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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5章 三箭出奇绝后患(上)

    “应该就是今天了吧?”

    “就是今天!”

    淡淡的檀香缠绕在鼻端,不过空气中弥漫的则更多的是满桌佳肴的香气。只是坐在厢房中的两人哑谜般的对话并不应景,每个字中都透着浓烈的杀机。

    秦州城中素斋做得最好的天宁寺的香火,虽比不上妙胜院【今南廓寺】这样在鸿胪寺左右街僧录司【注1】挂上名的大丛林,但胜在清雅,有闹中取静的味道,又拥有一座名气甚大的菊园,每逢入秋,秦州城的达官贵人们多喜来此处赏菊喝酒。

    不仅如今已经入冬,素斋在西北的冬天并不受欢迎,来到天宁院的官人们几乎绝迹,只有喜欢口腹之yù的陈举常常来光顾,施舍的香油钱亦不在少数。

    陈举用勺子舀了块酿豆腐吞入口中,半眯着眼享受起在嘴里扩散开来的滑腻细软的美味。天宁寺的豆腐细嫩的异乎寻常,还没有平常豆腐犯苦的卤水味,这是天宁寺的独mén秘方,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做出来的,是让陈举百吃不厌的一道菜肴。

    刘显坐在陈举对面,他的碗筷都还没有动过:“按着行程,如果没有拖延的话,韩冈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夕阳镇,往裴峡谷去了。”

    “不知末星部能不能成功……”

    刘显轻松的笑道:“去埋伏的都是十里挑一的jīng锐,韩冈手下不过三十多民伕,又有薛廿八和董做内应。就算王舜臣是个能打的,被几倍的jīng兵一围,他一人又能抵得多少事?”

    以末星部的实力,**百兵也勉强能动员得出来。但这么多人一起出动动静太大,为了防止走漏风声,百人便是极限。从近千人中jīng挑细选出来的百名jīng锐,怎么可能会输给不到半数的民伕?!

    “也得防着万一啊……”与蕃人打得jiao道越多,陈举就越是明白他们不能深信,怎么都要防着一手。

    “有齐独眼在,就算能到甘谷,韩冈也绝逃不过一死。算时间,今天xiao七也该到了甘谷,有他知会着齐独眼,押司何须忧心。”

    陈举慢慢的点了点头,对于自己安排的记记杀招,他相信韩冈不可能都躲过去,只要中了一个,他必死无疑,唯一担心的就是他半路跑掉,“韩冈的父母逃到了凤翔府去,说不定他也会逃。”

    陈举说着放下筷子,拿起酒杯,刘显见了忙提起酒壶给陈举满上,笑道:“四郎也是在凤翔呢……如果韩冈潜逃,他的父母肯定要下狱,四郎正好可以netbsp;“他把官做好就够了。斩草除根我自会安排人去做!”

    陈举是个吏员,祖孙三代在成纪县衙中作威作福。如此权势,陈举当然想传给儿子。他总共生了八个儿子,但活下来的就只有三个——在此时,无论民间还是皇家,幼儿夭折率都是过一半,很少有韩家那样三个儿子有养到成年——

    陈举的幺子今年刚满八岁,而老二、老四则都已成年。他的次子陈缉如今也在成纪县衙之中做事,前些时候领了差事往京兆府办事去了。至于四子陈络,陈举很早就决定不让他留在成纪县中与长子打擂台,而是hua钱为他捐了一个官身,如今是在凤翔府下面的县里做着监酒税的xiao官。

    陈举为儿子买来的官身称为进纳官。虽然进纳官在官场上多受人鄙视,很难升得上去,可有了一个官身,能减了税赋,免了差役,行事也方便一些。就如陈举已经病死了的二弟,也曾经捐过一个官,帮着家里减去赋税。

    “只要韩冈死了,只要他一家死绝,谅也没人再敢来捋押司你的虎须。”

    陈举一仰脖,将水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眯起的眼中杀气腾腾,攥紧右手的力道几乎要将酒杯捏碎。

    自从军器库一案之后,他在成纪县中的威信大落。他过去使人办事,从来不会有二话;但如今,有许多都是被拖着的。

    这是谁害的?

    是韩冈!

    为了填窟窿、弥补后患,他几万贯hua了出去,家中现钱一下全没了,商号差点周转不过来,接连卖了几片好地和宅院才弥补了亏空。

    这是谁害的?

    是韩冈!

    财不1ù白,但多少官吏看着眼红,每天晚上他都是辗转反侧到三更天后,才朦朦胧胧的睡过去,往往还在噩梦中一身冷汗的醒来。

    这是谁害得?

    还是韩冈!

    韩冈不死,如何心安?

    “只要韩冈死了!”陈举恶狠狠地说着。

    是的,只要韩冈死了……

    ……………………

    “要本官帮你家押司杀了成纪县来的衙前?……这韩冈是哪里来的人物?究竟是怎么得罪了陈举?”

    甘谷城的公厅中,一名身着青袍的中年官员带着一丝玩味的语气出言问着。齐独眼——这是中年官员的绰号,齐隽才是他的本名。齐隽两只眼睛都睁着,左右双眼分不出孰真孰假,只是在他左眼中还能找到一点慈悲,而右眼里就只剩下冷漠和无情【注2】。

    甘谷城监理库房大xiao事务的管勾官——扒皮chou筋齐独眼,在秦州也是鼎鼎大名。落到他手上的衙前从没有一个能安安生生的回家复命,都是倾家dang产,才能喂饱这头磨牙shǔn血的独眼恶狼。看他不顺眼的人很多,据说秦凤兵马都监兼甘谷知城的张守约也一样,但齐隽只跟衙前过不去,从不在军资上动手脚,本身又属于文官,张守约也没理由找他麻烦。

    在齐隽面前,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壮青年低头回着话:“回官人,押司今次让xiao的来甘谷拜会官人,就只让xiao的带了这么一句话。”

    齐隽mí起眼睛,声音冷了下去,“黎清,这是你家押司求人的态度?”

    “押司说了,官人与他是兄弟一般的至亲,要xiao的在官人面前xiao心伺候着。只是押司没吩咐的事,xiao的也不敢1uan说。”黎清的态度恭恭敬敬,却拒绝得毫无余地。

    齐隽冷哼一声,知道在黎清嘴里问不出什么来。能让陈举派出来,肯定深得信重,黎清这等干仆必定都是家生子,至少从父母开始就是在陈家做事,这样的身份,当然不会随随便便泄1ù主子的隐秘。

    他信手拿起黎清送到自己案头上的一个沉甸甸的盒子,打开了一条缝瞟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的扯动了一下,右眼中的冷漠当即褪去了不少,声音也和气了起来:“如今甘谷情势不妙,亏你也能进得城来。”

    “为了押司奔走,一点xiao事算不得什么。”黎清低头轻声说着。

    “xiao事?!”齐隽哈哈笑了两声,笑声很干,很快就收止。看起来有些忧心的样子,“已经不xiao了……”

    “管勾……”一名胥吏突然出现在mén外。

    “怎么了?”齐隽问道。

    “启禀管勾,上个月陇城县来的那名衙前死了,从伤病营抬了回来,还请管勾先查验了,好拿去烧掉。”

    “才死啊,还真是能拖……”齐隽摇着头,似是不满的样子。他说着就走到mén外,黎清也跟了上去。

    就在院子中,摊着一具青年男子的尸体,一张芦席就铺在下面,显是就是用着芦席裹着进来的。也许是因为冬天的缘故,尸体并没有腐烂,但莫名而来的浓浓尸臭却传遍整个院子。透过裹在尸身上的破碎凌1uan的布料,能看到下面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或青红、或紫黑,触目惊心,甚为可怖。

    尸体的面部如鼻子、耳朵还有面颊上,缺了不少皮rou,甚至能看到下面的骨头,黎清猜着可能是给老鼠啃了去,而且看这些缺口处都有血渍凝成的紫黑sè,甚至应是人还活着的时候就被老鼠咬的。

    “喏,这就是上个月从陇城来甘谷的衙前。”齐隽用着一块熏香后的手巾捂着口鼻,一手还指着向黎清介绍着尸体的身份,“这个给脸不要脸的腌臜泼皮,押运路上nong了多少亏空下来。让他弥缝上,他却死咬着不肯答应。本官也懒怠与他废话,先敲断了tuǐ,直接丢到伤病营中去。”

    他抬脚踢了踢尸体,把尸身两条tuǐ上的伤口1ù了出来。那里已经被老鼠啃了个干净,白森森的骨头只挂了点血丝在上面,“若是在夏天,伤口生了蛆几天就能咽气,不过如今入了冬,竟让他拖了半个月去,害本官等了那么长时间。”

    齐隽的口气平淡得如同nong死了一只jī、一条狗,hún没把人命放在眼里,黎清听着心生寒气。他也是在陈举手下老做事的,凶悍狠戾的人物见过不少,但齐隽这般身体力行着众生平等的xìng子,他毕生也只在陈举身上见过。

    齐隽挥挥手,示意下面的人将尸体抬出去,回过身对黎清道:“如今甘谷城出去也难,你且在这里等两天,只要韩冈到了,那就是煮熟的鸭子,别想跑出锅去!”

    黎清木讷的脸上多了点笑意,跪倒磕头,大礼致谢:“多谢齐官人!”

    注1:鸿胪寺属于三省六部九寺中的九寺之一,是古代国家中枢部mén。归于其下的左右街僧录司则是统管天下寺院僧尼的机构。

    注2:据《南村辍耕录》所载,宋时“杭州张存,幼患一目,时称张瞎子,忽遇巧匠,为之安一磁眼障蔽于上,人皆不能辨其伪。”由此可见,在宋时已经出现了瓷质义眼。

    ps:敌人一个接一个跳出来,韩冈的xìng命危如累卵,yù观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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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三箭出奇绝后患(中)

    韩冈并不知道这个时候秦州和甘谷都有人意图杀他而后快,即便知道也无力去顾及,因为他眼前,就有一群人手拿刀剑想要他的xìng命去。

    “数……数目好多!”一名年轻的民伕被吓得结结巴巴。而他能说出话来,已经算是好的,其他的民伕都是瞠目结舌,面如土sè,直如雷惊的蛤蟆,连句话也说不出。他们都跟韩冈一样,随身带着弓箭,但此时贼寇来袭,却都忘了将长弓举起。

    “‘树木’多了又如何?树多了就砍!树少了就栽!”王舜臣悠悠然开着玩笑。长弓提于手中,下马独自上前。

    前行二十步,王舜臣双脚一前一后站定,以弓挂臂,大喝道:“只是爷爷不会栽树砍树,只会netbsp;韩冈终于知道了,王舜臣的自信从何而来,也知道了王舜臣为什么没有要他人一起上前。韩冈从来没想过,一个人、一张弓,竟然能shè出一瀑箭雨!

    在山林间冲出来的蕃贼接近五十人,冲在最前面七人看起来最为jīng悍。王舜臣的目标正是他们。

    开弓搭箭,箭矢离弦。

    第一支箭,shè入第一个贼人的左眼,第二支箭,在第二名贼人的脸上开出一朵血hua,第三支箭穿喉而过,第四支箭,则将第四人的心口dong穿,而此时第一个贼人才刚刚栽倒在地。其后三人见状,反身就逃。王舜臣又是连珠三箭,直贯其背,将他们一一shè倒。

    套在拇指上的铜扳指前后闪动,xiao指粗细的丝麻弓弦幻成一抹虚影。长箭破空的尖啸连绵不绝。弦声鸣动,演奏出阵阵杀伐之音。万人敌那是虚言夸大,但一人敌百,王舜臣却做得如吃饭喝水般轻松自在。

    王舜臣所用的长弓并非强弓,力道也许只有一石二三,尽管禁军中的上四军招收士兵的最低标准是开九斗弓、两石七斗的弩,但武将用弓不到一石五斗力,shè不穿敌军的铠甲,出mén都没脸对人说。可王舜臣掌中的那张一石出头的战弓,也许shè不穿党项人身上的jīng铁瘊子甲,但jīng准异常的落点,让长箭的箭头完全不需要与坚实的甲叶对抗。

    哀鸣声遍地响起,箭落处非死即伤。一支支白羽箭在蕃贼身上轻轻摇晃,正如被cha上了一朵朵随风起伏的白sè鸢尾hua。

    好一个netbsp;王舜臣一人一弓就将蕃贼shè得不能前进一步,可他毕竟只有一人,贼人的反击随之而来。只听得后方一名蕃贼大喝了几声,十几名蕃贼同时立住阵脚,向王舜臣shè出利箭。十余支长箭齐齐攒shè而来,bī着王舜臣横着退到了路边一颗树后,肩膀上还中了一箭。

    躲在树后,听着身前的树木被shè得噗噗作响,看着在肩膀上晃动的箭矢,王舜臣痛得龇牙咧嘴,暗悔没有穿着盔甲出来。若是有盔甲在身,他就可以硬抗一下贼人的弓箭,多shè死几个,定能让贼人彻底丧失战意,可现在却是他被蕃贼压制得探不出头来。

    “日他鸟的!”王舜臣恨得直磨牙,“这么多战功啊……”

    ……………………

    王舜臣战局不利,民伕们开始慌1uan起来。见势不妙,韩冈挥手指前,对着薛廿八和董道:“独木难支,你二人去相助军将!否则我等今日皆是难逃一死!”

    不出意料的,韩冈在薛廿八和董脸上看到了浓浓的嘲笑。董mo着脸上被王舜臣鞭出的伤痕,狞笑道:“韩秀才,贼人势大,趁王军将堵着贼人,我们还是先逃罢!”

    他的声音透着得意,而韩冈的回答更是干脆。双眉一轩,双手一抬,便嗖的一箭shè出。shè自五步外的出其不意的一箭,董根本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腹部刹那间便被长箭贯穿。

    “1uan我军心者死!”韩冈一声大喝,伴着董的惨叫同时响起。

    民伕们目瞪口呆,薛廿八也是目瞪口呆,“你……”

    韩冈再无二话,又拉开了手中长弓。内部火并总是先下手为强,他只占了个‘奇’字,本身并不是薛廿八和董中任何一人的对手。第二箭闪电般shè出,穿透了薛廿八并不粗壮的颈项,带血的箭头出现在他的脖颈后,薛廿八顿时捂着喉间翻倒在地。

    他这时方才知道,为什么刘三三个人去杀这位痨病秀才,却一个也没能活:

    ‘这措大下手好快!’这是薛廿八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念头。

    “1uan我军心者死!!”

    韩冈再次厉声大喝,有薛廿八的xìng命为韩冈的命令做证,民伕们不敢再有妄动。可董却在这时候忍着腹内的剧痛爬起,面容扭曲着拔出腰刀,死命向韩冈一刀劈来。

    韩冈慌忙侧身,有些狼狈的让过呼啸而来的刀锋,但他的右手顺利的chou出又一支箭搭在弓弦上,第三次拉开战弓。弓弦震dang,长箭电闪,直奔董而去。可这一箭没能让韩冈如愿以偿,董适时的挥动弯刀,将箭矢用力格开。

    临死前的反扑最为恐怖,董怒吼一声,如风一般猛冲了过来,韩冈再没时间从身后chou箭,丢下战弓,反冲上去,一手架住董持刀的右腕,另一只手攥住cha在他肚皮上的箭杆,不顾董的左手已经扼住了自己的脖子,用尽力气狠命的一搅。

    与董面对着面,只隔着半尺不到,彼此呼吸可闻。韩冈清楚看见陈举的这名手下瞳孔放大,眼神渐渐涣散,而紧扣在脖子上的手掌也渐次松开。浑身的气力都随着体内传来的剧痛消失,董最终软软的瘫倒在地上。

    一场火并如兔起鹘落,转眼间便是分出了结果。韩冈从地上捡起董的腰刀,又戳了两人要害几刀,确认了他们的死信,才一脚踩住尸体,血淋淋的刀尖下指,寒声道:“谁再敢不听号令,他们就是榜样!”

    三十七名民伕无人敢直视韩冈,低下头去,老实听命。

    韩冈松了一口气。这是个机会,他很清楚两人的身份,以及他们跟着一起向甘谷城运辎重的用意。以陈举的老道,不会只有一套计划,半路劫杀是一个方案,恐怕到了甘谷城还有人来对付他韩冈。

    但已经死了黄大瘤和刘三,现在薛廿八和董又被自己所杀。如果再加上鼓动蕃人部族劫道的行动又告失败,陈举他的那个xiao集团,还能保持多少向心力,那实在是个问题。就算甘谷城还有点麻烦——费了一番气力去搜集情报的韩冈也清楚究竟是谁会来找麻烦——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己有的是手段去应对。

    内部一安,韩冈便把注意力放回到前方。王舜臣还在与蕃贼对峙,韩冈这里生的一切,他根本没有现。蕃贼畏惧王舜臣的神箭,不敢冲得过快。但还是有十几个人在shè箭压制王舜臣,剩下的七八人在箭雨的掩护下开始向王舜臣靠近。

    局势不妙!

    “把车横过来!快点横过来!”韩冈急促下令道。“快把来路堵上!再把靠山的这边堵上!”

    民伕们都有些茫然不解,也不愿自断退路,但韩冈刚刚杀了两人,威势正盛,谁也不敢出头反对。听着韩冈的话,慌慌张张地将一辆辆骡车并排着堵死了后方的道路,同时又把靠山的一面堵上,不敢有丝毫拖沓。

    韩冈不停的催促着,指挥民伕将他们所在的这段道路围成一座车阵。

    蕃人虽然不比汉人聪慧,但jian猾狡诈并不或缺。劫杀军需辎重,这样的罪名,秦州的任何一个蕃落都承担不起。再怎么想,韩冈他们一行人都是必须被灭口的,只要逃出一个,便有可能给整个部族带来灭顶之灾。

    但如果能顺利将韩冈他们全数歼灭,在得到足以让部族过个féi年的物资的同时,还可以顺便布置布置,陷害一下敌对的部族——秦州的蕃部绝不团结,尤其是比邻而居的部族,往往由于水源、田地、牧场的归属而争斗不已——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料,那身后必然还有贼人埋伏在退路上,等待他们逃跑时动手,因为这样才能保证全歼而不让一个活口逃出。

    就像赶着验证韩冈的猜测,刚刚有了雏型的车阵尚在调整中,韩冈等人的身后来路处,还有身侧的山坡上,同时响起了喊杀声。

    埋伏在韩冈后方的蕃人,本是想着趁辎重队与拦路的分队厮杀正酣时,再攻出来前后夹击。联络他们的汉人说过,辎重队中早早就安排了两名内应。能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夺财灭口,所以他们一直在等着内应出信号。

    可远远的看着辎重队中只1uan了眨眼的功夫,就恢复了平静,而且还有开始准备组成车阵的迹象,没有其他的选择,他们便不得不提前杀奔出来。

    “不用惊慌!”韩冈xiong有成竹的对民伕们喊道,“贼人只是虚张声势,人数绝对不会多!否则他们就应该与前面的贼人一起冲出来,而不是躲在后面等我们的破绽!我们就在车阵里,他们一时半会儿攻不进来!”

