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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闹市纷纷人不宁(上)

    正在吃饭的时候,一条令黄德用惊讶不已的消息,让他放下了手上碗筷:“不是韩千六来,反是他儿子到了?!”

    站在黄德用面前通风报信的人个头只及五尺,瘦得像根竹竿,脸颊上看不到rou,倒显得两只眼睛如牛眼一般老大,像只饿久了的猴子多过像人,乃是黄班头手下的衙役,姓刘行三。刘三他tuǐ脚利索,又是个包打听,是黄德用手下第一个惯得使唤的。韩冈入城不到半日,刘三便已经把韩冈的行动打听得清清楚楚:

    “的确是韩三秀才,而不是韩千六。韩三入城后就径直到了县衙,在户曹刘书办那里缴了文书,已经把名登了。现在是往东mén口的普修寺去了,许是想借间厢房住下来。xiao的看着他进了普修寺的mén,便赶着回来报信!”

    “代父应役?这措大倒是有孝心!”黄德用赞了一句。世风日下,如今有孝心的xiao子倒也不多见了,自家的两个xiao子还不如他。

    “韩三一入城就直奔县衙,俺以为会是去敲冤鼓呢。哪想到他会服软,老老实实的去户曹缴了文书。俺们兄弟几个倒是白在鸣冤鼓下面守了一天。”

    “肯服软就好。”黄德用笑了起来。韩家若不服,虽是早有定计,却总归有些麻烦。现在这么一服软,也省了他许多事。

    韩冈即已入彀,韩家的田和人肯定是要换主了——衙前两个月,没个三五十贯别想有好日子过——河湾的菜田归亲家李癞子,但人可是就要送进黄德用的房里了。

    一想起韩家的xiao养娘,黄德用的心头、胯下便是两团热火在烧着,那相貌,那身段,他做梦都在想。前次去下龙湾村探亲家,看到擦身而过的韩云娘,黄德用差点就走不动路。这等带着胡人风情的xiao美人,实在太合他的口味。

    伸出舌头tian了tian被烧得干的嘴net,黄德用兴奋的站起来,“走。去见见韩三秀才去!”

    ……………………

    普修寺中,韩冈此时已经把自己的房间收拾整齐,连随身携带的书卷,也在netg头处稳妥的收好。就算不在家中,若有空余时间,他还是照样想多读读书。要想在此时hún出个名堂,肚子里没货,根本难以实现。

    普修寺是秦州城中的一个xiao庙,只有三个和尚,两重院落,供着佛祖的大殿还没有两丈高,香火当然也不旺盛。大的寺院,自家就有田,可以雇佃农来种粮种菜。如普修寺这等xiao庙,便只能靠着香火钱来买了吃。

    和尚要守戒不吃荤,菜可是要吃的。普修寺的蔬菜供应有三成是韩家负责。韩千六信佛,不敢多赚寺庙里的钱,每次卖菜给普修寺,总会把价钱算得便宜一点。多少年下来,普修寺的几个和尚也算是跟韩家有些jiao情,跟韩冈也很熟。当韩冈今天说是要借个空厢房落脚,主持和尚道安没二话就借给了他。

    韩冈不是没考虑过去州衙击鼓鸣冤。但前世留给他的经验,让他明白贸然上访从来不会有好结果,被拦着还是xiao事,若是给人乘机找个借口nong进大狱里吃牢饭那就惨了。韩冈从不信什么青天大老爷,尽管按他的盘算的确是要借助秦州官员的力量去对付成纪县的胥吏,但他绝不会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官员的人品上。

    “韩檀越,县里的黄班头来了,要你快点出去拜见!”

    道安老和尚在外一声唤,韩冈在内听到声音,心底杀意顿起,快刀一般的双眉一挑,直yù飞起斩人。

    韩冈早已想通了李癞子大费周章的原因。李癞子不想让韩家赎回河湾菜田,只有两条路可选。一个办法是对存放在县衙里的田契做手脚,让韩家赎无可赎。但这里有个问题,因为韩家与李癞子定的典卖契约,为了省去契约税并没有去县衙登记,仅是只有指模和签名的‘白契’,而不是加盖了红泥官印的‘红契’。此种避税方式虽是世所常见,但最后使得存放在县衙架阁库中的田契上,还是韩千六的名字。这种情况下要改动契约,不是十几贯就能解决的问题。

    另一个办法,就是设法让韩家把手上的一点钱都用掉,无法再赎回田地。这世上还有什么比支应差役还要费钱的差事?只要请黄大瘤说动户曹的吏员,一张征调衙前的公文,几天工夫就足以让韩家沦入赤贫境地。而黄大瘤……韩冈突然冷笑,前几日韩阿李不是说过了吗,黄大瘤可是对xiao丫头垂涎三尺。借用韩家的钱和人来让韩家万劫不复,李癞子……不!应该是他背后的黄大瘤当真是用得好计!区区一个李癞子,还想不出借用衙前害人的计策。

    韩冈恨透了趁火打劫的黄德用,他自行送上mén,韩冈求之不得。他准备的几套剧本中正有这么一段。只是黄大瘤来得太急,这里还没安顿好,就已经杀了过来,当真是步步紧bī。

    ‘也好,先把事情闹起来再说!’

    韩冈眉目生寒,大步出了厢房mén。从院落外转过去,就见着三个随从如众星捧月围着黄德用站在正殿中央。黄大瘤的一张圆脸扬得高,瘤子tǐng得更高,仿佛一枚倒转的葫芦,得意洋洋的正等着韩家的三秀才低头叩。

    “韩三还不过来拜见黄班头!”作为跟班,刘三帮主子催促着。他一见到韩冈,便心中生厌。高大的身材让刘三嫉妒不已,而读书人自有的风仪,也是hún迹下流的刘三远远难以企及。一身宽袍大袖的韩冈从殿后转出,步履从容、举止自若的姿态,猴子怎么也学不来。

    “韩冈见过黄班头。”韩冈走过去,只对着黄德用随意的拱了拱手,连腰也不弯一下,“韩某还要到街上置办点什物,顺便再去县衙里问问安排给韩某的究竟是什么差事。黄班头若有事差遣韩某,还请边走边说!”

    说完,也没等黄德用有何反应,便自顾自的往庙mén外走。韩冈此举根本就没把人放在眼里,可谓是无礼之极。成纪县的黄班头脸上霎时yīn云密布,瘤子涨得血红,这几年除了头顶上面的那些个官人、衙内,还有谁敢如此落他面子?

    “韩冈!你站着!”一见主子怒,刘三忙追着韩冈一声大喝。

    韩冈充耳不闻,只快步走到普修寺mén外,方停下来转身回头。黄德用虎着脸带着三人跟了出来。韩冈脸上似笑非笑。黄大瘤四人怒容满面。几人对峙在普修寺mén前,顿时引起了街上众人的注意。

    韩冈久病,身子骨弱了许多,可读书人的气度还在,青sè的襕衫穿在他身上,更是透着遮掩不住的文翰之气。他笑得冲和恬淡,连原本给人感觉显得太过锐利,仿佛要被刺伤的如刀眉眼也在笑容下柔和了许多。而跟韩冈比起,黄大瘤四人形象各异,却没一个好的,倒显得是妖魔鬼怪一般。

    “韩冈,你好胆!”刘三直指韩冈的鼻子叫骂,只是五尺出头瘦如麻杆的他,在身高六尺的韩冈面前,明显气势不够,就是一只气急败坏的瘦皮猴子。

    韩冈无视掉吱吱1uan叫的瘦猴子,对上黄德用,冷然问道:“不知黄班头有何指教?!”

    黄德用上下打量了韩冈一阵,yīn险的眼神似是盯上了猎物的毒蛇,他慢吞吞的道:“……韩秀才,你倒是有胆sè。”

    “韩某自幼受圣人学,多读诗书,xiong中自有天地浩然之气,纵有些魑魅魍魉扰人清净,某又岂会惧之?”

    “你就尽管耍嘴皮子好了。”黄德用凑上前,在韩冈耳边yīn恻恻的低声说道:“看你这张利嘴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养娘!”

    韩冈闻言,双眼眯起,眼神一下转利,‘原来真的是你。’

    猜测终于得到证实,找到了想打自家nv子主意的祸,韩冈突的温文尔雅的笑起来。他退了半步弯腰拱手,语重心长地规劝道:“韩某观黄班头项上赘疣多生,体内气血必亏,若不戒绝nvsè,怕是难过耳顺之龄。韩某一番肺腑之言,还望班头深思之!”

    韩冈的刻薄话说得文绉绉的,黄大瘤愣了一阵,方才反应过来。而围观的众人中早有不少听明白的,顿时引起一阵哄堂大笑。

    黄大瘤脸sè铁青,瘤子血红,他几乎一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羞辱,瞪着韩冈咬牙切齿,“你好胆!”

    韩冈如愿jī怒了黄大瘤,脸sè便是一变,声音突然大了起来:“不如班头胆子大!你为了图谋我家的田地,篡改了官府文书bī着我这单丁户出衙前差役。不过为国不敢惜身,此事韩某我认了!现在你又得寸进尺,将主意打到韩某家人身上!有胆量的,把我韩家赶尽杀绝,看韩某敢不敢杀到州衙里去,呈血书敲冤鼓!韩某在横渠mén下数载,同窗好友甚多,若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别以为没有为韩某抱冤雪恨的!”

第九章 闹市纷纷人不宁(下)

    韩冈义正辞严,声音也大得足以让整条街都听见。当着街上百多人的面,被人揭了老底,黄德用的那颗大瘤由红变青,又由青变红。狠了半天,终究还是不敢让跟班上前把站在眼前大放厥词的村措大打个臭死。身为县衙班头,当街殴打士子,这等横行霸道之举,其实是犯忌讳的。光天化日之下,这等干犯律条的事黄德用却也是不敢做。除非能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那时才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好!好!好!算你韩三有胆sè!……就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黄德用也不知道横渠为何物,只是被韩冈jī得怒极反笑,也不再多说,一把推开围观的众人,转身便走。

    “黄班头好走,韩某不送了!”韩冈对着黄德用的背影,遥遥的把话送了过去。

    刘三见主子走了,也急急忙忙的跟了上去,走时还不忘丢下一句狠话:“韩三,你记着!”

    韩冈哈哈大笑:“韩某记xìng虽好,但xiao喽罗我可记不住!”

    韩冈俏皮话伴着刘三狼狈而走,引得四周观众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在秦州城中,黄大瘤的人缘显然不好,看到他和他的跟班受窘,开心的占了绝大多数,却没一个出来为他们说话的。

    听见身后的笑声,黄德用面sè越的狰狞。他本打算先困住韩家来应付差役,让韩千六不得不卖儿卖地,最终将人和田产自个儿献上来,而不是下死手去硬抢。毕竟用这等绝户计去谋夺他人田产家眷,也不是什么光彩事。韩冈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若是真的闹到衙mén大堂上去,强压下去虽然不难,但少不得要麻烦到陈举陈押司。

    不管怎么说,黄德用是不想惊动到陈举这尊大神的。今天听说韩冈老老实实的来服役,本以为几句话把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人给吓住,不闹出大动静就把人和田nong到手。但现下给韩冈在街头上一阵耍闹,陈举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黄班头脖子上的大瘤红得紫,显是气急败坏。他面目狞恶,狠道:“区区一个村措大也敢在俺面前抬着头说话,也不看看俺黄德用是什么人物!到了这秦州城里,是条龙得给我盘着,是只虎也得给我卧着!”

    目送着黄德用一班人走远,韩冈向着周围叫好声不绝的闲人们拱拱手,转过身进了普修寺中。

    跨入寺内,韩冈脸上笑容难掩,尽管方才在街上只有百多人见识到,但至少他的名字应该能在两三天内传遍整个秦州城。

    只是普修寺的住持和尚却一脸忧心,“韩檀越,你怎么硬顶那黄大瘤。”道安和尚快七十了,乃是胆xiao怕事的xìng子,“他是陈押司的亲信。陈押司在秦州城可是一手遮天的,任谁也开罪不起!”

    “惊扰师傅了。”韩冈冲道安作了个揖,道:“只是这等xiao人须让他不得。否则他得寸进尺,却是更为难制!”

    老和尚摇头叹气,韩家老三别的都好,就是xìng子太烈了。xiao时候狂傲一点那是没见过世面的夜郎自大,听说这两年在外游学,怎么还是这个脾气,“年轻人的脾气太刚烈不是好事,忍他、让他、不要理他,这才是长远之计。如今闹起来,事情怕是会难以收拾啊。”

    韩冈低头唯唯逊谢,心下冷笑:‘我只怕事情闹不大!’

    他当着街上近百人的面跟黄大瘤撕破脸皮,此事怕是到了今夜就能传遍城中。而他韩冈身为横渠弟子的消息,也同样会传入有心人的耳中。黄大瘤见识少,不清楚韩冈口中的横渠先生究竟为何方神圣,但秦州城中总会有人知道的。

    韩冈师从张载两年,见过的官宦子弟为数众多,很清楚他的老师在关西拥有什么样的人望。与张载弟子比起,黄大瘤又算得上什么东西!?韩冈方才其实根本不需要刻意jī怒黄大瘤,只要设法把他自己的身份传出去,多半就会有一两个官员看在张载的面上,帮他脱离现在的困境。

    可最大的问题还是在这个‘多半’上!韩冈最不喜欢的就是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万一没人帮忙怎么办?万一帮忙的人出手迟了一步,韩家已经被bī得卖地卖nv又怎么办?所以韩冈只能选择把事情闹大。声势闹得越猛,他横渠弟子的身份传播得也就越快、越广。黄大瘤毕竟只是xiao人物,事情真的闹大了,怕是他自己都要退缩。说不定他背后的陈举也会投鼠忌器,反过来整治黄大瘤和李癞子。

    想到这里,韩冈不禁暗叹,也就是在举目无依的秦州,若是在长安,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哪个士子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同学受xiao人之辱?就算关系生疏,但同窗就是同窗!且少年人容易jī动,只要几句话就能挑拨起来打抱不平,对付起黄大瘤、李癞子之辈,实在太容易不过。

    又转回厢房中,韩冈有些疲累的躺了下来。前面已经把事情做了,就等着看看效果究竟如何。

    ……………………

    “想不到这书呆子倒是硬气。照我说,不如把他安排到德贤坊的军器库里去好了。”

    “刘显!监德贤坊军器库是什么样的差事,给了韩三那措大?你是帮俺还是气俺?!

    成纪县衙的一间偏院中,本是两人相对而坐。只是黄德用现在大怒跳起,几乎要指着对面的户曹书办刘显破口大骂。刘显也不理他,只端起茶盏慢慢喝茶,韩冈早间去户曹缴还征文书时,是一副只知道之乎者也的书呆子模样,黄大瘤竟然对这等穷措大气急败坏,让刘显觉得很好笑。

    见刘显气定神闲,黄德用慢慢冷静下来。他眼前的这位四十出头的清癯书生可是陈押司的谋主,不动声sè便能致人于死地,不然自家也不会找他来商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刘显放下茶盏,凑了过去,压低的声音透着诡秘:“你可知道,经略司的王机宜提议要重新检查秦凤路各军州军备的事?”

    “王机宜?李相公不可能会答应吧?”黄德用并不知道越俎代庖四个字怎么写,但他能看得出王机宜如此提议,可是有着侵犯经略使权力范围的嫌疑。

    “不,李相公已经点头同意了。”

    黄德用闻言一奇,问道:“不是听说李相公跟王机宜合不来吗,怎么又同意了王机宜的提议?”

    刘显笑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李相公来了秦州已有半年,这也是应有之理。何况李相公是秦州知州,有机会对另外的四州一军指手画脚,他怎会不愿意?再说了,就算有怨声,也是王机宜的提议,须怨不到李相公的头上。”

    秦州知州按惯例是兼任着秦凤路经略安抚使一职,在军事上有权对秦凤路辖下包括凤州在内的几个军州进行指挥,所以秦州知州的本官品级往往比普通知州要高上几级,也时常被人尊称为经略相公——相公一词在宋代最为贵重,官场上的正式场合,只有宰相才能如此称呼,但在地方上,路一级的最高长官有时也能享受到——不过平日里,秦凤路下面的另外那四州一军,对秦州知州李师中的话,却是爱答不理。能有机会找几个不听话的同僚的麻烦,李师中岂会不愿?

    刘显继续道:“既然是李相公下令,秦州自是要排第一个。再过几天,等李相公从东面回来,州里各县各寨便都要开始检查,你以为成纪县会排在第几个?”

    黄德用遽然站起,神sè甚至有些张皇。他先探头出去看看mén外,而后才返身回来,压低声音问道:“还是用七年前的那一招?”

    刘显笑得风清云淡,低头啜了口茶汤,方慢悠悠的点头道:“这样最是干净利落。押司也是这般想的。”

    黄德用有些担心:“县中不会有事,但州里会不会查下去?李相公可是个jīng细人。”

    刘显笑着摇头,道:“经略相公去了陇城县,陈通判也刚刚罢任,其阙无人补。现在州衙里是节判【节度判官】掌兵事,节推【节度推官】掌刑名,知录【知录事参军】掌大xiao庶务,其权三分,你说他们哪个能管到成纪县中来?等到李相公回来,该死的死了,该烧的烧了,人证物证又早已备齐,他能做的,也只剩定案了!”

    说完,刘显端起茶盏又啜了一口,一举一动都摆足了士大夫的派头。轻易的完成了陈举jiao给她的任务,顺带又能从黄大瘤这里捞上一笔,刘显心情很放松。只是他得意之余,却忘了再细问一下黄德用在普救寺前,韩冈到底说了些什么。如果让他知道韩冈的老师是横渠先生张载,恐怕就笑不出来了。

    “好!”黄德用啪的一声重重拍了下大tuǐ,狞笑着:“今晚俺就让刘三带上两个人去德贤坊,帮押司把事办了。顺便给韩三点教训。看他明日是杀到州衙里,还是到州衙里被杀!”

