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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七)

    【比预定的时间要晚了一些,对不住各位了】

    周南的生日是哪一天,韩冈当然记得。

    每年net雨淅淅沥沥的时候,就是她的生日。虽然已经记不清父母和家人,但周南还是记得在她被没入教坊之前,生日时淅淅沥沥的雨声。

    今天韩冈本也是记得的,还想要给周南庆贺一下,礼物也准备好了,只是没想到被吕惠卿给耽误了,又因为这几桩事nong得一时忘了。

    “那礼物准备好了没有?”韩云娘很好奇的问着。

    走到后院的回廊上,韩冈收起了伞,将之倚在二门外。捏了一下xiao巧的琼鼻,眨着一对好奇的大眼睛的韩云娘立刻变得眼泪汪汪起来。

    韩冈笑着:“等明天早上问你南娘姐姐吧。”

    这个xiao家庭中的成员,都还没到祝寿的年纪。遇到生日,也不会大事cao办,以防折了寿数。就是韩冈过生日,也不过是一碗长寿面,还有妻妾们亲手裁制的衣服和鞋子而已。

    但韩冈每年都没忘记给心上的妻妾一个惊喜。有时是一对晶莹剔透的耳坠,有时是一支雕工精美的步摇。善于茶艺的素心韩冈为他找来了两只御赐的龙团;尚未脱了孩子心xìng,喜欢些xiao玩具的云娘,是一套活灵活现的泥塑人像;曾经以匕定情的周南,则是来自东瀛的短刀;两个月前王旖生日的时候,韩冈甚至还送了一支亲手做的枣木簪,虽然王旖口中嗔怪,但之后就一直作为簪带在头上。

    这点讨好女孩子的xiao手段,韩冈并不缺少经验。不管是哪个时代,女孩子总是要哄着、宠着,韩冈虽然忙于政事,但经营家中的手段也不会给荒疏掉。

    王旖、周南和素心都在房中等着韩冈。三个xiao孩子早就困了,被rǔ母带回去睡下了。只有她们手上绣着hua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偶尔从一旁的使女手中接过热茶喝上一口。没有男主人在的房间,纵然人气不少,也是让人觉得缺了些什么。

    只是一到韩冈回来,家里的气氛就不一样了。众女都站了起来。王旖问道:“官人,可曾吃过了?”

    她不去问韩冈到底去了哪里,只关心着丈夫是否饿着肚子。韩冈在云娘和素心的服shì下脱了身上的外袍,周南从里间拿来了换洗的衣服。

    韩冈已经习惯了有人服shì自己穿衣脱衣,一边抬着手,一边跟王旖说着话:“就没打算在吕吉甫家叨扰,前面在军器监中吃了一点垫了肚子。”

    “吕吉甫?”王旖很是讶异的歪着头。她知道除了王韶和蔡tǐng以外,丈夫如今跟宰执们的关系没一个好的,吕惠卿也是一样。

    王旖疑huo起来时的习惯很是可爱,头略略歪着,眼睛也争得大了一点,显着有几分稚气。

    “还记得李士宁吗?”

    韩冈在jiao椅坐下来,抬起脚让她们把脚上的官靴给脱掉,抬手接过素心递来的祛寒的热汤饮子。韩冈啜了一口,带了点紫苏味道,浑身也暖了起来。只要下雨,不论季节,严素心都不会忘记在xiaoyao炉上炖上一罐。

    “记得。”王旖点点头:“还记得官人好像不喜欢他的,都没怎么说过话……他出了何事?”

    “给牵进了一桩案子中,吕吉甫怕牵连到岳父身上,所以邀为夫过府商议此事。”

    “官人!”王旖一下变得紧张起来,抓着韩冈的手,“爹爹不会有事吧?”

    “你不想想岳父什么身份?绝不会有事的。”反手抓着王旖细嫩的xiao手,韩冈轻笑着,“吕吉甫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怕有人趁机使坏。不过只要有天子在,岳父可以高枕无忧。”

    韩冈如此说,王旖便放心了下来,展颜笑起:“那就好”美目流转,看了看周南,又道:“我们姐妹已经给南娘妹妹贺过寿,下面就是看官人了。”

    王旖招呼着云娘和素心。自幼受着三从四德的教诲,她这位大fù毫无xiao户人家的挟忿含酸,盈盈的举步离开:“今天南娘是寿星,官人可要好好陪着。”

    厅中一下只剩韩冈和周南,连周南身边的墨文都不知跑到了哪里去了。

    韩冈摊开手,周南将xiao手放了上来,轻轻攥住,一起往周南的房里去。

    “今天收了多少礼物?”

    周南摇摇头,嘟着嘴:“还没有收到官人的。”

    白皙腴美的酥xiong鼓鼓的顶着衣襟,山岭沟壑的风光,在韩冈双眼所处的高处能尽收眼底。但到了腰后就向内收了进去,可收到极致,又夸张的涨了出来,因练舞而变得tǐng翘又充满弹xìng的tún股,每每让韩冈爱不释手。已是一枚熟透的水蜜.桃,到了单独相处的时候却是一幅孩子气。

    到了周南的房间中,蜡烛已经被点上了,外面罩了银红色的纱罩。

    韩冈在桌边坐下来,揽过周南。

    周南依顺的靠在丈夫怀里,低头看着亮在自己面前的匕。

    这是韩冈前面从书房中拿过来的,准备了十几天,今天正好可以送出来了。

    刀鞘刀柄并没有什么装饰,猪婆龙皮鞣制的皮鞘虽然并不便宜,但单纯染上一层黑色,也就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就像韩冈的为人,锋芒、光彩全在自己身上,从来不在服饰上做文章。

    周南捏着刀柄,向外轻轻一netbsp;短短的匕上,是如同层层1ang涌的纹理,而不是能映日月的晶莹铮亮。一道道黑白纹路,细密jiao叠。深如夜空,浅如晨雪,五六寸长的刀面如同一幅浓缩过的水墨山川。

    “这是松纹?”周南有些惊奇的看着。她只听说过世上有所谓的松纹剑,上面有着一道道hua纹。纤长的手指探上去就想试一试刀锋。

    “xiao心!”韩冈连忙抓住傻乎乎的xiao手,“这是来自于大食的镔铁,吹mao断的。”

    是真正的大马士革钢,不是后世骗人的赝品。这个时代,想打造出与大马士革钢相似的hua纹来,也许在技术上有那个可能。但造假者还没有这个见识,大马士革的名气远远不如日本,假造日本刀更为赚钱。虽然世上也有所谓松纹剑、雪化刀,但并没有多少人将钢上碎1uan的纹理,当成是名剑名刀的卖点和标志

    韩冈从周南手中将匕拿过来,在桌角一划,一片木片就削了下来。

    “好快!”周南xiao声的惊呼着。将匕接下来,战战兢兢的拿着。

    烈xìng子的她,因为韩冈当年所赠的定情信物,而变得喜欢起了匕这等危险的玩具。但她并不是自己收集,只是将韩冈几年来送的刀匕视若珍宝的一一珍藏起来。不是因为刀匕本身,而是因为韩冈。

    “也是监里最近要在钢铁冶炼上下功夫,为夫就让人找来了天南海北的名刀名剑,还有各色铁器,其中就有一柄大食镔铁刀。为夫看着喜欢,就另外向提供镔铁刀的大食商人买下了这柄短匕。就是刀柄刀鞘太俗,让人给换了。不过这匕太过锋利,可不能1uan动。”

    韩冈拿起刀鞘,就着手将锋锐给收了起来。

    周南仰靠在韩冈的怀里,将匕贴在心口:“奴奴只会藏起来。”

    韩冈坐着,周南站着。

    韩冈的脸正对着周南如膏脂般腴白腻滑的酥xiong,呼吸的热气穿过薄纱裁成的一层亵衣,直透了进去。xiaofù人一下就情动起来,用力抱紧了韩冈,在耳边呢喃着,听不清在说着什么,只有一股股温软的气息呵着耳朵。

    柔软细腻到了极致的肌肤,过了哺rǔ期也没有消减回去,无视地心引力的骄傲的tǐng立着,充满rou.yù的弹xìng。虽然舞蹈时甚至会感觉像是个累赘,但看着丈夫爱不释手的rou捏着,微微的痛楚中,就是涨满xiong臆的欣喜,还有一阵阵让人变得湿润起来的酥痒酸麻。

    双手向下环住不堪一折的纤纤腰肢,虽然是丰腴的身子,又生过了孩子,但腰身却依然犹如少女时一般。韩冈为了自己着想,没少鼓励妻妾日常多活动身子,踢着气毬,dang着秋千,也学着跳舞,身材一个个都保持得很好。

    廊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墨文提着食屉走进了房中。跟在周南身边的xiao丫鬟如今也年满十六,男女之事不会陌生。看着韩冈和周南的动作,xiao脸就红了起来。不过对于贴身的丫鬟,夫妻之间的sī房事都是不须要避忌的,平日里也见得多了。只是在午夜梦回之时,那个羞人的地方往往都会让她难堪的chao湿。涨红着脸,在桌上摆下了几碟精致的xiao菜,还有一壶温过的水酒。

    韩冈拿着筷子,夹了一块jī,不同于严素心管理的厨房一向的味道,“是南娘你做的?”

    周南点了点头:“好吃吗?”

    难怪素心并没有依着往常自己迟归时,及时的端上来的加餐夜宵。官员在外赴宴,很少有埋头痛吃的时候,酒喝得一肚子,菜肴没动几下都是常事,回来后总要再吃上一点。

    烛光下,佳人如yù。

    水酒虽然清淡,但一杯下肚,就已经给佳人yù色的面颊上,添上一抹酡然醉红。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八)

    【下一更还是在下午。(_)】

    在一记记忽轻忽重冲击,将体内的快乐推到最高的时候,素心的喘息是从喉间挤出来丝丝缕缕的呻yín;一直被娇宠着的云娘,是不胜挞伐的低声chou泣;而王旖则总是紧紧咬着下唇、一声不,但她会用力抓挠着让她飞上云端的罪魁祸,狠狠的一点也不留情,不过在一次看到韩冈背后的伤口之后,便再没有将指甲留长。

    只有在韩冈面前柔顺无比,但心中却是藏了一团火的旧日花魁,会毫不在意的哼yín出自己的欢愉,甚至一些韩冈要趁着王旖意1uan情mí的当儿才能哄骗得她做出来的姿势,连素心、云娘也只是被动接受的姿势,周南她也能主动为之。

    跪坐在韩冈身上,周南如同骑着烈马上下起伏着,一声声娇.yín如泣如诉。常年练舞锻炼出来的气力,让她能将这个动作持续不短的时间,而不是像王旖她们一般,几下十几下之后,就瘫软在韩冈的怀里。但之前已经来了好几次,周南其实也是快不行了,不过身后还有墨文襄助,尚能勉力的支撑一阵。

    墨文穿着薄薄xiao衣,跪在宽大的架子床上,少女纤细的娇躯没有多少遮掩。她从后面扶着周南,帮着周南一起动作——贴身的婢女几乎都要担着这份任务。不过两三年的时光,跟在周南身边的这位少女,已经从还带着几分青涩的xiao女孩儿,变成了只差一步就要熟透的果实。似乎只要轻轻一捏,就会淌出芳香馥郁的果汁来。

    周南已经气喘得不成调子,但抓着那两团雪腻的大手,却是仍毫不留情的rou捏着。韩冈的肌肤是暴晒过后的古铜色,常年锻炼的身躯,如同钢铸铁浇一般。而周南是粉白似yù,如山头的新雪,如新织的素绸。筋骨如钢似铁的大手没入胸前软yù之中,黑与白之间是惊心动魄的对比。

    一声高亢的yín唱之后,周南软瘫如泥俯在了韩冈的身上,腻滑如羊脂美yù的肌肤,正一阵阵不由自主的轻颤,散着高温,滚烫得将白皙细嫩仿佛最上等湖丝的皮肤都熨得通红。

    墨文只觉得自己的掌心都被灼伤了,这股热流从掌心传到心底,又从心底传到了那个羞人的地方,netchao之后的甜甜腻腻的气味,弥漫在垂下了幕帘的狭xiao的空间中,直往鼻子里钻进来,让她不由得夹.紧了双腿。

    周南也只剩下喘息的气力,但韩冈的手指指尖却仍在背后慢慢划着。netchao之后,敏感至极的肌肤被指尖划过,她忍不住颤抖着。杵在身子里的那个东西依然火烫,熨得xiao腹又热了起来。自己都一次次的攀上巅峰,身子已经软得没有了气力,还是没能让丈夫的第二次缴械出来,凑在韩冈耳边低声告饶,“官人,让奴奴歇一歇吧。”

    声音即娇且媚,还带着一丝沙哑,dang人心魄。韩冈不再玩了,用力拍了拍如同最为细嫩的豆腐一般的饱满tún股,却又爱不释手的rou捏起来,不过没忘叫着正net意涌动的xiao丫鬟:“墨文,给你姐姐端碗饮子来。”

    日常滋补用的yao汤,就在外间用xiao炉子炖着。韩冈在喝着,而几名妻妾也同样在喝着。这等在战1uan时会被丢到一边的奢侈的养生之法,在如今的太平时节中,却是普遍而又普通,官宦人家无不如此。

    墨文颤声应了,披着一件背子就掀帘下床。只是她浑身都软绵绵的,连走出去的动作有些不自然。

    周南目光追着她娇xiao的背影,低声唤着:“官人。”

    “嗯?”

