的反抗,还是章韩弄出来打压异己的手段。

    从结果上是一样的。

    吕嘉问死,就换来了游师雄。

    游师雄上任,只要了一个展熊飞来统掌西京警察,而展熊飞又带来了丁兆兰。

    丁兆兰的名号,不仅在东京,在西京一样响亮。他接手对吕案的搜捕,抓的人少了,却比之前护路军的乱捕滥抓更为危险。

    嵩阳书院几乎被连根拔起,诸多与豪门有瓜葛的士子被抓。明显的,只要章韩两人有想法,就能把案子给攀扯到文家身上。

    “这不止是要查吕案,恐怕是要借机把过去的事一起给挖到底。”

    文家兄弟担心不已,他家里的情况真的经不起查。

    正在考虑对策,最小的侄儿出现在房门前。

    “祖父醒了,请六叔、九叔过去。”

    年过九旬的文彦博是西京的精神领袖,但也仅只是精神领袖。

    这两年衰老得很快,精神不济,平日都是待在房内,每天早晚也就在院子里被人扶着走上一刻钟。朝堂上的事已经好久没有过问了。

第300章 不悖(四)

    太师、开府仪同三司、潞国公文彦博求见。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消息传来的时候,韩冈和章惇正在嵩山上。

    绕过了近日陷入混乱中的嵩阳书院,也没去禅宗祖庭的少林寺,而是嵩山**王寺中。

    太室山上的大、法王寺,论起江湖地位……不,是论起在朝中僧录司的序列,仅次于大相国寺。大相国寺的主持是左街僧录,而大、法王寺的主持和尚则是右街僧录——至于后世鼎鼎大名的少林寺,只因禅宗如今并非浮屠主流,排位就十分靠后了。

    大、法王寺的历史久远,仅次于白马寺,是当年中国第一部佛经译制之地,又藏有阿育王塔,供奉了佛骨舍利,故而香火鼎盛,甚至不逊于大相国寺。

    但与大、法王寺的地位所不相称的,是一袭紫袍上笑得稀烂的一张胖脸,从山脚下一直跟到寺庙中,始终在身侧盘旋不去,着实让韩冈眼睛难受。

    章惇也是一副被伤到眼睛的样子,偏过头低声对韩冈道,“右街僧录得换个人。”

    “要能看见眼睛的。”韩冈说。

    章惇失笑,看了看那住持,又笑着摇摇头。

    **王寺的住持和尚不明所以,在一旁赔笑得只见牙不见眼。让韩冈很想送他去高丽传法。至少在那里,看不见眼睛不算是特征。

    日本已经拿下了,如果不算章惇的儿子,损失微乎其微。朝廷已经安排人手在占领地划分地界,兑现之前发行的战争债券。

    而针对辽占高丽的会战,正紧锣密鼓的准备中。

    无数战争债券的购买者,正摩拳擦掌,准备在高丽的田地、矿山中分上一杯羹——尽管高丽的小朝廷还在国中做食客,但就跟对日本的态度一样,大宋上下,除了一干头脑坏掉的儒生,没人有兴灭国,继绝世的打算。

    安抚新占领地人心,在不想给钱给物还准备继续搜刮的情况下,没有比宗教人士更适合了。

    这些贼秃,一个个吃得脑满肠肥,一边享受朝廷给出的免税免役的好处,一边从信众手中掏钱,真正能恪守戒律的寥寥可数。对国无益,看着还碍眼,韩冈很早就想将这帮人废物利用起来了。

    将住持和尚打发了,

    韩冈和章惇都不是信佛的人。

    到**王寺之前,韩冈和章惇还逛了隔邻的嵩岳寺,韩冈进去后就欣赏雕像、壁画,章惇进香后也就拱了拱手。

    但庙中的各种碑文、题记还是很有意思的。

    章惇和韩冈看着竖在前殿外的碑文。

    【中书门下牒 河南府

    河南府奏准 赦堪会到登封县嵩山**王寺 系帐存留 乞赐名额牒】

    这是朝廷批准重建嵩山**王寺的牒文,被当时的大、法王寺住持刻在了石碑上。

    接下来是一段标准的公文内容,之后就是当时中书门下宰辅们的签名,以及牒文签署的年月日。

    “庆历三年六月廿八。庆历三年啊。”章惇怀念的说,“可不是什么好时候。”

    的确不是好时候。

    庆历年间,仁宗皇帝在位,当时内忧外困。官军被党项人打得跟狗一样,而辽人更逼得朝廷派富弼跑去辽国花钱消灾。

    现在的党项人,则乖顺得如同家犬。党项诸部的头人们看见韩冈,就差摇尾巴了。倘若他们真有尾巴的话,肯定摇得跟蒸汽机轮一样飞快。

    如果说给如今关西的小孩子听,肯定想象不出每到秋冬,整个关西一夕三惊的日子。

    “几十年马放南山,就连党项人都能为患中国。”韩冈讥讽的笑了笑,对章惇说,“不过子厚你在福建,应该感觉不到吧。”

    “杂赋翻了两番,建州遍地匪患,怎么会感觉不到?”

