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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72章 长风(九)

    皇帝,天下之大蠹。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官家,民之贼也。

    这样的观点出现在横渠书院中,早已不是稀罕事了。

    韩冈章惇为首的都堂以大议会的名义,架空了皇帝,以臣权凌迫皇权。

    拿过去的儒门经典,完全可以用叛逆来形容的行径,自然需要新理论的支持。

    为什么造反的农民都要喊一句均田免粮?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这个道理不用多说,人人都懂。

    韩冈所提倡的君权民授,是如今最流行的理论。

    以天下万民的代表所组成大议会,成了大宋统治者权力来源的根基。祭由天子,政由都堂,皇帝为大议会所立,宰辅是大议会所选,二者并立,同向大议会负责。

    韩冈走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甚至第一百步,十几年过去也没人能阻止他。跟随他的人,仿效他的人,附和他的人,理所当然的也就越来越多,对皇帝的看法,

    从韩冈的理论上看,其实天下间也并不需要一个皇帝。

    从来没有什么天意,只有民意。所谓旱涝,不过是自然现象,蝗虫地震,也跟皇帝和大臣的德行无关。

    既然不论皇帝祭不祭天,老天爷都是自顾自行事,既然没有皇帝插话,宰辅们都能开疆拓土,将天下治理得花团锦簇一般,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更繁华,那么要皇帝有什么用?

    皇帝本就是秦始皇自创,天人感应,更是董仲舒编造出来。先秦天人之说,不过是穿凿附会,或者干脆是后人伪造。

    真正的上古,是贤者共聚一堂,共同推选国君,只是之后被夏启篡夺。

    如今盛世,正该仿效上古,使传统重新复兴,直接让天下人推选出来的贤者。

    至于皇帝和皇亲贵胄,虚耗公帑,少了他们拿走的那一份钱,至少能救治数万百姓。

    这是如今横渠书院中比较激进的观点。

    说皇帝是蠹是贼,也属于这激进观点中的一部分。

    但莫说这些激进的言辞,只是韩冈的观点,放在过去,这要砍掉多少人头?

    苏昞作为山长,镇日里听到的都是类似大逆不道的言论,由不得他不担心。

    气学的根基还不稳定,大议会也不过召开了一届,万一哪一天韩冈这株遮风挡雨的大树倒下来,跟横渠书院沾点边的能不牵连家人,只罪其身都只能看他人的心情。

    可如今的横渠书院,与韩冈表里一体,一荣共荣,一损共损。说到底,也只有跟着韩冈一条路走到黑。

    当然,年轻人是感觉不到危机的。

    在韩冈的带领下,关西士林的地位水涨船高,近些年来,出身关西的进士、诸科层出不穷,几乎都是横渠书院毕业。按照书院内的统计,只要哪位学生能在五年内拿到超过一百二十分的学分,那么他去京师,进士、诸科里面至少能拿走一样。

    而教育普及上,天下各路,陕西的男童入学率高达八成五,即使是文风最盛的福建,文士群聚的京师都比不上。

    都说教化,试问汉唐,哪家能做到上百万的书院经费,哪家能让儿童识字率达到八成以上?

    都没有。

    有这两项成就,横渠书院的学生,抬起脚都比人高三分,高谈阔论起来,声音也会大得能够穿破墙壁。

    “是皇帝生的你,还是皇后奶的你?”

    讲台上促狭的质问,连同哄堂大笑,从窗户一前一后传了出来。

    苏昞尴尬的看了眼韩冈,喉咙痒痒的想咳嗽两声——当今皇后还是韩冈的内侄女。

    昨天听演讲,皇帝成了贼寇和蠹虫,今天听辩论,更加下三路了。

    “我等父母所生,父母所养,故而要孝顺父母,此乃天性。但皇帝没生你,皇后没养你,拿了俸禄就要做事,一切都是公平的你来我往,却要你忠心皇帝,这有道理吗?”

    当然没有。

    “哪有什么皇天后土,成国者民也,富国着民也。跟皇帝和老天没有任何关系。”

    韩冈不打算进去了,甚至连旁听也没兴趣。他扭过头,冲苏昞笑了笑,我们去工厂区看看。

    韩冈有此心意,苏昞很赞成。

    横渠书院在天下数得着的大,方圆近十里,近处都是校舍和宿舍,校办工厂则在更远处。相比起来,学生们的操场还更近一点。

    接近黄昏的时候,韩冈和苏昞经过操场的一角,操场上正上演着一场精彩的比赛,两支球队你挣我夺,丝毫不在意依然绵密的细雨,周围一圈高声助威的观众,各色的雨伞犹如蘑菇一般张开在看台上,不仅仅是学生,还有年长一点的老师和乡民,毫无芥蒂的紧邻着坐下来。

    横渠书院内各个分院内部建筑聚集一处,但不同分院就分得比较开。如此安排,学生们对分院的向心力就变得很高。学院内部组织的比赛,按照分院分派,尤其是蹴鞠联赛,球员和球迷为了一分在长场上大打出手的时候,早忘了温良恭俭让的训示了。

    韩冈对比赛没有什么兴趣,而操场上的学生和观众也没注意到韩冈和苏昞的经过。

    校办工厂中,韩冈看到了最新的玻璃产品。

    不过并非是他想要看到的浮法玻璃。在熔融的锡引入融化的玻璃,在浮动的锡液上玻璃凝结成块,可以制造出幅面巨大的玻璃来。

    但放在现下只是美好的理想,到如今只在实验室中弄出了巴掌大的玻璃,工业化遥遥无期,唯一的好处就是在实验的过程中发现了亟待解决的问题,有了研究的方向。

    现在书院内的校办玻璃工厂,主要的产品还是各种吹制的玻璃器皿,玻璃盆,玻璃碗,琳琅满目的摆在韩冈的面前。

    韩冈拿起一只杯子,厚实的杯底沉甸甸的压手。

    质量很出色。

    而且是每一个玻璃器皿都如此。

    这不仅仅是工匠的手艺,更有管理者的能力。

    “是谁在管?”

    “应该是算学院的,”苏昞拍拍头,名字就在嘴边一下子叫不出来。

    横渠书院内的具体事务,都交由学生管理。书院的一应账目,也由被学生们选举出来得司库监察,连学院老师们的工钱也在其中。

    书院采取学分制,每个学生最多八年就必须离开学校,拿不满一百二十分的毕业学分,就只有肄业了。在书院中,一个学生拿到三十分基础学分后,就有了被选举权。虽然通过选举能够成为学院的管理者,但最多也只有五年六年的时间,通常是来不及施展化公为私的手段。

    韩冈也不在意,笑道,“学好算学,不怕没饭吃了。”

    苏昞道:“练出来的。一开始可没这么好。”

    “就是要他们多练。”韩冈道,“很快,他们就会有更多机会了。”

第273章 长风(十)

    “这般快?不能再拖些时日?”

    “山之将倾,岂人力可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耳。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韩冈的回答,让苏昞沉默下去。

    苏昞管理的横渠书院的重要性用什么样的褒奖都不为过,天然的就是雍秦集团里的最重要成员之一,他苏昞有份参与集团内部的一切战略规划,当然知道韩冈的话中之意。

    一声叹息,苏昞不再提相关的话题,继续陪着韩冈参观书院内部的几处工厂和实验室。

    关西诸路,人口总计一千三百万,其中四百万在十五岁以下。医疗卫生水平提高所造成的影响,从人口比例的变化上表现得清晰鲜明。

    这四百万,排除不到学龄的幼儿,排除蒙学或小学后放弃读书的少儿,排除绝大部分女性——由于现实原因,女子学校虽然一直在发展,但如今依然不到学校总数的十分之一,而且以蒙学小学居多,中学只有三所——剩下的在学人数有一百万。这一百万中,有意愿并有能力在中学毕业之后继续求学的,近三年内,平均每年都有三万人。每年三万名中学毕业生,就是横渠书院的根基。

    横渠书院在关西各州州城中,都设有规模不一的预科。接受为期一年的预科学习,并通过考核之后,其中的十分之一,便能够来到横渠书院的本院继续求学。关西士子对横渠书院趋之若鹜,以至于各地县学州学的用处,竟止于给学生挂名。

    在横渠镇南,大振谷口的横渠书院中,汇集的就是关西百万学子中的佼佼者。理所当然的,书院内贡生便层出不穷。

    明理、治事两大分院的毕业生,占据了关西各路进士科八成和诸科九成的贡生名额。除此之外,横渠书院自身也有选拔贡生的资格,每年都分别有二十名进士科、一百名诸科的贡生名额。

    能单独拥有发解试资格的私家书院,并不止横渠书院一家。章惇在福建开设的石山书院有着同样数量的名额。南京应天书院,潭州岳麓书院,庐山白鹿洞书院,甚至洛阳的嵩阳书院,一干国内有名的大书院,同样也有,只是名额稍减——韩冈和章惇给书院贡举名额,本是充满了私心,但表面上还是要做得好看一点,吃相不能太难看。

    不过这些书院,没有一家能够与横渠书院一般,走出去的贡生可以在省试诸科的黄榜中占去一半。之所以没有拿到更多,完全是因为分配给关西的贡生名额太少的缘故。

    最早的时候,看到关西士子诸科金榜题名的数量如此之多,不是没有人出来喊作弊。不过数理和工科方面的差距表现在试卷上显而易见,远比文科更加容易分辨。这些怨愤的呼声,在试卷贴出来后,很快就消失了。

    之后一位关西出身的明算科省元放言道,如果没有贡举名额的限制,关西出去的士子,能让明法科之外明工科、明算科、明医科等诸科进士尽作陕音,如果有明农科的话,结果不会有区别——当然,农科是各科必修,即使是进士科,如果不能把《农政全书》最新版倒背如流的话,至少会在省试时丢掉卷面上的七八分。短时间内朝廷也没必要专门设立一个明农科。

    这番言论肯定是很招人恨的。没有引发更大风浪的原因,主要还是当时在进士科中,关西进士的数量依然比不上开封府和福建路,在天下各路中,勉强排进前五。

    虽然说民风变动,新时代已经到来。蒸汽机驱动的列车车轮,碾过了一切想要螳臂当车的不合时宜者。可过去的习惯依然是将进士科放在第一位,对诸科并不如何看重。能够成为宰辅的只有进士,诸科的前途有限,远比不上进士科更容易飞黄腾达。

    但韩冈看中的依然是诸科。时代在高速发展中,半部论语治天下早已是百年前的奇闻轶事。熟读经史可以安治地方,也不过是书呆子的梦呓。

    朝廷治理郡县,脱离不了大批量拥有真材实料的技术官僚。矿山勘探开采、桥道建筑维修、医疗厚生建设、工厂制造输送、工商税率计算,进士爬得再高再快,真正做事的还是下面的官吏。

    如果有效掌握住政权的底层、中层,那么只要一个念头,随时都可以掀翻掉看不顺眼的高层。

    有这个认识的并不只有一个韩冈,章惇同样看的很清楚,石山书院就是他的应对。但他的努力,却遇上了只想考进士的福建路。

    关西平均每科出不了三个进士的窘境,反倒让关西人对进士没有那么执着,进士不成,诸科也可。然后因为关西士子们在诸科考上的优良表现,反过来更促进了关西士子对诸科的重视。

    加之诸科考试的内容,除去明法科之外,基本上都能在横渠书院的教学课程中找到。考纲不脱离课纲,考试题目也没有脱离老师的教导。既然如此,自然不会有太多人会放弃通衢一般的诸科,而选取独木窄桥的进士科。

    福建的情况正好相反,福建士子对诸科的热情,远远比不上进士科。参加诸科的士子越发减少,进士科成绩则越发出色,进士科成绩出色,参加诸科的士子也越发减少,一年年下来,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所谓矛盾,就在此处。即使权如宰相,也改变不了人心大势。

    待到二十年后,关西士子、横渠学生,充斥在国家各处关键岗位上,朝廷中的进士们,除了依仗横渠学子们的匡助,还能有什么办法?那么多的派系,那么多的乡党,当真以为他们能够联合起来,共同排挤横渠学子?

    自从把自家很大一部分的收入投入到关西诸路的基础教育中,并由此带动了很大一部商会成员的慷慨解囊,夯实了未来的根基,韩冈再不会担心关西将来的发展。尽管资源贫乏,尽管土地贫瘠,尽管没有南洋那样安全肥沃交通便捷的后方,尽管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有着一个远远超过任何竞争对手的教育体系,

    有疑虑的只是眼前。

    走在学院中林荫道上,道路两侧是一间间商铺,校舍与商业、民居混杂一处,在京城是大逆不道,在关西,也是横渠书院独有的魅力。

    茶铺,书铺,酒肆,杂货,各色小店的店家,没有其他去处的商铺一般,时时刻刻都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吆喝,他们总是衣着整齐的站在门口,或坐在柜台内,等着客人登门。

    一只三花狸猫,蹲在阳光照耀下的酒铺柜台上眯着眼睛;一本本打折的书刊,堆在书店门口的桌子上。走进酒铺的年轻人不忘伸手挠挠猫咪的下巴;站在书堆前的两名书生,传注的翻着手上的书卷。茶社窗内,三位友人围坐桌边轻声的谈笑,其中一名年轻人,亲自提起茶壶,给朋友们斟满茶盅。

    路上,没有人高声喧哗。就连路中心的车马,也是徐缓而安静。整条街上,满是祥和的氛围。

    韩冈偏头看着沉默了许久的苏昞,横渠书院能有如今的局面,教化能够连商铺的气质都一起塑造,都是苏昞的功劳。

    小小一处书院容易改变,天下呢?

    人心大势,章惇违逆不了,韩冈又何独能外?

    生产力发展造成的尖锐矛盾,圣人喊着一辈子克己复礼都没用,何况如今更加激烈的变化,更加尖锐的矛盾?