    韩冈仅仅是在信口胡诌,对于蕃人的计划,他并没有多少认识。不过他带的民伕都是关西汉子,许多都是被征起来上过战场的,手背和脸上刺了字占了三分之一还多,shè术没一个会输人。只要他们能冷静下来,击败只有自己一两倍数目的蕃贼,简直是轻而易举。而他们现在需要的也不是事实,而是领导者毫不动摇的信心,以及准确有效的命令。

    这一切,韩冈都能给他们:“拿起你们的弓,把箭给我搭上!听着我的口令!……shè!”

    ps: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关键是要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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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三箭出奇绝后患(下)

    再一次沐浴在箭雨中,无法再承受更大的伤亡,劫道的蕃贼不得不撤离战场。这些蕃贼虽是勇武,但架不住关西男儿更为犀利的强弓劲弩。

    “贼人前后出战,总计过八十,而丢下来的尸二十七具,有十一人是王军将的战果。至于俘虏,则有四名。”

    战后,韩冈很快的计点出战果,点出几个看起来有些胆量的民伕,让他们去割下贼人的级,以便过后请功。经此一战,韩冈在民伕眼中,已是让人又敬又畏的秀才公。

    虽然韩冈曾说埋伏在身后的蕃贼人数不多,但最后冲出来的却不在前方来敌之下,根本是句安抚人心的谎言。但靠着他的强硬和支撑,民伕们仅用七人受伤,其中一人伤重的代价,便获得了如此大的战果。

    可没人注意到,韩冈的背后衣襟早已湿透,第一次面临战阵,又要作为全军主心骨来指挥,他久病初愈、沉疴刚痊的身体差点就要虚脱。

    ‘幸好有个王舜臣。’韩冈为自己庆幸,若不是王舜臣独自在前方奋战,若不是王舜臣箭术出神入化。有内忧,有外患,这一仗他多半xiao命不保。

    但韩冈的作用并不比王舜臣稍差,尽管在战斗过程中他完全没有进行任何具体战术的指派,但有他站在身后,民伕们表现出来的战力,却远胜过这群蓄势已久的蕃贼。

    这全是靠着韩冈的冷静,带给所有人的士气。士气,韩冈现在才体会到,在古代战争中,士气究竟有多么关键和重要。

    王舜臣坐在骡车上,处理着自己肩头的箭疮,脸上的神sè则有些不甘心。虽然他一人对抗数十倍的敌人,表现最为亮眼。但最终扭转战局的,还是靠了民伕们的努力,以及韩冈的指挥。

    当时王舜臣甚至已经被攻上来的蕃贼bī得站不住脚,但一阵适时而来的箭雨,将贼人尽数shè散。不过三五轮齐shè,分作前后两bo来袭的蕃贼,丢下了近半的自家人,向树木深处退去。

    看着同样坐在骡车上休息的韩冈,王舜臣的眼中也多了几分敬重。不仅仅是因为被韩冈可圈可点的战时指挥所救,同时也被韩冈的狠辣和果决所折服。

    “这两个鸟货也真背运,碰上了韩秀才你。”虽然心中多了敬重,但王舜臣还是改不了满口跑鸟的习惯,口气也不甚好,“被一箭shè死,连个喊冤的地方也没有。”

    “不听号令,1uan我军心。只能拿他们俩杀jī儆猴!”

    “不知吓得哪家的猴子?”王舜臣失笑。他看似粗豪,心思却也不笨。

    韩冈呵呵笑了两声,也不作答,起身走到河边,将怀中的一个xiao包丢进渭水。薛廿八和董死了,从军器库中带出的东西也便用不上,留在身上,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反害了自己。

    从河边转回,他却道:“今次来的贼人却也不好惹,死了三成才退,加上受伤后还能动的,伤亡都过半了!”

    “都是在关西厮杀了几百年,能耐差点的,早就被灭族了。又是劫道,留不得活口,不得不拼命,有什么好奇怪的?”王舜臣一边说着,一边用匕挑着嵌入肩膀皮rou中的箭头,突然倒chou一口冷气,“日他鸟的,这一箭够狠!”

    韩冈连忙上去检查王舜臣的伤口。长箭被拔出来后,血水直往外冒,还好这一箭并没伤到筋骨,仅是貌似严重的皮外伤。用浓盐水清洗伤口并止血,缝合起来再包扎好应该就没事了。只是韩冈只有理论知识,却毫无cao作经验,而且这里是荒郊野地,没有煮沸消毒,如何进行外科手术?

    但韩冈再看看王舜臣的伤口,因为剔出箭头的动作过大,使得伤口外翻得厉害,还在向外渗着血。现在王舜臣看着还有jīng神,但等会儿就不见得了。如今这等情形,只能先急就章的草草处理一下,幸亏现在是冬天,应该不会容易感染。

    “有谁会做针线活的?”韩冈大声问道。他连纽扣都不会缝,想在活人身上绣hua,会绣出人命来的。但这么些民伕中,挑出个会做针线活的人来,肯定不难。

    此时的布匹质量普遍不高,尤其是民间下层常用来做衣服的紬绢和麻布,从来都不是以结实耐用而著称。要不然,军中也不可能一年给士兵们下四匹、六匹、八匹的紬绢裁衣服。棉布倒是结实,但北宋的棉hua才刚刚推广种植,纺出来的棉布称为吉贝布,价格跟蜀锦差不多,没个几千几万贯的身家谁穿得起?

    平常百姓只能穿着容易损坏的紬绢和麻布衣服。常坏的衣服当然要常补,有分教:白天走四方,夜中补kù裆。常年在外,身边没个nv人的男人,不会针线活的还真不多。

    正如韩冈所料,一个四十上下的矮个民伕出来自荐道:“xiao的十几岁时曾在裁缝铺做过学徒,虽然没能出师,但针线活还是能来上几手。”

    韩冈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针脚缝得细细密密,“衣服是自家做的?还是浑家做的?”

    “自家。俺还没娶浑家。”

    在一个茶壶能合理合法的占据几十个茶杯的年代,下层百姓中的光棍为数实在不少。韩冈也不惊奇:“好,就让朱中你来缝。”

    不仅仅是朱中,其他民伕的姓名韩冈都能一口报出来。多认识一个人,就是多了一份资源。就算是微不足道的民伕,可谁也说不准,他们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韩冈对朱中附耳低语了几句,王舜臣便看见他领着朱中,捏了一根折弯了的缝衣针走过来。“你这是作甚?”

    “把你的伤口缝起来!”韩冈解释道。

    “缝个鸟!”王舜臣惊叫,胆魄过人的王军将难得有惊慌失措的时候,“没听说皮rou能用针线缝的。”

    “三国时,名医华佗可是把人的肚子剖开,割下瘤子又缝起来的。只缝个xiao伤口不算什么!”韩冈看着王舜臣的惊惶甚至觉得有些有趣,“堂堂一个军将,刀砍都不怕,害怕一根细针?传扬出去,可不是多光彩。”

    “……那你先拿别人练练手,再来给洒家治。”

    韩冈考虑了一下,点了点头,的确这样才妥当。在一名被shè中了大tuǐ的伤员身边,第一次上阵的朱中,xiao心翼翼的用针线将伤口缝合。几个人死死按着伤员,让他不得动弹,嘴里也塞进了手巾,让他不会咬到舌头。伤口中箭头早被取出,又化了些盐水来清洗,只再用针线缝起来,包扎好,一切手续便告结束。

    朱中应是第一次上阵,但看起来他飞针走线的手段甚为娴熟,几下子又帮着一名伤员缝合了伤口。韩冈看着生奇,再一细问,才知朱中的缝合技术是在被砍了脑袋的死囚的脖子上练出来的,半吊子的裁缝工作不好找,将死囚的脑袋缝回脖子上,也算是一笔养家糊口的外快。

    “该洒家了,快点动手。”王舜臣催促道,看了一阵,也不觉得有多可怕了,而且在众人面前,他也不肯1ù怯。

    示意朱中换上一根新针,韩冈嘱咐王舜臣道:“应该会有点痛,但再痛也不能1uan动。若是有麻沸散就好了,一包yao喝下去,只要yaoxìng未退,天塌了也醒不过来。”

    “世上哪有这等yao!?”王舜臣绝不相信。

    水浒传里就有!韩冈笑了笑,道:“如今是没有,你且忍一忍罢。”

    “尽管缝便是了,爷爷若叫一声痛,往后就不是爷爷,是婆婆!”

    朱中已将从一块干净的布匹上拆下来的一根麻线穿入针鼻,正等着韩冈的命令。韩冈对着他点了点头,朱中也不犹豫,当即下手。只是钢针刚落,王舜臣便是猛的全身一颤。

    “痛不痛?!”

    “痛?!”王舜臣龇牙咧嘴得痛出一身冷汗,但依然不松口,“是痛快啊!日死他鸟的,好痛快!!”

    不仅仅是朱中一人之力,在另外一边,韩冈也指挥着几个伶俐一点的民伕,一起动手处理伤情。

    把最后一名伤员的伤口处理好,韩冈已是满头大汗。他并非医生,连一点医术都不通,但止血,清洗伤口和包扎这几项,他还是会做一点点。

    王舜臣的左臂伤口已经给缝合好,并没有缝死,按照韩冈的意见,留个了口子好排脓。由于没伤到主血管,流出的血也不算多。

    伤口刚处理好,王舜臣便生龙活虎起来。他右手拎着铁简,走到了四名俘虏面前:“说,你们是那个部族的,又是谁人通得消息。说明白了爷爷就不杀你。”秦州的蕃人都是跟汉人hún居了几百年,也不愁他们听不懂汉话。

    被问话的俘虏,脾气看起来甚硬,扭过头去,丝毫不加理会。

    王舜臣可能是学了韩冈的行事,也不多话,挥起铁简便照头抡去,噗的一声闷响,打了个满地桃hua开。他若无其事的甩了甩粘在铁简上红白相间的汁水,又指着第二人。

    那人只见铮亮的铁简带着腥风一下指在眼前,脑浆和鲜血一滴滴在鼻子上,直吓得浑身直颤,嘴net哆嗦着,想说却说不出话来。

    王舜臣脾气腾起,眼一瞪,抬手又是一铁简敲瘪了那人天灵盖,两颗眼珠子噗噗迸了出来,连着血淋淋的筋rou,挂在脸上晃晃悠悠。王舜臣双眼再一瞥,在第三个人身上上下一扫,从黄脸被吓成白脸的汉子,不敢有任何耽搁,忙要开口。只是韩冈不知何时走过来,一脚踢在了他的下巴上。

    “韩秀才?!”王舜臣又惊又怒。

    韩冈摇了摇头:“没必要问了。”

    “不把他们背后的陈举挖出来,还等什么时候?!”

    “不,他们是听了西贼的蛊huo,入境劫掠,sao扰甘谷后方的的贼人!”

    王舜臣眨了眨眼,忽然明白过来,大赞道:“好秀才!”明白了韩冈的用意,他便抬手又是两铁简,正正敲在最后两名俘虏的太阳xùe上。

    目送又是两人踏上黄泉路,韩冈冷笑道:“直接往陈举身上安罪名根本安不了,谁会信我的话?一旦今天的这些个蕃贼被确认是被西夏收买的jian细,那他们身后的部族也肯定会被揪出来。到那时,陈举与他们之间秘密jiao易,自然会暴1ù。”他冲王舜臣挤挤眼,“而且把这些人当成西夏jian细,好歹功劳也能大一点。”

    王舜臣有些担心道:“那事情可就要闹大了。”

    韩冈轻声而笑:“我只恐事情闹不大!”

    ps:韩冈锋芒渐显,得官的手段也在其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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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千里拒人亦扬名(上)

    冬天天黑得早,不过申时【三点到五点】中,天sè便已经黯淡了下去。

    “怎么还不换班!?”

    赵隆守在伏羌城东mén城楼上,百无聊赖的打着哈欠。城mén下面,嘈杂声不绝于耳。位于群山间一个xiao盆地中央的伏羌城,守着官道水路,一天倒有千百人进出往返。而城mén上头,赵隆却困得只想睡觉。

    又一队骡车渐渐从远处的官道上走来,赵隆懒洋洋的趴在城墙上,看着他们越来越近。如今时近岁末,一队队载着军资往西北各寨堡的骡车、驴车、独轮车还有挑夫的队伍络绎不绝。现在过来的,已是今天的第四队了。

    赵隆没jīng打采的看着来人,这一队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就是人懒了点,怎么有几个闲人坐在车子上。赵隆奇怪的看了抵达城mén下的车队,突然瞪大了眼睛。扶着雉堞,他探出头去,惊异的向下唤道:“王舜臣?!这不是延州的王四吗?”

    在坐在骡车上,靠着一堆软绵绵的绸缎,半眯着眼休息的王舜臣闻言抬头。也是一下坐直身子,奇道:“赵大,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俺!?”

    王舜臣隔着两丈高的城墙,对赵隆喊道:“赵大你不是应了敢勇吗?怎么到伏羌城来守城mén了!?”

    赵隆的脸sè有些难看,反诘道:“俺一个敢勇守城mén也没什么,倒是堂堂正名军将,怎么做了押运的长行?!”

    王舜臣连嘴仗也不肯输,“押运好啊!至少能顺路hún点军功,总比天天坐在城mén口,磨得屁股生茧要强!”

    赵隆被堵得没话说,撇了撇嘴,把头缩了回去。

    韩冈正等着监mén官查验过路关防,听见王舜臣跟城楼上的守兵斗嘴,微微一笑。听着两人的对话,彼此间也是有点jiao情的。能与伏羌城的人搭上关系,在城里将军功和敌情报上时,至少能得到一些指点,不会两眼一抹黑,找错了人。

    监mén官看起来也是累了,只看了看关防,并没下去查验车辆,对躺在车上、看起来受了伤的几个民伕,也只是看了两眼,并没有细问,直接挥手将车队放行。

    赵隆这时已从城墙上下来,正在城mén内等着。他的身量跟韩冈差不多高,相貌则与王舜臣差不多丑,年岁大约二十上下,浑身上下的肌rou将外袍高高撑起,壮实得像头牛。论起武艺,赵隆能被招入敢勇,至少不会太差,但他的运气,却是相当的糟糕。

    韩冈知道什么是敢勇。对于官位、军功,地方上的豪杰没有一个不喜欢的。但一旦从军便要在脸上手上刺字,这对好汉们来说,算是个极大的侮辱。所以宋廷特意设立了不须刺字的敢勇制度,让那些顾惜身体肤的好汉们,能有机会参军求功。以敢勇的堪战,一般只要稍稍立些功劳,便能入官带兵。敢勇都是善战的jīng锐,往往为将帅所倚重,如赵隆这般落到城mén守兵地步的,却也难得出一个。

    骡车一辆辆的驶入城中,赵隆跟监mén官打了个招呼,便施施然走了过来。

    趁着这片刻,韩冈从王舜臣这里打听到了一点关于赵隆的情报。赵隆是成纪县人,自幼横行乡里,与来秦州避祸的刺头王舜臣不打不相识,时常酒rou往来,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就hún出了不浅的jiao情。他是在今年八月,党项兵犯秦州后应募敢勇的。但不知犯了什么事,才两个月的工夫,竟被配来守城mén。不过看赵隆找个由头就能走,监mén官也不敢拦的样子,他在城mén队里hún得倒也不差。

    “伏羌城内不能1uan走,俺来给你们带路!”

    走到车队边,赵隆也不理其他人,更是看都不看站在车边的韩冈。只自来熟的说了一句,自己就跳上车,给辎重队指了指方向,便学着王舜臣的样,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转过头,一眼瞟见了王舜臣肩膀上包扎过的伤处,笑问道:“是不是在惠民桥sī窠子里嫖了没付帐,给婊子咬的?”

    “没错!”王舜臣一口承认,大言夸口,“爷爷大神威,夜战十五,日战十八,干得几十个蕃族的婊子唉唉直叫。那些个婊子被干得痛快不过,才咬得爷爷一口。”

    赵隆突然半抬起身子,望向后面装着蕃贼级的车子。尽管级都被盖住了,但此时风一起,血腥味还是透了出来。掩不去脸上的讶sè,他惊问道::“装了半车子,怕是快三十了罢?”

    被赵隆sao到痒处,王舜臣得意的扬起下巴,自傲道:“来了xiao一百,留下三十一!”