第10章 霹雳弦动夙夜惊(上)

    “看管军器库!?”

    韩冈没想到他的第一个任务竟然这么快就到了。早上才跟黄大瘤斗过,到了午后便被派了差役,若说其中没有关联,也只有三岁xiao儿才会相信。

    秦州是边境重地,城中分属不同衙mén的军器库有十余处之多。其中以秦凤路经略司和秦州州府拥有的库房存储兵械最多,诸多城防用具也尽属两库。至于成纪县辖下的两个xiao军器库,一座位于县衙中,主要用来存放隶属于县中的弓手、衙役所使用的刀剑弓弩,而韩冈要去的则是放置备用武器的仓库,位置不在县衙中,反倒在城内偏僻角落处的德贤坊。

    领着韩冈往德贤坊军器库走的差人大约有三十多岁,方才被户曹的刘书办唤作李留哥。见李留哥身上穿的并不是皂sè的公服,韩冈猜测着应该跟他一样也是服衙前差役的乡户,而不是长名衙前——即衙役。

    差事来得莫名其妙,用脚趾想也知道军器库中肯定暗藏着陷阱。韩冈正组织着话语,想从李留哥嘴里掏出点什么。没想到李留哥反倒先开口说话:“监军器库可是县中衙前能得到的最快活的几个差事。不知韩三秀才你hua了多少钱钞?”

    “钱钞!?”韩冈微微一愣,随即摇摇头,“韩某刚刚生了场重病,家中骤贫,哪有钱nong个好差事!”

    李留哥皱了皱眉,道:“不想说就算了。”

    “韩某向来不喜说谎。”韩冈道。李留哥的语气不像是作伪,但衙mén中一向消息最为灵通,要说他没听说黄大瘤当街与自己起冲突的消息,韩冈是决计不信的。

    “等到了军器库,你去问问现在守库的周凤费了多少钱钞才买到这个差事。”李留哥看起来半点不信韩冈的辩解,边走边道:“为了能留在户曹下面奔走,俺整整用了六十四贯!”

    “这么多?!”韩冈当真吃了一惊。

    衙前差役都是由乡里的一等户充当,而一等户的标准虽然因为全国各地贫富不一,而各不相同,但最少最少也要百贯以上。韩冈重病前,韩家尚拥有一顷多地,一头牛和一间院落,当时给算了一百五十余贯,比一般一等户多上一点。但李留哥如今只从县衙中买一个跑tuǐ的差事,竟然就用了六十四贯!相当于秦州一等户平均家产的二分之一!再听他的口气,买一个监军器库的差事,费得钱要更多!

    一年衙前破全家,当真不是虚言。

    李留哥回头瞥了韩冈一眼,“等秀才你摊到押送粮饷和犒军的银绢茶酒的差事,就知道这钱hua得有多值了。”

    李留哥领着韩冈转过一道街角,出现在眼前的巷子正通向两人要去的军器库。军器库的库墙有近一丈高,也是用黄土夯筑而成。夯土的建筑听起来不怎么样,但实际上却极是坚固耐用。秦汉的长城到了两千多年后仍能屹立荒野中,大宋北方的建筑基本上也都是用黄土夯筑。韩冈走过去时,用指甲试了一下,只划出了一道白印,指尖还磨得生疼。

    守着军器库大mén的是两名士兵,他们带帽檐的范阳毡帽上的红缨掉了只剩一半,穿着的hua锦袍也是皱皱巴巴,只腰间挎着的黑鞘弯刀还算入眼。韩冈和李留哥过来时,两人正坐在mén口的台阶上,就像两只疲沓的老狗,在深秋的阳光下打着哈欠。看着韩、李两人走近,两名库兵站了起来。一大一xiao,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有须一无须,对比强烈的两人并肩而立,只显得错落搭配得煞是有致。

    “王九哥,王五哥。”李留哥冲着两人行了一礼,韩冈也随之拱了拱手。

    两个士兵同姓王,却不是一族的,年长排行第九,年幼的排行第五,所以名字唤起来,反倒是年纪xiao、个头矮、肤sè白、没胡须的王五的排行在前面。

    “是李大啊……”年长的黑胡子王九跟李留哥搭着话,“你一来从没好事!带着的这人是谁?”

    就在王九和李留哥说话的同时,王五站在韩冈面前,上下打量了几眼,眼前这位身穿青布襕衫,貌似病弱的秀才传言多多,让他很是好奇。问道:“你就是韩三……”可只问了半句,却突然断了音。

    韩冈眼角余光一瞥,却见是王五腰上给王九的手指暗地里戳了一记。

    被领着进了军器库,两个库兵甚至都没再多看韩冈半眼,方才李留哥还问了韩冈hua了多少钱买个差事,但两个兵却问都不问。很明显黄大瘤打过了招呼,知会过两名守卫。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xiao人报仇,从早到晚。’韩冈暗自叹着,‘老话果然永远都是有道理的。’

    黄大瘤刚刚在街市上受辱,转眼便报复回来。县衙里动手太危险,普修寺中和尚嘴杂也不好下手,但这座军器库多半连守库的兵士都跟黄大瘤亲近。韩冈进了库来,只要把mén一锁,那便是关mén打狗,他的xiao命已经有一半攥在黄大瘤手中,只要军器库中出了些1uan子,很容易的便能栽在韩冈的头上……再说了,陆虞侯为陷害林冲敢烧草料场,黄大瘤纵然没有高俅那等奢遮的后台,怕是也敢在军器库里烧点不算重要的东西。

    李留哥领着韩冈进了军器库院子,身后的大mén随之关闭,王五留在外面,王九跟着一起进来。

    ‘真是个好地方。关mén打狗的……好地方!’韩冈环视周围,下意识的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不过他很快又放松了手指,他很清楚,黄大瘤费了这么些工夫,绝不是遣人埋伏在军械库中教训他一顿那么简单。韩冈尚记得,黄大瘤临走时的那个眼神,可着实不善,那是起了杀心的神情。

    李留哥领在身前,王九走在身边。身处绝地,韩冈心中反而愈加沉静。每临大事有静气,他偏有这等能耐。在过去,不论考试和面试,他总是能有水平的挥。再回想起让他来到这个时代的空难,他在飞机失事前,也是冷静到淡漠的地步。

    成纪县的备用军器库,大约只有两三亩地那么大,其中修了五间东西并排的长条状库房。每间库房的两侧屋檐下,都排了六个近五尺高、盛满水的大水缸。这种水缸装满水后大得能淹死人,说不定跟司马光xiao时候砸坏的那件是同一号。看水缸中的挤满浮萍的臭水,显而易见,这个军器库的安全系数并不算低。不像县衙,二十多年来已经被火烧过了三次。

    就在东头库房的一角,有一间靠着库房墙壁修起的xiao屋。李留哥领着韩冈走到xiao屋外,冲着屋内喊了一声:“周凤!你出来!”

    一个中等个头的朴实青年从屋中走了出来,他大约只有二十三四,看见李留哥和韩冈一脸严肃的站在mén口,神情便有些瑟缩。再看到两人身后的的王九,更是浑身一颤,“是李家哥哥啊,怎么?有什么事要吩咐xiao弟?”

    李留哥指了指身边的韩冈,道:“你的差事从今天起就由韩三秀才顶了,你快点收拾收拾,俺还要回去复命。”

    周凤愣住了,眼睛一下瞪得老大,“这……这……这怎么可能!俺不换,俺可是hua了八十贯!八十贯呐!能在京兆府买间好宅院啊!”

    周凤卖力的用双手在韩冈三人眼前比划着,很努力的想表示出八十贯究竟是多么大的一个数字。王九不耐烦,上前踹了周凤一脚:“叫你走,你就走,哪那么多废话!”

    周凤被一脚踹倒,二十多岁的汉子也不爬起来,就这么瘫在地上大声哭喊:“俺家的家当都hua了一半去啊,俺家家当已经hua了一多半去啊……”

    “嚎什么丧!?”王九怒道。他再一步上前,抬脚用更大的气力再给了周凤一下。周凤的哭喊声被王九一脚踹进了肚子里,随即被连拖带拽拖出了mén外去。

    韩冈看着周凤脸皮蹭着地被拖走,心里免不得有些寒,当真是不把人当人看。

    李留哥视若无睹,转过头对韩冈道:“韩秀才,你真真好运气。刘书办看你是个读书人,才抬举你。莫要辜负了刘书办的一片心意。”

    韩冈略略定神,拱手谢道:“刘书办的恩德韩某自不会忘,定当用心酬谢!”再回头看了看库房,“不知监库该如何jiao接?库房里的军器也该在jiao接时点算一下罢?”

    李留哥满不在意的一挥手:“这些等明天再说!”

    “万一库中有个什么短少,又该如何?”韩冈单刀直入的追问。

    “就算这只是县中的军器库,也没人敢从中偷盗。盗取军器,轻的也要三千里流,重的便是黄泉路上走。谁有这胆子?!”李留哥也许是怕韩冈在追问下去,转身便要走,“今夜现在这里歇一夜。等明日办jiao接时再清点。”

    “是!是!韩某知道了!”韩冈冲着李留哥的背影连连点头。心中的仇敌名单上又添上了刘书办和李留哥的名字。少说也要八十贯的位置,竟然随随便便就让给了没有送钱的穷措大,而这位穷措大还刚刚往死里得罪了一个有实力的同僚……可能会是好心?!也只能骗骗呆子罢了。

    ps:今天第二更,高chao就在下一章。

第10章 霹雳弦动夙夜惊(下)

    ‘也太蠢了吧,这不明摆着这两天就要对付我吗?’衙前差役中的好缺都是拿来卖的,一个八十贯的差事,不是刘书办、黄大瘤能独吞得下,向来是见者有份,都是要内部分摊。韩冈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人xìng千年不变,官僚们的德xìng也照样能上溯千年。现在黄大瘤为了三亩菜田和一个十二岁的xiao丫头就要动大家的nai酪,他还不够资格,更没那个权力。

    收了周凤的钱,又把他赶走,受其财而毁其诺,信用的损失就更大了。就算是不合法的买卖,也要讲究个信用,作为势力脑的陈举也肯定容不得黄大瘤这样糟蹋他的名声。大概过几天,就得这监军器库的位置还给周凤,黄大瘤最多也只能两三天时间,甚至很可能是今夜便动手。

    信息的不足从而导致了判断的偏差,不过通过对人xìng的理解照样能推算出正确的结果。韩冈哼着xiao曲,在被他撬开的库房中寻找自己需要的东西。既然已知敌人的计划,要做出应对当然容易了许多。

    ‘尽管放马过来好了,我正巴不得事情闹大!’

    ……………………

    半轮冷月渐渐升起于东方,给库房的庭院地面上镀了一层银光。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可月明星稀时,却照样可以杀人放火。就在三十步外,军器库的大mén处,王五、王九两名库兵正住在mén口的mén房内。两贼近在咫尺,xìng命攸关,今晚韩冈也不敢睡觉。

    用细绳在xiao屋周围圈了一圈,上面拴了几十个挂满铜绿的青铜弩机,权当是报警的信号线。除此之外,他还搬出了八具重弩,一捆六寸长的用窄木片制成箭尾的三棱点钢破甲短矢。韩冈在布设警报陷阱时,嘴角都是在翘着,不愧是军械库,里面什么杂物都有。当然,这些杂物想要派上用场,并不方便。

    为了给八具重弩上弦,韩冈连吃nai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他从库中翻出来的弩弓力道大约有三四石,算不得强弩,可纯用臂力照样没人能拉开,韩冈是坐在地上,用脚蹬着弩臂,手臂、双脚、腰背一起用力,才把弓弦卡在了牙弩机上。蹶张弩,腰开弩,给弩弓起的名号明明白白的就是在说,想把弩张开,请把脚和腰都用上。

    韩冈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刚刚病愈,身体还虚着。费了几把子气力,着实累得他不轻。韩冈心里琢磨着,是不是请工匠造个上弦器,复杂的滑轮组结构虽然不现实,但使用一点杠杆原理,却也难不住学过初中物理的韩冈。

    夺的一声响。弩矢锐利的锋刃深深的嵌入木桌的桌tuǐ中。隔着六七步劲shè而出的六寸弩矢,竟然将茶盏粗细的桌tuǐshè个对穿。

    韩冈放下已经shè空的弩弓,看着从上到下钉在桌tuǐ上的三支弩矢。看起来只要不计入费力的上弦工作,比起弓箭,弩弓要可靠得多。就算以他现在的shè击技术,也能轻易的将劲矢送入人体内。

    “今天,明天,后天。”

    将重新上好弦的八具重弩放在容易取用的mén边窗下,韩冈吹熄了油灯。在背对着月光的黑暗xiao屋中,他屈起手指计算着。黄大瘤要想动手,机会也就在这三天。躺在netg上,韩冈倒盼着黄大瘤早点前来,省得耽误他三天的学习。

    大mén开启的吱呀声,随风从mén缝中钻入xiao屋,登时打断了韩冈推算。他一骨碌爬起,从身边提起了已经上好弦、放上箭的重弩。透过宽敞的mén缝,只见三条人影正从军器库大mén处大摇大摆的走过来。从身材看,并不是两名库兵,最前面瘦得跟猴子似的身影,分明就是刘三,而跟他一起来的,多半便是黄大瘤的另外两个跟班。

    “想不到送死也这般心急?也罢,就早点送你们上路好了!”韩冈紧握着重弩,用微不可闻的自言自语化解着心中的紧张。才走几步路时间,手心已被汗水湿透,黏糊糊的好不难受。

    “韩三秀才!开mén,俺来找你喝……”隔了十几步,刘三得意的叫着韩冈的mén。可话方说到一半,便转为一声尖叫,伴随着弩机叮叮当当的清脆撞击,便是砰的一下结结实实的摔倒声。

    韩冈在屋中噗哧一笑,一点紧张也因刘三的出丑不翼而飞。

    刘三正得意时,给韩冈方才拉得警戒线绊了一跤,跌得七荤八素,手上还被带着铜锈的弩机划开了一道血口子。被身后两人扶着爬起身,刘三拾起被他绊断的绳索,尖叫道:“这是什么!?”

    “夜深人静,扰人清梦。刘三,有你这般做贼的吗?”

    吱呀一声,守库xiao屋的房mén朝内打开,被刘三恨得咬牙切齿的韩冈,正背着手站在mén内。还是一身秀才文士才穿的圆领宽袖的青布襕衫,与军器库绝不相称。浅浅的笑意从韩冈嘴角流1ù出来,在月sè下,却像是对刘三深刻透骨的讽刺。

    刘三恨恨的盯着韩冈的笑脸,面上的怒意亦渐渐转为嘲笑,“死到临头还敢笑!上!给他吃顿饱的,撑不死他!”

    刘三一声令下,跟着他一起来的两名衙役随即冲向韩冈。两个跟班今天白天跟着黄德用一起被嘲笑,都对这个村措大怀了一肚子的火,对于教训韩冈的任务两人是争先恐后。

    “xiao心点,别打死他,只打断他的手脚就行。俺要看着他活活的……”

    刘三的话再次被韩冈堵了一半回去,只听得缯的一声弦响,还带着一点嗡嗡的尾音,冲在最前面的那名衙役便突然间仰天栽倒,而另一个衙役则傻傻的停住脚不敢动弹。

    刘三震惊的看着倒在地上后就一动不动的同伴,完全看不出他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再看向韩冈从背后伸到身前的双手中,分明举着一具刚刚shè过的重弩。

    “韩三你……你……”刘三指着韩冈,张口结舌。

    “我怎么了?”

    韩冈温和的笑着,越是到了紧张的时候,他的神sè便越是温润恬淡,本因黄大瘤的jian谋而不由自主拧起的如刀双眉终于舒展开来。在一矢中的的兴奋中,心脏剧烈的跳动,身子也热得烫。几天来,不断在心底累积的怨气和恨意,随着这一箭一下沸腾到了最高netbsp;前面上弦后他只试shè过三次,练了练手,虽是有了些自信,心中还有点虚。可他方才是一箭shè中贼人眼窝,让半尺多一点的劲矢透进脑颅里。现在看看,凭借弩机的jīng度,在十步以内的距离,再怎么也不会shè失。

    刘三‘你’了半天,最后猛然回过神来,拔出腰间短刀,又大喊着提醒几步前的另一名衙役:“他手上没箭了!”

    “是吗?”韩冈大笑着一甩手,将空弩砸向再次冲过来的衙役,略略退后半步,腰瞬间弯下又直起。双手一抬,出现在他手中的,又是一把上好弦的重弩。

    “那你看这是什么?!”点了钢的三棱箭头对准脸sè变得惨白的衙役,韩冈更不多话,手指一扳,又是一箭shè出,正中心口之上。用三石多力的弩弓怒shè出的箭矢,毒蛇一般的没入人体,转眼就从背后钻出来,箭矢在人体内颤动,把沿途的心肺搅成了杂烩。

    “第二个。”韩冈很得意的冲着刘三扬了扬shè过的弩弓,数着他的斩获。传言说初次杀人多半要作呕想吐,但韩冈却半点不适也无,只觉得念头通达,心怀大畅。想来那些传言也是胡诌出来的。

    “你……”刘三彻底地呆住,仿佛陷入梦魇之中。这本应是个不费吹灰之力的轻松任务啊,怎么变成了现在这般田地?

    “你……你……”刘三现在声音尖得像个nv人,“你竟敢杀官造反!你等着被株连九族!”

    “官?你也配称官?”韩冈又换上了一把上好弦的弩弓,反shè着冷月光芒的jīng铁箭头对着刘三的嘴:“你试试声音再高一点,看看韩某的手指会不会抖上一抖!”

