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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一)

    【今天事多,第一更迟了一点,下一更会在十二点前完成。明天应该能照正常情况,下午更新第一章。夜里第二章。】

    两千多枚级,一层层、一摞摞的叠放在绥德城衙的广场上。一面面党项人的战旗、鼓号、兵甲等战利品,也都整整齐齐的摆放在旁边。

    出战大军凯旋回师后,炫兵耀武都是常例。将战利品摆出来,让所有人都看看自己的功劳,没有哪家得胜回返的大军会不愿意。

    张yù和高永能就得意地站在城衙的正mén前,身后簇拥着一群跟着他们从罗兀城回返的将校。

    他们脚前的战利品,有龇牙咧嘴,有闭眼闭口的,还有只剩半边天灵盖、红的白的hún合着凝在脸上变成紫sè的。这些足球大xiao的玩意儿,都被盐码过,防着腐烂。但还是有股恶臭,引来了一只只苍蝇嗡嗡的围着绕着。

    其实早在昨日,就在宋夏两军还在北方jī战的时候,从城外的无定河中,冲到岸边上的西贼尸连着战马,便是一具接着一具,单是收拾起来的就是四五十了。想想浸在河里面飘下去的,三五百总是有的。张yù、高永能派出的报捷信使还没到绥德,城中军民就已经知道,前线肯定又是一次大捷。

    这是大宋与党项人作战的历史上,几十年都见不到的战果。绝非此前的一系列所谓的大捷,都仅是几百几十的数量。眼下的两千多,单是十几个一堆的放在一起,就是黑压压的一片。

    引来参观的人们成百上千,一时间人山人海,观者如堵。城中的军民但有得闲的,便都赶着在这些战功送往延州之前,来看上一眼。

    围观的军民中鼓噪声不绝于耳,不时的有人高声喝彩。也有人消息灵通一些,知道这只是战术上的胜利,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罗兀城终究还是被放弃了,从今以后,绥德又将是前线。

    “怎么就退军了呢?杀了这么多西贼啊?两千多斩,算起来西贼少说也要伤亡上万,哪里还能再围着罗兀城?!”

    “广锐军作反,不得不回来啊。”

    “左不过是三千贼人,把罗兀城放弃做什么?俺辛辛苦苦的担了一个月的土,现在全成了白干了。”

    “就是朝廷派来的赵郎中1uan来,又不懂兵事,还1uan令箭。要不然,西贼都被打得屁滚niao流,怎么还要放弃罗兀城?”

    “韩相公不是宰相吗?怎么就任着一个郎中1uan来?”

    “赵郎中可是奉了官家的命,韩相公难道还能为抗圣旨不成?。”

    “méng蔽圣聪,天下的事都是这些jian臣坏的。”

    下面细细碎碎的讨论声传入耳中,种谔恨不得提刀杀人的眼神,狠狠地盯着一堆堆叠在自己眼前的人头,眼中看到的却是赵瞻那张盛气凌人的脸。

    要不赵瞻那厮bī迫,今次罗兀之战当是能飞捷京中,哪里会闹到jī飞蛋打的地步。

    张yù和高永能今次的表现,足以证明他们能稳稳地将罗兀城守住,而这么多的斩,也证明西贼无力与大宋拮抗。只要能坚持着把剿灭下去,横山就已经是大宋的囊中之物了。哪像现在,降官肯定少不了,撤职编管也不是不可能。而最让他愤恨的,就是多年的心血一朝尽丧。

    相对于种谔,张yù和高永能他们的心情就轻松了许多。

    斩获的两千三百多枚西贼级全都亮了出来,还有以嵬名济为的十几名身份更高的将校,加之都罗马尾的死信已经得到了确认,今次罗兀攻防战虽以宋军撤离而告终,可板子怎么都打不到罗兀城众将的身上,而功劳也绝不会少。

    细浮图城那里也有了消息,折继世在收到张、高二人的通知后,于西贼可能利用其来抄截的道路上,设下了伏兵,又很顺利的等到了奉梁乙埋之命赶往抚宁废堡的结明爱和旺莽额两军。被称为将种的折可适领军冲杀于阵前,亲手用长枪跳下了敌军大将结明爱的长子,立下了大功。

    只有种谔一人失落不已,毫无功勋可言。当他依言遣兵北上接应,见到的却是得胜而归的大军,并没有赶上jī战。因为环庆副总管张yù亦在罗兀城中、又参与了全程战事的缘故,同为一路副总管的种谔甚至连借着部属高永能的光,从中分润一笔功劳的机会都没有——枢密院要评判此战的指挥之功,只会算到张yù的头上,而不是给远在绥德的种谔。

    张yù回头看了看身后众将,突然现少了那个让他很欣赏的高个子年轻人,“韩yù昆呢?”他问道。

    “韩yù昆去绥德城里的疗养院,安顿今次的伤病了。”一名幕僚回答着张yù的疑问。

    兵凶战危,这一次撤离罗兀城的行动,虽是宋军在战场上一直保持着优势,但照样还是有了四五百人的伤亡。幸好直接战死的并不算多,而受伤的又得到了及时的救治,绝大多数都能保住xìng命。

    张yù听了,笑赞了一句:“韩yù昆做事还这么勤快!”

    高永能也道:“罗兀之事也多亏了有他。”

    在旁听到的众将一并点头。正常情况下,最为艰难的撤军行动竟然如此顺利,而且还能一举击败追兵。这其中韩冈功不可没,众人都看在眼里。

    炫耀过了今次的战绩,摆放在衙mén外的战利品就被收拾了起来。这些东西过两日还要送去延州,让宣抚司来点验。接下来,照常理就该是庆功宴了,但今次一战,明胜实败,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军心未损。种谔亦是无心于庆功宴。而自罗兀城回来的这些将领也没有当着种谔的面庆贺的意思。

    家室在绥德的便归家团聚,来自外地的,则各自找地方sī下里庆祝,韩冈从疗养院回来报个到,也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周南早早的就得到了消息,一直坐立不安的在等着。终于等到变得黑瘦许多的韩冈站到眼前,她差点就要哭出来。在韩冈面前虽然是在笑着,但几次背转身,用手背擦着眼角。

    韩冈把周南拉到身边抱着,觉得她本就是轻盈的身子,现在变得更加弱不胜衣。虽然怀里的绝sè佳人,就算是在最憔悴的时候,依然有种病恹恹的媚态。可韩冈还是心疼不已,不意周南用情如此之深,才半个多月不见,就已经快熬得病倒了。

    不像第一次去罗兀城,那时的罗兀虽是前线,可只是在筑城而已,并没有多少危险。不过这一次韩冈去罗兀,那是当真被围了城。八万西贼大军在国相梁乙埋的带领下,甚至还打下了抚宁堡,断掉了罗兀城的退路。

    有那么几天,绥德城中到处在传着罗兀城已经陷落、城中诸将皆尽殉国的消息,周南差点都疯了,拼命的让钱明亮出去打探,三天三夜都是茶饭不思,直到阵斩西夏都枢密都罗马尾、并斩千人的捷报传来。可是在韩冈回来之前,她都是恍恍惚惚的,要不是墨文bī着,都不记得要吃饭。

    热恋中的少nv尽心的服shì着久违的情郎,饭才吃到一半,便给韩冈拉到了netg上。墨文端着刚做好的酒菜进来,就看到纠缠在一起的两具身躯和抛了一地的衣物,红着脸忙跑了出去。

    云收雨歇。周南被折腾得再无半丝气力,汗湿的丝弯弯曲曲的如蛇一般的贴在雪白的背上,整个人也是软绵绵的趴在韩冈的xiong口,娇声喘息着。而韩冈方才也是一番辛苦,加之多少天来的奔bo劳累,却也是一时间没有多少气力再来一次。

    抚mo着周南腻滑得一如最上等的瓷器一般的肌肤,韩冈享受着难得的宁静时光。半晌之后,他才吞吞吐吐的开口:“明天还要去延州……实在是不想去,但罗兀城的事是完了,可在宣抚司中的事还没有个了局……只要……就带着你回古渭。”

    韩冈说得有些絮絮叨叨的,因为罗兀城已经弃守,细浮图城那里也不再需要囤积上万大军,很快就将恢复到正常的驻军数量。不过种谔没法儿在绥德等折继世回来,他君命在身,高永能和张yù一至绥德,第二天他就要亲领一军前往延州报道。而韩冈也被通知,明天要一同出。

    周南沉默着,就像是睡着了一般。但过了一阵,她突然出声:“……官人……”

    “什么?!”

    “给奴奴一个孩子吧!”周南将脸贴在韩冈的心口上,呢喃的说着。

    只要在韩冈身边,她的心中就是充盈的。但韩冈一旦不在,心头又会变得空落落的一片,总是在呆,要么就是听到一点谣言便惊慌不已。如果普通人家,也许能常伴左右。但韩冈是官人,一封诏书、一份官诰,就会离家远去万里之外任官。如果这时身边能有个孩子,心也许就能安稳了下来了吧?!

    怀中佳人微微的颤抖直接通过紧紧相贴的肌肤,传到了韩冈的身上。

    “傻丫头!一个哪里够?五个六个都不嫌多!”韩冈一下子翻过身来,又把这具让他沉mí不已的动人娇躯压到身下。双手抓着纤细的脚踝,将她修长柔韧的双tuǐ向上一直推到紧紧压住xiong前的两团丰盈。他用力杵了下去,笑着:“就让官人现在帮你完愿好了!”

    周南双手向上搂住韩冈的脖子,不顾一切的逢迎着,“官人要奴奴生几个就生几个。”

    一夜绻缱之后,韩冈在周南的婆娑泪眼中离开了临时的住所,随军前往延州。等待他在陕西宣抚司的使命,彻底的有个了结。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二)

    吴逵走在咸阳县的城头上。

    城墙南面不到一里的地方便是滔滔渭水。桃hua汛此时已经到了尾声,原本淹没了大半的河滩,现在也渐渐1ù出了河面。不过再浅的渭水,也必须要通过舟筏才能渡过。即便渡过之后,对面还有一营官军驻扎守卫。而除了南面之外,咸阳城其他的几个方向都驻扎有大军。一面河水,三面敌军,被困于城中的吴逵,已是netbsp;是的,现在吴逵和他所率领的三千叛军,眼下便被重重围困在咸阳城中。

    位于渭水北岸的咸阳县,是长安京兆府的北大mén。在过去党项骑兵肆虐关西的几十年里,大宋君臣不得不考虑战局出现最坏的情况——也就是党项大军冲破缘边四路的阻截,直奔长安而来的情况。当北方防线被突破的时候,为了保护长安城的安全,计划中就是要以咸阳城为核心在渭水北岸展开防守。

    尽管在这几十年里,纵使是李元昊纵横南北、大宋军几次三番全军覆没的时代,铁鹞子也从来没有在陕西穿越缘边四路的防线。可是为了抵御可能存在的危险,咸阳城依然是按照边境州城的形制进行修造。城高濠深,战具充足,武库、粮囤皆尽完备,远非普通县城可比。

    但是,就是因为从未有过党项兵锋直指长安的危险局面,一直都是安定祥和的咸阳,也便在持久的和平时光里,失去了防备危险的意识和手段。当吴逵率领三千叛军沿着渭水东行的时候,不费吹灰之力的就攻进了咸阳城中。

    以吴逵的本意,在咸阳城内补充过必要的粮草军需之后,便要渡河南去,在长安边上晃上一晃,bī迫官军进驻长安城后守卫,便设法跳出包围圈,照计划往秦岭进。

    可吴逵万万没有想到,燕达所率领的秦凤军的度竟然会有那么快。燕达先是在西面的兴平,堵住了他第一次强渡渭水的尝试。而当他领军纵马奔驰,一举攻下咸阳后,再次准备渡河的时候,燕达的将旗也再次出现在渭水的南岸,在‘燕’字将旗的背后,是浩浩dangdang、几近万人的秦凤大军。而一直紧随在吴逵身后的泾原军,也追着他的脚步,一路跟到了咸阳城外。

    两路合力,加之咸阳附近诸县的守军,一起将咸阳城包围了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这几路大军的行动不知为何,突然间变得愚蠢了起来。在他们还未做好任何准备的情况下,便展开了攻城行动。不但不讲究着围三阙一,把几座城mén围得死紧,而在在攻城时,连城外紧贴城墙的民居也不做清理,完全没有拆毁、焚烧的行动。在吴逵的观察中,统领这几路围城大军的主帅,甚至不允许麾下将士们随意进入民居之中。

    从仁德爱民的角度来看,官军的做法当然没有问题,而且值得褒奖。但从军事上看,却没有比着更蠢的做法了。咸阳紧靠长安,富庶无比,居住在城外的百姓有近万家。屋舍鳞次栉比,丝毫不逊于城中。如此密集的屋舍使得除了长梯以外的任何攻城器具抵达城下,这样如何能挥城外官军人数上的优势?而且住在城下宅院中的百姓早跑光了,攻城的士兵在这些空屋中举着云梯来攻城,这不是引you他吴逵防火吗?

    吴逵当真放了火,在net风正好的时间,一场火下来,攻到城下的官军不知死了多少。吴逵只知道那股子皮rou烧焦的恶臭味,在咸阳城里飘了三天才逐渐消失。

    一场大火下来,围城的几路大军损失极重,包围圈也变得一戳即破的纸页一样脆弱。在这个时候,正是突围的好时机,但城中的叛军没有行动。

    在邠州城外,因为官军的伏击而失去了得力亲信解吉的情况下,吴逵对叛军的控制降了一个台阶。一把火而轻而易举得来的胜利,使得下面的将校对城外的官军失去了畏惧。反而有空坐下来争吵,对接下来的逃亡方向也生了分歧。只是这一番的争执,便让叛军失去了逃离咸阳的最后的机会。

    才过了一天,秦凤军重新包围了上来,泾原军也包围了上来,名帅郭逵的将旗随着来自长安的永兴军路的两万大军抵达了。他们再次堵上了咸阳城外的城mén。而刚刚被征起来的民伕,则开始挖坑,拼命的挖坑,围着咸阳城墙,挖了一圈坑。所取出的土,也变成了一道一丈高的围墙,围着咸阳城绕了一圈。

    此时的吴逵已然明了,他只有在等死和自尽之间选择道路。

    不过再没看到仇人授的情况下,他是怎么也不会甘心就死!

    ……………………

    郭逵回长安了,不忘顺便带走他的将旗。

    燕达知道,他的这位恩主是被赵瞻气走的。

    郭逵在枢密院做过一任同知枢密院事,是天下有数的名将。虽然因为与韩绛不合,而不得不被调往秦州,但在叛军祸1uan关中的情况下,天子和朝堂第一个想起的定海神针依然是他。

    但就是这样的郭逵,还是被赵瞻气得昏十三章,两人为了如何攻破咸阳城吵了七八天。最后,郭逵被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要臭硬三分的赵瞻气得不行,转头调脸便离开了前线。

    望着不断增高的墙体,望着不断加深的濠沟,燕达怎么也想不通,赵瞻的行事风格,为何会因为一场失败,而从极端jī进偏移到极端保守。就像放在桌上的一枚铜板,突然自行跳起,从有字的背面,变成了带hua的正面,让人感觉十分的突兀。

    赵瞻当初匆匆抵达围城军中,先是夺走了燕达的指挥权,接着以攻其不备的名义,bī迫大军仓促攻城,然后八百多将士就被烧成的黑炭,还有同样数目的士兵受到了火伤。

    有过这一次的挫折,当郭逵领军抵达咸阳城外后,再次聚众商议该如何解决咸阳城中的贼军,赵瞻便全然反对郭逵的破城计划,要求周围地方征民伕,让他们挖坑夯土,围着咸阳修出一道外城来,还找了跟在他身边的叫赵什么雄的mén客来指挥民伕来挖坑。

    这是当年贝州王则之1uan时官军所用的战法,以耗费时间、财税、人力无数而闻名天下,可赵瞻偏偏就是要这么做,美其名曰,不让一名叛贼逃脱。

    不过除了被正主盘踞的咸阳,其他地方上的情况却是好了。

    都已是三月上旬快结束的时候了,各州各县想乘着广锐军兵变的机会、跳出来搅hún水的贼人,已经是被杀的被杀,被捉的被捉,剿得差不多了。现在只要在关中道上行走,不论顺着哪条路,经过的城池外墙上,都能看到一颗颗用鸟笼子装的脑袋,排得一溜整齐。

    在招捉使燕达的命令下,这一放手狠杀,使得关中的风气顿时好了不少。许多积年老匪,都在这一bo官府有志一同的行动中,变成了刀下之鬼,连个喊冤的地方都没有。当然,其中也有风声鹤唳的情况,错杀误杀也不在少数,

    但话说到底,燕达好歹是把他的任务完成了,将战1uan的危险压缩到只剩咸阳一地。这样的情况下,燕达的这个招捉使的职司也不能算是失职,至少到现在为止,东京城还没有送来走马换将的诏令。

    只是现在燕达也无力进攻,当日冲在最前面的几路jīng锐,泰半折损在火海之中。有胆气、有实力的将校被付之一炬——连同他们麾下的士卒一起。一把火差点打折秦凤和泾原两军的脊梁骨,好脾气的燕达,都差点要让人把赵瞻绑起来丢进渭水。

    要不是身上背了一个招捉使的名头,他也想走了,赵瞻的脾气当真不是让人能清净下来、好好做事。想到这里的,燕达不由得羡慕起郭逵来。作为取代了司马光,成为镇守京兆府的主帅,他真的只要坐镇长安就够了,并不需要上前线,赵瞻想找他麻烦都难。

    游师雄这时走到燕达的身边,他在邠州城外的表现杰出,先是得到了赵瞻的看重,但因为军事上的议论不合,又被赵瞻所疏远。但燕达并没有挑挑拣拣,直接把游师雄给用了起来,任命他为自己身边的幕僚。

    从游师雄手上接过的公文并不简单,上面是这段时间以来,所消耗的物资和钱粮的数量,实在是让人吃惊。比起罗兀城的消耗,这几日围城军的使用,也不输多少了。

    ‘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攻破咸阳?’燕达摇摇头,换了个想法:‘究竟什么时候延州那里的援军才能到?!’