    “……长能耐了啊!”王舜臣能痛痛快快的杀敌立功,自己只能苦守着城mén,赵隆的神sè分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

    王舜臣哈哈大笑了几声,坐起来正想再吹嘘一下,但刚张开口就看到走在前面的韩冈,话便被堵在了肚子里。干咳了两下,自家也觉得不好意思,便改口道:“这都是韩秀才的功劳!洒家只是……俺只是占了一点光。”

    韩冈笑着回头:“军将太自谦了,一张弓便shè死十一个,如此勇武,放哪里都是件值得夸耀的!哪是韩某的功劳。”

    “韩秀才?!”赵隆吃惊的扭头看着韩冈,一个走在前面的民伕,突然间就变成了秀才。

    “韩秀才才是今次带队的,俺是……顺路,顺路!”王舜臣有些尴尬的为韩冈解释。

    方才的一战后,韩冈让受伤的民伕和王舜臣坐在了骡车上,自己则下车走路,几天没更衣、洗澡,一身上下都被尘土笼罩,哪有半分读书人的模样。

    “见过赵敢勇!”韩冈冲赵隆拱了拱手,赵隆也急忙跳下车来,向韩冈回礼。

    大宋开国日久,右文左武已深入人心,对于有些能耐的读书人,武夫们都是有几分敬畏的。如果没有王舜臣提醒,赵隆也许还不会注意,但现在仔细一看,韩冈的确与其他民伕差别甚远。不但神情举止不类凡庸,就是身材、相貌皆是过人一等。尤其那对如长刀刀刃一般的双眉微微挑起,幽暗难测的双瞳看过来的时候,甚至让赵隆心中莫名生寒。

    在赵隆的带领下,韩冈一行横穿伏羌城中,向今夜歇息的地方走去。

    如果拿秦州城相比,伏羌城并不算大,但在军事城寨中,算是个大号城池。按照国中筑城立寨的惯例。城寨周长达到九百步的,称为城;九百到五百步的,称为寨;而五百步以下,就仅仅是堡;至于不到两百步的,勉强算个烽火台。

    城、寨、堡各有定规形制,里面的建筑、仓储、衙mén以及兵力布置,都不尽相同。作为军城,普通的是九百步城,千步城,最大也只有一千两百步,换算成里,也就三里出头,四里不到的样子。

    位于甘谷水和渭水的汇合处,以两河jiao夹护翼的伏羌城,正是最大的千两百步军城,驻有四千官兵和他们的家人。城中也有坊市,酒店,除了军营多些,仓库多些,甲马多些,与普通的县城并无什么区别。

    已是黄昏,按理说都是该回营、回家吃饭的时候,可城中现在却都是人来人往,总有点兵荒马1uan的感觉。韩冈看着有些不对劲,王舜臣也觉得奇怪,问赵隆道:“城里有些1uan啊,究竟出了什么事?”

    赵隆神sè郑重起来。他压低了声音,只让韩冈、王舜臣两人听见:

    “今天午时才传来的消息,甘谷对面的西贼突然多了一万,其实这本也没什么,凭甘谷城足以抵挡。但偏偏前天守甘谷的张老都监却正好带了两千人出去巡边,据说是迎头撞上了,到现在还无半点音信回来。

    甘谷里都在传张都监已经全军覆没了。甘谷城内如今只剩不到两千老弱,若是西贼攻来,根本抵挡不住,恐怕连谷内的心bo三族都有些不安稳了。你们看着吧,如果张老都监再没个消息,到夜里烽火就要点起来了。”

    “那秦州岂不是要大1uan?”韩冈知道点燃烽火的意义,非是十万火急的紧急军情,不会有狼烟升起。反过来说,一旦烽火被点燃,狼烟腾起于天际,秦凤路的兵备都要全数动员起来,甚至还要急脚递,报京城。

    “少了张老都监镇守,甘谷城多半会破,能不1uan吗?”

    秦凤路驻泊都监、甘谷知城张守约是关西一位赫赫有名的宿将,曾是杨文广的副手,参与修筑了硖石堡、甘谷城两座要塞。这两座城寨都是在党项人的眼皮底下修起,期间还遭到了几次攻击,却是安安稳稳地修筑成功。也因此,带兵防卫的张守约得了主帅杨文广之下的第一功。

    他可以说是甘谷城中的定海神针,有他在,西夏的马步禁军——铁鹞子、步跋子来个三五万,都是不在话下,连援军都不用。但若是他不在,那就是眼前的这般情况,从北面的甘谷城,到中段的安远寨,再到韩冈现在身处的伏羌城,绵延六十多里长的甘谷全都1uan了套。

    ps:前路多蹇,这时就要看韩冈的表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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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千里拒人亦扬名(中)

    “刘城主呢?”韩冈问的是伏羌知城——世间俗称知城、知寨为城主、寨主——伏羌城内1uan成这样,再怎么说他也该出来弹压一下。

    “今天一早,刘城主就带了两个指挥去了安远寨,好歹把谷内的蕃人给镇住。”

    “那副城主呢?”

    赵隆不屑的鼻中一哼:“溜须拍马上来的,他的话谁会理?”

    韩冈摇头暗叹,难怪城mén口检查的那么松懈,城中连个主心骨都没了,谁还会认真值守?人才果真是难得,能作为定海神针的将领,秦州也不多。少个张守约,固守秦州西北边防的甘谷城、连同周围一片防线全都人心惶惶。少了刘安,伏羌城也是1uan了套。不过人才越少,自己出头便越是容易,鹤立jī群,如何不显眼?不醒目?

    韩冈一边想着,这时车队前方的街道中突然1uan了起来,十几匹满载着货物的驮马突然从横街冲出,将前面的行人赶得jī飞狗走,把车队前行的道路也顺便堵上了。

    看着一片hún1uan的前路,赵隆骂道:“直娘贼,真的1uan了,连去达隆堡回易的商队都逃回来了。”

    回易就是走sī,虽然在西北边境,除了几个官办榷场外,宋廷严禁宋人与党项人有贸易往来。但实际上,来往宋夏之间的商旅数不胜数,尤其以贩sī盐最为多见。西夏拥有西北最为优良的盐产地,青白盐池出产的细盐,没有卤水的苦味,口感犹在解州盐池的解盐之上,价格又因为没有官府从中盘剥而十分低廉,所以极受西北百姓的欢迎。

    能在敌对两国之间游走jiao易,虽然这些商人们看起来都是普普通通,但各自的背景都不可xiao觑。在边境走sī的商队,没有点势力早给人吃得连骨头也不剩了。不过,如眼前这只马队这般嚣张的,却也不多见。

    走sī商队中的一位三十上下、瘦得如一根蔫黄瓜的中年人,正颐气使指的指挥下面的仆役驱赶挡在马队前的行人。他穿着普通的绸缎衣服,又走在驮马边上,应该一样也是个仆役,不过是等级高点罢了。只是宰相mén前七品官,看瘦子狂妄的模样,也许已经能抵得上**品了。

    “赵敢勇,你知道他们是哪一家的?”韩冈问道。

    赵隆冷笑一声:“都钤辖家的人,每月来往个三五趟,怎么会不认识!?”

    “都钤辖?向宝?”韩冈再问。

    “还能有谁?”赵隆没好气地答道:“秦凤就这么一个都钤辖!”

    “难怪!”韩冈、王舜臣异口同声。

    兵马都钤辖向宝,按序列是秦凤路军中的第三号人物。一个经略安抚路,地位最高的是经略安抚使,因为他同时还兼任一路兵马都总管,也就是军政和军令一把抓,基本上都是由文臣担任。而他之下,便是实际领兵的副都总管,而副都总管之下,便是兵马钤辖——若是钤辖资历老,前面便可缀个‘都’字,正如向宝。再往下,还有路都监——知甘谷城的张守约,便是秦凤路兵马都监。

    除了经略安抚使外,下面三个都是武臣,互相之间级别有高低,但却无隶属关系,各自领兵驻扎于不同地点。可以分庭抗礼,大xiao相制,同听命于文臣经略。真要评判他们哪个说话更管用,还是要看他们的威望和功绩。

    前任秦凤路副都总管杨文广刚刚调任,继任的副都总管是个没什么本事和战功,不过是在京营禁军中靠熬资历熬到点,韩冈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恐怕秦州中知道他名字的也没几个——现在论起秦州军中真正说话管用的,还属都钤辖向宝。

    前面1uan了一阵,向家的回易马队改往韩冈他们这边过来。王舜臣忙提醒韩冈道:“惹不起的,权让一让吧!”

    韩冈点了点头,也不想节外生枝,便下令让民伕们将骡车赶到一边去,让他们一让。

    向家马队走过韩冈一众身边,那个瘦子突然停下脚步。问着靠在车上的王舜臣,“你们是哪一家的?”

    赵隆在旁代答道:“是奉命由成纪往甘谷运军需的。”

    瘦子冷哼一声,yīn阳怪气道:“这么多人押送一点酒水,也不嫌麻烦,都能让人躺在车上躲懒了。”

    王舜臣脸sè数变,有一瞬间韩冈还担心他会出手给瘦子一下,但到最后,他硬是咽下了这口气,从车上下来,老实站好。除了一位重伤员,其他受了伤的民伕也依次下来,排队站好。一位正名军将,一个民伕,除非想自杀,如何敢去得罪已能被尊称太尉的向宝?就算是种谔来了也保不住他们。

    瘦子见王舜臣等人从车上下来,倨傲的横了一眼,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他的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来回几遍,最终一指韩冈,“就你了!”转过头,又对跟在身后的几个伴当道:“你们从这里拖三辆骡车走,赶紧去西mén把剩下的货都装起来,九老爷正在那里等着。”

    瘦子仗着有向宝做后台,也不信会被拒绝,颐气使指,完全视韩冈、王舜臣为无物。等几个伴当应了,才又转回来,对王舜臣道:“如果甘谷城有人问起,就说是向太尉家借了人车去,到了秦州就放还。若还有问,去向府找俺向荣贵。俺给他个jiao待!”

    冷眼看着向荣贵自说自话,现在又看到几个向家的仆役要把车上装的绸缎往地上丢,韩冈终于忍不住了:

    “等等!”

    “怎么?!”向荣贵一眼瞪了过来。他到现在为止,仍把王舜臣视作众人的头领,跟方才赵隆一样,将韩冈当成了赶车的民伕。

    “你要总要给韩某一个jiao待罢!”韩冈声音比眼神更冷,他一个向府的仆役凭什么能给人一个jiao待?到了甘谷城,不见了人,不见了货,有一百个理由让韩冈他生不如死,向荣贵会为他说半句话?扯什么蛋呐!

    “这可是要送到甘谷城的军资!”韩冈强调道。

    “向爷也没动你军资,只要你的车子而已!”向荣贵脸上怒意渐显,他只是觉得韩冈看着比那些民伕顺眼,才挑了他出来,“你这狗才,别不识抬举!若不是临时短了人手,向爷也不会当街拉人!”

    王舜臣一把扯住似要作的韩冈,今日一场厮杀,战后又得救治,他对韩冈已是敬重有加,如何愿看到韩秀才自蹈死路?却强扭着自己的暴躁脾气,向向荣贵卑颜笑道:“这厮脾气不好,官人换一个罢!”

    “换什么换?!向爷说是他,那就是他!”向荣贵指着韩冈,瞪起他的那对白多黑少的xiao眼睛,狠狠道:“莫废话,跟着向爷走。别不识好歹,这也是救你的命。看着你个子高大,抗肩舆正合适!”

    “给我滚!”韩冈一声大喝,中气十足,震得整条街都响起回声。不知何时,他已气得脸sè泛青,双net都在抖,一副怒冲冠的模样,“不过一个在钤辖府中奔走争竞的走狗,也敢奴事士子?!就算你家主子向宝过来,他也不敢!”

    街市上,韩冈这一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论是王舜臣还是赵隆,又或是向荣贵,都被韩冈这突如其来的吼声给震住了。

    死死盯着向荣贵,韩冈甚至觉得光凭语言无法表达出他的怒火,翻手摘下强弓,弯弓搭箭,一箭便向他shè过去。

    “秀才不可!”王舜臣在旁看得大惊失sè,连忙抢上去要拦着。只是韩冈手脚太快,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支长箭shè飞了戴在向荣贵头上的毡帽。

    王舜臣惊魂初定,暗自庆幸韩冈的箭术并不算好,隔着两三步都没能把人shè中。要是真给他闹出人命,肯定要抵命。只是他一见韩冈手再次伸向了身后的箭囊,心脏又猛的大跳了几下,差点从喉咙口蹦出来,一步冲前,和赵隆两人一起将韩冈死死抱住,在韩冈耳边大叫道:

    “韩秀才,你疯了?!shè死了他你也要没命啊!”

    “士可杀!不可辱!”韩冈拼命挣扎,咬牙切齿,看起来只想再给向荣贵一箭,“他这厮辱我太甚,竟yù以士子为畜!某为横渠弟子,受此之辱,日后又何面目去见师长同窗!”

    赵隆给吓得不住的念佛,直念叨着:“阿弥陀佛,真的疯了!阿弥陀佛,真的疯了!”

    王舜臣则苍白着脸,一边抱定韩冈不敢丝毫放松,一边对吓呆了的向荣贵吼道,“还不快走!”

    “你给俺等着!”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向荣贵丢下一句话,把马队丢下,连滚带爬的跑了。

    向荣贵一走,韩冈立刻停止了挣扎,神sè也突然间平和下来。挣脱开王舜臣和赵隆的双手,很淡定的整理起衣服。

    王舜臣与赵隆面面相觑,周围看客指指点点,韩冈则是神sè自若。

    “秀才!”赵隆算是怕了韩冈这个疯子,说话也是xiao心翼翼,“你们还是快走罢!连夜去甘谷……”

    “往甘谷夜路怎么走?”韩冈摇头,“今天是月末,夜里连月亮都没有,怎么走夜路?”

    “可向荣贵马上要带人来了!”王舜臣也在旁帮忙劝着。

    “他不是要韩某等着吗?我就在这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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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千里拒人亦扬名(下)

    王舜臣急得冒汗,赵隆看着韩冈的眼神中则明明白白写着疯子二字。但韩冈一点也没疯,他也不怕得罪向宝。因为这里不是秦凤路兵马都钤辖官厅,不是秦州州衙,不是向府,而是伏羌城!是处在军机要道、来往官员军马无数的伏羌城!

    他那一箭,是故意没有shè中——不然区区三五步距离,箭术退步再多也不至于失手——但既然shè了出去,肯定会就在短时间内传遍整个秦州!在他们周围,究竟有多少双眼睛看见了刚才的那一幕,根本算不清楚,只能看见周围的观众聚得越来越多。当韩冈一说出要在这里等,周围便轰然叫好!

    看客们的喝彩声韩冈充耳不闻,王舜臣和赵隆的劝诫也是不加理会,只背负着手,仰头看天。心中却是在默默的盘算着利害得失。

    韩冈也是被bī无奈,若是让向荣贵把车拉走,自己也被拉去抗肩舆,陈举会怎么做,根本就不用想。想让向荣贵为他说话,那更是个笑话!拦截军需,罪名可大可xiao,若是没爆出来,什么事都没有——看向荣贵肆无忌惮的样子,以前并没有少做——可一旦闹出来,连向宝都不肯往身上揽,向荣贵一个钤辖家的家奴能担待得起?如此局面,他韩冈若是不拼命,那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但把事情换个方向去想,既然拦截军需是个罪名,那向宝就不敢将之公开——就算他拉得是地方上的人和车,而不是运送到前方的军需辎重,被揪出来后,也照样少不了要吃点苦头——闹得越大,他韩冈就越安全。只要站得正,行得稳,向宝对韩冈也无可奈何。

    因为韩冈是士子,而向宝是武臣!

    在大宋,文武殊途。韩冈方才说的做的,王舜臣便说不得做不得。一个是士人,一个是武夫,官僚对他们容忍度是截然不同的。

    韩琦韩相公对犯事的从官能一笑而过,却可以随便拿着一点xiao错,去杀一个久历边事、战功累累的将领。只为了给将领的上司狄青一个下马威。狄青为他的手下焦用去叫屈,并称焦用是立过功的好男儿的时候,韩琦却说:“东华mén外戴hua游街【注1】才是好男儿!”如焦用这等武夫,不过是杀jī给猴看的jī罢了。jī被杀了,狄青这只猴子,也的确被吓得不敢再说话。

    向宝纵然身份显贵,还有一个带御器械【注2】的加衔,却也别想对一名有跟脚的士子想打想打,想杀就杀。暗地里也许没问题,但摊开在阳光下,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

    事情既然已经闹大了,若是向宝还敢为今天之事跟他韩冈过不去,不知会招来多少弹劾!想表现出气节的文官,天底下太多太多,连李师中听说后,都要为此事上书,否则监察御史那里少不得会反过来给李师中参上一本。

    文官会官官相护,但遇到武臣……是乘机卖好还是踩上两脚,端得看心情!看时机!

    何况这件事上,向宝他完全不占理。向宝派过来主事如果够聪明,那就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在下向安,见过韩秀才!”正如韩冈所料,没等多久,一名看起来有些身份的xiao老头子来到韩冈面前,向荣贵就跟在他的身后。只是向荣贵一去一回,一张瘦脸已变胖了不少,双颊肿得如同起的炊饼,红得亮。

    向安回手指着脸被打肿的向荣贵,“方才家奴无知,竟然开罪了秀才。在下已经教训过了他,若秀才仍觉得不够解气,在下便当着秀才的面,再给他一顿家法便是!”

    韩冈还了一礼,容sè依然冷淡,“官人有心了,韩某方才之气,为得是国法,并非为己。韩某奉命押送军资,如何能改为sī家奔走。都钤辖sī事又岂能凌于国事之上。若以为韩某只会纠结于sī怨,就未免太xiao瞧我了!”

    “秀才果然宽宏大量。在下以xiao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有罪,有罪!”向安躬身一礼,看上去真心诚意。

    韩冈眉梢一跳,暗骂道:‘老狐狸!’杀了黄大瘤,yīn了陈押司,诳了吴节判,吓了向荣贵,今次,还是他第一次遇到滑不留手的对手。

    “话虽如此,但秀才毕竟是读书人,如何能服这贱役。不如跟xiao老儿回秦州,成纪知县当不会驳xiao老儿的面子。”向安诚诚恳恳的劝道。

    只要韩冈低了头,跟着回了秦州,这件事上,便没了向宝的错。再有人拿此说事,有错的只会是前后反复的韩冈。可他不愁韩冈不点头,衙前是什么样差事,天下谁人不知,甘谷城里的那位专会在衙前身上剥皮chou筋的管库,更是名声显赫。能脱离差役之苦,就算丢脸又会有谁不干?,

    韩冈退后一步,一揖到地。如果刚才韩冈留给众人的印象是刚直严正,现在的表现却与方才截然相反,一转眼就变得卑躬屈膝。

    ‘终究还是1ù了原型!’向安眯起眼,虽是如己所愿,却仍忍不住心生不屑。周围的不少人也与他一般想法,韩冈的前后表现实在差得太远:‘这也是读书人啊!’

    直起腰后,韩冈却对向安道:“君之美意,韩某心领。只是人无信而不立,韩某既已受命,自当全始全终,哪有中道而废的道理?”

    韩冈的回答,完全出乎向安的意料。刚才那一弓腰,难道只是为了谢绝他的好意?!

