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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16)

    【不好意思,迟了一点。】

    “为何不可?!”

    “设立秦凤转运司,分明是意在河湟。横山大败,环庆兵变。试问关中先因进筑罗兀困厄在前,后有环庆兵惊扰于后,如何还有余力再谋划河湟。”

    文彦博直接把话挑明了,现在他落在下风,容不得他耍nong再云山雾绕的说话技巧。

    “文卿误会了,秦凤转运司的确能有助于河湟之事,但秦凤、泾原的缘边寨堡,受益得却更多。何况即便秦凤转运司设立,等到能有助于河湟,也还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朕不想生民受累,不会急于求成。”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看到朝廷下令设立秦凤转运司,有哪人能体会到官家不愿生民受累的苦心?如何不会自以为是的来迎合上意?秦凤转运司一旦设立,秦州缘边必然战事不绝!”

    文彦博一点也不委婉的把赵顼的话顶了回去,毫不理会赵顼的辩解。

    其实以文彦博的想法,并不是打算如此挑明了顶撞天子,尽管他是元老重臣,并不用担心这点xiao事能把他怎么样。但与天子过不去,等于是在刀尖上走路,一次两次无所谓,但迟早有一天就会栽上去,终非好事。只是眼下的局面,被远在陕西、刚刚卸任的韩绛坏了预定的计划,让文彦博变得无从选择。

    就算现在,文彦博还是会疑huo,韩绛的奏章怎么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韩绛从来都不是行事谨严的人,写的奏章也从不是一条条纲目罗列。面面俱到、不厌其烦的叙述方式,分明是循吏书写公文的手法,在高选的朝臣们的奏文中,几乎无人使用——奏疏和下的公文在文体上本也是两回事。

    而且韩绛在已经被确认卸职调任的时候,照常理该是上谢表进行谢罪,同时感谢天子的宽容和恩德,而不是上书来为自己收拾残局,这本是郭逵的工作,也不符合韩绛的xìng格。

    文彦博忽然警醒过来,韩绛是不是换了幕僚了?连同让王中正到叛军那里送死,洗脱跟自己的干系,这分明是军中将帅处置想杀又不方便杀的部属的行事手法,韩绛过去没带过几次兵,怎么可能用得这般纯熟?

    赵顼隐隐有了一点脾气,文彦博实在太不给他面子了:“秦凤缘边安抚司,无论将帅谋士,皆是一时之选。此前连番大捷,功勋不在横山之下。就算开启战端,当也是会有捷报传回。”

    “横山那里何尝不是连番大捷,但还不是无功而返?”

    “种谔、张yù没有败!罗兀城那里是大捷!”

    赵顼强调着,他在罗兀城已经看到大宋军队的强势。可以说自赵顼登基以来,宋军在战场上几乎没吃过亏。只要不是主帅犯浑,最差也能自保。如果摊上一个有才能的将帅,比如种谔、比如王韶,又如张yù、高永能,还有燕达,只要他们出手,那结果就是大捷。

    捷报如此轻易,哪能不让一直想着讨灭西贼、收复燕云的赵顼,急着想看到一个阶段xìng的成果。但拥有如此强军,最后却不能如愿以偿,赵顼哪能不后悔派错了人?

    “原本是不需要撤离罗兀的!”他再一次强调着。

    “撤守罗兀,势在必行。自古从未有国中内1uan,大将能建功于外者。”接下来的话,文彦博没有明说,但锐利的目光就是在质问。难道这不是陛下的旨意?

    “朕在京中,西事不明。若是韩绛有郭逵的胆略,朕的旨意,他完全可以推掉。朕可是给了他便宜行事之权!如何能让一个郎中夺了权柄?!”赵顼对韩绛有着几分怨恨,但更多的还是赵瞻,何必如此卖力。

    朕让你传诏,让你体量军事,有让你netbsp;赵顼全然忘了当日官军将叛军围困在咸阳城的军情传来前,自己连续数夜难以入眠的日子;还有消息传来后,他终于酣然入睡的那一夜。

    在无法确定罗兀城能否抵挡梁乙埋大军,再加上吴逵的叛1uan,赵顼和两府都只可能选择撤军。谁能保证后面不会有第二个吴逵。但撤了下来后,再看一眼收获,对这个决定后悔的,决不止赵顼和韩绛。而因后悔而迁怒到赵瞻头上的,则绝对有赵顼一个。

    赵顼的话中,显而易见的对赵瞻很不客气,文彦博知道不能助长这样的想法,他当即质问道:“赵瞻忠于职守,恪守君命,臣不知他有何错?是错在将叛军围堵在咸阳?还是宣读了放弃罗兀城的诏书?!”

    对于文彦博的强硬,赵顼有一肚子驳斥之词。但皇帝的身份,让他不便于臣下出言争执,那样做有失体统。只是反驳的话堵在嘴边说不出来,赵顼都感觉憋得难受。早知道把王安石一起叫来,或者口才出众的曾布、章惇也行。

    君臣两人一对一的时候,吃亏的往往是天子。而且就算被臣子喷了满脸口水,还必须要虚心接受,否则就是拒谏的罪名。自真宗之后的几个天子,在惯出了脾气的文臣们面前,没一个能强势得起来。

    让天子无话可说,这才体现出了元老重臣的本事,轻轻松松就扳回了局面。只是文彦博还要趁胜追击,让赵顼放弃设立秦凤路的想法。

    “赵瞻行事谨严稳重,对君命兢兢业业。哪如种谔,一次侥幸功成,便自以为功,日后都想着侥幸行事,期望能一步登天。如今的大挫,种谔岂无罪责?”

    “种谔有功无过!”

    赵顼很坚定的要保种谔。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种谔、张yù还有高永能这样的帅才,赵顼保护还来不及,哪能将他们治罪,“今次之事,罪名不在他们身上。”

    横山攻略功败垂成,实在不关种谔的事,即便河东军被伏击,使得罗兀防线被撕破一个大口子,但靠着种谔和他麾下众将的努力,使得罗兀城依旧安稳。要不是庆州兵变,局面绝不至于如此。

    “种谔之过或可商榷,但韩绛用人不当的罪名,却是他洗不脱的。”

    “王文谅已经死了……战死!”

    在王文谅已经战死的情况下,其实bī反广锐军的罪名,已经栽不到任何人头上。不论王文谅犯了多少错,不论是不是他bī反了吴逵,因为他忠心耿耿,忠心到为国赴死的地步,单是‘忠勇’二字,韩绛信用王文谅就不能算有错。

    现在在赵顼的心目中,横山攻略的失败,除了吴逵祸国,就是赵瞻坏事,韩绛只是担着一点微不足道的罪责而已。而且韩绛的处置早已决定,文彦博现在重又提及此事,不知是在转着什么想法。

    通过一些有关联的人、事,从侧面慢慢造势,声势起时便单刀直入,这是文彦博常用的手段。刚刚过去的一番对话,就是文彦博手段的明证,只是被韩绛的奏章给堵住了。但现在赵顼看文彦博说话,分明又是故伎重拾。

    “无人有过,人人有功,可战事自败。臣不知区区一个吴逵,能不能但得下这些罪名?军心不稳,岂是可以等闲视之?……臣请陛下休兵止戈,且还陕西百姓数年清净!”文彦博一下跪倒,言辞恳切的求着赵顼。

    赵顼连忙让这位老臣起身。见文彦博反对得如此jī烈,看起来很有可能会以请郡相要挟,赵顼一时无法作出决断。他需要一个元老重臣坐镇朝堂。再说契丹人最近cha手了宋夏两国之间,赵顼知道他需要一个知兵强势的枢密使,而不是一个没有经历过战阵的执政。

    为了维护朝堂内的势力平衡,赵顼不得不选择文彦博。就算秦凤转运司能短时间内设立,但对于河湟的帮助还要登到六月夏收之后。既然如此,此事过两个月再提也不迟。

    赵顼还是纳闷。

    文彦博到底是为什么如此反对设立秦凤转运司,是在怕河湟那里立功不成?但也不该这么急,无论哪一项要出成果,肯定还要耽搁时日的。

    设立秦凤转运司,要划分的就是钱粮。将陕西转运使路一分为二,对河湟之事,好处甚多。但要将区划、收支等一系列权责划分清楚,就跟兄弟分家一样麻烦。

    还有在郭逵改任长安后,谁去担任下一任兼任秦凤经略使的秦州知州?这也是要需要考虑到问题——不管怎么说,都必须是支持河湟开边的人选,而且野心不大,没有与王韶争权夺利的想法……

    加上新的秦凤转运使?又该分派给谁人?——赵顼准备先进行考察,要到最后有结果,还是要稍等几个月的时间。

    想到这些,赵顼都不由得头疼起来,人事上的选择从来都是困扰着所有文武官员的问题。相对而言,还是量功记赏的工作轻松。给参加了战斗的诸多将校的封赏,现在已经初步定了下来。在最终败阵的情况下,赵顼仍是尽量给他们最多的回报。等到王中正和赵瞻回返,在参考了他们的报告之后,便能定下最终的结果。

    不管怎么说,赵顼一直都很大方的。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17)

    四月中旬,暮net与初夏的jiao替之时,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一天比一天更为炽烈的阳光,晒得石榴hua红yan如火,开遍了长安城的大街xiao巷。

    韩冈已经在长安城驿馆之中住了快有半个月,等待着东京城中传来最后的消息。相对于前段时间在生死边缘的忙碌,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清闲得过了头。不过这也是韩冈梦寐以求的,他还想着考进士。前面忙了几个月,功课都耽搁了下来,见缝cha针的攻读经书,只能保证不会生疏,但更进一步的系统学习,也只有等到有了比较完整的空闲时间。

    在韩绛离职,郭逵继任后,陕西宣抚司已经陷入了解散前的停滞状态。没有‘便宜行事’的自行处断之权,宣抚使就是一个空名,郭逵的主要jīng力现在都放在了他知京兆府及永兴军路安抚使的职位上。

    他刚刚上任,有许多事务亟待上手,另外因为吴逵的生死不明,所有与他有过关联的设施、部署、人事,都要进行更迭或是检查,不论是缘边四路,还是关中腹地的永兴军路,都是一样。

    为了处理这些大大xiaoxiao、千头万绪的琐事,郭逵很是忙碌,根本无暇去理会停摆中的陕西宣抚司。他身为宣抚使所下的唯一的一道命令,就是将帅府行辕迁到了长安城中。

    而在此之前,来自于缘边各路的平叛将领,都已经各自率部回返驻地。只剩被韩绛陆续征辟而来的十几个属官,与韩冈一样都住在长安驿馆之内,等着朝廷最后的落。

    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各自邀约,每天出mén闲游,白天骑着马转遍了长安内外有名的名胜古迹,夜里则去自唐时起,便广有盛名的平康坊去体察民情。也只有韩冈一人,独宿于驿馆中的一处偏僻xiao院,日夜攻读经传。除了被郭逵征辟,没有回邠州的游师雄,他也不去见任何闲杂人等,只是在读书。

    读书累了,就起身锻炼一下身体。流了一身汗后,换了衣服,就又坐下来继续攻读。如此专注苦读,让途经长安的吕大忠赞赏不已。

    关中有名的蓝田吕氏四兄弟——吕大忠、吕大防、吕大钧、吕大临,除了吕大防外,其他三个都是张载的弟子,其中吕大忠年纪最长,跟随张载也最早。他与张载同龄,却依然师事张载,是韩冈、游师雄的大师兄。吕大忠本是做着,最近届满卸任后,暂时没有去京城守阙,而是准备去横渠书院拜会张载。只是在路上听说了韩冈和游师雄这两位最近声名鹊起的师弟的名头,才顺道来拜访。

    蓝田吕氏虽未出过宰执一级的显宦,但上溯数代也都是官宦人家,算是历代簪缨。在张载mén下,不同于种建中和游师雄以兵法为主,吕氏兄弟则是专注于经术之上。

    见到韩冈正在苦读经传,吕大忠便不顾旅途疲累的加以指点,连游师雄和韩冈为他办的接风宴上,也在说着经传释义。他的这位大师兄虽是为人谦抑,但学问jīng深,在周礼、史论上更是专jīng,给了韩冈不少指点。

    而当吕大忠听韩冈说起‘以数达道’的想法,还有对‘格物致知’的新解,也不是嗤之以鼻,而是兴致盎然的详加询问,讨论了数日之久,甚至帮了韩冈弥补了他叙述理论时,几处用词上的漏dong,用更加切实的儒学语言来解释几条力学定理,使得力学原理跟张载的气学更加紧密的联系在一起。

    这一番讨论,直到行程紧迫,吕大防方才依依不舍的告辞离开。临走时还让韩冈对此继续深入钻研。在他看来,自然之道是气学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韩冈对格物致知的总结更加充分,便可以更加完善气学上这一方面的理论。所以他告别的时候是依依不舍,走时却是脚步匆匆,急着要跟张载去讨论。

    吕大忠走了,韩冈继续安然坐下来读书。只是他苦读归苦读,等到留在绥德的周南,被种谔遣了可靠亲信护送过来后,韩冈也会在读书和锻炼之余,加进去一点娱乐活动。

    没有外人的xiao院中,周南换了一身轻薄的青sè罗衫,单薄的数层丝绸遮掩不住傲人的身材。踩着一双木屐,白生生的一对xiao脚1ù在外面。她坐下来的时候,背tǐng得很直,巴掌宽的绣hua黄丝罗带系在腰间,更显得腰肢纤纤、峰峦tǐng拔。

    韩冈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头上的榆树荫荫如盖,遮挡着变得炽烈起来的阳光。低头看着桌上的书卷,默默的读着书上的文字。念完一句经文,便闭上眼睛去背诵有关的注疏。一段段的背过来,显得不急不躁。

    而周南娴静地在一旁,拿着轻罗扇,轻轻的扇着风。持扇的xiao手,光洁如yù,褪到肘间的袖口又把yù藕一般的xiao臂1ù了出来。手臂轻挥时,闪着炫目的白光。

    绝sè佳丽就在身边,阵阵幽香从微敞的襟口处散了出来。此情此景让人沉醉,但韩冈依然不解风情的在读着书。专注而用心的神情,让周南痴痴地看着,不知时间倏忽而过。

    一直到了快中午的时候,才有人惊扰到静谧而安宁的气氛,游师雄找上了mén来。

    听到外面游师雄的声音,周南连忙起身,快步走进了屋内,她的穿着不能见外客。

    而韩冈把书放下,自己过去开mén,把游师雄迎了进来。两人就在院中坐下,淡淡的幽香仍在原处,游师雄微微一笑,也不打趣韩冈的yan福,而是正sè道:“yù昆,京里来的使臣终于要到了。”

    “什么时候?!”

    “明天……郭太尉已经派人去迎接了。”

    “明天?!”韩冈惊喜着,“等了这么些日子,终于有了个了局!”

    “可不一定是好事啊!”游师雄却叹了口气。

    他在张载的弟子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一个,中进士又早,与同窗们的联系比刚刚崭1ù头角的韩冈要多得多,如今又在郭逵的帐下,消息也自灵通不少,今天刚刚得到一点新情报,便赶着过来。

    “为了评判今次一战的功过,据说王相公和文相公两边吵到天翻地覆,一个说罗兀得而复失虽是不无遗憾,但胜果累累,战功为多年仅有;一个则道,此战劳民伤财,jī起兵变,哪有半分功劳可言。这弹劾和请郡的奏疏,一封接着一封,也不知道那边占了上风。”

    韩冈摇摇头,冷笑着:“xiao弟不信文枢密敢吞没参战众军的战功?”

    “枢密院当然不敢,所以倒霉的会是宣抚司中的文官。韩相公的处置已定,总的要有人出来负责——光一个吴逵,压不下悠悠之口。”

    就算是文彦博等一干旧党,也怕不能以功封赏,以至于闹出兵变。他们打压的,只是宣抚司中的文官。宣抚司文官都是韩绛征辟而来,能力水准都不差,且绝大多数都是偏向于变法一派,如果承认了他们的功劳,等于是给新党添砖加瓦,文彦博他们怎么肯干?!

    “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文枢密会怕bī反了武将,却不会怕得罪陕西宣抚司的文官,看起来真的是不妙了。”韩冈笑着,这对他来说倒是不差。

    “yù昆你倒是xiong有成竹啊……”

    “跟景叔兄你一样。”

    宣抚司中,韩绛的诸多幕僚,也就只有韩冈和游师雄的功劳是没人能抹去。游师雄前面担心的,就是他和韩冈独占功勋,而他人无赏,会惹得众人嫉妒。而韩冈放心的,也是因为众文官没有功劳,他拒绝封赏,便不会让人说成是沽名钓誉。

    当次日,宣诏使臣李宪带着诏书来到长安,宣诏的内容,就是跟他们预计的一样。赵顼和王安石都没能压下文彦博等一干旧党重臣的反扑,不得不将宣抚司文臣牺牲掉。

    宣抚司众文官,只有微薄的银绢用以酬劳,而没有任何加官进爵的功赏。唯有游师雄和韩冈两人例外。

    游师雄的功劳没有任何争论的余地,在叛军气焰正盛时,给他们当头一bang,阵斩鼓动部众将吴逵救出大狱的贼酋解吉,保住了兵力虚弱的邠州城。从胆识,从才智,在官员中都是屈指可数,故而特旨转官。由选人转为京官,脱离了选海。

    而韩冈,金银财帛一样不少,另外最为重要的一项,是跟游师雄一样,也是脱离了选海,被特旨转为京官。

    接下来只要他们两人去京城走上一遭,依例面圣过后,就是正式的京官了。自此之后,便能走上升官的快车道。在为官刚满一年的情况下,便由选人转为京官,这在官场上绝对是个异数。

    失落的众文官的眼神又嫉又妒,但他们却震惊的现,韩冈并没有叩拜谢恩的意思。

    李宪催促着:“韩冈……还不接旨谢恩!”