    刚刚升上屋檐的半月正从韩冈背后照来,刘三只看见眼前人的面目尽陷入黑暗中,唯有指着自己鼻尖的重弩上,一支六寸长的木羽短矢正闪烁着月光。韩冈六尺高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黑影,将瘦xiao的刘三完全笼罩。在刘三的眼中,宛如魔神降临。弩矢正对着鼻尖,刘三只吓得魂飞魄散。双tuǐ一软,瘫倒在地。想要说话,牙齿却不听使唤的格格作响。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痨病秀才,竟然辣手如此!

    韩冈居高临下,瞪着刘三:“是黄大瘤还是陈举?”

    “是陈……”

    刘三才开口,韩冈手指一动,微笑着扣下了牙。弩身猛然一震,弓弦嗡的一声鸣,重弩极近距离shè击的威力,比之手枪也不遑多让。箭矢从刘三的鼻根贯入,在下颌处冒出一个角,硬生生的将他临死前的惨叫钉在了喉间。刘三在地上翻腾了几下,不再动弹。他死不瞑目,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上一刻韩冈还在追问着幕后主使,谁想到他下一刻便翻脸动手。

    “第三个!”

    抬脚踢了踢刘三的尸身,确认了他的死亡。韩冈放下空了弦的弩弓,微微有些喘息。netg命的感觉,让他很是兴奋。低头看着三具尸体,仍然是半点不适也没有。

    半刻之间,三人血溅庭院。就算是秦州,人命案子也绝不是xiao事,这下事情当真是闹大了。韩冈默默的看着散布在院中的三具尸身片刻,又抬头盯着三十步外的mén房,最终化为冷然一笑,

    “我只怕事情闹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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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诛心惑神幻真伪(上)

    丢下三具尸体,韩冈回到屋中,换上了另一架上好弦的弩弓,又从桌上拿起一个xiao布包,快步xiao屋中出来。他看了看大mén处,仍没有什么动静,看起来王五、王九两人还未被惊动的样子。

    韩冈方才shè杀的三人,都是没能出一声惨叫便告毙命。这可以说是韩冈的运气,但也是两名守兵的运气,不然他们同样是刘三等人的下场。杀三人是杀,杀五人也是杀,xìng命攸关,韩冈绝不会手下留情。

    韩冈从容不迫的回到三人的尸身旁,先打开xiao布包,从里面掏了两下,掏出一套引火的火刀火石和火绒来。他看着手掌上的三个xiao器物,笑得越的yīn冷。韩冈蹲了下来,将手探进刘三的怀里。突然脸sè一变,手上一顿,再chou出来时,掌心中却多了一个火折子!

    火折子是用白薯藤特制,点燃后吹灭,但火星依然在其中yīn燃,要用时只需迎风一晃就能再次燃起。这等特制的引火物能把火种保持一天之久。为什么刘三要随身带着引火的东西,火折子的价格可不便宜!韩冈心中有些觉得不对劲了,连忙搜查了另外两名衙役的怀里。果然,又给他mo出了两个火折子。

    此时月sè如水,清辉洒满地面,庭院中亮堂堂的,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刘三三人腰间都系了个大葫芦。韩冈探手mo了一mo,手上滑腻腻的,像是还未干的血。但他再凑鼻一嗅,却是菜油的味道。

    怀中藏火,腰间藏油,刘三三人想做何事不问可知。

    “该不会是英雄所见略同罢!”

    韩冈只觉得今天遇上了天下间最为荒谬的一桩事,只想狂笑出来。都是想栽赃,却没想到想栽给对方的,竟然是同样的罪名。有什么罪名能比得上火烧军器库?!他和黄大瘤想的都是一般无二!

    ‘不,不可能是黄德用黄大瘤。’韩冈突然摇头。

    黄大瘤决没有这等魄力,也没有这个需要。他有理由杀自己,但绝没能力用上这等过火的手段。如果是烧一点不重要的东西来陷害,用个火折子就够了;三葫芦的油足足有四五斤,用来引火,整间军器库都要烧通了顶。也不可能是陈举想杀自己,以陈举的势力,哪里需要用一间军库为一个穷酸措大陪葬?一句话就能让韩冈死的不明不白。

    那刘三死前说的‘陈’又是什么意思?除了陈举还能是谁?

    韩冈的脑筋飞转动,很快一点灵光闪现——如果真正的目标不是他呢?

    主使者必是陈举无疑,这点完全可以确定,他人绝没这等胆量和能力。但对付他韩冈应该只是附带,陈举的目标肯定是这座军器库。要烧库房,理由韩冈也能猜个**不离十。这样的例子,故事中、现实中,还有在他的记忆中,绝不算少。何况,近三十年来,成纪县衙不是烧过三次吗?

    纵火焚烧官衙府库,这并非什么骇人听闻的奇事。莫说胥吏放火灭罪证,据韩冈所知,几十年前就连知州放火都是有过的!

    知州放火烧去账册毁灭罪证,韩冈都知道的事,在关西也不是秘密。其主角是便是岳阳楼的建造者,范文正公【范仲淹】的好友滕宗亮滕子京。范文正的《岳阳楼记》传之千古,大大的有名。而下令建造岳阳楼的滕子京,在关西也是大大的有名。他在泾州知州的任上,耗用公使钱无数。当事情被揭,朝中派出监察御史要检查他的公使钱帐册的时候,他也不废话,一把火把账册烧了jīng光。

    ‘你不是要帐册吗?诺,那堆灰就是。’

    尚幸国朝一向优待士大夫,而仁宗皇帝尤甚。做出了这等事,滕宗亮不但保住了xìng命,还能继续担任知州,只不过地方换成了岳州罢了。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所以能出现在历史中,也正是因为他的一把火的缘故。

    除了滕宗亮这位知州放火外,还有一桩闹得更大的。真宗朝时,八大王赵元俨——也就是民间传说中的八贤王——的shì婢韩氏因为偷了几两金器,为防败1ù,一把火烧了荣王府不说,火势蔓延,连带着把左藏库、朝元mén、崇文院、密阁一起付之一炬。

    王府倒也罢了,但崇文院和密阁中,可是珍藏着从唐朝、五代开始,直到宋代的各sè孤本珍本的书籍,以及历代诏书、奏疏等重要历史资料,可以说是皇家图书馆兼档案馆。还有左藏库,那是直属于天子的内库,里面是太祖、太宗两代的积蓄,足有数千万贯之多。可就因为几两金子,便一股脑成了灰烬。

    至于胥吏放火,那就更多了,不胜枚举。为了掩饰罪行,把证据一把火烧掉的事,在此时常见得算不上话题。宋代的建筑九成九以上都是土木结构,只要一把火,那就是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最多最多事先要找个替死鬼顶罪就成了。

    如此一想,一切都说通了。作为预定中的替死鬼,韩冈忍不住低低骂了一句:“娘的,真是赶巧了。”

    想通了一切,韩冈心如电转,转眼便有了定计。返身回屋,从墙上取下一支号角——这是库房出事时才可吹响的警号——仍旧提着重弩出了mén去。只是他刚出mén,便止步立定不动。

    在韩冈眼前,一盏灯笼从大mén处飘了过来,灯笼后面的,正是守mén的库兵王五、王九。

    王五和王九本是要给放火的刘三几人望风。按照户曹刘书办的说法,纵然军器库遭焚,陈举照样能保住他们。只要把罪名推给倒霉的韩秀才,最多在狱中待上半月,而酬劳足以让他们过上两三年的快活日子。两人的心中都有些不情不愿,可陈举的话他们也不敢不听。今夜王五、王九只得依命行事,但刘三进去了半天,却再也没有动静。两人心中慌得厉害,都觉得有些不对,才打着灯笼过来查看。

    可这一看,只吓得两人魂飞魄散。灯笼和明月一起照着地上的三具尸身。刘三等人脸上残留着的惊恐,莫名的传到了王九、王五的心中。而明显是凶手的韩冈,正站在xiao屋mén口从容的看着他们。

    韩冈高大的身材如劲松一般tǐng直,依然是白天时的平和淡定,但站在三具尸身旁边,如何还能是同样的神情?!

    “韩三,你做了什么?!”王九纵是大叫着,也驱不散缠绕在心头的寒意。而王五执着灯笼的手,更是不断在抖着。

    韩冈冷笑不答,只把号角凑在了net边。在两人惊骇yù绝的目光中,他使足了气力,将警号用力吹响。不同于内地的城市,每日城内暮鼓敲响后,秦州城的街巷上便开始宵禁。寂静的城市夜晚,一声凄厉的警号击碎了人们的睡梦,许多人纷纷从netg上爬起,巡城的甲骑也收缰停步,衙mén里值夜的官吏则从房中冲出,多少人竖起耳朵静静聆听,以判断警号声的来处。

    号角声一连响了三声,方才缓缓收止,只留着袅袅余音回dang在深秋的寒夜之中。

    王九不住的抖,浑身的热量都给那几声号角吹散,几乎语不成声:“韩三,你知道你做了什么!?”

    “看不出来吗?此三人夜入军库,谋图纵火,给我……杀了!”短短的一句话,韩冈却拖得很慢,最后两字又用重音用力吐出。一支上好弦的重弩拿在手中,为他的话助阵。两名库兵只觉得浓浓杀气从韩冈处扑面而来,yīn寒刺骨,如坠冰窟。

    “胡说,他们……他们……”王五‘他们’了半天,终于想起刘三进来前的说笑:“他们是来请你喝酒的!”

    韩冈一声冷笑,连驳斥都不屑:“无故夜入人家者,杀之勿论。何况无故夜入军库?!此三人入库有军令否?!有号牌否?!又身携火种和油水,不知是意yù何为?!”他笑容越的yīn冷,“只可惜了两位王兄弟,倒要为他们一起陪葬!”

    “这……这与我们何干?!”王九结结巴巴的说着。

    “刘三他们从大mén进来,你二人肯定是逃不了同谋之嫌。结伙入军库,不是偷盗,便是放火。而他们人人身携火种火油,除了放火还能作甚?”

    韩冈轻轻踏前,落地无声,却如重鼓一击,吓得两人连退数步。韩冈也不看他们,自顾自的绕着刘三三人的尸身踱起步,竟还是读书人特有的方规矩步,自如的仿佛在苦yín诗句。但从他口中出来的,不是yín风赞月的诗词,而是一句句如剑如刀的质问:

    “你们想想,若是库中失火,你等库兵真能逃得过罪责?

    我肯定是一死百了,但你们呢?

    陈举再大,也大不过国法,凭他一个xiaoxiao的县中押司,能保下你们俩?!

    也许他事先跟你二人说过,最多挨上几下军棍,在狱中关上两月就没事了。但他的话真的能信吗?恐怕你们只要住上一晚,恐怕就要被病死了!

    杀人灭口,陈举是做不出?!还是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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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诛心惑神幻真伪(下)

    韩冈的句句质问如一道道滔天巨1ang,不断的冲击两名库兵心中的堤防。就算在微弱的月光和灯光下,仍能很清楚看见王五和王九的脸sè一点点的苍白下去。

    王五和王九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成了!’两人的表情,韩冈都看在眼里。趁着两人被吓得面如土sè,也不等他们回过神来想明白,他的话兜兜一转,又道:“不过呢,若刘三他们是翻墙而入,你二人也不过担个失察的罪名。而且三人现在又已授,火也没点起来,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翻墙而入?”两名库兵被韩冈的话所吸引,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仿佛有一扇光明的大mén被打开。

    不远处的大街上一阵嘈嚷,韩冈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哈,援兵已经来了!”转过头来,对两人催促道,“喂,快点想想,这三个贼子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啊……?”两人心中仍旧有些畏惧陈举的势力,想开口说,却还顾忌着。

    “到底怎么进来的!?”韩冈却不等他们,声sè俱厉,步步紧bī,而外面的嘈嚷声也越来越近,就像催魂的丧钟,一声声让两名mén兵胆战心惊。

    王九还犹豫着,难以决断,王五年纪轻,顾忌反而少,忙忙叫道:“是翻墙进来的……”

    只有一个人说话,韩冈并不满意,眼睛盯着王九,提高声调,重复再问:“是怎么进来的?!”

    这一次王九看了看王五,一咬牙跟着两人一起喊,“……是翻墙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

    “翻墙进来的!”

    “怎么进来的?!”

    “翻墙!翻墙!”

    韩冈一步紧一步的重复bī问,就像后世的传销或是邪教,通过不断重复的问话和回答,进行条件反shè式的洗脑。时间虽短,可是在紧急情况下,反而更容易让人陷进去,而难以挣脱。韩冈对这等手段熟极而流,借助形势,几句话的功夫,就让王五、王九彻底站到他这一边来。

    军器库外的横巷中已经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韩冈最后再一指三具尸身:“这几个贼子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王五和王九异口同声:“俺们两个只是看着mén,绝没放一人进来。想来刘三他们定是翻墙而入,谋图不轨!该死!该死!实在是该死!”

    “说得没错!此事跟两位毫无瓜葛,纵有罪名也赖不到两位头上。”韩冈双手一拍,击节赞道。可是他转而又是一叹,“只可惜没有功劳啊……”

    韩冈这么一说,王九眼睛便是一亮。他行事老辣,闻弦歌而知雅意,自知当下该如何去做。呛啷一声,抬手拔出腰刀。一脚踩在刘三的尸身上,刀光连闪,刷刷刷的便在刘三的要害上剁了三五下。

    王五看着先是一愣,但转眼也明白过来。便学着王九的样,一刀搠进了躺在另一边的衙役肚腹,又横里一拖,划出了个大口子。

    两人的这几刀,有个名目,唤作投名状。刀子都沾了血,跟韩冈便算是一伙了,下面再想反口可就迟了。

    一切刚刚抵定,几乎就在同时,大mén处轰然作响,传来一声震耳yù聋的撞mén声。听到警号赶来援救的队伍,终于抵达了德贤坊军械库的mén外。

    王五、王九忙提着带血的腰刀xiao跑着过去,移开堵mén石,打算开mén放外面的人进来。韩冈追在后面,急着叫道:“且等一等!”

    两名库兵现在以韩冈马是瞻,立即停下了手。韩冈几步走到大mén后,冲着外面大声喊道:“是谁人撞mén?!”

    一个粗豪沙哑的声音在外回应道:“是巡城!快开mén!”

    “可有凭证?!”

    “……要个鸟凭证!快给洒家开mén!”mén外一怔之后,紧跟着一声虎吼,顺带着大mén又不知是什么被什么东西一下重击,震得mén头上的石灰扑簌簌的直往下落。

    王五和王九有些迟疑回头看着韩冈。韩冈摇了摇头,不到开的时候,他隔着mén继续喊话道:“军库重地,非许勿入。无有凭证,如何能开?!”

    “给爷爷撞开!”mén外的吼声更怒,当真是在命令手下开始撞mén。

    王五、王九有些慌了,而韩冈仍不为所动,“不能开!”

    “等等!”另一人清亮斯文的声音适时自mén外传来:“本官可不可以做个凭证?”

    王九听声连忙凑到mén缝处,向外一张望,紧张的回过头来对韩冈道,“是州中的吴节判!”

    “州里的节判?”听着来人并不隶属成纪县,韩冈这下方才点头,“开mén罢!”

    吱呀一声,德贤坊军器库的大mén刚刚移开mén闩,打开一条缝,便被人从外猛然一下用脚踹开。躲避不及的王五被撞成了滚地葫芦,一队士兵随即一拥而入,各持刀枪,将三人团团围住。

    “是谁夜吹警号?”一名身穿公服的中年文官跨过mén槛,问着韩冈三人,听声音,正是刚刚说过话的吴节判。

    宋代的重要州府,大抵都有三个名号——州名、郡名以及节度军额。比如秦州,州名为秦,郡名为天水,节度军额则是雄武军。州名是属于地方行政区划用名,最为常用。郡名则是古名,大率是爵封之用,比如天水郡公、天水郡君等。而节度军额,则是承继自晚唐五代,节度使自太祖杯酒释兵权后已无实际意义,只是高品武臣的官名,但节度使司的幕僚官们,依然是节度州中执掌政务重要的官员。

    吴衍便是隶属于秦州的雄武军节度判官,与成纪县两不相干,不过占了个近字,故而当先赶了过来。作为节度判官,有执掌州中兵事的资格。

    如今西夏人主力正攻打秦州隔邻、属于泾原路的原州,而偏师则在攻击甘谷城,虽然只是按照惯例一年一度的打秋风。但今年年初的时候,秦州刚刚被十万西夏军全力攻打,几个寨堡被攻破,厮杀得极为惨烈,原任秦州知州因此罢职——韩冈的两位兄长也是死于此役——故而今次也无人敢疏忽。秦州知州、秦凤路经略李师中已遣一军前往扼守秦凤、泾原之间要道的笼竿城【今隆德县】,以便能够直接支援泾原路,而自己又去了秦州转运枢纽的陇城县【今天水市麦积区】,去检查当地的城防和粮道安全。

    李师中不在城内,本是知州副手的通判又刚刚调任,所以吴衍便代掌其职,主管兵事。吴衍做事兢兢业业,也知道如今知州不在,权力三分,实是一点差错都出不得的。每日晚间他跟节度推官和录事参军三人,再加上司户、司理两参军一起,轮流在州衙中值守。

    今夜正好是吴衍值夜,当听到警号响起,便立刻出了州衙带着一队巡城甲骑急急赶来。半路上,他心中一直都是忐忑不安,胡思1uan想着,只担心军器库出了大事。可当他进了军器库大mén,却见也没有什么反常,心中却是微有怒意,只想找出吹响警号之人好好敲打一番。

    韩冈不知吴衍所想,正要上前禀报。这时,已经冲到院子深处进行搜查的士兵,突然在后面大叫道,“节判!这里有人死了!”

    吴衍循声望去,借助火炬之光,他终于看到了在三十步外的庭院地上,正躺着三具尸身。急急改口问道,“究竟出了何事?”