    周围的观众也是一片哗然:‘能脱离苦海却还死赖着不走,这秀才疯了不成?’

    “不识好歹!”向荣贵捂着肿得越得高起的腮帮子,嘟嘟囔囔的骂了一句。

    韩冈理也不理,最有效的鄙视就是漠视,何况向荣贵回去后,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他打断想开口再劝的向安,道:“国法不可妄违。释某衙前之役,县尹可,府君可,而君不可。韩某承méng不弃,yù救某于苦海,实是铭感五内。可既承君之盛情,便不能陷君于不义。这悖国法、逆军规之事,韩某怎能让向君来做?!此违圣人之教,韩某又岂可为之?”

    咬文嚼字的一番话后,韩冈又一揖到地,把礼节做足,不待向安回应,转身便走。顺势对着王舜臣、赵隆等人摆了摆手:“没事了。我们去营里!”

    王舜臣正在震惊中,赵隆的嘴巴到现在也没能合上,听到韩冈说话,便糊里糊涂的跟着他往前走。走了几步两人才反应过来,‘俺怎么成跟班了?’

    一众民伕也都懵懵懂懂的赶起骡车跟在后面,把脸sèyīn晴不定的向安抛在脑后。不经意间,韩冈的领导地位已经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王舜臣本是自负其能的人物,会接下吴衍的任务,也是只是欣赏韩冈在军器库中的手段和胆量,顺便让陈举难过一下。只是他现在看着走在前面的韩冈,却多了几分敬服之sè。裴峡谷中的战斗姑且不谈,单是方才对上向荣贵和向安时的表现,已足以让王舜臣折服。

    赵隆也是又惊又叹盯着韩冈的背影。他绝非怯弱之人,若是孤身面对百十个西贼,他照样敢斗上一斗。但如果他遇上的是自家的军官,就算只是一名巡检,他便不敢稍有违逆,更别提一路都钤辖——无他,怕累及家人。

    可一个毫无凭藉的穷措大,却义正辞严的拒绝youhuo和威胁,将一路都钤辖的亲信家人驳得哑口无言。读过几年书,还有个名为‘子渐’的表字的赵隆,心中突然冒出了孟子说的几句话:‘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yín,威武不能屈,是为大丈夫也。’

    韩冈昂阔步独自走在前面,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群就自动为他分开一条道路。神sè庄严肃穆,但心中已笑开了hua。他还记得前世曾听过的一句话——推销员推销商品在本质上其实是在推销自己。韩冈如今身份已变,但他依然知道,该如何推销自己!老天爷送上mén来的机会,他如何不去把握住!?

    得罪了押司,得罪了知县,得罪了都钤辖,韩冈如今是债多不愁身,因为他的情况不可能再坏,也因为他有底气。对于一名没有官身、缺乏背景的贫寒士子来说,声望就是一切。有了名望,他的地位便稳如泰山,权势不能侵,富贵不能欺。

    韩冈追求的就是名望!他前日挑战陈举,名声已经遍及州城内外,他现在挑战向宝,名声难道还传不到秦凤路中吗?等他不惧权势、尽忠国事的名声打响之后,又有谁能动他?陈举?还是向宝?

    军器库一案,裴峡谷一战,还有方才的一箭,等这三桩事传扬开去,在秦州道上,他韩冈不大不xiao也该是个人物了!

    注1:指中进士。在北宋,每科科举结束后,进士们便会骑着马带hua游街。从东华mén一直走到城西的金明池,参加琼林宴。

    注2:顾名思义,就是在天子身侧可以携带武器的护卫。在宋初,属于实职,在天子身边轮班宿卫,定额为六人。但到了后来,渐渐演变成了赐给近臣、功臣的荣誉加衔。再打个比方,如果此时真有御猫展昭,那他官职的真正名号就不是什么四品带刀护卫,而是带御器械。

    ps:许多事越是放开来做,越是有成功的机会。若是畏畏脚,失败便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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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夜顾茅庐访遗贤(上)

    演员们已纷纷退场,但在刚刚结束了一出闹剧的戏台附近,却有两人正若有所思的看着韩冈远去的背影。两人身边,围着一队骑兵,各自下马候着,看他们的身形气度,都是jīng兵无疑。能有如此jīng锐护卫,两人自非等闲之辈。

    “有风骨!”两人中的年轻人忍不住赞道。

    “好聪明!”大约四十上下的中年人也不禁赞了一句。

    对同一人、同一事的评价截然不同,年轻人诧异的问道:“大人这话如何说的?那韩秀才气节风骨那是没话说,但聪明可谈不上!一个服衙前役的乡秀才,得罪了一路的都钤辖,哪会有好结果?没听过向宝心xiong有多广……”

    “你还太年轻!”中年人摇摇头,“不过那韩秀才看上去跟二哥儿你也差不多大xiao,可人家的心机可比你深多了……”

    “……怎么可能……”年轻人眨了眨眼睛,想明白了父亲说的意思,却不肯相信,“韩秀才又不能未卜先知,怎么知道向安会过来赔礼,而不是带着一队家丁来。”

    “所以说他心机深啊!”中年人叹着,这样的年轻人当真是不多见,自己年轻时也是差得老远,“才智狠辣都不缺,还敢拼命,真是难得!”

    年轻人左右晃着脑袋,韩冈的年纪与自己差不多,他怎么也不信韩冈的才智出sè到能把向安的反应都算计进来。

    知子莫若父,中年人呵呵笑了笑,道:“韩秀才到底人物如何,二哥儿你去跟他一谈便知。”

    “大人要孩儿去跟他谈谈?”年轻人眼睛一亮。

    中年人微微点头,道:“今晚你就去跟他聊聊罢,看看他的学问如何。如果真的是张子厚的学生,能帮一手就帮一手,任读书人服贱役,总之有辱斯文。若是看着他吃亏不理,日后到了蔡经略面前,也不好意思去见张子厚。”

    “那孩儿直接过去好了。大人你先去歇息吧。”年轻人神sè跳脱,巴不得甩开自己的老子。

    “那二哥儿你就去罢。我毕竟老了,比不上你们年轻人有jīng神。”

    中年人叹了口气,眉宇间有着深深的疲惫。韩冈与向荣贵闹得正欢的时候,他刚好进城,却被堵着了,正好看着一场好戏。中年人长得黑黑瘦瘦,不仅是因为这几个月来奔bo劳碌,他本来也不是身强体壮之辈,今天一天他都在马上,到此时也支撑不住要去睡了。

    一众士兵跟在中年人身后去了城中央的知城衙mén,那里有专供来往官员们休息的寅宾馆,只有两名士兵留了下来,看他们的动作,像是要护卫年轻人的样子。年轻人轻轻摇头,示意两人不要跟来。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当真如其父所说,去拜访韩冈。

    ………………

    韩冈、王舜臣一行在赵隆的带领下在城北的一座营寨中歇了下来。往日还算空旷的营寨中,此时却挤满了商人和他们载货用的车马。这片营地,论道理就是成纪县往北方各城寨运送粮饷和犒军物资的车队规定的驻扎场地。可这些个商人鸠占鹊巢,竟把营房都占了去。赵隆领着辎重队在营内绕了一圈,硬是没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赵隆看着不耐烦,卷起袖子,就要上前撵人。韩冈一把拦住他,笑道:“用不着动手。让我和军将来试试。”

    “给爷爷让两间房出来!否则有你们好看!”这是拿着马鞭唱黑脸的王舜臣在表演。

    “不知兄台能否让贵属挤上一挤。我等只住今夜,明天一早便上路。”韩冈则唱着红脸。

    韩冈和王舜臣一软一硬,bī着占据了最大的两间营房的一名商人赶快滚蛋。两人心中都在盘算,若这位商人还敢推三阻四,就直接把尚存在车斗里的人头丢到屋里去,看他让还是不让!

    “想叫俺让房,也不看看俺是为哪家官人奔走!?”商人正要作,却被一人拉过去咬了一阵耳朵。等他再回来的时候,féiféi圆圆的一张脸上,已经堆满了职业xìng的笑容,看向韩冈的眼神也自不同。

    “让!让!俺立刻就把营房让出来!”他点头哈腰,连声价的说道。

    才就一眨眼的功夫,两间包括军官偏厢的营房就给腾了出来。民伕们一拥而入。有胆略,有能耐,会体恤人,又够威风,对韩冈,他们愈的崇拜。

    “秀才公,王大哥,你们先歇着。俺去nong点酒菜,马上就回来。”帮着众人在房中安顿下来,赵隆忙不迭地说道。他殷勤无比,差不多跟民伕们一样,都对敢落都钤辖面子的韩冈心生崇拜。

    “多谢敢勇。”韩冈拱手谢过。越是在细微的地方,他越是xiao心在意,半点礼节也不疏忽。

    赵隆出去没一会儿,半刻钟都不要,就带着一个提着食盒和酒坛的xiao二回来了。韩冈正在安顿受伤的民伕们休息,又安排了其他民伕去吃晚饭。见赵隆回来,韩冈抢先会了钞,自己没动,却把这些酒菜送到了民伕那里,还让xiao二再送一些好酒好rou过来——反正董、薛廿八身上带的钱不少,已全给韩冈他笑纳了。

    “这……”赵隆起呆,民伕们也有些犹疑。

    韩冈笑道:“今日在裴峡谷中,人人奋命,没有一人临阵退避的,若非如此,这里的各位,包括我韩冈都没一个能活!在军中,一场战后,总要nong些好酒好菜犒军,我们也不能例外……等今天的事报上去,肯定还有赏赐下来,诸位放心,韩某绝不会贪墨一文。”

    “多谢秀才公!多谢秀才公!”民伕们感jī涕零,连声道谢。

    韩冈则回过来对赵隆道:“赵敢勇,我们还要先去城衙,把裴峡一事报上去。裴峡中的蕃部开始听命于西贼的指使,这不是一件xiao事,必须赶紧通报上去。”

    ……………………

    一个时辰后,三人围坐在厢房中的桌边。三人的脸sè都不好看,王舜臣怒sè难掩,赵隆皱眉不屑,而韩冈看似平静,心底也是在破口大骂。

    “你那个鸟副城,为了招待个鸟官,连军情大事都不理……难怪他说话没人听!”王舜臣砰砰的拍着桌子,满肚子火却无处撒气。

    “副城跟俺有什么鸟关系?!”赵隆愤愤不平,“那个鸟货伏羌城上下看不过眼已经很久了。若上了阵,有机会哪个不想shè他一个背上开hua?!”

    韩冈摇着头,不想说话,将没什么味道的淡酒一口喝下。他和王舜臣、赵隆三人去城衙通报军情,本以为留守伏羌的副城,听说连接秦州的要道——裴峡——出了贼人,会立刻接见。不曾想里面传出话来,副城有上官要招待,没时间理这等xiao事。‘才百八十个贼人也叫事?甘谷那边八千还要翻番!’直接就把三人给赶出来了。

    赵隆又叹道:“也不知方才过来拜访秀才的xiao官人是哪里的,我们白跑一趟,却把秀才的事给耽误了,真是可惜。”

    韩冈不介意的笑道:“若是有心,自当再来。若是无意,那也就罢了。”

    “说得痛快!”王舜臣拍案叫了一声,便端起碗,“当痛饮一碗。”

    韩冈连忙按住王舜臣,不让他喝酒:“军将你受了伤,不能喝酒!”

    王舜臣不快,抱怨道:“光吃菜,不喝酒,那还有个鸟滋味!”

    韩冈想了想,还是放了手。此间的酒水都是只见水少见酒,又不是蒸馏过的高度酒,喝一点真没什么关系。

    大碗的粟米酒,大块的烧羊rou,味道算不上多好,但吃起来确实痛快。酒过三巡,虽然醉意不多,但气氛也热闹了起来。

    赵隆指着王舜臣,说起了两人相识的经历:“这泼皮本是鄜延路的,不知犯了什么事,就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慌慌张张的到了秦州。到了秦州也不安生,一根马鞭闹得城中jī犬不宁。俺找上mén去评理。可这泼皮明明比俺还xiao,却死硬着不肯低头。最后在城外狠打一架,却是不打不相识,一来一往倒有了些jiao情。”

    赵隆和王舜臣方才与韩冈说的大同xiao异,不过有一点让韩冈惊讶,王舜臣竟然比赵隆还xiao一点!他吃惊的问着赵隆:“不知敢勇如今年齿?”

    “十九!”

    韩冈呆了一呆,反过来对王舜臣问道:“军将你还不到十九?”

    王舜臣干咳了两声,mo着脸上的络腮胡子,“洒家……那个……俺其实是壬辰年【西元1o52,仁宗皇佑四年】生的,属龙。”

    “你比我还xiao一岁?!”韩冈当日推算王舜臣的年纪不到二十四,本就有些难以置信,但现在当真是惊呆了。

    王舜臣恼羞成怒:“俺是长得有点老……”

    ‘有点?’韩冈强忍着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但他的眼神还是暴1ù了他的心思。都说古人早熟,但早熟到王舜臣这份上,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但俺的确才十七!”王舜臣悲愤得大叫。

    “好罢,好罢!”赵隆安慰的拍拍王舜臣的肩膀,嘿嘿坏笑:“就为十七岁的王军将喝一杯。”

    ps:历史上的名人要登场了,虽然听说过他的并不多。但他所主持的战略,却贯穿北宋后期,多少人因此而迹。韩冈要想在短时间内快晋升,只有搭上这班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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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夜顾茅庐访遗贤(下)

    “请问韩秀才可在?在下德安王厚,夜来拜会,还望不吝一面!”

    一声突如其来的唤mén声,打断了厢房中正喝得热火朝天的气氛。王舜臣使劲晃了晃有点沉的脑袋,只觉得从mén外传入耳中的声音有些奇怪:“是不是方才来找秀才的xiao官人?怎么是南方的口音?德安是在南面的哪个路?”

    “德安?是江西罢?”韩冈前世跑过长江南北,也去过庐山,九江、德安都熟悉。二十一世纪的德安属于江西省,却不知道北宋的德安是不是也归于江南西路。

    “江西人?!”赵隆本被一下惊醒,听说是江西人后,却放松下来:“那就不是了。”

    “什么不是?”王舜臣问道。

    赵隆笑道:“伏羌城少见南人,本还以为是这些天在伏羌城附近跑进跑出的王机宜家的人。不过王机宜出身江州,那是江东的地儿。”

    “江州?!”韩冈醉意全无。九江古称就是江州,看过水浒的他如何会不知道?!“德安就在江州!”

    赵隆喝进肚子里的酒都化作汗水冒出来了:“真的是王机宜?!”

    “王机宜?”韩冈急问道,他还没有没听说过什么王机宜,跟节判吴衍的jiao谈中,也没从他嘴里听到过‘王机宜’三个字。

    “就是上书天子要并吞青唐,拓边河湟的那位王机宜!”刚到秦州不过半年多的王舜臣,比土生土长的韩冈对秦州内外更为熟悉:“他得了官家的赏识,被派到秦州来,名为帅司【经略安抚司简称】的管勾机宜文字,管得却是所有与蕃部有关的事情。那摊子事本该是经略相公和钤辖府一起管,现今给王机宜夺了去,两家都不高兴。”

    韩冈将脑中的两份记忆互做对比,很快确定了青唐的位置。那大概是后世的青海湖东部地区。而河湟,则是河州和湟水,位于甘肃青海jiao界的临夏、和政一带。在唐朝时,处于与吐蕃王国jiao锋的第一线。唐玄宗后,逐步被吐蕃占据。而在吐蕃王国分裂后,仍被吐蕃残部所控制。在此时,则是泛指了青海东北、甘肃东南的一大片被吐蕃控制的地区,也称之为熙河——即以熙州、河州为主的区域。

    那位王机宜既然有心为大宋开拓边疆,自然是求贤若渴,若能得到他的赏识,受荐举而得官,也是不在话下。如此良机,韩冈不会白白放过。

    “王机宜叫什么名字?”韩冈又急急追问。

    “王韶!”

    ‘王韶?’韩冈觉得有些耳熟,却记不起究竟是因为两个记忆中的哪一个而觉得耳熟。

    “请问韩秀才可在?!”从mén外传进来的声音高了几分,显是王厚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来了!”韩冈起身,理了理皱成一团的衣服,上前开mén,一名二十上下,英俊瘦削的年轻人便出现在他的眼前。

    “韩秀才?”王厚瞪大了眼睛。若不是同样的一副高大身材,他便完全无法将眼前这位满身酒气的破落户,与傍晚通衢上义正辞严的韩秀才联系在一起。就连让王厚印象深刻的tǐng眉秀眼,也因酒意而变得涣散无神。

    “正是韩冈!”韩冈却半眯起眼,因酒意而涣散的眼神重又锐利起来,他先拱手行礼道:“官人既是有事找韩某,不如先进屋说话!”

    王厚向屋中张望了两眼,犹豫着不肯进屋。他连跑两趟,又在mén外等了许久,本是用汉昭烈三顾茅庐的旧事来安慰自己。现在只见偏厢中乌烟瘴气,桌面上杯盘狼藉,两名军汉面红耳赤,哪里愿意进屋去说话,连带着对韩冈也是失望已极。

    “兄台可能喝酒?”看出王厚的犹豫,韩冈突如其来的问道。

    王厚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心想怕是要请自己喝酒。如此腌臜污秽的地方,王厚哪肯干,只想找个由头推脱掉。

    韩冈笑道:“秦州的水虽不如江南水甘甜,但酿出的酒却别有一番滋味。风土不同,人情不同,水酒的滋味也自不同,不亲历一番,也说不出孰高孰低。王官人你说是也不是?”