    “yù昆,你……”游师雄也大惊失sè。

    围观的众人都不知道为何韩冈还不接旨。横亘在选人和京官之间的鸿沟,深阔如渊海,多少心比天高的臣僚,在一次次转官未果的情况下,最终失去了所有的动力,在选海中沉沦了下去。才二十岁就能成为京官,只有宰执家的嫡子受到荫补时,才有可能。纯凭功劳,韩冈可能是几十年来的头一份。

    为什么要犹豫?还是说,他欢喜坏了,忘了谢恩?

    韩冈沉默了一阵,终于开口。是谢绝,而不是接受:“罗兀之捷,在于jīng兵悍将,韩冈不过是随行而已,并无尺寸之功。说降叛军,乃是大军在外之故,并非韩冈之力。至于其余微薄之功,当不起如此封赏。诸多溢美之词,韩冈亦是愧甚。”

    他再拜叩:“下臣不敢受赏!”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18)

    韩冈拒绝接受封赏的消息,传到京中之后,当即引起了一番风bo。他是跟赵颢争风吃醋过的名人,在京城和朝堂上的名气比他的官职要大得多。一听到他推辞了丰厚的封赏,旧党说他知廉耻,不敢无功受禄,而新党则说他是为人重义,不愿独自受赏。可隐隐的,也有人说他是沽名钓誉。

    赵顼也纳闷,拿着李宪的回书,问着王安石:“王卿,韩冈这是在为人打抱不平吗?”

    当日与韩冈的对话王安石还记得,但他也没想到,韩冈竟然能言出必行。

    凡事皆是有所得必有所失。横山一役,消耗了关中多年的积蓄,虽然斩过此前十年的总和,但还是没有达到最初的目的。功败垂成,光是把罪名推到一个叛臣的身上,就此轻轻揭过,实在说不过去。而且在功败垂成之后,宣抚司上下一人都未被治罪,说起来已经是足够宽大,再大加封赏,那究竟谁要为此事负责?

    如此责难,王安石都辩不过文彦博。保住了领军众将,让韩绛事先洗脱罪责,已经做得太多了。他也得为日后考虑。留下了一个坏的先例,就会给后人留下钻空子的机会,任何一项制度都是这样一点一滴的败坏的。一个看起来说的过去的借口,就能让所有人脱罪,还要送上封赏,怎么想都会遗留后患。王安石当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稍作退让。

    不过轮到韩冈身上,情况就不一样了。他的功劳,文彦博都不能睁着眼说没有,跟游师雄一样,都是例外中的例外。而韩冈躬身践行,更是少有的事。王安石在听到长安的回信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韩冈早前入京时,曾与臣言及罗兀难守,不愿去韩绛幕中。又曾道如果定要他去陕西宣抚司,败且不论,即便是胜了,封赏的诏书中也不要写上他的名字。臣当时只以为是,仍是强要他去了延州。后闻韩冈至韩绛帐下,在罗兀城中多有谋划。更是以为他已改弦更张,没想到还是如此强项。”

    “竟有此事?”赵顼心头一震,很难得的大吃一惊。

    想不到韩冈事前也这么不看好横山之事,甚至还说出了这样强硬的话。而王安石在韩冈说了这些话时,还bī着他去,更是硬到了极点。换作是他赵顼,肯定就此放过了。

    ‘真不愧是拗相公。’赵顼想着,‘外号当真不会起错!’

    “此事千真万确。”曾布在后面为王安石作证,“当时臣等亦在旁听闻。韩冈的确是一心放在河湟之上,极力推辞前去横山。”

    章惇冷淡的瞥了曾布一眼,立刻接口道:“不过韩冈并没有因sī心坏国事,若非有他出力,罗兀、咸阳,皆要多生枝节。”

    赵顼闻言,沉yín了一下,慢慢点头。章惇说得没错,换作是别人,不sī下里捣1uan就已经是阿弥陀佛了,有几人能像韩冈一样,为自己并不看好的工作而卖力,甚至在其中立了大功的?

    对于这样的臣子,赵顼觉得要多加褒奖才是。

    而且此前韩冈有很多功劳都没有被录入,一个不论在河湟还是在横山,都出了死力的臣子,到现在还是一介选人,赵顼一直都觉得对他都有所亏欠。

    “朝廷岂有有功不赏的道理!?”赵顼说着。

    若是普通的臣子作出这等近于沽名钓誉的手段,他干脆就不会去理会。他们要求名,就给他们名好了。求仁得仁嘛,当真朝廷要求着给他们封赏不成?但韩冈不同,他功劳实在太大了,人品上赵顼也信得过。

    正如章惇所言,虽然韩冈反对横山之策,却没有以sī心坏国事。无论韩绛还是种谔,还有张yù、赵禼,都赞他忠勤敢勇,智术过人。近日刚刚献上来的霹雳车,也是他所明——霹雳车这个名字,还是赵顼所起。

    如此多的功劳,加上诸多重臣的推荐,还有他本人的才华,莫说京官,升做朝官都绰绰有余。在赵顼眼里,韩冈除了年轻,没有别的缺点。连心xìng都是极好的,重义守信,刚直不阿,不为爵禄所动,这在近来赵顼做见到的臣僚,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这样的臣子如何不重用?要加以重赏!赵顼这么想着,打算再一次诏书过去,“以明霹雳砲的名义如何?”

    但王安石却摇头,“以韩冈的脾xìng,臣恐怕就算强bī着也不会接受!”

    变通就是妥协,韩冈要是接受,少不得会受到嘲讽,韩冈也不会这么软弱。而敢跟亲王争风,脾气不硬那就有鬼了。

    “韩冈真的是不想要封赏?!”

    “以臣看来,是千真万确!”

    赵顼头疼起来:“那该如何处置?”

    “韩冈既然要辞让封赏,如其所愿即可。是否有为宣抚司众官打抱不平的意思,则可以不去理会。”王安石提着自己的处理意见,“以韩冈之才,回到河湟,不愁无功可立。”

    “这样不太好。”赵顼摇摇头。一件事归一件事,立了功如何能不赏?回河湟立功,到时自然会依功封赏。而眼下,在陕西宣抚司的功劳,也同样要赏赐,这才是朝廷待臣之道。

    “可韩冈不会接受。”王安石还记得韩冈那对尖锐锋利的眉眼,沉甸甸的眼神,就跟自己一样,都是不为外物所动的强硬xìng格。

    君臣二人都在犯难。

    章惇站了出来,“臣闻韩冈之父韩千六,虽是一介老圃,但jīng于农事,在通远军屯田一事多有功绩,王韶、高遵裕皆有所言。”

    赵顼想了想,这也算是个变通的办法。就是韩冈官位太卑,如果他已经是朝官了,直接封妻荫子、封赠父母,处理起来很方便。不像现在,必须绕着来,“那就给韩千六赠一官。”

    “得官不可无功!”曾布劝着赵顼不要太急,“不若等六月开镰,若军屯田亩果真有所收获,赠官便可名正言顺。”

    赵顼沉yín一阵,点了点头,可终究还是难以释然,这非是优待功臣之道。但韩冈强硬如此,他也不能bī着来。本来赵顼还想见一见韩冈,但现在正风尖1ang口之上,他不想让韩冈成为众矢之的,还得先放一放,只能再等机会了

    ——河湟那里也该快上一点了。

    ……………………

    韩冈一心一意要在河湟立下功勋,把送上mén的封赏,都给推辞了。这也算是对宣抚司同僚们的一个jiao待,现在他们对韩冈也变得亲热了许多,而不是像过往,只有武将才跟韩冈关系好。

    本来游师雄也是想跟着韩冈一起来推辞封赏的,但被韩冈劝住了。韩冈他是名正言顺的宣抚司中属吏,但游师雄立功的时候是邠州军事判官,后来是被燕达征辟,再后来,才是到了宣抚司中做事。但到了现在,也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编制。既然如此,又何必凑这个热闹。选人转官不容易,游师雄跟自家的情况又不一样,推了不一定会再有机会。

    游师雄最终接受了韩冈的劝告,两天后,就启程去了东京城。选人转官的数量,一年大约在一百多一点。一旦转官之后,就是有资格成为亲民官——最低的也是知县。人选的合格与否直接关系到地方百姓,故而大宋历任天子都是极为看重转官一事。每一位转官的选人,都要诣阙上殿,由天子亲自评审一番。韩冈放弃了自己的资格,游师雄也只能自己独自上路。

    但韩冈也不复早前的轻松。陕西宣抚司的名号尚未撤销,但帅府众官则都已经给撤去了职位。倒霉的回京城流内铨mén口阙亭守着,等着张榜公布新的实缺位置;而运气好的,早早定下了职位,各自上任去了。

    韩冈是从河湟临时调来,本来的职位并没有被撤消。他还是缘边安抚司的机宜文字,以及秦凤路管勾伤病事,另外,新来的诏书上又加了他一个通远军签书军事判官的职位。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命他押送最后一批叛卒前往通远军的命令。

    投降的三千叛卒,早已经分批前往通远。而他们的家属,也已经随之前往。这是早在咸阳刚刚攻破不久,朝廷便已经下了同意的诏书,并指明由燕达负责,韩冈监管。

    按照韩冈的建议,燕达同意让叛军家属与他们犯罪的子弟随行。这等于是给叛军们安排个累赘,就算半路想跑,也带着家中老弱也不方便逃跑。同时燕达还下令,在叛军中实行了连坐制,五户一队,只要少了一人,便是全队受到惩罚。

    就这样三千叛军分作十批,一批批的离开了渭水北岸,知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批,主要有前任将校所组成的队伍。不过过去的职位早已成了陈年旧事,现在他们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流亡河湟的罪犯。

    有人监视,有人压阵,韩冈又派出了最后十几名护工一起随行。天气热了,以防疾疫。

    韩冈的威望甚隆,也注意不让押送叛军的士兵,sao扰这些罪囚的家人。在路上,没有半点风bo。经过了近十日的缓慢行程。到了五月初的时候,韩冈终于看到了阔别已久的秦州州城。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19)

    最后一批流放通远的罪囚过境秦州。新任的秦州知州,前陕西都转运使沈起,便遣了衙中僚属来帮着韩冈,将罪囚在城外的空营中安顿下来。

    而随着雄武军节度判官一起到来的,还有阔别了许久的王厚。

    看见王厚,韩冈又惊又喜,“为何处道兄会在秦州?”

    “愚兄是来迎yù昆你的!”王厚笑道。他看了一眼韩冈身后的近三百名罪囚,还有数倍于此的他们的家人,“还有这最后一批流配通远的囚犯。”

    好友多日不见,韩冈和王厚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韩冈更是有许多话要问,不过节度判官就在旁边,韩冈在情在理也要先招呼好他。

    当初州中的节判吴衍,于韩冈的大恩,不过由于在王韶和李师中之间站错了队,早已离开了秦州。现在的节判谢蕴,韩冈并不熟悉,与其寒暄了几句之后,本想就此送他离开营地。谁想谢蕴在走出营地大mén,辞别时却道,“在下出城前,沈经略曾有言。若yù昆今日有闲,可往州衙一叙。如果旅途疲累,那就罢了,可等过后再说。”

    话虽如此,但韩冈可不会不识趣,自高自大的让沈起等待。他拱手应道:“大府有招,韩冈哪敢不允。眼下正是有闲,当随节判同去城中。”

    一个称呼经略,一个道着大府,对沈起几个官职头衔的取用,便体现了韩冈和谢蕴之间立场的不同。

    王厚听着心中快意,韩冈对河湟之事的独占之yù,可不必他父亲要差了,“在下也随之一起入城好了,到时就在衙mén外等着,等yù昆你出来后,正好去晚晴楼逛一逛。”

    谢蕴脸sè微变,却也不好阻止——王厚根本不归他管——而且王厚到了州衙mén外,沈起也拉不下脸让他真个等在外面。

    韩冈安排好随行的军队和囚犯,又遣人通知了周南一声,便跟王厚一起,随着谢蕴往秦州城去了。

    沈起的大名韩冈早有耳闻。是朝中不多的会做事的能臣。他在长江口的海mén县任知县的时候,曾经为了让沿海百姓不受海chao之苦,主持修筑了海堤百里。

    韩冈在大宋官场上hún迹逾年,很清楚以知县的身份能掌握的资源究竟有多少。用微薄的资源而修筑起百里海堤,以此时工程技术水准,沈起在政事上的手腕不言而喻——州中、路中应该没有给他多少支持,否则,功劳就不会算在沈起头上。

    韩绛担任陕西宣抚使,为了能更好的保证前线的粮秣军需的供给,便将政务水平出众的沈起找来,让他做了陕西都转运使。而此次横山攻略,在后勤上,沈起领导的陕西转运司,没有给前线的大军添过一点麻烦,以此可见沈起的手段。

    庆州兵变之后,在郭逵紧急被调任长安的时候,喜欢谈论兵事、在朝中也有知兵之名的沈起,由于正好身在陕西,所以被天子和政事堂给挑中,让他来镇守秦州重镇。

    沈起对河湟开边有什么想法,现在还没人知道。但看他赶着招见韩冈,恐怕还是存了一点心思。

    “不指望沈大府能对河湟开边有何助益,只要他不cha手通远军中内事便可。”在谢蕴身后,王厚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笑意,但轻声道出的言辞却是冷峻无比。

    “横山已败,关西也只剩下河湟了。天子如何会让人干扰?而且我还听说,秦凤转运司年内就会从陕西那里划分出来,到时候,秦州如何还能再拿钱粮干扰开边之事?”

    当初韩冈在游师雄那里听说的仅仅是传言,但前日,他收到了章惇的sī信,在信中却是已经确定了秦凤转运司的设立,等收过了秋税就开始组建转运司的衙mén。

    王厚明显也听说了此事,笑了笑:“好歹沈大府还是秦凤经略使。”

    “经略使由谁做都无关紧要,等到要出兵的时候,缘边安抚司也可以变成正式的安抚司!”

    “想不到yù昆也看出来了……家严也是如此说的。”

    横山攻略功败垂成,能让赵顼扬眉吐气的也只剩下河湟这处偏师。有了天子的支持,三千叛军才能这么容易的被流放到通远军去。而凭借天子的支持,以通远军为核心,从秦凤安抚使路辖下,划分一个新的安抚司出来,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不论王韶,还是韩冈,都是看出了天子急不可耐的xìng子,心中底气十分的充足。

    可能是看出了韩冈不会亲附沈起,谢蕴纵马在前,与后面的韩冈和王厚渐渐拉开了距离。

    见谢蕴离得远了,王厚也不用刻意压低声音,“除去了驻军,原本通远军辖下的汉儿,也就只有五千一百余户,这还是把古渭……陇西县东面的永宁寨等十一处城寨的百姓,一起给算进来的结果。只论陇西到渭源这一条线,其实才一千三百户,七千余口。”

    “被流放来的叛军总计可是有两千四百二十六户。”

    ——三千叛军中有兄弟、父子,所以户数少于人数,而陕西的一户人口往往能过十人,寻常也有五六人,故而被流放到通远军的罪囚多达一万六千余名。

    韩冈笑得得意,若非如此,他何苦要想方设法把这些叛军nong到手?要想化夷为汉,没有足够数量的汉人作为核心,怎么可能成功?

    为了充实通远军的人力和物力,政事堂是把原古渭寨以东的十一处城寨都划归了通远军,其中就有以马市而闻名的永宁寨。所以通远军的户口还勉强能让人看得过去,如果只有古渭和渭源,一本册子就能所有汉户登记完毕了。可即便如此,通远军的户口还是不多,现在一下多了两千四百户,等于增加了全通远军户口的一半,或是陇西县【古渭】以西地区的两倍。

    对于这些叛军,韩冈可是从来没打算把他们当成罪囚来使唤,都是看作了能充实通远军的重要的人力资源。两千四百户,在边地已经是一个县的编制。而且还都是有过战斗经验的jīng锐。即便过去是叛军,但在众羌环绕的河湟地区,不依附官府,可没他们的活路。韩冈也不怕他们有什么变1uan。

    “已经到了陇西的罪囚,安抚是怎么处置的?”韩冈问着王厚。

    他可不希望他辛辛苦苦才要来的人手,被人糊里糊涂的全都nong废掉。虽然王韶和高遵裕应该不会做蠢事,但不问一下,韩冈也不放心。

    “yù昆你放心……”王厚像是知道韩冈在担心什么,笑道,“愚兄离开陇西的时候,才到了第一批,两百多户。就放在古渭……陇西县城边上。剩下的几批则是会一点点向西排过去,住在沿河的护田堡中。至于yù昆你亲自押来的最后一批,家严和高钤辖准备安置在渭源。”

    “这样最好!”韩冈对王韶、高遵裕的安排很满意,“这些人多有官身。能在西军中为将校,手上没点本事是坐不稳位子的。这几天我看了,他们的确是各个武勇了得,没有一个弱者。如果好生对待,让他们的戴罪立功,渭源将稳如泰山!”