    军费飞涨,自然就只能盘剥百姓。内地流民遍地,盗贼一伙跟着一伙,官府清剿不及。遇上悍匪,甚至有州县官花钱免灾,用重礼请其骚扰隔壁州县去。这也算是上行下效了。

    章惇和韩冈一起摇头。

    如今中国兵锋远及万里,震慑万邦的局面,其难能可贵,是如今的年轻人所无法体会的。

    日期之上是宰辅们的签名:

    【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范

    右谏议大夫、参知政事贾

    中书侍郎兼刑部尚书平章事晏

    门下侍郎兼工部尚书平章事章】

    这是中枢公文的签名格式,地位越高,签名越靠后,而且只签姓、不书名。

    宰相章得象、晏殊,参政贾昌朝、范仲淹。刻在石碑上的,正是庆历三年东府宰执的名单。

    韩冈指着最下的章字:“这一位是令族叔……”

    看到章惇的表情,韩冈就不说了。

    仁宗时的宰相章得象,是章惇的族叔。而章惇与章得象小妾的事,如今依然常有人提起。加上章惇的出身,一直都是被人拿来攻击章惇的武器。

    韩冈划了一下范字,“庆历新政可惜了。”

    内忧外困,不免要改易旧规。在后有熙宁变法,在前有庆历新政。而主持庆历新政的就是石碑上的参知政事范仲淹。

    章惇道,“如果当年新政成功,就不会有文正公的变法了。”

    韩冈呵呵笑,“皇帝想办,就得去办,皇帝不想办,就得滚蛋。”

    韩冈的话中对皇帝毫无敬意,这是如今常例。只是仁宗皇帝有些特殊,毕竟还有好名声。

    不过章惇和韩冈一样,对那位以‘仁’为庙号的皇帝,都不是很看得上眼。

    “皇帝,天下之大蠹。”章惇瞥眼看韩冈,“玉昆,这句话应该是从横渠书院传出来的吧。”

    “那是以前。以后皇帝只管奉祀天地,不再以天下奉一人之欲,自然不能算是蠹虫了。”

    章惇把惊讶压在心中,笑道,“玉昆你真是越来越敢说话了。”

    新帝将在议会中登基,而宰相也由大议会任命,两者议会下并立,从此不再统属。

    韩冈宣扬的理念和制度,要把皇权打压到底。这已经是高层的共识。

    只是直接把皇帝说成是蠹虫,还只是学术上的激进观点。

    没哪位高官会公然如此宣称。

    但章惇一提,韩冈就坦然承认,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韩冈笑道,“有如今的时势,才有今日的坦言。”他看看章惇,“子厚你有话要说吧,你我在此,又何须忌讳?何不坦言。”

    这些日子,韩冈和章惇多次深谈、闲聊,看得出章惇有些话想说,却又有些顾虑。

    章惇楞了一下,笑道,“还是瞒不过玉昆。”

    他想想,说道,“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也。可如今,没有了上佐天子这一条,宰相就无从说起,更不用说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他看着韩冈,“改易名号,以合新制。”

    从宰相、相国,到尚书令、中书令,再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名号的变化过程,就是宰臣地位不断下降的过程。

    如今宰相权比天子,名号上却依然沿袭旧制。这当然不好听,也不符合实际。

    “我当什么事。”韩冈大笑,“这等事,直说便是。我们做的放在过去都是抄家灭族的谋反事,相比起来,改个名号又算得了什么?”

    章惇的顾虑自然有原因,表面上是名号的改变,实际上会牵连到权力上的大变动。韩冈出言反对,也是应有之理。但韩冈又哪里会在意?

    “祖龙一统,变三代分封之制,自谓超于三皇,远迈五帝,故自号皇帝。如今宰相,受命于万民,子厚你若想改个名号,当然没问题。不知子厚你可有腹案了?”

    章惇谦虚的说,“还要请教玉昆。”

    “总统。三公坐而议政,无不总统。宰相位比三公,可改为总统。”韩冈不假思索,又说,“或者总理,宰相理燮阴阳,总理河山。不知子厚你意下如何?”

    韩冈的回答出乎章惇意料,两个名号脱口而出,显然韩冈有想过同样的事。

    说起来,这两个名号也都不错,但是看韩冈的神情,章惇又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章惇又愣了片刻,方才说,“总统、总理,的确上佳,只是无先例。太宰如何?”他问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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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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