    这次甚至不用韩冈出头,王九丢下手中的带血的长刀,上前将串通好的谎言极有条理禀报给吴衍,“启禀节判,今夜有三名贼子,谋图不轨,翻墙偷入军库。幸亏韩三秀才警觉,他们才没得逞!……”

    韩冈低下头,将表情隐在灯火不及的yīn暗处,暗自窃笑。千年的时光,进步的不仅仅是自然科学,同时还有社会科学……就不知恶xìng洗脑算是自然科学呢,还是社会科学?

    王九提到了韩冈的名字,吴衍从他那里了解到事情的大概经过后,当即开口问道:“韩三秀才何在!?”问是如此在问,但他的视线已经落到了韩冈的身上。身材虽是高大得像个武人,但身着士子才穿的襕衫,眉宇间又有着浓浓书卷气,读书人的相貌和气度,跟普通士兵截然不同,没什么人会错认。

    韩冈上前,作揖行礼:“启禀节判。韩冈在此!”

    韩冈走到近前,借着火光,吴衍更仔细的上下看了两眼。眼前的年轻人,看起来骨架很大,却有些病弱态的瘦削,眉眼稍嫌锐利,可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确是秀才作派,让他心生好感:“你是何人?现任何职?”

    “启禀节判,学生韩冈,今忝为成纪监库。”

    “你是个读书人?”吴衍明知故问。

    韩冈恭声回道:“学生的确读过几年书。”

    吴衍皱眉:“既是读书人,怎么接了如此贱职,岂不是有辱斯文?!”

    韩冈叹道:“县中有招,乃是衙前之役。家严已近半百,为人子者怎能让老父netbsp;吴衍点了点头,看着韩冈的目光也柔和了一点,百善孝为先,孝子通常都是与忠臣并立。韩冈出头应役,让老父得闲,的确是孝顺:“倒是有孝心的!方才吹警号者可是你?”

    “正是学生。”

    “你再将今夜之事原原本本的说给本官听……”

    ps:王八之气一1ù,两个xiao弟纳头便拜,这才叫主角。这几章看得爽的话就捧个场,红票收藏都要。

第12章 大厦将颓急遣行(上)

    咚的一声闷响,伴随着竭力压低的惨叫,下一刻,清脆的碎裂声从陈举的书房中传了出来。

    黄德用拿手捂着头,从指缝处1ù出的额头皮肤上乌青一片。只要一放手,就可以看见他额头上刚刚长出的瘤子跟脖子上一般大xiao。在他的脚底下,是一地的石头碎片。石头碎片只看那sè作青紫的温润,还有其中一块碎片上那枚圆滑的凤眼,就可知这石头碎片的前身,定是难得一见的上品端砚。如今在地上粉身碎骨,看着着实让人可惜。

    被人用端砚砸了脑袋,一向气焰甚高的黄班头却连叫痛也不敢。只按着痛处,老老实实的站着。不过他脑mén上挨着的那一记实在够重,虽然没见血,但眼前闪烁着金星,脑袋嗡嗡直响,却像是千百只闪着光的苍蝇围着自己打转。

    拿价值千金的端砚丢向着黄德用脑mén的那一位,看着黄德用痛得站不稳的样子,走近了很关切的嘘寒问暖了一句:“黄班头,很疼吗?”

    被那人在耳边一说,黄德用浑身一颤,忙放下手,低着头肃然而立,两个瘤子一上一下jiao相辉映。只是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肯定是痛得厉害。能让黄大瘤老老实实的人物,秦州城中并不少,但能让他自内心恐惧的,却也只有陈举一人。

    年近五十的陈举外表并不起眼,中等的个头,长得黑黑瘦瘦。可胜在相貌忠朴敦厚,长得慈眉顺眼,脸上总是带着一点谦卑的笑意。对于年轻人来说,他是个可亲的长者,对于长官来说,他是个可信的手下。这样的一个实诚人,第一眼就能博得上司的好感,如果再能办事得力,哪个长官会不信重?

    也就是这个貌似慈祥的中年人,让几任知县含恨而走,多少官员无可奈何。陈举的势力,不仅仅局限在成纪县,在军中,陈举有人,在蕃部,陈举有人,在京城,陈举照样有人。曾经有一个进士身份的主簿,想挑战陈举的地位。但最后的结果,是主簿被贬去琼崖孤岛,而主簿的妻nv则一起给陈举收入房中。陈举三十年把持着成纪县的内外事务,而越的根深叶茂。

    陈举又瞥了黄德用一眼,眼底的憎厌一闪而逝。黄德用此人胜在听话好用,所以就算有点贪sè,他也从没放在心上。哪里会想到为了一个才十二岁的xiao丫头,竟然闹出了那么大的1uan子。

    想到这里,陈举心中更恨:‘十六岁就敢孤身出外游学,远行千里,这样的人岂是好相与的?!而且还是横渠先生的弟子,也不想想他的同学里有多少家衙内!他的老师又有多少好友!’

    还有自作聪明的刘显,陈举也是恨铁不成钢。韩冈一个毫无凭籍的措大,敢在大街上与黄大瘤直接翻脸,分明是个胆大包天的光棍脾气。这样的人竟然还把他放在德贤坊军器库的位置上,只想着能一举两得,就没考虑过什么叫jī飞蛋打?他陈举只收了八十贯,就把监军器库的位置给了那个胆xiao怕事的周凤,到底是为了什么?!

    踩着砚台的碎片,陈举在厅中重重的踱着步。这砚台是他最喜欢的一方端砚,而且还是老坑出来的石头。是他从一家破落的官宦人家费了不少心力才nong来的,若拿到外面去卖,少说也要上千贯。但现在却在他脚底下出嘎吱嘎吱的悲鸣。

    陈举用鞋底碾着砚台碎片,恨不得这些石子是韩冈的脸,能狠狠地踩在脚底下!

    这是陈举的书房,除了黄德用外,其实还有七八个人高高低低站着一旁。他们都是陈举的亲信,当军器库事后,便被陈举紧急召唤过来。他们看着一砚台砸在黄大瘤的脑mén上,皆是噤若寒蝉,生怕陈举将怒气转移到他们头上。

    他们都在等着,等着有人将进一步的消息送回来。

    更鼓咚咚咚的敲响,听着鼓点,刚刚jiao了三更。警号传遍秦州城时是二更天,到此时才过去了一个时辰,天上的半轮上弦月甚至还没有升到天顶。

    秦州城毕竟有宵禁,巡城、更夫、潜火铺铺兵,还有在高耸的城墙上来回巡视的守城军卒。一整套严密的监察体系,让夜中秦州城的大街xiao巷举步难行。陈举能在德贤坊军器库事后,不到一刻钟便收到消息,再过了半个多时辰的时间,就把手下从全城的各个角落给找出来,他的势力之大也可见一斑。

    终于,当更鼓敲在三更一点的时候,一名亲信下人进来禀报:“押司,刘二爷回来了!”

    书房中的众人jīng神一振。陈举忙道:“还不快请二爷进来!”

    刘显听到传报,拖着沉重的双脚走进陈举的书房。他今夜是将功赎罪,卖足了气力去打探消息。自家瞎了眼,把一条五步倒当成了菜hua蛇抓了起来,如今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就算死了也只能怪自己不长眼睛。

    “现在人在何处?”看着刘显进来,陈举急急问着。

    “现下都在州衙里。韩三,王五和王九都是。”刘显说着摇了摇头,“都没有下狱!”

    此时的规矩就是这样,管你有罪无罪,在定罪之前,定是要在狱中走一遭。而韩冈和王五、王九三人手上都沾了血,按律条,当时就要下狱的。而节判吴衍没有依律行事,分明已经将罪名认定给刘三和他背后的人物了。在场的众人都是老于吏事,怎么会想不明白?神sè也是更为不安。

    “不用担心,xiao事而已。”陈举温言安抚手下,他不信区区一个穷措大真能翻了天去。但韩冈的狠辣果决,让陈举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他不禁有些感慨,江湖越老,胆子越xiao,也只有年轻人才能这么毫不顾忌后患。

    刘显给陈举出着主意:“韩冈其实可以暂时放到一边,最重要的还是军器库。只要军器库里的窟窿不给查出来,刘三的事怎么都能推掉。”

    “也不过万来贯的亏空,填上就是了,钱从俺这里拿。”陈举说的轻描淡写,但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万贯家财,就算在东京城里也不多见,“除了钱以外,兵器上亏空今早之前查清数目,差多少就跟赵彬借多少,李相公再怎么查也不会查到都作院【注1】去的,就算查到了,让工匠们随便造些抵数的也不费多少功夫。”

    陈举其实他心中也后悔,如果早知有这一档子事,他提前几个月改改帐册,就能将亏空填上了;又或者不吝啬一两万贯钱钞,直接把窟窿补上也没现在的事了。

    “但现在德贤坊被州里的人盯着,钱物就算拿来了,怕是也送不进去!”一名亲信提醒道。

    刘显嗤笑一声:“放在县衙里不就行了。只要数目合上,再在帐目上加个转库,谁还能说不是?”

    陈举点了点头,这么做就算想挑刺也挑不出来。轻轻松松的解决了最大的问题,剩下要面对的便是韩冈带给他们的困难局面。而陈举此时也有了腹案,“关键还是在王五和王九身上。他们是给韩冈吓住了,也怨不得他们。”

    只要王五和王九肯改口,光凭韩冈一张嘴,连口吐沫也吐不到他陈举身上。陈举转身对着站在书房角落里的一名高壮青年,道,“xiao七,你找个机会跟他们俩见一面,就说是俺陈举亲口说的,前面的事可以既往不咎,但……”

    “押司!”刘显突然出言打断了陈举的话,叹道:“押司有所不知。刘三他们身上皆有刀伤,而且都是砍在要害上!……是王五和王九的佩刀。”

    陈举的话说不下去了,韩冈做事竟然滴水不漏,哪里像十八岁,根本是条八十岁的老狐狸。半天后,他方才恨恨吐出几个字,“好个韩冈!”

    书房中的众人面面相觑,而黄大瘤的脸sè越的难看。他们都知道,既然作为当事人的王五和王九已经拉不回来,那解决刘三一事的办法就只剩一个。刘显yù言又止,陈举则是犹豫了片刻,最终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对黄德用道:“黄兄弟……你先回去吧。”

    黄大瘤呆住了,他如何不明白陈举让他先回去究竟是什么用意。他惊叫道:“……押司!”

    刘显走到黄德用身边,扶着他的肩头,柔声道:“黄家老哥,你先回去歇息一下,今天够你累的。”

    黄大瘤的脸sè白得如石灰粉过一般,瘤子泛着铁青sè。一天前的此时,他还躺在净慧庵妙心尼的netg上,搂着美貌的光头尼姑,惦记着韩家的xiao养娘,可十二个时辰之后,他已是面临绝境。白天在普修寺mén前时,黄大瘤怎么也没想到,一日之间,风水轮转,竟然是他看不起的穷酸措大把绞索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绝望的看看陈举,又看看刘显,黄大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着陈举的靴子,哭喊道:“押司,你看在俺往日的情分上,留俺一条活路罢!”

    “德用你这是作甚,你是俺的兄弟,俺怎么会不留你活路?!”陈举面无表情的说着,退后了一步,用眼神示意站在mén口处的另外两名亲信:“还不将黄兄弟好生扶将出去!”

    两人会意点头,这是让他们监视住黄德用,以防他在绝望中做出什么事来。他们一手捂住黄大瘤的嘴,一边从两边将他架起,硬夹着不断挣扎的黄班头,出了书房。

    “二弟,待会儿你去追上黄德用,跟他说,俺保他的妻儿安安稳稳一辈子,让他放心去罢!”陈举难得的收敛了脸上伪饰的笑容,脸sèyīn沉的可怕。

    刘显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陈举转过身,透过半开的窗户,直直望去州衙的方向。没人看见他的表情,只是半天后才听见他从牙缝中迸出的两个字:“韩冈!”

    注1:地方州县中,负责制造兵器弓弩的机构,一般只有边疆的州郡才有设置。

    ps:第一个敌人解决了,更强的敌人又紧跟着过来。想看着韩冈在继续踩人的同时,走向更高的地位,请不要吝惜手上的红票和收藏。今天第三更

第12章 大厦将颓急遣行(中)

    吴衍和韩冈此时正在州衙之中。

    秦州的州衙就是普通的院落,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不过占地大,屋舍多罢了。唯一有点特别的,就是周围的围墙高达一丈还多,形制如同城墙,有nv墙,有雉堞,宽达五六尺。这是为了在城破后,能继续展开巷战而设计出的式样。

    大堂,二堂等处于中轴线上的建筑,属于州衙的正主,也就是秦州知州。至于吴衍这位节度判官,则是拥有西侧的一间院落作为自己的公厅。但吴衍并没有带着韩冈去节判厅,而是带着他去找隔邻的节度推官。

    如今北面战事正烈,经略相公李师中尚未回返。作为署理兵事的节度判官,压在吴衍身上的事情并不少。但作为第一责任人,他有义务在移jiao本案时,将事情详细向主管刑名的节度推官说明。不过此时推官厅中却没人值守,吴衍叹了口气,又把韩冈带回了自己的公厅。

    “坐罢!”吴衍先唤了一名值夜的老兵,命他端茶上来。再指着下的一张jiao椅,示意韩冈坐下说话。他对韩冈的印象很好,说话便甚为温和。

    韩冈没有坐,反倒对吴衍跪倒行礼道:“学生有事要向节判请罪。”

    吴衍纳闷,这算是什么话。他欠身问道:“你有何罪?”

    “sī开军库,取用器械之罪。”

    吴衍失笑:“这算得什么事……”他话声突然一停,像是想起了什么,“为什么韩秀才你能确定刘三三人今夜会来?”

    韩冈道:“因为学生今日说要清点库房以便jiao接时,带着学生来此的李留哥神情有异。朝廷下令清点州中财计,府君纵火焚烧账簿的事,学生也曾听过。若真有此事,给他们得手后,学生将百口莫辩,百死莫赎。所以多留了一个心,做了点准备。本以为只是有备无患,没想到他们竟然那般心急。”

    韩冈说得并无漏dong,吴衍轻轻颔表示同意,韩冈说的他都明白,这本也不是什么奇事。

    韩冈就是被挑选出来的替死鬼。失火的罪魁死在了火里,守mén的王五、王九判个流放,如果为了保险,在狱中灭口报个瘐死也行。至于军器库直属上司——兵曹和县尉担个领导责任,落职待审,如今的知县则是直接罢任。而押司陈举,则可以安安心心的跟户曹书办刘显坐在一起喝茶,黄德用也得到了他想要的xiao美人,李癞子几十年的夙愿得偿,一切都安逸了。

    只可恨呐,韩冈这个反角为什么不按编好的剧本去演?一场好戏彻底给砸掉了!

    韩冈心知陈举绝对是这么在想。而他在吴衍面前说出这番话,真正要对付的已经不是黄大瘤,而正是黄大瘤身后的陈举。当他shè死了刘三,bī得王五王九献上了投名状,黄大瘤就已经是个死老虎了。但黄大瘤身后,还有传说中在成纪县一手遮天的陈举。

    秦州州治便是成纪县。州衙和县衙都是在一座城中,陈举号称一手遮天,但正如韩冈前日对他父母所说,在秦州城中的一众文武官员面前,xiaoxiao的押司根本算不上号人物。他的遮天,不过是像云翳一般,将百姓和官员分割开来,若真有人能冲破云层的遮挡,回头看看,其实也不过是层稀薄的水汽罢了。

    陈举不似黄大瘤、李癞子,在城中的名声并不恶。坏事都让手下亲信做了,自己便能得个好名声。可是在组成了以自己为中心的利益集团的同时,却少不得会侵害到其他势力的利益。陈举在成纪县中三十年,得罪的人必然不在少数,只是畏他势力庞大,投鼠忌器而已。如果能从他在秦州布下的关系网上撕破一个口子,动摇到他的地位,在yīn暗处涌动的潜流,足以把陈举的势力给劈成碎片。

    韩冈已经做了个开头,没有理由不继续下去。也心知此时不得不搏上一搏。为了日后的安全起见,必须将陈举一棍子打死。

    “是陈举吗?”吴衍的问题,如天外一剑,让韩冈猛然心惊。吴衍并非蠢人,在秦州任职也有两年。对陈举的了解,比韩冈还要清楚。之所以将韩冈三人带回州衙,而不是移jiao成纪县,也正是为了防着陈举。

    吴衍不是不想对付陈举,但若是因此惹来一身sao,却又不值当了。陈举不是xiao人物,他的垂死挣扎,足以咬进一名从八品京官的骨头里。

    虽然欣赏韩冈,但吴衍不会去冒险!

    做官一任三年,但吏职可是能做一辈子。陈举从他祖父辈起就是在成纪县衙里做事,那时真宗才刚刚即位没多久。如今几十年过去,陈举本人都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吏员,升到县级吏职中等级最高的押司,而且还有几个散官职,有个名目唤作银酒监武——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国子祭酒、兼监察御史、武骑尉【注1】。

    虽然这几个名号都是给吏员的虚衔,审官院查无其人,官告院亦不录其名,仅是唐末五代时官制败坏后滥封官爵的产物,但能得到这等散官的,一个州近千胥吏中也没有几人。

    同时此时还有个说法,叫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如陈举这样祖孙几代在一间衙mén里做事,所在多有,但官员任职不过是走马观hua,往往一任未满便调往他任——有的时候,知州知县的位置上,一年能换个五六个官员——jiao椅还未坐热,就要赶着换岗,这样如何是下面这些人jīng的对手?

    官员被胥吏瞒骗,nong到丢官去职的例子太多了,好一点,也是灰头土脸,就连包拯包孝肃,也照样被开封府的胥吏诓骗过。能压着胥吏好好做人的,泰半皆为名臣,他们整治胥吏的事迹,都能在正史传记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天下胥吏皆可杀,这句话里含着多少官员的斑斑血泪!