    罗兀守军顺利撤离的消息,连同大破西贼的捷报,早已送到手上,燕达知道原本被困在前线的数万jīng锐,现在正在兼程而来。但究竟会是什么时候才能到,燕达也不清楚,只知道大概就是在这几天的功夫了……

    正这么想着,快马来报,南来的援军已经到了十几里外了。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三)

    韩冈随军从绥德到延州,又继续从延州南下,hua了近十天的时间,一路抵达咸阳东北面不远处的泾阳县。陕西宣抚司的帅府,现在就暂设在泾阳县中。

    山南为阳,山北为yīn。水南为yīn,水北为阳。

    泾阳理所当然就在泾水的北面,但咸阳却是在泾水之南——咸阳之得名,是因其在渭水北岸,九嵕山南麓,兼有山水之阳,故而得了个‘咸’字——为了能让兵马顺利通过泾水,与前线相联系,河面上在原有的一条浮桥的基础上,又设立了两座浮桥。通过三条浮桥,种谔带来的五千骑兵,韩冈估计大约半个时辰就能过去了。

    泾水虽是浑浊,但河边的柳树倒是不错。泾水两岸遍植垂柳,绵延上百里。如今正是net时,堤岸上芳草茵茵,百hua繁盛,嫩绿的柳枝长长的垂在水面上,河面上一阵风吹来,飞扬起的柳丝如同一幅幅绿sè的绸缎,是关西难得一见的胜景。

    若是在往年,当已是城中百姓出城踏青的时候了,但现在的能看到的就只有来来往往的军汉。兵荒马1uan的样子,让人感慨万千。

    韩冈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泾河灌溉着关中的主要粮区,取代了郑国渠,成为关中最为重要的渠道的白渠,也是自泾河取水灌溉。泾水两岸都是田地,青青的麦苗一眼望不到边,这是关中农业最为达的区域。

    可是现在,韩冈放眼望去,田间地头却看不到多少农民忙碌的身影。

    这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都被调去南面,绕咸阳挖濠筑墙了。”

    出来迎接种谔一行的是宣抚判官赵禼,而韩冈的师兄游师雄也hún进了迎接的队伍中,现在与韩冈并辔而行。见韩冈纳闷,便出言为他解huo。

    韩冈当场被吓了一跳,脸sè大变的惊道:“泾阳、高陵、栎阳可都是关中粮仓啊!”

    始建于西汉、经过泾阳三县的白渠,如今灌溉着大约四五千顷的最上等的田地,平均亩产接近三石。这在江南也许算不上什么,但在关中却是一等一的好地。四五千顷,换算成亩,那就是四五十万亩,也就是说,每年的粮食产量过百万石以上的,韩冈说其是粮仓,那是一点都不夸张。

    挖沟筑墙,用的当然都是征调来的民伕,但眼下,这可是要误农时的,经过了一个冬天,麦地正是需要施féi上水的时候,开net后不及时料理田地,白渠灌区的泾阳三县今年夏天还能有多少收获?这一百四五十万石的收获若是因此有个什么意外,整个关中都要出大问题了。

    游师雄叹着:“赵郎中急着要把叛军都围起来,其他的事他哪想得那么多?”

    “韩相公他就不管管?!”韩冈更为惊讶,韩绛好歹还是宰相啊,“年后关中灾荒,弹章可都要砸到他头上。”

    “……yù昆你待会儿见到韩相公就知道为何他不管了。”

    韩冈跟随着种谔进了泾阳城。与城外荒芜中的平静不同,城中是一片肃杀之气。城头上旗帜林立,而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又多是巡视内外的骑兵。行人稀少,商铺大mén紧闭,好端端的一座泾阳城,变成了边境的要塞一般。

    一队种谔在赵禼的陪同下往帅府行辕行去,韩冈跟在后面,而走在种谔之后、韩冈之前的一名将领,则是同行南下的王文谅。

    这个蕃将在罗兀攻防战打得正jī烈的时候,奉命在延州北面的招安寨驻守,防备党项人偷袭延州。与种谔一样收到了领军南下的通知,在种谔、韩冈抵达延州的时候,与他和他的一千多蕃军会合,一起南下泾阳。不过种谔和韩冈都不待见他,一路上也没有搭过一句话。

    在行辕外向里面通报过姓名,韩冈跟着种谔、赵禼,还有王文谅一起走进白虎节堂。

    韩冈是宣抚司中属官,虽然位卑,但职分在此,走进白虎节堂的资格还是有的。不像游师雄,到现在也还不够资格,只能在mén口候着——不过他也快了,大挫叛军、保住邠州不失的功劳,报上去后,以他的进士身份还有资历,多半就要由选人转京官了。

    韩绛老了,这是韩冈见到这位仍是当朝相的宰臣后的第一印象。

    须斑白,脸上突然多出来的皱纹,就像刚刚被犁过的田地。腰背也弯着,看起来这一次的失败,对他的打击不xiao。战场上的胜利无法掩盖他的失误,罗兀城的得而复失,让他也成了天下人口中的笑柄。

    赵瞻倒是jīng神甚好,虽然他办的蠢事,让秦凤、泾原两路派来平叛的大军中的jīng锐损失了大半,但好歹已经把叛军围在咸阳城中了,天子和朝堂诸公都要承认他的这个功劳。

    虽然韩绛仍是高踞于上,赵瞻站在下,但两人的jīng气神明显有着鲜明的对比,难怪游师雄说看到韩绛,就知道他为什么压不住赵瞻的盲动了。

    种谔、王文谅和韩冈三人行过礼,韩绛好言抚慰了种谔几句,但种谔脸sè和回应都冷淡,看起来因为强bī罗兀撤军之事,两人之间的和睦关系已经破裂了。

    韩绛看样子也无意与种谔弥合关系,摆摆手,示意三人站进班中。但赵瞻却在这时厉声叫了起来,“王文谅!你可知罪!?”

    赵瞻的大喝声震内外,韩冈站进队尾,便回头看着热闹。而王文谅却仿佛xiong有成竹,跪倒答话:“末将不知!”

    “不知?!”赵瞻嗤笑一声,“吴逵口口声声说你bī他做反,你还不知?!”

    “郎中明鉴!”王文谅摆出很委屈的姿态,“吴逵早有不顺之心,所以才与忠心耿耿的末将不合。现在赶着要杀末将,还不是因为末将曾经戳破他的心思。”

    “种总管、白钤辖、程监押,哪一个没跟吴逵喝过酒?!”王文谅跪在地上质问着,手指一个个从堂上众将官身上划过,最后又一指韩冈,“还有韩管勾,前日他可是跟着吴逵同行了数日,一见如故。现在吴逵做反,不穷究他们不能明察吴逵反心,却来听着叛贼的话来处置末将,末将不知是何道理?!”

    王文谅振振有词,也不怕得罪人,因为他知道,韩绛必然要保他。

    听着王文谅把自己都扯进来,韩冈眼皮一跳,心中大骂,都这时候了还要攀诬。继而又很奇怪的看着堂上众将,以他们这群武夫的脾气,怎么不跳出来反驳?

    “倒是伶牙俐齿,难怪能huo1uan上官。”赵瞻冷笑一声,完全不理会王文谅的自辩,他转过来对韩绛道:“相公,这厮败坏国事,又惹得吴逵做反。当处以军法,让叛军无由再举叛旗!”

    “不行!”韩绛果然如王文谅所料,拒绝得毫无余地,“不是本相要留着王文谅的一条xìng命,但这是朝廷的脸面问题,容不得向叛贼低头。”

    不是韩绛不想处置王文谅,换作是任何人,灌注了自家多少心血的成果,因为亲手提拔起来的某个蠢货而功亏一篑,就算千刀万剐都解不了心头的怨恨。

    韩绛也想杀王文谅,只是王文谅是他提拔起来的,两边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如果不能保住王文谅,那接下来,他不但颜面难保,还将直面政敌的攻击。

    而且,若是真的按照叛军的要求这么做了,朝廷的体面该往哪里摆?王文谅再如何不是,都是朝廷命官,因为叛贼的口号,而杀掉朝廷命官。当年在贝州都无人敢作的事,现在倒还敢提出来?!只要韩绛点了头,御史台就要兴奋得跳起来,反倒是提意见的赵瞻不会有什么事——斗郎中哪如斗宰相!

    韩绛的顾虑,其实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理解,这是很简单的官场常识,所以王文谅才有恃无恐。韩冈也知道,但他却完全没有保住王文谅的心思,这厮实在是太让人厌了。不过要解决王文谅明明有着变通的办法,只要多带过几年兵,又hún多了官场,当是没有不会用的。

    韩冈左右看了看,从种谔开始,下面的诸将都是木雕土塑般的一张脸,却是隐隐带着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神sè,他顿时明白了。

    呃……原来如此!

    看起来韩绛在这里的人缘真是坏透了,竟然没人出头帮他解决眼前的问题。当然,大概其中也有不想掺和进新旧两党的战争漩涡之中的因素在。

    对于韩绛这个人,韩冈没有什么好感。但韩绛是王安石的重要盟友,而韩冈也算是新党的一份子——至少是被旧党看不顺眼——不管怎么说,都得顾念着一点香火情。最重要的是,王文谅这厮实在惹人厌,还是早早去死比较好。

    韩冈想定,当即站了出来,向韩绛行过礼:“相公,下官有一言当说!”

    韩绛深深的盯了韩冈一样,不知道这个在罗兀新立大功,深得军心的年轻人会说出什么话来:“你说!”

    “以叛贼而杀命官,不但无济于事,徒留笑柄与人,此事必不可为!”韩冈先是一口否定了赵瞻的意见,在韩绛和王文谅惊讶的目光中,话锋一转,“但因为叛贼的谣言,使得王阁职méng受不白之冤。还请相公下令,命王阁职领本部全力攻打咸阳,一则自雪冤屈,二则围城日久而不攻,已是兵老将疲,亦得振奋一下人心!”

    韩冈朗声说着自己的建议,眼角的余光瞥着身边蕃将瞬息间煞白起来的一张脸,暗自冷笑:

    ‘王文谅,请你去死!’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四)

    韩绛愣了一下,以他的政治智慧,还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投向韩冈的视线中,甚至多了一点感jī。

   &www.uu234.com风得意的时候,他人的礼敬直若常事,而一点不恭就会放在心上;但到了窘迫之事,一点雪中送炭的作为,便能记得很清楚了。韩冈眼下,正是雪中送炭。

    可在列的将领却都有些失望,很有几个同时咂了一下嘴,这好戏看不到了。这是他们都知道,却不肯说出来的办法,但给韩冈戳破了。不过韩冈在军中人缘毕竟好,倒没人心生不满,而且韩冈要帮韩绛,也是冒着风险的,谁也不能说什么。对这些军头们来说,只要能nong死王文谅,也就不差了!

    ——用不擅攻城的蕃将,领着同样不擅攻城的蕃兵,去攻打一座城防森严的雄城,这是让他们去死!

    韩冈就是要让王文谅去死。

    不过行军法杀人,和让王文谅战死在疆场上,xìng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一个是伏法的罪囚,一个则是牺牲的烈士。

    韩冈倒不在乎王文谅是怎么死的,罪囚也好,烈士也好,人死了就行。可对韩绛来说,就完全不同了。

    一旦王文谅舍身成仁,所有对他的指责和攻讦都将嘎然而止。没有人能攻击一位为国捐躯的将领,用生命表现出来的忠诚比言语更有说服力,即便他之前犯过多少错,都不会再被计较。

    这就是为什么三川口之败的主帅刘平,好水川之败的主帅任福,以及定川寨之败的主帅葛怀敏,在他们葬送了数万大军并同时葬送了自己之后,还能得到赠官、并且得以封妻荫子的缘故。

    当王文谅因殁于王事而不再被追究责任,反而受到封赠的时候,那么他的举主韩绛,也一样不可能再受到指责——一切到此为止!

    韩冈的提议,绝对是一个两全其美的计策。韩绛虽然一直对韩冈有些看法,但今天这一下,便彻底改观过来。

    “王文谅,韩冈所言确有道理。吴贼虽是污蔑之词,但你也得自证清白才是。这咸阳城,你得用心去攻打。”韩绛也不待王文谅回话,又叫起一人,“白yù,你率本部陪同王文谅去一趟阵前,不要让他有后顾之忧。”

    白yù是鄜延路钤辖,韩绛用他去监视王文谅,省得这蕃将狗急跳墙,闹将起来。

    白yù领命出列,磕了头后,接过了令箭。

    可王文谅却还是在着愣,他没想到韩冈竟然还有这一手。方才他为了保住自己一条xiao命,了疯一般的把人都拖下水,反正早就得罪光了,也没什么好怕的,韩绛也的确是要保着他。

    可韩冈这一招实在太过yīn毒,一句话就让他必须自蹈死地。王文谅很清楚,他是肯定要去咸阳城下了,他若是不干,今天就别想走出这座白虎节堂。

    他恨恨地盯着韩冈,都说措大yīn毒,却是一点不差。王文谅现在很后悔,并不是后悔当初得罪了韩冈,而是后悔初次见面时,没能下定决心一斧头生劏了这措大。

    韩冈心平气和的劝说着:“王阁职,贼人困于城中已近月余,早已疲惫不堪。以王阁职之武勇,当是能马到功成!”

    风凉话说得王文谅好悬没一口血给喷出来,上面的韩绛又开口了:“王文谅,明日本相希望能在咸阳城中为你庆功。”

    王文谅出去了,他知道他现在只有一条生路,就是真的把咸阳城打下来。杀了吴逵,bī反广锐军的罪名自然也烟消云散。只是他心中充满了恨意,不仅仅是韩冈,还有韩绛,竟然像丢掉一摊臭狗屎一样,把自己丢了出去。

    王文谅脸上的恨意尽数落入韩冈的眼底,他清楚,这其中肯定有针对自己的成分,当然,更多的怨恨必然是指向韩绛。

    “韩冈。”韩绛一下变得和颜悦sè,“听闻你在罗兀城中尽心尽力,不但份内之事无可挑剔,甚至几次大败西贼,还有你的赞画之功。本相当报之天子,为你请功。”

    韩冈低头自谦了几句。他让人看透了韩绛的本来面目,可韩绛却还要承自己的人情,他倒是觉得这事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为何韩绛在军中人缘这么差?看看他现在如何对待王文谅就知道了。

    不过赵瞻,韩冈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好像也正盯着自己。看来帮了韩绛解围,就被他记恨上了。

    现在韩冈当真是羡慕起了王中正,这阉货在罗兀城把功劳赚足了,到了延州就很巧的病倒了。根本就不来咸阳,即便平叛之事出了1uan子,也与他无关。而天子还要夸他忠勤为国、带病上阵。

    不愧是在宫里长大的能人……

    “yù昆,你何必多嘴。”散场之后,在堂外听到了内部消息的种建中,陪着韩冈往外走,“王文谅一介xiao人而已,成不了事,也坏不了事,若非韩相公,何止于此。”

    “行了,行了。”韩冈笑着打断,种建中这是掏心窝的跟他说话,他也不会生气,“彝叔你说的我都知道。但韩相公岂是我们动得了的,自有天子去评判。而王文谅那厮实在天怒人怨,早前送他轮回也是一件功德。就不要再说了……”

    种建中见韩冈不想提此事,也就不说了,却又叹起:“现在回想起来,yù昆你还真是有先见之明,说今次不能成事,就当真功亏一篑了。”

    “再是先见之明,也不可能知道是因为兵变而坏事的。”知道历史的韩冈能确定罗兀城攻防战的最终结果,却猜不到导致结果的原因,拿出来的理由都是凑数的臆测,所以与实际大相径庭,“能料到西贼围城,能料到契丹cha足,能料到抚宁堡失陷,却料不到环庆会兵变……世事每每出人意表!”

    ……………………

    泾阳紧邻咸阳,两座城池相距也只有十几二十里,王文谅和白yù奉命出战,几千匹战马转眼渡过泾水。不过一个时辰,就全军抵达了前线。稍作休整,王文谅便领着他的本部,穿过咸阳外围高墙上留下的通道,冲向咸阳城下。

    咸阳城中守军虽然以三千叛军为主,但被征起来的百姓也是在刀枪下,被bī着上城。被重重围起的城市,只能靠着库存来解决日常消耗。幸好咸阳是大城,不缺粮秣军资,就算被围困,也足以支撑一年。

    收到消息的吴逵,连忙上了城头。如鹰隼一般锐利的双眼盯上了来敌的旗帜。

    “王文谅?……王文谅!”吴逵的声音从疑问到肯定,继而变成了咬牙切齿,“王……文……谅!”

    真的是仇人找上mén来了!