第274章 长风(11)

    “如今真正危害国家内部稳定的矛盾,并非在于官吏,而是经济基础与经济结构之间不匹配,这直接导致了大批京西百姓破产失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所以说,变乱不可避免,动荡不可避免。”

    会议室内,十几张简易的木桌照常例围成了一圈。

    坐在桌边,有韩冈、苏昞,还有雍秦商会理事会超过三分之二的成员:从西域到淮东,坐拥棉田四十余万亩,棉行最大的原料供应商;掌握丝绸之路贸易量一成半的豪商;平安号的董事;开办有十八家工厂、矿山的大工厂主;种家、姚家几家关西将门的代理人;太尉王厚的同产弟;甚至还有木征的儿子——当年跟韩冈打生打死,现在却坐在一起,共商大事——就是不算韩冈,这些人在关西跺跺脚也能引发一场地震的。

    这一圈大人物中间,还坐着五人,胸口都别着自然学会和横渠书院的银质徽章,其中一人胸口还有一枚经纬地球金徽,这是获得自然学会最高奖学会奖的标志。

    如果对自然学会稍有了解,看到他们身上的徽章,就知道这必然是一群当世第一流的学者,尤其是那位学会奖的获得者,更是以一流学者中的一流学者。

    韩冈、苏昞、商会理事一起坐在这里,就为了聆听他们的发言。

    五人都是真正的经济专家,横渠书院中十余年浸淫培养出来的专业学者,能够用着韩冈所‘发明’的拗口的词汇,进行学术问题的探讨。

    获得过学会奖的邵靖是书院内经济专家中的第一人,也是韩冈提倡的实地调研的践行者,一年中有三分之一奔波于各地,皮肤粗糙黝黑,脸上皱纹处处,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有五十岁的样子,。

    “在下去年九月十一日至二十五日在永宁【今洛宁县】调研。”邵靖打开手中的小册子,念着上面的记录,“永宁在洛水上游,崤关所在,山多田少。七年前在下第一次在永宁调研,当地主客户总计四千两百余户,不计无法耕作的山林,其中拥田千亩以上的大户,只有邹家。族长邹安怀掌管家业。其父邹胤做过一任知州,属于官户。”

    邵靖看了看韩冈,韩冈轻轻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

    邹胤这个名字他记得,但也仅只是记得,相貌经历都不清楚,至于邹胤为什么只做了一任知州的原因更是不清楚。

    只一任知州,要么是临致仕前的安抚,要么就是犯了过错断了前途,此类官员朝中数以千计,他哪里记得住。

    不过这也比章惇强了,章子厚章相公的一对眼睛,是有名的只看得见才干之士,稍差一点,就完全无视了。

    “其他四家官户,十七家一等户,家业都不过八百亩。”邵靖试了试茶水的温度,放弃了喝一口的念头,继续说,“此外二等户一百零四户,三等户四百二十户,四五等户一千五百余户,剩下的都是为人耕作的客户。整个县,算是是非常穷困了。”

    “永宁穷,民风也不好。”一名理事接话道。

    “记得许三去探矿被抢过。”另一位理事冲坐在对面的同僚扬了扬手中的茶盏,嬉笑道,“连小衣都抢走了吧。”

    “就抢走了放帐篷里的衣服!都去找矿了,才三个人留守。要是二十条枪都在,哪还容那些贼人猖狂。”许三没好气的哼声:“也别说我许三,顺丰行的商队被抢过。”

    “穷山恶水出刁民嘛。熊耳山开山立柜的李大当家可是有名的荤素不禁。”

    “李瘊子?不是被小王阁门”

    “是王观察家的小郎君带人剿的吧?”

    “就是他,王赡。长得俊俏的紧,赛兰陵呵,熙河路上多少人家抢着跟他结亲。最后还是王太尉拔了头筹,把家里的四小娘子嫁过去了。”

    话题歪到了天边去,当当两声,苏昞用手指敲了敲桌子。

    会议室内顿时没了杂音。

    横渠山长板起脸,而旁边的韩冈脸上毫无表情,各自悚然,哪敢再多言语。

    “直甫。”维护了纪律,苏昞示意邵靖继续说。

    邵靖咳嗽了一下,喝了一口茶,暖洋洋的一道热线沿着食道直入肠胃,心肝肺都熨帖了。雍秦商会理事会里的成员向来目中无人,不是韩冈在座,不是苏昞发落,还真不能让他们老实下来。

    “三年前,在下又去了一趟永宁。”邵靖轻飘飘的说,“这一回,千亩以上的大户,有四家,邹、薛、二李。薛家是从京师搬家过去,半年时间,就买下了一千一百亩田地。之前第一次调研,县中包括官户和一等户的形势户有二十二家,这时候,有了三十一家。但二等户三等户加起来已经不足五百家,四五等户,一千一百家。也就是说,永宁县在四年之内,形势户外的主户数量,就从两千户降到了一千六百户,少了整整两成。”

    邵靖的语气沉重起来,理事们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任谁都明白,主户数量急剧下降到底意味着什么,可不仅仅是知州知县倒霉,虽不比早年会降官严责,但如今只要下降数和官方移民数对不上,同样少不了吃挂落。

    都知道兼并严重,也亲眼看过兼并的疯狂,但不看到经过统计后的大数据,谁会想到有这么严重。

    “现在呢?”许三沉着声音问。

    邵靖唇角带着嘲讽,也不知是针对谁,“上个月,在下第三回去永宁。这一次,形势户少了一家,邹安怀投资工厂破了产,田地卖出抵债。其妻病死,独子离家不知所踪。”

    圆桌旁有一丝小小的抽气声。破产,这两个字对在座的大部分人,依然是让他们坐立不安的一个词汇。

    一县首户,三年破产。几十年前,除非是开罪了权贵,吃了官司,否则即使是纨绔子当家,也很难有如此了得的败家功力。但如今这个时代,真的是一个错误的投资,转眼就能将家业败尽。

    亲眼见过他人破产的,在座的每人都有经历。而亲身有过破产潦倒的经验,在座的也不止一人。

    尽管他们都是依靠自己过去的人脉,重新站了起来。而且由于这一起一落的经历,做事更加圆熟老辣。也因为百折不挠的气概,更加得到他人的敬佩。可这经历,他们最多也只会怀念和感慨当时的坚持,却没人会想再来一回。何况那些破产后就一蹶不振,再也爬不起来的,却还是大多数。

    “现在永宁县中谁为首?”

    “薛家现在坐拥田地八千余亩,整个永宁县,水畔良田总计不过两万一千亩,其中有四千亩是薛家的。”

    一片哗然。

    如果说邹家的败落还是运数不好的结果,这薛家家业膨胀的速度,用运数都不足以形容。

    一下忘了韩冈和苏昞的威严,一个个忍不住惊叹。

    “真黑啊。”

    “真行呵,是供了五通在家吧。”

    “八千亩!还永宁那地儿?!能耐!”

    “到底哪个薛家?”

    邵靖依然冷笑,“跟王太师拱辰结亲的薛家呗。”

第275章 长风(12)

    韩冈拿手掩着嘴,小小的打了个哈欠,这两天睡眠时间不多,的确是有些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邵靖说的数据,他早已经看过了。洛阳的永宁县,地处豫西山区,其户口数的变化,并不是永宁县所独有,田地的兼并集中,更非永宁一家。两者都是洛阳河南府,乃至京西各州共同的趋势。或许其他地方的豪强,兼并手段比薛家要干净一点,不过结果依然是别无二致。

    韩冈不会否认,这其中有京中故意放纵的结果,但更多的还是当事者不知收敛,贪婪不知节度的缘故。

    洛阳旧宦,包括文家,包括王家,也包括与韩冈结亲的富家,带领家族的族长,并非看不清形势,也不是不知道如此贪婪的下场,但他们下面的子侄、族人,乃至依附他们的门生、仆役,都不会因为尊长的顾虑而敛手,没有一个不是依仗着身后的大树,往自己腰囊里拼命捞好处。

    明知道大树倒掉,他们也不会有好下场,可自己有多吃一口的机会,怎么也不会甘心放过。

    这其实还是小事——对韩冈这样的宰执而言,就是如此。

    如何安抚失地百姓,如何保障他们日后的生活,这是州县亲民官的任务,宰执官的责任,在于把握住问题出现的原因,从而彻底的,至少是妥善的解决问题。

    如果把永宁县的变化,仅只是归咎于薛家的贪婪和疯狂,把京西各州的变化,归咎于洛阳旧宦家族的无耻和不知节度,这个判断,就显得太幼稚太简单,过于天真了。

    内部的矛盾在国土不断扩张的情况下,竟然走到了要爆发的地步,归根到底还是技术进步太快,让过去千年形成的制度和标准,完全跟不上时代的变化。

    在这如同洪流一般剧烈动荡的历史进程中,拥有更高地位、消息更加灵通的官宦门第,就像一艘艘用锁链连接起来的楼船,比宛如独木小舟的普通百姓,更容易从洪流中挣扎出来,更容易适应这变化,也更容易利用危机为自己博取更大的利益。

    除非有赤壁上的那一把火,将以婚姻、利益为锁链,交错勾连起来的官宦集团彻底破坏焚毁,否则他们应对危机的能力,生存下来的几率,都不是普通阶层可以相提并论的。

    正如大量机械用于农田,佃农大量被淘汰,地主对兼并的热情日益高涨。生产力紧随着技术进步而发展,技术进步又逼迫社会结构发生改变。而改变的过程中,有太多重要的东西被宣布淘汰,中原地区自耕农阶层不断破产就是其一,而且是最为要害的一个。

    也正如邵靖所陈述,中原地带,二三等户所占户口比例,已经下降到让人心惊胆战的地步。

    来自南洋种植园的稻米,来自关西工厂的棉衣,在以衣食二事为代表的工农业商品的冲击下,中原的农业和小手工业家庭化的生产,无法再如过去一样支撑家业。中农、富农和小地主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身家不断萎缩,家庭等第向着更下层的第四等第五等的深渊滑落下去。

    至于原来的四等户、五等户,早几年就纷纷破产,如果他们没有接受官府的安排,移民实边,那么他们或成为为地主耕种的佃农,或奔去城市,盲目的寻求一个机会。

    在平民而言,这样的结局和未来极致悲惨。可在京西的豪门巨室来说,如果不进行兼并,他们根本无力与雍秦商会、福建商会此等的庞然大物相竞争。他们最终的下场,不会比低等户更好到哪里去,拿到一张前往边疆的家庭票,只是迟早的问题。现实在逼迫他们疯狂的去追求规模,压低成本,进而拥有一定的竞争力,避免被更为强势的敌人所吞噬。

    韩冈的思路飘忽了一阵,注意力重新回到会议上时,就听到另一位专家正在提起破产后,聚集到各大城市周边的流民。

    不愿去边地,而是想去城市里寻找机会的流民不在少数。这其中有人成功,很多流民就是听到了他们的经历,而选择了来到城市。但更多的人遭遇到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如同吃饭时吐掉的骨头渣子,最终聚集到了垃圾堆里:

    “东京南薰门城外,廓城南第八厢、第九厢和第十二厢,廓城西第十厢,都是流民的聚居地。这些流民聚集,直接导致京师治安恶劣,去年入冬以来,南城附近接连发生了好几个骇人听闻的案子。”

    有人反应迅速:“人屠案?”

    “就是人屠案吧?!”

    “人犯还没抓到?”

    “都多久了。”

    “是不是又犯新案了?”

    会议室一下子喧腾起来,韩冈的威严都没能制止住理事们的八卦之心。

    毕竟这个案子经过京师各家报纸的宣扬,已经传遍了天下。用耸人听闻四个字来形容,真的一点也不过分。

    把人剔骨取肉去内脏,皮肉用荷叶包得整整齐齐,骨头则是用油纸包裹,趁夜丢在各处街头。被清扫街头的清洁工发现后,立刻在京城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同样的事件,从去年冬天到,总共发生了三起。第一次是猝不及防,第二次、第三次时,开封府已经加强了防备,被抛弃的遗骸也是没等天亮就被夜巡的巡警发现,但还是没有一人看见人犯的身影。

    据说开封府的法医检验搜集到的骨头,发现受害者其实并不止三人,而是更多。

    另外还有谣传,说被抛弃在路边的精肉,并不是全部被找到。很有一部分被人捡走,传说是有人不知情由,就把这些肉捡回家去煮熟吃掉了。

    战乱之时,人吃人司空见惯,老人叫饶把火、小孩叫和骨烂、年轻人叫不羡羊,都吃出了风味口感和评价了。但是在太平年间,尤其是开封这种首善之地,只吃人两个字,就能吓到一片人。

    章韩执政时,下大力气整治京师治安,最开始时,每年天下大辟三千人,就有十分之一是来自开封的罪犯。被实边的配军,来自开封的比例更高。严刑峻法之下,开封很快就做到了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境界了。多年来,几曾出过如此恐怖的大案?

    一时间,京师鬼市生意萧条,小孩上学放学,家长也不辞辛劳的亲自接送。

    警察总局提举展熊飞,因此案迟迟不能告破,人犯接连犯案,御史连续弹劾,报上也多加讽刺,最终焦头烂额,只能辞职,被调往河北担任提刑副使去了。

    “所以据在下所知,开封府上个月开始,就在筹划一次大规模的清理行动,将治下的无业流民进行清点登记,编列后全数遣往边地。按相公以前用过的说法,就是第二次严打了。”

    韩冈的头轻轻一点,算是回应。

    “据估算,这些流氓差不多能有三到四万人。这个数目,”专家啧了一下嘴,“不是小数目。所以开封府方面正在通过都堂与铁路总局进行协调。预备工作做得很隐秘,如果不是游副枢和方副提举看在下在流民规划上稍稍有那么点经验和成果,邀在下与会,以备咨询,也没机会知道这些事。”

    他看了看韩冈苏昞,补充道:“行动大概就在这两天了。”

    苏昞之前听说是秘密,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这时稍稍放松了一点:“现在天气还算适宜,如果当真要做,还是尽早动手,免得延误到冬天,那就是杀人了。”

    “山长说的是,就希望开封府能妥妥帖帖把事情做好,不要出乱子。”专家又道,“其实洛阳西城第三厢,第四厢,就是靠城墙那一圈,流民也不少。而且住的地方,比东京这边差得多,简直不是人住的,狗窝猪圈一般。我听贺五说,去年在任的李知府,本来想趁着秋后事少,把城里城外的流民清点一番,送去实边,免得入冬后洛水上天天飘尸首。也不知是谁写诗,报纸上一通乱骂,那几个老家伙趁机歪歪嘴,好好的一件事,就这么给耽搁下来。”

    “杀不尽的狗贼,就会添乱!”