    看在横渠先生的面上,助韩冈一臂之力可以,但吴衍绝对不会赤膊上阵,拿自己去冒险!

    ……………………

    昨日儿子独自入城,回家后韩千六在netg上翻来覆去的一夜也没能合眼。第二天早上起来,浑家和养娘跟自己一样都是熬红了眼,一宿未睡。对于孤身留在城中,几乎是身处敌境的韩冈,家里没一个能放得下心去。韩阿李赶急赶忙的热了两块炊饼,韩千六拿在手上啃着就往渡头奔去。

    大清早,yīn风劲吹,天sèyīnyīn,渡船上的空气也是yīn郁的。韩千六坐在船头,双眼死死盯着坐在渡船另一头的李癞子。韩千六是个老实人,作jian犯科的事从来也不敢想过,甚至很少跟人斗过气,可他如今都恨不得将李癞子一脚踹进藉水里去。

    李癞子在船尾坐得轻松自在,有个xiao厮跟在身边,他根本不怕老实做人的韩千六能做出什么。如果韩阿李在旁边那就不同了,现在不带上三五个家丁,李癞子绝不敢跟韩阿李打照面。

    “韩老哥,是去城里看你家的三哥儿罢?”

    李癞子没话找话,根本是怀着恶意的挑起话头。韩千六扭头看着河水,不去理会。可他这样反应正是李癞子所喜欢看到的,脸上的笑容更加得意。他亲家既然已经拍了xiong脯保证了,那块河湾菜田,几天后就改姓为李,不再是抱养的,而是亲生的了。今天李癞子去城里,也是去探探消息的,去路上能碰到韩千六,不失一个打时间的乐事。

    藉水太窄,韩千六和李癞子都是还没坐热屁股底下的船底板,就只感觉着船身轻轻一震,渡船已经到了对岸。下了船,韩千六脚步匆匆,想把李癞子给甩掉。可李癞子带着xiao厮就是紧紧跟在后面,韩千六越是失态,他看着越是开心。为了河湾边的三亩菜园,他跟韩家争了二十年。如今终于即将如愿,李癞子的心情好得一路上哼着xiao曲,故意恶心着韩千六。

    一路疾行,韩千六和李癞子一前一后走到城mén下,就见着那里1uan哄哄的,多少人被堵在城mén口,要排着队才能入城,几个士兵反手拖着条杆bang,在城mén外呼呼喝喝,整顿着队列秩序。入城的队列前进度很慢,能看到每一个出入城mén的行人和车辆,都是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搜查一遍才被放行。

    李癞子扯住一个出来整顿秩序的士兵,塞了两文钱,冲着城mén呶呶嘴,问道:“城里出了什么事?”

    “好像昨天夜里有个姓韩的衙前杀了人,据说是烧军器库被现了,可能是西贼的jian细。现在进城出城,都得搜一遍身。”

    昨夜事,到现在才几个时辰,除了相关人等,真实内情还没多少人知道。从衙mén里传出来的信息都是支离破碎,都得靠着猜测和臆断来补全。

    韩千六就在旁边,话声入耳就如五雷轰顶,就像陷入了一场恐怖的噩梦中一般,“不会的,三哥儿不会做这等事!”

    李癞子也有些难以置信,但韩冈的硬脾气他是有所了解的。幸灾乐祸的笑容从他的脸上冒了出来,只恨不得狂笑一番来宣泄自己心中的快意。“韩老哥,你家三哥……”

    “我怎么了?”一道很熟悉的声音突兀的在两人身边响起。扭头一看,李癞子惊得像只兔子一样蹦得老远。他刚刚提到的那人,不知何时竟然走到了身边。

    注1:晚唐五代,官职泛滥。如银青光禄大夫,算是高品贵官,但xiaoxiao的吏员也被封了此等官职。而宋朝建立后,除了将五代的苛捐杂税一并继承下来外,连胥吏带职的传统也有所继承。只不过胥吏的宪职,不通过审官院审核,不经过官告院录名,看起来再夸张,也只是好听罢了。像银酒监武这样的虚衔,宋廷一次就能封出一百多。而辽国也有着这虚头散官,用来安抚纳粟官(hua钱买官)和匠作。只不过避辽太宗耶律德光讳,将银青光禄大夫改为银青崇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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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大厦将颓急遣行(下)

    韩冈本打算趁大清早回家报个信,然后再赶回来。没想到一出城mén,就看到了自家老子【注1】和李癞子。

    韩千六又惊又喜,一把抓着儿子的双臂,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了好一阵,像是古董收藏家将珍藏的瓷器不xiao心磕着碰着后,上下检查有无损坏的那样紧张:“三哥儿,你没事吧?”

    韩冈笑着反问:“孩儿像有事的样子?”

    “你没杀人?!”

    “这事啊……”韩冈轻轻笑了起来,横着瞥了李癞子一眼,在韩千六眼中,儿子现在的眼神就跟方才李癞子的没两样,“孩儿的确杀了人……”

    韩冈的话在这里顿了一下,韩千六的脸苍白了起来,李癞子则仿佛被金块砸到了脑袋,又高兴却又疑huo。而韩冈立马为他解huo:“刘三、张克定、肖十来。这几位,里正应该都认识罢?”

    现在轮到李癞子脸sè苍白了,双脚软绵绵的毫无力气,亲家的xiao跟班他怎么会不认识:“他……他们……”

    “昨夜孩儿接了看守军器库的职司,没成想半夜里这三个贼子竟然偷偷闯进来意yù纵火,便给孩儿杀了。”韩冈快意的看着李癞子的脸sè由白变青,因与陈举结下死仇的一点担忧,在看到李癞子这番表情后也轻松了不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己能做翻了李癞子和黄大瘤,照样能掀翻陈举!

    “刘三三人都是里正姻亲的跟班,他们去军器库放火,贵姻亲怕是也逃不过罪责。我出来前正好模模糊糊的听一句,黄德用……”韩冈的声音很轻,细微的话声却如同晴天霹雳在李癞子耳边炸响,“已经畏罪自尽!”

    ……………………

    时间过得飞快,而州中对军器库案的审理也是度飞快。

    十天前的那一声警号,已经从秦州百姓的家常闲谈中消失。刘三等人的死所造成的影响也渐渐沉寂。罪魁黄大瘤畏罪自杀,一切罪责都担到了他的身上,家产尽数没入官中,而他的妻nv也被充入教坊司,而两个儿子则莫名失踪。州衙只出了两张海捕文书,为两个儿子定下了五贯的赏格,便宣告一切结案。

    陈举曾经拍着xiong脯,要保着黄德用的妻儿——他做到了。他保着黄德用的儿子改名换姓远走高飞,而黄大瘤的几个妻nv,刚进教坊司还没过夜便被高价赎走。为了从州中得到一纸脱籍文书——官妓的从良必须要得到官府同意——陈举费的钱钞不在少数。

    通过安抚黄德用的身后事,陈举略略安定了身边的人心。接下来要对付的,便是害得他损失了三成多身家,又欠下多少人情的外敌。韩冈不死,人心不安。

    一个稳定的官僚社会,其各个部mén的权利划分,已经有了常年积累下来的定规。以节度判官的威风,却也压不住下一级的地方官。

    这些天来,韩冈日日在普修寺苦读不辍,间中拉弓shè箭来调节心情。唯有去吴衍府中与他的闲谈,方算得上休息。韩冈如此用功,让吴衍更加看重。只是他帮韩冈做得身份证明,想求一个单丁户的认定,成纪县丝毫不理。而成纪知县来的一纸文书,韩冈却不得不走进县衙中。

    绕过空空当当的大堂,走在通往县衙二堂的石板路上,韩冈的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自缢而死的黄大瘤他曾去看过,脸皮紫得黑,舌头吐得老长,颈上的那颗瘤子却干瘪瘪、皱巴巴的如同一个放久了的苹果。不同于十天来,几乎天天过河来探视的韩千六,韩冈心里并没有胜利的喜悦。因为这只是陈举为了自保而断下来的壁虎尾巴。毒蛇尚在身后吐着信子,他夜里依然是睡不安稳。

    一名长得慈眉顺眼的老胥吏领着韩冈向里走,另一名身上披了白麻孝服的青年与他擦肩而过。韩冈记xìng很好,记得那正是被他顶了位置的周凤。这几天来,韩冈一想起周凤,便不得不感叹他真是好运气,若不是自家惹来黄大瘤,他少不得落个烈火焚身化焦尸的下场。

    领路的胥吏见韩冈回头望着周凤,笑道:“这xiao子也是运气,他老子前夜上吊了,他家成了单丁户。今天县尹开恩,便放了他回家。”

    韩冈神sè微动,“真巧……”

    “这等巧也没人喜欢,今年就剩两个月不到,如何不能再忍一忍。”胥吏摇头叹道,感慨万千。

    韩冈冷笑,‘若不是你们这些胥吏贪酷,周凤之父又何必自了xìng命,只为了将儿子保回来?’

    两人走到二堂前,老胥吏没直接进去,而是转头对韩冈道,“韩秀才,人死万事空,黄德用已死,一切过节都该揭过了,那李癞子还请放他一马,让他退了你家卖给他的田也就罢了。”

    韩冈愣住了,这唱的又是哪一出?这几天听每日入城的韩千六讲,虽然株连是株不到姻亲上,李癞子却也被提到州衙中好生拷问了一番,过了三天出来后,秋天的蛤蟆变成了net天的蛤蟆,瘦得整整一圈,家产也损失近半。这一番折腾后,他被韩冈的手段吓的魂飞魄散,天天上mén赔罪,还要送回当初强买的田地。若李癞子有陈举撑腰,又何须如此?

    只是疑huo归疑huo,该说得话还得说:“黄德用既然死了,韩某哪还有仇人?李癞子那是更是xiao事,卖给他的田地日后我家自会用钱赎回,不会占他一文便宜。”

    “好!好!好!秀才果然宽宏大量。”老胥吏笑道,“即是如此,俺就提醒秀才一声。今天县尹传唤,可能是要派秀才你新的差事。你进去后将家里事禀报县尹,报称单丁户,也可今天跟周凤一样径自回家去。想想李癞子,他现在也没胆子不帮你具结作保。”

    韩冈躬身道谢:“多谢陈押司!”

    陈举神sè一凛,再仔细打量韩冈。只见他还是普通的士人装束,外表上温文尔雅,其风仪,秦州的士人少有能及。唯其眉眼如刀,在斯文中平添了许多锐气。但陈举还记得,当黄大瘤的尸身从家里抬出去的时候,这一位秀才就站在mén外的围观人众中,如同鹤立jī群。当时他凌厉的眼神不是看着黄大瘤,而是盯着自己。双眉如刀,眼神如剑,阵阵寒意从体内升起,自家的皮肤都被jī起了一阵战栗,心中只念着不愧是名师弟子。若不是已经结下了解不开的死仇,他真是不想招惹横渠先生的学生。

    “好说,好说!”陈举干笑着打着哈哈,陪同韩冈跨入堂中。

    一圈衙役围在二堂内,明镜高悬的匾额下,一个三十上下的年轻人端坐着。正是如今的成纪县知县。韩冈进来后,他忙着签书文件,落子民。只等到半个时辰后,他得空下来喘口气,一抬头,便看到了仪容出众的韩冈。

    韩冈穿着青布襕衫,头戴方巾,一身读书人的装束。高大的身材,鼻正眉直,双眼清亮,一看便气度不凡。

    对上读书人,成纪知县不愿失礼,温言问道:“你这秀才,姓甚名谁,来衙中又有何事?”

    韩冈恭声行礼:“学生韩冈。得招来衙中候命。”

    “韩冈?”成纪知县脸刹那间冷了下去,不复方才的温和。

    德贤坊军器库的事让他吃了不少挂落,今年的考绩少不得要判个中下,磨勘时间又要延长一年。他从陈举那里听了不少xiao话,几乎把韩冈恨到了骨头里。什么事不能县里处分,偏偏闹到州里去!张载的弟子又如何?张横渠不知收过多少弟子,只听过两次讲经也能算是学生!这样的灌园xiao儿,又有什么好后台!?

    “你就是韩冈?!”成纪知县又追问了一句。

    “学生正是韩冈。”韩冈恭恭敬敬的行礼回话。

    知县的脸板着,冷声道:“韩冈,你既然应了差役,却只做了一天的监库。我成纪县事务繁芜,也留不得闲人。如今正有一批犒军的银绢和酒水要送去甘谷城,就由你来带队。”

    ‘要不要继续担任衙前?’若是担任押运,运输途中的损失都得自己来承担。但他韩家可没半点多余的钱钞。

    对于韩家来说,卸了衙前苦役,是最好的选择。而一起跟进来的陈举,则是温和的笑着,冲韩冈投过来鼓励的眼神。韩冈心底却在冷笑:‘若真的有心,现在就该帮我说话了。’

    这肯定是陷阱!

    单看现在这种情况,周围衙役都是虎视眈眈,而且也不知陈举是怎么在成纪知县面前编排的自己,那位年轻的进士知县看过来的眼神也是颇为不善。也许自家只要说个不字,大概就会被掀在地上,碗口粗的杀威bang伺候。不管以他现在的身体条件,还是没生病前的状况,都是挨不了几下,就要一命呜呼。

    陈举倒是好演技,但群众演员们的水平就差得多了。韩冈在他们眼中看到的尽是杀机,不是‘也许、大概’,而是‘肯定’!杀人灭口,顺便收拾人心,陈举的确好算计。

    ‘但若是我答应呢,你还能当下动手?君子不吃眼前亏,就是暂且应下又何妨。当着我的面把周凤放了回去,想的就是让我这个单丁户说个‘不’字罢?如何会让你如愿!’

    心念转动,韩冈便一口应承下来,“既是明府之命,又为得国事,韩冈自当遵从!”

    不得不应下押送犒军的差事,韩冈脸上如同挂着寒霜,只当他看到陈举的脸sè也是一般的难看时,才让他的心情好上了一点。

    出了二堂,他抬头仰望灰sè的天空,自己命运自己不能把握,而是被人cao纵着。如果能有个官身,陈举之辈如何能动他分毫。自内心的感叹喃喃出口:“还是做官好啊!”

    注1:关西人俗称父为老子。所以有xiao范老子【范仲淹】,大范老子【范雍】的说法,这是尊两人为父的意思。而为了让儿子免去服差役,老子上吊的事,也非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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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赳赳铁骑寒贼胆(上)

    “从秦州往甘谷城的路可不好走。”普修寺的厢房中,韩千六在灯下摇头叹气,“黄大瘤死了,李癞子服软,本以为再没事了,怎么还被摊到这桩差事。唉……”

    “谁让孩儿得罪了县尹。”韩冈也是苦笑,“自来做官都是瞒上不瞒下,都生怕事情捅到上面,妨了自家升官财的路。但军器库一案被州里截了去,死的、办的都是成纪县中的人。县尹因此吃了不少排头,少不得一个失察之罪,当然看孩儿不顺眼。”

    “这……这……”韩千六给惊到了,已是初冬的天气,头脸上却腾地冒出豆大的冷汗直往下流。黄德用区区一个班头就害得韩家差点翻不了身。现在黄德用死了,但陈举还在,却又得罪了知县,他舌头吓得直打结:“这……这可怎生是好?!”

    “爹爹不用担心。”韩冈安慰着,“孩儿现今与吴节判jiao好,若有什么事情,他总会帮忙担待着。县尹如今也不过是出口闲气,不会做得太过。左右就是一趟押运,避是避不过的,先走着看罢。”

    韩冈这话是说给韩千六听的,实际上他面临的情况要危险得多。成纪知县不会要他的xìng命,但陈举可是要的。他在公堂上没能如愿,后续手段当是一招招的接着杀过来。而从这几天来跟吴衍的接触来看,韩冈知道,雄武军节度判官绝不会正面与陈举过不去的。

    做官的都是怕麻烦,能少一件事就是少一件事。他能为韩冈移文成纪县,是他看着韩冈顺眼,能帮就顺便帮一手,但如果帮不了,那也就摊摊手,连句抱歉都不用说的。

    不过韩冈本来就不是把希望寄托给别人的xìng子。他对吴衍的要求也不多,请他随便找个理由,遣几个可信之人假借去甘谷城送信的名义与韩冈他同行,算是随行护卫,应该不成问题。再多的,韩冈自信光凭自己就能解决。

    陈举的势力在内而不在外,秦州城中他根深蒂固,可出了州城,陈举能动用的手段就只剩下几个选择,要防备起来也容易了许多,就是怕陈举害他不成,转去找父母和xiao丫头出气。

    “别说这个了。”韩冈不想再在知县和陈举的话题上说太多,省得他走后父母和xiao丫头担心,他问韩千六道:“去年杨太尉修甘谷城。爹爹你也是应役的,从秦州到甘谷,哪段路平,哪段路险,应该有个数罢?”

    韩冈嘴里的杨太尉,大名唤作杨文广,是当年威震云中的杨业杨无敌的亲孙,力克契丹的杨延昭杨六郎的儿子。韩冈不论前生今世,都是对这几个名字耳熟能详。

    杨文广为将有勇有谋,不输父祖之风。如今已年近六旬,仍拼杀在对抗西夏的第一线上。他曾参加过平定侬智高的战役,当主帅狄青北返后,以邕州知州的身份镇守广西边境。在现如今的大宋诸多武臣中,杨文广算是硕果仅存的名将。

    去年修筑甘谷城的时候,杨文广是秦凤路兵马副总管——总管则惯例是由身为文臣的秦州知州、秦凤路经略安抚使兼任——现在他正担任泾州知州,抵抗着西夏人的进攻。

    当时为了能在西夏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处在战略要地的甘谷城——当时还叫做筚篥城——筑好,秦州的六个县几乎是全民动员。秦凤经略司一口气从秦州调集了七八万民伕参加,韩冈的大哥去了甘谷城工地夯土,而韩千六也被紧急征召起来运送粮草。

    “去年为了给甘谷城运粮,你爹俺从秦州到甘谷,再从甘谷到秦州,来回跑了整六趟。说起来,那条路真是再熟也不过了。”韩千六叹了口气,感慨万千,“那条路啊,可不好走!”