    韩冈的一番话听在王厚耳中,似是别有深意。他犹豫再三,还是勉强跨入mén里。

    王舜臣和赵隆这时已经将桌子收拾干净,见王厚进来,便要告辞离开。

    韩冈拦住他们,让他们坐下继续喝酒:“哪有来一个客人,却赶走两个客人的道理。王军将和赵敢勇还是坐下来说话,想来王官人也不会介意。”

    韩冈率xìng而为,也不问王厚愿意不愿意。王舜臣和赵隆现在都以韩冈马是瞻,也知道韩冈不会害他们,也不多话,径直坐了下来。

    王厚在屋中站着,进退两难,最后一咬牙也拉过一张jiao椅坐下。心想:既然进来了,坐一坐也无妨。顶多话不投机,提前告辞便是。至少现在,韩冈特立独行的款待,让王厚觉得韩秀才还是有点能耐,否则也不会有这样的脾气。

    王厚坐下了,韩冈也跟着坐下,心中得意而笑。根据他过去的经验,把人骗来是最难的,而把人留下却很简单。

    韩冈是故意慢待王厚,与其毕恭毕敬,还不如简傲一点,至少让王厚不敢轻慢,也多一点敬畏。依照世间的认识,越是有才之辈,越是盛气凌人,王厚他应该能习惯。反正看王官人见到自己后的神sè,对自家的评价应是落到了谷底,已经低得不能再低,只要表现得出sè点,升上去一点便是净赚。

    也不问王厚来此的目的,韩冈直接找过一只干净的酒碗,为王厚满上,又说道:“庐山险秀,又近着江州,王兄德安人氏,真是好福气。‘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李青莲妙笔生hua,每次一读此诗,便让人对庐山神往不已。”

    韩冈顿了一顿,王厚正想要开口cha话。不成想韩冈又抢先一步,继续道:“德安与庐山近在咫尺,又与千里彭蠡【今鄱阳湖】比邻而居,万里长江也在附近奔流不息。湖映山sè,江水滔滔,如此胜地,世所罕有。若有机缘,还真是想去上一次。”

    “江南是比关西要富庶。”王舜臣随口带了一句,他酒意上涌,也不顾王厚的身份了,“江州水土养人,据说那里的xiao娘子也比关西的水灵。”

    “江南水乡出美nv嘛!”韩冈随着身边醉汉的口气笑说了一句,话锋又是一变,“不过……江州是人间胜地,却不是建功立业的地方!”

    被韩冈带起了心思,王厚重重的点了点头,又想说话,不想王舜臣已被韩冈的最后一句说得豪气顿起:“秀才说得正是!要想立功,还要看我关西!”

    韩冈却摇头,“治军必先足食,足食必先养民。关西水土已远不如汉唐时的富庶,一场大战便能让各路的粮储耗光。没粮没饷,光靠关外输送,空耗民力,朝中也难支持。”

    “秀才说得是。”王舜臣立马接口道,“俺还在延州的时候,吃过关东运来的麦子,也吃过蜀中的稻米,不过还是关中的谷子【注1】好吃。”

    一番对话几乎变成了韩冈和王舜臣的一搭一唱,王厚几次要开口,都没找到机会。

    韩冈又道:“所以只有一个办法能解决这个问题!”

    “什么?”王、赵二人问道。

    “屯……田……!”

    “还有市易!”王厚终于能cha上话了,他急急地说着话,仿佛要从嘴里迸出来,“在渭源开办榷场【注2】,不但能chou取税入,还能顺便收些租佃,不用劳烦国中转运。更能让青唐诸多蕃部亲附大宋,实是一举多得。”

    听到这话,韩冈心中一喜:‘终于套出底了。’

    一直故意不让人开口说话的机会,让他压着闷着,等到瞅准时机再稍稍放松,便会如王厚这般不由自主的将心底所想都暴1ù出来。韩冈他化用了一些自己所知的常识,又融入了一点不算出奇的见解,只通过话语的组织,把准了王厚的脉,就轻而易举地套出了王韶的计划。

    渭源就是渭水的源头,犹在伏羌城上游近三百里,已经深入被青唐吐蕃窃据的土地。看起来,在渭源开办供蕃汉jiao易的榷场,便是王韶收服青唐、开拓河湟的第一步计划。

    既然已经了解了一点对方的底细,再因势利导,或反驳,或赞同,把对话的主导权掌握在手中,骗过眼前的mao头xiao子,太容易不过!

    “没错!王兄说得正是!有钱有粮,方可出兵打仗。”韩冈先附和了王厚一句,却又言辞恳切的说道:“不过两件事都是要大费周折。须得缓缓而行,不可希图一蹴而就。”

    “是啊!”赵隆忙点着头,“来往边境有多少家回易商队,还有他们身后的官人们,都是不想开榷场,会妨碍到他们赚钱。”

    注1:南方的谷子是稻,而北方的谷子通常指的是xiao米,也就是粟。

    注2:榷场,就是市场、集市。通常特指边境地带,与外人jiao易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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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秉烛待旦已忘眠(上)

    赵隆无心的netg神陡然一震:“攘外必先安内!若身后掣肘太多,如何能成就功业?开榷场,行市易,不为不美。唯秦州官吏、世家多有回易之事,若遽然而兴市易,断人财路,必惹众怒。当弹章jiao加而上,又有谁能安心开拓河湟?”

    韩冈正正说到王厚的心结上,他双眉微皱,有些无奈。看了看韩冈,他欠起身虚心问道:“所以先要屯田?”

    “比起市易一事,屯田便不算困难,秦州沿边地广人稀,只要见缝cha针,在屯垦处筑堡而守,两三年内便有xiao成。通过屯田兵来震慑周边蕃部,打击悖逆之辈,再公平处断蕃汉纠纷,赐亲我汉家之蕃酋以官职,以收人心。使其为我用,而不为西夏所用。日后攻打西贼,他们也便是助力!”

    韩冈说的安定边疆的方法,从古到今,一脉相承,也算不得什么独创的见解。但王厚已被韩冈前面的话所打动,不住的点头,只觉得眼前的韩秀才实是有大学问,大见识。

    韩冈不再说屯田市易之事,能说的都说了,再深入说下去自己就要1ù底,话头一转,轻轻叹道:“不过关西早非胜地,出产已远不及汉唐,否则也不需辛辛苦苦的去屯田。多少上好的田地,都被黄河的流水冲掉了,而黄河也因此变成了黄sè。这可不是好事!不仅关中良田尽丧,连天下都遭其患。”

    韩冈说得郑重,王厚身子前倾,用心聆听。

    “如黄河,一碗水,半碗沙,沙土皆是从关中而来。若是在潼关之前,黄河水流湍急,泥沙随水而流,但出了潼关之后,河水顿缓,其中所带泥沙便会沉积下来。”韩冈向王厚举起酒碗,没有过筛的浊酒中,许多酒糟随着酒碗的晃动而载浮载沉,‘绿蚁新醅酒’说得正是这种没有滤过的酒浆,“听说汴河便黄河水而泥沙淤积,必须年年清理河道,可即便如此,也是赶不上河底抬高的度。”

    王厚点头称是,他去过东京汴梁,也知道在汴河连接黄河的河口附近,堤内的纲船甚至比堤外房顶还高,都是因为黄河泥沙倒灌的缘故,为了疏浚汴河河道,每到冬天就要驱动大批民伕和厢军。汴河两岸的百姓,为此苦不堪言。

    韩冈把酒碗放下,碗内的浊酒渐渐定下,而酒糟便沉到了碗底:“你看,只要水流轻缓起来,水中的沙土自然便沉淀下去了。yù治黄河水,先治黄河沙。yù治黄河沙,则得先从沙土来源着手。否则任凭你堆高河堤,掘深河底,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应急手段,决堤改道也是或迟或早的事情。”

    “韩兄说的正是。”听得韩冈说得通透,王厚不自觉的喝了口寡淡无味的浊酒,叹道,“庆历八年【西元1o48年】六月,黄河在澶州商胡埽【今濮阳县】决口,改往北流,直入渤海。朝堂的相公们为了是填塞决口,还是顺势将河水导往北流,闹了几年也没见分晓,后来勉强行事,也没成功。

    到了嘉佑五年【西元1o6o年】,大名府魏县第六埽决堤,分出一条支流,由笃马河向东入海。黄河经由东流与原来的北流同时入海,号为二股河。黄河一分为二,是堵是疏,还是任其流淌,从仁宗朝吵到了现在。富、韩、文几位相公,没少在廷上争辩过。

    还有梁山泊!八百里水面又由何而来?还不是后晋开元元年【西元944年】黄河在滑州决口,水淹曹、单、濮、郓诸州,洪水积蓄在巨野,巨野泽才变成了梁山泊。”

    “听说几个月前,黄河好像又改道了?”赵隆netbsp;“没错。就在八月,北流填塞失败,许家港河决。水泛大名、恩、德、沧、永静五军州。淹死军民数以万计。”王厚长长叹了一声,“为了这条河,不知费了多少钱,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但终究无法根治。”

    韩冈低头抿了一口酒。只看王厚这一段议论,绝对是在河防上下了苦功。韩冈自知在黄河水利等细节上,他是肯定不如深有研究的王厚。不能再往细处谈,韩冈把话题拉回到自己擅长的水土流失上:“这就是泥沙过多的危害所在,南方雨水十倍于北方,而长江水势自是远过黄河,为何长江少有决堤?还不是长江沙少,黄河沙多的缘故。砍了太多树木,山上没有草木固土,雨水一来便会泥沙俱下。看看泾水之清,再比一比渭水之浊,是何故方有泾渭分明之语?”

    “泾原树多,可以固土,而渭河自伏羌往上,全是光山。”王舜臣抢答道,韩冈说得深入浅出,他也能听的懂,想得透。

    “说得好!”王厚抬手敬了王舜臣一碗酒。王舜臣哈哈一笑,很洒脱的接下了饮了。

    “王军将虽然年轻,却在关西走得多了,各地地理了解得不少!武艺也是过人一等,连珠箭术更是一绝。”韩冈拍着王舜臣的肩膀,向王厚介绍了一下,几句话便让王舜臣感jī涕零。

    屋中三人越听越是入神,此时少有人能把黄河水患从根源处说得如此明白。韩冈说得一时兴起,一把扫开桌面的杂物,用手指蘸着酒水,就在光桌上点画起来。先一笔画出了一个尾部上拖的‘几’字形。韩冈指着道:“这就是黄河!”

    穿越千年,真正有用的是什么?是对江山地理的认识!——至少对韩冈现在来说,的确如此。

    一本千年后只值十几块钱的地图册,放到千年之前,莫说千金,万金亦可换。那可是动员了千百万人次的测绘工程和各种先进仪器所绘制出来的地图,不是等闲可比。

    韩冈历史并不好,对日后的历史细节展懵然无知,但他对于地理学上的认识却十分的出sè。加上他的口才,就算千年的时间,导致对地名的了解有所偏差,可要méng过王厚这mao头xiao子,却是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

    单是这一笔‘几’字,就已经让王厚更加佩服韩冈。不看过大量的地学书籍,并仔细推演过江山地理,这世上有几个知道大江黄河流向的?世所流传的《水经注》上,可从没天下舆图这一页。王厚能了解到黄河、长江的大致走向,还是沾了父亲王韶的光,从渭州知州兼泾原路经略使的蔡tǐng那里,见识过复制自崇政殿中张挂的天下舆图。

    “黄河是这个样子?”王舜臣和赵隆也都好奇的看着桌面,他们虽然都看过黄河,也天天喝着黄河支流的水。但让他们将黄河说出个一二三来,绝对是两眼一抹黑,支吾半天也不定能迸出个字来。

    “对!正是如此!”王厚帮韩冈证明,他在‘几’字的右下方点了一点,“这里就是东京。”

    “这里就是东京啊……”王舜臣和赵隆专心的点着头,却不知他们到底有没有听懂。

    有了千年之隔,具体的地理名词有许多都生了变化。韩冈说不定在地名上还不如王厚,但大的区域韩冈凭着前身的记忆,互相印证过后,却也熟悉了下来。他指着‘几’字右边一竖的右侧空处,“这是河东【今山西】。因为位于黄河东侧,所以有河东之名!”

    手指再从河东往上推,停在‘几’字头上一横处,王厚立刻道:“是契丹的西京道。”

    韩冈又蘸了点酒水,横着一拖,把‘几’字下面的开口几乎封起,“这是渭水。而我们现在就在……”

    话声轻轻一顿,王厚便聪明的在代表渭河的一横下点了一下,沉声道:“伏羌城。”

    “而西贼就在这里。”韩冈指着被渭河和黄河括起的一片土地,“这一片地,被黄河三面环绕,形如布套。故而我称之为河套!”

    “河套!?”王厚重复着。他在嘴里喃喃念了几声,仿佛在咀嚼着词义。最后他才重重的点头,“起得好,起得好,的确像个口袋,正是套子的样子。”

    韩冈直起腰,双臂夸张的张开,放声道:“黄河百害,唯利一套。党项人占着此处,兴灵【注1】一带水网jiao织,直如一塞上江南,不论耕种还是放牧,都是远胜他地。而兴灵之外,又有瀚海阻隔,使外敌难侵,此天险尤甚长江,广如渊海。要想直捣西人老巢,先要考虑如何穿过七百里瀚海,还要考虑如何保证粮道畅通,否则便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王厚接口道,“从河东、鄜延、环庆几路往攻西贼,必定要受阻于瀚海。若从秦凤、泾原向北仰攻,又有天都山和兜岭阻隔。就算诸路同时出击,只要凭借天险,西贼将兵力分散亦能防守得住。但若是在更西一侧,比如兰州,放上一支奇兵,却能让西贼尾难顾。”

    “兰州?那是西贼占着的罢?”赵隆问道。

    注1:兴庆府,灵州,即现在的银川、吴忠。

    ps:言语的组织比实际内容更有用,许多演讲乍听来十分出sè,但事后细细一想,也不过是些陈词滥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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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秉烛待旦已忘眠(下)

    “占着又如何,夺回来就是!”韩冈叉腰挥手,说得豪气干云,王厚、王舜臣在一边鼓掌叫好。

    “兰州要隘,向西可通西域,向南压制青唐,向东则屏蔽秦州,向北便能直捣党项软肋!此兵家必争之地。一旦据有此处,西贼不放上三五万人来戍守,梁太后怕是连觉也睡不好!但西贼总共才多少兵?”韩冈说道这里,却又不将话题接下去说,转而一脸神往之sè,道:“兰州就在黄河之滨,那一段河道跌宕起伏,峡谷幽深连绵不断,据说其景壮丽处不在壶口、龙mén之下,几与三峡媲美。”

    王厚连连点头,任凭韩冈把话题飞来dang去。他的心思尽陷在韩冈的话里,全都忘了来此的目的。不停口的赞着韩冈:“秀才果然是博学多闻。”

    韩冈笑道:“书生不出mén,能知天下事。知一晓二,举一反三,这也是要靠读书得来。韩某不是死读书的,某少xiao离家求学,从秦州走到京兆府,为了追随横渠先生,又走回渭州。别的地方不能自夸,至少关西韩某还是了若指掌。”

    王厚正sè改容,恭敬道:“不愧是横渠mén下。”

    韩冈郑重点头:“若无子厚先生悉心教导,便无今日韩冈。”

    韩冈此言,真心诚意,自肺腑。他继承自旧主的满肚子的经书和文章,以及熟极而流的兵书、地理,都是来自张载的教导。

    横渠mén下,学得不仅仅是儒家经典,还包括天文地理,兵法水利——若以为宋儒都只知‘之乎者也’,那就大错特错——尤其是兵法和地理,更是张载讲学的重点。

    张载年轻时,曾经上书范仲淹,愿与乡中豪杰一起去收复青唐旧地,后为范仲淹所劝,方才弃武从文。十几年后,张载考上了进士,同时开始授徒讲学。可即便如此,张载对军事上的认识仍然得到了泾原路经略安抚使、知渭州事【注1】蔡tǐng的看重——

    韩冈想到这里,突然灵光一闪,终于想起了究竟在哪里听说过王韶的名字!

    张载曾任渭州军事判官,最为蔡tǐng器重。他在渭州,一边教导学生,一边帮助蔡tǐng整顿军队编制,清查空额。就在去年,还听说张载正帮着蔡tǐng修改规范范仲淹创立的将兵法。而韩冈回来前,又听闻如今蔡相公推行将兵法的效果很好,得到了朝廷的重视,尤其是想要富国强兵的年轻官家以及一力辅佐他中兴大宋的王相公,都很看好这一整编地方军队,提高战力和指挥效率的新规条。

    而当时在蔡tǐng身边,还有一名mén客深得看重。他也是进士出身,而且与张载同为嘉佑二年丁酉科【西元1o57年】——也就是俗称的同年——不过与张载不同,他因参加比进士科举还要高一级的制举考试落榜,便放弃了官职,转而跟随蔡tǐng来到陕西,并游历关西各州,还与张载讨论过当年他收复青唐的计划。张载曾对学生们说其有班马之志,yù效班定远【班】、马伏bo【马援】,远行万里,扬汉家天威。他的姓名——正是王韶!

    与王厚言谈甚欢,韩冈自觉到了探底的时间,便问道:“不知经略司的王机宜……”

    韩冈话还没有说完,王厚就道:“正是家严!”

    脸上浮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韩冈道,“据闻令尊意yù吞并青唐,开边河湟,说起来,此正是吾辈之愿,也是家师毕生夙愿。令尊若真能成事,不但功业不让班、马专美于前,可为国朝平定北汉之后第一功;只秦州数十万百姓,亦要深感令尊之恩德。”

    “西贼虎视眈眈,吐蕃悖逆雄强,不得豪杰智士相助,却难以成事……韩兄天纵奇才,眼界见识远胜凡庸,不知能否助家严一臂之力,以解乡里之苦。日后博个封妻荫子,亦可不再受xiao人之欺。”王厚目光灼灼的盯着韩冈,只等他回应。

    韩冈笑而不答,也不想答。他当然愿意,可王厚只是衙内,并不是王韶本人,他的邀请不得王韶认同就毫无意义。韩冈希望得到的是王韶的礼聘,而不是他儿子的邀请。

    王厚愣了一下,正想再劝,但看着韩冈脸上浅浅的笑容,突的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话应该由他父亲来说才是。他改口道:“若明日韩兄有闲,可否往城衙一行,王厚必翘以待。”

    “城衙?”韩冈摇头笑道,“今天已经去过一次了,明天再去,不知会不会给赶出来。”

    “难道是要求见家父?!”

    “不,是韩某有紧急军情要上报,不过就是没人搭理。”韩冈说完轻叹,似是痛心不已的模样。

    “什么军情?”王厚问道。

    “韩某奉命押送军资自秦州往甘谷。今日午后,在裴峡中,遭逢近百蕃贼拦截。虽被我等杀散,但通往秦州的要道上出现了蕃贼拦路。可不是什么好兆头!”韩冈指了指王舜臣在衣袍下微微隆起的左侧肩膀,“王军将的肩上就是中了一箭,但即便中了一箭,王军将可是照样一张弓就shè死了十一人,mén外车上的三十一颗级,有三分之一是王军将的战果。”

    “shè杀十一人?”王厚惊异看了王舜臣一眼,没想到他勇悍如此。又急急追问:“斩总计三十一,那缴获呢?!”