    韩冈见到了沈起。新任的秦州知州还安排下宴席来款待韩冈,还邀请了王厚,从他在宴席上的态度,看起来沈起的确有心于河湟。

    但沈起不是郭逵。韩冈可以信任郭逵的指挥才能,甚至希望开战时,由郭逵统领大军——这比王韶成为主帅更为稳妥。不过,若是换作沈起,同为一介文臣,韩冈还不如去相信王韶的能力。

    对于沈起在宴席上的试探,韩冈装着傻,哈哈笑着推了过去,这些烦心事还是jiao给王韶和高遵裕去处理。

    第二天清早,大队离营启程。又用了七天的时间,韩冈一行最终抵达了目的地,回到通远军中。虽然与他离开时,城池和区划名字全都变了。但出现在山坡下的那座不算高峻的城墙,在韩冈眼中还是那么的亲切。

    看着坐落在谷地中的城池,自韩冈以下的上千人,都不顾头顶上的炎炎烈日,全都在山路上加快了脚步。在道路上奔bo劳碌了半个月,而且还是炎热的夏日,就算只是初夏,也已是让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结束这段艰难的旅程。

    从山路上下来,离着陇西县城还有很远的距离,一道尘烟出现在前方的道路上,一对快马迎了上来,却道是奉命来迎接韩机宜。

    随着队伍的不断前进,一对又一对报信的快马冲到了韩冈面前,高声通报,皆道是奉命迎接韩机宜凯旋。到最后,离着县城还有三四里,两面大纛终于并排着出现尘头中。

    王、高。

    一见到两面大旗,韩冈立刻翻身下马,迈开脚步,迎了上前。

    在王韶和高遵裕的马前,韩冈拜倒与途:“哪里能劳动两位安抚相迎,韩冈受宠若惊!”

    王韶和高遵裕也立刻下马,并肩上前,把韩冈从尘土中扶起,高声笑道:“yù昆,这是你应得的!”

    是的,这是韩冈应得的。

第32章 吴钩终用笑冯唐(20)

    已是麦熟时节,田间麦1ang翻腾,眼见着丰收在即。在田间从事农活的人们,正掘开阡陌,为麦地jiao上最后一遍水。

    在陇西县城外新近开辟出的几条渠道,引得是左近山间汇入渭河的支流,灌溉起城外上百顷田地。这是韩冈离开前与王韶、高遵裕一起定下的规划,没想到已经成了现实

    王韶见着韩冈注意着流过道边的水渠,便道:“自从古渭升军之后,有了人力,开辟渠道就方便多了,才一个月功夫,就开了总计三十里长的河渠。现在人手更多,今年一年还能开辟出更多的灌溉渠道。令尊在其间,给了不少的指点,等收获后,安抚司会向上为令尊请功。”

    韩冈恭声谢过王韶。但在前段时间,收到的章惇写给他的sī信中,已经提到了赠官的消息。韩冈进城拜见父母时,并没有将此事说出来,准备给韩千六留一个惊喜。

    战战兢兢的周南,在眉开眼笑的韩阿李面前,终于放下了心来。而韩冈看着严素心和韩云娘泛红的眼圈和幽怨的眼神,心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夜里都要辛苦了。

    重新上手的政事,比起宣抚司中的庶务简单了许多,让韩冈处理起来轻松愉快。

    等到田间开镰的时候,陕西诸路高层的人事安排的最终结果终于传来了。

    先是秦凤路,沈起正式被任命为秦州知州,而不是此前的暂代;经略使、都总管两个兼职,理所当然的也同时转正。王韶和高遵裕对此都不是很关心,如今已经不是一年前的情况,秦州知州现在也压不倒缘边安抚司的声音。

    同样暂代要职的张守约,也终于升任了他梦寐以求的秦凤路副都总管。在军中熬了几十年,如今成了高阶将领中的一员,韩冈也为曾经举荐过他的张守约而感到高兴。

    被替换的郭逵自然还是留在京兆府稳定关中,而副总管燕达,则在结束了招捉使的临时差遣后,被调回到鄜延路,接替种谔留下来的空缺——鄜延路兵马副都总管。

    卸职后的种谔去了京中,担任起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统领上四军中的龙卫、神卫二军。虽说这是三衙管军中最低的一个职位,可毕竟还是统帅天下百万大军的主将之一,非功臣宿将不可任职。种谔得此一官,可谓是迁。从此以后,他就是可以光明正大的被称为太尉的大帅了。而不是像他的父亲种世衡,只是在民间有个太尉的称呼。

    横山攻略,本就是由种谔倡导并实际主持。虽然以失败而告终,但朝堂上都认为他只是运气不好,非战之罪。在今次参战的诸将之中,种谔是唯一没有晋升本官官阶、得到赏赐的一人,不过在横山攻略失败后,依然还要让他去京中镀一层金,可见天子对他的期望还是很高。

    直接领兵参与了横山战事的两名副都总管中的另外一人——环庆路副都总管张yù,功勋亦著,尤其是在罗兀城退军的过程中,表现尤为出sè,因此本官被升为正任官中的团练使,已经武臣中顶尖的贵官中的一员。

    只是张yù并没有像种谔那样被调入京中,而是顶替了在广锐军叛1uan时,颟邗无能、措置不当的庆帅王广渊,担任庆州知州、环庆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以他已经是宿将的身份,成为一路统帅,可以看得出天子和朝堂已经把他和郭逵一般,当作了边地的定海神针来对待。

    五个经略安抚使路,现在已经有两个是由武将来担任主帅。郭逵在永兴军路,张yù在环庆路,虽然这是庆州兵变后,不得已而为之的举措,但这也是真宗朝以来极少有的情况,想来也是长久不了。过个一年半载,多半朝廷就会忍不住了,改让文官来取代他们。只是在眼下,却还是他们netbsp;此外,高永能去了泾原,折继世回了河东,但凡在横山一役中有上佳表现的将领,无一例外的都厚赠封赏,有了各自的去处。

    相对于一个个加官进爵的将校,宣抚司的文官当真吃亏大了。韩冈回头看看,连种建中都成了xiao使臣最高一级的东头供奉官;而亲身参加了罗兀城撤军,并献策伏击了嵬名济的种朴,更是一跃成为正八品的内殿崇班,进入了大使臣的行列——已是相当于文臣中的朝官了。

    虽说武将只要有战功,晋升就是这般迅快,而犯了错,降级也很快,可种家兄弟的境遇,让王厚都为韩冈抱起不平来。

    在自家的xiao院中,坐在荫凉的树下,韩冈为脸sè愤愤的王厚倒着酒。不以为意的笑着:“连番大战,斩获无数,晋升起来当然快。以他们的功劳,受到今次的赏赐,并不算待之过厚。”

    “但你可不是这样。”王厚尤是难以释然,“看看yù昆你,以你的功劳,不论是在河湟还是在横山,单独拿出来都能入朝上殿。可现在呢,种家的人反都抢在你前面了。”

    韩冈轻笑着,给自己的倒了一杯自家酿的青梅酒,倒满微黄sè酒浆的杯壁外侧,有着滴滴水汽凝成的1ù珠。天气暑热,传说中的青梅煮酒,绝没有连酒坛一起放在井水中冰镇过的酒水喝得舒爽。

    他举杯向着王厚,笑容毫无挂碍:“各有各的缘法,各有各的际遇,强求不来的。”

    比起一时的官场得意,天子的重视才是第一位的。章惇在给他的信中都说了,天子可是为不能依功封赏,苦恼了许久。种朴的名字,皇帝不一定能记住,而韩冈这两个字,就算没有写崇政殿的屏风上,想必赵顼也不会忘了。

    种建中寄来的信笺,顺便还提起了赵瞻的结果,虽然在所有参与了关西战事的文官中,赵瞻在枢密院那里得到了最高的评价,多人联名为他请功,而天子也没有驳斥,本官都跳了两级。但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原本的开封判官早被人占了去,但新差遣依然未至。作为朝官就只能在家中候着,这也算是赵顼对他不满的反应。韩冈对此,也只是一笑而已。

    冰凉的酒水下肚,韩冈放下杯子,又拿起筷子,严素心做的下酒xiao菜可是一绝。吃了一块烟薰兔rou,他才又道:“横山攻略虽是败退,但西夏国势也因此削弱了不少。前日还听说,兴庆府那里生了点1uan子,梁氏兄妹杀了不少人。几年之内,党项人那里就算再动刀兵,也不会到穷乡僻壤的河湟来,而是往环庆等上佳去处去劫掠,我们可以安安心心的收拾木征和董毡。”

    王厚终于放开了,呵呵一笑:“家严近日也念叨着吴钩终用,因横山之事,河湟已是蹉跎许久。接下来……也该轮到我们了。”

    ……………………

    横渠镇是勾连东西的要道,是渭水流入关中平原后,经过的第一个大镇。站在镇中,南面的太白山头上的皑皑白雪清晰可辨,只看着山头,便仿佛有一阵凉意冲散了夏日的暑热。

    就在镇子外,是一片丰收在即的麦田,由青转黄的麦1ang一眼望不到头。田地中阡陌纵横jiao错,将一块阔达数顷的地面,划分成一个个豆腐块似的方田。

    顶着正午时分最为炽烈的阳光,有两名五十上下的老者,缓步走在狭窄的田间xiao道上。后面一人是在长安见过韩冈的吕大忠,而走在他身前一点,与他年岁相当的老者,带着斗笠,一身短打,装束看起来像个乡农,但他的步伐舒缓中而带着沉稳,自有规矩在足下。举手投足,都与土中刨食的农民在在不同。虽然貌不惊人,但神采内蕴的醇和气质,是饱学宿儒才有的气象。

    吕大忠望着田间,脸上有着难以掩饰的喜sè,“先生,这块地今年必是丰收无疑,井田当真有效。”

    对着前面的老者,吕大忠的声音恭谨,并不因年岁相近,而有所怠慢。

    “贫富不均,教养无法,虽然人人都说是要大治,实则不过是苟且而已。yù行仁政,先便是得行井田之法,以均贫富。”斗笠老者语声徐缓,温和而诚挚,即便是语带责备,也会让人不会感到生气,而是虚心接受。“王介甫赞井田,正叔、伯淳【二程】也赞着井田,但并不是光说就可以的。”

    老者温润的眼神中,有着少年一般追寻着理想的神采,“世人皆知井田之善,却拖延不行,不过是畏难而已。如果能缓缓图之,十年二十年,一代一代行之不移,终有成功的一天。虽然你我可能看不到,但总能遗泽于后人。”

    “先生说的是……可惜yù昆没能来看一看。不论书院还是井田,都有他一份功劳。”

    韩冈前日从长安回通远军,正好经过了横渠镇。但当时他还是押送着流放通远军的罪囚,为防他们给地方带来危害,每天的行止都是有着定数,就算韩冈本人也不能随便离队。甚至害怕惊扰百姓,在经过沿途城镇的时候,都必须加通过,严禁耽搁。

    所以韩冈还是无缘到新修好的书院中一行,也无缘看一看,由他资助而买下,作为关学一派进行井田实验,分给农民的田地。这让吕大防感到很遗憾,也为韩冈遗憾。

    老者在田垄上慢慢的走着,正午的烈日也没能让他脚步多上一份急促。他一束束的看过沉甸甸的麦穗,“此事不用急。yù昆虽然困于俗务,但心xìng仍是吾辈中人。同是在大道行走,终有能见面的时候。”

第33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一)

    九月初的陇西已是深秋,草木皆已枯黄,一个月前尚漫山遍野的郁郁葱葱的绿sè,现在则成了山岭间的点缀。河中渠中的流水依然潺潺,但叮叮咚咚的水声中,也已透着缕缕寒意。开犁播种的时候快要到了,道边田地中的杂草,已经被焚烧了一遍。王厚正骑着马,行在黑sè田地中的官道上。他身后跟着一列车队,几乎都是空载,拉车的挽马头昂足扬,步履轻快的xiao跑着。

    王厚是奉命押运粮草去渭源堡,现在才刚刚回返陇西【古渭】。一行车队接近了县城,于路遇到的商旅和行人多有认识王韶家衙内的,立刻闪到道边,让着他经过。

    冬日已然不远,来往陇西的各地商旅又多了几分,都想赶在天气尚好的时候,为今年的生意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城mén口熙熙攘攘,王厚的车队虽然身份不同,不过还是在城mén处耽搁了一阵。

    进城后,亲自押了空车送去工匠营那里检修,王厚调转马头,纵马返回衙mén。验了牙牌,进了大mén,只见两名没见过面的从人牵了几匹河西骏马,往角落处的马厩走去。王厚与他们擦身而过,瞥眼见到其中最为高壮的一匹黄骠马的马鞍上,正正方方刻着‘仇雠未报’四个大字,文字用浓墨描上,底下朱红马鞍映衬着煞是醒目。

    也是有了几分文人习惯,王厚的视线随马而走,盯这几个字多看了几眼。只觉得字体骨rou均亭,大有颜太师之风。马鞍一侧,挂了两支熟铜简,看马鞍给拉得歪倒一边,就知道这两支四棱铜简份量绝然不轻。王厚眼尖,只看到铜简的简身上有银光在闪,定睛瞧去赫然又是嵌了银的四个字。

    ‘该不会也是仇雠未报罢?’

    王厚暗自思忖着,能用上肩高四尺半以上的上品战马,又配了朱鞍,纵还没得到遥郡的兼官,本官也该离横班不远了。这个等级的军头,一路也没几人。

    他随口问着mén前的司阍:“是哪家的将军过来了?”

    “是环庆的姚都监。”

    “哦,原来是姚武之!”

    得到提醒,王厚一下恍然,想起了传说中在身边所有器物上都刻下仇雠未报四个大字的那个人物。

    ‘姚兕终于还是到了。’他边想边向内院里面走去,‘三种二姚,倒要看看,这二姚中的老大到底能不能跟三种比个高下。’

    种家、姚家皆是西军将mén世家。姚家这一代的姚兕、姚麟,少年时起便屡立功勋,很早开始便与种家第三代中的佼佼者——种诂、种谔和种谊三人并称,也即是所谓的三种二姚。不过在种谔飞黄腾达的现在,这个称号,姚兕姚麟都当不起了。

    走到内厅mén前,因是有客在此,王厚也不便随意入内。按着规矩让守mén的shì卫入厅通禀。过了一阵,才被招了进去。

    王韶正端坐在帅椅上,多年来风霜和劳碌染白了鬓角,让他比实际的年纪长了近十岁。但居移体养移气,王韶身荷重任,厚积如山的气势,也越的凌人了起来。

    在厅中东,一名四十不到的将领也四平八稳的正坐着。方脸细目,肤sè略黑,算是端正。只是嘴角紧抿,向下弯着,拉出深深的沟壑。一张脸死板着,像是被人欠了巨款……看他的脸sè,少说也有十万贯。这位讨不回帐的债主,因为其父死于阵上,便在身边所有的器物上都刻下仇雠未报的标记,上阵杀敌,最是勇武无比。只看外相,姚兕的确英武不凡,不比种诂、种谊稍差,当是名副其实的名将。

    姚兕见到王厚进来,便起身告辞。王韶亲自送了他出帐,转回来,王厚便把他运送粮草的任务向王韶jiao代清楚,缴回了令箭。

    王厚顺利地完成任务,王韶这个严父也免不了要赞上两句。

    得到父亲的夸奖,王厚心中也tǐng是高兴。笑说了两句,他才回头问着:“姚武之倒是来得快,朝廷下旨才没几天功夫吧,孩儿只是去渭源一趟,他怎么就到了?”

    “大概是因为种谔吧?”王韶这已算不上是猜测,而是符合人情的事实。种谔已是三衙管军,而二姚还只是边疆的中层将领,他们怎么可能会服气?

    “姚兕赶在第一个来,开战的时候,说不得也得让他占个先。”王韶又说着。

    王厚点了点头。的确,姚兕行动如风,没有半丝拖延,必然要大加酬奖。而王韶能奖励他的,就是开战后一个可以吃rou而不是啃骨头的机会。

    ……准备开战了。

    就在一个月前,在朝堂上反复了半年之久的争执最终有了定论。旧有的陕西转运使路被一分为二。东面为永兴军路,西面为秦凤路,设立转运司,分别以长安京兆府和秦州为治所。

    在这次的区划调整中,等于是将原本同归一处管辖的陕西军务后勤,从此划分开来。缘边四个经略安抚司,东面的鄜延、环庆归于永兴军路转运司,西面的秦凤、泾原两个经略使路的后勤转运,则jiao由秦凤路转运司负责。

    泾原经略使路的粮仓渭州,由于知州同时也是泾原经略使蔡tǐng的治理,几年来政通人和,风调雨顺,粮食连续丰收。加上因为蔡tǐng的坐镇,泾原从几年前开始,西贼就已经不敢随意涉足,这让泾原路的军粮损耗也减少了许多。因而州中的十几处粮囤中的粮食,几乎都是要满溢出来。

    而将拥有从宝jī到盩厔【今周至】这一片富庶平原、同为关中粮仓的凤翔府也划给秦凤路,其实也是表明了朝廷并不希望看到因为今年白渠流域的大面积减产,在粮食的问题上影响到河湟战略的顺利展开。

    永兴军转运司因为年初的庆州兵变,原本最为富庶的白渠周边诸县,都成为亟待救济的地区,一两年内无力再向外做出任何后勤上的帮助。但有了渭州和凤翔府的支持,加上秦州亦是产粮区,而且军屯的成果也十分明显,使得王韶眼下没有后顾之忧。

    有了朝廷的支持,彻底解决河湟的时间已经定在了明年夏收前后。而今年的任务,则是翻越鸟鼠山,攻下武胜军——也即是临洮——将大宋对河西的控制区,扩展到洮河流域。

    要与木征直接对抗,还要防备之后可能的敌人,通远军眼下的兵力并不足以支持这样的行动。所以今次动员的是秦凤、泾原两路的军队。姚兕是第一个前来报到的将领,而接下来,泾原路和秦凤路的jīng兵强将也将汇聚于王韶麾下。

    上万jīng兵汇聚一堂,如破堤之势,涌向犹未归附的临洮,让胡马远窜、不敢再行窥伺。再等到明年夏收,官军最后的一bo攻势,将如洪水一般,将不肯顺服的蕃人全数淹没,不论是木征,还是董毡。

    几年来的辛苦,就快到了最后的时刻,成功即在眼前,王厚幻想之中已是神飞天外,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王韶见怪不怪,已经低下头去看着自己面前的公文。

    王厚不好意思的挠挠头,看看厅内厅外,忽然奇怪的问道,“怎么yù昆不在?”