    “墨文都十六了。”

    “这事不急。”韩冈轻轻一笑,“为夫今天可是要将你给喂饱。”

    周南的身子又热了起来,轻咬银牙,声音婉转如歌,“官人要奴奴,奴奴就拼将xìng命服侍……”

    一夜的欢愉没有影响到韩冈日常作息,他还是在日出前的晨曦中起身。

    以房事来调剂身心和旦旦而伐的涸泽而渔,完全是两回事,韩冈有着足够的自控能力,家中的绝色纵然让他贪恋,但也不会如同吸毒般的沉mí。不过昨晚是周南的生日,未免用力多了一点。回头看看房中,被折腾了半宿的周南尚在海棠net睡之中,也不知何时能起。

    外朝不厘务者谓之常参,他们日日都要上殿,在天子并不出现的垂拱殿上,由当值的宰相领着向着空空的御榻朝拜。而韩冈管着军器监,就不需要去每天去宫中站班,只参加起居以上的朝会。在家中悠闲的吃过早饭,直接去往军器监。

    “周全拜见舍人!”

    韩冈到了衙门之后,处理了一些日常的公务,便将如今大名鼎鼎的周全,叫道了面前。

    作为飞上天空的第一人,他不仅在市井的说书人口中,有了一个‘飞天周铁钩’的匪号,还被赵顼赐了一个武官的身份,以奖励他敢为人先的胆量。

    至于韩冈,是靠着献上板甲和飞船减了两年磨勘。这个奖励对普通按部就班熬资历的官员倒是很有用,但对像韩冈这样,从来都没有做满一任、以三级跳的动作在官路行走的人来说,其实是有等于无。

    倒并不是朝廷不重视明创造,只是韩冈他走的是文官路线,如今离侍制又只有一步之遥。想靠板甲和飞船的明来挣功升级已经远远不够了,只有板甲局成功的大批量出产板甲,给禁军换装之后,让天子满意,那才是他加官晋爵的阶石。

    周全的相貌粗豪,一看就是猛将的模样,失去的一只手又是为国而伤,所以在面圣的时候,这副卖相对了赵顼的眼,原本预订的恩赏是从九品的三班借职,但赵顼出的口谕,却变成了正九品右班殿直。

    官阶高了两阶之后,让韩冈在军器监中安排周全的工作也方便了许多。当以飞船为名的新作坊,从城外搬回到之后,周全就成了在军器监中任职一名官员。等到韩冈顺顺利利的将两位暗中使坏的官员送去了广南,使得他在军器监中的声威,一时无人敢于反对他的命令。周全不但管着飞船作,也便兼管起了板甲局和飞船作中的保卫工作。

    “新飞船的情况怎么样了?”韩冈问着。

    “回舍人的话。只是载人的飞船,天天都在金明池那里试飞。可是要想将油炉子也一起搬上去,飞船上的气囊差不多还要再大上一倍。可这样一来,油炉子又显得不够用了。”mao茸茸的胡子脸上显出几分急躁。韩冈吩咐下来的话,周全他一直催着下面人去动脑筋,但一个多月了,却还没有结果。

    韩冈呵呵的轻笑了两声:“这事不用着急,悬赏出去让人想办法就是了,要个好一点、能生旺火的炉子。”

    韩冈已经让军器监中的工匠们习惯了悬赏,比起空泛让人明一个有用的武器,直接指出需要在哪一项上有个合用的明更为有效。给出一个明确的问题,让军器监中的能工巧匠们去思考答案,得到让人满意的回报的几率要大得多。

    “xiao人明白。”

    “监中今天的情况怎么样?”韩冈又问道。

    “原本担心被监中沙汰的工匠这下都安心下来了,也没几人说不愿去东京城外。”

    韩冈点点头。周全他xìng格精细,为人又善机变,与外表完全不同,要不然韩冈也不会让他出面演那场戏。而如今也让他在监中做着包打听的工作。

    周全有些犹疑:“舍人,如果当真迁去汴口边上,会不会让那些水力磨坊里的人闹出事来。”

    韩冈心中的一番盘算也不瞒着周全,笑道:“动人饭碗,肯定要得罪人。但帮人保住饭碗,也同样能卖好人。我是判军器监,安抚工匠是份内事。水力磨坊的事,不需要我来netbsp;昨日才上殿向天子禀明的提议,韩冈此前已经让周全在监中露出口风,来安抚因为新型锻锤推广之后,而变得惶惶不安的工匠们。机器代替人力,手工业者失业是必然,但韩冈无意去做军器监工匠们眼中的恶人,自己管着的这个地方,他需要留下一个好名声。

    这几日也有几人来向他确认关于军器监中作坊迁往城外的消息,不过韩冈没有给他们一个明确的答复——在赵顼点头或是摇头之间,他也没有权力给出一个答复。

    但现在周全的回报,已经证明了他安cha进军器监中的亲信,已经将他的心意没有扭曲的传了出去。想必接下来的几日,几代人都在一直居住在京城的匠人们,会想方设法的打听到他韩冈昨日在殿上的言。

    “你现在回去后,想必找你打探消息不会太少。该怎么做,想必不需要我再多说,只要能安定住监中人心就够了。让他们明白,只要我还做着判军器监,就绝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的。”

    周全一拱手:“xiao人明白。”

    “不是‘xiao人’。”韩冈笑着摇摇手指,“是‘下官’!记住了,是‘下官’,不要再说错了……”

    韩冈对自称的纠正,让周全眼中满是感激,一挺胸,右拳猛地击在左掌上,拱手壮声:“下官明白!”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九)

    【赶在了六点前,勉强还能算是下午吧。还有上一章的更新,最后闹出了笑话,现在已经改正过来了,多谢各位书友的指正。】

    周全虎虎生风的大步跨了出去,步履间又多了几分自信。

    韩冈在后面看着他走出去,net角上就带了点笑意。

    会待人,才能用得好人。周全之前是韩家的下人,这个身份以如今的习俗,就算他做了官之后,也不会有所改变。但这件事,各自心里有数就行了,没有必要一天到晚的提醒着。毁家灭族的怨恨往往就是在一个不经意的态度中种下的,韩冈在这方面一向很是xiao心。

    “去板甲局,把臧樟找来。”

    韩冈将门外的xiao吏叫进来,吩咐他出去找人,又想回周全的事。

    周全如今在军器监中耳目通灵,算是个很有用的亲信。不过也仅此而已,到了军器监之外,就没办法再帮忙了。韩冈想想,现自己的个人势力还是太过于浅薄,身边连个出主意的人都没有。章惇和王韶只是盟友而已,王旁尚在白马县的府界提点衙门中任职——否则说不定还算是一个可信的助手——换句话来说,他其实一直都是在孤身奋战。

    之前的三位幕僚,已经各散东西。方兴和魏平真得官之后,都外放了州县担任幕职——他们能这么快就有了官阙,也是韩冈活动的结果——只是没有一个出身,他们在官场中,正常情况下其实都走不了太远。所以游醇还是准备考进士,去了国子监读书,准备迎接今年的贡举,现在也就住在国子监中的宿舍里。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日后这三人都能成为助力,但眼下韩冈还是需要几个能派得上用场的助手,尽管监司之职,不需要清客来辅助公务,但他日后迟早要外放的,什么没几个清客和幕宾,在州县中做事也是麻烦。

    叹了一口气,韩冈还是盼着关学一脉的同窗能来投奔于他。他已经为此在给张载的书信中专门提过了,希望能给他推荐几位合适的人选。

    臧樟很快就到了,由于韩冈的举荐,原大炉作的作头成了板甲局的同管勾官,另一位管勾官是由内shì兼任,负责将局中事务及时通禀天子,就跟斩马刀局的情况一样。见到监中多出来的阉人,韩冈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赵顼管得实在是太宽泛,这是天子该做的吗?幸好几位被派来做监军的内shì都很聪明,没敢在他面前1uan来,而是老老实实的等着分功劳,否则韩冈肯定是忍耐不住。

    “舍人。”臧樟进来后先行了礼,“不知舍人唤下官来此,有何吩咐?”

    “只是有些事要询问一下管勾。”臧樟在军器监中的地位不低,要不是他的官身是靠着打铁得到的,就算接替白彰留下的军器监丞的职位,也不会在监中引起异议。对于这样的一位技术官僚,韩冈都是保持着几分敬意,“板甲局筹备完毕,板甲也开始按照预定目标每天出产。我昨日面圣时,已就此向天子禀报过,天子也说这事的确做得好。”

    看了眼脸上泛起喜色的老工匠,“不过有些事想必管勾你也听说了,若是板甲局的作坊过些日子迁往京城之外,不知你能不能安排妥当?”

    臧樟有些迟疑,“其他倒没什么大问题,人也好、作坊也好,迁过去就迁过去了,只要有份活干,哪里不是生活。再说,离着京城也不远。就是生铁的事,如果迁到水边,肯定就是日夜不会熄火。那时候,作坊中取用的生铁能不能供得上来?”

    “徐州的生铁应该没有问题,实在不行还有相州和磁州。”

    “利国监的铁矿就那么大,徐州能送来的生铁数目可能凑不上。相州和磁州从矿坑到水路的距离要远过利国监,用得又是石炭,成本太高,质地也不好。”臧樟说道,“而且去年天下铁课才五百万斤啊,连英宗皇帝的时候都不如,那时可还有八百万斤!”

    “治平年间的铁冶可有‘sī人承买’?现在各地矿上的冶户不都是改成了官府chou分。铁课少一点很正常,但总产量还是是增加的。”

    正如臧樟所说,如今全国的‘铁课’总数每年是五百万斤——这里的‘课’是课税——比起英宗时的八百万斤少了近半。但这是因为朝廷对于铁冶管理制度进行了改变的缘故。各地的矿监依然还是官府控制,但最底层的开采和冶炼渐渐的都变成了sī人承包制——‘召百姓采取,自备物料烹炼,十分为率,官收二分,其八分许坑户自便货卖’出产以官二民八来chou取——也就是生产出来的生铁官府chou两成当做税收,剩下就让坑户自己贩卖。

    从工业化生产的角度来说,将矿石冶炼jiao由sī人承包,其实是种倒退。可从管理上来看,将最为繁琐的采掘和冶炼外包出去,却是省了朝廷的许多人工,也能吸引更多的人去从事冶炼这个行业。比起旧时的冶户受到官府欺压,而户口不断流失的情况,要强了上不少。

    “而且矿山遍地都是,只要有人,就能开采出来。单是徐州利国监的出产,其实可以远比现在要多。”

    虽说如今的开采技术主要还是以浅层矿藏为主,但要满足举国上下对铁制品的需求,却已经足够了。一幅全套铁甲不过二三十斤,一百万套,才几万吨铁而已,实际上一年的需要不过五分之一,一年有二十万套就足够了,即便加上日后要生产的铁器,也不过需要五万吨。

    当然,以现有的技术条件,一年五万吨铁,其冶炼、锻造的难度肯定远远过后世,但只是作为原材料的矿石、煤炭,想要开采出足够的数量来,还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增加一点效率就可以了。徐州后世有名的利国铁矿,韩冈又不是没听说过,只是他现在才知道‘利国’二字来自于此时。那个产量有个零头就够了。

    “但也要有人啊。利国监十六个矿坑,一年下来也不过几千万斤矿……”

    “若本官记得没错的话,矿石从矿坑运出来,基本上都是用肩挑背扛的吧?”