    看着王文谅的将旗在城下飞驰,吴逵突又自言自语起来。“这是you我出城吗?”

    但接下来,王文谅却是带人直奔城下,甚至还能看到一些空着的战马背上,还绑着长梯,竟然是摆出了要攻城的样子。

    王文谅能得韩绛看重,不是光靠了溜须拍马,真本事还是有那么一点。先是派人绕城试探了一圈,探出了城防上的薄弱之处,便立刻集中了麾下战力,利用骑兵的高冲到那里,用弓箭扫shè城头,清理出一块空地后。趁守军主力还没来得及赶到,把一同携来的十几具长梯斜斜的往城上一架,王文谅便一手举着盾牌,一手扶着云梯,背着惯用的大斧,领着挑选出来的jīng锐,一马当先的往城头爬了上去。

    在投靠大宋以前,王文谅拼命的时候从来没少过。自幼生长在除了盐和沙子外,什么都缺的西夏,他杀人放火博命的时候,与他同龄的宋人,还不知有没有断nai。被bī到了绝境,王文谅xiong口中久违的狠戾,终于又冒出头来。他咬着牙,顶着不断砸到盾牌上的石块箭矢,拼命的向上爬,竟然给他冲上了咸阳城头。

    用盾牌挥开刺下来的长枪,王文谅跳上城头,反手取下背上的重斧,用力一挥,便将城上守军斜斜砍成了两截。顺手将重斧横拖竖砍,砍出了一片空地,正要返身把后面的人接上来,一支铁枪嗖然一声直戳了过来。

    闪身避过,看清来人,王文谅先是一惊,转瞬又是狰狞起来,“吴逵!”

    吴逵却是咧开嘴在开怀笑着,但亲切的笑容中却是满载着杀机:“王阁职……”

    两人再无一丝废话,只要杀了对方,自己就算赢了。王文谅将掌中重斧一举,箭步冲前就向吴逵挥了下去。而吴逵也是tǐng起铁枪,用力向前一戳,毫无畏惧的正面jiao锋。

    环庆路上赫赫有名的一杆铁枪,在吴逵掌中舞动起来,幻化出万千虚影,犹如鬼神一般jīdang着嘶嘶尖啸。一圈圈枪影将王文谅笼罩,他纵然亦是武艺jīng强,但在陕西军中排得上号的枪术宗师面前,却还是差了老远。

    不过数合,只听得铛的一声脆响,王文谅的重斧被蕴含千钧之力的铁枪dang开。他踉踉跄跄的连退了两步,一道黑光却是不给片刻喘息的追上了后退中的身形。沉暗的枪尖在王文谅的xiong口一搠即收,血水随着铁枪的回收,从创口处迸shè出来。

    一声凄厉的惨叫震惊四野,王文谅捂着致命的伤口,身子渐渐软倒,可脸上的表情依然狠厉:“吴逵……我在下面等你下来!”

    他最终仰倒在地,渐渐失去光彩的双眼望着澄清的天际,最后的一点残存意识让他喃喃出声,“韩绛、韩冈,我在下面等你们下来。”

    把王文谅的级狠狠地跺在了枪尖上,反手拄着铁枪,吴逵在咸阳城的城头上放声狂笑,

    “王文谅,只要比你活得长一点就够了!”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五)

    王文谅战死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泾阳县中的帅府行辕里。sī下里还有燕达的抱怨,通过游师雄传到了韩冈的耳朵里——没事给城里的叛军加士气做什么,嫌朝廷钱多,围城事少吗?

    王文谅的战死,都在意料之中,也没什么废话。韩绛派了人去整顿蕃军残兵,防着他们作1uan,又让人送了酒菜去善加抚慰。倒是没让韩冈去照看跟随王文谅出战的蕃军伤兵,也是怕出意外,韩冈自是不会反对。

    至于燕达那边的抱怨,韩冈也只能苦笑,但也燕达也只是sī下里抱怨而已,以他的才智,要看不透其中的问题,那就有鬼了。

    不过从表面上看的确是他韩冈推荐的王文谅。王文谅战败身死,从官场规则上说,他少不得要摊上一份罪责。但帅府众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情况,其中的缘由也是能半公开的挑明到天子那里,就算有人故意跟韩冈过不去,天子也都不会让这份罪名落到韩冈的头上,别提还有王安石和韩绛。

    结束了没有什么新意的军议,韩冈回到了分配给他的在泾阳城中的驻地。是县城东南的一处寺院,不大,但颇有些年头了,院中的几株老松有尺半粗细,想来两三百年总该有了。本来应该是个清净的去处,可最近被宣抚司中的官吏占去了大半,倒把寺庙的主人挤到了柴房、厨房里去安顿。

    寺庙里的和尚心情如何,韩冈没兴趣关心,他被人领着,到了安排给他的厢房的时候,种建中和种朴都在院中。三人一起来的,便被安排在一间院子里,而种谔却是睡在营地中。

    韩冈和种家兄弟所在的这间xiao院,天井只有两丈大xiao,韩冈住了东厢,种家兄弟睡在西厢,正屋则是游师雄先住上。正是因为游师雄安排,所以韩冈才会住进了这里,不然就去临时的疗养院去住了。

    不过游师雄现在却是又去了前线的燕达那里听候指挥,他现在颇得韩绛、燕达看重,许多事都压在他身上,天天忙忙碌碌的。

    韩冈回来得正是时候,种朴和种建中正在房中吃喝。在桌子上摆了不少酒菜,驴rou、羊rou,还有烧得正好的jī鸭,几乎都是荤的,五六斤一坛的酒也喝了近一半去。

    虽然因为拓土横山的战略宣告失败,种谔今次肯定是要被降罪,但此败非战之罪,甚至斩获数量比历次大捷都多,天子也好、朝堂也好,想来都会体谅一二。而且事已至此,再有什么变故,也只剩直面而已。所以种建中和种朴便放开来喝酒吃rou,也不去想多余的事。

    听到韩冈回来的动静,种家兄弟就把他来过来一起吃喝。韩冈也不推辞,他的肚子也饿了,径自扯了凳子坐下来,在旁服shì的土兵拿了干净碗筷。

    坐下来被敬了一杯酒,吃了两块烧驴rou,就听着种朴说:“yù昆,你今天可1ù了大脸,一句话就把王文谅那鸟货送去投胎了。再没别人有这本事。”

    “这一招上过阵的哪个想不到,有多少人做过要不要我点出来?”韩冈端着酒碗笑着反问:“堂上都在看韩相公的笑话,就任凭王文谅1uan攀扯,连令尊都是。xiao弟要不出头去说,王文谅这厮还不知要蹦达多久!”

    “都说不提这事了,还提什么。”种建中在旁说着,“王文谅是惹人厌,吴逵也的确是给他bī的。但罗兀那里好歹没丢人,砍了两千多级回来,今次韩相公就算贬官,也不会贬得太厉害。”

    “总管也当无事。”韩冈略一点头,韩绛不会多重的处罚,那么种谔更不会有太大的事。一切都能推到王文谅和吴逵的恩怨上,现在王文谅为国尽忠,罪名就全是吴逵的了,“环庆路的事都跟总管无关,又有罗兀城的功绩在……”

    “也多亏了yù昆。听十七哥说,yù昆你在罗兀的那段时间,运筹帷幄,军心士气大振,梁乙埋几次大败,yù昆你出了多少力!”种建中举碗敬韩冈,“就祝yù昆能鹏程万里、青云直上。”

    “对,当敬yù昆。”种朴也举杯相和。

    “罗兀城一事谁没有出力?嵬名济是怎么上当的?岂是韩冈一人之功?”韩冈给碗中倒满了酒,“要庆贺也是三人一起。”

    酒碗一碰,三人兴致高昂的对饮了几杯。

    放下碗,韩冈才又道:“不过封赏也好,责罚也好,都要等咸阳城里的麻烦事都给解决了,才会有余暇去提。”他叹了口气,“也不知要围城到什么时候,左近的地全都荒了。”

    “过几天就该开始挖地道了吧?反正赵郎中除了照葫芦画瓢,也没别的本事了。”种朴的话把赵瞻埋汰得厉害。只不过赵瞻在咸阳做的,也的确是当年明镐、文彦博平定贝州之1uan的翻版。

    当年弥勒教王则起兵叛1uan,占据了贝州城。前后两任主持平叛之事的明镐和文彦博,就是采用先筑墙围城,然后再挖掘地道,最后用了近四个月的时间,终于把孤城贝州给攻破了,而后贝州被改名恩州,换了个吉利名字,直到如今。

    有成功的先例在前,赵瞻便有样学样,只是这么做,拖延的时间可就长了。

    “贝州无论是从粮秣兵械的数量,还是城防的完备程度,都远远比不上咸阳城这座长安的北大mén。而且城中的叛军可都是jīng锐,不是几十年没打过仗的河北禁军可比。真的这样磨下去,一年半载都有可能。”

    听到韩冈这么说,种建中也点头表示赞同,“吴逵也不是蠢货,贝州怎么败的,他这个做都虞侯能不知道?看到城外一圈围墙,就该知道下一步该怎么防了。”

    “赵郎中尾巴一翘,吴逵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了。”种朴与韩冈早已惯熟,当着他的面毫无顾忌的嘲笑着赵瞻。

    “筑墙围城当真是失策啊……”韩冈叹了一口气。

    赵瞻这一闹,今年白渠粮区怕是要闹饥荒。而且一年灾往往是要三年去补,陕西的常平仓储备两三年内眼见着都要吃紧。虽然陕西诸路战略重心西移如今已经可以确定,但没有了关中的支持,等于又是一条绳子拴到河湟开边的脖子上。也不知古渭那里屯田和市易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种建中道:“方才我是听人说了。赵大观【赵瞻字】这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把咸阳城围起来,耗用民力是不xiao,还有可能有灾荒,但若是让叛军逃出去,散诸四野,兵灾如焚,当会比现在闹得更大。”

    “那也要吴逵能冲得出去才行。前日咸阳城下的一场火,如果不是赵郎中1uan来,哪会被烧去那么多jīng锐?!早被死死的围在城里了。”种朴分外看不起赵瞻这等1uan指挥的文官,“燕达也算是有点本事的,全让他来指挥,咸阳早被打下来了。今天王文谅可都上城了,除了赵郎中,谁没有看到?!”

    王文谅领着一群蕃兵都能一举上城,其实这就是一个信号,吴逵手上可用的兵力实在太少了。真的要攻打咸阳城的话,以现在围城的兵力来算,已经是绰绰有余了。只是韩绛这位宰相不开口,其他人也压不倒赵瞻,只能任他瞎指挥。

    韩冈不知道韩绛还会忍耐赵瞻多久,可别看赵瞻虽然现在cha手了许多事,但韩绛真要计较起来,他只有靠边站的份。王文谅战死了,兵败的瓜葛韩绛能洗脱不少,现在就看他何时能振作起来。

    咸阳不是贝州,陕西也不是河北,1uan的时间不能长。要是真的拖上个几个月,等党项人tian好伤口,就要杀来大宋这边来给自己补血了。更别提契丹人,他们趁火打劫是有一手的。再继续拖延下去,会不会变成招安叛军的局面谁也说不准。

    喝了半夜的酒,三人也就散了。第二天起来,韩冈先去宣抚司点卯。拜见了韩绛、见过了赵瞻,接下来他便跟着种谔率领的鄜延路大军,一起向咸阳进。

    平叛主力现在皆在咸阳城外,韩冈照常理也是得在咸阳城外大营建立他的随军疗养院。

    围绕着咸阳城的一圈围墙,已经垒到了近两丈高,厚度与城墙没有区别,与本来的咸阳城墙的距离大约有百步左右。看这架势,大概是要给咸阳nong出个内外城来。就是一丈多深、两丈多宽的壕沟挖在围墙内侧的这一点,让人觉得头疼。

    种谔带兵过来,与正在领兵围城的招讨使燕达会面。因为郭逵的缘故,两人素来不和,见了面也只是稍作寒暄。不过燕达有个好处,他虽身为招讨使,统管平叛军务,但并没有自高自大的,把与他同为一路副总管的种谔,当作下属来看待。否则,以种谔的脾气,多半大帐中就有好戏看了。但两人之间,还是仿佛有电光雷鸣,隐隐jiao锋之势。

    韩冈自有正事要做,没有在大帐看热闹的意思。向种谔、燕达两人请示过,便径自去了随军的疗养院中。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六)

    围城日久,军中生病的有不少。而且还有许多因为前次的大火而烧伤的士卒,在千年之后都是难以医治的重度烧伤,在此时更是无yao可医,这些天来都已经陆续病死。现在还能躺在病netg上呼吸的,却都是一些轻伤员。

    不过在一般的伤病营里面,轻伤员能否痊愈还是要看运气。幸好疗养院中的医工,都是燕达从秦州带来的好手,做得也很不错,病房中整洁清爽,病人也都得到了妥善的治疗。

    这些人基本上韩冈都认识,他们见到韩冈进来,便是又惊又喜的上来磕头。领头的还是韩冈的熟人,老军医仇一闻的弟子李德明。

    李德明给韩冈行过礼,起身后道:“早听说机宜到了宣抚司中,一直都盼着机宜来,现在终于给盼到了。”

    “仇老近来可好?”

    “家师身体好得很,最近还是常常出去到各处军寨去。”

    “仇老年岁也不xiao了,该歇下来享享清福了。”韩冈摇摇头,“你这个做徒弟的也该劝一劝。”

    李德明笑道:“家师都说自己是劳碌命,闲下来反而会生病。”

    韩冈笑着摇摇头,的确是有这种人。又问了问蕃军的事,基本上就是他bī着王文谅出战,现在王文谅战死,隶属于他的蕃军也受了重创。有不少伤员,韩冈自己不便去,便让李德明派了几名得力手下去了蕃军的伤病营照看。

    韩冈在病房里转了一圈,他的名声响亮,听说韩yù昆来了,伤兵们的jīng神顿时好了许多。李德明都笑说,要是韩冈天天来走一趟,不用施针用yao,伤病自己都能痊愈了。

    韩冈笑骂两句,刚刚坐下来想歇歇脚。一阵斧刨绳锯的声音就一个劲的往他的耳朵里钻。“怎么这么吵?”

    “后面就是工匠营,现在天天在打造攻城的战具,白天一直在吵着,只有晚上才能歇下来。”

    “疗养院从来都是选得清净的地方,怎么安排着跟工匠营做邻居,这让人怎么养病?”韩冈听着锯木的吱吱呀呀的声音,就觉得碜得慌,就像旧时听到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浑身mao,怎么都坐不安稳。对李德明道:“这里你先照看着,我过去看看。”

    韩冈起身就往后面的工匠营去,看看是不是能让他们安静一点,不成想却见到了游师雄。

    “景叔兄,怎么在这里?”

    “这里是愚兄在管……倒是yù昆你为何过来?”

    “疗养院就在前面,听到声音就过来看一看。”

    韩冈没明说,游师雄却是会意一笑,歉然道:“惊扰到yù昆了。”

    韩冈哪能跟游师雄计较,说了声没事,便在游师雄的陪同下参观起工匠营来。

    经过近一个月的赶工,攻城用的战具已经打造得七七八八。登高望远的巢车、攀城用的云梯车、过濠河的壕桥、还有用来挖掘地道的头车,一辆辆的停放在工坊中,被游师雄不厌其烦地向韩冈一一介绍,最后两人的脚步停在了一辆投石用的行砲车前。

    韩冈也算是久历战阵,最近还在重兵围困中的罗兀城待了不短的时间,守城的武器见过不少。不过由于从没有参与过攻城战,自然攻城的战具就只见识过寥寥几种。

    这个时代的投石车韩冈还是第一次见,他现在所看到的这具被称为行砲车的攻城战具,并不是他前世记忆中的那种投石车,除了抛竿不变以外,样式简直是天差地远。尤其是抛竿前部,一条条垂下来了几十根绳索,而不是绑着石块或者重物。

    “怎么拖着这么多绳子下来?”韩冈好奇的问着游师雄。

    游师雄抬手扯着绳子,向下用力一拉,穿在横梁上的抛竿另一头便被拉得挑了起来。他对着韩冈笑道:“这些绳索要三十人同时拉扯,才能把石头抛出去,力气xiao一点都不行。”

    韩冈听着纳闷:“怎么是用人力?!”

    “不用人还能用什么,总不能用牛和马吧!?”游师雄哈哈笑了两声,“牛、马可不会那么听话。”

    “xiao弟不是这个意思。”韩冈摇着头,“用人向下拉扯绳索,是为了让抛竿翘起以便把石块抛出。也就是说,只要有个向下的力量,好把抛竿的后端翘起,是不是用人来拉,本质都是一样。”

    游师雄听出了一点意思:“yù昆你有什么想法?……”

    “xiao弟是在想,如果不用人力来拉,而是绑一块巨石或是其他重物呢?!”韩冈拿着树枝,在有着一层浮土的地面上几笔画出了他记忆中的投石车的外形。

    游师雄一边听着韩冈解说,皱着眉对着草图看了半天,猛抬头,“何忠呢,把他找来!”

    转眼之间,被唤作何忠的一名老工匠,就被找了过来。

    “何忠是工匠营里的作头,这里的事都由他管。”游师雄向韩冈介绍了一下,便让韩冈向何忠细细解释。

    老工匠听了一阵,又开口询问了几句,便开始点头,回过身对游师雄道:“大概能成。”

    有了专家的认同,游师雄开始为韩冈的博学惊叹着:“想不到yù昆你对这军械之事也这般了解。”

    “不!”韩冈立刻摇头,“xiao弟完全不懂,不然怎么会连行砲车的绳索作何之用都不知道?”