    “好像是酒场那里出了什么事,听了消息,就变了脸sè出去了。”王韶没抬头,只用笔指了指mén外,“yù昆这么久都没回来,二哥你过去看看,到底出了何事?”

    王厚答应了一声,不敢再打扰父亲的工作,轻手轻脚的出了mén去。

    骑上马,带着亲卫,王厚便往城东行去。韩冈最近向王韶和高遵裕要主持并改造酒场的工作,而陇西县城,原来的酒场就设在城东。

    王厚打马匆匆而行,但当他经过一处营区时,一片中气十足的吼声震耳yù聋的暴起,惊到了他胯下的马匹。

    在战马嘶叫声中,王厚几乎是滚着跳下马,用力扯定缰绳,将惊慌中的战马安抚。回过头来,他恶狠狠地看着原本是空营的地方。

    营中多了一群身穿锦袄、手持银枪的士兵,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在校场上cao演着阵法。这群士兵,大约四五百人,正好是一个指挥的数目。人人身高体壮,长枪挥动如风,队列严整似山岳,行动间阵型亦是丝毫不1uan,看着就知道是jīng锐。

    ‘想不到泾原路的选锋都给姚兕带来了。’王厚长吁一声,怒气收止,‘蔡tǐng还真是大方!’

    选锋并不是军中正式的编制,在枢密院的兵籍簿上也没有这个军额,但四个缘边经略司,都有选锋或是类似选锋军的存在。是各个经略司从配下的军队中,jīng挑细选的jīng锐所组成,基本上只有一个指挥,但战力可匹敌数倍的敌军。当初一举攻下了罗兀城的,就是种谔所率领鄜延路选锋。现在姚兕带来的,则是泾原路的选锋。

    看了两眼泾原选锋的cao演,王厚满意的收回视线。跳上已经安定下来的坐骑,往着酒场赶去。

第33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二)

    【迟了一点,很不好意思】

    离着酒场渐近,一股酒糟味便扑鼻而来,近于**的臭味直透囟mén。王厚喜欢喝酒,但他绝不会喜欢到酒场闲逛。但韩冈偏偏挑了这件事来做,自从回到通远军的这几个月来,没事就跑酒场里去。还nong出了什么蒸馏锅,用来蒸酒。

    走到了酒场mén口,王厚翻身下马,空气中传来的不再仅仅是浓烈刺鼻的酒糟味,还有韩冈饱含怒意的训斥,“这酒jīng是用来外用消毒的,不是给你们喝的。好不容易才出了几十斤,转过眼来就没了?我说你们啊……一个个都是官人了,怎么还做这等投机mo狗的事?!”

    王厚连忙进mén,只看到傅勍为,王舜臣、苗履,还有几个将校,都站在韩冈面前,低头挨着训。

    韩冈不论是在河湟还是横山,都是屡立功勋。虽然官位还差一点,但在军中已是积威深重,现在的缘边安抚司,越来越多的人对他又敬又怕。一起火来,就算最亲近的王舜臣,或是年纪最大的傅勍,都不敢稍膺其锋。

    “怎么了?……这么大脾气?!”王厚的印象中,韩冈很少会这般火。

    “还能什么?给疗养院准备的酒jīng,好不容易酿出来的,全都给他们偷了去!”韩冈回头,怒意不减。但看到是王厚,却惊喜的站起来:“处道兄你都回来了。”

    有了王厚打岔,王舜臣等人缓过气来,他上前涎着脸笑着,“三哥你nong出来的蒸酒喝过,别的酒就是跟水一样,怎么都喝不过瘾?本只是解个馋,谁想到一不注意就喝了这么许多……”

    “你们喝得太多了!”韩冈回头又训斥着。

    王厚在离开前,也曾尝过了一点蒸酿过的烈酒,给他的感觉并不好,“yù昆nong出来的酒jīng,烧得慌,喝一口就像着了火,你们怎么还喝?”

    “是啊,我给这酒jīng起个了名字叫烧刀子,喝下去就是烧过的刀子在戳肚肠。”韩冈冷冷的笑了一笑,脸sè突的一变,声sè俱厉,“万物生长都要yīn阳调和,孤阳不长,孤yīn不生,人也不例外,无论yīn气阳气,哪边重了都要伤身体的。伤口感染溃烂,便是yīn气染疮所致。酒是至阳之物,所以用来祀神驱邪,喝起来也暖身。不过原本的酒因为水多,阳气不算充裕,所以我才会让人蒸酿酒水,蒸出酒jīng来清理伤口。可酒jīng阳气过重,也只能外敷,用来清洗伤口没问题,但喝下肚子,会烧肝烧胃,坏了身子。”

    韩冈冒充医道高手已经冒充了很长时间,别看他一直不肯承认yao王弟子的身份,但编起话来却是一套一套,而且一点也让人戳不出破绽。活灵活现,宛如真的一般。

    他再一瞪眼,扫过面sè如土的几人,狠狠的说着:“以后喝出病来别来找我!”

    王舜臣、傅勍他们担惊受怕的被韩冈撵走了。而王厚也被吓住了,扯定韩冈:“yù昆,你说的都是真的?!”

    他惊问着,看到韩冈方才一脸认真,心中已是打定主意,以后还是少喝酒为妙。

    “半真半假,只要不多喝,其实也没大碍。但不这么吓他们,迟早就给偷光掉。”韩冈摇摇头,他可不喜欢喝烈酒,想方设法让下面的工匠nong出蒸馏酒来,也是为了清洁伤口,保证疗养院中的医疗,不是让人喝得。但没想到,还是被几个酒鬼盯上了。若只是偷喝一点倒罢了,但傅勍和王舜臣却是一次几乎给偷光掉,韩冈哪能不暴跳如雷。

    “不过这酒jīng……还是叫烧刀子好一点。喜欢的人不少,如果真的暴饮后才会有大碍,那拿出点散酒来卖也没关系。而且,yù昆你看……”王厚指了指脚下的酒坛,“这一坛酒大约十六斤,装酒jīng一坛,装普通的酒水还是一坛。但运送起来就不一样了。一坛烧刀子运到地头,只要兑上水就是三五坛出来了,相对于那些淡酒,省了多少运力出来?三五倍啊!”

    韩冈楞,他没想过还有这等说法,他清楚在苦寒之地,烈酒比过去的淡酒肯定会更受欢迎,不过再受欢迎,也不一定能弥补蒸酿过后、酒液浓缩的损失,直接卖淡酒反而更赚一些。

    不过他没想到王厚能从物流费用上打主意。物流的确是困扰现在这个时代的难题之一,运输通道不畅,也是困扰大宋政fǔ攘外安内的重要因素。

    可是王厚的提议,对他韩冈、对缘边安抚司,又有什么好处?

    通远军因为要保证粮草供给的缘故,酿酒是很少的,韩冈辛辛苦苦,nong出来的蒸馏酒不过是几十斤上下,勉强能装满三四只十六斤重的坛子罢了。也只有其他位于蕃区的寨堡,才会向蕃人贩卖酿出的酒水,这是边地军州最为重要的收入之一。

    如果要sī酿赚钱,更是不可能——酒水专卖的制度,在内地也许管得很松,但在陕西缘边,却是禁令森严,容不得有人违背。

    “难道不能是由外地向通远军运酒?”王厚笑着韩冈的疏忽,这是很难得的情况,“原本要三车的酒,现在只要一车就够了。那样难道不方便?”

    “那还要先把这个蒸酒的方子传到外面去。再让人把蒸酒的作坊搭起来。我们还有能有多少时间?”韩冈反问着。

    看着王厚张口结舌,韩冈不为已甚,笑了笑,“还不如想想能不能赶在开战前,让缘边安抚司正式升格为经略安抚司。这可比运酒重要得多。”

    “难说……”听到关心的话题,王厚把前面的话顿时丢到了一边去,“今年是不可能了,就不是到明年夏天总攻前,能不能让家严如愿。”

    河湟之地转为经略安抚司,从秦凤经略司独立出来,这是自王韶一下,每一个缘边安抚司成员的梦想。如果能成为关西的第六个经略使路,以王韶的身份,他将能顺理成章的晋升为经略使,而他之下的官员,也将随之水涨船高。

    “不过这个前提是夺下武胜军。现在只有通远军一地,安顿一个缘边安抚司只是勉强,如果有几个州一级的区划,这样才好组成一个经略安抚使路。”王厚又对着韩冈问着,“yù昆,你说是不是?”

    韩冈这时正在叮嘱酒场的管事,让他重头开始蒸馏酒jīng,并让他xiao心提防,不要再被人偷了去。

    拉着王厚出mén,他才继续说起方才的话题,接着王厚的话头,“而且通远军最好也要由军升州。从编制上,没有一个经略使路的治所会放在一个军的位置上,至少得是州。而当下的通远军人口还不足,不到万户,升为正式的州还是很勉强。就算天子和政事堂特别批准,阻力也很大。我们这边必须要先配合起来,不然事情会很难办。”

    “说的也是!”王厚点了点头,走出mén外,跟韩冈一起翻身上马。却是一眼瞥到路边走过的一名应该是厢军的xiao卒。愣了一下神,却又兴奋得叫了起来,“厢军!”

    他返身过来对韩冈叫着,双眼亮得像是捡到了宝一般:“将兵法不是已经在关西全面推行了吗,朝廷可是要开始汰撤厢军了!”他愈加的兴奋,“光是陕西要汰撤的厢军听说都有三四万之多,要是其中能有十分之一转到通远军来,户口数转眼到了!”

    靠着韩冈的争取,流放来的两千四百多户叛军,让通远军一下多了一半的户口。虽然暂时没有把他们编组成军,但光是组成保甲,就已经让渭河沿岸的屯田点防御力大大增强。前些日子就有了厢军要汰撤的消息,而且多达三四万。当时没放在心上,但现在想起来,却让王厚兴奋得无以名状。

    “看看粮食吧,打一仗后还有多少存粮?”韩冈摇着头,当头一盆冷水,“厢军实边,那是之后的事了。现在别说nong个万儿八千,就是三五千户,再勒紧kù腰带都赶不上粮食的消耗。”

    关于平定河湟一系列的规划,韩冈全程参与。攻下武胜军和彻底解决河州木征两个阶段的用兵,之所以要跨年度,就是因为粮食不敷使用。

    攻打木征,要等到明年五月。是准备先用存粮开战,然后等新粮上来补足,时间掐得很紧。如果有足够的粮食,那直接就能平推过去,到明年开netbsp;可惜行军打仗,一切取决于粮食补给。再高明的将领,都没办法变出粮食来。无论是王韶还是韩冈,虽然都算是在军事上有所才华,但身处偏僻荒凉的边疆,出产难抵消耗,都必须jīng打细算的来过日子。韩冈有时都在想,以他现在善于节约的水平,回到家中,能把家计开支省去个四五成都没问题。

    被冷水浇过,王厚冷静了下来。的确,粮食是困扰着河湟开边的最让人头疼的问题。如果没有这条束缚人的绳索,说不定现在王韶的帅府行辕已经摆到了河州城中。

    韩冈看着王厚变得愁眉不解,突然说到:“王中正要来了。”

    王厚刚刚回来,听得这个消息,当即吃了一惊,“他来做什么?!”

    “监军!”

    靠着在罗兀城的功绩,轻松的击败了最大的竞争对手李宪,从诸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御yao院都知王中正,他现在来河湟做监军,就是为了分上一杯羹。

第33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三)

    对于王中正来河湟监军,韩冈说不上多欢迎——并不是源于文臣对宦官天然的歧视——仅是认为多一个人来分功,其他人的份量总会少上一点。

    但这个职位落到王中正身上,倒也勉强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总比其他阉宦来监军要好。至少王中正在罗兀撤军时,做得还算不错。虽不是主动到罗兀来,却也没有像边令诚之于潼关、鱼朝恩之于北邙那般cha手军务而坏事——要韩冈来评价,可以说是本份。

    至于王中正当初到秦州宣诏时的贪财受贿,那就是xiaomao病了,以现今陇西榷场的利润丰厚,怎么都能填得满他的胃口。

    虽不是最好的结果,但勉强也能接受,这就是韩冈还有王韶、高遵裕对王中正来监军的看法。

    不过王厚初闻乍听,对天子宠信宦官,而不信任地方守臣,倒还是有些愤愤不平,连声抱怨。

    韩冈哈哈笑道:“就当他是走马承受好了……日后改为经略安抚司,也仍是会有阉宦来此,免不了的事。”

    王厚回以一声长叹,苦笑着,终究对此也是没有办法。

    打马经过泾原援军的营地mén前,众军的呼喝声震内外,营中的那一个指挥的选锋依然是netbsp;王厚朝里面呶呶嘴:“姚武之来了,yù昆你知道不知道?”

    韩冈失笑:“泾原选锋的驻地还是我安排的,你说我知道不知道。”

    王厚也笑了,自己是糊涂。韩冈是安抚司机宜,王韶、高遵裕的助手,这些琐碎的细务本该是他来处理。他回头望望被抛在身后的大mén,姚兕现在多半已经在营中。“以yù昆你看来,姚大比之种五如何?”他向韩冈问道。

    “姚兕和种谔?!”

    韩冈微带惊诧的扭头,只见王厚点着头,“即见过姚武之,又与种子正熟悉的,这里就yù昆你一个啊……不问你问谁?”

    “……过去或许并称,但现在两人已经没法比了。”韩冈皱着眉,斟酌着词句,“用兵上,种子正早已是放眼全局,其攻取绥德,进筑罗兀之举,都是为了夺取横山,进而攻灭西夏。而姚武之只是安心做他的都监,从来都是听命行事,从没有听说他有任何进取之举。向种谔当年不待上命,就出马夺下绥德,姚武之做不出来。”

    “种谔可是奉了密旨!”王厚立刻指出了韩冈的错误,“而且还是高公绰居中传递的。”

    韩冈冷哼一声:“不是枢密院的命令!”

    王厚为之结舌——韩冈说得并没有错。

    边将出兵攻打敌城,要么有枢密使的签书,要么是经略使的命令,否则便是擅兴兵事。即便有天子的密旨,但在缺少枢密院副署的情况下,也是不合法的。随便哪个文官,只要胆气高一点,就能丢到一边去。

    所以当年种谔在夺下绥德之后,便差点被枢密院以生事之罪而诛杀,而他夺下的绥德城也要还给西夏。要不是郭逵看在绥德城的份上为其背书,天子也保不下他来。可种谔终究还是被治罪,居中传递消息的高遵裕,也连带着收了责罚。种谔因此事蹉跎了两年之久,直到韩绛宣抚陕西才把他从编管之地给捞出来。而接下来,便是他在韩绛的支持下,主持进筑罗兀、攻取横山的战略。

    相比起种谔,姚兕可就差多了。从过去的经历看,姚兕当是一名合格的将领,可其作为帅臣的本事,还没有展1ù过一次。

    这就是差距。

    王厚沉默了下去,得得的马蹄声一路响着。过了一阵,他忽然又道:“想不到yù昆你对种子正的评价这么高。”

    “高是高一些,但xiao弟可不希望种五来通远。来的姚大能听命,来的若是种五,即便不论现在的身份,他的那个xìng子,谁能压得下他去?”

    “呵呵……”王厚莞尔一笑,“说得也是!就算带了选锋过来,姚兕怕还是比不上种谔一个人。”

    王厚的话让韩冈忽然之间灵光一闪,莫名其妙的想到了什么,“说起来,通远并不缺良将jīng兵,也该编一个选锋指挥出来了。安抚手上有一队能信用的jīng锐,临阵时也方便许多。”

    王厚正经起来:“yù昆……你跟家严说过没有?”

    “刚刚才想到的,不知处道兄意下如何?”

    “此事当可为!”王厚断然说道。

    韩冈的一现灵光,便让两人快马挥鞭,一下便回到了衙mén中。

    正厅中,依然是王韶一人坐着,批阅着文书——高遵裕如今入京诣阙,人在东京——几个胥吏环伺在旁,一名低阶的文官在其面前,恭声禀报着公事。

    “回来了?”听见动静,王韶抬起头,挥手让几个官吏退到一旁,问道,“酒厂那里出了何事?”