    臧樟点了点头:“矿上哪里有好路,到处都颠簸得厉害,别说马车用不了,就是独轮车都用不长,只能用人力来。”

    韩冈chou出一张纸递下去,这是他用炭笔画的轨道和有轨马车的图样,后面详详细细的用蝇头xiao楷写了上千字的说明。

    臧樟低头一看,顿时就疑huo的皱起眉头:“这是……”

    “这是我准备在矿山上用的有轨马车,原理与雪橇车差不多。可以用在矿山处,也可以用在码头上。应该会比用普通的马车要好许多。”韩冈吩咐着臧樟,“论起监中的匠人,你比我熟悉得多。回去推荐几个合用的人手上来,看看能不能将这轨道和有轨马车给造出来。到时候用在五丈河码头到监中的道路上,也省得用太平车来回转运生铁了。”

    五丈河是运来徐州的生铁的水路,每天都有船只停靠在军器监的码头上,但码头离着兴国坊虽说不远,但生铁、石炭等原材料的转运照样很是麻烦。韩冈早就有心铺设铁路,虽然还不可能用铁,但用硬木为轨应该不会有问题。

    “另外在监中,在轮轴轮毂的方面要加以悬赏。有轨马车需要一个更为稳定的轮轴和轮毂,木质也可以,但若是能用钢铸、铁铸那就更好了。”

    “下官明白。”臧樟没有二话的就点头,有板甲和飞船在前,韩冈不论说要造什么,在军器监中都不会造成疑议。

    臧樟下去了,韩冈敲了敲桌子,又翻了翻随身携带的xiao册子,想起来还有炭火也是一桩亟需要解决的事。日后徐州利国监的铁矿石产量上来了,木炭的数量恐怕就不够用了。但改用煤炭,则炼铁质地不佳。

    韩冈记得后世炼铁都是焦炭,不知是不是就是因为直接用煤炭会有什么问题。不过以他现在的地位,命人炼焦也不会多麻烦,就当成烧木炭好了。每个地方的煤炭都要试一试,看看哪个地方的煤出产的焦炭更合适炼铁,到时候通过水路转运到徐州去。

    想到这里,韩冈忽然怔了一下,他记得徐州附近似乎也是有煤的,而且后世的苏北皖北——也就是如今的两淮——是遍地煤矿,靠着xiao煤窑家的朋友,韩冈旧年也认识几个。中国石油虽然不多,但就是煤多,千年前后都是一样。

    其实采掘也好,冶炼也好,这些都不能算是他的分内事,如果板甲局因为生铁不够而不能提供足够的产品,责任算不到他韩冈头上。各地的铁监自成系统,又不归他韩冈管辖,这是三司中的盐铁司的差事。

    不知道如今的三司使元绛,会不会因为自己cha手这方面的事务而心生不满。不过韩冈想了一下也就放到了一边去了,如果元绛当真因为职权被侵犯而与自己过不去,赵顼可不一定会袒护这位三司使。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十)

    韩冈前几天在崇政殿上的提议,通过正式的奏章已经递到了赵顼的案头上。政事堂两方对立,支持的和反对的各占一半,最后只能jiao由天子圣裁。而赵顼到现在为止,也没能拿定主意。

    虚外守中的国策,五代时臣弑君、下克上的hún1uan,还有契丹人始终存在的威胁,让缺乏安全感的大宋几代天子,都习惯xìng的将最强有力的东西留在身边。能放在京畿就不会放在外路,能搬进京城,就不会留在城外。不论是军队,还是作坊,都是一样。

    军器监负责钢铁锻造的工坊,直接为大宋的百万大军服务,从机器到产品,都是赵顼恨不得能藏进宫里才放心的宝贝。韩冈要将板甲局的几个作坊移出城外,即便仅仅是放到已经归属开封府管辖的旧郑州,依然有着很大的阻力——在朝中,更在赵顼的心里。

    “王卿。”这一日的崇政殿议事之后,赵顼留下了与韩冈最为亲近的王韶,“韩冈要将军器监的锻造作坊迁往汴口附近,以便利用水力,不知王卿你觉得此事是否可行?”

    “当移!”王韶肯定地点头,不出意外的支持韩冈的提议,“近二十万京营禁军的家眷,有一多半就在京城之外,不见军中不稳。只要板甲局作坊留在京畿,何须在意是否在一道土墙之内。”

    “但万一军器监中的机密泄1ù,又该如何是好?”赵顼忧心的就是这件事,“作坊身处城内,可以严加防守。而一旦出了城,又该如何封锁?”

    “陛下有所不知。岷州滔山监虽以铸钱为主,但立监时起就开始使用水力锻锤,以用来修补甲胄和刀剑……这是由一名来自景德镇的配军所献。”王韶半真半假的说着,这等xiao事根本无法查证,“而景德镇用水力锻锤粉碎瓷石,已经有几百年,用者甚多,能造此物的工匠亦为数众多。守秘亦是无用。”

    赵顼有些不理解:“那为何韩冈还要悬赏征求水利锻锤,又要请了苏颂出来?”

    “打造板甲,与粉碎瓷石、修补甲叶、刀剑,在形制当是有所差别,故而韩冈才会再以重金悬赏改进的水力锻锤。”

    话题就这样绕回来了。“既然是新式锻锤,那必然是机密,难道就不需要守秘?”赵顼反问着。

    “韩冈才智虽是出众,但他的一干明,都不是机巧之物,只是难以想到而已。飞船、锻锤、板甲、霹雳砲、雪橇车,无一不是制造简便,易于打造。自然,也就是轻易便能仿效,难以严守其中之秘。只看如今七十二家正店门前便知端的。”王韶偷眼看了一下脸色沉重下来的赵顼,“不过西北二虏国力远不及中国。中国能在两三年内打造百万兵甲,西虏北虏即使合力,十万亦是难及。与其遮遮掩掩,耽误时机,不如尽快给五十八万禁军整体换装板甲。等到国朝兵利甲坚,严阵以待,西北二虏又何敢再欺中国无人?!”

    王韶站在韩冈这一边是没错,这番话大半也是转述,但如果韩冈说得没有道理,王韶也不会在天子面前为其张目。

    赵顼沉默半晌:“依王卿之意,就是泄密亦无妨?”

    “非也。”王韶摇摇头,“此举正是为了防止泄密。”

    赵顼闻之一怔:“此话怎讲?”

    “陛下明鉴。板甲所耗人工仅及札甲十一,所用人力当然也远少于旧时。札甲诸作转入板甲局者,只有三一之数,若是不为其余人等找一条出路,便会有数百上千名工匠成为冗员,最后被扫地出门。万一其中几人叛国而去,投奔契丹、党项,其后果当不下于张元、吴昊多少。”

    “此事韩冈为何不……”惊讶不已的赵顼说到一半,就已经恍然大悟。

    如果韩冈直接说原本打造札甲的几百名工匠已经一起没了差事做,如果不加以处理,就会被被军器监扫地出门,朝中必然会有人借题挥。韩冈隐而不谈似乎也是有道理的。

    “只是朕就这么是非不分吗?”赵顼有点不高兴。只是想想上元节的事,他又叹了一口气,韩冈当是怕了政事堂中的那几位,“此事朕就准了,不过军器监中工匠们都要安置好,不要给朕出1uan子。”

    “陛下圣谕,臣必会转告韩冈。”

    ……………………

    七八天的时间不算很短,当初打造板甲也就几天工夫。但韩冈所要的轮轴轮毂却没有收到一个让他满意的回复,尤其是铁铸、钢铸的轮轴、轮毂根本不可能在几年甚至十几年内给nong出来,要在钢材的材质和车netg技术上有大突破才行。韩冈也明白,能像如今的上等马车那样,在轮子外缘钉上一层铜皮就很了不得了。

    木质轨道倒是出来了,现在只有二十丈长,占了一条僻静的巷道,十几名工匠正准备打造有轨马车,除了轮子,其他部件都已经准备完毕,与普通的马车根本没有什么区别。韩冈估计最多也就一两个月,便能见成果了——兴国坊的军器监中是天下最不缺高手工匠的地方,技术水平达不到那没办法,可只要技术条件许可,韩冈要什么,工匠们都能给个满意的答复——再试行一段时间,加以改进,便可以推广到矿山之中。

    除此之外,韩冈的奏章也终于被批复下来,几个锻造作坊终于确定了可以迁往汴口,而当地的水力磨坊将会在一年间逐步撤除一半,以给军器监腾出空位来。

    拿到圣旨,之前一直如同深海鱼一般在军器监中洄游的消息终于得到了证实。铁甲、钉钗、铁身、纲甲、柔甲、错磨、鳞子、钉头牟等八作的作头,加上十几个工匠头目,还有没有调入板甲局的数百名匠人,一起被召到了韩冈的面前,将正堂的大院,挤得水泄不通。

    打造札甲的八个作坊中,水平出众的工匠早已被韩冈调动到了板甲局中,加上尽力塞进去的一部分xiao工,归入新局的人数占了其中总数的一半左右。而剩下的匠人并不说不能用,只是已经尽力扩充的板甲局中,塞不进更多的人了。

    等待他们这些工匠的未来,拿后世的话说就是下岗,以如今的词汇则是沙汰——像筛沙子一样淘汰掉不再需要的冗员。

    “……不过本官不是这样的人。”韩冈冲着几百名眼中满是期待的工匠们高声说着,“既然夺了你们的差事,当然会为你们找个出路。想必你们都听说了,本官奉旨设立板甲局之后,就奏请天子,将局中作坊逐渐移往汴口,以便利用水力。而军器监的铁器锻造,将会扩大规模,转出一部分打造农具,而将不仅仅限于军器。今日天子已下恩旨,你们之中只要想留的,就都能留下来!”

    一片欢呼声猛然响起,几百名落选板甲局的工匠,担惊受怕了这么些天,终于可以安心下来陪着家人享受netbsp;韩冈挥挥手示意他们散去,笑着转身进屋,却见一人匆匆而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来人是韩家的下人,周全认识他,见到韩冈闻言脸色微变,就立刻问道:“舍人,出了何事?”

    韩冈神色恢复平静,淡然一笑,“一百多汴口水磨坊的人,方才进了城,正一起往家里去了。”

    周全听着就顿时大怒,须皆动,一声暴喝:“好狗胆!”

    “拿根长棍子去拨树上鸟雀的巢,把它搞下来,雀儿也要叫几声。周全你也有一个巢,我把你的巢搞烂了,你要不要叫几声?”韩冈哈哈笑着,“世间的道理都一样啊,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不给人一条出路,有多少人会忍气吞声?”

    砸人饭碗,若是安抚不当,肯定会有1uan子,韩冈当然不会没有心理准备。减员增效四个字韩冈当然知道不是那么简单。曾孝宽这段时间,一直在刻意减少来军器监的次数,以防与声势正盛的韩冈对立。曾孝宽的放权,也使得韩冈就必须一人担起责任。

    听着韩冈的口气,仿佛在体谅磨坊里的人,周全就奇怪的问道:“那舍人为何要去抢他们的地盘?”

    “树就那么大,能做窝的树杈就那么几个,不去抢,怎么做窝。”韩冈脸上的笑意,随着话声一点点的变得冷了下来,“我是判军器监,当然要顾着自家人。”

    周全一个劲的点头,想了想,却又问韩冈:“那如果舍人在三司里做事,还会帮着军器监吗?”

    韩冈哈哈笑了两声,并没有回答。却是反问道:“周全,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周全一挥铁钩,恶狠狠的喝道,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战前请命的时候:“舍人!让下官带人去堵着那些个磨坊里的驴货,废了领头的几个,看他们还敢再闹事!真当我军器监里的汉子都还是吃nai娃儿不成?”