    韩冈点了点头,虽然甘谷城就在秦州州城的西北面,直线距离只有五六十里,但由于两城之间隔了一重高耸分水岭,一个在藉水河谷,一个在渭水河谷。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隧道或是穿山公路。想从秦州城运辎重去甘谷,必须先向东,沿着藉水走到陇城县【今天水市麦积区】,那里是藉水与渭水的合流处。

    藉水与渭水虽然都是东西向,不过北面的渭水更近于西北——东南走向,与由正西向正东流淌的藉水有个不大的夹角。韩冈押运的这批军资便是要在陇城县由藉水河谷拐个大弯,转到渭水河谷,再从渭水上溯,改往西北方向去。一路要经过三阳寨、夕阳镇、伏羌城、安远寨,最后才能抵达目的地甘谷城。

    “根本就是要绕个大圈子,多走上百十里地。”韩冈对秦州到甘谷的这条路,了解得就这么多,“而且渭水和藉水都不是一条直线,河道在山间曲折多变,看起来近,走起来却远得很。”

    “所以说不好走啊!山路又长又窄,又是弯弯绕绕,不过隔着一重山,竟是要走上四程路。”韩千六用手指在茶盏中占了点水,直接在桌面上画起路线图来,“从州城到陇城,这是第一程……”

    一程就是一天行程,韩冈打断韩千六的话,问道:“不过才三十里地,秦州到陇城的官道修得又好,怎地这就算是一程了?”

    韩千六笑道:“三哥儿你不知道,从陇城往三阳寨【今天水渭南镇】的第二程这xiao六十里地太难走了,都是在山夹缝里,没得地歇脚。所以到陇城后须先歇上一夜,第二天四更天不到就得上路,一鼓作气到临夜时才能赶到三阳寨。”

    韩冈点头受教,心知这一路陈举若有什么安排,应该先出现在第二天,如果第二天没有出现,那便会出现在第三天。“那第三程就是从三阳寨到夕阳镇【今天水新阳乡】喽?”

    “哪得那么好事?!才二十里地出头怎么歇?还是四更天上路,巳时前能在夕阳上镇歇个半刻,再急脚赶过裴峡去,大约酉时能入伏羌城【今天水甘谷县城】歇息。”

    韩冈再点头,又把裴峡两个字记在了心底。

    韩千六看着韩冈老实听教,兴致一下变得极高,更是说得口沫横飞:“伏羌城那是甘谷水【今散渡河】汇入渭水的地方,这第四程便是沿着甘谷水向北去,三十里到安远寨【今安远乡】,再三十里方才到甘谷城。杨太尉在大甘谷口修得这座城,把整个甘谷都括了进来,少说也有数千顷的上等良田。

    甘谷本是筚篥族世代所居,甘谷城刚修的时候也还叫筚篥城。不过十几年前他们给党项人bī走了,换了心bo三族来占着。现在甘谷有一半的地是他们的,还有一半他们也想贪掉。听说如今正闹着呢,三哥儿你通过甘谷的时候,说不定还会碰到些麻烦。”

    对于北上甘谷的路线,韩冈大体上已经了解了差不多,现在又从有过亲身经历的韩千六印证了一番,几个可能有危险的地方他都会做好防备,如果吴衍派来的人得力,保着自己安全抵达甘谷不成问题,即便不得力,他当日就在军器库找到了一些有用的东西,足以应对一些危急状况。等到安然抵达甘谷城,他有的是办法出头。

    对于情报的搜集,韩冈也许还不如秦州城中惯谈着家长里短的fù人,但对相关情报的整理、分析、推断,这些在后世就算在商业活动上也是必不可少的手段,在此时的情报活动中,依然是块因少有人涉猎而缺乏系统的空白。

    这些天来,韩冈对有关陈举的情报着力打探了不少,排除掉了一些明显夸张扭曲的信息,陈举所拥有的明面上的实力,韩冈大体上都已经有所了解。而既然看到了冰山1ù出海面的部分,那隐藏在水下的yīn影也逃不过明眼人的追根究底。

    陈家的田产遍布秦凤路的五州一军,其能动用的人力,至少在秦凤是个惊人的数字。而秦州城中的几家市口优良的出售吐蕃特产的商铺,以及面向蕃部的大型商号,证明陈举必要时还能动用蕃人的力量。与京中的联系,在各处城寨中的人脉,通过对陈举摆在明处的实力的解析,他所能动用的手段韩冈可以做到心中有数,现在他唯一担心的,就是父母和韩云娘的安危。

    “爹爹!”灯火在韩冈脸上投下的yīn影中满载着忧心,连一贯锐利的双眉也变得纠结起来,“孩儿这一去,陈举必然有hua招要使。孩儿倒不惧他的龌龊手段,就是担心你和娘会有什么不测。舅舅如今在凤翔军中,陈举手再长也伸不到那里,不如你和娘带着云娘去投舅舅一阵子,等孩儿把这里的事处理好,你们再回来。”

    “三哥儿你孤身一人对付陈举,可有多少把握?”

    韩冈展颜笑道:“爹,你也看到黄大瘤的下场了。陈举势力虽大,在孩儿眼里也并非无懈可击。只要没有后顾之忧,孩儿有的是手段应对。”

    “好!”韩千六没多考虑就点头答应了下来,李癞子和黄大瘤的结局,给了他很大的信心,也知道自己留在秦州只会给儿子添1uan,“俺回去跟你娘说一声,去你舅舅那里避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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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赳赳铁骑寒贼胆(中)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而书房中仍燃着幽幽烛火。陈举犹未入眠,正与刘显隔案对坐。桌上摆着的两盏尤冒着滚滚热气的紫苏和气饮,清淡悠然的香yao味随着蒸汽弥散在书房中。宋人喜饮茶,更喜欢名为饮子的yao汤。陈举便最喜的便是在入夜后,喝上一盏浓浓的紫苏饮,视天候的变化增减汤中的辅料,用以滋补养身,近五十的年纪,还能有着一头黑,也都是日常调养得宜之故。

    “都安排好了?”陈举郑重其事的问着刘显,慈眉善目的一张脸透着yīn狠。上一次他这般谨慎计划,是六年前要对付一个进士出身的主簿,再上一次,则是十一年前的成纪知县,如今他要害的是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措大,但陈举的表情,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却比对上两个进士还要紧张三分。

    “押司放心!今次让薛廿八和董跟着韩三去。他们两个都是武艺高强,又对押司你忠心耿耿。一路两百里,总能找到机会料理了他。”说罢,刘显谦卑的看着陈举,“不知押司意下如何?”

    陈举举着碗喝了一口滚热的紫苏饮,挑起眼问道:“没了?”

    刘显楞了一下,xiao声问道:“……难道押司觉得薛廿八和董两人对付不了韩三?”

    “对付韩三?”陈举带着疑问的口气慢慢说着。脸sè猛然突变,甩手用力一砸,哐当一声,紫苏饮在空中泼洒开,天青sè的薄胎瓷碗在地上碎成了千百片,刘显从椅上被吓得跳了起来。

    “你还敢xiao瞧韩冈?!”陈举眉头缠绕一股子戾气,指着刘显的鼻子厉声骂道:“看看你前面支的招,那猴崽子上当了没有?!他比鬼都jīng!两人顶个屁用,他能让王五、王九帮他杀刘三,难道就不能收服薛廿八和董?!”

    刘显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今天白天让陈举跟韩冈示好,就是他这个狗tuǐ军师出的主意。只要韩冈敢为自己申诉,少不了被打上十几记杀威bang。以刚病愈的那个痨病鬼的身子骨,三五bang也就死了。能把韩冈打死在县衙中,日后谁还敢捋陈押司的虎须?没想到韩冈却一口应承了下来,什么伎俩都没用了,总不能这样还打,韩措大也是有后台的。

    陈举骂了半天才停,厌憎看着百无一用的户曹书办,也不指望他的主意了,道:“末星部那里派人去知会一声,让他们动手。韩冈这一队才三十多人,末星部应该能对付得了。”

    刘显有些迟疑:“拦道劫路……末星部怕是不敢动官中的财货!”

    “那他们今年冬天就给我冻着。一滴酒、一匹布、一两棉hua都别想从我这里买到!”陈举赚钱可不仅仅靠着鱼rou乡里,他家的商号暗地里掌控了好几家蕃部的jiao易权,这才是他随随便便就能拿出几万贯的主因。他冷哼了一声:“前年他们能做下,今年难道就不能做了?”

    “知道了!”刘显低声应下。秦州的蕃部多有靠劫道来赚外快的,虽然很少有部族敢动官货,但商旅被劫的不在少数,末星部也不例外。但官货和sī货有时不一定能分得清,就像末星部,他们前年就误劫了军资,惹起了好大一通1uan子来,是因为没有留下活口才逃过了追查。只是没能逃过陈举的眼睛,成了他捏在手中的把柄。

    陈举屈指叩了叩桌子,凶厉之sè在眼中闪过,光是一个末星部他并不觉得有多保险,兔子还有蹬鹰的时候,狮子搏兔也不是十拿九稳:“再送封信去甘谷,跟管库的齐独眼说一声。万一末星部缩了卵,我们还有后手。”

    一般来说,押运粮秣军资中最让衙前们头疼的,不是艰险曲折的道路,而是抵达目的地后,接收点验押运物资的监库官吏。如果说从秦州到甘谷在崇山峻岭中穿梭的四日行程,有如潼关之险、蜀道之难,那甘谷城的监理库帐的管勾官齐独眼就如黄泉前的鬼mén关一般。

    多少衙前押运了粮秣军资抵达甘谷之后,都要在齐独眼手中被血淋淋的剥上一层皮去,如果老老实实jiao钱免灾,那也就罢了,若是推三阻四,少不得要吃几顿杀威bang。陈举跟齐独眼jiao情匪浅,狼狈为jian的事情没有少做过,请他出手对付韩冈,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齐独眼太贪了,不大出血根本使唤不动他。”刘显替陈举心疼着钱钞,齐独眼之贪,名震秦凤,若不是他买来的后台牢靠,早就被弹劾下去,要请他出手,不是百来贯就能打的。“可今次又不是一定要他出手,末星部的那一关韩冈根本过不去,只是为防不测才要劳动到他。”

    “这笔钱省不得,宁可到最后成了画蛇添足,也不能让韩冈逃出生天去!”

    如今的局势,陈举不会吝惜家产,虽然他能把韩冈nong去押运军资,但他的身家、他的弱点已经暴1ù的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始作俑者的韩冈死了,表面上跟自己毫无瓜葛的死了,才能让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猛兽们,收回他们的贪婪目光。

    韩冈必须死!

    ……………………

    两天后,熙宁二年十月廿八,天上铅云密布,空中寒风凛冽,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眼见着就要落下,无论从天气还是黄历来说,都是不宜出行的时候。但韩冈却没有按照历书自由行动的权力。

    从县衙拿到通关文书,再查收了押运的银绢酒水和载货的车辆,韩冈跟赶来送行的韩千六依依道别。而韩冈的母亲韩阿李,已经带着xiao丫头在城外等着,等韩千六送走了儿子后,就一起去投靠韩冈在凤翔府做都头的舅舅,过了年后再回来。

    韩冈的外公过去也是个都头,好水川一战,宋将任福及其麾下全军覆没后,他曾被紧急调往笼竿城驻守。与被同时征到笼竿城的韩冈祖父结识,最后将nv儿许配给韩千六做媳fù。有韩冈的舅舅这位两代在军中的老军头保护,至少安全上不用担心。

    目送韩千六离城,韩冈开始了自己衙前生涯的第二项差事。

    随行的有三十七名赶着骡车的民伕,他们都是乡里的三等和四等户,服的是夫役,与韩冈服的衙前役类型不同,但同样的辛苦和危险。除此之外,还有两名跟韩冈一起来押运军资的长行——军中的普通士兵都唤作长行——一个姓薛,族中排行二十八,人称薛廿八,一个大名唤作董,都是常年在县衙中跑tuǐ的角sè。不过以韩冈看来,这两名军汉都是从骨子里透着yīn狠凶戾的人物,绝不是好相与的。

    ‘夜里睡觉要xiao心了,要不干脆先下手为强。’韩冈心里盘算着,到底哪一种策略更安稳一些。他心中已是喊打喊杀,视线中也不免带上了一点杀意,如刀一般在两人的脸上划着,反倒将薛廿八和董看得浑身不自在,最后忍无可忍,狠狠的瞪了回来。

    ‘还是杀了吧!’经过了那一夜,韩冈早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只要觉得有必要,杀杀人放放火也没什么不敢做的。而他也不缺暗地里害人的手段,mo了mo藏在怀中的一个xiao包,不得不说,军器库真是个好地方,什么东西都有。

    缴送甘谷的军资已经如数捆扎上骡车,银绢和酒水都不是占地方的东西,这些个骡车运载的数量,足以让驻扎在甘谷城里的三四千名官兵快活的过到腊月中。三十七名民伕俯帖耳的站在车子旁边。韩冈一头头牲畜、一辆辆车子亲自检查过,确认骡子是否健康,车子上的东西是否都扎得足够结实。吴衍答应派来的人到现在还没到,韩冈费尽脑汁的想要再拖一些时间。

    “韩秀才,该上路了。”董不耐烦的催促着韩冈,薛廿八在旁拿着水火棍乓乓的捣着地面,也是等不及的样子。他们知道韩冈是在磨时间,等下去说不定事情会有什么变局。

    可韩冈是一行的头领,要上路,须得等待他的命令,韩冈不肯动,他们还能架着他走?——在城中,还做不得这等事。当然,若是路上军资有所折损,罪名也是韩冈担着,得照数描赔。衙前役最苦的地方其实就在这里,因此而破家dang产的数不胜数。

    ‘上你娘的路!’韩冈心中暗骂,没好气的回头看了两人一眼:“磨刀不误砍柴功,你们急什么?”

    等一切检验完毕,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韩冈抬头看了看天sè,天上的yīn云越的厚重起来,再不走,怕是到了半路上就要冒雪前进了。

    “韩秀才,这下该走了罢。”

    韩冈慢慢的拖时间,董、薛廿八和一众民伕早就不耐烦的坐下来等着。见韩冈终于将最后一辆车检查好,两人站起身又一次催促着。

    “天光甚好,也不用太着急。”韩冈睁着眼睛,说着瞎话。

    “好个屁!韩措大你是鸟书看多了,眼珠子昏……”董跳起就张口开骂。

    韩冈瞥眼过去,眼神锋锐如刀:“我说天光好,那就是天光好。军令在我,莫道韩某不敢杀你,以正军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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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赳赳铁骑寒贼胆(下)

    “杀你娘!别以为你杀了刘三,爷爷就怕你……”董捋起袖子,就想给韩冈点颜sè看看。韩冈是够狠,杀了黄大瘤和刘三的手段,他们这些市井中的无赖想都想不出来,但他董也不是孬种。市井中常年打hún的,讲究的就是狠字,嘴不能软,气不能短,不然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只是他刚上前,胳膊肘便给扯住了。回头一看,薛廿八正拼命朝他使眼sè。董脸sè数变,最后重重哼了一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还是退了回去。薛廿八对韩冈笑了一笑,也跟着退回去坐下。

    韩冈见董和薛廿八缩了头去,心中凛然,能忍一时之气,可见他们肯定有什么算计在后面要施展。不过他顺带jī怒两人的目的也达到了,等吴衍派来的人到了,出了城后,他自有手段对付他们。只是韩冈心中还是有些焦急,如果吴衍派来的人不到,那自己就只能孤身面对董、薛廿八二人。虽然暗中已有自保手段,但手上只剩一两张底牌可打,让他总是有些难以安心。

    韩冈低下头,正想将车子、骡子反过来再检查一遍,磨一磨时间,却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重重的从身后压了过来,声势急如奔雷。急回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名骑兵正直奔辎重队而来。

    “好了。”韩冈终于放下了心头大石,他们所处的巷子并非要道,不是送军资的日子便少有人走,这名骑兵明显的是冲着车队来的。他直起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仰头看天,天sè依然晦暗:“差不多该上路了。天sè看起来不太好啊!”

    董朝韩冈这边吐了口痰。心道又不是你韩家养得狗,你说走就走,说留就留。他坐在地上就是不动弹。薛廿八则看出了来人气势汹汹的,势头有些不对。他跳起身,绕过韩冈,对来人喝问道:“是什么人?!”

    “是你爷爷!”那名骑手远远的一声大吼回来,不但耳朵尖,看起来脾气也不甚好。

    吼声很耳熟,身形也眼熟,韩冈只觉得其人的身份在脑海中呼之yù出,就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来人转眼间便越来越近,倒是董先认出了他的身份,也惊得一下蹦起,叫道:“王舜臣,怎么会是你?你来这里作甚?!”

    被董唤做王舜臣的骑手也不多话,等几步冲到近前,他一勒马缰,手腕顺势一摆,马鞭刷的一声chou了下来。一条血痕顿时出现在董的脸上:“爷爷的名讳也是你叫的?!”

    跳下马,王舜臣对韩冈直接了当道:“你们是去甘谷城的罢。洒家奉命要送密信去甘谷,跟你们正好顺路。算是你们运气,有洒家保着你们一起走。”

    “多谢殿直!”韩冈忙着点头,他不知王舜臣官位为何,但往高里说却是不会有错。韩冈一边说着,直盯着王舜臣看,只觉得面熟,却还是没能认出来。

    董用手捂着脸,指缝间都往外冒出血来。却一声也不叫痛。他算是个市井好汉,一个泼皮光棍,被陈举抬举了升入了县衙。圈养了许久,但泼皮破落户的脾气还没有改变。方才被韩冈bī退,已是怨愤,现在又挨了一鞭子,他更是心中恨。冲着王舜臣一阵大叫:“王舜臣!你骑马,俺们走路,你跟俺们又不是一路的!”