    雍秦商会对洛阳城中的那些旧贵看法始终如一,而且今天的议题,很明显就是在针对京西豪门,倒是不吝惜自己的愤怒。

    ‘也只能是移民。’韩冈心想。

    京城也好,洛阳也好,流民的问题用移民来解决,只是治标,不能最终解决问题,但好歹能够消灭问题,对此他是赞同的,章惇和都堂也都是赞同的。

    而洛阳之事半途而废,说到底,只是当时的洛阳知府行事不够坚决,如果他能排除异论杂音坚持下去,也不会连候补议政的位置都丢掉。新任的洛阳知府,他就是带着重启治流的任务上任的。

    农村地区,大量社会中坚阶层返贫,城市地带,贫民窟不断扩大,而现实却无法阻止这趋势的产生,这是中原地区目前所面临的难以挣脱的困境。

    朝廷不可能阻止粮食和棉布对中原的倾销。韩冈章惇不会同意。而且即使他们同意,依然无法阻止商人们对利润的渴望。没有两大商会大规模的倾销,也会有小商家蚂蚁搬家式的走私。

    对此现状,朝廷持之以恒的唯一方案,就是移民。

    让贫民离开人口密集的中原,在边疆开垦出一座座农场,一片片田地,从危险的无产者,变成新的社会中坚,成为朝廷维护边疆统治强而有力的稳定点。减压放空的中原,风险降低,可以继续成为倾销的市场,原材料的提供地。

    解决问题也罢,消灭问题也罢,只要能够让中土核心看不到大问题,任何方案都是可以认同的。

    然而归根结底的社会分配不公的问题,要是能由即有方法处理好,朝廷也不想节外生枝,但如果处理不好呢,朝廷就必须出面对分配方案做一个调整了

    ——赶在当事者自己动手之前。

    所以说,韩冈看着盏中碧绿的茶水,一根白毫在水中舒展,能让朝廷毫不犹豫的做出新的分配,这怪得了谁?

第276章 长风(13)

    “诸位请看这张图。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韩冈靠坐着,双手交叉在腹部。看着一名专家,在墙上张挂起一张巨幅的图表来。

    数量和时间所组成的纵横坐标轴之间,是一根根竖直的长条——标准的柱形图。

    挂好图表,专家拿着一根教鞭,指着图表下方的注释,“这是棉行在京西地区近十年的年销售量。诸位,请看一下年销售量的变化。”

    图画得很精致,柱形都是用靛蓝进行上色过,数字也是用红笔描写。可见是用心了。

    不过不用心也不行,如今画不好图表,很多时候就意味着与上司的赏识、同伴的敬重、研发的资金说有缘再会了。

    如今的官场中的年结、报告,或者是研究者为了申请资金支持,都不得不做上一手好ppt,不对,是好图表。

    数据可视化,是为韩冈当年所创立,以图表的直观易懂,理所当然的受到重视,如今越发形成了风潮。饼状图、柱状图、折线图,各种图示其与后世无异,只是要用手画罢了。

    风潮形成了习惯,被养刁的眼睛,让没有图示、纯粹由文字和数字组成的报告显得过时,也就不那么受欢迎。尤其是掌握着钱袋子和印把子的那些人,更不愿委屈自己。

    以至于现在的横渠书院中,时常能看见一群研究员苦练画工。而能做好图表的学生,就算水平低一点,却照样能够在实验室中找到一个好位置。

    不过有些事发展得太极端,终究不是好事。很有些人正经工作做不好,只是做了一手好图表,又能说会道,就因此被看重提拔,然后闹出了大纰漏。顺丰行和平安号中,就有过几个鲜活的例子,到现在还经常为冯从义提起,让大掌事们引以为戒。

    不过这种事,终究是防不慎防。能说会道,善于展示自己的人,走红就比只会做事的老实人更加容易的得到认可。

    现在的图表还很朴素,等到展示图表的手法更加进化,那忽悠起掌握着权利和资源的外行人就更容易了。尤其是等幻灯机出现之后,色彩鲜艳的玻璃片,甚至赛璐珞片,肯定能够糊弄掉一大批人。

    这并非是痴人说梦,要不是没有适合的电灯,而油灯、煤气灯都不适合作为光源,幻灯机早就有了。

    当然,一旦有了幻灯机,就不用画这么大幅面的图表。一开的图纸,要是不小心画错了一笔,让人想死的心都有。即使只用近乎透明的薄竹纸,都要省心许多。

    只是在没有大功率且性能稳定的电灯的情况下,一切都是空谈。

    并非是造不出来,实验室中,早就有电灯了。电池加炭精棒发出的光亮,在夜晚能闪瞎狗眼。伏打电池、铅酸电池,乃至电容和电磁发电装置,实验室中也都有。

    那种用手柄旋转转盘,通过摩擦生电的起电机,或者简易的瓶装电容,都已经出现在很多中学中,作为实验课程,向学生们传授基本的电学理论。

    包括薄竹纸的替代品,透明的赛璐珞——发明者起名为软琉璃,韩冈将之归为塑料——可塑材料——也早在实验室中产生。这是一些声光效果比较出色的小玩意儿的副产品。

    唯一限制幻灯机出现的问题就是工厂化大规模生产。把手工制作的灯泡,手中制作的软琉璃片,手工磨制的镜片一起拼凑起来的手工打造的幻灯机,这画面根本无法想象。

    总不能说要讲究匠人精神,大力发扬手工制品?规模化标准化均一化才是工业发展的正道。

    实验室的产品要走到社会上,都必须经过艰难的工厂化。其生产流程,往往与实验室大相径庭,而对环境的容忍度要远高于实验室,对成本的限制,更是远远严格于实验室中。

    能够在实验室中发明创造,固然是第一流的研究者。而能够在工厂中设计出一套高效的生产流程,同样是第一流的工程师。要是能够横跨实验室和工厂,把实验室中的产品顺利的搬到生产线上,那可就是人才中的人才。这样的人,全天下也没有多少。

    相对而言,擅长画图表的经济学家倒是好培养。

    “……我们可以看到,”好培养的经济学家正用教鞭指着图上,“三年来,京西两路,棉行各色产品的销售额从四百一十万贯,增加到四百一十八万贯,仅仅增加了百分之二,其增长率已近乎为零。”

    棉行的代表理事在图表张挂起的那一刻,就成了会议厅中视线交错的焦点,不过他安之若素,稳当当的坐在那里,眉毛都没有动上一下。

    眼前这一位专家的报告,一个月前,就在棉行的高层中传遍了。该骂娘的骂娘,该决断的决断,京西路销售系统一口气换了八个正副掌事,现在再看到,已经很难引起他心情的起伏了。

    相关的报告,韩冈也同样在一个月前就看过了,报告中附带的图表,与张挂在墙上的图表,在内容上别无二致。其实从两年前开始,内部的研究机构,就一再发出警告,棉行产品销售额的增长就在不断降低,其中以京西为甚。

    又一张图表被张挂起来,这一次,巨大的图表被分成了四个部分的折线图,“我们再看一下,各类棉纺商品在京西的销售数量,这里只有销售规模最大的四类,原色、青色、皂色布匹和成衣男子单袍。”

    “我们都知道,从三年前开始,由于新工艺的使用,新型机器投产,纱锭的成本下降了百分之三十,相对的所有基础档次的棉织品出厂价都进行了下调。尤其是去年,为了保证市场占有率,基本款织物的售价平均下调了一成。”

    几句话说得很平淡,却意味着关东有十几家新开工厂的倒闭破产,数十家大户损失惨重,上千名工人丢掉饭碗。为了击溃竞争对手,雍秦商会的成员从来不手软。

    “但是在降价的同时,销售数量并没有增加多少,”教鞭所指位置上,四分图上,每一张图的折线方向虽然都是向上,但越来越平坦,平坦得就跟旁边的销售额图表一样,“也就是说,京西路,基础款、也即是低档织物的销售额,这两年是在不断下降!”

    肃杀的声音中,第三张图被挂了起来,这一回是饼状图,上下八分图表。

    “这是不同类织物的销售比例,上面是三年前,下面是去年。这是京西路的。我们可以看到中高档织物所占份额,比三年前增加了百分之五,竟达到了百分之三十一。而这是陕西路,中高档销售额只占百分之十九。我们再看河北路、河东路,一个百分之二十二,一个百分之十八。没挂出来的江淮两浙湖广,也没有超过百分之二十五。一般来说,低档织物和中高档织物在销售额中所占份额,是八二开——只除了开封,我们都知道,那是特例。”

    几声轻笑,又很快收敛。

    “京西的中高档织物销售额和销售比例都在增长,而低档则同时下降。这意味着兼并越发严重。富者阡陌相连,贫者无立锥之地。”专家的脸色很是冷峻,“这不会是能够持续下去的局面。”

    “我们把开封府的两张图与京西的对比一下。可以看见,增长很明显,低档和中高档的销售额都在增加,而且比例上并没有变化。”

    “是否意味着问题只发生在京西?其实并不是,除了开封和关西。包括京东江淮在内,天下各路的销售比例,中高档织物的比例都在增加,只是不如京西明显。为什么会造成这样的情况,我认为,就是兼并。天下各路兼并越发严重,不解决这个问题,现状很难有改变的可能。”

    专家对自己的发言做简短总结,“总而言之,从现在的情况看,现有的局面会持续下去,其中京西会继续恶化,直至爆发。”

    专家坐了下去,会议厅中有一阵短暂的尴尬的静默,苏昞咳嗽了一声,示意另一位专家站起来。

    另外的图标被刮了起来,这一回,是各地的人口和新生儿的相关图表。来自于厚生司和户部司的数据,将京西拉出来着重点评。

    随着一位位专家的相继发言,有关‘京西危机近在旦夕,已经到了不解决不行的地步’这一点,都灌输到了与会者的脑袋里。

    理事们各自与相熟的理事交换眼色,到了这里,会议的主题已经十分明确。尽管在开会前,理事们已经很清楚韩冈开会的目的,但现在,他们知道,已经到了他们表态的时候了。

    ——总之,这会是一个团结的会议,也必将是一个成功的会议。

    这是韩冈的需要,这也是他们的需要,这还是雍秦商会的需要,这更是关西上上下下所有人的需要。

第277章 长风(14)

    “朝廷是想解民倒悬,天下板荡对朝廷没有任何好处,但京西那边有许多人不明真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多亏了西京时报长年累月的宣传,很多人都信了他们的歪理邪说。”

    理事们的先后表态没有太多新意。

    正在说话的这一位,话是在理,不论是过去章惇韩冈共同。执政时,还是现在章惇独掌中枢,期望的都是天下太平安定,国中无事。一切治政手段,初衷都是为了消弭矛盾。当然,初衷不一定会实现,结果往往背道而驰——这就是执政者的能力问题了。

    韩冈的执政能力没有问题,章惇的执政能力也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两人的初衷所导致的结果,并不是那么符合百姓们的需要。

    章韩无法阻止兼并,但章韩也不需要精打细算的小农经济。章韩需要充裕的人力资源,但章韩并不希望在中原堆积太多人口。他们的期望,他们的政策方针,与普通百姓背道而驰,或许对国家对天下的未来有益,却破坏了不知多少人的幸福生活。

    但说话的人,并不会去在乎普通百姓的生活是否幸福安康。

    身材矮小,衣饰俨然的豪商,平生只爱钱的,为了利益,连亲生儿子都逼死过。有实力,有能力,即使因为人品问题颇受非议,却并不影响他在雍秦商会中的地位。

    而且最关键的,就是他一直都很清楚,态度永远是第一位的这件事。

    韩冈要的就是这个态度。

    你看,如果……比如韩冈,他倒台,不把他署名的文章删一删,做序的书烧一烧,怎么向上表明自己是在努力与韩冈划清界限,努力在清楚他所留下来的遗毒?

    现实中别的不说,眉山集如今在市面上可是少见了,而各大图书馆中,也几乎见不到署名苏轼、苏辙乃至苏洵的书籍。

    所以韩冈看着那张胖脸下的红口白牙,眼神不免带着冷意。

    资本家对利润不顾生死的贪婪无耻和面对强敌时的妥协软弱,其两面性,韩冈都亲眼见证过。

    不说,遇到挫折时,还会不顾一切支持自己的又有几人?

    这个月来,不辞辛劳的走遍关中平原;两年以来,在关西多方筹备;二十年来,在天下不断扩张手中的势力,正是不想看到日后有人毁禁自己的思想和书籍。

    京西一地虽然无力毁禁气学的书籍,但他们常年累月的诋毁,同样让韩冈感到不快。

    数十上百万人,受到他们的蛊惑,将现实中的困窘,归咎于朝堂。

    虽然朝廷无法施惠于所有人,但还是给了他们展开新生活的机会,相比起拿走了他们最后一个铜板,还以义愤填膺状裹挟他们向朝廷讨价还价的京西豪门,韩冈觉得朝廷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可就是因为那些人的蛊惑,即使朝廷给了京西贫民新的选择,却依然有很多人不愿意接受朝廷的劝告。

    很多人在堕入贫困的过程中,早已对朝廷充满了不信任。即使有着韩冈的名声做质押,也抵不过现实常年累月的消磨。

    那些中原地区的豪强地主,在趁机大肆兼并的同时,也不忘宣称一切责任归咎于欺君有方治国无术的宰辅,试图将仇恨转移到都堂之中。多多少少,这些宣传还是有些效果。

    迁移后的新生活,被视为朝廷的谎言,传说中遍地是黄金的新疆土,更是荒僻偏远的瘴疠之地,多待一刻就会小命不保。

    皇帝是好人,大臣是奸佞,很多人的思路就是这般直率,希望皇帝亲政的言辞,是一些地方民间舆论的主流之一。

    还有死灰复燃的明教,在市民和自耕农中迅速蔓延,其根源就在于他们对贫困的恐惧。

    怎么办?