    “你有这个心就行了。”韩冈微微一笑,要想做事,有些事就是免不了的:“一个饭碗两家争,磨坊的人已经进城来闹了,你将人约束好就行了,韩缜不敢看我的笑话,你旧时的那些兄弟也不是白白吃饭的。”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11)

    【前一章的序号错了,应该是纵谈犹说旧升平(十)。】

    韩家所在的常乐坊处,近百人气势汹汹的当街涌来,路上的行人车马纷纷避让。

    “出了何事?!”有人被推搡到一边,茫茫然的问着。

    “你们这是要造反呐!”被人挤垮了摊子的一个老头子怒声喊着。

    多少人看着一百多精壮汉子组成的人群,皆是好奇的望着,不知了什么事。

    “各位父老,惊扰了。”领头的一名干瘦干瘦的中年汉子站在街口,向四面团团作了个揖,大着嗓门说着,“俺们今日只为判军器监的韩冈那狗官来。照常理,他打他的军器,俺磨俺的米面,两家本不想干。可曾想那韩冈为求功劳,偏要把作坊移到汴河边上抢俺们的位置,将俺们的活路都给断了。可怜俺们家里还有父母浑家孩儿要养活,这一下不是要bī人走绝路吗?不是俺们要闹事,实在是没活路了!!”

    但周围却无人受他煽动,恍然之下,纷纷说道,“原来是汴河上的那群磨工啊!想不到他们也有这一天?”

    甚至有人认识这位领头的:“周桂这不是找死吗?韩舍人可是好惹的,都能把人送上天了,真真是天上星宿下凡。”

    另一人也说着:“他们也是糊涂。韩舍人最得圣眷,宰相都动不了他。真的闹将起来,天子可会饶他们?”

    “罚不责众,怕个什么?事情闹得大了,反而是韩舍人倒霉。过去又不是没有例子。杜相公当年沙汰三司吏,闹得有多大?砸进杜府里的砖瓦能砌起两间屋。前两年,王相公还在宣德门挨了一棍子,最后也不过杖责了事。今天的事算个屁啊!”

    “在磨坊里做活的都是厢军吧?就算磨坊被撤了,也少不了他们的一份俸禄。”有人狐疑的问着。任谁都知道,裁撤军队的手续,可比要沙汰吏员、工匠要难上不少。就算这里没了活干,其他地方也还会有活等着他们。

    “磨坊中的活计从来靠的不是那点死钱,难道你不知道这份差事能落下多少油水?!”心明眼亮的人可不少,“东京城的米麦,甚至茶叶,都是要在汴河上的几十座官营磨坊中走一遭。就算只干没下三五厘的耗费,以东京米麦、茶叶的数量,一年至少也有十几万贯。那些管着磨坊的一个个官员哪一个不是吃得脑满肠féi?最下面的厢兵,一个月差不多也能多分到三五百文。能舍得吗?”

    “这般鸟贼,尽日里盘剥百姓。现在韩舍人不让他们盘剥了,就成了仇人了,也不想想那些钱拿着愧不愧?!”

    汴河上的官营磨坊在京中有着公愤,送去磨制的米面,总会被克扣掉一部分,他们倒霉只会被叫好。只是说是这么说,却没一个出来主持公道的。都是摆着看好戏的态度,甚至还有一帮市井泼皮聚了过来,准备跟在后面看着有没有hún水mo鱼的机会。

    周桂见没能煽动得了人,也不再耽搁,一挥手,就领着一群人冲进了韩家所在的xiao巷。几户邻居只是探出头来,一看巷中摆开的阵势,就砰的一声,将大门给紧紧的关上。

    “到了!”领头的周桂在韩家门口停步,一指高高挂在上面的韩府门头,“这里就是韩狗官的家!”

    “砸!砸!”一片声的在怒吼着,立刻就有两人提着棍子冲上前来,哐哐的捣起了韩家的大门。

    大门一声一声如同敲鼓一般咚咚咚的响着,门框上扑簌簌的向下落着灰。

    “姐姐,怎么办?!”

    关于将被裁撤的水力磨坊可能会闹事的事,韩冈事前也跟家里说过了,而且在韩冈得到消息的同时,家里也得到了传信。只是临到头来,一想到家里的主心骨现在还在外面,韩云娘就有些心中慌。

    “韩忠!”王旖是大fù,心思还算稳定,叫着家丁里头目的名字,“派了人去兴国坊通知舍人了吗?”

    韩忠是韩家真正的心腹,投到了韩冈家里,连姓名都换了,上前道:“回夫人的话,舍人一直都派人盯着的。家里得到消息,舍人那边肯定也得到消息了。”

    “你知道舍人是怎么安排的?”周南正问着,就见着一块瓦片嗖的飞了进来,砸在了前院的地上,碎得一片片的。

    “都是些泼皮无赖,不成气候。请夫人和三位娘子放心,只凭xiao人几个,就足够对付他们了。”

    韩忠拍着xiong脯说着,他身边的几名家丁也都是跃跃yù试。皆是从军中出来的,其中有好些人还担任过韩冈的亲卫,哪里会怕这点xiao阵仗?别说韩家的家丁,就是听候使唤的婢女,拿起弓来,也不会输给外面的那群在东京城里养得骨头都酥了的厢军。

    这时候,聚在韩家外面的人,不知从哪里搬来的一堆砖石,隔着院墙往里面一阵1uan丢,噼里啪啦的,砸坏了前院一堆摆设。

    一人紧跟在周桂的身后,低声问道:“周二哥,是不是见好就收了?”

    “怕什么!两年前的上元节,韩三他岳父在宣德门挨了打,最后又怎么样了?大不了去沧州牢城待两年,等到大赦,就能回京来了。到时候有贵人照应着,要什么féi差没有?!砸!”

    周桂指着韩家的院子,狠狠的吼着。机会难得,就算会吃点苦头,但后面可是有泼天的好处在等着他。只是背后忽然两声惨叫,将周桂的吼声完全给盖住。

    猛回头,正见七八个家丁装束的汉子,拿着黝黑的铁棍站在了巷口。几个人将两丈多宽的巷道给堵上了。就在他们脚边,有两人做了滚地葫芦,在地上哭着喊着。

    这几位都是冷着一张脸,只是站在一起,就隐隐结成了一个阵势,压迫感扑面而来,就算是再迟钝的人,都难感觉得到他们不是简单的角色。

    “你们是什么人!?”周桂一声惊问。

    领头的韩忠根本没有理会周桂的问话,他领着家丁从后门绕过来,不是与人谈天说地的。上前抬手,毫不留情又是几bang子就招呼在后面等着hún水mo鱼的破皮们的孤拐上。一阵钻心的剧痛传来,几人一起抱着xiaotuǐ,嗷嗷叫着满地1uan滚。

    做翻了几个挡路的,韩忠等人tǐng着杆bang一步步上前。前面正想着韩家的宅院里丢着石块的一干人等,终于现了事情不妙,一个个停了手。但韩忠他们却没有停,手中的棍bang劈头盖脸一阵1uan打,不论是什么人,只要挡在面前,就是一棍子下去。

    韩家的家丁们前冲后突保持着稳定节奏,互相之间jiao错掩护,完完全全就是战阵上的功夫。而他们的对手挤成一团,有的要跑,有的留,还有的要反击,没有一个齐心的目标,1uan成了一团。

    一直向前冲杀了二十步,将三十多人做翻了在地,韩忠一脚将地上滚着爬着的垃圾踹到一边,终于停了步。咚地一声响,酒盏粗细的铁棍就在青石板路面上狠狠一顿,顿时就是几片碎石飞了出来。他指着前面被吓得如同见了老鹰的一群雏jī,厉声喝着:“爷爷在战阵上杀的西贼也多了,这两年跟着舍人,倒少见了血。吃素吃得让人欺上门来了,真当俺们都做了和尚?哪个先上来让爷爷开了斋!”

    “光天化日之下,殴伤人命,到底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光天化日行劫官人家的府邸,犯王法的是哪一家?”韩忠冷哼着,“爷爷今天心情好,不杀人。只打断你们的狗tuǐ,送你们到开封府去审个究竟!”

    “不就七八个人吗?!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们!”周桂这时无声无息的退到了人群中,大声喊着。

    “别躲在后面让别人送死!”韩忠抬起杆bang,指着藏在人群中叫嚣着的周桂,“像你这样的鸟贼,如是在行伍中,早就在背后挨刀了。”

    韩忠这一句骂,就像一柄分水刀,将挡在周桂身前的十几人全都分了开来,让他不得不站到前面。

    周桂也是个光棍xìng子,到这这一步,也不再躲闪,走到人前拍着瘦巴巴的xiong脯,“爷爷就站在这里,有本事连爷爷也一起打杀了!”回头又冲着一同来的厢兵们,“兄弟们,回去照顾俺家老xiao,哥哥今天就把这把骨头丢在这里了!”

    周桂的这副作派,倒惹起了一阵同仇敌忾的心思,一些后退的人这时又向前走了上来。

    只是韩忠没给他更多的机会,更没一句废话,一步冲前,五尺齐眉的铁棍在周桂的膝盖上只那么一捣,卡擦一声脆响,就见着他的关节翻了过来,xiaotuǐ变得朝前面弯了。

    周桂尖叫连声,难以置信的看着向前弯成了九十度的xiaotuǐ,嘶声竭力的叫着。而他身后的一群人则拼命地往后退,京城安逸了上百年,虽然他们也在兵籍簿上挂着名号,但哪里见识过上来就将人往残废里打的狠角色。

    “废物就是废物。”韩忠不屑冲着周桂脸上吐了一口唾沫,“把这几人都给我绑起来,械送开封府,请韩府尹来审一审,究竟是谁在背后撺掇,敢在京城里闹事!”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12)

    三月风光正好,net风被日头晒得暖洋洋的。连一贯阴森彻骨,总有些阴气不散、让人畏惧的开封府衙,也因为net日的阳光,而变得有了几分温馨。

    焚上一炉香,倒上一杯茶。就在茶香、檀香之中,在散射进来的阳光下,慢慢的读着一本让人齿颊留香的好书,这是韩缜打闲暇时间时,最喜欢的一种手段。如果是在家中,更可以招来两三名家伎,让她们以琴韵相伴。

    慢慢的翻着书,轻轻的啜着茶,韩缜很是享受net日下的宁静时光。只是难得的闲暇并不长久,很快就被人打破了。

    一名府中通传消息的老吏在外面求见,道是有急事禀报。

    “什么事?!”将老吏招进来,韩缜的问话中就带着几分愠怒。

    老吏在开封府衙中多年,惯能揣摩知府的脾气,知道此时撞到了韩知府的火头上。不敢1ang费时间,用着尽可能快的度、尽可能简洁的语言,向韩缜将事情说个明白:“有一百多汴河水磨坊的厢兵方才进了城,往常乐坊的韩舍人府去了。说是韩舍人要抢占汴河水磨坊,断了他们生路,没了饭吃,要去讨个说法。”

    “汴河水磨坊?”

    老吏点点头:“正是!”

    “还真是太平啊。”韩缜笑叹了一声。

    韩冈为安置军器监裁撤下来的工匠,抢了官营水磨的金饭碗,可到了最后,水磨坊就来了区区百来人的xiao打xiao闹,反而让人觉得今年net天的京城,实在是太平了过了头。远远不如一年多前,新党与粮商们的那场差点掀了东京城的jī烈jiao锋。感觉就跟几十年前的太平年景差不多,内外皆是平静。只为了该不该裁撤三司之中不合格的冗员,朝堂上硬是扯了好几个月,最后还闹出一团1uan子。

    从今日这场看起来根本就是场闹剧的行动中,韩缜觉得政事堂中的几位应该并没有掺合进来,而是那些个得利的宗室和皇亲在背后推动——如水磨坊这样充满着油水的差事,往往都是jiao给远支的皇亲和外戚来管辖,这就叫做féi水不流外人田。

    “也就这么大的一点事。”

    老吏纳闷着,不知道韩缜脑中的想法到底是怎么转的,不敢搭话,垂着头等着韩知府的吩咐。

    “让右厢的甘徽领人将其驱散,不要闹大了。”韩缜冷淡的赶人出去,又低头看着书。京府中的事务一向最为繁剧,能歇下来的时候并不多,他可不想在无谓的事上1ang费难得的闲暇时光。

    在京城中聚众上百,事情说大不大,说xiao也不能算xiao,惊动到天子倒是可以肯定,韩缜就不打算去凑那个热闹了,让人驱散就算完事。京城外的官营水力磨坊,属于宫苑诸司的地盘,与开封府不搭界,闹得大了也是韩冈的事,至于谁是谁非,还是让天子和政事堂来处理。他的兄长做着宰相,而他这个权知开封府的位置也只能算是过渡而已,正常过上两个月就要出外了,何必多扰是非,看书才是正经。

    只是他手上的书卷才翻了一页,桌上杯盏里的茶汤还冒着热气,方才出去的老吏却已经转了回来。

    “甘徽已经去了?”韩缜没有抬头。言辞举止、里里外外都是在对老吏说着‘说完了就快滚’。

    “不,那个……”老吏的声音透着迟疑。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韩缜抬起了头,皱眉问道。

    老吏神色似乎还是有点恍惚:“去韩舍人家闹事的几个为的厢兵,现在都已经被送到府里来了。是韩家的家丁给捉到的。并告他们啸聚为1uan、白日破门、图谋不轨之罪。”

    “什么?!”韩缜将手上的书卷一丢,差点将桌上的茶盏给打翻。

    一百多人呐,就这么给韩冈家的家丁给捉了?又不是乡里的豪门世家,一举手就有三四百庄客可以驱用。京城中,恐怕谁家也找不出上百人能打能斗的家丁!