    “大道朝天,爷爷爱横走就横走,爱竖走就竖走,端看爷爷的兴致。难道爷爷走路还要向陈举那厮报备不成?!”

    这腔调也是似曾相识。又看了王舜臣几眼,韩冈突然恍然,他不正是自家死中求活的那一夜,跟着吴衍一起来援救、隔mén怒吼的巡城队官嘛!

    吴节判说话算话。前天韩冈请他帮自己安排了个随行的护卫,他果然将人派来,还是有胆sè的强手。

    ‘原来就是他啊……’

    在宋代,唤作尧臣、舜臣的特别多,一抓一把。就像后世共和国开国时,起名叫解放、向阳的一样。这是思慕上古贤君所起的名讳。

    王舜臣的名号普通,但相貌却极有特sè。他脸很大,几乎比常人大一倍,手也很长,虽不比刘备,垂下来离膝盖也不远。宽厚如石板的身躯上,长着一张有些丑陋的脸。再加上留了一嘴1uan丛丛的络腮胡子,眼睛圆圆,一瞪起来,几乎与传说中的张飞有五分相像。

    只是王舜臣善用的不是丈八蛇矛,而是弓和铁简。

    就在王舜臣的马鞍后侧左右,各挎了一只弓袋,里面装的角弓尺寸并不算大,可制作之jīng良,是韩冈生平所仅见。而在马鞍前侧,则是挂了两支四棱铁简,上面泛着油光,显是保养得很好。弓和简,便是王舜臣的主要装备,在宋军中,也是属于制式武器。

    王舜臣身量不高,大约五尺二三的模样,双tuǐ还是罗圈tuǐ,两脚贴紧时,他的双tuǐ仍然并不直。但这是常年骑马的特征。王舜臣双臂长而有力,从身体条件来看,他的弓术绝然不差。

    “王舜臣!别以为身后有了节度判官就能保着你。出了差错,你担待不起!”

    有董为鉴,薛廿八不敢放些狠话,只能从利害方面入手,但王舜臣可不吃这一套,立刻反咬一口:“你两个鸟男nv在这闹个甚,不知道甘谷城正等着这批酒水吗,还拖个鸟?!莫道洒家不敢杀你两个鸟货,军法立来可不是作摆设的!”

    他骂着,马鞭再一挥,在空中噼啪作响,落到两名押运的长行身上,net滚。王舜臣在秦州凶名早著,也不怕两人敢还手。一顿鞭子,让董,薛廿八趴在地上直哼哼,衣衫破烂,脸上手上多处血痕。不过王舜臣没下重手,并未伤到两人的筋骨,至少在秦州城中,他还不能把两人给废掉。

    王舜臣将马鞭收起,猛然回过头来。拧着眉盯着韩冈,一双环眼jīng芒如电,浑身上下杀气腾腾,恶狠狠的道:“你就是杀了刘三那几个鸟货的韩三秀才?!”

    “在下正是!”韩冈微笑着点头行礼,吴衍派来的这位可真是妙人,说下手就下手,又满嘴跑鸟。但这脾气,韩冈倒是喜欢。

    没能吓住韩冈,王舜臣并不意外,手上都攥着三条人命了,哪还会被人瞪瞪眼便给吓到?韩冈在军器库中的杀伐果断,他是有点佩服的,“你这秀才倒是好胆略,陈举将了三人翻墙害你,却没成想被shè死了一对半。三条人命,他陈举巴掌再大也遮瞒不过去。别看现在县里结案,等经略相公回来,照样能把案翻过来整死他。”

    韩冈故作不解:“殿直何有此言,黄德用和刘三等人明明是夏贼在城中的jian细,又与陈押司何干?”

    王舜臣啐了一口,“你们这些措大,就是yīn在肚子里,明明白白的事还死咬着不肯松口。也算你做得好事。那陈举仗着自家势力大,身后又有人,从不把我们这些军汉放在眼里,都是呼来喝去。若是在荒郊野地里给洒家碰上,直剥了皮,囫囵丢进藉水里去喂王八。”

    骂了几句,见韩冈也不附和,王舜臣自己便停了嘴,又对韩冈道:“韩秀才,俺只是个没品级的军将,离殿直什么的,还有五六级。别这么叫俺!洒家听不惯!”

    韩冈低头逊谢。这王舜臣脾气粗豪,但却知道分寸,看起来心思也算细密,吴衍倒是好带契,给他找来一个够管用的保镖。这样一来,韩冈安然抵达甘谷城的信心又多了一点。

    王舜臣既然到了,也不用再拖延时间。韩冈一声令下,大队当即启程,连薛廿八和董霸也被王舜臣一人一脚踢起来收拾了伤口,恨恨的跟上队伍。

    在城mén处验了关防,一行人径直出了东mén,迤逦向东。三十多辆骡车一架接着一架,在官道上排出一列长队,而王舜臣骑着马,就跟在车队的外围。

    跟着骡车快步前行,韩冈突然心有所感,猛回头,只见城头上,一个不算高大的身影正tǐng立在寒风中。

    韩冈的瞳孔一下缩紧:“陈举!”

    “真是陈押司!”一行人议论纷纷。

    “他来做什么?”

    “没看到这次是谁领队吗?韩三秀才啊,杀了刘三,bī死了黄大瘤的那个。陈押司能不来?”

    听着队伍中的低声议论,韩冈淡然一笑,陈举来了又能如何?!

    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想凑近了看看陈举现在脸上的表情。怕是陈举自己也没想过,在韩冈身边,会突然多了一个保镖,而且还是脾气够坏,但又不乏聪明的王舜臣!

    朔风渐渐猛烈起来,韩冈外袍里面穿的羊皮背心是用双层皮子对缝而起,带mao的一面给缝在了里面。背心是对襟开,带盘扣,形制有别于此时的服饰。是用了韩冈的建议,韩阿李裁剪,韩云娘又用了两天时间一针一针的赶制出来的。今天早上,由韩千六赶着送到韩冈他手中。穿起这一件背心,不但身子暖和,连心里也暖洋洋的。

    盘踞在韩冈心中数日的yīn云,已因王舜臣的到来而烟消云散,心情变得很轻松,直如阳光灿烂。天顶虽是yīn云密布,但前路却一片光明。

    ps:王舜臣不是什么名人,在青史中只有寥寥数笔。但能以一人之力挽救全军危亡,在北宋后期,也就区区几人。

    新角sè出场,征集红票和收藏。今天第二更。

第14章 辘辘尘道犯胡兵(上)

    从秦州往陇城县的官道长三十里,宽四丈,顺着藉水修筑,厚厚的黄土夯筑得坚硬如石,是秦州向东连接凤翔府,直通关中的主要通道。如此宽阔的道路,足以容下八匹马或是四辆车齐头并行,也能容纳每年从关中腹地向秦州运来的三十万石粮秣通行。但现在,韩冈和他的辎重车队却都是站在官道旁的泥地上,等待这条官道重新开放。

    一对对旗牌官,各自举着旗号、官牌赞导喝道,后面则跟着数百名戴盔披甲的骑兵迤逦而行。骑兵分前后两部,护持着中间的一支三百多人、服sè参杂的队伍。

    这一整条队列从头到尾有近一里长,人数大约七八百。只看其中带甲骑兵的数目,少说也有一个指挥的兵力。秦州虽是前线,但骑兵始终不多——或者说,整个大宋的骑兵数量都是少得可怜——秦州连着蕃兵、汉军一起算上,也不过五千上下。而现下在韩冈面前鱼贯而过的队伍,就占了其中的十分之一。

    “是李相公回来了!”

    “是经略李相公!”

    不是一路经略的身份,如何能以数百名骑兵为护卫?的确是李师中回来了。

    秦凤路的经略相公为了就近调配输送给笼竿城和甘谷城的军需物资,他在陇城县上——也就是韩冈去甘谷城这条路的第一站——整整待了半个月之久,直到此时,方才回镇治所。

    李师中位高权重权势,其人出行自是闲人远避。虽不像天子出巡要沿途人家摆起香案、山呼叩拜,但远趋避道,却是少不了的。

    ‘要是他能早几天从陇城县回来就好了。’韩冈心中不无遗憾的想着。

    李师中的的xìng格为人,州中多有传言,那是拢着权力不肯放手的xìng子,同时为人刻薄,近于酷吏。德贤坊军器库之案如是落到他手上,铁定给他办成株连数十家上百家的大案,成纪县连句嘴都别想cha上。陈举也肯定逃不过这一劫。而陈举垮台,韩冈现在就应该已经回到藉水对面的家中,让xiao萝莉为自己暖被窝了。

    ‘回来得实在太晚了!’

    “好威风……”看着李师中的队列,王舜臣则是另外一种心情。

    “这不是当然的?!秦凤经略相公啊,天下文官武官数以万计,但在他之上的也没多少。如果入朝,再升一步便是一任宰执了。”

    虽然如此回复,但站在路边,韩冈看着浩浩dangdang的护卫着李师中的骑兵队伍,心中照样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半是羡慕,半是渴望。羡慕他的权势,渴望的也是李师中现在拥有的权势。

    能做秦凤路经略使,在大宋文官序列内,说起来应该能排进最前面的三五十人之列了。大宋的地方行政区划,从下到上是镇(乡)、县(羁縻州)、州(府军监)、路(京)这四级,其中路是最大的区划单位。

    路有转运使路和经略安抚使路的区别,转运使路整个大宋才分了十五路,而后才加到十八路,经略安抚使路多一点,也没过二十五。而不论是转运使路还是经略安抚使路,其序列都是北方排在南方之前。而如今西北多战事,关西四路以及河东一路尤为重要,李师中的地位,在天下二十多个经略安抚使中,其实是排在前五的。

    看着身着紫袍的李师中气势轩昂的骑在一匹高俊的枣红sè河西良马上,在众军的护持下从眼前穿行而过。韩冈神思突然间有些恍惚,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汉人的文吏虚弱得连马背也爬不上去了呢?

    在前世,韩冈总是以为文官乘轿,武官骑马是古代的惯例。但在这个时代,连文官也多是骑马,少有坐轿乘肩舆的。以人为畜,名声上殊不好听。就算是宰相,除非是年老tuǐ脚不便,得到天子特旨赐以肩舆,否则也一样是骑着马入宫。

    ——这还是修文偃武的宋代!而且还是北方的优良养马地皆尽丧失,战马数量不足的宋代!而明清,不缺地,不缺马,文官们却都是以人为畜,不坐轿子就走不了路。

    这该叫做一代不如一代吧!

    班手上只有三十六人,却也是敢在敌国杀人放火。王玄策据说单人匹马就带领附庸国的军队击败了一个印度古国。

    虽然宋朝的尚武之风远不如汉唐,但书生至少还是能骑马,也能拉弓——韩冈自己的箭术就不错,他在张载mén下游学时,也有过几次在初net与同学一起shè柳【注1】的经验,而真宗朝的状元陈尧咨更是以箭术闻名天下,还留下了一段熟能生巧的典故来——但到了明清,多少读书人好像只能拿扇子,玩兔子了。

    李师中的队列已经走远,只看着一条尘龙滚滚西去。被bī到路边的民伕们纷纷把骡车赶上官道,王舜臣来到韩冈身边,“韩秀才,该走了!”

    韩冈回神过来,对王舜臣歉然一笑。

    他再回头,望着滚滚的尘尾。这就是一名经略使的权势。论才智,他不认为自己会输人,论刻苦,不论是他还是前身,都是能一心苦读的人物,论眼光、论学识,韩冈更是自信。只要有机会,不论是去参加科举,还是得人荐举,他如何不能在北宋hún出头来?

    虽是无缘无故的来到这个时代,但韩冈怎甘心浑浑噩噩的过上一辈子?不论叫野心也好,雄心也好,他的眼界如今放得很高!

    总有一天,他会站在比李师中还要高的地方。

    总有一天……

    ……………………

    韩冈带队重新上路,不过两个时辰,一行人便赶到了陇城县中。照着惯例,他们被安排着在县城外的一座旧军营中歇了下来。王舜臣虽然跟韩冈带的辎重队不是一家,董又与营mén守卫咬了半天耳朵,想堵着不让王舜臣入内。但王舜臣拿着吴衍开出来的关文令扎——但更有用的还是他的那根马鞭——也大摇大摆的一起入了营。

    此时还未jiao申时,但冬天天sè黑的早,日头已然西垂,半幅天穹都泛着血红。

    安排着吃了饭,四十多人便占了两间营房,一边二十人挤在两张大通铺上。韩冈用着看管民伕的名义,把薛廿八和董两个分开来各安顿在一间房中,他自己和王舜臣则分睡在两座营房外间的军官专用厢房内。

    “记住了,这是军营,不是惠民桥后的sī窠子【注2】,没得让你们进进出出!入夜后无令不得出房,要是给洒家捉到,老大军棍伺候,别以为洒家不敢打断你们这些猴崽子的tuǐ!”

    王舜臣板着脸站在营房中,他威风凛凛的教训着一众民伕,三十多人老老实实的站成两排低头听教。按理说辎重队的领队是韩冈,而王舜臣不过是顺路同行的外人,就算教训,也该韩冈出头。可韩冈就在旁边站着看着,而董和薛廿八被bī着跟民伕们站在一起,只冷着脸,什么都没说。

    韩冈瞧着两人的神sè,有一半好似因为王舜臣背在身后的双手正用力捏着他的那柄马鞭,但更多的应该是想着后面把场子找回来,而在忍着一时之气。

    王舜臣的条令并不是他sī编出来。夜间sī出军帐、营房,按照军法都是要打军棍。莫说到帐外透透气,就是想方便,也是要先得命令;没得命令,那就直接解在kù裆里。

    韩冈对此军规倒是了解不深,但能帮着困住薛董二人,自不会有二话——如果薛廿八和董敢犯军条,他绝对会乘机废掉两人的tuǐ——何况这条令也不是用来约束他。先去检查了一下车辆,还有牲畜的食水,让值守的民伕好生的看管。而后韩冈又去了军营外。

    附近的百姓都是惯会做生意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军营,那就做着里面过往军队的买卖。为了多谢王舜臣相助,韩冈在外面买了酒rou回来,吃饭聊天顺便拉拉关系——也多亏韩千六在临出时,塞了一贯多一点的大xiao钱给他,不然也没钱做这些。

    王舜臣的房间就在营房中隔出来的厢房中,这也是为了让军官和士兵不至于离得太远,也能监视到士兵们的进出。韩冈拎着酒rou过来,他也是高兴。不多说二话,两人在桌边坐下,便吃喝起来。

    酒过三巡,韩冈抹了抹嘴上的油腥,正容向王舜臣谢道:“今日之事,真是多谢王军将了。”

    韩冈真的很感jī王舜臣,若不是有他在,今夜说不得自己就要先下手为强了,否则明天到了山道上,保不住会出什么幺蛾子来。吴节判做事也是妥当,让他直接出头他是绝对不干,可请他调一个可信的军官,他找来的王舜臣却不仅仅是可信,而且可靠。

    注1:shè柳,中国古代传统的net季游戏活动。不论汉人和胡人,到了net天柳树芽,都有在校场上cha柳枝,比赛shè术的传统。君子六艺,礼、乐、shè、御、书、数。shè居第三。

    注2:sī窠子,就是sī娼妓院,与教坊司官妓相对。

    ps: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站到新书榜的第一位,俺会努力的,各位兄弟要多多支持啊。今天第三更。

第14章 辘辘尘道犯胡兵(中)

    “也就是洒家,换个别人也不会这般卖力。”王舜臣从嘴里扒出根jī骨头,看了两眼,又丢回嘴里嘎嘣嘎嘣的嚼起来,“日他鸟的。洒家看陈举不顺已经很久了,韩秀才你让他吃了个大亏,洒家看着煞是痛快。军器库一案,有没有人告诉秀才你,陈举为了赶在经略相公回来之前结案hua了多少钱吗?”

    韩冈点了点头,“八千多贯!”顿了一顿,又强调道:“铜钱!”

    北宋铜钱不足,铜价又贵,而且多产于东南。万里迢迢运送到陕西、蜀中十分不便,所以许多时候,两地都是通用铁钱。铁钱的价值远远xiao于铜钱,官价有时是一比二,更黑一点的则是十比十二,但在民间,多是三四枚铁钱才能换一枚等大的铜钱。

    “八千贯铜钱!”王舜臣摇头叹着,“陈举那厮,单是收买州中官员就用了八千多贯铜钱,补充军器库亏空又费了万多贯,还有安顿黄大瘤的家眷又是一大笔。韩秀才你在德贤坊shè出的三箭,让陈举不是出血,而是大块大块的割rou啊……”

    韩冈苦笑着点了点头,这也是为什么陈举将他视为死敌的缘故,而他也因此绝不会奢望能与陈举达成谅解和妥协。不过陈举一次过拿出了两三万贯钱钞,将自己的家底摊在了阳光下,连王舜臣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秦州这么多官员,韩冈不信没人会对此动心。只不过他们近期内很难有动作,韩冈也等不及陈举在秦州被人连根铲除的那一天。

    不想再提陈举之事,韩冈转而问道:“不知军将是哪里人氏?”

    王舜臣回得爽快:“洒家是延州人。世代都是吃兵粮的,不比你们读书人光彩。”

    韩冈奇道:“既然军将出身延州,不在当地投军,怎么到秦凤来的?”