    办法很多。

    想要解决问题,永远不会没有合用的招数。经济上的,宣传上的,官场上的,民间上的,只要肯花时间和精力,尸居余气的旧贵们,能被摁在京西几十年动弹不得,也同样能被打压到无声无息,但一心想要平灭辽国的章惇,已经准备用最快的速度消灭问题了。

    暴力无法解决问题,但能够消灭问题,

    当矛盾压制不住,将要爆发的时候,最终也只能用暴力来解决。

    而韩冈,无意反对。他已做好了配合和应对。

    “今天的会,有个好处,统一了思想认识。”

    会后,韩冈对着苏昞说道。

    务虚的会议,说没用,也许没用,一阵风而已。说有用,却的确有用,只要把虚事做到实事上。

    韩冈定下了目标,展现了决心,又给出了绝好的理由,将人心收束,在他的威信还能维持之前,韩冈的意志将会在雍秦商会内部贯彻始终。

    章惇要消灭问题的根源,而根源不是树根草根,呆呆的遭受斧凿刀锯,必然还是要反抗。

    产生的祸乱大小,谁也不敢保证一定会不扰乱民生。

    韩冈所统领的关西,第一是要保全自己不乱,第二就是要尽可能的压制京西发生变乱时不会扩散——一个是生产地,一个是市场,两者相辅相成,少掉哪一个,日子都不会好过了。

    苏昞无法反对韩冈的说法。

    雍秦商会不能坐视市场萎缩,更多的生产力需要更大的市场规模。

    “一定要快。”苏昞闷声说道。

    内乱不发是最好,一旦爆发,多拖一天,说不定就是多几百上千人被赶上绝路。

    贯彻气学以仁为本心的宗旨,苏昞不想看到神机军横扫国内的场面。

    气学一脉,在军用武器上备下苦工,不是为了屠戮百姓,而是为了保护百姓。

    无论是早年的枪炮,还是如今的新发明。都不是为了在国中杀自家人的。

    “放心,肯定会很快。”

    韩冈稍稍安抚了一下苏昞。尽管有几分敷衍,但他的期待与苏昞无异。

    “如果这玩意儿能实用化,也许交战只要一刻钟就能决定胜负了。”

    韩冈眼前,是紧张的研究员。

    在研究员的手中,一点点黄色的液体正从暗色的玻璃瓶中,被玻璃长管状的滴管吸取。

    明显还崭新的水泥地面,有着大大小小的坑洼,当滴管被挪离了试验台,一滴就滴落到地上。

    砰的一声响,一朵小小的火焰同时闪过,连韩冈都吓了一跳。

    已如翻面石榴皮的地面,这一下又添了新的伤口。

    这是实验室制取的新产品,韩冈觉得这应该是硝酸甘油了。

    韩冈并不确定,因为还没有找上一个心脏病发作的病人来试一下。但爆炸性完全可以确认了。

    一年前的爆炸,彻底毁掉了这一座实验室,连同三位值夜的学生,最后连韩冈都惊动了。接连下令加强研究,重建了实验室。

    这才过了多久,重新修好的实验室,又被破坏成现在的模样。

    “效果如何?”

    “要是能工厂生产就好了。”

    可惜还不能。机器改造要成本,而危险品的生产同样需要大量的成本。

    并非原材料不足,尽管三酸两碱都不缺,但生产这些化工原料的工厂,其工业水平不如后世的村办工厂,产量则跟村办工厂差不多,

    韩冈下令研究员们继续研究,同时下达了调拨自尽的命令。

    短时间内是不会有什么成果,但韩冈并不担心,一直以来,他最大的依仗是什么?

    是军队。

    是现在大宋最精锐的部队。

    ——神机军。

    这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韩冈能够掌握的军队。

    最早的还叫神机营,不久扩建为神机左营,神机右营。再后来又加了前营、后营。现在则已经是神机军辖下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营。分驻地方,归属于都堂。

    过去大宋军制,首先独立于政事堂,其次军令,枢密院又插不上手。三衙官军直接向天子负责。当年种谔能够绕过政事堂枢密院,直接向熙宗皇帝上书,而皇帝能够下密诏命令,除了骂,除了向皇帝抱怨,除了事后找机会整治种谔,就这件事处置种谔,因为他们没权利。发给军中的节赏,来自于内帑,与国库无关。

    但神机营的犒赏,从建立的那一天起,全都是以都堂名义发下。等大议会召开,所有的军队,都奉都堂之命而行动。

    不过韩冈觉得,他还需要一支新军队。

    一支更胜神机军的模范军。

第278章 长风(15)

    咯噔,咯噔,咯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种建中刚刚醒来,耳朵里就充满了熟悉的列车行驶声。

    他从床上坐起身,揉了揉昏昏沉沉的脑袋:“到哪里了?”

    车门外传来亲兵的回答:“回经略,刚过了富平。”

    “够慢的啊。”

    “是太慢。经略,早上想吃什么。”

    “昨天一样就行了。”

    种建中用力拍拍自己的脸,然后一个翻身下床。

    身子矫健,落地无声。

    宛如豹子出击时一般的轻盈又充满力量。

    种建中冲固定在墙上的穿衣镜,露出了一个有些孩子气的微笑。

    笑容下方,是棱角分明的肌肉。

    对自己依然年轻的动作和身形,种建中很是满意。四十过半,还没有突出的小腹,完全值得自傲了。

    想想自家的十七哥,三十岁之后,就一年一个样,等他在西域又待了两年再见面时,身材已经完全不能看了。

    如今可不像过去,讲究腰阔十围,所谓君子不重不威,越是身宽体阔,越是受人敬重。

    现在讲究饮食有度,健康养生。医学界对于富贵人家多肉类少菜蔬的饮食习惯,批评的调门越来越高,认为油脂摄入过多是许多人中风的主因。

    过去几位天子明明锦衣玉食,却未及垂老就风疾缠身,乃至无人能及花甲,完全是因为顿顿酒肉,少见菜蔬的缘故。

    宫中所用菜单,由司膳内人所编列的玉食批这几年随着宫人外放传到宫外:开胃腊脯全是肉,下酒十五盏三十盘菜有二十几道大油大荤,插食、劝酒之类的小菜,皆是荤腥,剩下的就是糖蜜渍物,羹汤也都甜羹荤汤,唯恐皇帝吃不出中风和消渴症来。

    这种无荤不欢,蔬菜只做点缀的吃法,民间也极为流行。其造成的恶果,种建中就亲眼见过其中最严重的例子。

    他的一名下属,平日里最喜欢胡吃海塞。因为在几家工厂里面占了点股份,又买了点平安号的债券,每年坐收红利、利息——很多西军将校基本上都做了相似的投资——故而家财丰厚,每天酒肉不离口,号为老饕。

    有一回夏日演习后的庆功宴上,一口气吃了四五斤肉,又喝了两斤多烧酒,当场就倒了下去。

    一开始医官给他灌药,药水溢口而出。扎针毫无反应。脉象几近于无。被确认是内出血后,想要紧急输血,可验血时,从他体内抽出的血液,分离出整整半管白色的油脂。

    这样的血液医官们无法确认血型,根本不敢输血,最后无奈之下,又想用剖腹救治,可切开近一尺厚的肚皮一看,五脏六腑几乎都烂成泥了。

    种建中的这位下属,最终没活到下手术台。

    整个八月,宁夏路的将校们,全都吃起了糙米和菜蔬,羊肉的消耗量一下降了一半。到了秋天,惊吓过去,才稍稍恢复了一点。不过后果还是有一些,有几位将校曾经胖得几乎上不去马,秋天时倒也能骑上快马跟着大队去游猎了。

    种建中从来没有这个问题。养生诀要,他早年就从韩冈处得到秘授。行止有节,饮食有度,勿缺勿滥,勿过勿失,说到底就是中庸二字。

    韩冈那般忙碌,都能抽出时间演习武艺,何况他这个武将?

    因而种建中人到中年,依然维持着一副年轻人都要羡慕的好体型。而且不论白天的事,还是夜里的事,也从来没有力不从心过。

    这就是他一直引为傲的一件事。

    不过当种建中在车厢里稍显狭促的浴室中梳洗过,走进后方的餐车,就看见延州兵马都监姚古已经坐在餐桌前,桌上排开几盘肉菜,正甩开腮帮子往嘴里塞着一片烤得刚刚好的牛肉。

    当蒸汽动力运用在耕作上之后,宰杀耕牛已经不是违禁犯法的事了。朝廷为此颁布了弛禁之令,军中的将校立刻开始公然大饕牛肉。这些武夫深信,力能挽犁的耕牛,其肉肯定比羊肉更补气力。且牛肉比羊肉更贵,有钱想要炫耀,自然是把牛肉放在首位。

    种建中也吃牛肉,但姚古的吃法让他有点膈应,不过他也不想多事,隔着走道在另一张桌前坐下,“姚三。什么时候上来的。过延州的时候怎么不见你?”

    “有事在坊州,夜里上来的。”

    “也不多睡一会儿?”

    拿着签子,插了一块牛肉,姚古边嚼边抱怨,“这窄车太慢,走了一夜才到富平,床又小,睡得身上不爽快,还不如起来弄些吃食。”

    “窄轨路,开快了就等着翻车吧。”

    两人乘坐的列车,正行驶在从延州到京兆府的长延线上——虽然是京兆府,但京字早被开封占了。要换简称,铁路总局里面书呆子用了西周镐京的镐,不过按照规定,铁路公路命名尽可能使用当地有共识的常用名,故而就有了长延铁路。

    这条铁路从陕北山区绵延南下,直抵关中平原的核心京兆府,是关西联通北地的重要线路之一。按照设计规划,从延州北上还有一条线路,一直通往前往折家盘踞的河外麟府丰,从此关西健儿能够在数日之内,出现在河外云中,平抚敌寇,镇压叛乱,不过这一段还没完全修好,能投入使用得数年之后了。

    透过餐车的双层玻璃车窗,能看见列车正在渭水北的白渠灌区上缓缓前行。

    白渠灌区刚刚经过一次大规模的扩建,新增大小水库塘泊一百七十九处,干渠支渠两千三百余里,有三万余顷旱地、半旱地新被改造成水浇地,而旧渠也得以维修,年增粮食产量保守估计能有五百万石。

    从地势略高的铁路上望过去,阡陌田畦,水渠河道,交织成网,纵横相错,宛如棋盘。满目整齐的绿意,只一眼,就让人心旷神怡。

    但列车行驶的速度,可以从铁路两边的里程碑和树木上判断出来,的确很慢。

    用了两天的时间,从延州出发的这辆列车还没有抵达京兆府。才六百多里的路程,放在正常的铁路上,早一天就到了。

    可能是河面上的横风吹过,正经过一座铁路桥的列车摇摇晃晃起来。

    载重小,车辆轻,车身窄,速度慢,抗风性差,速度快时容易倾覆,这就是两人正在乘坐的窄轨铁路列车。

    姚古一把抓住了差点被晃下桌的茶盏,“还是早点改成标轨,这车坐得就跟骑驴一般,晃来晃去就怕翻下来。”

    “早问了铁路总局的人,关西的山区,别指望能标轨了。”

    关西多山,除却关中平原之外,就是山地。修路的技术要求和成本,都要高过关东的平原。

    为此,关西的铁路大部分路段是选在了河谷边缘,易与修建,且有一定的高度,不虞水淹。但还有一部分路段,必须穿山越岭,这就很麻烦了。架桥、隧道,都是避免不了的工程。尤其是隧道,累挖累塌都是常有的事,挖洞挖出条暗河来,也是有过的,所以都是尽可能的绕弯上山,

    向北几十里后,掉头再向南走几十里,一来一回两条路几乎平行,只是高差就出来了。为了提升一两百米,就要多走一百里路,用标轨修造,成本和技术要求都高得夸张,所以就有了窄轨。

    窄轨铁路路宽只有标轨的三分之二,运力和速度的上限都比较低,但好处就是易于修建,同时成本降低。得到成本和技术上的好处之后,问题就是在速度和安全性了。

    各自抱怨了几句,种建中的早餐被亲兵端了过来。标准的健康早餐,营养均衡,荤素搭配。

    姚古瞥了一眼,就嗤笑:“种十九,你这饭吃得还憋屈吗?”

    种建中拿起筷子,“你这样小心吃出病来。”

    姚古狠狠一口咬下一大块肉,用力嚼了几嚼,一伸脖子吞了下去。露出满口白牙,“这不能吃,那不能喝,小心翼翼如新嫁娘,这做人还有什么趣致?”

    他抓起茶盏,咕嘟咕嘟喝了两口解腻,“死便死尔,肉是要吃的。”

    种建中不去理会姚古了,种姚两家的关系本来就不是很好,他跟姚古这些年也没多少往来,专注在自己的早餐上。

    姚古却停了筷子,“种经略彝叔公,相公找我们去京兆,到底为了何事?”

第279章 长风(16)

    “我哪里知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没那么好的交情,种建中头也不抬。

    “好吧。”姚古对种建中的冷淡似乎并不介意,“上个月在东受降城玩得开心吗?八十多斩首都不报功,好大方。”

    种建中伸向灌浆馒头的手顿了一顿,白眼瞥过去:“你家的商队耳朵够长的啊。”

    姚古打了个哈哈,“不小心听到了点。只是去买卖些特产,可没动你家的羊毛。”

    种家的织造工厂,生产的不是棉布,而是羊毛布料。用的就是从北地阻卜人那边进口的羊毛。

    不独是种家,姚家也有毛纺厂,还有河东的折家,加上另外几家关西将门,基本上将北地的羊毛出产给瓜分殆尽,各自占据一块地皮,然后派出商队去收购,以避免恶性竞争。

    这些传承皆三代以上的老牌将门,在工商领域投资的主业,基本上就是毛纺织工业了。而在河湟开边后崛起的新将门,则是与韩冈一起,全都是棉纺工业的大户。关中豪门世家,多有在秦岭南麓开设茶场和药园。关西的各色原材料的生产,基本上都有均分市场的默契在,极少有恶性竞争的情况发生。

    这些大族之间不乏恩怨情仇,能够保持和平发展,完全依靠韩冈的权势,以及韩家所主导雍秦商会的恐怖实力——商会中定下了规矩,就没有人敢于逾越雷池一步。

    很有一些家族,拿出了自家产业的部分股份,与平安号相互持股,将自家的一部分股份转让给平安号,虽然一般只能够换回不到百分之一的份额,但地位顿时不同。

    这么做,就意味着与韩家彻底勾连在一起,关系密不可分,一旦韩冈倒台,即使及时反戈一击,都很难说有好下场。不过在关西,不做出这样的表态,给出一份投名状,想要进入到雍秦商会的核心层,就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姚家和种家都是雍秦商会的核心成员,不过军中的旧日恩怨,以及这些年来,上至官场,下至家业、子弟等各种领域的较量和比拼,两家人相遇时表现出来的交情,与两只看上同一块骨头的饿犬的关系差不多。

    种建中的筷子又动了起来,专注到吃饭上,不打算跟姚古继续打嘴皮子官司。

    姚古拿起桌上的手巾擦了擦嘴,“这小牛肉真不错,烤得火候正好。多亏了相公,这牛肉可以放开肚皮吃了。”

    视线越过夹起面前酥饼的种建中,对面的车窗外,一辆列车正对向而来,最前方的蒸汽机车正向天空喷吐着滚滚浓烟。

    在关西,窄轨也好,标轨也好,在铁轨上面跑着的列车,正不断改用蒸汽机车做牵引。如今各座车站还是养着大批挽马,即使是已经全数机车化的线路,依然在蓄养马匹,以备不时之需。不过在姚古看来,以蒸汽机改进的速度,不用多久,铁路总局所圈养的挽马,能保留下十分之一就不错了。

    据他所知,保有最多马匹的铁路总局已经计划在五年内清退一半以上的畜力存量,以配合蒸汽机车的推广,由此降低运营成本。

    工作用马正在不断被新事物所淘汰,而也许不久之后,骑兵怕不也要退出军中,成为历史。

    从少年时千请万求才得到了一匹刚过四尺的战马,父、叔更把帐下几百骑兵当作眼珠子一般珍视,到军营内外,处处都充斥着马粪的味道,自家的坐骑也是从河西良驹中千挑万选,才不过十余年的时间。而从国中坐拥数百万马匹,骑兵和有马步人的数量几乎要超过北方的死敌,到如今开始淘汰挽马,亦不过十余年。

    一切改变得太快,快得让身在其中的姚古,细思起来都感到不寒而栗。

    心思藏在心底,姚古只笑道:“过几年,马肉也有的吃了。可惜一直都不算稀罕,终究是比不上牛肉。”

    他看看种建中,“章相公这一回要大开杀戒,韩相公看起来也并不打算坐守,彝叔,种家何去何从?”