    “此事当真?”韩缜不敢相信的追问着。

    “千真万确。”老吏用力的点着头,“人现在就在外面。”

    “好本事啊!”韩缜摇头惊叹。闹事的人不但没能成事,反而被打断了tuǐ被韩家的家丁押送过来,当真是出乎意料之外,韩家的家丁真是有一套。

    去官宦人家闹事的人,被苦主捉个正着,又押到了府衙中来。案子已经摆在了面前,韩缜虽然百般不情愿,也不得不亲自去二堂审案。

    以周桂为,几个领头闹事的此时都趴在二堂的地上不停地呻yín着。tuǐ骨给根铁棍敲了,无一例外都是骨折,别说站了,连跪都没法儿跪。

    一听到‘威武’声起,韩缜走上堂来,呻yín声就立刻大了三分。其中一个干瘦的汉子,更是哭嚎起来:“韩大府!韩大府!要为xiao人做主啊!韩家穷凶极恶,只是上门评理,就将xiao人的tuǐ打残了……”

    “xiao人参见知府。”

    韩家的家丁则是向韩缜行了礼,动作划一,仿佛犹在军中。这几人,有高有矮,有老有少,但个个看着都有几分精悍,而且似乎都有些伤。领头的一个一眼看过去,韩缜就现他的左手上少了两根手指。

    传言中,韩冈将疗养院里没法儿再回军营的病残士卒,都揽入门下做家丁,看来倒是真的。因为飞上了天,最近刚得了官的周全也是个残废,手腕上装个铁钩子,换作是正常情况,他根本就没机会做官,都是靠了韩冈的抬举。不过韩冈家这一干病残家丁也是够厉害了,就这么几个竟然一下子就解决了上百人。

    虽然对案情心知肚明,但韩缜也需要对此进行一番询问,也好将此事禀明天子。坐下来,一拍惊堂木,“究竟是怎么回事?尔等为本府细细道来。”

    ……………………

    军器监中此时气氛紧张。周全在约束监中工匠时,当然就不可避免的将整件事给透1ù出来。听说了汴河水磨坊的厢兵聚众去了韩家闹事,旧时的札甲八作的作头、工匠都跑来向韩冈请命,要去跟他们杀个痛快。

    不是为韩冈,而是为自己,要是事情给他们闹大了,天子收回成命,到时候没了活路的可是自己。而其余作坊也是同仇敌忾,同在一监之中,当然不能看着自家人最后丢了饭碗。而韩冈这名判军器监,也颇得人心,工匠们也都希望他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久一点。

    只是很快又传来消息,说堵在韩家门口的那群厢兵被打得屁滚niao流,领头的几个都被押去了开封府。原本拿着锤子、斧头的工匠们哈哈大笑一阵,就各自散去了。那等废物,不值得军器监中的汉子们动手。

    等到众人散去,周全却变得坐立不安起来,藏在心底的不安掩藏不住,低声问着韩冈:“舍人,真的不要紧?”

    韩冈命他去将军器监里的工匠约束起来,省得他们去与人针锋相对,他也的确去照着做了。只是听到家中急报,韩忠他们已经将闹到家门前的水磨坊厢兵,全都打断了tuǐ送到了府衙里去。在感到痛快之余,周全也为这一粗暴的处理手段,而心中多了点忧虑。

    “怕什么?杀到家门前了,不下狠手还以为我韩冈好欺负。”韩冈一点也不在意,“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打断了tuǐ而已。不伤人命,这点xiao事没有关系。”

    既然这一件事已经飞快的压了下来,那就什么都没关系。若是没有压下来,闹得京城1uan了,不管有错没错,韩冈他都要受罚,御史台也不会放过他。

    “如果真的闹起来,说不定还会怪罪到舍人头上,四哥还有几个兄弟也说不定……”周全声音一顿,仓促的转过话锋,“还不如让xiao人领着监里的工匠去跟他们火并一场,须怪不到舍人的头上。”

    “错了!”韩冈笑着摇头,他听得出来,周全没说出来的话,其实是在怕韩忠他们被牺牲掉,“家人护家,那是忠心护主,不会有任何罪过。但换作是你带着工匠去跟人火并,那就是本官弹压不力、管束不当了。如今可不是你在军中的时候,打架斗殴都没有关系,只要能赢就不是罪名。”

    周全恍然大悟,低头受教。只是当她抬起头,却见韩冈站起了身,整了整衣服就往外走。

    “舍人?”周全疑huo着跟了上去。

    “我要去入宫请罪啊,这件事还是早一点捅上去比较好。”韩冈边笑边走。

    时代已经变了,如今不是仁宗庆历年间。天子和朝堂对于在京中聚众闹事的容忍度已经不一样了,按照老经验来做事,那是刻舟求剑,缘木求鱼的愚蠢之举。只要捅上去,幕后的黑手多半就少不了一份重责。而此事轻而易举的就被弹压下来,韩冈这边只要及早进宫向天子分说明白,根本就不会有事。

    也正如韩冈所料,赵顼好歹也有了几年做皇帝的经验,当然能明白谁对谁错:“此事非关卿家的事。今日聚众闹事之人都在军中,每月都不缺俸禄,朝廷何曾亏欠他们!”

    但正好论对在殿上的吴充却阴阳怪气的说着:“韩冈你家的家丁真是好武艺,不过三五人就大败百名军卒,若有个百来人,怕就是万军难当了!”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13)

    【国庆有事,今天只有一更了——这是算在十月一号的份上。十月二号开始,还是照常两更】

    吴充的诛心之言刚出口,赵顼听了脸色便是一沉。

    不论做皇帝的再怎么宽宏大量,朝中的臣子家中藏着一队百人敌,总是难以忍受的。以数人大败百人,怎么想都绝不会是运气的结果。韩冈坐拥此等死士,就算他没有反逆之心,也是个威胁。

    韩冈用眼角余光瞥了吴充一眼,就见他的神色恬淡平和,好像他方才说的不是要致人于死地的谗言,而只是一句家常话而已。

    ‘好聪明啊……’韩冈心中冷笑着,迎头对上赵顼的目光:“臣家中的家丁是上过战阵的军中健勇,纵然因残病而退,各有内疾,再上不得阵,但眼光还在,历练犹存,岂是磨坊中的厢兵可以欺辱?对上从没有见识过战事的厢兵,若是还能输掉。曾经败给他们的吐蕃、党项两族的贼寇,在坟墓中也不会甘心。”

    “不论是否残病,其所对阵厢军,纵未上阵临敌,终究也是百名身体完好,体格壮健的军汉。以数人胜百人,其武勇岂是等闲?”

    吴充像一头团鱼,咬住了韩冈就不肯放口。这么难得的机会,他怎么可以错过?韩冈过去露出来的破绽,从来都是陷阱,吴充也吃过了好几次亏。但今日之事,就算还是陷阱,他也要一脚踩下去。‘蓄养死士’这四个字只要揪住了,韩冈就是挖了多少坑,照样别想脱身。

    韩冈立刻加以驳斥:“臣家家丁能胜,非是胜在武勇,双拳难敌四手,就是万人敌,四面被围攻,又怎能立敌?而是靠着多年行伍的经验和眼光。”

    吴充呵呵冷笑,对着赵顼道:“以臣观之,更多的当是胆略。岂不闻一人奋死可以对十,十可以对百……”

    ‘……百可以对千,千可以对万,万可以尅天下矣。’韩冈在心上将下面一段帮吴充念出来了。出自《韩非子》的这一段,用到现在,对他来说可不是好的比喻。

    “吴枢密有所不知。”韩冈心平气和,“臣家门前街巷狭窄,仅可容一车或是两马,两侧又是高墙深院。如果放在战场上,就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形,用三五人就可以守住了。对手人数虽众,可一旦封堵巷道,要面对的也只是眼前寥寥数人。不信陛下可以命开封府详加询问,看看臣家家丁究竟是如何做的?”他说着,又微微一笑,“皆是百战余生,如何不明临敌陷阵?遇上身陷谷道的敌方大军,要从何处下手,根本不需要多想,熟读兵书如赵括、马谡者岂能及之?”

    韩冈语带讥讽,又是盯着吴充说话,等于是指着鼻子在骂如今的这位枢密使,不过是只懂纸上谈兵的赵括、马谡而已。

    两名臣子之间雷霆风暴一般jiao锋,赵顼如何听不出来。吴充要陷韩冈于死地,赵顼也不可能看不出来。但他的心中有着深深的疑问:“韩卿,这些军中精悍为何会投奔到你家?”

    “臣家家丁多为阵上伤残,难以恢复,不得不离开军中。正好臣主管疗养院事,故而多来投奔。臣家本是寒门素户,而陇西又非乡里,户牗乏人,也只能来者不拒。”

    “韩冈!军中因战伤而残,什么时候会将人汰撤出去?只是降入下等军额而已,照样能领着一份俸禄。”吴充一声断喝,“你这是欺君!”

    “嗟来之食,不知枢密可愿食之?!”韩冈冷声质问,问得吴充神色一变,又继续说下去:“但凡战事,只要不是大败,会在战阵上受伤的,无不是立于阵前、直膺敌锋的勇夫。此辈向以勇力傲视同侪,率为心高气傲之人。一日以病残而落于下等,纵然能忍得下旧时的骄悍之心,也免不了会受到一干庸人的嘲笑。如此情状,试问又有何人愿意留于军中,为人耻笑?”

    “不为五斗米折腰,想不到军中有那么多士大夫!”

    对于武夫的鄙视,在士大夫们的心中根深蒂固,吴充对韩冈的话嗤之以鼻。要怎么对待武人?从太祖皇帝开始,就秉持一个宗旨:薄其官称,厚其爵禄。投军只要有战功,就能得到丰厚的赏赐,但到了文官面前,就要老实做人,别把自己看得太髙。当兵的在此时只有一个字——贱。脸上刺字的赤佬,就算显贵如狄青又如何?妓女亦可辱之。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秦雍岂无之?”韩冈冷笑着,“若无为国效死的忠心,如何会陷阵冲营?!只凭区区财物,能招来的不过是啸聚之辈,利来则至,利尽则去。难道在枢密心中,国朝百万大军,尽是此辈不成?……而且还有一事,枢密应该很明了。将兵法推行于军中,各路整军设将,于军力上确为上上良策。但各军汰撤剩员,却也不免有些错漏。尤其是下等军额之中的老废,裁撤的则是最多的,臣家的家丁,倒有一半来自于此。韩冈敢问枢密,汰撤剩员的军令到底是不是盖了枢密院的大印!?”

    吴充声音一滞,倒不是因为韩冈突如其来的一击,而是突然现话题已经给韩冈带偏掉了。天子的视线投过来,吴充匆忙说道:“无论如何,此乃是收买人心之举!”

    “若依吴枢密之言,日后至于修桥铺路、扶危济困,设粥厂、散汤yao的事,就不要让人做了,因为人心会被收买。若是遇上灾年,百姓流离,就算官府不及救治,他人也不能来救,因为人心会被收买。让他们饿死好了,吴枢密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韩冈几句话下来,已是声色俱厉。转身对着赵顼,一指吴充:“陛下,吴充此人jian邪,岂可留于朝堂!为政者当劝人为善,而非让人不敢为善!造悚言,危天子,试问日后谁人还敢行善事?!若陛下以为收留残病之人有罪,臣甘当其罪!”

    赵顼能定韩冈的罪吗?当然不能。他不满的盯了吴充一眼,这个话不能1uan说的。

    吴充也不能定韩冈的罪,但他能让赵顼对韩冈心生疑忌就已经满足了——现在也许并不在意,但等到私底下想起来,必然会升起一丝隐忧。现在即便当面被韩冈骂,吴充也不怒,反而很平静的说道:“韩冈所为或许是善心,但日后若有jian人仿效,可能免其1uan?”