    游师雄疑huo着:“那为何yù昆你能……”

    “只是透析其理而已。”韩冈立刻接口说道。笑了一笑,他又道:“不知景叔兄见过杆秤没有……为何一条有着提绳的木杆,加上一个秤砣,就能称出东西的重量?还有撬棍,为何一人之力,便能撬起一块千斤巨石?”

    游师雄更加疑huo:“这与砲车有何关联?”

    “因为道理是一样的。”

    韩冈随手拿了一根木杆过来,将力学上最基本的杠杆原理和公式,向着游师雄娓娓道来。后世的物理,与现实关系紧密,一点简单的实验就能验证。

    单纯做一个的能臣,韩冈并不甘心。学术上,他也有独树一帜的想法。他一直都有意把后世的科学理论与儒学结合起来,这其中最为直观、且容易验证的,便是力学的几条原理。

    韩冈已经用撬棍和刚刚让人找来的杆秤说得游师雄连连点头,并在纸上把力臂和力的公式写了出来,最后总结道:“不论是投石车、还是杆秤,又或是最简单的撬杆,外形、用处无一相同,可本理唯一……都是力与力臂的平衡之理。”

    游师雄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有所领悟,正sè向韩冈拱手致谢:“多谢yù昆点悟,如今愚兄方知,砲车与杆秤用得竟是同一个道理……”想了想,又疑huo问道,“不知yù昆为何能想到这一点?”

    韩冈笑道:“岂不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前面还有四条。”

    游师雄考中进士的学问,《礼记·大学》中的重要纲目当然不会不知,张口便道:“‘古之yù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yù治其国者,先齐其家,yù齐其家者,先修其身。yù修其身者,先正其心。yù正其心者,先诚其意。yù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yù昆你是在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八个字吧?”

    “xiao弟想说的是格物致知。”

    “这是‘格物’?”游师雄指了指纸面上的公式,这与他背过的注释完全不同。

    “正是!”韩冈点了点头:“不过是先生的‘格物’,而不是郑、孔的‘格物’。”

    韩冈对于这四个字的认识,主要是参照了程颢曾经给他讲解过的释义。程颢对格物致知的认识,与此前世间通行的说法完全不同。其中的关键是‘格’这个字作何解释——《大学》中并没有注解,只能靠后世的儒者自己诠释——

    如今通行于世的儒家经典的注释,一个是来自于东汉大儒郑玄的注疏,另一个便是唐时大儒孔颖达的诠释。他们都是把‘格’说成是‘来’的意思,就是说知善深则来善物,知恶深则来恶物,教诲人要行善事,方有善物而来。

    而韩冈从程颢那里学到的却近于后世的说法,所谓的格物,就是穷究事物之理。张载对于格物说得不多,但他的学说在这方面,也跟程颢相差不大。

    张载的关学崇孟,二程的洛学也同样崇孟,都属于思孟学派的源流,自认继承了孟子的道统。对于出自曾参的《大学》自然要深加研究,而不是像汉唐时,只是泛泛而言。

    游师雄一拍脑mén:“原来如此。愚兄离开先生mén下久矣,先生的教诲久未聆听,不意已经荒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yù昆你有幸,能跟着先生整两年,聆听大道本源之说。”

    “万物皆有其理,故而名之为‘道’。先生功参造化、直透大道,韩冈甚至难望其项背。不得不别走蹊径,故而便有了‘以数达理’的想法。”韩冈自负的笑了笑,“道家有三千大道之说,观我圣教,道理虽一,然旁艺亦可近大道!”

    “好个旁艺亦可近大道!”忽然身后传来鼓掌的声音。

    韩冈、游师雄立刻回头,赫然是韩绛带着种谔、燕达站在了mén口处。

    半日不见,不知生了何事,颓唐已久的韩相公目光重新锐利起来,还来到了前线视察。他走进来,看着韩冈在纸上写的一条简单明了的算式,还有新型投石车的结构草图,摇头赞了许久。

    “想不到yù昆你不仅仅是用事之才,在学问上却也是自出机杼。”韩绛并不算jīng研学术的儒者,对于如今的学派之争只是旁观而已。不过方才他在外面听韩冈说得深入浅出,用着最为简洁的算式,便把投石车的原理说了个通通透透,让他也不得不为之惊叹,“只让yù昆管勾伤病事,确是委屈了。”

    韩冈连声谦让:“韩冈愧不敢当!”

    他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并非自己的功劳。前世学到的定理、公式,看似简单,实则是来自于千万人、千百年的积累,然后才由一人研究而出。韩冈虽然是要将其揽为己功,却还不至于自以为是,把韩绛的赞许照单全收。

    “就按yù昆你说的来好了。”韩绛更在意的还是投石车,“这投石车先试做两架,如果合用,当奏之于天子。”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七)

    宋人重兵器。

    在个人战力无法与北面、西面的敌人对抗的情况下,宋人自建国时起,就分外注重各种武器、战具的明和使用。八牛弩就不用说了,化学武器xìng质的毒烟球、用来挖掘坑道的头车,还有正在大规模装备军队的神臂弓,攻城、守城、水战、陆战,在宋人军队中,林林总总装备着总计数十近百的各sè兵械战具。

    向朝廷进献与军事有关的明,都能得到不xiao的回报。神臂弓的明人李宏,虽然还是蕃人,却已经在京城了做了官。还有韩冈,他本人能被天子记在心里,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因为他的沙盘和军棋。连那位在韩冈的指点下,打造了第一具沙盘的田计,原本只是一个泥塑匠,如今也hún了一个官身出来。

    韩冈前日在京中的时候,曾经在章惇那里听说因为神臂弓效用明显,李宏刚刚又被升了一级官。章惇当时都说,以李宏现在升官的度来看,以及神臂弓的威力和在军中的欢迎程度,日后升做防团——也就是贵官中的防御使、团练使——都是有可能的。而以木征的势力,都已经成了河湟开边中的眼中钉,到现今在宋人这里也不过是一个河州刺史,而在西夏那边也仅是个河州防御使。

    韩绛这个承诺的确是有诚意,不过对于韩冈来说,就算不得什么了。他更希望韩绛能推重他以数达道的想法,而不仅仅是把他对投石车的改进奏于天子。不管新型投石车的威力有多么大,在士大夫们的眼中,终究也不过是个高明匠人的手段,但别出心裁的学术见解,以理论透析器物,却是能在士林中掀起bo澜。

    对于此时士人轻视工匠之术的chao流,韩冈是希望能用理论将他们潜移默化,而不是与其直接对抗。只是宰相的善意是不便拒绝的,韩冈也不是不识好歹之辈,遂躬身向韩绛表示谢意。

    韩绛他现在上前线来,是以视察攻城准备的名义,因而会来工匠营中走一遭。在mén外听了韩冈的一番言辞,又看到了新型投石车的前景,兴致就变得很高,不顾污秽的在工匠营中转悠了一圈,种谔、燕达陪在他后面,韩冈本想退上几步,与游师雄,和跟着他叔叔的种建中走在一起。可韩绛却说要去下面要去看一看疗养院,让韩冈走在自己的身侧。

    韩冈有些无奈,韩绛这是不遗余力地拉拢自己了,要是当初他能有今天一半的热情,和自己的关系也不会闹得那么僵。不过终究也是好事,韩冈想着,便跟游师雄、种建中打了个手势,又向种谔、燕达表示了一下歉意,越过他们走到韩绛身后半步的地方。

    游师雄和种建中都是在看着他们的同mén师弟。不卑不亢的走在韩绛身边,沉静如初,并没有因为宰相的看重而受宠若惊,士大夫的自信和自重在他身上表现得很明显。

    在两人的印象里,韩冈才智过人、能力出众,无论是兵事、政事都有所擅长,而在军中医疗一事上的贡献,更是让他在军中的人缘没哪个文官能比得上。以韩冈此前的功劳,前途不可限量这几个字就是为他而量身订造的。

    但韩冈从没有在两人面前表现出经义大道上的才华,直到今天。他自出机杼,别开蹊径,喊出了‘以数达道’的口号,自称要以旁艺近大道,其在学术上的见识和野心,却是游师雄和种建中想都不敢想的。

    才二十出头,就放此狂言,往往会惹人嗤笑,偏偏韩冈还能说出个mén道来。游师雄是从头到尾听了韩冈的解说,而种建中是跟着他的叔叔和韩绛,只听到后半截。不过不管听到多少,单是‘格物致知’,‘以旁艺近大道’这两句,韩冈的气魄和眼界已经崭1ù无疑。

    格物致知的新解,是从张载、程颢而来。自从韩愈开始宣扬道统论,宋儒对于汉唐时通行的儒家经典的注疏,已经越来越看不上眼。如今学派林立,出来的理论都是把汉唐注疏丢在一边。

    张载宣传天人合一,二程则说天人本无二,道有xiao异,本源却都是承袭思孟学派的源流,研究着万物自然之理,以人心体大道,试图将世间纲常与天道合而为一。

    韩冈‘以数达理’的理论,游师雄在听过了他解说之后,已然有所领会。这套理论眼下虽然浅显,可只要能深入的阐下去,当真用数和算式将万物之理给出一个明确且易于推演的解释,必将能成为天人合一理论上的一个关键的基础。而韩冈可能继承不了张载的衣钵,但将之扬光大当是板上钉钉的一桩事。

    此前游师雄和种建中都自持才华,绝不会认为自己会比韩冈差多少。可现在,他们心中隐隐的已经开始对韩冈多了几分敬意。

    跟着韩绛视察过了疗养院,韩冈又得到不少赞许——虽然他是今天才开始接手这座疗养院的。当韩绛连几处兵营也一并视察过,回到主帐时,赵瞻已经在帐中等候。韩冈听种建中解释,赵瞻是跟韩绛一起来咸阳的,只是没下去陪韩绛走路罢了。

    如果排除偏见的去看赵瞻,这位来自京城的使臣,也算得上是深具仁爱之心,并不是只顾争功的恶人。

    虽然由于军事方面的才能缺陷,做得几乎都是蠢事,但他的目的就是把对百姓的损伤压到最低。无论是命令秦凤、泾原两路援军,在不毁损城下民居的情况下攻城;还是用围墙把咸阳城给包起来,防止叛军流窜关中;都是他仁心的体现。

    可是结果虽不能说与其初衷是截然相反,但也算得上是大相径庭。就是因为赵瞻这样的人,都有同样的一个缺点——那便是自以为是!

    只要认为自己的做法是对的,便会强硬到底,看不到别人反对意见中有用的地方,而是把所有的反对声,当作耳边风,甚至当成死敌。

    郭逵给他气回长安;燕达给他bī得贸然攻城,损伤了上千jīng锐;种谔也被bī得放弃罗兀城。赵瞻的存在,对于平叛来说,是个最大的妨碍。

    韩冈对赵瞻的跋扈还没有切身体会,但转眼一看燕达见到赵瞻后的脸sè,几乎是眨眼之间,就从温文的笑容,变成了跟道边xiao庙里粗制滥造的神像一样,一点表情都没有,木然冰冷,种谔那边的神sè几乎也是一个模子出来。

    赵瞻在到了陕西后的一番作为,已经彻底的把这些西军中的高级将领,得罪得干干净净。这吸引仇恨的度,这开罪同僚的能耐,韩冈也不得不想对赵瞻说一声佩服、佩服。

    韩绛当先坐在了主帅之位上,聚将的鼓声随着他的命令当即在帐外响起。鼓声在瞬间传遍了环绕咸阳的各个营地,很快,统领各营的将领便一个个骑着马飞奔而至。

    亲兵在帐外同名,将领们则一个个进帐来,行了礼,然后站到了自己的班次上。等营中众将官在帐中排定,赵瞻便当先出来,对着众人道:“相公今日亲来营中,尔等当好生戒备,勿要让贼人惊扰到相公!”

    “怕什么贼人惊扰?反过来才是。”韩绛很明显的有了重新夺回了指挥权的心意,毫不客气的打断赵瞻的话,对着他道:“本相方才已经巡视过了营中,战具皆备,军心可用,当是可以出战了。”

    虽然还有几天围墙和壕沟才能彻底完工,而要开辟地道,还要加上一个月的时间,但韩绛已经等不下去了。他方才在营中看了一圈,觉得以眼下的实力,已经足以在十天之内攻下咸阳城。

    “现在攻城,恐怕还是仓促了一点。”赵瞻现在的行事分外保守,也不喜韩绛从他手上回权力,“当是再等几日,等地道挖出来再说,用兵当谨慎从事。”

    “也不是说立刻就动手……”韩绛也算稳重,他现在也怕再出事,也不愿头脑一热就让人去冲城,“当是先礼后兵,先选一得力之人,去城中说服叛军出降。”

    昨日已经送了一个大礼给吴逵,想必已经杀了王文谅的情况下,一众叛军心里的愤怒也该能散去了一点。这个时候招降虽不指望能一举成功,但肯定能让叛军坐下来。历来招降都很少一次成功,边打边谈才是正常的情况。等过几日,围墙修好,再把打造好的战具摆出来,练上一练,足以bī得城中叛军失去战意。

    只是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让谁去招降?

    韩冈看看左右,却都是热切已极的神情。

    在寻常人眼里,去叛军老巢招降是要冒风险的,但实际上,没有哪个叛贼敢于随便杀害代表朝廷的招降使臣。这是自绝后路,就算领头的贼酋想干,下面的喽罗都不会答应。只要招降使臣不犯浑,绝不会有大碍,反而是立功的大好良机。想想郭逵,他能一造青云,还不是因为他在保州去劝降了城中的叛军。

    “yù昆……不知你对招降有何看法?”韩绛点了韩冈的名。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八)

    韩冈看得出来,韩绛明着是询问自己的意见,但实际上是希望自己站出来自荐,说一句‘相公有命,韩冈何敢惜身?’

    韩绛这是投桃报李,想把功劳送给自己。只要韩冈肯自荐,现在正微笑的看着他的韩相公,便会顺水推舟将这任务jiao给他。

    可对于这份劝降的功劳,韩冈的兴趣却不大。他现在不缺功劳,加上曾经在王安石家中说出的话,与横山有关的功劳,他都不准备要,也包括这一次。

    另外帐中众将都在盯着,自己虎口夺食太容易得罪人了。韩冈可是清清楚楚的看到,方才韩绛招降二字一出口,帐中的这些个将领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起来。

    吴逵在环庆路待了多少年了,打起仗来,左近的鄜延路、泾原路都带兵去过,在列的将领中,有几位跟他没有jiao情的?去找吴逵拉拉jiao情,攀攀关系,诓得他举城出降。只要今次能在咸阳建了功,保不准日后就是下一个郭逵。

    韩冈也知道这些赤佬有多渴望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富贵三代的梦想哪个在军中hún迹的将校没有做过?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韩冈真的无意去与他们争夺。韩冈不喜欢这样,韩绛虽可能是无心之举,却是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

    只是眼下的情况,韩绛的好意不能放着不理,众人也都是明白韩绛的心意。自己若是退却了,传扬出去却免不了会让人xiao看,以为他不敢贪生怕死,不愿为国效命。

    赵瞻好像就是这么想的,他看着韩冈犹豫着,皱起眉来。他是标准的旧党士大夫,处理兵变的手法也是按照故事惯例。完全没有反对韩绛打算招降城中叛军的意思,一个是因为过去处置兵变,基本上都有招降这一项过场,另外一个就是全力攻城,城中百姓必然会有所损伤,如果能少一点伤亡,他也是乐于见到的。

    “韩冈,难道你就没什么话要说?”赵瞻诘问着。

    “兵变当斩,其家人依律亦当斩。但如果招降就不能这么做了……吴逵定然不可轻饶,但关于其余叛贼的处置,既然是招降,总得有个名目,既能示以朝廷的宽大,但也必须体现律法的森严。”

    韩冈就事论事,只当作没听明白韩绛对言下之意。不过他说的也不算错,总不能去跟城里的叛贼说,你们家里人都得死。宽大的条件总要开出来。

    赵瞻心头有些火气上来了,在他看来韩冈这是故意为难或是想要推脱,才说这些话。

    招降之事本来就是骗,骗叛贼投降了再行处置。投降后被杀的叛军、贼人,多得数不清。当年被郭逵招降的保州叛军,最后有几个活下来的,谁也说不准。尽管不会明着杀,但找个借口处置了,朝堂上都不会放在心上。跟贼人讲信用,那就太蠢了。

    只是这些事可以做,不能说,朝廷的面子上要说的过去。韩冈却是把话挑明了,直接询问给叛贼开什么条件,这让他赵瞻怎么回答?

    “吴逵是明白人。说能赦他之罪,他也不会相信。”韩冈的话更为直率,他的确是要为难人。他不信赵瞻敢跟他明说把人骗来,再行处置掉。

    而且吴逵也绝不是糊涂人,他是西军中有数的出sè将领,要不然也不会因为他受了冤屈,而引来麾下几千兵将起兵为他讨个说法。

    投降朝廷的结果,他自己最为清楚。韩绛、种谔哪个会饶他?他这次兵变毁了多少人的心血,就算并不是他领头起事,但这怨恨还是照样着落在他身上。

    赵瞻一时结舌,他无权做决定,也无权开条件,必须让有便宜处事的权力的韩绛来话。

    看见赵瞻无话可说,韩绛倒是tǐng乐的。虽然韩冈是在驳他的好意,但能把越俎代庖的赵瞻堵得说不出话来,却让他不去在意韩冈的不知好歹。

    招降本意就是讨价还价,条件必须开出来,底限也得把握好,韩绛沉yín了一阵,开口道:“吴逵绝不可饶,但下面的士卒,可以只判流放,还有他们的家属,也可以加以开释。yù昆你觉得呢?”