    “三十四张弓,刀枪四十一件,盔甲一领。”韩冈如数家珍,要想取信于人,细节问题是半点也不能差的。

    有缴获、有斩,韩冈之言自是千真万确无疑。“百名贼人战死了三成才败退,果然是场恶战。”王厚点着头,有着王韶这个父亲,王厚对战事还是有所了解,清楚一场战斗的伤亡率是多少,他又问道:“不知韩兄这边伤亡如何?”

    “连上在下和王军将,总计四十一人。八人受伤,无人战死。”

    “啊……”王厚惊叹,“竟无损一人!”

    韩冈摇摇头:“还是损了两个!”他对王厚解释道:“这两人意yù临阵脱逃,又出言动摇军心,给韩某亲手杀了,当算不得战死。”

    王厚这下比方才还要震惊,能亲手杀人的书生可不多见,韩冈还说得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松。但联想起韩冈在街市上箭shè向荣贵的事,却也不会有假。

    王厚正少年,韩冈的作为正对了他的脾xìng,看向韩冈的眼神充满崇拜,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站起身,王厚双手举碗,敬向韩冈:“韩兄果然是关西男儿!当浮一大白!”

    韩冈豪爽的与他对饮而尽,放下碗,对视一笑。浊酒亦能醉人,一股豪气自王厚心中油然而生,只觉得今夜结识的这位韩秀才,真是当世英豪。

    韩冈这时拍着王舜臣的肩头:“说起来,这一仗最大的功劳还是王军将!韩某只是安内,王军将可是攘外。当时我等被贼人两面夹击,正是王军将独当一面,箭无虚,将迎面而来的贼军shè得魂飞魄散!如非王军将,韩某今夜也无法安坐在此!”

    王厚再仔仔细细的把王舜臣上下一打量,连声赞道:“果然是一员枭将。”抬手又敬了王舜臣一碗。

    王舜臣得意得胡子根根翘起,忙端起酒碗回应,嘴里则装模作样的谦虚道:“过奖!过奖!哪里!哪里!”

    敬过了王舜臣,王厚又斟满一碗酒,转过来对赵隆道:“赵敢勇的斩获亦当不少,也当满饮一碗!”

    赵隆这下子臊得脸皮通红,低声嗫嚅道:“不……俺只是一个守城的。”

    韩冈帮赵隆化解尴尬,道:“赵敢勇论武艺,也不让王军将。只是运气不好,得罪了上官。方才被罚守城。明珠méng尘,实在可惜。”

    赵隆感动至极,眼眶都红了,几乎要哭了出来,直把才认识了不到半天的韩冈,当作平生最大的知己。

    王厚则暗暗点头,bī着赵隆喝了酒,又把他的名字给记了下来。

    众人重新坐下,韩冈又道:“裴峡是要道,就在伏羌城边。现在出了贼寇,却无人放在心上。韩某想求见副城,却被告知须接待上官……”

    王厚一听,却是牵连到了自家老子头上,忙赔笑着解释道:“若是刘城主在,也不会有这事。只是李副城求进心切,摆了宴席去请家严。被家严拒了,正生着闷气,当然不想理事。”

    “军国大事啊……”韩冈摇头叹着,“若关西将佐尽如此辈,何时才能扫平西贼。”

    “不说这些烦心事,先喝酒!喝酒!”王舜臣举杯邀饮,三人轰然应诺,一起开怀对饮。

    借着酒兴,韩冈与王厚继续谈天说地,纵论古今,而王舜臣和赵隆在旁边搭着话,也不觉烦闷。

    四人一番醉饮,不知屋外斗转星移,直到雄jī三唱,天sè白。

    注1:泾原路经略安抚司治所位于渭州,而不是处于前线的泾州、原州。所以兼任泾原路经略使的是渭州知州。这一点,与治所秦州的秦凤路不同。

    ps:开拓河湟的国策,从神宗初年,一直持续到徽宗时期。其间虽有反复,但却是升官财的快通道。只看童贯,他迹的地点便是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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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城门相送辙痕远(上)

    初冬的清晨,微风中都带着冻透血脉的冰寒。屋外的地面上,早早便镀上了一层的薄霜。西面的天空尤是点缀着群星的深蓝,但东方的已经褪去了瑰丽动人的绛紫,而渐渐晕起了漫天的红光。

    鸟鸣声声。冬天仍能留在西北的鸟类,多是褐羽白肚的麻雀,在屯有大量粮秣的伏羌城中飞来跳去,叽叽喳喳仿佛在和应城中军营点卯的号角。

    待到jī鸣,两间营房中的民伕们早已起身。他们已不再需要韩冈督促,都自觉的收拾起行装。经由昨日一战,韩冈在民伕心目中威信已著,没人敢在秀才公面前稍显怠慢。因为处理过伤患,有了一点威望的朱中,不知何时已经成了民伕们的头领,当先收拾好行李,走到军官厢房mén口。

    朱中看着薄薄一扇对开木mén,心中有些怯弱。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好像酒宴还未结束的样子。被自己打扰到,不知会不会惹怒秀才公。朱中害怕受到责难,手举着犹豫不定。但一想到耽误了启程时间,最后还会累及韩冈,方才一咬牙,轻轻敲响了房mén。

    厢房中的酒水本不多,一开始买的两坛很快就给喝光。后来赵隆又出去找了三坛回来,四人边喝边聊了一夜。此时王厚已经醉得昏头涨脑;王舜臣和赵隆也是半醉半醒;只有韩冈会躲酒,心事又重,看着频频举碗,其实并没有多喝,他熬了一夜,眼瞳倒是越的幽深起来。

    不知屋外已是旭日东升,四人仍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听见敲mén声,他们一起向mén口看去。王舜臣跳起来拉开mén,mén一开,却见是朱中。

    “什么事啊?!”王舜臣不耐烦的问道,血丝密布的双眼不用瞪起已是仿佛透着杀意。

    王舜臣在民伕们心目中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sè,朱中被他横了一眼,身子就是一颤,tuǐ软软的不禁向后倒退了一步。但他一眼瞥到后面的韩冈,还是壮起胆,xiao心翼翼的提醒着,“秀才公,上路的时候快到了。如果迟了,今天怕是不能在天黑前赶到甘谷城了。”

    “说得也是。”韩冈没犹豫半点,站起身向王厚道别。一夜深谈,两人的jiao情已经好得可以称兄道弟、互称表字了:“处道兄,我们一见如故,本再想与你痛饮数日。只可惜xiao弟还有军令在身,不能耽搁,只能就此别过。等过几日xiao弟从甘谷回来,在伏羌,又或是州城,我俩再好好喝上一顿酒。”

    王厚愣了一下,酒意顿时不翼而飞。说得好好的,怎么韩冈这么急着走。他急问道:“yù昆,你不去见家严了?!”

    韩冈摇摇头,整了整衣裳,抬脚跨出mén去:“xiao弟所受押运之命,定有时限,哪能耽搁片刻。甘谷离伏羌又不算远,往返不过两日,一切等我从甘谷城回来再说!”

    见韩冈仍坚持要走,王厚追在他身后,拼命想着理由:“yù昆,你一夜未睡,怎么能现在就上路?”

    韩冈大笑:“出mén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少睡个一两宿也无甚大碍。大不了在车上躺一会儿。”

    “yù昆你不是有军情要上报吗?先去了城衙再说!”王厚继续为留下韩冈找着理由。

    “不是已经说给处道你听了吗?xiao弟这里还有一名重伤的民伕,再多加两个比他稍微轻一点的,让他们留下来做个人证,缴获的军械和级则是物证。请处道兄代xiao弟出面,哪还有什么问题?难道处道你会贪墨了xiao弟的功劳不成?”

    “当然不会!”王厚猛摇头。

    “这不就得了!有处道你帮忙,相信机宜和副城都不会再忽视裴峡安危。既如此,xiao弟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韩冈淡淡定定的说着。

    太轻易到手的东西,没人会去珍惜。如果是经过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物件,即便是一枚贝壳,几片残简,都会有人jīng心装饰起来慎重收藏。这个道理,对人才来说也是一样。没有三顾茅庐的辛苦,诸葛武侯如何能一入刘备帐下,就能得到破格重用?如果只是喝了一夜的酒,便给招揽过去奔走,如何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韩冈并不急着去见王韶,却希望王韶能来见他。

    朱中这时拎来装满井水的木桶和手巾,为韩冈准备好了洗漱用具。韩冈道了声谢。拿起手巾沾了寒冰刺骨的井水,用力擦了擦脸,又就着木桶漱了下口。被冰水内外一jī,韩冈整个人顿时jīng神起来。晨曦的微光照在他脸上,只见其人气度温雅,神采内蕴,不见半点疲sè。

    王厚眉头紧紧皱着,凑到韩冈身边,压低声音道:“甘谷城如今岌岌可危,yù昆你贸然而去,恐有不测啊。”

    “人人趋吉避凶,那国事还有人做了吗?”韩冈反问道,一抬头,天边竟然已有几缕狼烟腾起,正应了昨日赵隆之言。他将手巾丢给民伕收拾,神sè却丝毫不为所动。

    王厚见劝不住韩冈,求助的看着王舜臣和赵隆。两人都摇摇头,他们皆以韩冈马是瞻,且相信韩冈如此行事必有道理,不会有多余的意见。他们这一摇头,只急得王厚直跺脚,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贤才,哪能就这么放跑掉。

    “yù昆你先慢点收拾着,愚兄找家严去。”说完,便风一般的跑着走了。

    看着王厚消失在营mén外的背影,韩冈的脸上1ù出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

    城衙寅宾馆中,早起的王韶穿了一身青布直裰,正在院中转着圈子缓步徐行。次子一夜未归,他也并不担心,派给儿子的两名护卫都有传回消息,说是儿子跟韩秀才饮酒尽欢,秉烛夜谈。

    王韶心知,那位韩秀才既然能借势而为,压得都钤辖向家的人赔礼道歉,要将自家自负聪明、但对人心险恶仍了解不深的儿子留住,并不会很难。费点口舌,将儿子骗得来要钱要官,也不是不可能。而正如王韶所预料,他还没在院中转上两圈,王厚就突然跑了进来,直嚷嚷着要荐韩冈为经略司幕僚官。

    王韶顺着围墙下踱着步子,头也不回的问着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的儿子:“荐韩秀才为经略司勾当公事?”

    “正是!”王厚兴奋地点头说着,“yù昆实是有大才,天文地理,兵事水利,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尤其对西贼和青唐吐蕃的看法,与大人极其相似。yù昆是张子厚的弟子,大人又曾经为河湟之事与横渠先生议论过,难怪他能将河湟之事说得通通透透。”

    “是吗?”王韶面现冷笑,脚步仍然不停。

    他的《平戎策》受张载启的地方的确不少,但开拓河湟的策略并非张载或自己独创,关西有识之士谁人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别说受张载教诲甚多的学生,就是向宝、张守约等武将,都是清楚河湟吐蕃对大宋的意义何在。

    王厚看不见走在前面的父亲脸上的神sè,尤滔滔不绝的向王韶举荐着韩冈:“yù昆为人有气节,有才智,有勇略,昨日在裴峡中以三十余名民伕大破贼寇,斩三十一,缴获军械近百。如此人才,如何不荐之为官?!以他的功劳,也足够了……”

    “等等……”王韶突然停步回头,抬手打断儿子的话,皱着眉:“你说裴峡中有贼寇?!”

    王厚点头:“正是!yù昆……”

    王韶再一次打断儿子的话头,很着急的追问道:“是西贼还是蕃贼?人数呢?”

    “听命于西贼的蕃贼!人数百人以上!”

    “斩和器械都有?”

    “孩儿亲眼验过了!yù昆这边也有伤员。”王厚其实都没有看过,但他对韩冈毫无半点怀疑之心,韩冈怎么说,他就怎么信。

    “此事当立刻通报给李经略,伏羌城和夕阳镇都得出兵!”王韶说着便要回屋写信,让人紧急送往秦州城。此事非同xiao可,能出动百名蕃兵,后面至少有一个部族,如果这只是前兆,那就更加危险。秦州通往渭水附近各寨的要道绝不容有失!

    王厚在后面忙忙叫道:“爹爹,那yù昆的事?”

    王韶回过头来,问道:“还记得为父昨日说的话吗?韩冈心机极深,二哥儿你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王厚立刻正sè回应:“大人误会了,yù昆是正人君子。孩儿想请他来寅宾馆与大人一叙,他却辞以公事。此举岂是xiao人可为?若是一般人,不待孩儿提,自己就投过来了。”

    “是吗?”

    听王厚说了这么多,王韶倒是真的打算收韩冈为mén下,做自己的臂助了。大宋从来不缺yín诗作对的才子,但有才能,有胆略的人物,却总是少得可怜。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一贯心高气傲的儿子给慑服了。更加令人惊讶的,是他还能不贪一时之利,而是表现出自己的气节,等待更多的收获。大约才二十出头的韩秀才,绝不是个简单人物,说不定真得有用。

    “我会荐举他的,但不是现在。必须压他一压,等他在我mén下有了足够的表现再荐举不迟。”王韶笑了一笑,对上太聪明的人就不能顺着他们的意,不然就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现在说这些也太多了,等他从甘谷城回来再说。”

    “韩yù昆现在可是在服衙前役啊!”王厚急叫道。

    王韶不在意的说道,“少年人吃点苦是应该的,不会有坏处,二哥儿你就是太顺了。”

    “甘谷城如今如此危局,大人你还能眼看着他往死路上走?!”

    “不用担心,韩三秀才比你知进退。”

    “大人!”王厚猛然提高了嗓mén,冲着王韶怒吼起来。

    护卫们见王机宜父子相争,都避得远远的,不敢靠近。王韶皱眉看着一向孝顺听话的二儿子,王厚则不甘示弱的与他对视着。能让儿子如此维护,王韶对韩冈的评价高了些许,但感观却又差了许多。挑拨着儿子跟老子争吵,这样的朋友,没有哪个父亲想在儿子身边看到。

    王韶沉yín着,儿子对韩冈的偏袒,让他不禁怀疑起裴峡谷之战的真实xìng和可靠xìng。一直以来,王韶在几个儿子中最为信任次子王厚的才能和眼光,所以才将他一人带出来,放在身边学着做事,但现在王韶已经无法再向过去那般信任儿子。若是将裴峡谷之事不加确认就急报李师中,最后成了秦州城中的笑料倒也罢了,要是影响到东京城中对他的看法,那样的损失,怎么也难以挽回。

    ‘到底还是要确认一下。’王韶最终点头道:“好吧,就去见他一见!”

    王厚并不清楚王韶这一转念间,对自己的眼光和能力不复往日的信任,只知道父亲终于同意了自己的要求。他转怒为喜,忙着唤护卫过来准备出行,却没现身后王韶已变得淡漠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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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城门相送辙痕远(下)

    根本没有停下来等王厚消息的意思,韩冈很快的收拾完毕。拉车的骡子早已喂饱了草料,按照与王厚的约定,韩冈留下三名伤员,以及一辆装着缴获武器和级的骡车。他并不担心有人会趁他不在侵夺这些战利品,有王韶的儿子关照,没人敢吞没他的功劳。再说,伏羌城中除了王厚以外,也没几人会知道他在营地内留下了这些战利品。

    几声响鞭过后,辎重车队随即离开了营地。韩冈的启程没有惊动到其他人,一行车队离营后,就沿着城中大道向北行去。今天是最后一程,总计六十里路。沿着甘谷水【散渡河】向北,三十里到安远寨,再三十里就抵达了甘谷城。

    虽然甘谷如今局势不稳,但到安远寨的前半程不会有问题。可以先赶到安远寨,再确定行止。若甘谷城破,那就不怨他的事,若是没破,就设法送进去。无论如何,伏羌城都是留不得的。昨日韩冈他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今天再改口,不去甘谷城,等于是给向宝一把刀,让他来捅自己。向宝也不须亲自动手,只要呶呶嘴,包管有一票xiao人冲上来,让他韩冈生不如死,或干脆就丢掉xìng命。

    王厚倒底是把他父亲王韶找来了。当车队抵达伏羌城北mén处的时候,父子两人加上几个护卫就在那里守着了。

    “是王机宜!”赵隆压低声音兴奋的对韩冈说道,他守着城mén,王韶的模样再熟悉不过。

    “真的?!”王舜臣的心情也高昂起来。想不到王厚真的将他老子拖了过来,看来韩三秀才真的能得到抬举了。

    “嗯,我看到了。”韩冈的声音平稳如常,见着王厚跟在其人身后,他在赵隆说话前就已经确认王韶的身份。

    第一眼看到王韶,韩冈就知道秦凤路机宜绝不像他儿子那般好méng骗。黑瘦的面颊上,有风刀霜剑留下的痕迹。平直的双眉下,是一对看透人心世情的眼睛。他的眼神没有多少侵略xìng和压迫感,却凝定如坚石。以韩冈前世的经验,拥有如此眼神的人,是极难被言语所动摇,不必在这样的人身上1ang费口水和时间。

    “学生韩冈拜见机宜。”

    来到王韶身前,韩冈恭声行礼,神sè如一,就像见到了一个普通的上官,弯下腰不过是尽到礼节。韩冈很清楚,遇上王韶这样的老江湖,最好的策略就是本本分分行事,把该做的做好。

    王韶身材并不高大,当韩冈直起腰的时候,王韶还得抬头看他。但就算不计入经略司机宜的身份,王韶散出来的存在感也绝不在韩冈之下。

    王韶负手而立,看不出任何情绪,但他摆出的这个姿态,本身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韩冈目光闪动,心知今日是不可能听到王韶招揽他的一言半句,让他所jīng心准备的义辞高官、坚往甘谷的剧本,大义凛然、以国事为重的表演,完全失去了登场的机会……

    ……既然如此,那就退而求其次,让王韶帮自己解决一些头疼的问题——充分将资源利用也是韩冈一贯的坚持。

    韩冈斯文tǐng拔的外形很能给人以好感,可王韶从来都不是以貌取人的xìng格。他无意多做1ang费时间的寒暄,直接令韩冈说出他最关心的事情:“昨日裴峡中一战的前后,你原原本本的说来给我听。”

    韩冈的表情几乎是王韶的翻版,面上平静无bo,眼中的锋芒深深敛起。他将昨日一战用平实朴素的语言描述了一遍,不像普通文人那样喜欢加入夸张的修饰。也没有增添进去自己的感想和推测,更没有半句自吹自擂,完全忠实于实际。若是说有什么歪曲的地方,就是韩冈将自己的功劳推给了王舜臣和民伕们许多。不过,有些地方他故意漏过了一些关键,但韩冈深信王韶能看得出来。

    不出韩冈意料,王韶显然对军事了解很深。一眼就现了韩冈故意漏话而出现的破绽:“裴峡谷中多有草木,支谷众多。来袭的贼子只有百多人,很容易就能隐藏起来。不是韩秀才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何以刚进裴峡就加以防备?”