    “若日后伤残军卒皆能得到妥善安置,后人如何能仿效?”韩冈冲着赵顼一躬身:“陛下,尽管此辈不能再上阵杀敌、为国效死,但皆是老卒,经验丰富。若于一营中设立教导队,将经历过战阵,已有残病的老卒调入其中,加以勇号,饰以美名,让其教训士卒,其人必当尽心尽力以报陛下恩德。”

    这是能示好军中卒伍的举措,不管最后能不能成功,只要外面的士卒知道创立了疗养院的韩舍人帮他们说过话就行了。当然,能成功自是最好!

    赵顼沉yín起来,韩冈的话的确引起了他的兴趣,而韩冈家的家丁也表现得足够出色。如果依照韩冈所言,以曾经立过功勋的残病士卒为教导,厚给封赐,让他们在军中言传身教,或许当真能让禁军的战力上一个台阶。

    看见赵顼的反应,韩冈趁热打铁:“京营、河北两地的禁军久不jiao战,其战力堪忧。可若是从外调来将领日加督训,又难免惹人议论,启人疑窦。但如果仅仅是设立教导队,以老卒带新卒,则不必担心会有任何后患。”

    “吴卿……”赵顼转过头来问着,“韩卿此议可行否?”

    吴充没想到韩冈轻又是这般轻而易举的就转移了话题,惹起了赵顼的兴趣。现在再对韩家家丁的武勇紧咬不放,可就是会引起赵顼的不满。

    “更易军制非同xiao可。臣请陛下将此议下中书、枢密院,并两制以上官共议,以定可否。”

    吴充拖延着时间。虽然韩冈跟自己的儿子是连襟,但他越看韩冈越是碍眼。有这个女婿在,对王安石的帮助实在是太大了。过去他能撺掇着天子整修黄河金堤,现在又撺掇着天子考虑起改变军制,说不定再过一阵子,就能撺掇着让王安石复相!

    只是想要找个由头将他赶出去,总是难以如愿。韩冈身份虽卑,与枢密使天差地远,但想要动他,必须要有天子的同意,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是不是往熙河路派几个人去?虽然麻烦点,但总能抓到把柄。当不会像面对韩冈,看着纵有错处可以攻击,谁想到全是陷阱。

    韩刚亦是冷冷的用眼角余光撇着吴充。

    跳的太欢不是好事,方才吴充一个劲的1uan喷口水,当已经给天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日后吴充再攻击自己,就很难让天子相信他的言辞。但话说回来,如果一名宰执级的官员盯着一名xiao臣,有很大几率,天子会为了安抚重臣,而将那名xiao官给踢出朝堂。这样的先例有很多,吴充说不定就在打着这个主意。

    不过这样就要赌一赌在天子的心目中,谁的份量更重了。想必吴充自己都不敢确定,他的份量能胜过自家。

    只是韩冈心中对此没有一点欣喜,他想要的是任何人都动摇不了的地位,而不是将自己jiao由他人来衡量——即便那人是皇帝。

第二章 凡物偏能动世情(一)

    已是三月末,夏天的脚步越来越近。

    暮net的微风越的薰人,少了三月初的hua香,却更添了几分暖意。

    汴河之上,有人来,有人去。与亲友相见时,抱头痛哭;与家人分离时,洒泪而别。官船停靠的码头上,这一幕幕活剧天天都能看到。已是不足为奇。

    韩冈也是来送人的。苏缄要走了,他在京中待了有半个月,两次入觐面圣,可见天子对南方局势的重视。而在苏颂的牵线下,在宫中匆匆一会之后,韩冈也与苏缄又见了两次,一起坐下来喝酒聊天,联络一下感情。

    有了这一份酒桌上培养起来的jiao情,两边的关系也就密切了起来。在苏缄向赵顼要到了一批军器之后,韩冈便送了他一个顺水人情,答应将邕州的单子放在军器监出货的最前面——天子点了头,枢密院也已批复,军器监这边只要将单子上的军器生产出来,就不用再送去库中耽搁时间,只需将几份公文缴上去走流程,就能直接顺着汴河将这批军器派送出去。

    韩冈这算是顺水人情,惠而不费。也就是因为已经归属三衙的军器,要转给地方州县在制度上需费更多的手续,而神臂弓这样的神兵利器总是紧缺的缘故,他才有得人情做。但已足以让苏缄感jī三分,也给足了苏颂面子。

    等到苏缄启程返回广西,苏颂便约了韩冈一起来相送。

    三月的net风中,汴水畔拱手相别,当然不会有‘寒蝉凄切’;也不会是‘满天风雨下西楼’。但以苏缄、苏颂的豁达,分别时也免不了要感慨动情,说一句‘此情不可道,此别何时遇?’——两人皆已老迈,时日不多,再会面也许已是遥遥无期。

    在苏颂家的子弟送过他们的叔祖之后。苏缄带上京来见世面的孙儿孙女,便一个个上前来拜别苏颂和韩冈。

    韩冈虽然年轻,但名声之大,苏颂都难以比拟。面对苏颂,苏缄的两个孙子是恭恭敬敬,而在韩冈的面前,则多了几分崇慕。两个生长在广西的孩子,虽然不及京城子弟的能说会道,但胜在质朴,颇得韩冈好感,也出言勉励了他们几句。虽然两边的年纪相差不远,但外人看来,却是半点也不见违和。

    另外还有苏缄的孙女,尚未长到需要避忌外人的年纪,也一起过来细声细气的向苏颂、韩冈道着万福辞行。xiao女孩儿乖巧知礼,长得也讨喜。看苏颂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四时庆喜的xiao金牌来做饯行礼的样子,就知道他很是疼爱这个侄女儿。

    韩冈也带了一份饯行礼来,但都已让人送上了苏缄的官船,现在则是两袖空空。

    “这下可丢人了。”韩冈毫不介意的摊了摊手,半开玩笑的说着:“这样吧,xiao娘子可有什么想要的,金糖、菓子,还是泥人、塑像,我这就派人去买来。”

    xiao女孩儿仰起了头,张着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这些金娘都不要。大爹爹连日愁眉不展,金娘只想要大爹爹能笑起来。”

    韩冈被一个六七岁的xiao丫头惊到了,转头看着苏缄,见他脸上也是带着讶异。摇了摇头,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如此乖巧聪明的xiao女孩的确少见,不论是不是有人教的,能流利的说出来,已经很难得了。

    “这礼要送倒是不难,皇城勿须再担心。给邕州的军器,今天早上就已经装船出了去,要不然韩冈也没脸来相送。船走汴河入扬子江,从湘水再转灵渠下去,说不定会比皇城还要早一步到邕州。”

    苏缄一听,顿时喜上眉梢。这一件事,半个月来一直存在心上。韩冈虽然信誓旦旦,可不看到实物,如何能放得下心来?

    “金娘多谢舍人。”xiao丫头装着大人的模样,冲韩冈福了一福,等抬起头,却又不好意思的躲到了苏缄的身后去了。

    “难得的孝顺孩儿啊。”韩冈对着苏缄夸着,“我家的女儿再过上两三年,能有金娘一半乖巧,我也能放心了。”

    苏家的这个女孩儿的确很不错,韩冈看着也喜欢。要不是自家的儿子才三岁,说不定就要跟苏缄定下亲事了。

    mo了mo孙女儿的头,让rǔ母带她先上了船。苏缄来到韩冈身前,正容行礼:“多谢yù昆。”

    “不敢当啊!只是为国,何敢劳皇城谢。”韩冈还了一礼之后,不由得一叹,“不过其中神臂弓也只有五百架,几场大战下来,差不多就要报废光了。”

    重弩保养不易。其力道往往都在三石以上,几百斤的力道就藏在弩身中,当然很难保证使用寿命。尤其是在战场上,集中在短短的时间里连续射几十箭下来,总会有一批重弩会报废。而不像战弓,其使用寿命要远远胜出。

    不过神臂弓有个好处,就是筋角之物用得少。‘以檿为身,檀为弰,铁为登子枪头,铜为马面牙,麻绳扎丝为弦。’弩身是山桑木,弩臂是檀木,遇水也不会对弩弓损伤太厉害。哪像普通的弓弩,到了湿润的南方,其中用着牛筋牛角的部分,很快就会因为吸水而失去弹xìng。

    “能有五百架神臂弓就不错了,原本城里还有一百架。有六百神臂弓守城,十天半个月,邕州城决不至于有失,到时候桂州也就能派兵来支援了。”

    韩冈脸色有着一分沉重,苏缄的口气似乎就是在确定战事已不可避免:“jiao趾人当真敢于来犯?”

    并不熟悉历史的韩冈,自然也不清楚jiao趾人到底有没有在此时犯界。但他能确信,广西广东没有在北宋丢给jiao趾过,至少在他的记忆里并没有。要么就是这一仗干脆没有打,要么就是打了,但只是很xiao的战争而已。

    “这一事也只能是未雨绸缪,谁也不能说jiao趾一定会出兵。但刘经略禁汉人与jiao趾互市,这等于是将边境的侬人部族全都推到了jiao趾一方。有了侬人部族的支持,就是多了两三万兵力。说不准什么时候,jiao趾就会动手了。”苏缄浑浊双眼眯了起来,叹着气道:“前几天不也跟yù昆你说了吗?广西军中皆已糜烂,实际兵员不及军籍簿上的三分之一。邕州以南,也就几个寨子还能抵挡一下,其余州县哪里还有兵来守?”

    大宋南方的军队基本上可以当成是笑话,这一点是天下人的共识。要不然当年侬智高叛1uan,也不会让狄青领着西军万里迢迢的赶赴昆仑关。而苏缄当时在广东征当地兵员,就是在侬智高的蛮兵手上吃了一个大亏。

    不过区区一个南方xiao国,若当真敢于侵犯大宋疆界,却也是自寻死路。如今不是太宗的时候,因为北方战1uan未休,所以放了jiao趾一马。现在jiao趾若敢将动手的借口送来,天子肯定是要笑纳的,韩冈也百分百的支持:“jiao趾本是汉唐旧郡,如今却成为外藩。若jiao趾当真敢于凌犯中国,那就是大宋恢复前朝旧疆的时候了!”

    韩冈少年锐气,苏缄、苏颂听着倒是一点也不奇怪,便是相视一笑,同声道:“若jiao人胆敢逆天犯顺,自当出兵重惩之!”

    船上的船老大这时过来催促,“皇城,时候差不多了,再迟就来不及赶到雍丘了。”

    行船多忌讳,尤其忌讳行不依时。

    苏颂也是时常泛舟于江湖之上,自然知道这个规矩。轻声一叹,对苏颂、韩冈拱手相辞。他在岭南多年,在京中除了苏颂,更无亲友。这一趟上京,能多一个韩冈,却是难得至极。韩冈虽无赋诗以表离情,却还是跟苏颂一起,照习俗在河边折下一枝柳枝,赠给了苏缄。

    接过柳枝,别过苏颂和韩冈,苏缄走上跳板,登船起航,并不回顾。一艘六七百料的官船,就随着水流,渐渐南去。

    身在宦海,人送己、己送人都是常事,目送着苏缄的座船远去,韩冈心中的感慨很快也收了起来。不过他并没有立刻上马回京,而是和苏颂一起在河边慢慢的走着。

    侧过脸,望着汴河中的潺潺流水,苏颂道:“新改制的水轮机,我心中也有了规划,图样也画出来了,过几日就去军器监里,看着如何与锻锤配合起来。”

    “多谢学士!”韩冈低头谢过。

    苏颂这是帮了大忙,换做是普通的士大夫,谁会愿意去做工匠的活计?韩冈可是听说了,这段时间,有人背地里在讽刺苏颂是贪了他韩yù昆在军器监贴出来的悬赏。此等言辞,韩冈嗤之以鼻,可不管怎么说,也足够恶心人了,相信也传到了苏颂的耳中。但苏颂他却没有半点动摇。

    “不过我过两天就要去河南府上任了。若是不能成事,也只能让yù昆你再另想办法了。”

    “能得学士相助,韩冈已是喜出望外,哪敢再得寸进尺?”韩冈笑道:“何况得了学士指点,此一事定然能顺利见功。”

第二章 凡物偏能动世情(二)

    汴河是从大宋的心脏延伸出来的主动脉,水上舟船不绝,而河岸边,也是一座码头接着一座码头,尤其是京城附近,码头、船只,更是数不胜数。不同的货物,都是从不同的码头卸下来,送到不同的仓库中去,各自互不干扰。

    韩冈和苏颂二人从官船的码头走了没多远,前面就又是一座码头。不过这是卸货的去处。上百名搬运工踩着晃悠悠的船板,来回于船舱和地面。从一艘艘满载的货船中,将一个个沉重的坛子扛在肩头,搬下船来。就在码头边上,一辆辆马车顺着路停着,同样有着一群搬运工,往返于码头和车旁,将坛子转运上车。待车斗装满之后,马车便向着仓库或是城中疾驰而去。

    每一个坛子,都是用着黄泥封口,外面捆扎稻草或是麦草。而在这座码头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酱香味道,但也参杂着一阵阵刺鼻的醋酸味。

    苏颂指着码头上的坛坛罐罐:“这是供应京中醯醢的码头,京城内外的百万军民,日常所用的醯醢便大多从这座码头上运下来。”

    醯就是醋,醢就是酱,转运酱醋的码头上,当然会留下这两种的味道。

    韩冈笑着道:“只可惜不是酒水,否则就能闻到美酒的香味了。”

    苏颂没有笑,问道:“听说yù昆你在军器监中,准备打造用在码头上的有轨马车?”