    种建中这一回无法自作安定了,立刻抬头前后左右看了一圈,只在三四丈开外,发现在餐车中服侍的仆役。

    姚古呵呵低笑了起来,“哦,我都忘了。种家除了跟着韩相公,也没其他路可以走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种建中的声音低沉压抑,他手下的将校士兵,一旦看见他们的主帅进入了这种状态,要么有多远滚多远,要么就是减小自己的存在感,缩得越小越好。

    只是姚古完全不在乎,种建中镇不住他。

    “我想说的,难道种十七你不明白?”姚古嘿嘿冷笑,“是不是送给阻卜人的好东西太多,把脑浆也一并送过去了。”

    “那几家很听话。”

    阻卜各部,如今已经是半独。立的状态。由于经济联系日渐紧密,草原上的游牧民更加依靠大宋。其中最为亲附中国的部族,都在申请成为雍秦商会的会员。

    种家的商队在与阻卜人交流的过程中,传授给了他们青储饲料的制作方法,还有苜蓿等牧草的种植技术,想要让他们提供更多的原材料。

    经过两年多的改进,种家工厂中所使用的蒸汽机和织机,故障率降低了百分之八十,生产毛毡布的成本降低了近两成,而产量翻倍。

    产量直接与原料挂钩,种家需要的羊毛,就是种家工厂主要产品的原材料。产量倍增,自然带来了种家工厂更多一倍的原料需求。

    为了生产出更多的产品,给阻卜人上上课,让他们学习如何为牛羊提供过冬的食物,这的确是种家做下的,但在作出这一决定前,他们还是好好问询过韩冈的意见。

    有韩冈作保,种建中一点不怵姚古:“狼听话了就是狗,他们很听话。”

    “听话就好。我家这边也挺听话的。”姚古笑道,这一回是真的有心想笑:“我家现在随时都能挑出三四千精锐,你家手中有多少阻卜精壮?要不要我们两家携手起来来一个大的?到时候相公面前也能有一个面子。”

    直到抵达京兆府,种建中也没有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

    因为一切都必须征询过韩冈韩玉昆相公的意见。

    虽然不是宰相了,但在关西,韩冈的权力并没有松懈下来。

    京师那里,已经将关西军政都委托给韩冈,甚至关西的官员任命,都是韩冈拟定后,交给都堂签名。

    这样的安排,与其说是对韩冈的信任,不如说是韩冈从中枢退出来后,朝廷给予的补偿。

    这种补偿,让关西所有将门世家,都不得不投入到韩冈的门下。

    韩冈就是关西的天,一切规模稍大的变动,最后都会汇聚到韩冈这里。失去了韩冈的认同,任何家族都无法在关西平安生活。

    离开车站后,种建中第一时间去拜访韩冈,车将行时,姚古乘机也挤进了车中。

    “一起去见相公吧。”众目睽睽之下,挤进他人的马车,姚古没有半点羞涩。

    两人很快抵达韩冈的府邸,没做耽搁,就被引进了内堂。

    随着两杯热茶,韩冈从房间里走出来。

    他并没有回应种建中和姚古的行礼,而是带着一种淡漠无视的语气说道:“有个新消息。皇帝死了。”

第280章 微澜(上)

    皇帝死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种建中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才领会到这四个字中的含义。

    然后在他把吃惊表现出来之前,第一个反应,却是韩冈的用词。

    没有用驾崩、宫车上仙、龙驭宾天之类的敬语,甚至没有用过世之类比较和缓的说法,而是直截了当的说了一句死了。

    从韩冈的用词语气和态度中,找不到一丝敬畏之意。

    的确,大行皇帝本身并不是那种能激发得起臣子忠心的人物。这位皇帝给种建中留下的印象,比晨间的一缕轻雾还要稀薄。

    自登极至驾崩,近二十年,没有一天亲掌大政,近些年,连朝会和郊天、明堂等典礼都不让他参加了,完全被关在宫禁之中。

    没有人受过他的恩惠,也没有人受过他的盘剥,除却披挂在身上的皇帝外衣,其人无足可道。

    他死了,就说一句死了,的确并不为过。

    但在种建中的印象中,韩冈对大行皇帝批评有之,不屑有之,甚至设法将皇帝赶下至尊之位,剥去其天之元子的伪装,却从来不曾公然违反仪礼。

    皇帝的死,是不是中间有什么变故,出了什么事,有何不可告人之处,故而让韩冈如此失态?

    从韩冈的态度上,种建中有七八成把握,他的这位老同学心里正烧着不知有多猛烈的怒焰。

    幸好自己只是外人,什么都不知道。

    短短数秒,种建中的脑袋里就转过了有七八个念头,而姚古则比他更加直率的表露出内心的想法。

    “是章相公干的?!”姚古问题出口,就自觉失言,脸色一下煞白。

    种建中明白韩冈脾气,知道韩冈只在意下属说的是不是实话,不会在意说出真心话时的冒犯,“没听说皇帝进来有什么病症。”

    韩冈嘴角抽动了一下,似乎是苦笑,“是没什么病症……”如果有什么病症,现在根本不需要坐下来专门谈,“现在章子厚麻烦大了。”

    ……………………

    章相公麻烦大了。

    丁兆兰只在街头走了一圈,就听到了七八种不同的对大行皇帝死因的猜测——说是猜测,其实每个人都说的信誓旦旦。

    有说是死于牵机毒,死时浑身蜷曲,手成鸟爪状;有说是大土囊子压在胸口,活活闷死;有说是吃东西哽到喉咙给噎死,还有说是煤气中毒。

    不是话本中的死法,就是先帝的死法,创意几乎为零,

    无一例外,都确认皇帝死的不明不白。

    正常病死,前面至少会有些征兆,仁宗、英宗,都是缠绵病榻多时,熙宗如果不是因为一口气死了四个服侍的宫人,说他病重不治,没人会觉得突然。

    但现在的这一位呢?

    体弱多病,这是十几二十年来一直都有的宣传。可这一年来,也没说他有什么重疾。

    或者说,几年来,报纸上连一点有关皇帝的消息都没刊载过——只有一次例外,议会中通过皇帝继承法,紧接着京师的报纸就刊登了皇帝全力支持继承法案的通过,并称皇位本得之于万民,理当决之于万民。

    大行皇帝对继承法的支持真伪难辨,总而言之,一直以来什么消息都没有,突然就来了死讯,即使不是皇帝,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也不免让人心中生疑。

    一个弑父弑君的皇帝,一个在臣民中毫无根基的皇帝,其实死了也毫无影响。

    仁宗皇帝驾崩,京师上下恸哭,熙宗皇帝也为京师百姓贡献了相当数量的谈资,但这一位如果不是死因不明,就连谈资都算不上了。

    现在皇帝的确是不明不白的死了,也就一下子成为了京师百万士民议论的焦点。

    有蹊跷,就必须有答案。既然皇帝死因不明不白,那就不免要找一个罪魁祸首出来。

    还有谁比章相公更合适?

    丁兆兰找不出来。

    太后身体欠佳,早就不理政事了。皇后更不可能。远在关西的韩冈,一应事宜都推不到他身上。除了章惇还能有谁?

    丁兆兰一路走来,道路两边的酒肆茶社里面,到处都是交头接耳的人群。他耳朵伶俐,连那些客人的对话都听到了一二。

    也就难怪焦头烂额的章相公和他的走马狗们,连他这个前警察总局提举的铁杆党羽,被调到远郊派出所做驻地警的倒霉鬼,也被叫回来协同查案了。

    丁兆兰带着讽刺的笑走过州桥,在警察总局门下亭下。

    看门的是丁兆兰的认识的人,乍见到丁兆兰,倒像是见了鬼的反应。

    丁兆兰没多理会,打过招呼后,脚步不带停顿就往里面走,司阍愣了一下没去拦他。

    走进熟悉的大院和主楼,好些人的反应跟前面那司阍人没有什么区别。被赶走了的边缘人,突然间回乡,到底意味着什么,总是要让人多思量一下。

    其实丁兆兰自家知自家事,要不是自己跟韩冈的四儿子有份交情在,之前展熊飞辞官,自家被人寻个差错,扒了身上的狗皮也说不定。不过那时候,自己就可以去陕西寻个差事,免得现在在派出所里受人闲气。

    “来了?”

    办公室口,现任的总局提举正穿了一身外出的服饰,看到丁兆兰,没有寒暄上两句,就叫丁兆兰跟着他一起出发。

    丁兆兰跟在总局提举身后,沿着中线穿过了警局内部,在一群人跌碎眼镜的惊诧中,他这才想起来还有重要的事忘了问:“去哪里?”

    “宫里。”

    ……………………

    “警察总局已经派人去宫里了。”

    “丁兆兰也被带着一起去了。”

    坏消息已经连续数日充斥耳间,终于有了一条让人振奋点的事情了。

    章惇轻咂了一下嘴,稍稍有些开心了。从皇帝忽然驾崩的消息传来时开始,他嘴角生了一个燎泡,稍一沾冷热就疼得厉害,整两天没怎么好好吃喝了。

    如果丁兆兰能找到线索,甚至能侦破此案,那他嘴角的燎泡,还有身体的这些红斑,都能得到一个解决了。

    不过,会有多少人相信查明的真相?

    章惇还真的没有把握。

第281章 微澜(中)

    梓宫前,香烟缭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相公。”

    “臣在。”

    章惇躬身应答。

    虽然之前已经很麻烦了,但更麻烦的还在这里。

    太后,皇后,两位苦主近在咫尺,只隔了一层帘幕。章惇只能庆幸圣瑞宫的太妃不在这里,否则更加头疼。

    “大行皇帝的事,不知相公查得如何了?”

    这就是章惇觉得麻烦的地方,一日三催,每天还要当面汇报。章惇不胜其苦,“臣已选调得力之人彻查,几日内就会有结果了。”

    “前几天相公就是如此说的。”太后没给章惇留面子,“普通人家的儿子,没病没灾,突然人就死,官府都要出来查问个究竟。何况大行皇帝还不到三十,早上起来好好的,晚上人就没了。毕竟还是你们的皇帝,是天子,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尽管太后与皇帝不睦,但终究是至亲。正常病死是一回事,为人害死又是另一回事。

    章惇看了看梓宫,巨大的棺椁中,嵌着大行天子瘦小的身躯。

    章惇看着赵煦长大成人,登基有他一份功劳,平息宫变也有他的功劳。

    但从来是功高不赏,章惇不想皇帝亲政后就丢掉自己的权柄,更不愿日后提心吊胆的活在皇帝的猜忌中,所以韩冈刚刚指出了一条路,他就迫不及待的走了上去。

    这十几年,章惇做得很舒心,舒心到想把现状一直维持下去。

    对篡逆之臣来说,这是一位再合适不过的皇帝了,怎么舍得让他死呢?还是在他计划即将实行的当口。

    破坏了他的谋划,还让他陷入窘境,隐藏得如此之深的毒蛇,就算连根拔起,株及九族,都不能一泄他心头之恨。

    “臣明白。”章惇言出由衷。

    幕帘后,太后的声音传来:“我们母子不睦,也无需讳言,但终究是至亲。对外面相公怎么说都好,对内,吾要知道到底是谁做的!”

    “臣会加紧督办!”

    “不是吾要催相公,吾也不会说日后没脸去见先帝,但大行皇帝这件事,不查个水落石出,吾心中不安。”

    太后说到点子上了,既然皇帝能死得不明不白,太后呢?皇后呢?

    章惇头微微点了一点,“太后放心。”

    “那吾就不耽搁相公了,还望相公早有回音。”

    章惇倒退几步,转身出殿。隔着一重帘幕,望着宰相的背影,太后低声:“……似乎不是他。”

    从殿中出来,章惇紧绷的肩膀才松弛了一点。

    即使是对皇帝,章惇都不会居于下风。

    但他面对的是一手将大政交于都堂的太后,一直都在配合甚至纵容士大夫们拿走皇权。在向太后面前,狂傲如章惇,也只能向她低一低头。

    “相公。”

    守在殿门外的堂后官一直都在等章惇,看见他出来,连忙迎上前去。

    章惇脚步没停,咚咚走在阶梯上:“怎么样了?”

    堂后官知道章惇问的是哪件事,立刻作答:“又有两个人招供了。”

    章惇冷笑,“是熬刑不过才招的吧,三木加身,得到的口供又有何用?”