    韩冈先瞥了几名官吏一眼,几人立刻识趣的告退。

    等到厅中只剩三人,韩冈才苦笑着几句话把事情解释了。

    王韶皱起眉来,难怪韩冈不想当着外人说。傅勍、王舜臣他们偷jīmo狗的事未免也太丢人,一个个都是起居有体、亲卫环绕的官人了,怎么还做这等jī鸣狗盗的事。可为几十斤酒,也不方便责罚他们。他正要说些什么,忍耐不住的王厚站了出来,把方才韩冈的提议向父亲说了。

    王厚最后沉声说着,“通远军别的不多,就是jīng兵强将多。就算不在军籍中的保甲中人,拉出来也都是能上阵的jīng锐。挑选起选锋来,比起其他几路,只会嫌挑选的余地太大,不怕会挑不出人!”

    王厚期待的眼神看着父亲,可王韶却是摇了摇头。

    “大人!选锋一军,诸路皆备。可见上阵时实有大用。为何不同意?!”

    “不是不同意。”王韶安然的笑着,“你们不说,我也是准备要做的。只是领军的人选难定,高公绰不在,这时候我不与他商量下令挑选选锋,保不准他心中会有芥蒂。”

    王厚yù言又止,而韩冈在旁劝道,“高安抚已经走了一个半月,算时间,该是和王中正一起回来。权且稍等一等,也没几天了。”

    安抚下王厚,韩冈又转过来,“安抚,高安抚不在,挑选将校主持选锋的确不便,不过下面的士卒挑选一下应该没问题。士卒先定下来,等高安抚回来就决定领军的人选。这样也好让本司选锋赶上出兵的时间。”

    王韶略作思忖,点头肯:“也好……这事我会jiao给苗授去做,明天我会知会他的,你们就不要管了。”

    韩冈从正厅中告辞出来,王厚则被留在了里面。

    姚兕新近抵达通远,按道理该为他举行接风宴。可接下来的十几天,援军将会一支接着一支的抵达,要是来了一家,就办一次接风宴,王韶口袋里的几千贯公使钱转眼就会给翻得底朝天。所以是先办一下简单的家宴,等到全军集齐,誓师出兵之前,才会把众将聚在一处,将接风洗尘的事一起办了——既然是家宴,当然jiao给了王厚去措办,韩冈也就没必要netbsp;走在韩冈尤在想着王韶的决定.看起来王韶对高遵裕还是很是尊重,怕他心中暗生芥蒂,连选锋士卒的挑选都是jiao给高遵裕一派的苗授。

    不过王韶这样做得也对,换作是自己也是会如此去做。

    迎面走来的几个胥吏,看到韩冈过来,连忙退到一边行礼。韩冈心不在焉的冲他们点点头,仍在心中暗赞王韶的老于世故:

    现在把选锋军卒的挑选之权jiao给苗授,等着高遵裕他回来,就不得不投桃报李,不去跟王韶争夺率领选锋的将校的人选归属。这等轻描淡写就把主动权掌握在手中的手段,还是在韩冈提议后的一转眼间就冒了出来,现在想想,还真是让人佩服。

    回到自己的公厅,几个属吏连忙迎上来,服shì他坐下。韩冈端着他们奉上来的热茶,随手翻着摆在案头上的公文,都没什么大事。有关出兵的一应事宜,全都已经筹划好,不会临阵慌了手脚。而且现在才来了姚兕一家,更不用担心会突然出些个1uan子,让人措手不及。

    身无余事,韩冈一口口的啜着雪白的茶汤,在缓缓升腾起的水汽中,想着即将到来的战事。

    说起来,今次出兵规模的确不xiao。通远军原有的五千兵马,去除留守的驻军,仍要出动三千以上,加上两路派来的六千左右的援军,总数接近一万——都是上阵厮杀的队伍,而不是,寻常连民伕一起算进来的号称人数。

    如此军力,要击破武胜军的吐蕃人应当不难。但就跟罗兀城一样,要长久的稳守住临洮,却是很有些麻烦。要想保住临洮,控制住洮水流域。在武胜军少说也要驻守上四五千士兵,同时还要在几处关键的战略地点安置下城寨。这就需要征大量的民伕来运送粮草、修筑城防。可屯田之事事关通远军日后的展,也不能就此耽搁,在今年冬天还要组织开辟渠道,人力不能随意netbsp;人力、粮食,两桩事困扰着通远军的展,相对而言,反倒是战争就显得不是那么麻烦了。

    手扶着温热的茶盏,他暗自叹着:知易行难,要把一件事做好,当真不容易。

第33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四)

    喝过了茶,从沉思中惊醒过来。韩冈从袖口中chou一封信。这是游师雄托人寄来的sī信,今天才送到手上,还没来及看,就被王韶找了过去。然后听说酒场出事,又往那里去教训几个偷酒的贼人,一直拖到现在。

    韩冈打开来看了一编,也没什么特别的。寻常的问好,说些学术上的话题,还有最近几件得意的趣事,顺便的,也谈及了眼下的关中局势。

    自从韩冈在麦收时节,离开陕西宣抚司返回通远,到现在已经三个月了。在这段时间中,朝廷在关西地区的战略转移的态势已经非常明显。

    陕西转运司一分为二自然是最为明显的实证,但鄜延路和环庆路的平静死寂,也证明了横山南北双方,都在早前的会战中伤到了元气。

    尽管凛冬将至,早已到了一年一度的防秋时节,但今年西夏那边不需要太多担心,梁乙埋刚刚解决了几家豪族,虽是稳定了权位,但不得不窝在兴庆府老巢里tian舐.着伤口。

    而鄜延路一线的横山蕃部,无论南麓北麓,皆在此前的大战中全数残破。南麓蕃部先是宋军大掠过一遍,接下来又给党项人抢走了几乎所有的存粮。而北麓的蕃部尽管宋人没去叨扰,可他们效忠的主子也照样把他们抢了个干干净净。

    没了牛,没了羊,在开net时短了照料的麦田只有往年一半的收成,靠着这么一点粮食,连年节都熬不到。摆在一众蕃部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求援,一条是抢掠。

    抢劫对横山蕃部来说,已是习惯成自然。每年跟着党项人一起南侵,在富庶的汉人身上分上一杯羹,早就是从祖辈传下来的惯例。今年党项人没来,横山蕃部无人领头,聚不起大队,xiao股盗匪便是层出不穷。

    只是新任的延州知州、鄜延路经略使赵禼,以及兵马副总管燕达都不是好招惹的,层层布控,以新组建的保甲为核心,配以jīng兵强将,将一股股盗贼尽数诛除。鄜延路这段时间没有一次大战,但零零碎碎的斩,竟然达到了一千四五百之多。千方百计,不让这些强盗抢到半点存粮。按照赵禼向朝廷的报告,只要形势如此展下去,今冬过后,横山蕃部的人口少说也要减少两成。

    也不是没有人选择归附,在正常的情况下,朝廷可能会慷慨解囊,拿出常平仓中的存粮来安抚。但眼下,永兴军路转运司根本挤不出一点存粮,光是白渠灌区的大规模减产,旧年一百四五十万石的收成,今年却仅有七十万石,光是这一项亏空,就让接手转运使一职的吕大防焦头烂额。

    蓝田吕氏四贤,只有吕大防不是张载的弟子。但他跟关学一派也十分亲密。游师雄现在正在长安的郭逵麾下任职,而且已经是永兴军路节度判官。这段时间的几封信中,也提过吕大防几次。说这位新上任的权永兴军路转运使,对鄜延路赵禼、燕达的行动多有支持,希望能通过坚壁清野的战术,把时常sao扰宋境的横山蕃人多多饿死几家——即便饱学儒士,也不会傻乎乎的像个东郭先生一样,把仁心放在豺狼毒蛇身上。

    横山局势如此,只论王韶出兵武胜军的时机,眼下的确是最为合适的。

    在党项人养好伤口之前,穿越大来谷,走到鸟鼠山的另一面。先行打下临洮,控制住洮水,向北可以威胁西夏的西南重镇兰州,向西则直面河州。

    天sè将晚,韩冈将桌上的文字都收拾了,起身离开公厅。

    走出mén,望着西侧,漫天的红霞夺目刺眼。

    薄薄的云翳被低垂的夕阳染红,仿佛天幕被人划开了一道伤口,殷红的鲜血浸透半幅天空。

    韩冈近日多读武经总要,云气占术一篇中有‘赤气漫血sè者,流血之象’等语。

    眼下大战在即,自然少不得刀锋染血,只是不知这一‘赤气漫血sè者’,

    究竟是大凶,还是大吉?

    ……………………

    残阳如血。

    木征读过汉人的书,跟绝大多是吐蕃贵族一样,对汉人的文化心向往之。看到染了一层血sè的天际,不由得想起了这个词。可他再仔细回想,却也想不出来是在哪本汉人的书上看见过。

    但木征也不会像汉人的书生那般yín诗作对,看着漫天的红光,只是心惊于这颜sè实在不吉利。恐怕也是上天在昭示着很快便是大战降临。

    念了几声佛,收回视线,木征走进帐中。

    帐内正中有一人跪着,见到木征进来,便立刻五体投地的将脸贴在地上,等着木征落。

    木征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坐下来喝茶,也不搭理他。

    这是他弟弟派来的求援使节,几天下来,已经看得厌了。

    领有武胜军的弟弟瞎吴叱,这段时间以来,一天三封急报,一个信使接着一个信使。说鸟鼠山对面的古渭——现在已经改名做通远还是陇西的——已经聚集了十万宋军,转眼就要攻打过来。第一步是武胜军,下一步,可就是河州了。

    瞎吴叱在求救的信中哭诉着,请他念在一母同胞的情分上,还有net亡齿寒的关系上,拉兄弟一把。

    要是真如瞎吴叱所说,宋人真的派来十万大军,饿都能饿死他们。如果饿不死,那就是他木征坐下来等死,拼不过的。

    实际上,木征猜度着宋军最多也就是一两万之间,再多了,宋人供给不起——鸟鼠山中的大来谷并不是多好走。

    可是莫说一两万,就是七八千就已经很让人头痛了。

    武胜军能不能保住,木征并不看好。如今的宋人越来越难缠,这是无可否认的现实。

    听说在今年的早些时候,宋军在横山把西夏国相梁乙埋亲领的大军,打得大败而逃。要不是当时宋人正逢上国中内1uan,前线被迫回师,梁乙埋说不定都回不了兴庆府,得埋骨无定河畔。

    相距千里,木征也分不清传言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宋人本来肯定是占了上风,只是因为内1uan撤军,让梁乙埋得意安然回到国都去。

    因为在来往河州的商队中,多有人在传说此事,众口一词。在他们嘴里,惋惜之辞溢于言表,深恨宋人没能把梁乙埋和他所率领的党项大军留在横山深处——在河西之地,不论是哪一族的商人,多不会对劫掠成xìng、惯于背信弃义的党项人有任何好感。

    木征不想与宋人jiao战,打起来对他也没有好处。许多时候,木征还幻想着跟他的叔叔jiao换个位置,让他做着赞普的叔叔,来为自己堵着宋人和党项。而不是眼下截然相反的现状。

    可是宋人现在咄咄bī人,都打上mén来,也不能不应付。正如瞎吴叱说的,今天宋人夺了武胜军,明天就可能把手伸到河州来。木征很清楚他的居城地理位置有多好,只要宋人有心控制河湟,少不得把河州城占了。

    木征慢慢的喝完茶水,把剩下的残渣一起倒进嘴里,咀嚼着里面的酥油和茶叶的清香,一点也不1ang费。

    思来想去,木征终于有了决断。他对弟弟派来的求援使节道,“跟瞎吴叱说,不要硬打。先避过风头,转到后面我会派人来帮他一起断了宋人粮道。饿着肚子,宋人待不长久。”

    木征的话只用了一天便传到了瞎吴叱耳中。

    “不要硬打?避过风头?那我这临洮城怎么办?”瞎吴叱脸上没有急怒之sè,但语气的尖锐,明明白白的把怒火中烧的心情亮了出来,“难道留给宋人不成?!”他质问着。

    使者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任凭瞎吴叱泄着怒气。

    董裕死了,排在老三的瞎吴叱,好不容易继承了他的这块地盘。一年来,他费尽心力的去治理武胜军的各家蕃部,只想把这片洮河边的土地,打造成不逊于青唐、河州的富庶去处。

    但他一年来的心血结晶,长兄木征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要他放弃。看着人口渐多的城市,还有自己所居住的新修豪宅大院,瞎吴叱如何能舍得丢下这些他视若珍宝的产业,而窜入山间躲避宋人兵锋?

    如果依照吩咐放弃了临洮城,他的大哥真的能派援军来救他吗?

    瞎吴叱不愿把希望寄托在木征身上,但其他方法他又不好说出口,他环视厅中,他所领有的几十个大xiao部族的族长如今都在这里,他们中间有许多并不是只投靠了一家,相信他们中间,有人能先出头来,说出让他满意的意见。

    “要不要向禹臧家求援?”帐下部族中的长老有人提议着,

    这项提议让厅中的族长们都sī声jiao谈起来,反对者有之,赞成者有之。而赞成者中,有人怕禹臧家来了就不走了,也有人觉得要请动禹臧hua麻不是那么容易。

    瞎吴叱咳嗽一声,阻止了下面的纷纷议论,他点一个聪明伶俐会说话的亲信,“你去带信给禹臧hua麻,把net亡齿寒的道理说给他听,并说如果功成,将把武胜军北面靠近兰州的那一片割让给他,请他率军来救援。”

    不顾下面的窃窃sī语一下响亮起来,瞎吴叱又道:“你走之前,去库中一趟,里面的财物觉得有用的尽管搬,只要能把禹臧hua麻请来,搬多少都随你。”

    瞎吴叱大方的说着,仓库里的财物是这一年来积攒下的,只要能保住临洮城,今天送出去的,一年后就能补回来。而割去的土地,只要等禹臧家与宋人打得两败俱伤,他也可以摇头不认的。

    先把禹臧家的兵诓来再说!

第33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五)

    【对不住各位,回来晚了】

    清晨,韩冈被传遍县中的晨钟之声从睡梦中唤起。

    窗外的鸦雀声声。朝东的窗口,那新糊的窗纸上,也透着明亮的红光。

    睁开沉重的眼皮,韩冈脑袋里还隐隐作痛,酒醉的后遗症,让他只想在睡上一阵。对于一向jīng力过人的韩冈来说,这样的情况实在很少见。

    昨天的接风宴上,他喝得多了一点,没想到就这么醉了。韩冈努力回忆着昨天的宴会,希望自己在席上没有失仪。

    高遵裕和王中正一行,是在前天到的。秦凤、泾原两路的援军,也是或前或后,陆续抵达通远。泾原军最终还是以姚兕为,秦凤军则是由转了钤辖的刘昌祚率领。让韩冈惊喜的是,李信也带了一个骑兵指挥过来。虽无选锋之名,但这也是秦凤兵马副总管张守约身边最为jīng锐的一支队伍。

    到了昨天,随着最后一支援军抵达通远,秦凤路转运使蔡延庆竟然一起也到了。这就让人很惊讶了。虽说按照朝廷颁下的条贯,各路转运使一年之中,必须有半年时间在辖下各军州巡视,但蔡延庆赶在战前跑来通远还是出乎意料之外。王韶和高遵裕也都没想到漕司的大头目会来,一时之间只感觉被打了个猝不及防。

    有了蔡延庆,准备好的接风宴上,王韶、高遵裕都成了陪客。不过蔡延庆并不是崖岸自高的那等人,没有自持身份,韩冈依稀记得,在宴席上蔡延庆还与自己对饮了几杯,又说与韩冈是乡里——韩冈的祖籍是密州胶西,而蔡延庆则是莱州人,的确离得很近。一路转运使,能不在意地位尊卑与人jiao谈,反倒比他身边随兴而来的转运判官蔡曚要亲切不少。

    今次大战,韩冈并不需要上阵,而是负责后勤转运。可真要计较起来,后勤方面的工作比起上阵要麻烦许多。但在眼下的通远军和缘边安抚司的官员序列中,也只有韩冈的地位和身份,能安稳的坐上这个位子。还有他的能力,更是让所有人放心。王韶对韩冈的提名,没有二话的被所有人都认同了。蔡延庆重视韩冈,一是因为韩冈名声响亮,可也有因为他的职位的缘故。

    只是在宴席上,蔡延庆的官威还是太重,使得酒宴的气氛稳重甚至僵硬。直到蔡延庆、王韶、高遵裕他们识趣的提前退席,并吩咐苗授来主持宴会,场中的气氛才热闹了起来。

    接下来的记忆,已变得模糊了,韩冈已经回想不起最后到底生了什么事。以前自己酒量还不差,但他一向喝酒不多,又是很长一段时间不锻炼,想不到这酒量渐渐就退步了。

    看着窗外的红光渐渐淡去,心知时候不早,韩冈想要坐起身,却一时没挣扎起来。左右看看,周南和严素心两张如hua俏脸正一左一右的与自家同netg并枕。两具香软的娇躯紧紧贴着他的身子,耳畔的呼吸声浅浅细细,犹然是在海棠netbsp;一大清早,正是阳气充沛的时候。周南丰腴tǐng拔的双峰押着手臂,而严素心修长笔直的双tuǐ又缠着tuǐ上。韩冈头疼中,便多了分口干舌燥。只是看到她们的脸上都带着几道泪痕,却心知不好。