    “正是!”韩冈点点头。

    如今军器监要做什么,京城中至少有一半人在看着,都想看看韩冈会不会拿出与飞船相媲美的东西来。韩冈让人去打造的有轨马车,当然就一下子在京城中传扬开来。但军器监中严守着机密,外界尚无人能知晓内情。尤其是‘有轨’二字作何解,更是众说纷纭。

    苏颂也没能想明白:“轨,车辙也。有车自然就该有轨,不知yù昆你的有轨马车究竟是什么样?”

    “有轨马车是雪橇车衍生而来,重点在于路而不是车。修好了轨道,让车在轨道上行驶。”

    韩冈说得有些含糊,但苏颂并没有细问,另外问道:“那yù昆你打算将有轨马车用在何处?”

    “可以用在码头上,也可以用在矿山中,以货运为主。”

    苏颂指着码头:“这样的码头也能用?”

    “当然。”韩冈点着头:“已经在监中试过了,再过上几日,就可以用在五丈河的军器监码头上。”

    车轮早已经给铸造出来了。不过不是用的铁而是青铜,而且还是外圆内方,外圆就是韩冈画出来的火车车轮模样,但中间是个方孔,将作为车轴的硬木两端削成方形cha进去,正好可以卡住。外面还有一个‘辖’来卡住车轮,不让其从车轴上脱落。整个车轮并不大,只有普通的碗口大xiao,但卡在轨道上却没有问题。

    以这样的轮轴为核心,组装起来的有轨马车,只能说凑活着用,而不能说好,并没有达到韩冈的要求。从技术含量上,甚至还不如如今的马车,只是取着制造简便而已。但实验下来的结果,却已经很让人觉得惊yan了。

    的确比起用普通的马车更为方便,而且是两匹马一拉就是四辆车,加起来足足有六千斤。从两匹挽马轻轻松松向前昂阔步的情况来看,应该可以拉得更多。只是铸造出来的车轮仅是十六个,组装出来的马车也就只有四辆——这也是与此时惯见的马车不一样的地方:京城之中大部分的车辆都是两轮,只有少部分才是四轮。

    另外军器监中的工匠还设计出了两种轨道,一是按照韩刚的设计模式,用硬木打造轨道,然后将特殊式样的轮子放到轨道上。另外还有种想法,就是在路面上直接挖出两条平行的坑道,让普通马车就在坑道中行驶。这样只要维持住坑道的完好,车辆就不会受到破损的路面的影响。

    “不知yù昆你是否还记得半个月前的事吗?”苏颂问着。

    韩冈知道苏颂提的是哪一件事:“所以这一次只准备在兴国坊中使用,还有就是在徐州利国监的矿山中。”

    “能挡着别人去学吗?”苏颂不会让韩冈轻易糊nong过去。世上的聪明人实在太多了,只要有利可图,他们学习能力足以让人瞠目结舌。

    “这毕竟是好事,能省下大量的挽马,也能腾出更多的人力去做更多的事。”韩冈脸上带着淡漠的微笑。工业化进程每一步的脚印中,全都是手工业者的尸体。韩冈带来的几项技术进步,也同样免不了要造成一批人失去工作。此事难以避免,韩冈也无意为了避免此事,而延缓技术进步的度。

    “许多事的确是好事,但好事不一定能带来好结果。”苏颂不是在反对,他只是在阐释一个事实。

    韩冈笑容不改,可微微扯开的唇角中,还是多了一点苦涩:“此事韩冈已经深有体会了。”

    并不是因为一众磨坊兵去他家闹事,而是事情后来的展。

    半个月前的倏忽而起、倏忽而平的风波,虽然在外已经平定,但在朝中却变成了巨1ang。因为韩冈的缘故,军器监的锻造作坊要顶替官营水力磨坊的位置。上百磨坊兵进城来要将事情闹大,可转眼就是领头的被打断了腿,械送进了开封府,而剩下被鼓动起来的参与者也就一哄而散。韩冈表现出来的强硬姿态,让幕后之人也不得不收手。

    本来事情当会就此而止,也就有人因此而上书痛斥韩冈一番。但吕惠卿却出头支持韩冈,并声言此事绝非等闲,是扇摇军士为1uan,一定要揪出幕后的黑手,明正典刑。吕惠卿摆明了要穷究到底的态度,让新党中人也一起上台大合唱。这一下子,就变成了是韩冈与吕惠卿联手掀起一场让朝中动dang的风暴来。

    这件事韩冈也是有所预料,因为韩冈了解吕惠卿的为人和他现在的处境。

    如今在政事堂内,吕惠卿虽然在政务上一直受到赵顼的支持,但冯京、王珪的阻碍太大,而韩绛也是明里暗里都跟着他争夺新党控制权,半年多下来,手中的势力虽然增长,却远远不如之前的预期。吕惠卿在政事堂中憋屈已久,早就在等着一个出手的机会。虽然眼下并不是什么大事,但许多事其实也只差一个借口而已。就像当年权相吕夷简清理范仲淹的势力,用的借口就是贩卖官中故纸用以饮宴。

    只是吕惠卿这一下顺水推舟,推得也太欢了。韩冈虽是有这心理准备,也乐见其成,但真正看在眼里,也仍不住要暗骂上两句。他倒是占了大便宜,反倒连累了自己。不管怎么说,吕惠卿要起大狱,揪出幕后黑手的做法,绝对不会是为了韩冈出上一口气。韩冈还不能确定吕惠卿到底打算要将谁卷下来,要攀诬不难,但要攀诬到宰执官们的身上,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而另一方面,韩冈关于在军中设立教导队来教训士卒的提议,朝堂上还在斗着嘴。

    政事堂两相两参中,韩绛、吕惠卿都表示支持,冯京则是极力反对,王珪则是左右不帮。枢密院吴充没有表态,王韶支持,而蔡挺反对。再下面的官员,也是各有各的议论。

    但当有人拿着韩冈在殿上的只言片语,说将兵法是个错误,不该汰撤老弱时,就惹起了新党一方的反弹。要不是赵顼控制得宜,话题说不定就会变成了争论新法上。

    人多力不齐;国事不可谋与众人。许多老话,是放诸四海而皆准。吴充将这件事推到台前来,让两制以上的重臣来合议,是个再聪明不过的手段。

    这种情况,也正印证了苏颂之言的正确。

    韩冈沉默了一阵,忽而又问道:“不知学士觉得韩冈的提议是否合适?”

    苏颂是即将去南京上任的官员,朝堂上的讨论并没有参与进去,但韩冈想听一听他的看法。不管怎么说,苏颂的眼光和见识,韩冈经过一段时间的来往,也已经有了很深的认识。

    “将为一军之胆,但历经战事的老卒,则是筋骨。没见过血的新兵的确远不如老卒。”苏颂虽然没有多手军事上的经验,但他对军队有个清醒地认识,“兵贵精而不贵多,所谓的精,不仅仅是练,也在于战。”

    韩冈默默点头,但他清楚,一般人如此说话,后面肯定要跟着转折。

    也的确不出他所料,苏颂的确转折了:“但伤残的士卒任职教导,能否让新兵心服口服?”

    这也是反对者的理由,军中以勇力为上,若是肢体残障,难以表现出弓马枪bang上的精妙,又如何能让士卒信服?韩冈的提案并不涉及政治站队的问题,朝堂中的反对者,比如蔡挺,也是因为觉得残病士卒难以镇住军中,才选择反对的立场。

    “若是改成以立过功劳的老卒组成教导队,并配以武艺、功劳皆出众的xiao使臣带领,而不限于残病士卒呢?”韩冈问道。

第二章 凡物偏能动世情(三)

    【越是过节,码字的时间就越少,今天就又只有一更了,明天白天又有事,只能保证两更。看看后天或是大后天能不能给补上了。】

    傍晚的时候,韩冈坐在熙熙楼后园的包厢中,凭栏下望。

    正下方是一池莲叶,而一条条锦鲤就在青青的莲叶之间欢快的游动着。临池观鱼,夕阳在西边的院墙上只1ù出半张脸,将最后的余晖洒向池中,金鳞点点。鲤鱼不时的跃出水面,溅起的水珠闪着夕阳,如碎金,如yù屑。

    韩冈低头看着水面上一道道bo纹生灭,听到背后的房门打开的声音,也不回头,却开口道:“一bo未平,一bo又起,却不知何日能平息?”

    章惇大步走了进来,“风1ang再大,也有yù昆你的一份功劳!”回头对着脚步钉在门口没有踏进来的掌柜,吩咐了一句,“一切照旧。”

    章惇和韩冈是老主顾,他们的口味,熙熙楼中的主厨都已经熟悉了。掌柜沉着稳重的告退,带上了房门。

    “学士的话,韩冈可不敢当。”韩冈也早站起了身,与章惇见礼,笑道:“是吕吉甫要下手,却把我给拖下水了。”

    章惇就在十天前刚刚升了翰林学士,腰上系了条御仙hua带,而鱼袋则照规矩不再佩戴,正是意气风的时候:“但我说的可是王子纯今天的奏事。”

    关于韩冈提议在军中设立教导队,一直争论未休。赵顼本有问政军中将帅的想法,不过给文臣们齐声给否决了,也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文官们才会齐心合力起来。但文官们将天子的想法顶回去后,接下来依然还是争论不休,得不出一个结果。

    而就在争论不下的时候,王韶站出来提议,教导队中的成员并不限于伤残士卒,而是立有军功的老卒都可加入进去——这项提案出自韩冈,他不好出言更改,故而请了王韶来帮忙。但这个提案还是没能得到通过,无法确定下来。怎么看都很有可能再闹上几个月,最后不了了之。

    “对于如今的朝堂,此一事,又何足挂齿?”韩冈冷笑着。

    这一项一案明显已经陷入了党争之中,能争出个结果才有鬼,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议题已经成功被他给偏转,不会有人再来追究他家家丁实力问题了。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应该说是两件事,在朝堂上闹得更为厉害。

    韩冈与章惇相邀着坐下来,伸手倒了杯凉汤:“我不过是池中兴bo,那两件事可是海中巨1ang。”

    “沈括、范百禄审了那么久,不就是想将王相公一起拉进谋反案中吗?能绕得过天子去?根本是痴心妄想!”