    皇帝出事后,他身边的所有人都被抓去审问了,但几天下来,毫无结果。

    负责审讯的刑法官私下交流,都觉得即是有投毒,也不在他们中间。继续审下去,得到的口供也不会是事实。

    私下交流的内容,通过安插的耳目传给了章惇,但刑法官们没有一人把他们的判断向章惇汇报,还在装做卖力的样子,进行徒劳的审讯。最后得到的,就只是一个被酷刑折磨来的口供。

    堂后官一时间不敢说话。

    章惇贵为宰相,皱皱眉头就能将人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何况有一帮人做事没成效,最后还试图欺骗了他。

    “不要审了,全都交给丁兆兰。”章惇不耐烦的吩咐。与其等那些编造出来的情报,不如交给专家去处置。

    堂后官小跑着跟在章惇后面,直到章惇翻身上马。

    章惇并没有在皇城内逗留的打算,对他而言,这里跟龙潭虎穴差不多,让他没有一点安全感。

    只有在他的宅邸里,或者都堂中,章惇才能安心的放松下来。

    就在家宅的书房里,换了一身轻松服饰的章惇,接受了韩冈长子韩钲的拜见。

    韩冈的儿子来得正是时候。

    皇帝出事后,章惇收到消息,第一个念头就是韩冈那边要如何应对。

    韩冈在关西,跟五代时割据一方的藩镇没有太多区别了,陕西的文武两班全都听命于他。距离藩镇,也只差一道朝廷任命的手续。

    韩冈到底想要得到什么?韩冈一直都说得很明白,章惇也相信韩冈没有说谎。

    不过,人心是会变的。

    且即使韩冈要清高到底,也还有黄袍加身一说。王舜臣、李信,还有神机军中的那些关西将校,可都不像是忠臣。

    何况韩冈还有儿子,嫡长子韩钟在一众衙内里,格外耀眼。军政二事,比他父亲肯定是不如,可是与其他人比起来,绝对算是出色了。

    才气多高,野心就有多大,韩冈的野心不在帝位上,韩钟可不一定了。

    而眼前的这位韩钲,他的野心是什么?

    韩家的庶长子看起来比起他的弟弟更加敦厚一点,“家严惊闻天子驾崩,故遣钲连夜入京拜见相公。”

    “连夜?难道你父以为是我害的天子?”

    皇帝自幼御体欠佳,一直都是病秧子药罐子。但没有一点征兆,说驾崩就驾崩了,有哪个会觉得这里面没有问题。

    韩冈也好,韩钲也好,章惇相信,肯定都猜过到底谁是凶手。

    章惇很想知道,韩钲他是怎么想的。更想看看韩钲的应变能力。

    “家严说过,皇帝绝非为相公谋害。”

    韩钲坦然相告,章惇在韩钲的神色中,并没有发现那种猝不及防的不自然。

    “如果相公要害天子,天子早就会死得不明不白。”

    坦率,还是深沉?

    章惇开始觉得韩钲这个成年后就被韩冈送回陇西守家的儿子,有点不简单了

    “且相公当与家严一样,都希望这位皇帝千万岁寿。”

    还真敢说。章惇想。能在自己放得开的年轻人,如今真没有多少。

    有了韩钟,再有这韩钲,难怪会被韩冈送回乡里。

第282章 微澜(下)

    章惇并不是很喜欢开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各种扯皮的事,总会浪费他太多时间。

    上四军会因为冬装的扣子用了贝壳而不是铜料,而跟用了铜扣的神机军吵进都堂。

    铸币局新钱母范出了问题,御史台大做文章。在御史从皇帝的乌鸦变成宰相脚边的叭儿狗之后,毫无意外的,太后的叔叔就在隔壁的议厅里面叫着委屈。

    如今太常礼院里面还在为大行皇帝的庙号争执不下,显然这两天就会将官司打到议政会议上去。

    诸如此类,各个会议中太多无谓的争执,占用了章惇他极其宝贵的时间。

    然而每个早上,都有会议等着他。在韩冈离京之后,章惇需要参加的会议更加密集。

    每旬逢一、四、七早间有中书例会,逢二、六有枢府例会,逢三、逢八是都堂例会,尾数为九的日子,则是议政例会。

    更有朔望日的入觐。月初与大议会留守司的联络,月末对三衙诸管军的垂询。还有双日下午的百司呈报——在京诸部、院、监、司的主官,都要轮流到都堂,向章惇汇报工作。还有单日接见外放的亲民官、监司官、领军将佐。

    这些都是行程确定的日常。日常以外的意外,放在一个拥有亿万人口幅员万里的超级大国上,理所当然的还要还要多出几倍。

    就如逢五逢十的日子,虽说定例是全天和半天的休沐,但章惇很难真正得到一个清闲无事的时候。

    每一个衙门,每一项职司,每一位权力者,最终汇聚在一个个固定的会议中,挤挤挨挨在圆桌边,组成一个个圆,充斥在大宋朝堂从上到下的每一个角落。而章惇,作为首相,就站在这些圆重叠在一起的区域里。

    在韩冈回返关西之后,能够占据着重叠处的就只有他。

    召开会议,主持会议,章惇由此牢牢把握着最大一份的权力。评判、审核、决策,任何一项来自中枢的决议,签名画押在最显眼地方的从此只会是章惇。

    所以并不喜欢会议的章惇从来不会缺席任何一场重要或不重要、定例或临时的会议。

    会在深夜召开的会议,当然不是例会。

    章惇没有熬夜的习惯,绝大多数宰辅也都是养生法的践行者,通宵达旦、夜中冶游早已不属于最小也是耳顺之年的他们。

    但国家大事,从来不会只挑白天等人处理。

    章惇跟往常一样,最后一个抵达都堂议厅。

    新近扩建的都堂,如今有大小议厅五处,分别以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为名。

    笃行厅最靠近章惇理事的公厅,很自然的就成为了都堂会议的常用议厅。

    房间内香雾扑鼻,两只铜鹤香炉中,沉香丝丝缕缕的飘散。从房屋顶上垂下来的十六只琉璃灯盏,错落分布,照亮了整个空间。

    宰辅们围坐在圆桌边,一个个将精神专注在眼前的茶汤上,将情绪掩盖在杯中腾起的水雾后。虽说不在大行皇帝的梓宫前,依然沉默像是在守灵。直到章惇进来,才有了点动静,起身相迎。

    皇帝死前他们可不是这副模样。

    呵,不就是一个皇帝?死多了就习惯了!

    活脱脱一群容易受惊的兔子,有点风吹草动就想往窝里缩了。

    在这世上,能让章惇高看一眼的人不多,而活着的人中,能让他敬重三分的就更少了,屈指数来,一掌之数还要饶去两三根。

    眼前的这些个兔子,可都不算在内。

    章惇如寻常一般,与同僚相互致礼,走向自己的座位。

    新进中书的何执中坐在角落里,他喜欢团茶,也爱与人斗茶,杯中白汤热气蒸腾。章惇本喜欢他的锐气,特意提拔他上来,可现在看来,他的锐气完全来自于都堂这块骨头。

    游师雄则喜欢散茶的,一直都在喝天水茶园出产的太白野茶。

    韩冈还在这里的时候,两府中散茶势力要压倒团茶,但韩冈一去,在这里还固执的喝着散茶的就只有游师雄了。

    黄裳其实也是例外。

    黄裳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茶水、饮子、汤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方子,然后毫无顾忌的喝下去。不仅自己用,还推荐给同僚。章惇尝试过一次黄裳推荐的新奇货色,只感觉满嘴的从羊胃里把半消化的青草给挖出来发酵后的味道。从此再没有第二次。他其实应该是一个岭南人而不是福建人。

    黄裳今天面前又摆着一盏黑乎乎的液体,章惇从他身后经过:“今天这又是什么?”

    黄裳抬眼:“紫苏熟水。子厚相公可要来一盏?”

    章惇的视线在天青色瓷盏中那一坨黑色冒泡的粘稠液体上转了两圈,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这跟延州石液差不多的东西,跟惯常喝的紫苏熟水联系起来,“罢了,消受不起。”

    平常若是章惇如此说话,肯定会有人凑趣的说笑两句,但今天没有。黄裳也是笑笑,不与章惇多话。皇帝暴毙近十日,章惇始终没有给出一个章程来,眼瞅着洗不脱的罪名就要上身,都堂中其他成员可都没说笑的心情。

    章惇:“宫中如何?”

    领头值守的曾孝宽道:“出来时一切安靖。”

    “何人守梓宫?”

    “今夜是刘仲武、程博古。”

    这两人都是章惇亲信,这种时候,也只有他们才能让章惇放心。

    “天子崩,几近十日,有些事就不能再耽搁了。”

    黄裳抬起头,与对面的游师雄打了一个眼色。

    韩钲抵京的事,他们都早一步得到通报。韩钲身上负有的任务,虽然不知道,但能想象得到。

    韩冈消息不来,他没反应,韩冈消息一至,立刻就有了动静。

    到底谁才是宰相?

    腹诽归腹诽,该说的场面话两人一点没落下,“还请相公吩咐。”

    “召开议会,拥立新君。”

    ……………………

    召开议会,拥立新君。

    这是韩钲带来的韩冈的建议,却没有询问大行皇帝的死因——一句也没有。

    韩冈没明说他的想法,但他对大行皇帝的轻视,倒是摆在了章惇的眼前。

    不能说韩冈的态度有问题。

    如果不是自己正在宰相任上,脱不了干系,自己的态度也会一样。

    最多是有些遗憾——一个好用的工具没了。

    这位皇帝对赵氏在天下臣民心目中的地位,是拖累,是累赘。有这样的一个皇帝,天下人对赵氏的忠心,一天比一天更稀薄。

    皇帝死了。反而是帮天家减轻了负担,一百余年的统治,一千多年的习惯,绝大多数中国子民更加期待一位明君的统治,而不是大议会中选出来的宰相。

    所以说这人活着才有用,死了……那就是死了。

    至于韩冈的建议,就是他的表态了。

    议会的权威想要有所体现,昭穆承继是最好的路数。

    皇帝继承法已经颁布,皇储也在一年前确立。只要这一次太子顺顺当当在八百议员的见证下继位,大议会的权威就能初步确立。

    韩冈念兹在兹的这件事,章惇一直以来,都是最强有力的支持者。

    八百人的议会,只要把握得住,是比名声狼藉的大行皇帝更加有用的工具。

    就比如现在,如果天子决于一人之意,想推卸责任都没办法推了。但如果天下人的代表所挑选出来的皇帝,那就是另一个说法了。

    章惇就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同意了皇帝继承法。

    如今不仓促让太子继位,而是召集天下议员入京,让太子在议员们面前登基,正是最正确的流程。

    其实韩冈的建议,正合章惇的心意。

    皇帝暴卒,给章惇带来的压力很大,上至太后,下至贩夫走卒,京师中人都对大行皇帝的死因充满猜测。而外放的路监和州县官们,都在等章惇的反应。

    唯独韩冈不打算过问,只这一点,就可以让章惇大大的松下一口气。

    之后派出去的暗探进来回报韩钲的行止。出了宰相衙后,韩钲没去找他的兄弟,而是往大相国寺去了。

    大相国寺中知名的高僧大德深惠大和尚近日坐化寺中。这深惠曾随前左街僧录司智缘大师,在王韶开辟河湟的时候鼎力相助。之后又受了智缘大师的衣钵。与韩冈颇有情分。

    一边是皇帝驾崩,一边是和尚圆寂,韩钲受命韩冈,两边都不耽搁。也是没有将皇帝的是看得太重的意思。

    “议会不是摆设。”章惇说着,“既然皇帝继承法是议会所创立,继承顺位也都早早就定好。不如皇帝就在议会中登基。”

    游师雄今天第一正视章惇,“要召集天下议员?”

    章惇点头:“正是要召集他们。”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他们也该派上用场了。”

第284章 兴波(上)

    宰相的意志,就是朝廷的命令。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章惇发出指令,要求召开议会,为皇储举行登基大典,召集天下各州议员的文书,当天夜里,就从京师分发出去。

    然后,下一任皇帝,大行皇帝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赵士训,想要坐上大庆殿正位上的御榻,就得等到最后一名议员抵京为止。到底要等上多久,则要看云南的山林河流和西域的荒漠戈壁,哪一个更耽搁行程了。

    短也要三个月,长则说不定要拖到半年,已经远到万里之外的议员才能赶到京师。因而新天子登基的仪式便定在了明年的元旦,这样就能有足够的时间,让最远处的议员也抵达京师。

    也因此,在长达两百天的时间里,大宋帝国就不得不维持一个完全没有皇帝、所谓天下无主的状态。

    先不说在全民代表面前宣誓登基,已经完全背离了过去几千年来王位传承形成的规则。只是这长时间的皇位空悬,一个巨大的空窗期,就足以引来众多愚蠢的、贪婪的、充满野心的投机者。

    “也不知道这半年会有几个皇帝跳出来?”