    王舜臣沉默下去,神sè在跳动的火光中变幻不定,最后猛然仰脖灌下一口酒,将酒气化作憾然一叹:“若不是犯了事,洒家现在应该在绥德城啊……”

    绥德……

    韩冈还记得陕北有句俗话叫做‘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的炭’。可在此时,瓦窑堡此时尚未修筑,米脂在西夏人手中,青涧城被宋人控制。而绥德,一直都是党项人的控制区,直到三年前西军名将种谔用计bī降了当地的守将嵬名山,方才占据了绥德。

    位于无定河边,横山深处的绥德城,是控制无定河流域以及附近百里横山蕃部的核心所在。种鄂夺占绥德就如将一枚钉子钉进了横山,让宋军的控制区向着西夏的腹地拓展了一大步。

    “若不是犯了事,洒家何必避到秦州来?若有五郎照拂,过两年也该升做殿shì,等再立些功劳,升做三班何在话下【注1】?……洒家的老子曾在种老太尉帐下行走,守过青涧寨,筑过细腰城,倒是洒家生得晚,没能得见老太尉的威仪。”王舜臣说起他父亲曾经跟随过的种老太尉,在面上闪过的憧憬和仰慕的神sè,在他身上实是难得一见。

    “军将说的种老太尉可是种公世衡?”

    “这天底下哪还有第二个种太尉?!如今打下绥德的五郎也当不起太尉二字。”

    韩冈至此方是恍然:‘原来是鄜延种家的人,难怪气魄如此。’

    王舜臣说的老种太尉,就是十几年前去世的关西名将种世衡。也是如今鄜延将mén种家的前任家主。种世衡是真宗朝著名隐士种放的侄子——既然是著名,那所谓的隐居其实也便不过是做做样子,终南捷径这句成语不仅是韩冈,此时的人们也都耳熟能详,在终南山做隐士只可能是为了做官——不过当其时,世称隐君的种放深得真宗皇帝的宠信,名位颇高。

    等种放去世之后,由于其无子,便由种世衡这个侄儿受了恩荫,入了军中。种世衡在关西为将数十载,战功卓著,范仲淹向朝中推荐陕西将官时,将种世衡列在第二位,而第一位便是狄青。欧阳修也曾上书说,‘臣伏见兵兴以来,所得边将,惟狄青、种世衡二人’,都是把种世衡和狄青狄武襄视作同一等级的将领。

    只是种世衡的官运远不如最后当上了枢密使的狄青。他名声虽响,可名位却不甚高。虽是关西人称种老太尉,但终其身也不过一个正七品的东染院使,离横班这等高阶将领还有七八级,离真正的太尉之衔更是十万八千里。称横班是太尉,那是世间的习俗,就像将民间将经略使称为经略相公。杨文广能称太尉,因为他曾为秦凤路兵马副都总管,而种世衡无论从品级还是差遣上都是远远不够资格。

    韩冈前身是士人,对名位高低而带来的不同称呼有着天然的敏锐,在他的记忆里,从没有以太尉之名来称呼种世衡,一声世衡公已经是很恭敬了。但现在是跟崇拜种世衡到五体投地的王舜臣说话,称呼一声‘太尉’也是理所当然。

    “后来老种太尉故了,大郎去京中告御状又犯了事,洒家的老爹就跟着五郎,不过前两年病死了。洒家是自xiao跟着五郎的儿子十七哥儿,只是今年年初酒后恶了个鸟官的衙内,bī得洒家在延州站不住脚,不得不到秦州避避风头。吴节判曾在延州监酒税,跟五郎jiao好,洒家便投到了他mén下。”

    韩冈并不清楚种家内部的排行,但王舜臣既然说种五郎现在正驻守在绥德城,那定然是种世衡诸子中,最为有名的种谔。王舜臣与种家因缘不浅,若能拉好关系,日后也多一条出路。至少韩冈可以确定,直到北宋末年,种家在关西依然是武臣名mén之一——因为有留名千古的种师道。

    韩冈为王舜臣将酒斟满:“令尊既久随老种太尉,功绩当不在少数,难道没能给军将留下个荫补?”

    王舜臣又一口将酒灌下,愤愤道:“鸟荫补,轮也轮不到指使的儿子头上,洒家的爹又是死在netg上的,哪有那个命!”

    一个指挥使,如果是禁军中的上四军——天武、捧日、龙卫、神卫——指挥使,好歹一个从八品的大使臣。但若是驻泊禁军的指挥使,恐怕连品级都不会有。但要想荫子为官,上四军指挥使都不够资格,请先升到从六品!当然,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战死在沙场上,作为抚恤,朝廷也会录用一两个儿子。王舜臣的老子两样都没有,当然荫补不了。

    韩冈笑着劝道:“算了,以军将之才,入官也是迟早的事。”

    王舜臣哼了一声,“你们措大就是会说好听的。一点实诚都没有。”

    韩冈笑了笑,丝毫不以为忤。只是他心中有些奇怪,种世衡死在二十四年前的仁宗庆历五年【西元1o45】,王舜臣说他那时还没出生。难道他现在才二十出头?韩冈有些吃惊的看着王舜臣的侧脸,那一张mao茸茸的大胡子脸,横看竖看也有三四十了!

    王舜臣低头摇着酒水,突然叹道:“还是找个好根脚有用。秀才你跟着横渠先生,怎么着都能考个进士,不比俺们厮杀汉,拼死拼活也不定能hún到一个官身。”

    “说是弟子,韩某投到先生mén下也不过区区两年,难得先生教诲。”韩冈也叹着:“真要说起根脚,韩某不过是灌园出身。若非如此,怎么会被陈举、黄大瘤之辈所欺?”

    王舜臣抓了抓头,“管他时日短长,学了一天也是学。不是有说法叫朝什么死的……”

    韩冈笑道:“可是‘朝闻道,夕死可矣。’”

    “对!对!就是这句。十九哥说过几次洒家都没能记住。”王舜臣今天不知叹了多少次,“当年老尚书的文章连真宗皇帝看着都喜欢,到了老太尉时,便弱了许多,现在传到第四代,也就七郎家的十九哥算是有文有武。洒家跟着的十七哥在文事上还差一点。”

    老尚书说的是隐君种放,他死后追封的官位是工部尚书。他算是第一代,种世衡第二代,如今关西军中有名的三种——种诂、种谔、种诊,也就是王舜臣方才说的大郎、五郎还有个没提及的种二郎,是第三代;而现在王舜臣说的十七哥和十九哥则是第四代。但种师道是第几代?也许是第五代吧,韩冈猜测着,若是能打听到这位日后的名将的下落,有机会自当多亲近亲近。

    “不知军将说的十九哥大名为何?若是上承隐君之才,日后一个进士当是探囊取物。”韩冈问道。

    “咦,秀才你不认识吗?十九哥正是投在横渠先生mén下,与秀才你应是同学的!”王舜臣因酒水而变得有些恍惚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韩秀才你既然也是横渠先生的弟子,应该不会不认识罢?!”

    韩冈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停滞,这王舜臣真是不简单,心思细密得与外表完全相反。一番话弯弯绕绕,竟然是在探他的底子……幸好他还是继承了前主的记忆,而那一个韩冈的的确确正是横渠先生张载的弟子。

    “也是在先生mén下吗?种……种……”韩冈轻轻念着,一个陌生的名字从幽深的记忆中跳出水面,他眼睛一亮,“种建中!军将说的十九哥可是种建中种彝叔?!”

    注1:军将、殿shì和三班都是指得宋代武臣的阶级,相当于现代的军衔。这些军衔都是属于没有品级的低阶武官。从高到低为:三班借职,三班差使,殿shì,大将,正名军将,守阙军将。王舜臣现在的阶级为正名军将。

    ps:一个历史名人终于1ù头了,虽然要等他正式出场还有一阵子。各位可以猜一猜这位究竟是谁?提醒一句,现在的名字不是他日后的名字。其实百度一下就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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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辘辘尘道犯胡兵(下)

    “原来真的是十九哥的同学!……”这下轮到王舜臣吃惊了,他本以为韩冈自称是横渠弟子不过是吹嘘,要不然早就开始拉关系了。却没想到韩冈竟然一口报出种十九的名和字,真的是十九哥种建中的同窗学友。

    韩冈笑了,王舜臣先前的怀疑和现在的惊讶,他都看在了眼里,“说是同学,其实也不怎么亲近,先生的弟子众多,我和彝叔话也没说过两句。韩某是个书呆子,白天受教,夜里回去抄书,论起亲近的同窗,还真是不多。”

    “那也是同学啊……”王舜臣豪爽的拍了拍xiong脯,“秀才你放心,既然你是十九哥的同学,那就不是外人。别的洒家不敢说,只是外面的那两个鸟货,洒家保管他们这一路上别想闹出什么hua样来。”

    韩冈低头称谢,王舜臣如此保证,那这几天就可以安心了。

    有了种建中这层关系,两人自感亲近许多。举杯跟王舜臣对饮了三杯,韩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对了,军将。有件事想要问一下,如今种家里,有没有大名唤作师道的?”

    王舜臣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

    “确定没有?”

    “当然,除了这两年新出生的,种家的其他人洒家都清楚,肯定没有一个叫种师道的。倒是七郎家的二十三,也就是十九哥的同胞兄弟,名叫师中。名字有点像,但年纪才十三……【注1】”

    ……………………

    在陇城县歇了一夜,第二天刚jiao三更二鼓,韩冈等人便起身。随便吃了点东西,再次启程,转向西北而行。黎明前的黑暗中,几支火炬照着前路。在身侧滚滚而流的,也不再是藉水,而是更加汹涌浑浊的渭水。这一天是沿着渭河走的一程,山道狭促,极是难行。不过有一点值得庆幸,就是天上看着要下雪,但最后却没有下下来,反而放晴了。

    这一天,韩冈提着心思,随时准备解决薛廿八和董两人,在他看来,从秦州到甘谷的四天路程中,第一天是通衢大道,而第四天行走在守卫严密的甘谷中,都不会有危险。可能会出问题的只有第二程和第三程。但一路上什么事也没生,顺顺当当的抵达了目的地三阳寨。两天来,薛、董二人很老实跟着队伍在走,韩冈故意和王舜臣几次联手整治他们,可两人都是忍了下去。

    看着两人的反应,韩冈越的确定,危险的确是越来越近。有王舜臣在侧护翼,自己又是有着几条人命在手,董和薛廿八却还是很有自信的样子,那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还有外援存在。

    等到了启程后的第三天,又是三更多便启程,从三阳寨出,用了几个时辰穿过峡谷山道,在中午时抵达夕阳上镇【今天水新阳乡】。一行人在镇子边找了个日头好的地方,停下来歇息。

    夕阳上镇位于群山围绕的一块盆地中,是渭河这一段河道中难得的平坝,有不少商旅经过此处时顺便歇脚,形成了一个繁荣的市镇。而在其西北五里,还有个夕阳下镇,那里驻扎了一个指挥的禁军,权作防护。

    王舜臣大马金刀的坐在骡车上,rou着脚腕。他虽然是骑兵,但战马难得,也舍不得多骑耗费马力,他的这一路来,反倒是走路的时候居多。他rou着脚,一边道:“到了夕阳镇,今天的这一程就已经过半。歇息个两刻,快一点过了裴峡,到了伏羌城就可以好好歇歇脚了。”

    韩冈却是站着的,他遥遥望着西面的裴峡峡口,眉头紧皱:“要说险要,我们这一路几个峡谷是以裴峡最险,如果有什么贼人想劫道,也只会在裴峡里。”

    “韩秀才,你在说什么呢?”王舜臣大笑道,“劫道?谁敢!”

    韩冈侧头看了一下躲在二十多步外的薛廿八和董两人,“韩某杀了刘三三人,又bī得黄大瘤自尽,为了尽快结案,陈举hua了几万贯。他是恨我入骨,不可能让我韩冈安安稳稳地将这批军资运到甘谷城……”

    王舜臣并不在意:“怕什么。若薛廿八和董两人想做鬼,洒家帮秀才你找个借口nong死就是了!正好裴峡河窄水急,报个失足也就是了。反倒到了甘谷城后,秀才你该xiao心点。”

    韩冈当然知道甘谷城里不会没有陈举的人,但到了甘谷城内,陈举不可能不会担心韩冈也许会有的后手。几次jiao锋,陈举还没能在韩冈身上占到什么便宜,若他以为能动用一下甘谷城里的自己人,就能解决韩三秀才,未免就太自大了。再怎么说,韩冈都是得世人敬重的读书人,而不会顾忌这一点的,只有愚昧无知的蕃人。

    二中选一,挑选出一个方案解决韩三秀才这个心腹之患,陈举也许还要考虑一二。但一个是双管齐下,一个则是只靠甘谷城里的盟友,那就不必多想了。多一个手段,多一份保险,一直都在暗中盯着薛廿八和董的韩冈,他现在有九成把握能肯定裴峡中有埋伏。

    “陈举手下可不只薛廿八和董,听说他还能驱使蕃人啊。”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韩冈自从与陈举结下死仇,很是费了一番心力去打探陈举的情报,“陈家的店铺跟秦州西面山上的几个蕃落生意做得可不xiao,sī盐、sī茶从来不少的。”

    秦州西面的山地,其实就是藉水和渭水之间的分水岭。若没有这重分水岭,那秦州与夕阳镇的直线距离,就只有三十多里,根本不需要绕上两天的路。所以与陈举常年买卖的蕃落所处的位置,应该就是裴峡正南方的山上。

    王舜臣嘿嘿笑了两声:“秀才你想太多了。传说而已,谁也没见过!”他再一指周围,“何况军资又不是好劫,就算那些蕃贼有这个胆子,也没那个能耐。”

    从秦州到甘谷,除了一些盘山道外,都是三丈五尺的军用驰道,不到两百里地,沿途大的城寨就有五个,xiao的堡子、烽火台随便在哪里抬抬眼就能看见几座,各处寨堡驻扎的军队加起来足有三四万人。这是一条以一连串寨堡组成的防线,拥有多达百里的纵深,其防御力并不比长城稍差,而攻击xìng则更高。这条寨堡防线,绵延两千里,宋人用了一百多年也没能修筑完成,但已经足以让西夏的铁鹞子望关中腹地而兴叹。

    “总得xiao心为是……我们出城时,陈举正在城楼上看着。有军将你庇护,这一路韩某不需要再担心薛廿八和董。陈举若想杀我,等我入了甘谷城可就迟了。韩某不信他能看着军将你跟我一起上路,还能把宝压在薛董二人身上……很有可能陈举会通知他惯熟的蕃落,在路上劫个道。

    沿途寨堡防住西夏一点问题也没有,但说起蕃人,军将你也知道,这条路上平日里有多少蕃人在走?!别的不说,经略相公前段日子坐镇陇城县,为的什么?还不因为有四千石的粮秣,在往笼竿城的道上被蕃人给劫了!”

    “真来了那更好!”王舜臣眼眉挑起,摩拳擦掌,兴奋得不骂上两句就感觉表达不出自己的心情,“日他娘的,陈举那鸟货要是能给洒家送些功劳,洒家可不会客气!”

    ……………………

    在渭水沿岸,所谓的峡谷,就是被水流切割出来的黄土沟,一条大沟两侧有无数条如肋骨一般排列的xiao沟,而xiao沟两侧又有许多【和谐万岁】mao细沟。好好的一片黄土高原,被冲刷得千丘万壑,许多地方寸草不生。不过此时的裴峡两侧,树木却不在少数,丛丛密密,从东侧峡口一直延伸到西侧峡口。

    裴峡并不算长,只有不到二十里,但顺着河岸边的山道赶着车子,少说也要近两个时辰。走在队列中央,韩冈提着一张六七斗力道的猎弓——临行前,韩千六jiao给他的不仅仅是钱钞,还将那张旧弓保养了一次换了弦后送来——他不时抬头看着谷地两侧的沟壑和密林,那里都是能藏人的地方。

    “都给我打起jīng神来,走快一点。这里可是有蕃贼出没!”韩冈催促着手下的民伕。王舜臣自信得过了头,但韩冈却是xiao心谨慎,若真来了劫道的,就算只打碎了坛酒,到了甘谷也是桩麻烦的事。

    没人敢说韩冈不是,但民伕们都是暗暗摇头,只觉得韩秀才太过杯弓蛇影。可世事从来都是没有最糟,只有更糟,事情总是会往更坏的情况展。

    “有贼人!”不知是谁人在前面叫了一声。下一刻,前方道路一侧的林木中,便突然间杀出了一群手持弓箭长刀的蕃人来。这些蕃人行动极快,几步冲出林子,跳上官道,直接杀奔过来。

    民伕们战战兢兢,看着韩冈的眼神也自不同,心中皆是抱怨:‘这秀才是盐酱口,一说蕃贼,蕃贼就来了。’

    “怕是有四五十人。”韩冈的脸sè郑重无比,陈举的影响力过他的想象。四五十人听起来不多,但这个数量的贼人出现在前线要道上,甚至能惊动到李师中。如果贼人身份泄1ù,他们的部落恐怕都被视为谋反而被官军dang清,这不是没有先例。当年曹玮曹太尉守边的时候,用这个罪名灭了不知多少蕃部。不知陈举许给了他们什么愿,竟然如此不顾后果?!

    韩冈一瞥身侧看不出什么惊慌神sè的薛廿八和董二人,一支白羽箭随即搭上了弓弦,‘攘外必先安内!

    “鸟蕃贼!”王舜臣则大喝一声,提弓在手,喜上眉梢,“送功劳的来了也!”

    注1:种建中就是种师道。他之所以会改名,是因为他要避徽宗年号建中靖国的讳。在徽宗登基之前,并不存在种师道这个名字。

    ps:果然有人猜中。种建中就是日后的种师道。老种经略相公在此时也不过是mao头xiao子,而他的名字在因为要避宋徽宗的建中靖国年号而修改之前,始终都是种建中。在神宗朝,不可能出现种师道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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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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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