    王韶正正问到关键点上,伏羌城以下的渭河谷地一直都在大宋军队的控制中,谁也不会想到会有蕃贼出没。但为什么韩冈在通过裴峡谷时,能提前提防?如果在行军中突然受到敌军突击,就算是能征惯战的老将也难以将手下的兵将及时整合起来反击,可随时保持警惕对行军度影响也很大,一个三十多人的辎重队伍,在快行进的同时,怎么可能有余闲盯着裴峡谷地中的各处能够隐藏的地方?

    王韶在秦凤已经一年了,很清楚从秦州往北方各寨堡的辎重队的行进路程安排。昨日韩冈的车队能在未时前后进入裴峡,肯定是以全前进,这样的情况下,百名蕃贼突然从山上杀出,不是事先有所准备,又或者韩冈的车队中有个有如字面意义的以一当百的勇将,全军覆没是必然的结局。

    王韶的眼神在问话的同时一下锐利起来,盯着韩冈脸上的表情变化。

    韩冈的演出没有半点破绽。他苦笑,有股子自内心的无奈:“因为学生早在出秦州之前,就知道这一路并不好走。”

    黄德用一案是被定xìng为西贼jian细妄图焚毁军器库。黄大瘤是陈举的亲信,此事秦州尽人皆知,可陈举用了几万贯钱钞就将黄大瘤跟自己的牵连斩断。不过有心人若想罗织罪名,要将陈举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却并非难事。

    韩冈很简洁的将陈举与自己的恩怨向王韶说了一通,然后将叙述的重点放在了陈举的势力和财力,“陈举父祖三代在成纪县衙之中,县中吏员皆为其爪牙,纵是朝廷任命的一县之主也难动其分毫。被陈举陷害而得罪的知县、主簿不在少数。他今次能轻轻松松就拿出数万贯来为自己脱罪,可见其人通过与蕃部回易,积攒了多少不义之财!”

    一番话还没说完,王韶看似神sè依旧,但他眼廓和嘴角的轻微变化已经映入韩冈的眼中。如何对症下yao的编织语言、控制语调,让自己的话更为可信,是韩冈最为擅长的能力。而看人下菜牒,直接触动听众的内心,也是韩冈早已惯熟的手段。

    王韶是经略司机宜,按说管不到秦州的内部事务,但裴峡谷一战后,通往前线的要道出了问题,王韶就有了充分的理由cha手。权力无人嫌多,如果王韶能将陈举拍倒,主持瓜分那数十万贯家产,他在秦州官员中的影响力和威慑力必然会大大增强。王韶如何不心动?

    将心中的得意藏在郑重严肃的表情下,韩冈总结道:“……黄德用不过一走狗,如何有胆去焚烧军器库。二十年间,成纪县三遭祝融,又岂是黄德用一人能做下。在成纪一手遮天的是陈举,有能力纵火的也只有陈举,跟蕃部jiao往紧密的更是唯有陈举一人。无意间坏了陈举的大事,学生才虽庸浅,也不至于看不到他对学生的杀心。以陈举的数十万贯身家,要想驱动一蕃部,又有何难?今次如不是学生有点运气,又提前从吴节判那里请了王军将随行,跟随学生的三十多人肯定一个也逃不出来。”

    韩冈说完,便静静的等待王韶的落。他知道王韶绝不会听信一家之言,回到秦州城后,必然还要调查一番。但陈举的命运已经确定了,是不是西贼jian细那是xiao事,他的几十万贯身家才是大事。如今韩冈递了把好刀给王韶,不信他对féi羊一般的陈举不动心。

    王韶陷入沉思。他在秦州已有一载,陈举之名当然听说过。韩冈xiaoxiao的一个衙前与陈举jiao恶后,还能快快活活的活到现在,当真是不简单,而韩冈与节判吴衍的关系也让王韶有了几分看重。如果他说的有一半是真的,就足以让陈举万劫不复。但韩冈的心机从他的那番话中已经看得很清楚,有了足够的利益,王韶并不介意给韩冈借刀杀人,但让他吃点苦头的心思,却也越的重了起来。

    并没有思考太多时间,王韶先对王厚说道:“二哥儿,你去韩秀才昨日的宿营里,把车里的级和兵器都送到城衙去,验证确实后,为韩秀才请功。”

    “孩儿遵命。”王厚茫然不知这是老子支开自己的手段,直以为王韶要最后验证一下韩冈一番言论的真实xìng。很兴奋的点头应下,冲韩冈使个眼sè,领着两名护卫急急向城中去了。

    王厚走远,王韶的目光从车队上一扫而过,道:“甘谷城急待支援,这批辎重不容有失。”

    韩冈叉起手,正正经经的回覆道:“此学生职分所在,自会尽心完成。”

    “你能这么想,没有白读圣贤书,”王韶赞了一句,抬头看了看旭日渐渐高起的天空,低下头来,有些漫不经意的催促韩冈:“天sè不早了,再迟入夜前恐怕就赶不到甘谷城了。”

    韩冈毫不犹豫地再一拱手应诺:“既如此,不劳机宜相送,学生告辞!”

    自始至终,王韶都没有表现出半点要招揽韩冈的意思,反而催着上路,替韩冈高兴了半天的王舜臣和赵隆甚至愣愣的没有反应过来。只有韩冈的心情始终如一,回答得十分爽快。

    没有投入希望,就不会有失望。既然王韶现在无意招揽他,那就继续做该做的事好了。能表现自己的机会有的是,能体现自己能力的地方也不难找,总有出头的时候。何必靠王韶?无论如何,韩冈都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能让王韶对陈举起了心思就已经足够了。

    没有怨愤,没有期待,韩冈按照正常的礼节向秦凤路经略安抚司管勾机宜文字行礼如仪,再与还着愣的赵隆殷殷道别,便带着队伍洒然北去,并不回头。

    太过洒脱的辞行,反让王韶看得皱眉不已。目送韩冈的车队沐浴着晨光缓缓远去,心中暗道自己是不是误会了韩秀才:‘是我看错了吗?’

    ps:好事多磨,韩冈做官的道路并非坦途,事事如意从来未有,但最初的目标已经达成。一言毁人家,陈举族灭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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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敌如潮来意尤坚(上)

    张守约回头顾望,身后旌旗招展,将士密集如蚁,人与旗帜似乎已将整片谷地给填满。但若是认真数来,人马数目其实也只有两千——这便是他秦凤路兵马都监手上仅有的一点兵力。

    年近六旬的张守约须已然斑白,浓重的双眉长长的压着眼皮。老将半眯起眼,眼角的鱼尾纹一如条条深邃的沟壑,黝黑的脸上尽是皱纹,仿佛是干涸很久的田地。平静如常地脸sè看不出一点异样,只是紧抿的双net已透1ù出他心中的紧张。

    昏黄的双眼,盯着东面的敌人,足足有上万的党项西贼,有纵马持槊的铁鹞子,也有披甲tǐng刀的步跋子,人海绵延,大白高国【注1】的马步禁军从谷地的一头连到另一头,将张守约回甘谷城的去路完全堵死。

    张守约暗恨自己今次巡边时太过贪功,中了如此简单的计策。甘谷城建立在大甘谷口处,南面就是六十里长的甘谷谷地,也因为有温泉汇入,而被称为汤谷。而甘谷城北,出了谷口,是甘谷水上游谷地,因为处于马岭之南,名为南谷,是如今宋夏两国势力的分界线。

    张守约带队巡边,本意是找机会驱逐侵入南谷中的千余名西贼,但没想到那些贼人只是个you饵,真正的敌人早埋伏起来,正等着他自投罗网。当他带着两千兵马追追停停,弯弯绕绕,hua了两日的时间跟着西贼来到南谷的一条支谷时,万名贼军便从埋伏的地方杀出来,拦住了两千宋军的归路。

    现在张守约和他的军队所在的位置,离甘谷城大约有三十余里。这个距离看似并不算远,也就急行半日的路程。可一旦开战,却是咫尺天涯一般。当年三川口一战,大帅刘平带着麾下人马离延州最近的时候就只剩五里,眼巴巴的望着延州城墙的影子,鏖战竟日却硬是没能突入城中去,最后万多人在延州城外全军覆没。

    相距三十里地;退路上还有五倍的敌军;自己又是追着贼军连续跑了两天,打了一仗;最后被贼军埋伏,士气大损。摆在张守约眼前的形势,也许跟当年刘平所面对的局势一样危急,秦凤路的张老都监也因此捻着胡须,沉默不语。

    “都……都监,怎么办?!”

    “慌什么?不就是一万多西贼吗?看你们吓得这德xìng?!”

    张守约不耐烦的冲着心惊胆颤的部将骂道。部将们的怯弱,反而让老而弥坚的张守约摆脱了陷入贼人陷阱后的不安,意志重新坚定起来。如果除去贼人的陷阱造成的士气大落不谈,其实困扰张守约的也只不过是五倍于己的敌军罢了。

    没错!就是‘只不过’!

    张守约是关西宿将,二十多年前,宋军在几次会战中连续惨败于西贼。虽然他都无缘参战,可事后的驰援和补救都参加过。对刘平在三川口、任福于好水川以及葛怀敏在定川寨的三次惨败的内情了解甚深。

    由于地理条件的关系,关西沿边被分割成秦凤、泾原、环庆、鄜延四路,理所当然的,边防西军也被分割成四个部分。从大宋布置在关西的总兵力上看,的确是远远过西夏,但如果从单独一路来说,却是在西贼之下。

    而且一路军队由于要分兵防守各处要隘,从不可能聚齐。可西贼却能随心所yù的调集举国兵力,猛攻其中任何一路。故而三次大败,都是兵力居于劣势的宋军,在陷入狡猾多诈的李元昊的陷阱之后,被以逸待劳的西贼以绝对优势的兵力击败。

    如三川口之战,就是刘平的一万多因党项人的计策而来回奔bo了数日的疲兵,对上李元昊亲领的十万养jīng蓄锐的党项大军。虽然上了敌人的当,只能怨自己蠢,怪不得敌人狡猾。但以两军决战的兵力之悬殊,尚且在三川口厮杀了近两日方才结束,其中刘平还能立寨防守。党项战力如此,也怨不得许多西军将领对当年的失败耿耿于怀。

    如果在公平的情况下,以同样的兵力正面相抗,不论是野战还是城池攻防,宋军失败的战斗其实并不多。以少敌多,将西贼赶跑的情况,也绝不少见。而现在,不过是两千对一万罢了。而且作为you饵的一千西贼,已经给张守约他稳当当的吃到了肚子里,没能遂了党项人前后夹击的美梦。

    “还有得打!”张老都监很肯定的想着。如果能再拖一拖,伏羌城和山对面jī川寨的援军应该就到了,那时便是宋军前后夹击西贼了。

    只是援军现在并没有到,西贼已经开始准备攻击,而初升的旭日正从党项人的背后照来。位于西侧的宋军,便必须同时应付敌人和阳光的挑战。天时地利人和,三样丢了两样。张守约想来想去,他也只能与西贼比拼一下人和了。

    心中诸多的盘算,一个接一个腾起,继而便一个接一个被否去,到最后,留在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名字:“王君万!”

    “末将在!”

    就在张守约身侧十几步外,一名高大英俊的军官应声从马上跳下,灵活的动作并没有受到一身重铠的影响。他在张守约马前单膝跪倒:“请都监吩咐!”

    张守约抬起有些沉重的右臂,指着前方浩dang如渊海的敌阵,“你带本部兵马,去冲上一冲。”语气平淡得就像让王君万去街上打壶酒,买个菜。

    “冲?”王君万疑huo的抬头。

    昏hua的老眼,在一瞬间变得锐利如刺,张守约的眼神恢复了年轻时代的jīng悍,他厉声问道:“你敢……还是不敢?!”

    王君万长着一对略显秀气的凤眼,相貌端正,白皙的皮肤让他完全不像一名整日里风吹日晒的军汉。但正是这位俊秀得过了头、不到三十岁的青年,身上铠甲和袍服还透着斑斑血渍,这是他之前带队歼灭西贼you饵而染上的印迹。

    王君万听到张守约的反问,霍然站立。凤眼剔起,面皮泛红,扶着腰间刀柄,怒声吼着回道:“有何不敢!”

    他一阵风的回身上马,拔起cha在地上的丈许长枪,在头顶用力一晃。枪刃破风的啸叫一下吸引了麾下将士的目光,他吼声如雷:“儿郎们!跟俺杀过去!”

    王君万作为一名骑军指挥使,指挥着四百骑兵,官阶仅是为无品级的殿shì,距离从九品的三班借职,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可看他带兵冲阵的模样,却是百战名将才有的气势。

    四百骑兵旋风般冲出支谷,惊雷般的蹄声在谷中回dang。在王君万的率领下,一头撞入聚集在南谷中的西夏阵列。王君万手持长枪,亮银枪尖闪动,直似梨hua飞舞。人马过处,带起一条血1ang。四百名骑兵紧随王君万之后冲杀过去,如同轻舟破1ang,bī得当面的敌军不住向后退开。

    白sè的西贼将旗就在眼前,王君万吼声更烈,长枪吞吐,接连挑翻数名党项勇士,率队冲散了数支西夏铁骑的阻挡,直冲大旗之下,誓要斩下领军敌将的级。

    眼见着王君万即将直捣西夏的中军本阵,党项阵中号角急促的响了几声,一阵呐喊,一支少有披甲、服sè不一的步军横刺里杀出,硬是用血rou之躯堵在了宋军骑兵之前。

    张守约呼吸一促,猛地攥紧马缰:“不好!”

    堵在宋军骑军之前的队伍,唤作撞令郎,是西夏将国中的汉人组织起来,编练而成的军团,每到遭逢强敌的时候,就会强要他们冲上去。赢了,后队跟着掩杀,败了,死得不过是汉人。正是这支汉jian军团,在关西四路造成的血腥,绝不下于党项西贼。

    被撞令郎死死缠住,王君万的四百骑军冲势渐缓。一队铁鹞子觑得时机,拦腰向他们撞来。王君万指挥得当,一扯缰绳,带着全队斜刺里避了过去。但他们的攻势,却也随之土崩瓦解。一支支党项军队伍呼喊着冲杀上前,如同群狼围攻饿虎,将王君万他们团团围起。猛虎虽然凶恶,但每次jiao击,都会被狼群撕下一块皮rou来。

    杀入敌阵的宋军骑兵以rou眼可见的度急减少,每一刻都有人受伤坠马。王君万回头看顾,顿时目眦yù裂。随着一声惊动整个战场的暴喝,王君万的长枪于风中再次带起呼啸,滚滚枪影接连掠过十几名西夏勇士的喉间和xiong膛,枪尖上闪耀着血光。一瞬间,挡在前路的滔滔敌军,竟被势若疯虎的王君万一人bī退。

    “跟俺走!”

    王君万又是一声大喝,双tuǐ一夹坐骑,抢在党项人再次合围之前,率领麾下残存众军冲了出去。一行骑兵在西夏阵中左冲右突,费尽全力才寻到了个空隙,终于退回了自家阵地。在敌阵一出一入,虽然杀敌数百,但王君万麾下的铁骑也只剩下在马上摇摇晃晃、人人带伤的三百余。

    注1:西夏的自称,党项人尚白,许多时候都自称大白高国,大白上国。

    ps:都说强汉盛唐弱宋,但北宋自立国后,大败的次数并不多,胜率上看,至少比唐朝要好一些,尤其是正面防御xìng质会战,往往都能击退敌军。当然,这也跟北宋的国势有关,失去了燕山屏障,失去了养马地,北宋败不起,只要几次连续惨败,便会落到灭国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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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敌如潮来意尤坚(下)

    战势如同跷跷板,一方气势下落,另一方气势便会相应上升。王君万正在回撤途中,鼓号声便从西夏阵营中响起。两支千人左右的铁鹞子从中军分了出来,一左一右,包抄向宋军的侧翼。

    张守约瞪着呐喊着冲杀而来的西贼,再看看短时间内,已经无力再次冲阵的骑兵,冷哼一声,直接翻身下马。丢下头盔,听其当啷落地。解开披风,任其随风而去。甘谷城的老将卸下了披膊,甩掉了甲胄,将内袍扎在腰间,1ù出上半身伤痕jiao错的如铁肌肤。张守约健壮不输少年的身体半1uo在寒风中,却无半点瑟缩。他几步上前,一手排开将旗下猛击战鼓的鼓手,手持一对鼓槌,抡圆双臂,狠狠的敲响了大鼓。

    咚咚!咚咚!

    鼓声震天,主帅亲手敲响的战鼓震动了全军,士气顿时大振。合着节奏,刀盾手以刀击盾,枪矛手用枪尾捣着地面。

    万胜!

    万胜!

    这是两千将士不屈的高呼!这是汉家儿郎对胜利的渴望!