    冯从义刚刚回到关西,他跟着召开议会的传书一起回来。带来了京师最新的消息,也带回了对时局的忧心。

    “离京前,游景叔和黄勉仲都分别跟我谈过这件事。”冯从义的脸上还带着整整三天舟船劳顿的疲惫,不过精神上却因为想要说服韩冈,而有着一种提振起来的亢奋,“他们都在担心,天子迟迟不能继位,最终会引发大乱。”

    “大乱……”

    轻淡且满不在乎的回应,没有出乎冯从义的意料。他谈话的对象,也与话语一样风轻云淡,隔着翻滚着浑黄泥浆的渭水,远眺着对岸林立的烟囱。

    一只只烟囱,高高低低,拔地而起,仿佛秦岭上的杉木林,挺拔的向上生长。滚滚黑烟,遮天蔽日,从上游咸阳一直延伸到长安城外。

    将视线投往同样的方向,冯从义不由得轻声喟叹。

    规模甚至可以比拟开封北的工厂群,更有着还要超过开封官营工厂技术水准,还有着比巩州渭源的老工业区更加优越的地理位置,位于渭水之南的这一片工厂,正是他的表兄能够毫无动容的面对未来混乱局面的主因。

    要说冯从义心中的真实想法,他实际上也并非那么担心。经过韩冈长年累月的宣传或者说洗脑,工业越发达,战争潜力就越大这个概念,至少在雍秦集团的高层中已经根深蒂固。

    但雍秦集团在京中的代表们的忧虑,他也必须原原本本的传达给韩冈。

    身居京师的危机感,守在安全的关西的人是难以体会的。尤其是在皇帝无故猝死之后,朝堂上死水微澜的局面,反而凸显了京中气氛的诡异。

    当列车穿过河南府,平安进入陕州地界,冯从义终于摆脱了好些日子辗转反侧的失眠,睡上了一个好觉。

    正值汛期,渭水大堤上隔着一里地,就有一个窝棚,监察大堤和水位的人日夜在堤坝上巡查,休息就在窝棚里。

    韩冈是巡查的。大堤上的人们自是勤谨了许多。窝棚里面看不到人,全都在大堤上来回巡视。

    冯从义知道,韩冈挺不耐烦这些表面文章,过于殷勤的知县和县丞都被他晾在大堤下。不过在堤上值守的,基本上都是大堤后村庄里的乡民。不用担心韩冈走后,就松懈下来。

    冬天新修的大堤看起来质量不错,修堤的钱总算没白花,之前走了好一段路,都没有看见裂隙和蛇鼠的洞穴。

    没有蛇鼠洞穴,也许是觉得水太脏。冯从义想。

    据说近些年渭水里能捕到的鱼一年比一年少,而鱼肉的味道也总是有股子莫名的异味。

    都是工厂里排出的脏水导致的。尤其是那些生产酸碱的化工厂,规模都不大,可排出来的废水比大型的钢铁厂炼焦厂都差不多了,流经之处,同样是草木不生,鱼虾不存。而钢铁厂和炼焦厂的烟气还要更胜一筹,

    但就算是雾霾污水,都比在京师里面强——其实京师里的水和空气也是差不多的污糟——如果不是更差的话。

    京师里的气氛真的很不对劲,所有人都装作对皇帝的死没有太多感觉,都堂甚至还在继续推进对辽攻略。只有私下里,才会对熟悉亲近的人交底。

    黄裳且不论,冯从义和了解游师雄。那是能如河蚌一样把心事藏在紧闭的壳中的人。当年面对南下的广锐叛军,而身边只有几百老弱时,他都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忧虑胆怯,而是保持着最大的信心,鼓励身边人——这是冯从义早年打听到的。如果不是很不看好局势,又对韩冈抱有期待,不会让自己转告他的想法。

    “第一回心里没底是肯定的。”韩冈说,转身往前走,“能多经历几回,习惯了就好了。”

    还要死几个皇帝?!

    好吧,这其实没人在乎。

    问题在于皇帝死后引起的变化。

    变化会带来机会,也会带来危机。

    冯从义跟上去:“如果是三哥你在京中主持,他们是一点不会担心,我也不会,但现在在京中的是章惇,而不是三哥你。”

    “我还以为这个问题在几年前就已经解决了。”韩冈冲冯从义笑了笑。

    这一段堤坝分段的负责人,也是这一段堤坝下面村庄的里正,带着人过来,被韩冈的护卫拦住。韩冈让护卫放行,向这五六十岁的老者问了几句堤坝上的事。

    老头子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韩冈的身份吓的。韩冈对这类人一向好脾性,笑着说话,冯从义却是不耐烦的扭过头看着河中的风景。

    堤坝内侧不远处,河水之中,竖着一根红白相间的木桩,那是测水位的柱子。今年的汛情要超过往年。最近涨水,已经被淹没了大半,警戒水位的红线在浑黄的河面上忽隐忽现。现在还只是人盯着,再涨一点,就得安排军队上堤驻守了。

    打发了诚惶诚恐的里正,韩冈在冯从义的身侧,同看向河中浑浊的洪流,“要说乱,永远不会少,只会越来越多,宇宙本来就是越来越乱的。”

    冯从义几乎翻白眼,有时候韩冈的确是神神叨叨的,虽然他不会怀疑韩冈说话的真实性,但他对钻研自然之道实在是提不起半点兴趣。

    他皱着眉头,“好吧,不收拾的房子的确会越来越乱。但我们现在说的不是什么宇宙、房子……”

    “那就说这洪水,哪年会没有?”

    洪水的确年年有;朝堂上吵架什么时候都不会少;天灾**对于幅员万里的超级大国来说,完全是日常;就是皇帝,前些日子,利州还抓了一个关起门来在庄子里称帝的,封了东西宫,封了宰相,还要建三宫六院,把村里的女子都收入房中,而后村民报官,利州的警察把他抓了起来——基本上只有流放远恶军州一个结局了。

    难道真的可以不用担心了?程度上有差别,本来就不能一概而论的。

    “真要拿洪水来比,如今可是黄河破堤了。”冯从义说。

    “只是涨到平堤面,会否破堤,那得看治水的怎么处理了。堵也罢,疏也罢,都得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暮色渐浓。风大了起来。工厂的气味,正随风散去。没有了黑色的烟气干扰,天边的晚霞此刻红得分外妖娆。

    霞光映入河水,浑浊的渭水也似乎多了一抹红晕。

    渭水奔流不息,终南山山色若有若无,韩冈似也为此刻的风光所打动,“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韩冈素不作诗,但偶尔会有一二金句,让冯从义映象深刻。

第284章 兴波(下)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冯从义咂摸了两遍,挑了挑眉,一副我看你怎么编的表情,“三哥,不知这两句又是谁的大作?”

    不出所料,“是苏子瞻的。”韩冈说。

    亏得冯从义今天没心情,换在往日,肯定要跟韩冈玩笑两句,‘就连路明那厮都有枯藤老树昏鸦了,哪天三哥你念两句我的大作如何?’

    今天也就只有几句讽刺了,“苏子瞻?看起来他想在岭南过一辈子了。一时多少豪杰?这是说蔡确呢,还是戾王呢。”

    如果不知全篇,只从江山如画这两句里,硬栽苏东坡——不,当初乌台诗案,他不是编管黄州,而是去江州监酒税,也就没有东坡上的居所,更没有东坡肉……东坡居士的存在——苏轼一个死不悔改,为逆贼招魂的罪名,御史台能做得很溜。

    不过冯从义完全是讽刺了。既然这两句词出自韩冈之口,天然的就少了**成的真实性。

    韩冈八风不动,这点讽刺对他来说不过是清风拂面。

    出口成章、引用诗文已经成了韩冈同化入士大夫阶层的证明。随口带出属于他人却并未存世的名句,韩冈犯下的也不只一次两次。每一回被人问起时,他都会加以否认,多年下来已经成为习惯。

    只是次数多了,身边亲近的人都也不再相信他的辩解,认定韩冈是故意这样掩饰自己的文学水平,少不了会刺上两句。这种时候,韩冈也只能是呵呵哈哈两声。

    冯从义早习惯了韩冈的反应,想起之前听到的闲言碎语,“我在京里听人说,章相公似乎是正准备把他给弄回来。”

    苏轼当年参与宫变之案,即便不能算首恶之一,也是逆党的重要成员。属于十恶中的谋逆大罪,最后的判决不过是除名编管,到岭南生活。莫说凌迟、斩首这等极刑逃了,连顿板子都没有。章惇这位苏轼的好友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但再想要帮苏轼一把,太后和韩冈两人肯定绕不过去。

    “是有这回事,章子厚很早以前就跟我提过了。”

    “答应他了?”见韩冈点头,冯从义摇头,“还是三哥你大方。”

    他做买卖讲究与人为善和气生财,都没有如此宽容大量,真的遇上了威胁自己身家性命的对头,必然要将其置之死地而后快,免得日后麻烦。

    “我是没什么在意的。”韩冈说,“该死的都死了,放过他又能如何?措大而已,换做是带兵的可就不行了。”

    “那京西的那些个呢?”

    “他们倒是收买了一些将校,不过本身可还都是措大。”

    韩冈没把京西世族放在眼里。即使那些人懂得收买军队——近年来的确有许多京西甚至京师的将校与他们关系密切——但真正拥有战斗力的上位禁军,是他们无法插手的。

    尽管他们的行为,其实是在学习韩冈、章惇,乃至相州韩家——皇权不振,臣子们各自异心、坐拥重兵,类似之事,史不绝书——但他们所谓的收买,与韩冈、章惇对军队的控制,完全是两回事。他们豢养的是吃完就走的野猫,而章韩手中的是真正能出猎的鹰犬。

    另一方面,他们的作为,也等于是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套了一个圈。章惇、韩冈自家能做,却看不得别人做。尤其是章惇,清洗京西世族,章惇比谁都热心,跟他比起来,韩冈只是算一个敲边鼓的。

    京西本就有不稳的迹象了。

    世家大族的兼并盘剥,让贫困阶层的人口数量急剧扩大。而京西世族所盘剥而来的财富,却又被雍秦、福建两大集团利用更强大的权力和经济资源,变本加厉的吸走。而且两大集团还利用先发优势,一直在遏制京西工业的发展。

    京西世族并非都是蠢货,很多人都看到了开办工厂的优越性,但当他们想要仿效先行者,建立起自己的工厂、开始生产产品的时候,就发现市面上同样的商品售价,立刻就会降到自己的成本线上。多年来,破产倒闭的工厂一家接一家,不加入雍秦、福建体系的工厂,从来没有能存活超过三年的。

    京西上下对这样的世道不满已久。

    京西百姓之所以还没有斩木为兵,揭竿而起,只是因为朝廷……不,是因为章惇和韩冈一直在设法控制天下的粮价,其中福建商会出力尤多。

    而京西大族的不满,就是来自于他们的地位、财富、权势不断下落,而且看不到未来。

    只是中枢不会给他们机会了。解决了他们,被他们禁锢在土地上的京西百姓就能解放出来,分去一点好处,减少他们的怨气,对京西、对国家都有好处。

    要是再迟一点,京西百姓们被世族煽动起来,那样可就平添许多麻烦。

    麻烦……

    也仅仅是麻烦。

    韩冈回头冲冯从义一笑,“不说这些了,走吧。时候也不早了。”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西垂,悬于渭水水波之上。赤黄的光芒化作点点碎金,闪烁在河水中。

    呜呜的汽笛声,船头划开起伏的水面,满载着煤炭的船队正溯流而上。冒着滚滚浓烟的蒸汽船超越了一艘又一艘河舟,从河流的下游驶来,很快就消失在上游。

    在韩冈充满预见性的指导下,任何拥有足够可行性的新技术,都能在关西得到最快的推广。

    京西尖锐的社会矛盾,只能用鲜血来调和。

    并不都是蠢货的京西世族,多半会借用最近天子驾崩的机会,猝然发难。而章惇,也当会提前做出决定。

    福建商会会催促他的为了保持国中粮价的稳定,每年福建商会的损失就至少在两百万贯以上。要是一口气放开粮价的涨跌,以福建商会所建立的销售网络,能把穷人的每一枚铜板都赚走。

    但不论局势向哪个方向发展,韩冈他都已经有了还算充分的准备,随时可以应对最坏的局面。

    劲风乍起,水上顿起波涛,岸边芦苇哗啦啦一阵响声。蒸汽船的烟柱一下被吹散,几艘帆船斜斜的偏向一边,船上水手大呼小叫,急着将船帆落下。

    冯从义眯起双眼,抬手挡着迎面而来的烈风,“起风了。”

    “是啊,起风了。”韩冈说。

第285章 旅话(上)

    ‘要变天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坐在窗边的吴维抬头望着天空。

    半刻钟前,还有阳光洒落,一转眼乌云就占去了半幅天际。车厢中的光线一下子就黯淡了下来。

    “要变天了。”一个锉刀般的声音说着他心里同样的话。

    吴维闻声回头,坐在他身边的乘客就冲他笑着点点头,用着粗糙的声音与他搭着话,“一会儿肯定要下雨了。”

    喝过硫酸的吧。吴维不期然的想。这声音真的粗得够可以的。

    这一位是在华阴站刚上车的,刚亮相就吓到了满车厢的人。

    身量穿着打扮都很普通,身材略健硕,却也不出奇。唯独脸颊上有着很大一块鲜嫩的红色,从左侧嘴角跨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眼下,占了脸部正面一半的面积。很明显的烫伤的痕迹。

    方才坐下来时,吴维出于礼貌,没有多打量,只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现在说话了,顺便就多看了两眼。

    是蒸汽滚水,还是火燎?吴维揣测着。反正不会是铁水。伤痕触目惊心,可以想见造成这伤痕的事故有多严重。

    “只是小事故。”乘客忽然说道。

    吴维楞了一下,乘客冲他露齿一笑。应该是很和气的相貌,却因为那么大的一片伤痕,让笑容显得阴森骇人。

    心事被窥破,吴维有些尴尬。

    “都从小兄弟你脸上都看出来了。”乘客笑了笑,并不在意,“很多人看到我的脸,都会这般想。其实是很小的事故——只是车间里锅炉外通的主管道噗地一声,阀门飞了,当面被蒸汽洗了个脸,”他比了个喷发的手势,哈哈几声,笑容有些可怖,却没有纤毫心理阴影存在,“所以才伤了这么点。真的是运气,工厂里面稍大些的事故,没有不死人的。”

    这位面容毁损严重的同行旅客说话有条有理,应当是读过书,就是外表不像,肩背宽阔,双手骨骼粗大,像武夫多过像文酸,当然也挺像日常不缺体力活的工匠。

    不过现在武夫都读书了,吴维本人就是武夫,一样四书五经都惯熟。而工匠也读书。工厂里要评技工,不多认识几个字可不行。越是高等阶的技工,需要读的书越多,传说都有考中明工科、明算科的高阶技工。

    眼前这位工匠,言辞有条有理不足为奇,他说话间的那股子豁达劲儿,可就难能可贵了,让人平添好感。

    “敢问兄台……”

    “在下姓岑,方寸之木高于岑楼的岑。小兄弟唤我岑三便是。”

    “敢问岑兄是在哪家工厂高就?”吴维好奇地问。

    他并没有接触过工厂,镇日冒着浓烟的烟囱,机器轰隆隆作响的厂房,对他来说仿佛另一个世界。而过去见过的那些工人,却都没有如眼前这位一般严重的伤势。

    岑三头上带着软帽,但露出来的鬓角是剃过的,只有短短的青茬。如今世间除了僧侣,军中剃发是最多的。在野地里训练的时候,留着头发是给虱子跳蚤做窝。吴维自己就剃了发,军帽下面是短仅寸许的头发。

    而普通人的话,就数工厂里的工匠了,尤其是大量使用机械的新式工厂——人员密集的厂房易于滋生疾病,对工人的个人卫生要求很高,可繁重的工作却没有太多空闲时间让人打理,这种情况下,剃掉头发是最简捷易行的办法。每天忙着一家口食,没人有空去理会至圣先师所说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损’,也不会去考虑髡发是刑罚的一种。

    不过髡发在普通人中尚未形成潮流,真正愿意留短发的还就只是一部分工匠。

    “各家工厂乱跑。”岑三很谦逊的说,“做安全监理。工厂里面,一条条规章制度,都是拿人命换来的。就我这两年亲眼见到的,就有被冲压机打碎脑壳的,有一头栽进铁水里的,还有被硫酸洗脸,被热碱水当头浇下的,”

    一桩桩离奇的死法,让吴维听得毛骨悚然,相形之下,眼前的岑三只被高压蒸汽剥了半拉脸皮,真的是幸运的小事故。

    “说到底还是轻忽大意,不把规章制度放在眼里。所以我这样子是最好的。”岑三指着脸,笑着自嘲,“去工厂里面,只看我这张脸,就能给那些把规章制度不当一回事的小子的脑袋上上弦。”

    这真是一个恰如其分的安排。

    工厂里面的事,吴维不了解。但他武学毕业之前,参加毕业军演,安排给他率领的一队新兵让吴维伤透了脑筋。尤其是其中几个蠢货,用军棍都改不了他们拿枪口随意指着别人,把子弹随手乱丢的恶习,而这些蠢货却第一时间了解到毕业军演对吴维的意义,进而胁迫吴维放松对他们的管教。

    当然,对于出现这种情况,学校和主持毕业军演的师长们都有充分的经验。他们可以给学生们自我锻炼的机会,而一旦学生自承无力管教的时候,他们也会及时出面,解决问题,保障军演顺利进行。

    吴维最终究承认了自己无能为力,剩下的事,军法官只用了两天就帮他处置完毕。总之,最后更换了两人的队伍,在吴维面前变得跟绵羊一样乖顺。而吴维付出的代价就是丢了毕业考上这一部分的分数,远离了学年前十才能拿到的佩刀。

    现在想来,吴维觉得,除了一个能下狠手的军法官之外,当时的确还需要一个能够现身说法的新兵管教。

    岑三很是健谈,说过自己的事,便问吴维,“小兄弟贵姓?是在军中做事吧,武学刚毕业?”