    一点点的掀开被褥,暴1ù在空气中的两nv晶莹白皙的肌肤上,竟然有着许多处手指rou捏和net齿啮咬过的痕迹。尤其是双峰和颈项,一抹抹鲜yan夺目的瘀痕,让韩冈都觉得自己昨夜借酒逞凶,做的事有些过头了。

    韩冈怜惜着用手抚过两nv的伤处,只见她们在睡梦中都蹙起了双眉,不堪痛楚的模样,让韩冈心中不忍,不想打扰她们。从肢体jiao缠中轻轻netg。

    “三哥哥,起来了?”听到屋内终于有了动静,韩云娘敲了敲mén,在外面问着。

    “起来了。”韩冈轻声答话。回头看了看,身后netv还在沉沉睡着。

    mén被推开,韩云娘端着脸盆,进了房来。一转眼就看到netv风情,xiao脸顿时红了,她不敢多看,忙上来帮韩冈梳洗更衣。

    韩冈昨夜醉醺醺回来,便把周南和严素心强拉着进屋。韩云娘都看到了,只是年纪渐长,已经少了许多旧时的孩子气的嫉妒,而是变得更加稳重。加上韩冈一直对她都很亲昵,从来没有让她感觉因为有了周南和严素心而被冷落,心思也安定了很多。现在韩云娘跟年纪差不多的墨文,还有招儿,三个xiao丫头的关系都很好。

    韩冈透过敞开的大mén,看看天sè,已经是没有了锻炼身体的时间了。在韩云娘的服shì下,匆匆梳洗过后,赶紧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今天作为前锋的苗授和王舜臣,今天晚些时候就会率领两千人马当先出——以王韶和高遵裕的想法,攻打武胜军还是以自家人为主——而接下来,明天后天,中军、后军也将分批开拔。

    留给韩冈的,是为九千四百余名将士,两千六百余匹战马,运送粮秣军资的任务。同时,还有过三千人、两千牲口的辎重队伍要他管理。等到夺下武胜军之后,增筑城池,修建寨堡,还得组织起大批的民伕人力。钱粮等物,已经事先筹划好,并不缺乏。但中间不能出一点1uan子,没有1ang费和损失的余地。

    在经历了熙宁三年的连番大战后,平静了近一年的河湟之地,从今天开始,重新又沸腾起来。韩冈也必须尽快赶去衙mén。

    帮着扎好了腰带,韩云娘又掂起脚把韩冈的襟口整理好。神sè间是聚jīng会神的专注。这一年来,xiao丫头的个子没有再长,身形也是有些纤弱,但相貌越的明yan起来。略深的眼窝,和tǐng直的鼻梁,带着一丝异国风情的容sè,并不比周南和严素心稍逊。

    既然人在家中,对父母的晨昏定省那是少不了的。换好衣服,韩冈便带着云娘去正院拜见父母,而唤了墨文在房中照看周南和严素心。

    他到的时候,韩千六和韩阿李都也已经起来了。韩千六正穿着青sè的官服,腰背tǐng直,端坐着,很有几分官威,已经没有一开始怎么看都不搭调的感觉了。而韩阿李虽然没有太多装饰,但穿戴也是有了官宦人家的气派。

    就在七月,通远屯田喜获丰收。新辟的千多顷良田,总计有了接近二十万石的收获,远远出了一开始的预计。王韶、高遵裕都得了嘉奖,而指点农事的韩千六,也便得了天子恩旨,改了个韩谦益的大号,正儿八经的当上了官人。

    现如今,身为军事判官的韩冈在通远军官衙中地位排在第四,仅次于王韶、高遵裕和苗授。可一旦排起座次,韩千六却要抢在韩冈的前面——没有老子坐在儿子下的道理,这不符合孝道。故而上个月中秋开宴时,王韶、高遵裕并坐在上,右边第一位坐着苗授,而左边席便不是韩冈,而是捋着胡须一直在笑的韩千六。

    韩冈向父母请过安。看着儿子只带了云娘过来,韩阿李便问着:“怎么不见南娘和素心?”

    世间的规矩,做新fù的早上若不起来服shì舅姑,那就是不知礼法,要受罚的。放到妾shì身上,情况也是一般。若是在平常,周南、严素心都是循规蹈矩,服shì长辈都是xiao心谨慎,唯恐哪边疏失。

    只是今天情况特殊,韩冈陪着笑脸:“有孩儿和云娘服shì爹娘还不够吗?”

    韩冈为她们遮掩,韩阿李也不多问。她巴不得儿子在周严二nv身上多用点心,早点给她带个孙子来。

    家里也多了好些仆从,厨房中,也不需要严素心亲历亲为。这些人中,有些是原来的乡邻,生活不下去过来投奔。有的则是韩冈救助过的士兵,或是年长或是体弱,不适合再留在军中,故而投到韩冈mén下。还有几个,是领了与韩冈jiao好的官人家的荐书,被荐到mén下——就如章惇荐来的钱明亮夫fù。

    现在韩家大约有二十多个下人,都是忠勤听话的。并不是没有有作jian犯、心怀诡谲之辈,来投奔韩家。这本是暴之家都难以免除的情况。韩冈在官衙中,经常能听到黠仆欺主,坏了一家名节的故事。外界看到韩家扩张mén楣,有许多人都想着看看笑话。但有韩阿李主持家务,赶走的赶走,治罪的治罪,一点也不心慈手软,很快就把急扩张的mén户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事传到外面,便有人笑说,韩冈治事的本事多半是跟他娘学得。

    匆匆吃过饭,韩冈和韩千六一起赶去衙mén。

    今天的天sè看起来并不好,大清早还有着太阳,才半个时辰过去,天就yīn了下来。铅sè的天空,让人有些不安。就在快到衙mén的时候,一点冰凉就轻柔的落在了脸上。韩冈抬起头,细xiao的雪珠从灰sè的yīn云中洋洋洒落,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幸好不是下雨。”韩冈低声自言自语。

第33章 旌旗西指聚虎贲(六)

    “爹爹。”看着纷纷落下的细雪,韩冈叫住了韩千六,“今年棉田的收成怎么样?”

    “总共才一顷地,一亩产棉不过七八十斤。收上来后,又要去籽,又要梳理,比起缫丝要麻烦许多。丝棉三四两就能填满衣服,棉hua至少一斤。”

    “……慢慢来吧。”韩冈摇了摇头,果然还不到时候。

    棉hua种植在通远军还是第一年,自从去年韩冈让来往西域河西的商人们搜集棉种,转过年来便是一包包棉籽堆满了半间仓库。韩冈没想到自己轻飘飘的一句话,能让那些商人们忙不迭赶来奉承。

    既然种籽足够,韩冈本意是先种个几亩做实验的打算便放弃了,一口气种了百亩之多。他这也是担着风险,幸好韩千六有本事,也有了。韩冈不知收成多少算是合格,城中也没人知道,七八十斤的产量是多是少,只能让商人们再去打听。

    不过通远军这里不适合养鸭养鹅,不然大规模的制作羽绒服也省事。韩冈自己就有一件,里面用的是雁绒。如今市面上也有用大雁腹部绒mao做的斗篷,数量不少,但价格很高。来源不稳定,并不适合普及。真正合用的,还是能够规模化养殖的蚕和棉hua。如果局限于河西,就只有棉hua。

    “慢慢来吧……”又叹了一声,韩冈与父亲抵达了衙mén前。

    进了衙mén,韩冈去正厅听候命令,韩千六则是自去自家的官厅。

    蔡延庆正在正厅中,王韶、高遵裕打横陪话,转运判官蔡曚也在。

    “yù昆,你来得正好!”见到韩冈进来,蔡延庆连忙叫着他。

    韩冈先躬身向他们行礼,然后不紧不慢的问道,“不知运使有何指教?”

    “防寒的衣料,还有行军用的雨具,准备得如何?”蔡延庆急急问着,竟也是问着关于下雪后的应对。一场雪后,天气只会越来越冷,若是没有预备,军中就会多上许多无谓的损伤。

    “挡雨的斗笠和蓑衣,韩冈已经事先预备好了。”韩冈回答着,气定神闲,“配给将校军官的油布斗篷,也都在好端端的放在仓库里,前几日韩冈是再三的检查过,都没有问题。无论是隶属于通远的军队,还是来自于外面的援军,就算赶过来时没有带上这两样装具,下官也能为他们配齐——只要领头的军校签字画押,能让下官报账就行。”

    韩冈的回答体现了他做事的周全,蔡延庆点点头,而王韶、高遵裕也都笑了一笑,韩冈的最后一句,算是在半开玩笑。

    “那冬衣呢?”蔡曚却是冷着脸问着。

    “冬衣的问题不好办!”韩冈先摇着头,他感觉着蔡曚的态度有些不对劲。心中有些疑huo,不过回答时没有一点拖延,“照旧年规矩,孟冬十月才下丝棉。现在才九月中,今年的冬料还要半个月才能到。韩冈这里想要问一下运使和运判,能不能把参战的外路援军的配丝棉和冬衣,不送到他们原本的驻泊之地,而是直接到通远来?”

    “不可能!”蔡延庆尚在考虑,蔡曚就已经一口否决,“漕司行事自有轨范,若是事事从权,事情就要1uan了套!”

    “既然如此,那也就罢了。”韩冈轻描淡写的口ěn,就像是看到学生写错了一个字的先生,很是不在意。他冲着蔡曚微微一笑:“其实在征调各路援军时,诏书中已是通知了他们携带冬衣。据韩冈所知,绝大多数都携带了冬衣。只是韩冈觉得,若是能再有一两套冬衣,或是更多的丝棉,参战的将士过得更好一点。”

    这几天,两路援军到来时,韩冈并不仅仅是点算人数,以便计点粮草。同时还xiao心的检查着十几支队伍的兵械和装具情况。他是缘边安抚司机宜,不仅仅是出谋划策,处理庶务,也有义务要为王韶判断出各军的强弱和堪用与否。韩冈和王厚辛苦了几天,基本上心中都有了底,比如冬衣、雨具,合格的将领不可能不带。

    韩冈方才的提议,只不过想试探一下蔡延庆和蔡曚两人的态度。现在一看,至少有一半清楚了。韩冈看了看,王韶没什么反应,而高遵裕则冲他1ù出了一个赞许的微笑。

    蔡延庆的sī德很好。当蔡延庆来秦凤路任职时,韩冈就已经从高遵裕那里听说过。

    蔡延庆是前朝宰相蔡齐的侄子,因为蔡齐一开始没有儿子,他便被过继到蔡齐的膝下。后来过了十几二十年,蔡齐终于晚年得子,蔡延庆便主动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家里,并把自己的家产全数留给了他的那个年幼的堂弟,不论是自己挣得,还是蔡齐曾经给的,一点都没有留下。他这等不爱财帛的义举,在莱州乡中颇受好评。

    只是蔡齐的nv婿刘庠,就是前些日子跟蔡确争庭参礼的开封知府。刘庠是铁打的旧党,韩冈不知道蔡延庆的政治偏向,但好歹跟刘庠也算是亲戚,可能也差之不远。即便蔡延庆对自己看起来有结jiao的意思,但许多话韩冈也不敢多说。总要提个心眼,有机会便要出言试探。

    但这番试探,由于蔡曚抢着出头,蔡延庆的态度仍无法确定。反倒是蔡曚的这番举动,则让韩冈确认了他的派别——又是一个旧党!要不然,说话至少也会宛转一点,‘不可能’三个字,未免强硬过头了,也不符合官场上正常的处事习惯。也只有有人想表明自己的立场,才会有如此jī烈的言辞。

    由于蔡曚和韩冈隐晦的jiao锋,使得气氛有些冷场。

    蔡延庆出头缓和气氛,他问着韩冈,“yù昆,今次的随军转运由你负责,不知你有何想法?”

    韩冈想了想,答道:“今次出战,不能指望因粮于敌。通远军的动静这么大,木征只要稍有头脑,都不会正面拮抗。反而要担心他命其弟瞎吴叱坚壁清野,然后绕道我军背后,威胁粮道的安全。”

    “也就是说,你没把握运粮到军中?”蔡曚冷淡的问着。

    韩冈权当没听出蔡曚话中的刺,答道:“从陇西到渭源的这条路并不需要担心。青唐部、纳芝临占部,还有沿途村寨中的保甲,都能护住。就是过了鸟鼠山后,直至临洮,那一段行在山谷间,很是危险。”

    韩冈如此说,王韶便借口道:“到时会安排人手护卫,别的都不怕,就是粮道一定要保护好。”

    只是在正厅中稍作商谈,衙mén外的钟鼓楼上,鼓声响起,出兵的时间也已经到了。

    苗授、王舜臣先到,一身介胄结束整齐,头盔上的红缨鲜亮如血,在王韶的案前,他们单膝拜倒。苗授双手上举,接过了王韶掷下来的令箭。

    而后又有刘昌祚和姚兕领头,二十几名将校分左右罗列,整齐的站着,听候王韶的指派。

    此外,包顺【俞龙珂】、包约【瞎yao】还有张香儿也来了。今次王韶并没有下令让他们出兵,可yù擒故纵的态度,反而让他们主动送上mén来。这也是bī不得已,王韶手上也没有多余的钱粮,既然他们主动上mén,正好可以让他们自备干粮。

    从这一天开始,先是苗授、王舜臣誓师出军,紧接着中军、后军便是次第而行。

    赵隆领着先行挑选出的选锋,跟着王韶居于中军。刘昌祚于后军坐镇。来援的诸路兵马都安排妥当。用了一头黑牛恤鼓祭旗,王韶的帅旗扬起,浩dang大军一路向西,向着洮水两岸,直扑而去。

    ……………………

    兰州。

    夜深了,禹臧家族长的主帐中的灯火,依然亮着。瞎吴叱的信使砰砰的磕过头,卑躬屈膝的出去了,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

    禹臧hua麻看着他倒退着出帐,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寒风从掀开的帐帘处卷进来,带着帐内火光一阵跳动。

    “hua麻你要出兵!?”忍耐了半天的一个长老终于叫了起来,“上次……”

    “出什么兵?”禹臧hua麻的反问打断了长老的叫喊。

    老头愣了神,被禹臧hua麻瞪大眼睛望着。脑中糊涂起来,吃吃道:“援救瞎吴叱啊……”

    “为什么?”禹臧hua麻又半眯起眼,把瞎吴叱送来的一段锦绸举起来对着光看着,说话漫不经心。

    长老完全糊涂了,“……hua麻你不是收了瞎吴叱的礼物,答应要出兵吗?!”

    “说归说,做归做。”背信弃义的话,禹臧hua麻说得理直气壮,毫无半点愧sè。他把锦绸丢到一边,又拿起一只银酒壶,又对着灯光照着。良工打造的纯银酒壶,在灯火下,反shè着温润的光辉。“瞎吴叱还真是大方。”他赞叹着。

    “那就不去救瞎吴叱?”长老问着,虽然禹臧hua麻收钱不办事有些说不过去,但这个选择,让他放心许多。

    禹臧hua麻拍了拍手,叫来了几个亲卫:“去,传令各部,让他们整顿兵马、做好准备。”

    “hua麻?!”

    长老惊叫着站起,他根本nong不清年轻的族长到底在想些什么,反反复复的脑中都成了一团浆糊。

    禹臧hua麻把送来的礼物丢到一边,悠悠然的看着帐外,“不是没机会的。”

第34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一)

    大军西去,送行的韩冈在城mén口遥遥而望。

    长长的洪流远上云山之间。灰黄sè的烟尘滚滚如龙,渐渐消失在同样颜sè的山中。

    这是最后一批出战的队伍,他们将前往渭源堡与本阵汇合,听候王韶和高遵裕的命令。

    计算脚程,最早出的苗授和王舜臣此时也应该快到渭源堡了。最多休整一天,就会先一步翻越鸟鼠山。不知大来谷要道,吐蕃人有没有堵上。如果木征和瞎吴叱弃其不守,接下来苗授他们就会照计划直扑临洮。

    ‘希望一切顺利吧。’韩冈盼望着,转身返回城中。

    王韶领军出征,高遵裕也同样随军出征,苗授、刘昌祚和姚兕等将领都向西去了。蔡延庆昨天走了,回了秦州。现在的陇西县城【古渭寨】中,除了韩冈,就只有秦凤转运判官蔡曚则留了下来。

    高挂在澄清天空中的太阳,虽无夏日的炽烈,但照到人身上也是暖意盎然。前天的一场xiao雪仿佛并不存在,连土皮都没打湿,转眼就云破日出,消失无踪。只是通远这里的气温已经很明显的下降了,一旦站在背yīn处,就能感受到一股股寒气透体而来。

    韩冈进城后,先是去仓库看了收下来有一阵子的棉hua。前段时间他的心思都放在粮食和草料上,并没有注意军中保暖防寒上的问题。现在稍有空闲,感觉还是先去看一看比较好。

    在仓库中看到了收获下来的棉hua,韩冈终于觉自己对农业的认识实在太少了,对农产品的加工也不甚了了,所以对于棉hua收获重量的理解,跟韩千六完全不同,两人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所谓亩产七八十斤,那都是连着棉籽和棉桃外皮的份量。去了这两样无用的累赘后,得到的棉絮就可怜得很了——好像加工后的产品叫做皮棉,加工前的称作籽棉,韩冈也不清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一亩地出产的皮棉,也就几netg厚被的份量。就算一点不差的织成布匹,也就五六匹棉布的样子。

    韩冈可以确定,第一次种植棉hua的成果,用最温和的评价也只能说是初步成功。看着堆成了草垛一般的肮脏不堪的棉绒,韩冈心里暗愁自己对自己提议的这项经济作物实在太过忽视了。

    尚幸干净的棉绒用来骗骗商人还是没问题的——棉布的价格此时并不便宜,就算是低档的吉贝布,也能卖个三四贯。在西北,一亩地的出产能值五六贯就已经是很丰厚了。但现在的棉hua产量,即便只算纯利都能有五六贯——只要能把棉hua纺织成布就行。

    韩冈叫来了仓库的主管,让他找人把这些棉hua都清洗干净。韩冈脸sè不渝,便没人敢推脱。只是一声令下,立刻有人把脏兮兮的棉绒一批批的拿了出去。

    韩千六这时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也赶了过来,这本是他的差事。韩冈却是不敢责怪自己的父亲,遂详细问起了棉hua的事。

    韩千六絮絮叨叨的说了一通,便抱怨起来:“这棉hua什么都好,就是去籽麻烦。前面刚收下来时,不知费了多少人工,才让人找到了办法,但还是耗费人力。”

    “这事孩儿会想办法的。”

    韩冈依稀记得有种叫轧hua机还是轧棉机的机器,能够直接把棉hua中的棉籽给去掉,他在老电影里看过,还是用脚踩的。机器好办,这个时代的能工巧匠不少,提供大概的构思,给出悬赏,很快就能得到回话——这是他在让人打造霹雳砲时得来的经验。

    通远军也有一个匠作营,原本的用处是修理兵器。韩冈前日参观过匠作营后,就有心用水力代替人力的捶打。已经请了王韶向上申请,从几大瓷窑产地选派一名为瓷土坊制作水力冲锤的工匠来。此时瓷器的原料瓷土,基本上都是将瓷土石用水力冲锤粉碎后,加以漂洗沉淀而得来。

    能将石头砸碎,用来锻打铁器就不会有问题,水力冲锤叠层锻打出来的兵器也绝不会比那些名工锻造的器物要差。说不定现在京城里卖得死贵的倭刀,这里也能山寨几把出来。

    随着棉绒一点点的被搬运出去,放在后面的一筐筐棉籽也1ù了出来。韩冈走过去,拈起了几颗棉籽来看着。

    只是看到儿子拿起棉籽,韩千六却连忙叫起:“三哥xiao心点,这棉籽好像有毒!前两天有个xiao子偷吃了,上吐下泻,肚子疼了一夜。最后没法子,把他送到疗养院里去了。”

    “有这事?”韩冈惊讶得,回头问道,“现在人呢?”