    “全凭相公处置。”

    韩冈低下头,他当然有想法,但这不是他能cha嘴的事,韩冈可不会在这上面犯浑。不过流放的惩罚,却是他想看到的。

    三千叛军不能杀,诛杀恶就可以了.吴逵虽然可惜,但他得罪的人太多,以他犯下的事也不可能饶了他,但下面的兵若是全处理掉就很可惜了。全都是难得的jīng锐,不是普通的厢兵可比。而河湟那里缺人手,多了三千户能打的屯田兵,总归是一桩好事,韩冈相信以缘边宣抚司的能力,安抚下他们,应该没有什么难度。

    等真的招降后,就向朝廷申请,以王韶的面子,以他韩冈在王安石、韩绛面前的地位,应该能成。现在这么一想,韩冈倒觉得亲自走一趟咸阳城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韩绛看到韩冈方才的拒绝之意,却也不让他去了,问着下面,“有谁愿意去咸阳走一遭?”

    韩绛这一问,下面的将校们顿时兴奋起来。本以为会给韩冈抢了去,没想到韩三识趣,不跟他们争抢,反而把路铺平了,看着韩冈感jī颇深。顿时一个个跳出来,一片声的齐齐在说:“末将愿往!”

    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那就没水喝了。十几人抢着要去招降,在韩绛面前闹得不可开jiao,闹到最后也没有个结果。最后变成了再议,真是一件讽刺的事。

    看着众将失落的表情。韩冈也觉得很是有趣。不过他也无所谓了,现在去也不一定有个回音,刚刚击败了攻城的王文谅,吴逵的人望还在,要让他的手下背叛他,现在还不到时候。打上一阵再说,把叛军的气焰打下去,如果能等到他提出的新型投石车投入战场,那就更好了

    军议还在继续,不过从招降却变成了如何攻打咸阳。因为有招降的想法在,韩绛不想看到大的伤亡,着眼点便是如何打击叛军的士气,好在招降时能够顺利一点。

    在商议中,韩冈没多说别的,只是隐隐的把他的想法透1ù了出来,希望能将三千叛军的流放地安排到河湟去。

    韩冈说得隐晦,除了韩绛、种谔等人,许多将领还是mímí糊糊的,可赵瞻却一下听明白了。

    赵瞻实在不太喜欢韩冈的xìng子,帮韩绛解围的几次行为,落到他眼里,就变成了溜须拍马。而且韩冈很不给他面子,前面还给他难看,这就更让赵瞻不喜。现在寻到了韩冈的错处,却是一点也不放过,“韩冈!广锐叛卒祸1uan关中,即便招降以贷其死,也当是远窜南荒,如何能将此腹心之疾留于关中!”他稍稍眯起了眼,“听王文谅生前所说,你跟叛贼吴逵曾经同行甚欢,是不是有开释吴贼的心思?”

    赵瞻说得过火,在列的将领一时有些sao动。韩绛也心生不快,知道赵瞻是借机作。

    而韩冈则是眼神一凛,抬眼与赵瞻正正相对,毫不客气的反驳着:“广锐叛卒震惊关中,若不将其平定,天子也难以安寝。不过说他们是腹心之疾,却是过了一点。不过是一群进退失据的叛贼而已,虽有吴逵主持,但缘边四路中的任何一路,都能将之扑灭。前面燕总管不也是差点就将其剿灭吗,而后虽因故xiao有不顺,但也在种总管来援之前,便将其围定在咸阳城中。至于与吴逵同行甚欢,那是因为他当时叛迹未显,下官不便妄自猜疑。”

    赵瞻脸sè渐渐的yīn郁起来,一抹厉sè在眉头凝聚。韩冈的一番话,最后一句姑且不论,前面的话分明是在指责他举止失措,强bī罗兀前线回师,坏了横山大局。

    韩冈对赵瞻的怒视视若无睹,‘你要跟我过不去,别怪我不给面子。’他从来都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赵瞻要与他为难,甚至说他跟吴逵有瓜葛,那就别怪他直接一巴掌还回去。

    韩冈根本不怕得罪身负王命的赵瞻——因为赵瞻的想法和判断,不一定会跟赵顼一样,尽管他在关西是代表了天子。

    关键是赵顼那里会怎么想——赵瞻可是bī着罗兀撤军的主事者。如果让赵顼自己选择,在当时,他必然还是会跟赵瞻一样,选择从前线退军,以保住关中内部的稳定,攘外必先安内,这个选择是必然的,所以韩绛才会点头。但人是喜欢后悔的,就算做出了决策,总是会想当初如果换个选择,也许结果会更好。

    如果前线不撤军,稳守住罗兀城,当能一举定下横山,继而给西夏的脖子上拴上一根绞索。而广锐叛军虽然直趋南下长安京兆府,可毕竟在罗兀撤军以前,吴逵和他的三千骑兵就已经被围在了咸阳城中,并不一定需要聚集在前线的jīng锐回师。也许只要剿灭了他们,关中的局势也就稳定下来了。

    赵顼会不会这么想?韩冈完全可以肯定,他对人心的把握还是稍微有些谱。就算赵顼不这么想,韩绛、种谔都会让他去往这个方向想的,尤其是韩冈方才已经提醒了他们。这可是推卸责任的好机会!

    一旦这一想法在赵顼心中扎下跟来,后悔的心理,就会让赵瞻成为泄的目标——尤其罗兀撤军又是赵瞻bī着韩绛做决定。从程序上说,这其实并不合规矩,他也没有收到这个权力,只是借助天子使臣的身份,加之韩绛本身又有些灰心丧意给了他机会而已。

    还得意吗?韩冈微带冷笑着与赵瞻一点不让的对峙着,后面有的是苦头让你吃!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九)

    【不好意思,迟了一点。夜里一更照常。】

    韩冈与赵瞻顶牛,主持军议的韩绛无意出来缓和气氛,他虽说不上盼望看到这一场面,但现在也不会出头帮着赵瞻。身负君命,却压不下一名选人,丢脸的可是来自东京的这位赵大观。

    种谔和燕达见着韩冈、赵瞻之间火hua四shè,不由得暗中感慨,也只有韩冈这等文官才能不给天子使臣半点面子。换作是他们武夫,对代表天子而来的文官有了哪怕一点不恭顺,这下场就难说了。赵瞻若是因此要治他们的罪,直接就可以报给朝廷,韩绛都不便出面做保。但文官之间的jiao锋,就看各自背后的实力以及本身是不是占着道理,天子使臣的身份丝毫压不住人。

    “韩冈……”赵瞻音调yīn冷,代天巡狩的使臣在眉宇间积蕴着雷霆之怒,帐中众将都是噤若寒蝉,眼观鼻、鼻观口,谨守心神,充耳不闻。这不是他们能cha话的场合,即便他们的品级都在韩冈之上,可文武之别并不是官品的差距能弥合得了。

    韩冈没有半点畏惧,毫不客气的将赵瞻将要迸出的威胁堵在他嘴里:“是否将叛军及其家属流配至河湟,第一先要将之招降,第二也得确定他们再无反意,韩冈现在只不过是提出建议而已,究竟能否得允,还要看天子和两府的决断。郎中若是反对,亦可上书朝中,让天子两府来评判!”

    韩冈一句话,看似是就事论事,但实际上等于是一口否定了赵瞻此前在宣抚司拥有的决断之权。按照他的说法,如何处置叛军,都必须征询天子和宰执们的意见。接受身为相的韩绛的指挥分属应当,而赵瞻越俎代庖的命令,则是毫不合法,绝不当承认。

    赵瞻怒不可遏,扭头瞥了上一眼,正见韩绛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心火便是更旺。在他看来,韩冈现在的难,当是在背后得到了韩绛的唆使。否则一个微不足道的选人,怎么敢当面驳他的话。

    赵瞻并非蠢人,韩绛的态度既然是站在了韩冈的一边,又有可能是幕后的黑手,就不能再闹下去了。他暗地里咬牙,以自己的身份,跟一个xiaoxiao选人争吵起来,那是自取其辱。心中打定了主意,回去后定是要将韩冈的桀骜不驯报于朝堂,还有他想把叛军依然留在关西的打算,也同样要报上去,让天子和枢密院来问问他,到底是安得什么心!

    至于韩绛……等着贬斥州郡吧!

    赵瞻不再理会韩冈,转过身,对着韩绛推说身体不适。得允离开后,他便恨恨的甩了一下袖子,再盯了韩冈一眼就转身出帐。

    赵瞻走了,军议也没有什么可以再议的,韩绛随口对众将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也便各自散去。

    议了半日,什么都没决定下来。最重要的一块rou,还悬在众将校的嘴边。韩冈看着他们出帐时的模样,便是隐隐有着互不相让、针锋相对的情况。看起来为了争夺一个招降的权力,他们也许会用尽手段。

    在韩冈看来,除了种谔、燕达这两位不可能出动的副总管,其他将校都有受命的希望。接下来,应该就是他们sī下里做文章、找mén路,在下一次军议前,抢到一个优势的位置上。

    “再等两天,他们差不多就能争出个眉目了。”

    军议后,韩绛把韩冈留了下来,除此之外,就只有种谔和燕达。见着韩冈不经意的在看出帐的众将,他便就笑着说道。

    韩绛难得的对人和颜悦sè,韩冈却也并不惊异,都帮了那么多忙了,怎么可能还板着脸?要不是这些天来帮着韩绛打压赵瞻,他如何会对自己改换了态度。

    韩冈摇了摇头,顺着口风说下去:“郭太尉当日能做到的,不代表他们也能做到。争得再厉害,其中真有希望说服叛军的也只有几个。”

    争抢劝降一事的将校,目的都是想做郭逵第二,但他们灰头土脸回来的机会也不低。郭逵当年能成功,本身的能力、胆略和人缘摆在那里,并不是他到城中一亮身份,叛军纳头便降的。

    “满朝武将,能比得上郭逵的本就不多。也就当年的狄青和种世衡或可稳压他一头。子正和逢辰你二人,比起郭仲通当是还差上一点。”

    燕达是郭逵一手提拔起来的,而韩绛方才又说郭逵比不上种世衡。燕达和种谔都是点头颔,“相公说得正是。”

    韩绛突又笑起,“可叹赵大观自恃其能,把郭逵气回长安,否则咸阳早定……现在就得看子正和逢辰你们两人了。”

    “末将敢不从命。”两人异口同声。

    “yù昆,你当真无意去咸阳城中一行?”韩绛转而又问起,“以yù昆之才,加之如今在军中的声望,当是马到功成……听王文谅说,你跟吴逵当是有一段因缘吧?”

    韩冈摇摇头,“下官与吴逵只有数日之jiao,并不相熟,贸然前去却是难以成功。”

    “还是不想争功吧……”

    韩冈淡笑不答。他在众将之中的人缘关系,在他表示了无意争夺劝降之后,赫然上了一个台阶,如何还会去自找不快?他转过话头,道:“今次吴逵必死,想必其人亦是自知。想要劝他出降,那是千难万难。所以劝降之事,不在吴逵,而在那三千叛卒!”

    …………………………

    随着三月的天气越得温和起来,由西面蕃区东来的道路上,已是雪融冰消。抵达古渭寨——现在已经改名做陇西县——城外榷场的商队也越的多了起来。

    时近傍晚,夕阳西下,红霞映照中,榷场mén口的闭市鼓响了起来。一通接着一通的鼓声催促着,榷场中的店面关mén打烊;外地来的大xiao商旅也纷纷收拾了货物,往榷场外的几间兼做住店的货栈去了。而冯从义,也带着两个孔武有力的伴当,从榷场的大mén处骑着马离开。

    虽然冯从义还很年轻,上net处还只有茸茸的短须,可在陇西榷场中,他的地位却是很高。见到他骑马要回城,路上看到他的商人,都是隔着老远便打起了招呼。有喊他冯掌柜的,有喊他冯四哥的,当然,更多的便是恭恭敬敬的称呼他一声冯大官人。

    因着和韩冈的关系,青唐部的包顺【俞龙珂】、包约【瞎yao】两兄弟,有许多买卖都是委托给冯从义主持的顺丰行来措办。不过半年多的时间,不仅是在新成立的通远军已经牢牢的扎下根基,在秦州州城,也已经打下了一片江山。

    不过因为韩冈的吩咐,为了不引起他人的议论,冯从义始终保持着低调,只做着批的生意。在秦州,也仅仅是在秦州河西大街的内巷中盘下了一间xiao院,并没有在大街上开个mén面。顺丰行的名声只在蕃人和商人中比较响亮,基本上在外界,则很少能听到人们关于顺丰行的议论。这一点,与王韶和高遵裕两家的商行完全不同。

    冯从义与人打着招呼,一路进了陇西县城。城头上警哨密布,在街上,也是巡城甲骑一队接着一队。

    罗兀城的战局虽然离着河湟很远,但对此地的影响依然深远。尤其是广锐军叛1uan之后,郭逵和燕达纷纷被调离,缘边诸寨都一下进入了最高戒备状态。

    只是最近隐隐的有消息传来,官军撤出罗兀城时,大败西贼追兵,据说是前所未有的大捷。但燕副总管还带着大军在外面,传回来的消息还说在叛军手上吃了个大亏,相信罗兀城大捷的人便没有几个,只有与衙mén走得近的,比如冯从义这样的人,才清楚这个消息是千真万确。

    进了韩家的大mén,把,jiao给迎上来的下人带去马厩,冯从义整了整衣襟。

    堂屋中,韩千六、韩阿李并坐着,另外一个打横坐着的,却是他的表兄李信。

    李信穿着官服,装束一新,是明明白白的官人,而不是冯从义这样被人叫的顺口的。

    韩阿李一见冯从义,便连声叫道:“义哥儿,还不快来见信哥。”

    “二姨,姨父,表哥。”冯从义一个个喊过去,他是收到李信从京城回来的传话,才从榷场回来的,否则他都是住在商行中,过几日才来韩家一趟。

    李信起身向表弟回礼,他也是今天才进了陇西城。风尘仆仆,身上的官服还是韩阿李bī着他换来看的。

    李信是上个月参加了试shè殿廷的考核,得到现在的官身。也许是有补偿的因素在,更有可能是不敢再得罪风头正劲的韩冈,被托付的李信试shè殿廷之事,新任三班主簿蔡确很上心,也卖力气,他在三班院中帮了李信不xiao的忙。甚至还设法说通了来主持考核的枢密院都承旨,在李信参加测试时,加试了一项他所擅长的投枪。

    李家嫡传的掷矛之术,是西军中的一绝。在几位考官面前,李信七枪连环而出,将五十步外地一排铁甲挨个dong穿,惊得众人瞠目结舌。是以李信箭术仅为‘中格’的成绩,最后却得到了一个‘绝伦’的评价。与当初跟韩冈同去京城的刘仲武一样,得授三班奉职,比正常的三班借职高上一级。

    在冯从义进来的之前,李信正与韩千六夫fù说着他回来时的见闻,等冯从义坐下,李信又继续说起:

    “侄儿过长安的时候,鄜延路的官军,刚刚离开延州南下。不过罗兀城大捷,已经传到了长安城中。听说三表弟,在其中立功不xiao……”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十)

    “三哥儿又立功了?”韩阿李立刻兴奋地问道。

    “三表弟很有名,在军中。在长安。还有在京城也是。听说在罗兀城。救了不少人。满驿馆都听到有人说他。”李信就算做了官,还是不善言辞,说起话来也是一句一句慢悠悠的,韩阿李听着开心,却也心急。

    等着李信终于说完,韩阿李转头就吩咐韩千六,“明天去找厚哥儿问一问。三哥儿立了功,从罗兀城回延州了,衙mén里应该也能收到消息。”

    前段时间,听说了韩冈被调去陕西宣抚司。韩阿李隔三差五就让人打听鄜延那里的消息,一段时间下来后,倒把罗兀城、绥德城这些地名说得琅琅上口,熟得不能再熟。

    再三叮嘱过丈夫,韩阿李就又半是开心,半是感叹的说着:“三哥儿是越来越了不得了,过去怎么都想不到……”

    冯从义笑道:“是啊,前次有个商人从京中来。一说起三表哥,就翘大拇哥,说是敢跟亲王争风,最后还惊动了官家来成全,立国以来还是头一遭。”

    韩阿李听得兴致更高:“官家圣明,明断是非,所以能做天子!”言下之意就是跟儿子争hua魁的赵颢,便只能当个破落亲王。

    韩千六的胆子不如他浑家,叹着气:“只盼三哥不要给什么hua魁mí昏了头,把家里的事都给忘了。”

    前些天李xiao六带了韩冈的口信回来,从他嘴里听说京城里生的那些事事。抢了亲王看上的hua魁,让天子下诏成全,韩千六老实了一辈子,过去只觉得自己的儿子越来越有能耐,可现在却是越来越让他心惊胆跳起来。

    “家里的云娘、素心,哪个不是一等一的人才,偏偏去京里还招惹什么hua魁?”韩千六唉声叹气着,过去他见个班头就要心惊胆战,现在靠着儿子的关系,遇上太后的叔叔也能说几个笑话;他种了一辈子菜地,如今靠着农事上的本事,管着千百顷官地,也算是扬眉吐气了;可儿子偏偏跟亲王抢起了nv人,想想韩千六的脑袋就要一阵昏,“今天得罪的亲王,那可是太后的嫡亲儿子,官家的亲弟弟,这日后该怎么得了?”