    张守约双臂一dang,鼓槌节奏转急,进军鼓点响起。他麾下一千五百多步兵,便应着鼓点,结阵上前。一排排刀枪直指前方,抵住铁鹞子的冲击,后阵的弩弓随着鼓点一bo一bo的撒出箭雨,让西贼难以寸进。

    大宋步兵虽然单人战力远不如契丹、党项这些蛮夷。可一旦摆下箭阵,便是万军辟易,纵然是契丹铁骑也要绕道闪避。不击堂堂之阵,就算是党项人也清楚这一点,两支侧击的骑兵停止前进,缓缓退到宋军的shè程范围之外,来回游窜,不敢贸然前冲。

    箭落如雨,不住的散落在两军阵中。西夏军无法突破宋军的防线,但宋军也无法击破西夏军的阻截,战事一时胶着起来。

    ……………………

    自出伏羌城之后,辎重车队顺着官道一路北行。两侧的山势渐渐高起,其实已算是六盘山的余脉。

    山谷间的甘谷水上游出自于温泉。温泉在这个时代被称之为汤,有温泉的山被称为汤山,因而甘谷又名为汤谷。河道两侧,良田处处。甘谷谷地的万顷良田都被这条河水滋润着。六十里长的谷地出产丰茂,举目望去,满眼尽是一方方田地收割后焚烧秸秆的深黑痕迹,不负甘谷之名。

    只是甘谷水毕竟是黄土高原上的河流,如今入冬后雨水稀少,水流清澈无比。但到了夏日雨季,据说一场暴雨过后,浑浊汹涌的滔滔洪水能将整个谷地都淹起,水退之后,到处是半人多高的巨石,连谷底都能被削下一层去。甘谷水边的官道就是在河道西岸上,有许多路段,堤岸和河面的差距甚至高达近十丈,由此可见洪水冲刷的威力。

    越过一处缓坡,官道低了下去,只高出河面两丈多。看着河水潺潺,清浅如同山涧溪流,韩冈心中一动,唤停了车队的行进,和王舜臣从官道下到河滩边。他蹲下身去,伸手试了一试。当即倒netbsp;“好冰!”

    初冬的河水尚未上冻,但温度已经跟冰块没有两样。探手入水,一道冰寒就直透囟mén,韩冈顿时觉得连半边身子都冻住了。就着冰寒的河水,他洗了洗脸,却怕nong坏肚子没敢喝下去。

    韩冈身边,王舜臣满不在乎的跪在地上,用手掬着河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大口,1uan蓬蓬的胡须都淅淅沥沥向下滴着水。抬起袖子胡1uan在脸上擦了一擦,动作豪放不羁。喝完水,他长舒一口气,突然仰天骂道:“日他娘的,一肚子的鸟气到现在才消。”

    韩冈拍了拍王舜臣的肩膀,他知道王舜臣因何事不痛快,能为自己生气,这朋友jiao的就没问题。“何必呢……举荐一事要你情我愿才行,既然我不入王机宜的眼界,那也就罢了。”

    王舜臣啧了一下嘴,心中还是不痛快,在他看来王家父子实在有些不靠谱:“王衙内说得好好的,王机宜也到了城mén口。扯了两句就放着三哥你出城,连好话都不说。这不是耍人吗?没见过这等鸟事!”

    “王处道是王处道,王机宜是王机宜,不能hún为一谈。一起喝了一夜的酒,处道的为人,王兄弟你也该有点数。他当是真心诚意想举荐于我,只是不得王机宜的认同罢了,不然王机宜何须把处道先遣走?”

    “王机宜也忒没眼光了……”王舜臣神sè悻悻然,踩着松塌的土石几下跳上河岸。他们这些军汉,对于出生入死的情谊最为看重。一起上过阵那就是过命的jiao情。在裴峡谷,他与韩冈联手退敌。韩冈的为人、气度还有手段,他敬佩有加。而且还有十九哥种建中这一层关系在,王舜臣很是盼着韩冈能得官,日后即便不提携自己,有个相熟的官人,也是件光彩的事。

    韩冈跟在后面,借着王舜臣的力也上了堤岸,“王机宜有没有眼光那是他的事,我只要他能帮着解决掉陈举便心满意足了,否则我何苦把缴获的级和兵器丢给王处道?”他说得很坦白,朋友相处,重在推心置腹。就算不能推心置腹,也要作出与朋友无话不谈的样子,“只要没了陈举,我在秦州便能安安稳稳的读书。凭我韩冈之才,日后得官也不需要他来举荐。”

    “说的也是!凭三哥你的才气,日后是要考进士的,哪里要靠他来举荐……”

    王舜臣点头说着,韩冈的本事他是见着的,可比他过去见过的一些文官强得多。但韩冈这时不知为何突然来回张望,神sè也变得严肃起来。

    “韩三哥,怎么了?”

    “你不觉得有些不对劲吗?……好像太安静了点!”

    韩冈心中有些收紧,方才在路上走着还不觉得,但现在一停下来,就现现在传入耳中的,除了哗哗作响的河水,就只剩有一声没一声的寒号鸟鸣。

    “嗯。”王舜臣也看出谷中不对劲的地方了,他自幼便在军中打hún,对危险的直觉也是异乎寻常,“谷中的蕃部怎么都不见了!”

    甘谷本是蕃部筚篥族的地盘,但因为躲避战火,筚篥族十几年前举族南迁,移去秦岭之中居住。留下的谷地被更加彪悍的心bo三族给占据。心bo三族名义上是三家,其实就是靠着联姻聚合起来的一个部族。他们一直都是在宋夏两国间游走,即有亲附宋军与西贼厮杀的时候,也有跟着党项人出谷南侵,在汉儿们身上分上一杯羹的时候。

    尽管心bo三族因为反复不定在关西结怨甚多,但他们一旦势弱,也是能放下身段装起孙子来,让大宋难以下定剿杀的决心。不过心bo三族这种墙头草的生活,到去年甘谷城落成后,便宣告结束。连接西夏的通道被封死,他们只能做起大宋的顺民。

    秦州的蕃部已不是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他们虽然很少有修造房屋的习惯,但一样开垦田地进行耕作。聚居在甘谷谷地中的心bo三族,据说拥有四千帐幕,按照汉家的计算方法,就是有四千户人家,是秦州数百蕃部中排得上号的大族,轻而易举就能组织起一支大军。

    总计四千帐落的蕃人,被甘谷城和伏羌城南北包夹,不得不老老实实在谷中垦荒种植。但韩冈他们一路走来,却都看不到吐蕃人的帐幕,他们究竟去了哪里?韩冈和王舜臣对视一眼,去哪里不重要,伏羌城里去避难的更多,关键是他们接下来想做什么。

    向北方眺望而去,山巅之上,从远到近一道道笔直而上的浓烟散入云霄,甘谷城危急的消息终究还是遮瞒不住,沿着在甘谷谷地中的烽火信道直传而来。

    “如果甘谷城破……不知那些鸟贼会选哪一边?”王舜臣抬眼盯着散布在两侧山巅的道道狼烟。他并不认为心bo三族敢去围攻甘谷城,这些吐蕃部族若是有这种胆子,早就被灭了。他们就只敢趁西贼来袭时浑水mo鱼沾点便宜,绝没胆子正面与西军对抗。现在可能是躲进甘谷两侧的支谷深处,等待甘谷那边分出个结果。

    “这还用说吗?”韩冈冷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些蕃部夷人,如果不能将其教化,化夷为汉,他们对大宋在西北边陲的统治就是一颗颗毒瘤。每逢党项入侵,跟着其助纣为虐的蕃部从来都不少。如果是强硬一点的边将驻守,还能拿几家作伐,杀jī儆猴一番。但若是碰到了大范老子【范雍】一般的软弱文官,就会任着蕃人在关西嚣张跋扈。

    韩冈突然跳上身边的骡车,高高的站在车斗上,向着手下的民伕高声喊话:“最后一程了,大伙儿再加把劲,午时若赶到安远寨,入夜前就能躺在甘谷城的netbsp;三十多张嘴齐齐答应,咕噜噜的车轮节奏重新响起,比之前快了许多。辛苦了四天,中途还打了一仗,民伕们都在盼着结束的时候。

    韩冈又从车上跳下,走回王舜臣的身边,笑道:“不管怎么说,现在就只能看张老都监的了。”

    ps:前方战事正烈,后方隐忧丛生,甘谷城已经成立一个危险的漩涡,韩冈正带着队伍向漩涡中走去。不过富贵险中求,不冒点风险,如何能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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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克敌破虏展神臂

    远隔数十里之外,张守约还在用力敲着战鼓。战斗打响到现在,年近六旬的老将呼吸已变得很急促,汗水在褐sè的肌肤上流成xiao河。刺骨的寒风中,赤1uo的肩膊上热腾腾的白气冉冉而起。可双臂灌注在鼓槌上的力量依然能撼动山岳,敲击出来的鼓声仍旧惊天动地。

    “给我杀!”

    鼓声下,张守约兴如狂。四十载从军,无数次上阵,张守约不知多少次的在鼓声中稳步上前。一名名西贼倒在他的枪下,一面面战旗落在他的脚边,震dang的军鼓就是张守约的另一颗心脏,在战场上,鼓声一响,便能让他的血脉沸腾如烟。

    谷地中,两军jī战正酣。一阵阵的箭雨犹未停歇,时时刻刻都有战士们中箭后的闷叫。一队队铁鹞子不断轮换着从两翼冲杀上前,向宋军阵地抛shè出一阵箭雨之后,又转身退回出点。而带甲步兵的步跋子则在正面整列上前,与宋军的弩弓对shè着,以保护骑兵在回转的途中不受攻击。

    弩箭从弦上劲shè而出,一连串的惨叫随即在目标处响起。党项人的战术,在宋军箭阵之前,却并无太大意义,步跋子和铁鹞子的队列中,被箭矢凿出了一个个缺口。宋人恃之为金城汤池的箭阵,只要阵列成型,便能让任何敌军饮恨。论起shè术,关西男儿不在党项之下,论起兵械,宋军的硬弩全无敌手。

    不过jiao战至今,弩箭的shè度已经渐渐慢了下来。纵然张守约率领的两千兵皆是秦凤路上有数的jīng锐,也吃不住连续不断的shè击所消耗的大量体力。

    宋军所用硬弩,力道往往有三石之多,而战弓也是在一石上下。给弓弩上弦,消耗的体力极大,普通的士兵往往张满弓shè出十几二十箭后,便手足酸软,无力再起,这也是为什么一壶箭矢只有二十支上下的原因。如果战弓只拉开一半幅度,的确能多shè几箭,但这样shè出的长箭都是绵软无力,除非拥有极其jīng准的shè术,能直接贯穿敌人的要害,否则就只能在敌军的盔甲上听个响。至于硬弩,却只有拉满一个选择,每次用上三百斤的力道上弦,即便是用的腰tuǐ全身之力,也没有几人的体力经得起这样的消耗。

    张守约很清楚,参战的每一位宋军将校都很清楚,这样的相持持续下去,输得肯定是兵力匮乏的一方。两千对一万,意味着党项人可以轮换上阵,而宋军只能咬牙坚持下去。

    张守约苦恼的考虑着,在他面前的选择很多,可却没有一个稳妥可靠、能让他将手下的儿郎们顺顺利利带回甘谷城选择。

    退无可退,进无可进,如何破局?!

    ………………

    胜利仿佛唾手可得,禹臧荣利强忍住心中的jīdang。

    身为镇守西夏西南边陲,依附党项的头号吐蕃大族——禹臧家下一任族长的有力竞争者,禹臧荣利一直暗中对自少年时起便光芒四shè的兄长禹臧hua麻,有着很强的竞争心理。同为新一代中的佼佼者,禹臧hua麻却始终牢牢地压在禹臧荣利之上,更得族中长老和族人们的喜爱。也因此禹臧荣利对军功的渴求,对压倒兄长的期望根深蒂固,愿为之付出任何代价。

    今次是禹臧荣利第一次统领大军,本想着从甘谷城中骗出几个指挥为自己添些军功,却出乎意料的钓出了张守约这尾大鱼。

    两百多步外地红sè大旗上,黑字金边的‘張’字,炫hua了禹臧荣利的双眼。老将张守约在秦凤路上威名显赫,即是秦凤路都监,又是甘谷城的中流砥柱,若能将其一战击杀,提着他的级趋往甘谷,那座雄城亦当不攻自破。泼天地军功近在咫尺,让禹臧荣利兴奋莫名。

    一切都近在咫尺。

    张守约近在咫尺,胜利也近在咫尺,而禹臧家的家主之位,也同样的近在咫尺。

    只是宋军的抵抗还在继续,上前冲击宋军箭阵的马步两军,都在不停的承受着巨大的伤亡。

    “让撞令郎再上去冲一下。”禹臧荣利清楚,没有一个将领会反对这个命令,汉人不是讲究着以夷制夷吗,撞令郎就是以汉制汉的产物,“只要能冲破了宋人的箭阵,入了甘谷之后,任其快活三日。”

    撞令郎听命冲了上去,这些汉人中败类,没有气节,没有尊严,在党项人手下连xìng命都不能自主,但让他们劫掠同胞,却是个个都争先恐后。

    望着前方重新jī烈起来的战线,禹臧荣利轻提缰绳,驭马前行。

    “少将军!”亲卫不知道禹臧荣利的想法,直以为他打算亲自去冲击敌阵。

    “击鼓!”禹臧荣利的命令随即下达,他在战鼓声中放声大喝:“拔旗!中军前进五十步!全军给我听好了!斩下张守约的级,入甘谷之后,十日不封刀!”

    ………………

    张守约还在苦思一个出路,但党项人并没有等他想出个眉目。对面鼓声已经响起,击鼓进兵同样也是党项人的习惯。原本位于一百五十多步之外的西夏将旗,这时开始缓缓推进,在西贼的欢呼声中,前行了五十步后,又定了下来。

    老将军死死的盯着百多步外的那幅白sè将旗,旗帜之下的身着全副甲胄的将领,必是西贼主将无疑。将旗的前移,意味着中军本阵的移动,代表下一次攻击即将展开,同时也证明接下来的攻击将更加猛烈。

    一万党项jīng兵随着鼓声开始怒吼,他们的吼声在河谷中回dang,攻势一如张守约所料,突然猛烈起来。前面的撞令郎已经让守在战线上的将士手忙脚1uan,而现在,一队队铁鹞子又开始不顾伤亡,不断上前冲击着宋军弩手们的阵地。体力消耗大半的弩手已经跟不上铁鹞子突击的节奏,兵力上的劣势逐渐的暴1ù出来。防线正在崩解,如同抵御着洪水的长堤,在千军万马掀起的狂涛中一段段的崩塌瓦解。

    “都监!”王君万大步上前请命,“让末将去取那贼将的级!”

    张守约低头看看王君万,年轻英俊的骑兵指挥使的眼神坚毅中透着悲壮。张守约又抬头看看一百一十步外的敌军将旗,他慢慢摇头,在鼓声中突的哈哈狂笑,大笑声中透着解脱般的轻松自在:“用不着你啦!……”

    张守约甩手将鼓槌丢给就站在一边的鼓手,让他保持节奏,继续击鼓。自己在得力部下的满头雾水中横里走了几步,左手向后一伸,甘谷城的张老将军沉声道:“拿神臂弓来!”

    一张形制有些奇异的硬弩,随即被亲兵用双手递到张守约掌中。

    ‘以檿为身,檀为弰,铁为登子枪头,铜为马面牙,麻绳扎丝为弦’,虽形为弩,却名为弓——神臂弓!

    比起过去的弩弓,神臂弓的前端多了个圆形铁环做成的脚蹬。有着这脚蹬,就用不着踩着弩臂上弦,自不用再担心踩坏弩弓,所以弩弓的力道可以造得更大、更强,普遍达到了四石到五石。这是去年,由蕃人李定献入朝廷。天子赵顼试shè过后,亲自取名做神臂弓,并下令军器监加急督造,以期能尽下部队。现在张守约手中的这柄神臂弓,正是新近下到关西诸路的第一批。

    一百一十步,这个距离对于长箭来说,除非是顺风,而且是台风,才可能飞到那个距离。对旧式的弩弓来说,也是处在失去了杀伤力的极限shè程上。可如果用的是神臂弓,一百一十步却是已经进入了有效的杀伤半径——神臂弓的最大shè程,可是达到了三百步!【注1】

    神臂弓被递到手中时,已经提前被上好了弦。搭上了木羽箭,张守约举起了硬弩,跟着张守约一起,一个都的神臂弓手齐齐上前,也同时将目标对准了敌将。过一百具的神臂弓,这是张守约现在最大的依仗。

    对准敌将瞄了又瞄,张守约一声令下,自己也随之扣下了牙扳机。

    百十弦响和为一声,百余短矢同时shè出,一片飞蝗直扑敌军将旗之下。

    胜利就在眼前,但禹臧荣利的眼中只剩下一片血红。与他同站在大旗下的亲兵,和禹臧荣利一起,被百十支利矢,扎成了一只只刺猬。已经仰天躺倒,脸上cha着七八根短矢的禹臧家新生代的右手,仍不甘心的高高举着,可转眼就落了下来,连同他的野心,一起砸到了地上。

    神臂弓在秦凤战场上的第一战,便是以斩将破敌拉开了序幕。

    隔着一百一十步,根本看不分明对面的情况。但转眼间敌军大旗下已是一片慌1uan,那名身穿一身硬甲的敌将不见了踪影,张守约眼定定盯着看了半刻,终于确信自己或是其他神臂弓手的确shè中了目标。

    “当真是神兵利器!”张老将军抚mo着还有些mao刺没有磨去的弩身,对这张神臂弓爱到了极点。

    敌阵中传来的号角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万余西贼,便随之向北chao水般的退去。张守约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终于是赢了。但当他看到骑兵指挥的伤亡数目,心情就又变得很糟。

    四百骑兵战死有八十多,剩下的几乎是人人带伤,其中重伤的过一百。张守约很清楚军营中医官的治疗水平,今次受了重伤的一百多名jīng锐骑兵中,能有一半活下来就不错了。

    张守约咬着下net,最后叹道:“都是些好汉子啊!”

    注1:宋代的一步长为五尺,相当于现在的一米五。在《武经总要》的记载中,神臂弓的shè程能达到三百步,也就是四百五十米,这点值得商榷,很可能是特例。不过在《宋史?张若水传》中,有七十步连续dong穿铁甲的记载。从这个数据来推算,在一百一十步的距离上,神臂弓应该还能保持一定的杀伤力。

    ps:神臂弓是北宋最为有名的神兵利器,传说中能shè出三百步。虽然其中必有夸大,但实际威力,从神宗朝之后的历次战事中,便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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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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