    “不是三哥你让他回家休养去了?就罚了半个月的俸。”韩千六疑huo的说着,“他爹娘都来叩头了,说三哥你人好,救了命还减了责罚。”

    韩千六这么一说,韩冈仔细回想,却像不来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他一天要批阅的公文得按斤来计算,大事禀报给王韶、高遵裕,而琐碎xiao事都是他和王厚来处理,哪里还能记得一个月前的批文。当然,这点xiao事他也不会放在心上就是了。

    “偷吃种子是自己做死,怨不得他人,没有死是命好而已。至于救他,那是孩儿的本份,谢不谢由他。只盼他日后能循规蹈矩,不要再做蠢事。”韩冈又想了一下,“得把棉籽有毒的事宣传一下,不能让人再犯蠢。”

    棉hua的事一时说不清楚,蔡曚的一个贴身亲信却找了过来,“韩机宜,运判现在正在衙mén等着,命你赶快过去。”

    “‘命’我过去?”韩冈反问着,对第一个字加强了重音。

    蔡曚的随从似无所知的点了点头,催促着,“还望机宜不要耽搁了。”

    韩冈心头一下火起,可转又按捺了下来,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你回去与蔡运判说,我即刻便到。”

    韩冈现在的身份是随军转运使,这个临时差遣是为了让人管理出战大军后勤补给的任务而设立。

    如今以粮草为主的各项军用物资正源源不断的从秦州运来,接着就要从陇西县城运往前线的集结地渭源,再从渭源运抵真正的前线。随军转运使的职责就是把运来通远军,抵达了陇西县城的物资送到前线将士们的手中。

    韩冈希望能把囤积在城中的粮草尽快运往渭源。之前在主力还未到达的时候,王韶和韩冈都不敢将辎重堆积在前线。若是变成了党项人守罗兀时的情况,被吐蕃人偷袭下渭源堡,要掉一批人脑袋的。

    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可不是说把辎重队伍放到大军前面打头阵。仅仅在军队行动之间,要提前准备好粮草。而王厚之前押送粮秣去渭源堡,其数量也仅占今次总量的十分之一不到,只是为了大军抵达渭源后不饿肚子而准备的。

    等到王韶率领的主力开始翻越鸟鼠山,韩冈就要前往渭源堡,同时也要把随军转运衙mén转移过去,而不是了留在后方的城中。至于陇西城中事,则是jiao给另外一人处置。

    韩冈赶到衙mén的时候,正冷着脸等着他的秦凤转运判官蔡曚,他的临时差遣也是随军转运使,与韩冈司掌同一职位,也就是计划中当韩冈去渭源后,接下陇西事务的那人。

    两人同掌一职,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很正常的情况。一场出动上万战力的会战,各方被征调的人力数量更是数倍于此,不可能只让一名选人来管理后勤。一般都至少是朝官,以韩冈的身份能被任命为随军转运使,已经是个异数。

    蔡曚很明显不喜欢韩冈这个异数。“韩机宜”,他的口气还是一向的冷淡,“不知为何耽搁了?”

    “方才去仓库检查冬料了,这天说冷就冷,还是先预备着。”韩冈不喜欢有人跟他分权,尤其是很不友善的蔡曚。但他还是保持着礼貌,他并不想给前线添1uan。“不知运判有何指教?”他和声问道。

    见韩冈似是低头,蔡曚微微冷笑。回身坐了下去,态度高慢的问着韩冈,“第一批向渭源运送粮秣的车队准备好了没有?”

    蔡曚不知好歹,韩冈眼神彻底冷了下来,硬邦邦的回道:“此是韩冈份内事,运判勿须cao心。”面对暴怒而起的蔡曚,韩冈微扬起头,仗着身量,居高临下,“运判如果疑虑,还请去看看今次的诏书。我俩的姓名孰前孰后?!”

    话不投机半句多,韩冈拂袖而去,改去检查明天清早就要出的辎重队。

    没过片刻,已经被韩冈荐到衙mén里做事的李xiao六匆匆跑来,气急败坏:“机宜,蔡运判又在闹了,说是要查过去一年的旧档!”

    韩冈正在检查要去渭源的车马,信口道:“别去理他就是。”

    “可……可蔡运判他……”李xiao六吞吞吐吐。蔡曚在衙mén里蹦得正欢,以他的身份衙mén里的胥吏谁敢不从?

    “我不是说了吗……”韩冈冷如寒水的眼神和口ěn,明明白白的向李xiao六传递出他真实的心意,“别去理他!”

    李xiao六毕竟跟着韩冈日久,一下恍然大悟。对韩冈的吩咐心领神会,低头答诺:“xiao的明白,我们……不去理他。”

第34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二)

    ‘不要理他。’——韩冈似是信口而言的一句吩咐,使得蔡曚在通远军的地位顿时微妙起来。

    蔡曚本人一开始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变化,但他很快就现,下面的胥吏如今都是当面点头哈腰的听话受教,但转过脸来,就把他的吩咐全都丢在脑后。要不然干脆就是叫苦,就像踢皮毬一样,有志一同的把事情往别人身上推。

    就像他让人去架阁库中搬运旧档,那名xiao吏立刻就回道:“这事不干xiao人的管,xiao人也进不去。运判还是找管架阁的那位……要不,xiao人帮运判找他来?”

    唤来管理架阁库的胥吏。五十多岁的老家伙立刻变成了磕头虫,

    “没有知军下令,xiao人不能开mén。律条皆在,xiao人岂敢依违?还望运判体恤xiao人的苦……”

    胥吏砰砰的磕头,声音虽响,却连脑mén都不红。

    几乎所有的事都是如此,而最让蔡曚愤恨的,就是到了开饭的时候,厨房中的厨子,都推说病了,没称病的做出来的饭菜,蔡曚吃了一口就吐掉了——什么时候盐也能当主菜了!?

    外面也有给食吏员的大灶,可蔡曚挂不下脸去吃。只看着对面的韩冈,毫不介意的吃着专供吏员的粗粝饭菜,一边还在批阅着公文。

    粗鄙不文!不知礼法!灌园xiao儿!沐猴而冠!xiao人得志!

    蔡曚的辘辘饥肠,化作了满肚子的愤恨,就是要作起来。

    只是一天之间,蔡曚就用亲身体会明白了什么叫做孤家寡人。

    韩冈低头吃饭,但对面蔡曚燃烧在眼中的熊熊怒火他还是能感受到得到。但韩冈毫不介意,这是蔡曚自找的。

    差遣是天子授予的,但手上的权力多寡是靠自己争来的。退上一步,对手就会进上一步。韩冈前面稍事退让,蔡曚便得寸进尺。见到蔡曚当真没有合作之意,他便选择了直截了当的翻脸。

    只是他一开始,也仅仅是把蔡曚丢下不理而已。但蔡曚却闹着要翻旧档,这件事,明明白白要抄韩冈甚至整个缘边安抚司的老底、寻找罪证用以构陷,不论是真是假,这已经足以韩冈选择了最jī烈的对抗。

    看着安安分分吃饭的的敌人,蔡曚终究还是忍耐不住,一拍桌子,指名道姓的叫道:“韩冈!”

    士人的大名不是让人随便叫的,蔡曚的举动实是无礼之极。韩冈却也不怒,他悠悠闲闲的放下筷子,咽下嘴里的饭菜,喝了口茶权当漱口,才问道:“不知运判有何指教?”

    “指教?哪敢对韩官人有所指教?”蔡曚咬着牙冷笑着,“韩官人好大威风,一句话就能让人奔走听命。现在通远军中倒真是只知有你韩冈,却不知王法何在?!”

    “若论谨遵王法,运判当不如韩冈。”韩冈口气更冷,“不知在运判心中,天子之命不知比不比得上文相公的命令?”

    蔡曚脸sè骤变,身子一动,几乎要跳起来,“……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韩冈叹了口气,又拿起筷子,转头盯着手上的文案,“那就当是韩冈胡言1uan语好了,运判不必放在心上。”

    恐怕蔡曚千算万算,也想不到蔡延庆对缘边安抚司的支持到了这个地步。不过这也不难想象,韩冈、蔡曚虽然是随军转运使,但如果河湟功成,真正领走应办军需功的,只会是蔡延庆这位秦凤转运使——虽然都有个转运使的名号,但随军转运使和路分转运使,地位相差不啻千百倍。

    虽然是过继,但也曾经做过宰相蔡齐的儿子。只是因为蔡齐有了遗腹子蔡延嗣,为避嫌疑,才解除了父子关系——为争夺遗产,兄长害死年幼的弟弟,此时并不鲜见——蔡延庆把所有的财物留给堂弟,白身离家,此事的确做得洒脱。可若论起人之常情,韩冈不信蔡延庆心中没有芥蒂。若是有了能成为一任宰执的机会,他可能会放弃吗?

    这是韩冈为蔡延庆的行为想到的解释,也算是马后炮了。

    蔡曚的脸sè千变万化,到最后,却是定格在凶厉之上:“韩冈!你区区一个选人,却恃功自傲,蛊huo人心,悖逆无法,要挟上官。你且等本官弹劾便是!”

    如果蔡曚的这番言辞,是一个文官用以弹劾武将,那这位武将就会很危险了。可两个文官相争,这点指责又算得了什么?官员指斥,有比这更yīn狠的。御史弹劾,有比这更jī烈的。而且,当他韩冈不会上书反驳吗?

    蔡曚若真的弹劾上去。有人会信吗?也许。但堂堂朝官压不下一个选人,丢脸的会是蔡曚。

    “若运判能秉公心,弃sī情。韩冈即便受运判弹劾,亦是俯甘受。”韩冈更是不在意,闲闲的回了一句。

    当年的陈举,在成纪县中一手遮天,让几任知县、主簿狼狈而退,现今韩冈在通远军的地位,可比当年的陈举强得太多。外来的蔡曚又能奈他何?

    韩冈现在是无暇旁顾,不然凭他在通远军一呼百应的威望,设个局让蔡曚钻进去,栽他一个罪名也是轻而易举。他忙得厉害,无心于多周旋,试探出了蔡曚的倾向,验证了蔡延庆的传话,就直截了当的选择了这个粗暴的手法。

    韩冈一开始的退让,现在的强硬,本质都是一个,绝不允许有人在前线开展的情况下,在后方搅风搅雨。韩冈不知蔡曚是怎么被文彦博安排进秦凤转运司的,但他的行为明显会对眼下的战局产生不利的影响。

    韩冈要让蔡曚明白还是老老实实的比较好,要想坏事,就要做好被架空的准备。你的地位比我高又如何?没有人听命,就是一个光杆司令。下属架空上官的例子太多了,韩冈即便真的做起来,一点也不显眼——何况,蔡曚还不是自己的上司,朝廷颁下的诏书中,韩冈的名字是在蔡曚之前。排座次的工作,就算是梁山好汉都要费一番心里,何况官场。朝廷的公文,褒贬取决于一字之间,序列的问题就更是官场上的重中之重。

    只是韩冈在吃饭时,眉头还是在微微皱着。

    蔡曚好歹还是随军转运使,跟韩冈同掌一事,地位关键无比。韩冈把他一时架空很容易,但真正要处置蔡曚,要解决他在工作上的干扰,却是件很麻烦的事,问题一点也不xiao。

    蔡延庆不会出头对付蔡曚,能得他的提醒已经是承了大人情了。而王韶那边,韩冈已经传信过去了。让他和高遵裕要做好准备,赶紧选派得力人手。

    渭源、陇西两座兵站,必须要有能力出众、且地位适当的人选掌管,否则必然生1uan。照常例,两位随军转运使正是为此而备,但现如今,却成了让人头痛的问题。如果韩冈去渭源,那么陇西怎么办。若是留在陇西,渭源又该如何?韩冈不论在哪边,就等于把另一处,留给蔡曚。除非王韶或是高遵裕有人能坐镇后方——这也是韩冈把事情推给王韶的缘故——蔡曚的事情得尽快解决,否则日后的1uan子,那就根本没法收拾了。不论韩冈还是王韶,都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

    时间就在韩冈的急切等待中飞的过去,就像一队队运去渭源堡的粮草,都不会再回来。

    蔡曚也从刚开始的愤怒,而变得yīn冷起来,他也看出了韩冈的窘境。除非韩冈能一直压着他蔡曚,否则只要离开半步,自己就能随xìng而为了。到时候,要翻出王韶和韩冈的错来,那就在容易也不过。

    就在率领前军的苗授和王舜臣出后的第六天,前方捷报传回。几匹快马在傍晚冲入了陇西县城,一路高声报捷,带起了一片欢呼。

    官军此刻已经突破了大来谷,瞎吴叱在大来谷西面出口设立的寨堡,苗授率领的前锋只用了半日的时间,便一举攻克。王舜臣站在城寨下,身披重甲,单人孤箭,便把一面墙的守军shè得抬不起头来,护着苗履率部冲上了城头。

    捷报让韩冈欣喜不已,但接下来的情况又让他愁起来。照计划,下面就是全军突入武胜军,而韩冈要去渭源主持实务,不仅仅保证前线的粮秣供给,同时还要主持修筑大来谷口的寨堡。

    第二天,从前线赶回的王厚,解决韩冈的问题。王韶让他带来的话却是让韩冈放下心,直接照计划去渭源堡主持转运等事。

    “那蔡曚怎么办?!”韩冈惊问着。

    “放心好了,”王厚笑意冷狠,“家严说了,莫当他的刀子不能杀人!”

    王厚冷漠的音调中越的显得杀气腾腾,“如今的机会是家严等了十几年,辛苦了多少个日日夜夜才等到的,如果有人敢于居中干扰,坏了大事,也别怪家严手下无情!”

    韩冈全然想不到王韶手段比自己还要jī烈百倍,就算不能真的杀了他,可一番重责后,蔡曚就别想在秦凤待了。这也算是个解决的方法,虽然免不了会有一个跋扈的指责,但只要今次能得胜而归,一切yīn翳都将烟消云散,魑魅魍魉又岂有在阳光下生存的机会!?

第34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三)

    暮sè苍苍。

    寒风中,庆平堡的最高处正有一面旗帜在猎猎飘扬。

    这座封锁了大来谷西口的寨子,吐蕃人给其起的名字官军中没人懂其含义,王韶在踏足此处之时,便直接将之改名为庆平——庆贺平定。

    攻下庆平堡的功臣苗授父子和王舜臣,都带着他们的麾下将士在堡中休息。两千兵马将这座面积并不算太xiao的寨堡,挤得满满当当。使得随之而至的中军,便不得不驻扎在于堡外。

    庆平堡在吐蕃人手里,是个略大一点的土围子。尽管守军因为听闻宋军将至,而增加了不少。但在在苗授、王舜臣这等猛将率领的jīng锐官军面前,也不过是从jī蛋壳变成了鸭蛋壳而已。

    但庆平堡的位置极为重要,是大来谷的出口,连接武胜和通远的要道。宋军攻下此处,代表着王师终于踏上了武胜军的地界,临洮已近在眼前。

    夜将至,高遵裕和王韶聚于主帐中。

    拿着从后方传来密信,高遵裕哈哈大笑数声,“文枢密手上真真没人了,派来的蔡曚都成了笑话。韩yù昆都没怎么费气力,就让他连站的地方都没了!”