    “怎么了?怕什么?”韩阿李冷眼瞧过去,“三哥儿就是这么本事!人品、人才、相貌,哪样不好?人家周xiao娘子放着好好的亲王不要,为三哥守节,多难得的nv孩儿家?xiao六回来都说,东京城上上下下都是说三哥的好,雍王的不是,惹得官家都要下旨成全,你这韩菜园还怕个什么?!”

    韩千六争辩着:“俺是担心……”

    “担心什么?!”韩阿李回头往堂屋后面看了一眼,明白了,“要是三哥敢偏心,我是不饶他。但三哥也不是负心的人,你瞎担心个什么?!”

    韩阿李一阵抢白,韩千六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多少年夫妻都是这样,他也不生气,端起茶喝着,不说话了。

    韩阿李又道:“三哥年纪xiao,风流点没什么,就是给韩家早点添个后才是真的。你们说是不是啊?……”她冲着后面喊了一声。过了一阵,韩云娘和严素心就脸红红的端了待客茶汤、菓子出来。李信、冯从义都是自家的至亲,她们nv眷也不用避。只是方才在外面听着说起韩冈找的hua魁,不便出来,只好等在mén后面。

    上了茶,严素心和韩云娘又躲回到后院的厨房去。靠着mén框,韩云娘幽幽的问着严素心,“素心姐姐,三哥哥会不会忘了我们……”xiao脸上有着夜sè投下的忧愁,“是东京城里的hua魁啊……我们怎么比得上?”

    “周家妹妹的长相和xìng子,你不是问了xiao六多少次了。怎么还担心?”

    严素心笑了笑,但笑容有些勉强。韩云娘是从xiao在韩家长大,再如何都是韩冈身边最亲近的人,但自己就不一样了,想到这里,她一时心1uan如麻,1uan哄哄的就像锅中滚水,hún1uan的思绪浮起又沉下,也是幽幽一叹,“不知官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

    韩冈此时却是在工匠营中。

    才一天的功夫,工匠营的作头何忠,就带着他的手下把韩冈说的新型投石车拿了出来。度这般快,自然不会是从新打造,只是把旧的行砲车改造而已。去掉了绳索,改钉上一个斗框,在里面装上石头。

    何忠向韩冈和游师雄介绍着:“这是七稍砲所改,如果是用人手来抛石,二十斤重的石弹能抛到六十步外。”

    投石车上的抛竿,一般都称之为‘稍’,但为了在抛竿的柔韧xìng和坚固度中取得平衡,抛竿一般都是用几条木杆合并起来,一条杆称为一稍,有三稍、有五稍,最多的便是七稍。

    “试过没有?”游师雄问着。

    “没试过哪敢请官人过来查验?”何忠憨憨笑了笑,“已经试过了好几次。”又一指砲车所对方向,“诺,石弹还在那里!”

    游师雄望了过去,才三十步到四十步的距离,“好像近了点?!”他犹疑的问着。

    “官人放心,这只是试砲而已。”何忠说着:“旧的行砲车并不合用,肯定是要重新打造。现在只是先试一试这种方法成不成!”

    “现在再试一试。”韩冈急着看成果,催着何忠来。

    何忠一声令下,七八个工匠一起忙碌了起来。他们的动作很快,拉下抛竿,向竿后的网兜中放入球形的石弹。转眼之间,被拉下来的抛竿向上一翘,石弹从网兜中被抛出后,在半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砰的一声响,落到了四十多步外的地方,向前滚动了十几步后,停了下来。

    “还是不算远!”游师雄摇着头,四十步别说跟八牛弩比,就是神臂弓也比不上,根本就是普通弓箭的shè程,但他更吃惊于这投石车的简单易用,过去的七稍的行砲车,好歹也要七八十人服shì,“这人手用得实在是少!”

    “少多了!”何忠强调道,又说道,“石弹抛得近,是因为前面斗框轻。斗框里放进去石块的越多,石弹飞出去的距离就越远,放得少,自然就抛得近。”

    “怎么不多放一点?”游师雄连忙追问。

    “这斗框吃不住。”何忠他拍了拍身边的投石车,“等过两日,新的行砲车打造出来后,将前面的斗框跟抛竿榫合在一起,就可以多装些石块进去,肯定能抛得更远,六十步绝对没问题。”

    “那就好!”听了何忠的解释,游师雄释然了。

    韩冈对何忠的工作也很满意,赞了两句后,对游师雄道,“其实确定了框子内石块的重量,以及石弹的重量后,再结合起抛竿两臂的长短,最后能将石弹投出多远,那是可以通过算式计算出来的。只要有了算式,想把石弹投到哪里,就能把石弹投到哪里。”

    游师雄问道:“还是yù昆你‘以数达理’的说法?”

    韩冈点着头:“君子六艺,礼、乐、shè、御、书、数,‘数’能名列六艺,岂是只用来计算钱谷的?天文地理何处用不到一个数字。圣人之为,自有深意。雪hua六出,桃hua五瓣,总是有其缘由。大者如日月东升西落,千年不变,万载不移,必有其理蕴于其中,所以日月之食,钦天监便能计算得出。xiao处就如这行砲车,也是有其道理的,亦可计算得来。”

    韩冈转过头来问着工匠营的作头:“何忠,你在工匠营中有不少年了吧?昨天我说的话,不知在工匠营里有没有地方能用得上?”

    “xiao人在工匠营里做事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何忠对韩冈崇敬不已,都把他当作了鲁班一般的人物来看待:“可韩官人说的道理,我们干了一辈子的工匠都没有想通。但昨日只是听了韩官人一番话,却一下都明白了。谁能想到一根撬棍都有这么多道理?天天都见识着,就是没去深思。唉……所以xiao人只能做个工匠,官人才是官人。”

    “听了一句便能领悟,足见何忠你其实早已把握到了其中的jīng妙。有句话叫做技近乎道。一mén技艺到了极处,也便能看到大道了。何忠你做了几十年的工匠,道理早已存在你心中,只是你没有察觉,仅是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而已。”

    游师雄听着觉得韩冈的比喻tǐng新鲜,笑问道:“今次是捅破了窗户纸?”

    韩冈转过来问何忠:“何忠,你觉得呢?”

    何忠用力的点头。

    三天后,何忠带着一众手下,日以继夜,终于打造出了第一具新型的投石车。在斗框中填满了砖石,试砲时一砲将二十斤的石弹砸到了七十步外。按照何忠的说法,如果给他更多的时间,更好的木料,再用jīng铁打造出其中几处关键部件,他完全可以造出将五十斤的石弹投出百步以上的砲车来。

    已经回到了泾阳帅府行辕,韩绛还是在几个时辰后就收到了新型砲车成功的消息,放下笔,由衷的感慨着:‘这个韩yù昆的确是不简单。’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11)

    随着环绕着咸阳城的围墙和壕沟大体建成,围城的官军在城外终于有了动作。

    吴逵对此早有准备,听到城外传来的鼓声,也只是下令一队骑兵做好出城的准备,然后默然的提起铁枪,走上城头。

    但出乎于吴逵的意料,官军并不是来全力攻城,仅仅是在东mén和南mén外排下军阵。而在城池的东南角,离城墙不过五十步的地方,八具行砲车一字排开。

    很明显,堵东mén和南mén外的官军,是为了防止叛军骑兵出城摧毁这八具行砲车,才列阵以待。

    砲车的威力,吴逵曾经亲眼见识过。当几十斤中的石弹、泥弹从天而降,就没没有命中,其呼啸而来的声势都能把敌军给吓跨。如果有几十架砲车同时集中于城墙一点,很容易就能在城头上清理出一片空地来

    可是,排在他眼前的砲车的数量,未免太少了一点。

    吴逵看得出来,官军摆出的架势并不是要攻城,但排出这几具砲车又要做些什么?

    围着八具砲车忙碌的士卒,总计才百多人的样子,平均到一架砲车上,不过聊聊十几人。

    而据吴逵所知,就算是xiao型的三稍砲,也要二十多人来拉索,而如城外这八具砲车的大xiao,定然是七稍砲无疑。没有三五十人一齐用力,砲弹怎么抛出去?

    而且行砲车最大的问题是准头不行。几十人拉纤一般的扯着稍杆,前一次的出力和后一次的出力,几乎没有保持原样的情况。上一次命中目标,但下一次就能偏到三五十步外去。同时为了使砲手拉索时的行动如一,还要对他们加以训练,耗费大量的时间。所以行砲车在战场的使用上,完全比不上以八牛弩为的netbsp;只是吴逵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正要下令这一段城墙上的守兵立刻瞄准城下shè击,就见着官军的投石车已经有了反应。

    完全没有任何人拉扯,被压下去的稍杆却猛然扬起。如同抡圆了手臂,八个xiaoxiao的黑点从城外的阵地上飞了起来,划过几道完美的抛物线,越过了五十步的距离,轰然数声巨响,猛然砸到了城墙上。

    直到在震颤的城头站稳脚跟,吴逵仍旧难以置信的望着城外的八具砲车。几条细xiao却深长的裂缝,就在他的脚下延伸出去。就在身边,十数名叛军士卒,被溅起的碎石砸得头破血流,而其中一名运气最差的,头颅处已经成了一团血泥。

    没等吴逵回过神来,就看到稍杆再一次扬起,石弹从稍杆的尖端飞而出,依然如前次一般,准确的命中了咸阳城的城墙。

    吴逵扶着雉堞,茫然自语:“怎么可能这么准?!”

    ………………

    “五轮四十二十五中……”韩冈听着砲车命中率的即时回报,当即责问起来,“怎么准头这么低?”

    “不低了。”游师雄收回了眺望城头的视线,“都过六成了!”

    “区区五十步的距离,才六成的命中率,放在哪里的都说不过去。不论是神臂弓还是八牛弩,都比这要强得多!”

    游师雄愣了一下,“……yù昆,你应该没看过早前的行砲车投石吧?”

    “几次上阵,都没有轮到行砲车出场的机会。”

    只是在韩冈想来,砲车的shè程已经事先在工匠营里计算和试验过了,配重也已经确定。不过是换了个shè场地而已,在五十步的距离上,不求百百中,百分之八十的命中率应当有!

    游师雄摇了摇头,“yù昆你莫要求全责备。这新型砲车,无论从威力、准头还是度上,都比过去强了十倍不止。说实话,本来以为十之中,能有四命中城墙,就已是喜出望外了。”

    “是这样吗……”韩冈仍是难以释然,他现在再一次确认,还是火炮更好一些。

    就在韩冈和游师雄说话的时候,砲车仍在一刻不停的投shè着,向着城墙把一枚枚重逾二十斤的石弹抛向城头。由于shè度快得惊人,事先准备的四百砲弹,没用一个时辰,便已经全部投shè了出去。而在耗尽所有的石弹之前,一刻不停的被轰击着的咸阳城东南角的城墙,则终于垮了半幅下来。

    在城下官军的欢呼声中,尘埃落定。原本宽阔得可容四马并行的城墙,现在大约有十余丈的墙体,其外侧已然崩塌了下去,只剩下大约一丈宽的单薄残垣,阻断城内城外。

    如果能继续攻击下去,这一段城墙被摧毁也是转眼间事。但砲弹告罄,且一个时辰不停的shè,八具投石车也坏了一半。

    “已经很好了。”何忠对韩冈和游师雄说着,“几十人同时拉索,力道、方向都不稳,许多砲车投个七八次便散了架。哪像这几具砲车,一连投了四五十次,才坏了一半。而且今天夜里修一下,明天还能上阵。”

    “这么快?!”游师雄惊讶的问着。

    “容易坏的中轴、稍杆,都另外做了预备,换上去就行了。今天坏的四具,除了一具是支架断了,不便修理。其他都是稍杆和中轴坏了,修起来很方便。”

    游师雄对何忠的话赞赏不已,不愧是在工匠营中的老人,做事果然妥当得很。

    何忠带着八具砲车退了下去整修。游师雄对韩冈笑道:“如过明天再来一次,咸阳城怕是转眼就能破了。”

    “但我看贼军的损伤并不大……”

    “嗯。”游师雄点点头,“是不大。但今天的成果已经足够吓坏他们……现在当是派人入城说降的大好时机。”

    ……………………

    “都虞,官军那边派人来了。”

    “官军……”

    听到亲兵的通禀,吴逵叹了口气。曾几何时,他也是官军中的一员,他麾下的三千人也同样是官军。但眼下,他们身上却脱不了一个贼名了。

    而官军的行动,也不出他之所料。早间的砲击显然是震慑,所以并没有趁着城墙坏损而展开攻城。只是拥有如此威力的武器,而不用以配合攻城,看起来韩相公并不想有太大的伤亡——这一点,当是可以利用一下。

    被派来劝降的陆渊,是环庆路的都监,也是吴逵的同僚,两人之间有着十几年的jiao情。

    两人相见后,唏嘘了一阵,回忆了一下旧日情谊。接着,显得有些急不可耐的陆渊,便开始劝说吴逵开城投降。

    听到陆渊开出的条件,吴逵惊讶不已,“只是流放而已?!”

    “的确只是流放。而且不是南方,还是在关西!”

    “……真是多谢韩相公的仁心了。”吴逵冷笑一声,嘲讽一般的咧开嘴。周围一起旁听的叛将则都是yīn沉下脸去。他们跟吴逵一样,都绝不相信韩绛会这么宽大。

    韩绛是什么人,他们再清楚不过。要不是韩相公,如何会变成今天的这个局面?要是条件苛刻一点,他们反而信了,去南方的烟瘴地,他们也是有着心理准备。可陆渊开出的条件,宽大得让人难以想象,1uan了关西一场,竟然还能留在关西?

    真当他们好骗不成?!一众叛将顿时眼1ù凶光。

    “这是真的!”陆渊急忙解释,“是宣抚司管勾伤病的韩yù昆提出来的。他请了韩相公的钧令,只要开城投降,不伤城中百姓,便可以全家流去河湟开边屯田。”

    “韩yù昆?”听到陆渊提起韩冈,吴逵的脸sè顿时变了,急问道:“是秦凤的那一位?!”

    “正是前段时间,与你同行长安的韩yù昆。”

    听到陆渊能知道自己与韩冈同行的事,吴逵当即便信了三分。几日的同行,加上一起对付过王文谅,他对韩冈的印象很好。而且韩冈的名声在军中也好得很。以韩yù昆救死扶伤的仁德,陆渊说是他提议饶了三千叛军的xìng命,这番话当不会有假。想了想,吴逵又问道:“那xiao弟呢?也是流放不成?”

    “也是一般!”

    吴逵叹了一口气,又哈哈大笑起来,“四哥,你也别诳我了,我死罪是定的。是否投降,不过是战死和凌迟的区别罢了。”

    陆渊的话,让吴逵对他前面的承诺重新怀疑起来。他一抬手,阻住陆渊的辩解,继续道:“现如今王文谅也杀了,韩相公转眼就要罢官去职,我吴逵受的委屈也算是报了差不多,这条xìng命丢了其实也无所谓。但下面的兄弟是为了我才走上这条绝路的。他们只是被bī无奈,并非有心反叛朝廷。我吴逵虽然是个叛贼,这义气二字还是懂的。就算死,要为这些兄弟争出一条活路来。”

    吴逵说得动情,边上的叛将人人感动不已,甚至有人叫起,“都虞,我们不降了……要死一起死!”

    “别1uan说话!”吴逵回头骂了一句,又对陆渊道:“陆四哥,不是xiao弟不信你,实在是不敢拿三千兄弟的xìng命冒风险。还请四哥回去,请韩相公派个说话能算数的过来。只要事情确凿无疑,我这一军当即便降!”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12)

    “说话算数?……吴逵是这么说的?”韩绛问着。

    “吴逵正是这么说的。”陆渊连忙点头。

    他虽然被吴逵xiao瞧了,却也不敢将吴逵让他传的话有丝毫隐瞒和扭曲。城里有几千张嘴,吴逵和他的对话根本瞒不住,若是他敢扭曲半点,事后一旦暴1ù出来,等着他的就是枭一刀。

    可是这个营帐中,担得起‘说话算数’这四个字评语的也就两人——韩绛、赵瞻。

    另外种谔、燕达两个副总管勉强也能搭点边——好歹可以被称为太尉了——至于其他人,那都是听候使唤的宣抚司僚属。他们说出的话,只要几个大佬不点头,那都不算数。

    只是韩绛自是不可能纡尊降贵;种谔和燕达乃是一军主帅,当然也不能去;所以最后就只剩下一人,二十多道视线便齐刷刷的往赵瞻看过去。

    赵瞻脸sè微变,他从没想到自己也会有去劝降叛军的一天。不过他也不是胆怯之辈,在这里退缩了,他脸上也挂不住。一扬脖子,就要站出来自荐。

    “此事万万不可!”先一步跳出来的却是种谔,他急声道:“赵郎中乃是天子使臣,代天巡狩,岂有屈从叛贼之理!”