    “免贵姓吴,吴起的吴。”

    吴维二十上下,瘦削挺拔,即使是坐着,也没有普通人的那种松垮感。穿着便装也不似百姓,何况身上深蓝色的对襟风衣正说明了他的身份。

    更何况……他低头看看自己军装胸襟处的徽章,这正是他初出茅庐的标志,只要是熟悉现今军中服章的人就能认得出来,方才就被他面前的伤痕男子盯着看了好几眼。

    指着胸口的徽章,吴维笑道,“岑兄看来是挺了解这徽章的啊。”

    “当然。”岑三冲吴维丢过一个得意的微笑,“六八黄铜的冲压件,铸币局第三厂生产。冲压的机器是两百石的天冲零三乙型,天工机械制造厂生产。”

    虽说这位仁兄绕过了吴维的问题,不过他当真是行内人,吴维彻底没怀疑了,“想不到兄台连铸币局的工厂都去过。兄台对天工机械很熟?”

    “只要做这一行,不可能不熟。你要买机床,就绕不过天工去。天工机械是关西最大,不,现在应该天下最大的机械制造厂。车床、镗床、冲床,天工机械都生产,就是这蒸汽机车,”岑三跺跺脚,车厢的木地板闷闷的响着,“也是出自天工机械下面的机车分厂。”

    “原来如此。”吴维点头,果然是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列车人跟人聊聊天,就能了解到一点新东西,“一直都听说天工很大,可是都不知道有这么大。”

    “你们吃兵粮的哪里会管怎么造机器、造枪炮,只会对军器监伸手说我要,我要就够了。”岑三摊开手。

    “岑兄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我那些同学了。”吴维哈哈失笑,说得真是形象。

    各色蒸汽机车在诸多支线铁路上试行有年,终于出现在朝廷掌握的干线铁路上。但除了军工厂之外,他对其他工厂一概不知。就是蒸汽车头拉动的列车,吴维也是第一回乘坐。

    在武学里面,讨论得更多的还是各种型号的火炮,虎蹲炮、榴弹炮,四寸炮、六寸炮,短管炮、长管炮,野战炮、攻城炮,还有传说中辽国正在铸造的能一炮轰平要塞壁垒的柱国大将军炮。为了争论火炮口径大小,炮管长短,三十多人的班级都能分出三个派别来。

    对工厂什么的,班上就没有讨论了,吴维也真的是不了解。毕竟他是炮兵科,而不是隔壁的后勤科和只有中级武官才能进入的战役科。但所有的炮兵军官,都会对上面说,火炮的口径越大越好、射程越远越好、威力越强越好,同时还得更加轻便、更加利于运输。

    “岑兄肯定跟军中打过交道吧。”吴维很确信。

    岑三摇头,“可惜没机会。不过有朋友在军器监里做事,一起喝酒时听他说过。”

    “岑兄的朋友当是怨气不浅。”

    这些年,军中地位提升,尤其是神机营里的军官,都带着傲气。如果是炮兵这等技术军种,更是自视高人一等,向上面讨要起军备来,向来理直气壮。军器监方面负责联络军方,向使用方征求意见的官员,自然就成了受气包。

    吴维从他的那些依然是现役炮兵军官的师长们那里,没少听到有关军器监的各种嘲讽和笑话。

    “怎么说呢……”岑三笑着,“每次上京找他喝酒,少不了都要提几句。”

    恐怕不是提几句那么简单。只看军中对军器监的态度,军器监对军中的态度不问可知。

    吴维理所当然的站稳自己的立场,“枪炮造得好一点,打仗时也能少死点人。”

    “说得对。要求就该高一点,人命比多少钱都贵重。”在吴维惊讶的眼神中,岑三笑得厚颜无耻,“这样一来,就可以逼得他们买最新式的车床了。军器监下面的工厂,不对,就是些小作坊,许多还在用畜力锻锤,这样的厂子怎么造出好枪炮?”

第286章 旅话(下)

    吴维不知道把岑三的话当真,还是当成笑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噗嗤一声,坐在对面的一对小夫妻先笑开了。

    这年月,女子抛头露面的也多了,出门旅游的也不少,列车上经常见。

    这对小夫妻二十出头,上车后,安安静静的坐在对面,互相说话也凑近在耳边压低了声音。亲昵的举止,让吴维看得有点胸闷。

    等到岑三上车,小夫妻俩像是被吓到,更加安静了,交头接耳也少了。

    不过岑三几句话跟吴维说开来,小夫妻的拘谨也没了。

    岑三和吴维看过去时,妻子不好意思的低下头用手巾捂住嘴,做丈夫的就笑着说,“岑官人真会说笑话。”

    “是啊,”吴维干干的笑了两声,“岑兄真会开玩笑。”

    “是真心话啊。这些年的,军器监上上下下都不求上进,工厂里面不肯用新技术,都是得过且过。当年立过功的老家伙盘踞监中,心思都不放在开发军器上,尽想着把儿子孙子给安插进来。有好几名的铜徽大匠都被他们排挤得没落脚的地。怕冒风险,都不肯上新项目,要把青铜炮吃一辈子。”

    也不知是不是吴维的错觉,岑三说话虽带着讥冷的笑容,却隐藏着几分痛心疾首。

    “唐博?”对岑三说的事,吴维隐隐有些印象,“被赶出去的。”

    “听说过?”

    “不是说他贪墨公款?”

    “贪墨……”岑三呵呵冷笑,爆了一句粗口,“放他娘的狗屁!”

    “用了其他项目的结余款开新项目,这样就算是贪墨的话,自然学会里面有一个算一个,只要不是自己掏钱的,全都能抓进去!就是不合规矩,被他娘的臧樟抓到了,捅到了御史台。要不是二……有人通知学会搭救,真的就关进去了!”

    “原来如此!”吴维紧跟骂了句粗口,“还真黑,难怪都不想干了。”

    “谁还想受气。受气不说,做出来的东西还要分人一半,谁还干?唐博不过是性子爆,不给面子,就给当鸡杀给猴子看了。”

    真黑。

    吴维都不想骂了。如果岑三说的是真的,那真的是太黑了。联想起近年来军器监在装备开发上的拖沓,还有几位铜徽大匠的离任,他已经信了**成。

    平常他们这些军汉的确没少骂军器监,但军器监,尤其军器监内一干大匠,还是很得到他们的敬重。毕竟军器监中开发出来一系列武器装备——神臂弓、板甲、霹雳砲、斩。马刀、火枪、火炮,是中国压倒四方蛮夷的关键。重要性怎么说都不为过。

    谁能想到军器监会变成如此藏污纳垢的腌臜地方。

    他真的不希望岑三所言是事实,“想不到学会也会捞人啊,还是从御史台。”

    “铜徽会员犯法被抓不是没有过,学会也不会包庇他们,但被诬陷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学会哪里会允许自家人受此委屈?”

    “臧樟是银徽吧。”

    岑三不屑,“过气的。现在学会里面谁会把他当一回事。

    跟随韩冈开创了军器监最辉煌的时代,臧樟在世间也是鼎鼎大名。主持了板甲、火炮、火枪和火药的开发,并藉此早早的加入了自然学会,而且还是工程机械分会的创始成员。资历、功绩、人脉,臧樟胸前的银徽名至实归。但如今的臧樟,不过是凭借过往荣光,打压年轻人才的老糊涂罢了。

    “要不是念旧情……听说韩相公早就想惩治他了。”

    想起家中旧事,吴维恨声,“腥臊并御,芳不得薄。”

    岑三翻翻白眼,“吃兵粮的啊,拽什么酸文。”

    咖喇喇几声惊雷,一道电光在车外亮起,说几句话的功夫,阴云已经占据了天空,正沉甸甸的压向地面。

    过了风陵渡,目标京兆府的列车,前进的方向就顺着渭水转向了西面。列车行驶在与渭水平行的铁路上。巨大的钢铁车头比一百匹挽马有着更大的力量,轻松拉动多达二十节的客货车厢。

    车轮撞击着铁轨间的接口,哐啷哐啷声的间隔,比旧日的马拉车要短了近一倍。

    窗外的风景迅快的向后退去,距离目的地京兆府,也只剩下一天不到的距离。

    铁路的路基,只略低于近处的渭水大堤。从车窗向渭水方向望出去,可以看到河面上船只交错如织,仿佛一座船只博物馆——就像长安城外的那座建起不到两年便闻名天下的生物博物馆一样——桨船、帆船、轮船,不同种类的内河船只,放眼望过去,历历在目。

    之前经过的黄河风陵渡段上,也不过十几二十艘大小渡船,还有一些上下水的客货船,而眼前的这条黄河支流,船只看起来竟比风陵渡多了好几倍。

    在低垂的铅云下方,各色船只都在飞快的往岸边靠过去,风帆一面一面落下,隔了很远,依然能感受到船工们的焦急。

    “一时半会走不了,幸好没坐船。”岑三庆幸的说,“船票便宜点,就是慢。我性子躁,有快的就等不得慢的。”

    吴维道:“走汴水还是坐船快。”

    “当然,马拉车。怎么可能胜过汽船。”岑三对汴水运输也有了解的样子,“要不然怎么说军器监要完蛋呢。矿场码头上用的小车头不算,正轨铁路上跑的蒸汽机车,天工拿出来都快两年了,如今关西都用上了,军器监那边连个影都没有。”

    “岑官人方才说的铜徽大匠,可是自然学会里的铜徽?这可不得了。”小夫妻明显是小门小户出身,吴维和岑三之间的对话你来我往了半天,他们搭不上腔。但铜徽大匠的名号,自然学会里面的成员,在百姓们心中跟进士也差不离了,做丈夫的开口道,“俺们那儿五六级的工匠都被当成宝,俺三伯七级工,逢年过节,厂主都要提着礼上门,铜徽大匠竟然还会给赶出来?”

    “七级工?”吴维讶然。

    虽然他和岑三口口声声铜徽、银徽,实际上六级以上的高级技工已经是凤毛麟角的存在了。小一点的工厂,都供不起这样的菩萨。

    “俺家在京兆。三伯,七伯都进了工厂。七伯现在是段长,三伯读过一点书,又好学,现在是七级工。一年能拿百多贯。”

    虽然这位年轻的丈夫故意在炫耀,岑三还是问了一句,“是哪家工厂?”

    “顺庆棉纺织厂。”

    “原来是金家的厂子。他家的确用得起七级工。八级工都有三个。”

    “七级工的料钱还算少的,听说八级工都是三百贯往上,加上年货节礼,更要翻倍。”

    “八级工才几个?”岑三道,“比大匠都少。整个关西,千百家工厂,有八级工的厂子二十家都没有。八级工一多半都是铜徽大匠了。佩上徽章,见了县尹只用作个揖!”

    有的七级工也能进自然学会——自然学会辖下的工程机械分会——但他们至少能对现有机械进行大幅度的改进,并成功确认专利。

    正常情况下,七级工如果有这种水平,也肯定能升八级工了。毕竟高阶技工的审核评定,工程机械分会也会插一脚,有发明创造方面的才能,一向是加分点。

    岑三与这位年轻人聊起了工厂,这回轮到吴维一脸懵懂插不上话了。

    暴雨随声倾泻而下,车窗外顿时白茫茫一片,河上的行船全然不见。豆大的雨点敲打着车窗,噼里啪啦的打断了车厢里的对话。

    砰的一声响,然后又是一声,夹杂在风雨中,近乎微不可察。

    岑三和吴维同时站了起来,小夫妻诧异的抬起头,不明所以。

    岑三、吴维视线交错,却是从对方的脸上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

    “有人开枪?”

    “是前面的车厢!?”

    轰,远比之前更加震撼的巨响,刹那间轰鸣在车厢中。

    列车震颤着,仿佛醉汉般在铁路上剧烈摇晃,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啸声,钢铁交错的火花即使暴雨也掩盖不住。放在座位上方货架处的行李如雨而落,引发了无数声惊叫。

    岑三和吴维一把抓住手边的座椅靠背,稳定下身体。

    一道翻滚起的人影从车外闪过,被两人眼角的余光捕捉。

    跳车?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疑问刚从脑海中跳了起来,吴维就发现岑三已经排开混乱的人群,冲向前面惊叫声最为高亢的车厢。

    下意识的紧随岑三的脚步,一个念头又从吴维的脑中闪过,这位自称是工厂安全监理的旅客,恐怕绝不简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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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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