    王韶略显冷淡的说着,“有赵大观【赵瞻】殷鉴在前,现在文宽夫【文彦博】还能使唤动几人?有平叛之功的尚且被晾在一边,没有功劳的还能有什么机会?到我这河湟来,不想方设法地挣军功,反而听命于枢府居中阻挠,聪明人又岂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自从熙宁二年和三年年初,旧党闹过一阵后。其脑除了一个文彦博,其他都陆续被赶出了朝廷,这两年其实已经消停了不少。中层官僚中,许多人也便渐渐的转向了新党一方。

    王安石的变法成果,世人都看在眼里。不论旧党如何抨击,被损害了利益的豪商、宗室们如何抱怨,至少眼下国库充盈了,在对外战事上,大宋也是由弱转强,捷报频传。横山攻略虽然无功而返,可也是非战之罪,运数不到而已。

    眼下在军政两方面,都是新党正得意的时候。除了几个愣头青以外,谁还会在正得天子关注的河湟之事上,

    “只是蔡曚未免太蠢了点啊,”

    “他并不蠢,只是遇上了韩yù昆罢了。yù昆在通远恩信深重,人望亦高。城乡内外奔走听命,亦不足为怪。岂是他官可比?”王韶说,“这世上有胆子顶撞朝官的选人有几人?有能耐让一城上下令行禁止的军判又有几人?蔡曚输得不冤。换作不是yù昆,而是别人,他早就得逞了。”

    换作是一般的官员争权,衙中胥吏都是站到一边看热闹,谁会搅和进那趟浑水里去?嫌命长了不是?给风尾扫到,就是有家破人亡之虞。哪像韩冈,一句话就让胥吏们与蔡曚划清界限。

    “也幸亏有韩yù昆坐镇陇西,不然我们怎么能走得这么放心。”高遵裕又哈哈大笑了两声,在他看来,王韶两年前的举荐,实在是捡了大便宜,“蔡曚就是不知道这一点,才做了如此蠢事。”

    苗授就在旁边听着,韩冈是怎么踩着一路转运判官的蔡曚,他都听在耳中。听着听着,便有些心惊胆颤,“韩yù昆是不是做得过了点?”

    “这个时候,就是有点嫌疑都不能放过,何况蔡曚这样自己跳出来的?身为随军转运,却不思尽力报国。只奉权jian之命,直yù陷数万大军于死地。韩yù昆做得一点都没错!”

    王韶身上传来的阵阵杀气,甚至比前天他亲自压阵攻打大来谷时,还要重上许多。苗授浑身一阵寒,不敢再说了。

    王韶半点不敢忽视蔡曚的危险,碰上运气不好的时候,猪都能坏事。

    横山攻略,韩绛怎么败的?用错了一个王文谅而已。庆历新政,范仲淹因为什么给赶出朝中的?欧阳修写出《朋党论》,明着跟天子说我们要结党——欧阳修的确才高,但从政治上,他只会拖累自己人:不论是庆历新政,还是后来的濮议之争。

    这时忽闻帐外通报,王都知来了。王韶收起了满身的杀意,换上了一幅笑脸,“快请都知进来。”

    王中正从掀开帐帘进来,高遵裕也把蔡曚的事权且放在一边。王韶都动了杀心,以他的身份下起狠手来,可比韩冈更为暴烈。当韩冈离开陇西后,蔡曚若是敢趁此机会在后方搅风搅雨,王韶纵然因为进士身份杀不得他,好歹也能从他身上剥下一层皮来。

    “安抚、钤辖。”进来后,王中正寒暄了两句,便开mén见山,“官军已经攻下了庆平堡,不知之后行止如何?”

    王韶微微一笑,反问道:“临洮就在眼前,都知如何还问行止?”

    “……啊!”王中正微楞了一下,自嘲的笑了起来,王韶的答案让心急的他很满意。但他又道,“不过蕃人狡诈,安抚还是要xiao心后路为是。”

    高遵裕暗道,王中正这纯属废话,都是老用兵的,后路怎么可能不提防。

    “担心是肯定担心的。”王韶对天子近臣保持着礼貌,他指着铺在桌上的简易沙盘,为王中正解说起来,“瞎吴叱最大的可能就是坚守临洮,然后等待木征的援军。而且少不得会抄截官军的后路。不过临洮离临洮只有一百三十余里,除去鸟鼠山,更是只剩百里。这么一点距离。没有大军辗转腾挪的余地。就算吐蕃人来抄截后路粮道,也只能派出xiao队人马。人数稍众,必为我耳目所侦缉。而且还有青唐、纳芝两部的蕃骑,他们也会为官军打探消息。”

    “尤其是包约【瞎yao】。按照事先的约定,官军一旦夺下武胜军,这里的蕃部,都会jiao由他来统领。由不得他不卖力……包顺【俞龙珂】则是会接手包约留下的地盘,而张香儿那里也会有回报。所以今次攻城将是由官军打头阵,但阻援的先锋,便是青唐、纳芝两部三家。木征在南面的岷州还有一个弟弟,一旦武胜军被攻占,其与河州的联系便会被阻断,他想必也会出兵援救瞎吴叱。”

    王韶和高遵裕的回答,让王中正放下心来。他笑道:“那下一步就该去临洮了。”

    “不!”王韶摇了摇头,指着沙盘:“临洮城前面二十里,还有一道野人关。不过野人关虽说是关,但也仅是在略显狭促的一处谷地处修的xiao寨子,只有一道栅栏而已,并不难攻克。”

    王中正低头看着沙盘,又问:“那出兵攻打野人关是在明日还是后日?”

    “何须等明日?!”高遵裕口气豪勇无比“如今军中士气正旺,主力又已修整了一天。只待一声令下,即刻便能出。”

    王中正猛抬头,惊问道,“今夜就出兵?!”

    “斥候已经都派出去了,青唐和纳芝临占两部的蕃骑都在监视着沿途的要点。只需急行半夜,日出时便可赶到野人关,正好打吐蕃人一个措手不及!”高遵裕隔着帐幕,遥指着天顶满月,“今日月sè正明,正是行军的好日子!”

    ……………………

    “怎么禹臧家的援军还没来?!”

    瞎吴叱愤怒的把手上的酒杯砸到了亲信的脸上。跪在地上的亲信脸上被砸出了一个血口子,涌出的鲜血污了脸庞。可还是能看得出,他正是前日去兰州求援的使节。他把好消息带回了武胜军,可到了现在,这个好消息依然没有被验证的迹象。

    帐外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瞎吴叱和他的亲信立刻用期盼的眼光望着帐mén。

    一名士兵摇摇晃晃的冲进来,hún忘记了礼节。喘着气,说出了与瞎吴叱的期待完全相反的噩耗:“……野……野……野人关被攻破了!”

    “什么?!”瞎吴叱一声惨叫。

    揪着从野人关赶回来的信使的脖梗子,瞎吴叱咬着牙从他嘴巴里bī问出宋人的情报。在失去了最前沿的寨堡后,他依然还认为会有两三天的时间让他等待援军,谁想到宋人竟然会这么快,而且竟是夜袭。

    怎么办……怎么办?

    是退还是守?

    瞎吴叱团团转着,只又过一个多时辰,他再一次惊声叫起:

    “宋人的斥候已经到了城外了?!”他摇摇晃晃,差点都要昏倒。

    被亲信扶着,瞎吴叱在城头上看着十几骑宋军在城下耀武扬威,从城下shè来的一箭甚至差点扎中了他的耳朵。

    瞎吴叱如同一只兔子一样跳起,“退……快退过洮水去!”

    ……………………

    高遵裕亲率千骑夜袭野人关。至关口时,关中蕃军犹在睡梦中,猝不及防,关隘一鼓而破。紧随而来的主力并没有在野人关多加停留,越过关隘,直奔临洮城而去。在数千大军的威bī下,瞎吴叱狼狈而逃,匆匆退过了洮河西岸,而将临洮城拱手让出。今次出征,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已经把最终的目标夺占。

    当韩冈抵达渭源堡的时候,正听着欢呼声冲霄而起,声1ang汹汹,几乎要把锁住渭水源头的这处寨堡给掀翻掉:

    “王师攻下了临洮城!”

    “王师攻下了临洮城!”

    众军的兴奋之中,韩冈却在低声细语,用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着,‘不要又是一个罗兀城。’

第34章 山云迢递若有闻(四)

    “王韶攻下了临洮?!怎么这么快的!瞎吴叱呢,他守了几天?”

    兰州通往武胜军的山道上,禹臧hua麻勒停了战马。刚刚从前方奔回来的信使,让他脸sè骤变。随着禹臧hua麻的停下,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也随之止步。

    两百里外赶回来的哨探,浑身上下都是尘土,不论是人马,在寒风中,身上都是热腾腾的直冒着白气。他在喘息的间隙向着禹臧hua麻禀报着详情,“宋人是在三天前攻下的临洮,但在这之前,瞎吴叱就已经弃城而逃。现在他的大帐已经到了洮水西岸,将东面都让给了宋人。”

    “瞎吴叱跑得好快。”禹臧hua麻一肚子的不屑,张口便骂,“指望他多撑两日都不成。木征的这个弟弟还真是废物一个。难怪他老子争不过董毡,连个赞普都当不上……”

    “木征没有出手?”禹臧hua麻身边的一位亲将问着。

    哨探摇头:“没有。”

    “hua麻,现在怎么办?”亲将紧张的征询着禹臧hua麻,“回兰州吗?”

    “温祓你说什么胡话?!”禹臧hua麻回过头来狠瞪了一眼,“刀子出了鞘,不见血能回来吗?就算趁火打劫,在武胜军抢上一把都比直接回去的要好!”

    “洗劫武胜军?!”温祓差点就要失声叫起,他立刻贴近了禹臧家的族长,急急的劝道:“hua麻!这事可不能做啊!惹怒了木征,说不定他会把宋人引往兰州来!”

    “我有这么下令吗?!”

    禹臧hua麻很不耐烦的说着,他只是打个比方而已。他当然不会这么做,要是惹起木征几兄弟的同仇敌忾就麻烦了。要是他们引来宋人,禹臧家可撑不住。

    临洮往北xiao三百里便是兰州,若是木征在王韶的压力下降伏宋人,兰州可就要直面三路夹击了——改了名的古渭往北,也是有xiao道能通兰州。尽管那条xiao道长达四百里,道路亦是崎岖,但要是当宋人和木征自武胜、河州出兵的同时,再派出一支偏师,那兰州的情况就很危险了。如果到时候董毡也不甘寂寞,又从西攻来,禹臧家可就不仅仅是危险,而是将会灰飞烟灭。

    “现在宋人在做什么?”禹臧hua麻转过脸来又问道。

    “他们好像要修城。把临洮城重修一遍。”

    “hua麻!不能让他们安安心心的将城修起来!”温祓立刻叫起,“临洮城一旦被修好,以宋人的守御,没人能打得下来。过上半年,周围的蕃部都会投过去。”

    “慌什么……”禹臧hua麻颇沉得住气,他能坐上族长的位子,也就是因为他越到关键的时候,xìng子越稳,“援救瞎吴叱没能来得及,但宋人要把临洮城重修起来,留给我们的时间,少说也还有两个月,不用慌。”

    他想了想,道:“权且联系一下木征吧,现在不想跟他斗了,宋人来了大家都没好日子过。还有出兵的粮草要让瞎吴叱掏出来,得跟他也联系一下。”

    “国中呢?要不要再去信?”

    禹臧hua麻早就传信给梁乙埋,但他并不指望兴庆府能派援军来。半年前在横山的会战,伤了国中元气,说是夺下了罗兀城,但伤亡如此之众,梁乙埋根本jiao待不过去——所以他拿刀子jiao待了。对于梁氏兄妹的决断,禹臧hua麻还是很佩服的。

    尽管不指望援兵能来,温祓的提议,禹臧hua麻却还是点头,“要,怎么不要?你去写一封奏折,给我来签押。”

    温祓会写党项文字,帮禹臧hua麻写奏折也是常事,笔墨纸砚都随身带着。他点头答应了,就要找个干净地方写字。

    “等等!”禹臧hua麻却叫住他,又追加了一句,“nong只兔子来,好写血书!”

    ……………………

    韩冈现今已经在渭源堡中。尽管他还担心着陇西城中会不会出1uan子,但他现在注意力已经都被向临洮城转运粮秣的事情给占满了。

    他越是看着战报,越是觉得今次的任务实在不易。

    有过千年之后的记忆,韩冈对攻城拔寨的兴趣不如如今的将领,对歼灭敌人的数量则是很放在心上。横山攻略尽管失败了,可消灭的敌军都是jīng锐,党项人元气大伤。西夏的恢复力又远远不如大宋,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一战还是赚了。

    可把话题说回到今次这场战事上,王韶拿到的斩究竟有多少?在捷报中没说。韩冈估计他也是不好意思说。

    如果是在仁宗或是英宗的时候,三十、五十的斩,也算是功劳了,至少一路都监拿出来时不会脸红。可是放到现在,一场场大捷接连不断,每隔几个月,就是几百上千的斩。将朝中上下的胃口都撑大了,眼光也抬高了,斩不过五百都不好意思对外面宣扬。

    今次在庆平堡、野人关和临洮城的几次战斗中的斩获,怕是加起来也只有两三百出头。而瞎吴叱好歹是木征的嫡亲兄弟,本部人众的数目绝不会少,两三千的战力还是能拉得出来。如果再添上亲附众部,上万甲兵总是有的。这一对比,就能明显的现,王韶、高遵裕根本就没有伤到瞎吴叱的元气。

    顺利攻克了临洮城的确是好事,可留下来的麻烦不xiao。韩冈宁愿连番大战,以上千伤亡为代价,将瞎吴叱和木征的军队一起扫平。论起野战的能力,韩冈对集合两路jīng锐的官军有着极大的信心,可要是在河湟的崇山峻岭之间,追逐着四散奔逃的吐蕃人,他的底气就不是那么充足了。

    杀人盈野才是正道。

    不杀得木征胆寒,如何能慑服他以及藏在西北的董毡。

    韩冈叹了一口气,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还是早点把粮草给前面运送上去,出战诸军离开庆平堡时,携带的干粮只有七天的份,而现在已经过去两天了。

    运送第一批粮草的队伍已经整装待,是以马骡等牲畜为主的驮队,运送的人力都是军籍。但接下来运送辎重的人手,却不便再使用军中人力,只能在地方上征调。

    王韶、高遵裕亲笔签的调令事先便留给了韩冈,盖了缘边安抚司大印的文字已经印版印刷了出来,马上便要送去通远军的各个村寨。

    韩冈不知蔡延庆什么时候能把筑城的民伕送来,广锐军的叛卒如今都在他的指挥之下,但他们的人数只够用来运送粮草,何况这些人都是堪战的jīng锐,拿去夯土实在1ang费了一点,用来you敌反而用处更大一点。

    他再三检查着要分下去的令文,以防有文字错漏,以至本意全非。类似于传单的令文上并没有油墨香,能涂在铅字上的油墨现在还没有出现,只是普通的墨汁。但字迹工整,且大印上的文字也是清晰可辨,不愧是雕版的产物。

    韩冈现在还没jīng力往活字印刷术上去费jīng神。如今活字印刷是有,但通常都是寺庙中用来印经文和谒语,在美观和质量上,无法跟平常卖的书册相比——而且对于印书坊来说,活字印刷用的木活字很快就会损坏,而一套好的印版却能留给子孙传承,曾经有过两兄弟为了争夺一套老杜诗经印版的继承权,而打起了官司。以现在的技术条件,哪一项印刷手段更为合适,不言而喻。

    “把令文都下去,每个保甲都要传到。”韩冈将传单递回给等候命令的胥吏,“前面已经下过文,都该准备好了。传语各保保正,今次之事不许有任何推脱,否则勿怪军法无情!”

    ……………………

    尤三石又检查了一遍绑扎的腰带和绑tuǐ,这是他在军中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

    在同一间屋中,他的浑家就坐在一边,正为尤三石整理着行装。垂下来的丝遮住了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幽幽叹着:“又要上阵了。”

    “这是韩机宜的命令。”尤三石强调着。

    广锐三千叛军都是靠着韩冈才逃了一条xìng命,全家老xiao也都是韩冈给保下来的。犯了千刀万剐的死罪,被招降后居然都不是被流放岭南等死,而仅仅是是变成了屯田的屯丁。照样能吃饱穿暖,全家人还在身边,比起在广锐军的时候还舒坦些。

    现在韩冈下文征调各保甲出人服徭役,有些人不知好歹,腹诽不已。但大多数叛军士卒还是很淳朴的,知恩图报的心思都有着。

    尤三石是一任保正,是由同一村中的叛军士兵们推举而出。当初广锐叛军归降后,被决定流放通远,所有有衔头的军官全数被放在陇西城边安置。而近二十处叛军的村寨中的保正、甲头,都是自行推举出来,皆深得人心,能肩负起重任。

    背起行囊,提起弓刀,在妻儿的眼泪中告别而出。尤三石所在的保甲出动了一百三十多名jīng壮的汉子,连同渭水之滨的数十家寨堡,总计两千余保丁齐聚渭源堡。

    在咸阳城投降的半年之后,广锐军重新集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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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