    种谔这话说的是没错,叛将吴逵一句话,就要让赵瞻这位天子使臣跑去咸阳城里,这朝廷的脸面丢不起。

    可种谔并不是要为赵瞻解围,而是他和韩绛还想把今次横山之败的罪名让赵瞻分担一点。要是让赵瞻出面劝降成功,这些盘算就只能留在梦里了。无论如何,都要把赵瞻撇到一边去。

    “吴逵故意刁难,分明是无意降伏。”

    “相公,不如直接打吧。末将可立军令状。”

    “末将也敢立军令状。城墙今天都已经砸塌了一块,明天就能破城。”

    种谔起了头,下面的将校也纷纷表达自己意见。自己得不到的功劳,也没必要让其他人得了,干脆拉倒。反正今天都看到了新型投石车的威力,比起旧式样,强出百十倍。用几天时间,造出个百八十具,一口气把咸阳城的一圈城墙都砸烂掉,看吴逵怎么办?!

    可韩绛不去理会他们。他沉声对陆渊道:“陆渊,你把你跟吴逵的对话,从头到尾的说一边来听。”

    陆渊听了吩咐,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的将他进城后,跟吴逵的对话全都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众人的目光重又聚集在一处,只是这一次,他们看的不是赵瞻,而是站在班次最后的韩冈。

    ‘说话算数’有两种解释,本来众人都是以为指的是为高权重、说话有分量,但现在看来,吴逵却是想找一个说话算话的至诚君子。

    结合起吴逵前面与陆渊的一番对话,最后说话算数的这四个字,当是着落在关西军中名声最好的韩冈身上。

    众人的目光灼灼,韩冈被刺很不舒服。他暗叹了口气,想不到这招降的任务,终究还是着落到他的头上。

    韩冈无意跟在列的众将争夺功劳,但吴逵既然指了名,他也不好不出头。要不然那就真的要开战了。若是这一战中城中百姓伤亡过大,他韩冈可是脱不了的罪名。加之为了那三千叛军,为了能充实河湟地区薄弱的汉人势力,他都是得去咸阳城里走上一遭。

    韩冈迈步出列,向着韩绛行过礼,道:“说话算数,韩冈绝然当不起。但息兵销灾,使咸阳百姓不受兵燹之苦,韩冈何敢推却?当把朝廷的恩典和相公的宽大,传与城中叛军,让他们束手而降!”

    ……………………

    入城劝降的人选定下,军议便宣告结束。不过韩绛把韩冈留了下来,接下来韩冈要去劝降吴逵,依理也该吩咐一番。

    韩冈垂手而立,等着韩绛话。

    韩绛看着他过于年轻,却沉静稳重的面容,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韩冈并不是王文谅那种会溜须拍马、招上司喜欢的xìng格;只看那对锋锐的眉眼,就知道他绝不是甘居人下的脾气;不论是对自己,还在京城对雍王,又或是这两天对上了赵瞻;都可以看出韩冈宁折不弯的xìng子——一个标准得过了头的士大夫。

    刚硬起来,不给任何人脸面的脾xìng,韩绛说不上多欣赏,如果真的碰上,最多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才会赞上两句。但韩冈不同于一般的士大夫,他有过人的才能,如果能善加使用,总能带来最丰厚的回报。

    而对于韩绛来说,或者是对每一个上位者来说,溜须拍马的手下当然也要有一两个,但能给自己带来足够利益的僚属,才是他们最为倚重的。

    韩冈才智胆略皆过人一等,早前累累功绩就不说了,在罗兀城的事也不需多提,光是他到了平叛的第一线,才几天工夫,就轻轻巧巧的帮着自己解决了大问题,让自己不再焦头烂额;又在兵械上有所开创——新式投石车对军中的意义绝不下于神臂弓。

    如此人才,世所罕有。

    而且最关键的,是韩冈懂得投桃报李,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他得到王韶的荐举,便用心于河湟之事。为了让空虚的通远军,多上三千户汉人,他可是不顾身份低微,而出头建言要保下这三千叛军。

    “王韶真是有福啊……”韩绛忽然叹了口气。

    韩冈没料到他等了半天,却等来这一句话。抬眼看看韩绛,明白了他的心意。

    但韩冈并无意改换mén庭,并不是他对王韶有什么忠诚,而是他对自己的事业忠诚,对自己选定的道路忠诚。

    他也不怕韩绛会因此恼羞成怒,他知道韩绛看重自己,是因为他能给韩绛带来足够利益。

    为什么韩冈自转生后的一年多来,每每都能得到看重,并非是他才高八斗,也并非他有积淀千年的知识,而是他在关键的时候,都能给人以助力。无论王韶、王安石,还是现在的韩绛,韩冈没少为他们献计献策,出力流汗,这样的人才如何会不被重用?

    至于他一心于河湟,那可是加分,这个时代士林的风气,也在鼓励这样的行为。

    所以对于韩绛委婉的招揽,韩冈也便保持沉默,仅仅是弯了弯腰,表示自谦而已。

    韩绛叹了一声后,韩冈的态度并不出他意料。韩冈对王韶忠心耿耿,当不会为了一句话而改换mén庭。但眼下能给自己带来惊喜,这也就足够了。

    “yù昆,以你的才智胆略,多嘱咐你也没有什么必要了。只望你能多加xiao心,安然回返便是。”

    “多谢相公关心。韩冈必不负所托。”韩冈拱了拱手,说着。

    韩绛微一沉yín,却又不厌其烦的叮嘱道:“吴逵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做蠢事。”

    韩绛的多话,让韩冈更加确认他对自己的示好之意。而韩绛的话中隐义,韩冈也点头表示同意

    ——吴逵当不是甘心就死的人。

    吴逵对陆渊的一番话,摆出自我牺牲的姿态,让下面叛军对他感恩戴德,如果接下来的使臣说错一句话,三千名被围在咸阳城中,本已经开始动摇的叛军,很有可能就跟吴逵一条道走到黑。

    不过吴逵能用言语做到的,他韩冈也是有一些自信。以名声论,他韩冈也不算差,论口才,他韩冈更为出sè,而说起透析人心,吴逵可是要瞠乎其后。

    ……………………

    月sè微明,咸阳城的城头上点起火炬,一条光带绕城一周,照着城墙顶端一片晕黄。

    吴逵静静的盘膝坐在咸阳南mén的城头上,远眺渭水,听着若有若无的水声。七尺长的铁枪横放在tuǐ上,右手紧紧攥着枪身,从冰冷的铁块中,传来夜sè的清凉。

    夜风习习,从他背后吹来,带着清淡的桃hua香,让人忘了眼前烦忧。咸阳城中多有桃hua,在二月中旬的net风中渐次开放,到了三月初便为极盛,直至三月中旬,方才凋零殆尽。

    每年的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城中总是hua香浮动,片片hua瓣随风而舞。几处名园之中,更是灿烂如锦,游人如织。

    吴逵曾经在咸阳住过不短的时间。他年少风流时,也曾呼朋唤友,携妓而游。虽没有文人yín风nong月的风雅,但也纵酒高歌的癫狂,醉后论兵的豪放,也不输于那些措大。

    只是一切都随时间远去,就像城外的渭河水,再也追不回来。唯有掌中这杆纹理沉黝的铁枪,才是几十年不变跟随着自己,给他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都虞……”来自身后的轻声呼唤,打破了吴逵身边的宁静。

    吴逵回过身来,见着是自己的亲卫。“是外面的官军又遣人过来了?”他问道。

    亲兵躬身回话,“回都虞,是秦凤路的韩机宜。”

    吴逵呵呵的笑了起来:“果然还是韩yù昆。”

    他一转枪身,当得一声响,用力杵在了地上。扶着枪杆,霍然长身而起,“走,就去见一见韩yù昆。看他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13)

    从城头上很快赶回驻地,吴逵将一直提在手上的铁枪jiao给mén口的近卫,犹豫了一下,然后跨步走进厅mén。

    曾经同行了数日的韩冈,正坦然的坐在厅中。喝着茶,与陪在旁边的几个叛军军官聊着天。听着他们说话的时候,韩冈时不时的端起茶盏,抿上一口,微笑着,自在得就像是来串mén的朋友。

    见到吴逵进来,众叛将退到一边,韩冈也站起身,拱手行礼:“吴兄,久违了。”

    韩冈风采一如往日,就跟当初长安相辞时一样。再看看自己,吴逵不由得叹了口气,上前回礼:“韩机宜,久违了。”

    韩冈被吴逵请着坐下,看着他变得苍老了许多的一张脸,感慨着:“真是造化nong人啊……当日长安一别,本想着回来后再与吴兄一叙,想不到竟然变成了眼下的局面。”

    吴逵默然无语,劝降的一上来就戳着痛处,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吴逵的手下跳出来帮着他解围,“都是王文谅进的谗言,韩相公又不辩是非。不然如何会变成如今的局面?”

    “王文谅已死,而韩相公的一番心血也因尔等付之流水。此事孰是孰非,世间自有公论,韩冈今日来此,也不是来做评判的。”

    韩冈的反驳让厅中的气氛有些僵硬,从言辞上已经算是委婉,但与之前的陆渊相比,仍是强硬了许多。众叛将都有些不适应,连吴逵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过来摆下马威的。

    见吴逵为的众叛将都不说话,韩冈笑了几声,出言缓和紧绷的气氛:“韩冈自进城来,见着沿街的各家宅院、店面都是完好无损,看来吴兄在咸阳城内也是管得甚严。”

    “此地皆是我等乡里,平素与邠州、宁州往来甚多,军中也多有亲戚在此,”吴逵答着,“兵变的罪名的确是洗脱不掉,但祸害乡邻之事,吴逵也不会去做。”

    “吴兄谨严自守,此事做得甚是。如果一路烧杀抢掠,那就真个是贼了。”韩冈点头赞许。忽而直起腰,双眼一扫四周众叛将,提声道:“尔等即是未有自弃,如何不早早率军出降,求朝廷一个恩典?还在此迁延时日,岂不知,拖得越久,祸事越深的道理?!”

    韩冈跳过吴逵向众叛将说话,吴逵本人脸sè却毫无变化,神sè如常,让韩冈心中讶异不已。

    只听得吴逵问着:“前面陆渊来劝降,听他说起如果能开城投降,无论是本人还是其亲属,都会免去死罪,而仅仅是流放河湟……还说是韩机宜你的提议。”

    吴逵问到了关键的问题上,众叛将十几只眼睛立刻盯住了韩冈的脸,韩冈越的纳闷,‘怎么一点都不在意他自己?’

    “没错,正是韩冈的提议。”心下犹疑,但韩冈的回答一点也不迟疑,“在下于宣抚司之中,仅是管勾伤病事,但在秦凤缘边安抚司中,在下却是参赞军事的机宜文字。对比过这两条,我想诸位无需怀疑在下的诚意。”

    这三千叛军如果真的被同意流放通远军,那他们将会被全数打散,安cha到各个屯田堡中。并实行彻底的兵将分离,叛军中所有队正以上的武官,全都要另行安置。这样的处置方案,当然会引起叛军的反弹,所以韩冈是不会说的。他只是要他们相信自己而已。

    “可机宜你也只是缘边安抚司机宜……”

    “但韩冈的提议,已经得到了韩相公的准许……吴兄你也不要怀疑韩相公的心意。横山攻略功败垂成,说起来韩相公的怨恨是最深的。罗兀城那里连番大战,斩两千余,阵斩西贼都枢密,眼看胜利唾手可得,可就是因为尔等在庆州之叛,而不得不放弃罗兀,全师回返。要说韩相公对你们没有怨心,那都是骗人的。”

    众叛将一阵sao动,每一个都是一脸的惊容。他们没料到韩冈说的这么直白。而他们更没想到的,是罗兀城会有如此大的战果。

    吴逵的眼神沉了下去,以他对横山战局的了解,如果罗兀城真的守住,横山肯定逃不出大宋的掌心。如今因为自己引导的兵变,官军却不得不放弃罗兀,让韩绛的一番心血化为泡影。

    这仇……报得的确是痛快无比!但怨恨也是越结越深。按照韩冈的说法,韩绛心中的怨恨是最深的。那他会不会事后反口,每个叛将心里都转着疑问。

    韩冈看了眼他们的脸sè,又道:“但韩相公也不会因sī心坏国事。横山事已至此,杀了你们也挽回不了。但若能助河湟一臂之力,对官家、对朝廷,也算是有个jiao代。”

    韩冈的说话几乎都是针对吴逵之下的叛军将领。叛军中的绝大部分官兵,都是被谣言鼓动起来而已,一时被冲昏了头脑。现在后悔的绝然不少,只是因为上了贼船,跳不下去,才不得不一条路走到黑。只要说服他们,完全可以把吴逵丢在一边。

    韩冈本是做好了吴逵反驳和干扰的准备,可他没想到前任的广锐军都虞侯就放着自己来撬墙角,这态度真的很奇怪。

    按理说,在正常情况下,招降谈判时,吴逵应该将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中,把手下的将校排斥在外才是。可他偏偏相反,将主要的叛将都招呼了过来旁听。这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如果是他控制不了手下的军队,还算是个理由。但眼前的情况,吴逵很明显的将三千军卒把握在手中——能约束不伤百姓,军纪差一点的官军都做不到,更别提叛1uan的军队了。虽然韩冈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办法,但这手腕肯定是没话说的。

    事有反常,必有妖异。这吴逵究竟是想怎么做?

    韩冈分心二用,一边猜疑着吴逵的盘算,一边详细的回答着叛军将校的疑问。一句也不提对吴逵的处置。吴逵本人也像是忘了,根本不问。心照不宣的避过这个话题,可是最终,还是有人问起了宣抚司要如何处理吴逵。

    韩冈双眼锁住了吴逵的表情变化,直率的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只敢保证除吴兄之外的三千人的xìng命。韩相公也已点头,一旦尔等放下兵器,出城投降,便会上书朝廷。如今天子仁德,尔等并无杀伤百姓,足见尔等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见到不动刀兵便解决此事,官家定然欢喜。至于对吴兄的处置……韩冈不够资格参与。”

    韩冈说得很明白了,只是没有捅破最后一层,但足以让人明白等待吴逵的是什么结果。

    叛军将校立刻喧哗起来,多为吴逵而感到愤愤不平的,甚至还有人说,既然吴逵不能被赦免,干脆就不降了。只是吴逵一声呵斥,便让他们都住了嘴。平静如水的面庞上,看不出一点点情绪上的动摇。

    ‘视死如归?’

    韩冈看吴逵的样子,实在平静得过了头。可是他锐利的眼神,绝不是放弃了一切的模样。到现在还在想着拼出一条活路吗?还能有什么招数?难道眼下的情况,他还能从城中跑掉不成?

    ‘算了,’韩冈放弃了多想,吴逵若是真能跑了,他也是乐见其成,‘只要三千叛军不跑就行了。’

    想明白吴逵必然宁有盘算,韩冈便没有继续去说服叛军立刻出城投降。更没有当年郭逵入保州劝降时,以己身为人质的想法。留话让吴逵和一众叛将好生考虑一个晚上,便在他们的礼送下,出了咸阳城。

    在城外的大帐中,听过了韩冈的回报,赵瞻立刻作起来,“死到临头,贼人竟敢如此怠慢,如此狂悖,如何还能招降?!”

    如果不是赵瞻说话,韩冈就会建议韩绛不要耽搁时间,今天照样排出投石车,以打促降。只是现在赵瞻抢先说话,韩冈也就没必要出头去附和他,有逆反心理在,韩绛不会答应的。

    不过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也想看看吴逵有什么办法能从这天罗地网中脱逃,故而才缄口不言。

    到了当天夜中,一个急促的声音将韩冈惊奇,匆匆穿衣出帐,就看见咸阳城中一片火光。

    “起火了!咸阳城起火了!”

    营中一片声在喊着,还有人1uan哄哄的跑着。

    韩冈眉头一皱,正要怒喝,就听着身后一声暴喝,“不要1uan!”

    竟是种朴和种建中出来镇压局面。

    本就是不关城外官军的事,营中的1uan局很快就平息下来。

    到了下半夜,城中的火势消减,逐渐收止。天亮后,咸阳城mén打开,城中的叛军鱼贯而出,在城mén口,丢下了手上的武器。而领头的,只是不见吴逵的身影。

    “吴逵呢?”韩绛厉声问着。

    烧毁的县衙废墟中,只有几具烧焦的尸身,其中的一人手边横着吴逵惯用的铁枪,依然黑黝黝的,与攥着铁枪的烧焦的手一个颜sè。

    韩冈摇头,焦臭的尸身让昨日的疑问得到解释。吴逵的反常也有了理由。只是这金蝉脱壳、李代桃僵的手段做得实在很烂。

    “搜!”韩绛很显然的也不相信眼前的焦尸是吴逵,他怒声叫着,“把城外围墙守好,将城中每一个角落都给我搜遍了!”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14)

    吴逵生死不明,光靠一具焦尸完全无法证实身份。韩绛命人大索城中,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挖出来。在重兵围城的情况下,又有围墙壕沟,没人会认为吴逵能逃得出去。

    不同于韩绛、种谔他们的心浮气躁,对于吴逵的下落,韩冈报着无所谓的态度。他只要三千名苦力就够了。虽然他事情已经隐隐的有些感觉,但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吴逵是真的化身潜逃,他死中求活的手段也算是大胆了。而且正如韩绛此前所说,吴逵足够聪明。他前面的义薄云天的表现,使得跟随着他的叛将们没有在被围城时主动出卖他。如今潜逃,韩冈也不指望这些叛将能提供多少有用的消息——以吴逵之智,不可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去向。甚至其中还有几人,始终认为吴逵是不想让他们难做,而主动**。

    但自韩绛以下,宣抚司没人会这么想,所以城中还在搜寻着。

    只是吴逵刚刚从军时,曾在咸阳住了几年,地理算是熟悉的,搜寻起来不是那么容易。

    另外吴逵进了城后,把麾下叛军管束得极为森严,还斩了两名犯事的士卒,以作警示,城中的口碑不恶。反倒是进城搜寻的官军,很有几个犯了点事。让燕达咬着牙,在城mén口好生用军棍netbsp;听说了此事,游师雄sī下里对韩冈道:“吴逵做得聪明,这样就能让人明白他叛1uan是出于无奈了。”

    把治军严明的优秀将领bī反,要不是王文谅战死疆场,让韩绛洗脱了关系,光是这一条,就能把他堵得慌。

    在搜索到吴逵之前,韩绛也不敢贸然住在咸阳城中,还是回返城外的营寨。韩冈等宣抚司僚属也跟他一起回返。而出降的叛军则被安排在城下,也就是两道城墙的之间的空旷地带,防着他们做反。

    战事消弭,为了给前面做得准备清理后续,游师雄忙得脚不沾地。实在忙不过来,便拉了看起来很闲的韩冈帮手。韩冈在衙mén里老做事的,一个能当五人用。两名能吏一起动手,很快就把事情理顺了下来,

    手上的工作变得轻松起来,游师雄便跟韩冈扯着闲话,“吴逵此事,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啊?”

    “侬智高!”

    “啊!是他!”韩冈一听,顿时恍然。对了,当年被狄青剿灭的广西侬人叛1uan,也是如吴逵一样,叛1uan的主角侬智高便是被火烧得认不出身份来,“吴逵也的确是像侬智高!逃跑的方式也是一样。这过往战例他记得不少啊……”

    “yù昆,难道你就没想过吴逵当真死了?”游师雄却皱眉反问着韩冈,“如果他不想让人得到这份功劳,**是最好的手段。别忘了狄武襄,捉杀侬智高的功劳他最后没拿到手,是因为不能确认身份。不能确定谁敢报上去,万一突然冒出来,那就是欺君之罪。”

    “景叔兄,难道你不觉得吴逵身边证明身份的铁枪有些说不过去吗?”韩冈同样反问着。

    “可是当时侬人连伪作的平天冠和yù玺都有,就在侬智高尸体身上。”

    韩冈被游师雄说得一时糊涂起来,但回忆起昨日见到吴逵的情形,却是怎么都不能相信吴逵会**。不过让人当成这样也不错,左右与他无关。看着燕达指挥着麾下将士,闹哄哄的把城里的每块砖翻过来,也蛮有趣的。

    但韩绛很遗憾,对韩冈道:“可惜了yù昆你的功劳。”

    “叛军出降,实与下官关系不大,而是慑于城外的官军……若是说下官薄有微功,那前面的陆都监也有功劳的。”

    世上的事,不患寡而患不均。既然没能在第一时间把城中的叛军诓出城来,还要等过上一夜才出降,这个功劳虽然可以算在韩冈头上,但总有让人商榷和攻讦的地方,陆渊也肯定会出来争抢。正好韩冈本无意于此事,干脆就不要了。反正韩绛肯定要报上去,自己推辞一下,在天子面前留个好印象,日后的结果反而会更好。

    另外韩绛也是没有功劳的,他为韩冈遗憾,也不过是移情而已。bī堵叛军,筑墙围城,功劳都是别人的。只要吴逵没捉到,韩绛都没脸去为自己去讨上一块蛋糕。见到韩冈推让,虽是纳闷,但以他现在的心情,也无意多问了。

    掀帘而出,夜中的风微凉,清新的空气沁人心脾,让被帐内的油烟熏得头昏的韩冈,一下神清气爽。

    已是深夜,城中还是在1uan哄哄的搜寻吴逵的下落,城头上一片灯火通明。但找到也好,找不到也好,除了对韩绛等人有关,却影响不了大局了。在叛军出降的时候,陕西宣抚司的使命已经告一段落,

    大帐边上,仍亮着灯火的xiao帐,是赵瞻所居。天子使臣现在多半是在兴高采烈的准备攻击韩绛。在韩绛到来之前,把叛军围堵在咸阳城中是他所指挥。而韩绛到来后,只是捡了他的便宜,却还是没有捉到吴逵。两相对比,赵瞻当然有理由嘲笑韩绛,想来他也会顺便敲打一下韩冈。

    选择与赵瞻为敌,韩冈并不后悔。尽管他一开始并无意站在新党一边,但眼下的朝局,是非此即彼,没有站旁边看热闹的权利。

    旧党以维护祖宗规矩为己任,讲究着循序而进,连吕惠卿、章惇等一干才能卓异的能臣,都被说是幸进之辈,又哪有他韩冈立足的地方?也只有新党一侧,才有新人涉足的空间。为了自己能顺利升迁上去,也只有选择王安石和他的新党。

    至于赵瞻,韩冈完全不在意。同为天子使臣的可是有一个在罗兀城走到最后的王中正,这位王都知会怎么评价叛军和罗兀城呢?

    十日一晃而过。

    燕达终究还是没有找到吴逵,有狄青的先例在,韩绛也不敢把那具焦尸说成是吴逵本人的遗骸。罪魁未获,剿平叛军的功劳也便大打折扣。

    而陕西宣抚司的处理结果也从京中出来了。

    同中书mén下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韩绛,改观文殿大学士,出判许州。横山攻略功败垂成,其去职乃是情理中事。但韩绛能如宰相卸任的旧例,依然改授大观文,可见并非是降罪,只是普通的宰相出外而已——许州【许昌】离着汴京也近,更不能算是贬职。

    陕西宣抚司,由知京兆府的郭逵暂时接任。只是韩绛所拥有的便宜行事的权力,郭逵向朝廷申请,却是没有被应允。在韩冈看来,郭逵的任务多半只是为结束陕西宣抚司的使命收尾而已。

    至于赵瞻和王中正,他们都被召回了京中。

    “最近几年,关中当是要镇之以静。”

    这些天以来,韩冈跟游师雄的jiao情越得好了起来,在等着郭逵来接手的时候,聚在一起评论着朝旨的用意。

    “朝廷和天子的心意已经很明显了,短时间内,关中腹地再经不起第二次变1uan。”

    “现在就等朝廷对叛军的处置了,”韩冈叹了口气,“希望能有个好结果。”

    “这一点yù昆你现在不用担心。”游师雄对惊讶的韩冈笑道,“朝廷最近有消息,秦凤路要从陕西路分出来了。”

    ……………………

    天已将晚,这些天心情一直不好的赵顼,越的显得很不耐烦,可枢密使文彦博却还是坚持着在宫外求见。

    “跟文彦博说,朕累了,让他有话明日上朝后再说!”

    听见赵顼不客气的言辞,李舜举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转身走了。

    只是他没走几步,赵顼突又在身后喊了一声,“回来!”

    他对转回身的李舜举道:“让文彦博去崇政殿候着,朕一会儿就过去。”

    赵顼现在不想把这位枢密使给气得辞官。现如今,韩琦、富弼、曾公亮这等前朝宰辅一个个去职,如果文彦博再走了,朝堂上就再没有一位元老重臣。王安石等人虽然年纪都过了五十,但在朝堂上的资历依然浅薄,若是朝中真出了大事,少不了元老重臣的参与和压阵。而且赵顼也是需要一个不同的声音留在朝堂上。异论相搅,祖宗留下的话,许多也是有道理的,并不需要每一条都抛弃。

    只是赵顼虽然答应召见文彦博,但他心里还是不想见着这位枢密使。

    如果不是因为文彦博的强硬反对,他不得不多派了赵瞻出马,如今的关西也许会是另外一番局面。王中正能亲身入罗兀,而且是在断后的队伍中,直面西贼的追击。而赵瞻虽占了一点将叛军围困咸阳的功绩,可他的几番cha手军事,也坏了不少事情。尤其是bī迫罗兀撤军,更是让赵顼心痛不已。

    两千三百余斩,加上都枢密、还有一名党项宗室,而且是正面击败了党项大军。现在越想,赵顼就越是后悔,如果当初换一个选择,也许横山之事就已经定下来了。

    年轻的皇帝按耐不住这样的想法,总忍不住要去后悔。

    一想到能彻底解决西贼的机会,跟他擦肩而过,悔恨如同毒蛇,在赵顼心中噬咬着。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15)

    赵顼进来的时候,文彦博正等得心浮气躁。

    一部分是最近枢密院和王安石主持的中书mén下,在争夺三班院的控制权的事情上落了下风,吃了一个闷亏;但主要的还是因为如今京城中流传的有关分割陕西路的传言。

    政治流言是每一个大国都最大的特sè,无论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开封作为大宋京城,一国的政治中心,自然也不会例外。

    无数人的生活都跟朝堂上的变局息息相关,几万对眼睛时时刻刻都盯着宫中、朝中。对于天子和宫廷来说,他们的生活根本没有隐sī可言。今天早上生的事,下午就能传遍京城;夜中生的事,到了第二天上午,路边卖凉汤的婆子都能摇着扇子说出个道道来。

    仁宗皇帝玩一龙二凤的游戏,上朝时多打了个哈欠,就立刻被言官们群起而攻,bī着他把两个心爱的美人送去道观出家;如今的高太后和曹太皇,因为英宗皇帝纳妃的事吵了两句,第二天桑家瓦子里的说书人,就有段子扯起了隋文帝和独孤皇后的故事。

    天子当然不想自己夜中敦伦的事都被人拿出来当话题,要是隔绝内外消息的手段,能像宫墙一样,把宫内生的秘密全数拦在宫中,生活上当能轻松许多。但身居高位的宰执们,一旦看到宫中有这等阻断内外的迹象,立马就能蹦起五尺高。不把危险的苗头打下去,把执行的人踢出去,他们是不会罢休的——没有了宫中的消息,御史们也会少了一半的工作,为了自己,他们也会彻底的站在宰执们一边。

    当年仁宗皇帝重病,文彦博、富弼他们可是想方设法地改变旧时规矩,留宿在宫中,甚至一步步的进了天子的寝殿。美其名曰,不得让fù寺之辈隔绝中外。这时候,可就没人讲祖宗之法了。

    不过,东京城中的流言实在太多,靠谱的很少,尤其人们传谣的时候,往往偏向于惊悚怪奇或是风流韵事。所以御史们也只是风闻奏事,让他们事事去追查个究竟,就不要做事了。手上掌握着更为有效的信息渠道的宰执们,更是不会对耸人听闻的谣言一惊一乍。

    只是今次文彦博听到的传言不同以往,并非是毫无实据。分割陕西转运使路,很早以前就人有上书过了。

    原本的秦凤路是经略安抚使路,属于军事方面。现今传言中,要从陕西路划分出来的秦凤路,则是转运使路。负责粮秣运送,控制着财权。若是当真设立秦凤转运使路,很明显就是为了河湟战略的大举行动做准备,就像为了攻取横山,而设立陕西、河东宣抚司一样。

    从道路jiao通上说,陕西一路过于庞大。为了能利于指挥,旧有的陕西经略使路被一分为五——分为鄜延、环庆、泾原、秦凤和永兴军路;转运使路一分为二也是很正常的。

    在行政上也不难做到,大宋的路一级的编制换得频繁,河北、两浙都没少动过,只需朝旨一封而已。多了一个路一级的监司,官场上也必然受到欢迎,如今朝堂上是僧多粥少,一下多了几十个位子,对官僚们来说当然是件好事。

    虽然是传言,可却有着很强的现实xìng。能一针见血指出横山攻略失败后,朝廷在陕西战略转移的动向,必然有人在背后cao纵。同时以文彦博对赵顼的了解,如果有人如此上书,他多半就会点头答应。

    文彦博心中不停声的骂着,‘横山一场1uan局刚刚平息下来,陕西一路正是要休养生息的时候,又开始打着西面的吐蕃人的主意。总得让人喘口气吧?!’

    在空旷寂静的崇政殿中等了不知多久,终于听到从殿后xiaomén后传来的一片脚步声,天子驾临的通传之声,也随之而来。

    大宋的枢密使屈膝跪倒,低着头,挑起眼皮,用余光迎着几个熟悉的身影走进殿内,其中穿着红袍的瘦削男子走到了御案后,坐了下来。

    天子落座,文彦博随即叩拜下去,行礼如仪。

    平身过后,看着文彦博站起身,赵顼不忘给老臣赐坐。但文彦博直tǐngtǐng的站着,把赵顼的好意推了个一干二净。

    赵顼叹了口气,皇帝不好做,大臣给他脸sè看也是常事,他都习惯了。不再强求文彦博落座,直接问道,“文卿此时求见,不知有何要务?”

    “臣是为了西事而来!”文彦博朗声说着,分割陕西路尚是传言,他当然不会拿出来说,只能够旁敲侧击:“吴逵之事至今悬而未决。叛军降伏多日,可罪魁依然未擒。臣请陛下降旨关中,各州各县严加防范,巡检司巡查道路津梁,绘影海捕,悬赏吴逵。”

    “自当如此,韩绛奏文亦是如此说,且已经做了。”

    虽然前几天就知道吴逵下落不明,但经过了十天的搜索而不获,陕西宣抚司最终放弃了。今天传了消息回来,韩绛、燕达皆为此上表请罪,并禀明已经下文在陕西路绘影海捕,请朝廷予以追认。与文彦博所说并无不同。

    只是赵顼心中不无疑huo,吴逵虽是兵变罪魁,需要海捕的要犯,但也不至于让枢密使急着进宫来。难道文彦博紧急求见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可能,文彦博后面还跟着话:“吴逵久在军旅,深悉个中内情。臣请陛下即刻下旨,陕西缘边四路之城寨、要隘、营垒、馆驿,皆须重新检查防备,各部驻军则提前更戍,旗号暗记亦须加以更换,以防其人投奔党项,泄1ù军情机密。”

    “……此事韩绛也已经在奏文中说过了,朕也准了。”

    两番建议都成了马后炮,文彦博神sè不变,前次在朝堂上差点中风晕倒后,他的心理素质反而变得更加出sè。他继续说着:“吴逵领广锐军叛1uan,祸1uan关中。广锐之名已是不祥。请陛下下旨,裁撤广锐军,销毁旗号文牍,将未叛之余部,并入他部马军。”

    “……关于此事,韩绛也说了,朕同样准了……韩绛的奏文还说,请朝廷尽在陕西推行保甲法,各乡各村结为保甲,严防盗贼、逃人和jian细!韩绛甚至还为环庆及泾阳等三县请命,免了今年的税赋……这几条,朕都允了。”

    赵顼一叠声的把韩绛奏疏中的内容都说了出来。他做了这么些年皇帝,阅人甚广,臣子的言谈举止中有什么用意,许多时候他都能看得出来。文彦博现在还拿老眼光看他,把他的年轻当作好糊nong,未免太xiao瞧人,也是欺人太甚了。赵顼盯住文彦博——若有什么话,现在也该说了。

    被赵顼一阵抢白,文彦博依然平静自若。但现在他也明白,不能再玩nong言辞上的游戏。跳过了过于冗长的开场白,他直接进入正题:“陛下。三千广锐叛卒虽因被困咸阳城中,势不得已而降伏。但贼心难改,一旦他们脱离绝境,未必不会再叛。且吴逵潜逃在外,亦有可能与其相勾连,此事防不甚防……”

    “文卿你的意思是?”

    “三千叛军祸1uan关中,如何还能将其留在陕西?当尽数流放广南,以防其与吴逵勾连。另外叛军余属贷其死罪已是宽大,若依陕西宣抚司之言,与叛军同流通远军,岂是对兵变的惩处?当悉配为奴,以儆效尤!”

    文彦博杀气腾腾,赵顼却是叹了口气,“至于此事,韩绛在奏文中也说了。”

    文枢密脸sè微变,只听赵顼道:“承诺之事不可轻改,否则朝廷言而无信,必生变1uan。且吴逵生死不明,若其当真潜逃,留其叛党在关西,也好作为you饵。暗中监视众叛将,如果吴逵死不悔改,犹有叛逆之心,前去联络他们,届时便可一网成擒。”

    赵顼不知道韩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条理分明,面面俱到,这与他之前的奏章风格截然不同,不知道是不是换了起草奏章的幕宾。但韩绛的奏章宛如先见之明一般的与文彦博针锋相对,一条条的抢在文彦博的前面,让文枢密使的一番盘算全部落了空。如此巧合,让赵顼也不禁哑然失笑,原本郁闷已极的心情,现在稍稍好了那么一点。

    文彦博的用心,赵顼已然知晓。

    得到了文彦博那么多的提示,加上近两天皇城司的密奏,赵顼对文彦博为何而来,心中有数。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明着说的是对吴逵叛军的处置,实则却是在杯葛另外一桩要事。

    赵顼慢悠悠的对文彦博说着,口气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文卿,最近朝中有人上书,但言陕西转运司事务剧繁,倍于他路。历任转运使,一任任满,也难将各军州走遍。若是西贼同寇多路,更是难以支撑。请朝廷将陕西路一分为二,以便指挥调动……此事京中亦有传言,不知文卿事先听说过没有,对此又有何看法?”

    “此事……万万不可!”

    文彦博毅然决然,硬到极致的口ěn,没有一丝通融的余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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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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