    “沈存中xìng子软弱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哪里能压得过范百禄!想来他也不敢有那个心思。”

    韩冈越是了解沈括,就越是想叹息。沈括的确是个博学的通才,甚至还在苏颂之上,去辽国出使一趟,回来后将一路上的山川地理全都制成了沙盘献给了赵顼。韩冈看过之后,以他对从古北口出燕山,直到后世的承德的那一段山川地理的记忆,找不出什么错来。沈括能在后世留下那么大的名声,绝非幸至。但他的xìng格上却是有些欠缺,实在是太软弱了一点。

    章惇冷笑一声,他知道韩冈跟沈括有些jiao情,不过应该也不深才是。沈括的才学,章惇有所了解,但他可不会太看重畏妻如虎的人物。

    “此外吕吉甫为了在政事堂中争一口气,把xiao弟nong到风尖1ang口之上,也是一桩啊。”韩冈笑道,“学士可不能漏掉。”

    李逢谋反案将宗室赵世居扯了出来,而赵世居谋逆一案又将道人李士宁牵扯出来,现在世人都在拭目以待,主审此案的几位官员,是否会将前任宰相王安石也一并牵扯进来。这一点,当然让新党无法容忍。

    而另外一件案子——也就是汴河水磨坊的厢军攻击韩家一案——吕惠卿揪住了此事,在那边喊打喊杀,一门心思要做成大案。也有许多人,打算看着吕惠卿到底打算将责任最后追到谁头上。在猜测中,多半是两府之中的某一位。

    两桩案子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新旧两党之争的延续,支持者和反对者渐次变得泾渭分明起来。而两件案子从刑事案变成了政治案,又从政治案变成了党争的借口,到现在,连是非都无法分清,更不用说判处结果来了。

    说到底,如今的局面还是赵顼造成的。章惇和韩冈早已就此jiao换过意见,两个胆大包天的人物sī底下说话时,也没有什么顾忌:“要不是天子打算钧衡朝堂,如何会闹到如今的地步?”

    “有着韩子华、冯当世、王禹yù掣肘,又没有当初家岳的名望,天子的支持更不会有当年的全心全意,吕吉甫能顺顺当当的压下政事堂中的其他人才叫有鬼了。再这般闹腾下去,恐怕天子也吃不消。”

    门外的廊道上传来故意放重的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的端起了茶杯,饮了一口凉汤。掌柜亲自带人送来的是正和韩冈和章惇口味的葱泼兔和熏rou脯,另外还有热菜冷盘五六碟,加上熙熙楼特产的两壶美酒,供二人xiao酌是绰绰有余。

    雕hua的银器摆满了桌上,门一关,包厢中又只剩韩冈、章惇两人。

    “你还是太xiao瞧了吕吉甫,许多事他都已经提前,就算没有这一次的事,他也能找到几桩事来。”章惇拿起酒杯,“你以为冯京、王珪都是正人君子,身上找不出一点错来?他狠起来,可是会不管不顾孤注一掷的赌一把。只要天子还要推行新法,最后冯京肯定是赢不了。”

    “不还有韩子华吗?”

    “要说到稳定新法,他如何比得了吕吉甫。”章惇摇摇头,“不说这件事了。倒是yù昆你,这段时间许多事都做岔了。尤其对付打上门来的那帮厢军,忍一时之气,才是最好的应对。”

    韩冈叹了口气,半真半假的说着:“谁能想到那百人会这么不堪一击?”

    “那也不该急着去抢人家的地。”章惇没怀疑韩冈的话。要说韩冈是事先算好用六七家丁打翻百人,他怎么也不可能会相信,“应该先让监中的铁匠们给闹起来,再来提案那就好了。”

    “我是不想冒一点风险,谁知道最后会闹成什么样?”韩冈这一回是真心话,“若是出点意外,毁了监中的工坊,我成了笑柄倒也罢了,板甲的事怎么办?”

    韩冈宁可被天子忌惮,也不愿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受害者的模样——因为他打扮不了。在用着虚虚实实的手段,以板甲、飞船让世人目瞪口呆之后,他的形象已经确定下来。足智多谋,谋定后动。这样的才智之士,如何会看到闹出1uan子才去忙着解决?若是依照章惇的话做了,反而添人口实,还不如一硬到底。

    “将作坊迁往城外本身的确没有什么,可若是民间的作坊都开始水力锻锤,到时候yù昆你怎么办?行事不谨、泄1ù机密的罪名都会落到你的头上。”章惇说着都有些痛心疾起来,韩冈做出事来之前跟他商量一下,“yù昆你这是授人以柄啊!”

    “藏着掖着就能防得住吗?我使人打造的器物,说是军国之器,可仿造起来一点也不难,只要看两眼差不多就能明白。”韩冈很没礼貌的拿筷子敲了敲酒杯,“学士住在城东边,每天应该都要路过观音院。应当看到那一段汴河的码头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吧?”

    章惇每天离家早、回家晚,都是匆匆而过,真没有怎么留心。但当他皱起眉来,仔细搜索记忆,却赫然现,这几天韩冈说得那处地方,的确感觉有些与之前不同。少了一些个力工,却多了两条铺在地上的怪东西。

    章惇将他回想起来的现说给韩冈。韩冈就笑道:“那就是轨道!军器监里面还在试验中,外面就已经拿出来用了。”一想到前两天突然听说城里绸缎商竟然开始在自用的码头上铺设了轨道——虽然轮子仅仅是将旧时的包铁车轮稍作改进——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很有些诡异,“给我查出来究竟是谁泄1ù出去的,定要给他点教训!”

    “轨道?”章惇早就听说了此物,知道是最近韩冈在督促军器监中努力研的东西,惊问道:“怎么就传出去了?!”

    “从码头运到库房,原本是靠着人力,但现在车放在轨道上,只要双手来推就行了,轻松得跟冰橇一样,一人能抵二十人的工,用骡马则更方便。码头上搬运的人手至少可以削减三分之一。可以想想能节省下多少人工?有人要卖,当然有人会买。”

    “这些jian商!”一听很有可能是jian商收买了军器监中的工匠,章惇立刻狠骂着。

    听韩冈说轨道能省大量人工,他也不是惊喜,而是脸色骤变。京府乃一国之中,天下四方商货都齐聚东京城中,码头和水道边的搬运力工,少说也有数万,如果一下失业了三分之一,对东京城来说,很有可能就会变成一场动1uan。

    “如果轨道在京城内传播开来,恐怕我家当真要被烧了。”

    不比争夺水力磨坊的地盘,韩冈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厢军还有他们的俸禄可以养家糊口——也有足够的借口。在军器监中用上轨道,节省下来的人力他也能安排妥当。但如果轨道在京城中推广开来,夺去了力工们的衣食,在世人眼中,可就是他无可推脱的责任。

    “比起烧yù昆你家宅院,更有可能是直接烧了轨道。”在章惇想来,丢了饭碗的力工哪有那么多曲曲绕绕的想法,什么东西夺了他们的口食,他们的火气就会朝哪里。

    “这件事可是说不准,”韩冈半眯起眼睛,声音轻得仿佛在说给自己听:“有心人总是有的。”

第二章 凡物偏能动世情(四)

    当韩冈和章惇被熙熙楼的掌柜一脸殷勤的相送着从酒楼中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

    落日的余晖已然散尽,但西边的天空还残留一抹带着丝光的深紫,瑰丽的色彩犹如出自湖州的吴绫,不需要任何纹路hua样,便堪于最上等的蜀锦相媲美。

    熙熙楼楼外的街道,也是一处夜市,虽比不得州桥夜市的繁华,但人气也不输多少。当韩冈踏足楼外,就看到一盏盏灯高高的挑了起来,整条大街给照得犹如白昼,街上的行人反比白天还要多上几分。

    就在酒楼门边的摊子上,一名身处褐衣、头戴毡帽的xiao贩,唱着货郎曲儿,向来往的行人推销着摊子上一支支铜质的梳子和簪。这个时代的酒楼,对摊贩很是宽容,这个xiao贩就在门边不远处坐着,也没人出来赶他离开。身处市口,加之卖的货物有些吸引力,他的生意倒还不错,竟围了五六人。

    韩冈踏着台阶与章惇前后脚走出,只是顺带的看了摊子一眼,脚步就顿时停了下来。

    “韩孝,你去买一支簪子回来。”

    被韩冈点了名的伴当有些纳闷,这里明显的就是几文钱一支的低档货,自家都没脸买给婆娘穿戴,怎么舍人要买给家里的夫人和三位娘子?但心中疑huo归疑huo,他还是乖觉的上前挤进人群,自掏腰包,拿了九文钱,一点也不还价的依言买了簪子,想了想,就又买了一把铜梳回来。

    将簪子和梳子一起呈给了韩冈,韩孝还碎碎叨叨的说着:“这家摊子的铜簪怎么这么便宜?往常买少说也要十五六文才对。”

    章惇正等着酒店的xiao二将他的马给牵来,回头一看韩冈,竟然是在命下人买着地摊货。

    “怎么了?”他很奇怪的走过来。

    韩冈没作声,先用指甲刮了刮簪子的表面,见上面的铜色依然灿烂。就将簪子jiao给了身后的另一个伴当,示意他在地上磨上几下。就这么磨了两下,当铜簪重新拿到眼前时,当即就见到了里面银亮的铁来。

    “是浸铜法。”韩冈将簪子拿给章惇看。又掂了掂掌中的铜梳,果然重量似乎有些不对劲,远不如他旧时家里用的差不多大xiao的那一柄。

    浸铜法,也就是用铁来置换出胆矾水中的铜,是基础化学中的内容。如今在南方的铜矿中使用的为多,南方诸路生产出来的生铁,有不少用此法来制铜。虽然此事世间有着不少人皆认为此种制铜法制造出来的是伪铜,但从三司流传出来的传言却说,浸铜法此后将会大力推广,如江西铅山等处的铜矿,都会陆续采用此法。

    而另一个浸铜法用得多的地方,就是军器监中用来给铁器镀铜色。韩冈上元节时拿出来的板甲,便是给工匠镀上了一层铜。除此之外,就几乎没人用,甚至知道这种方法的都少,当初工匠给板甲零件浸铜时曾对韩冈说,除了军器监的工匠之外以外,东京城中找不到第二个明白浸铜法的匠人。

    可现在才过去几个月,就连路边摊贩卖的器物都用上了浸铜法,究竟是巧合,还是从军器监中学来的?

    韩冈的视线转到了章惇脸上,翰林学士明了一切的神色,说明了他想到得正与韩冈一模一样。

    章惇咳嗽了一声,现在出现的这个东西,也确证了军器监已经成了世人关注的焦点,有些技术上的特色就立刻会被偷出去。方才他对韩冈的话,看来也不是白担心。“yù昆,愚兄今日所言,还望慎思之。”章惇沉声说道。

    “学士放心,韩冈明白。”韩冈一声轻叹。

    技术扩散是好事,但自己的压力可就要大了。但他到了现在这个位置上,已经不需要顾虑太多,而且在飞船出现后,有点错处也是好事。且不管怎么说,他的一切明,都是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想仿效吗?看一眼实物就够了。唯一能让朝廷占据压倒xìng的,就是规模。这也是韩冈一直以来告诉赵顼的道理。

    道别之后,章惇向东,韩冈向西。

    身下的坐骑,四蹄哒哒的蹬着地面,漫不经心的向前走着。这匹阉过的河西马肩高四尺二寸,刚刚过了军马的及格线,并不能算是好马——好马也舍不得阉割——但胜在老实温顺,甚至是迟钝,在熙熙攘攘的东京城中,不会像另外一些河西马一般容易受到惊吓。行走得平稳,让骑着这匹马的骑手,在驾驭时都不会感到吃力。

    沿着南门大街慢慢向西行去,前方天幕上的yan紫在一点点的蜕变成墨蓝,天空中,稀稀落落的几个星子还看不分明,但天色已经差不多都黑了下来。

    天色将晚,已经可以看到街边的巷子中,更夫在敲着梆子,每走上几步就敲上一回。韩冈轻夹马腹,往家中赶去。只是刚到浚仪桥,就见到了一个熟人。

    是吴充的二儿子吴安持,另外,他也正是韩冈的连襟。

    这吴安持从得胜桥上下来,眼睛在街边左右扫着。似乎在韩冈看到他的同时,也现了韩冈。但看他的态度又好像并没有现,反正视线是茫茫然的一带而过,就想转身上马。只是从吴安持匆匆忙忙的态度上,韩冈估计他多半还是看到了自己。

    “仲由兄!”韩冈远远唤了一声。见面了就跑,吴安持的做法未免太不给他面子了。

    吴安持这下子跑不了了,只得下马回头,脸上堆起了惊喜:“原来yù昆贤弟!”

    “许久不见仲由兄,不知向来可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韩冈笑着走上来,吴安持也不好说两句就走,却是被他拉着在街边说了好一阵话。既要叠起心思应对韩冈,也要防着一不xiao心被诳出一些不该说的话来,只寒暄了没几句,就是浑身是汗。

    被韩冈耽搁了好一阵,甚至不由自主的答应下来改日一起喝酒的承诺,当吴安持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快要到二更天了。

    走进房中向父母问安,吴充就不快的问道:“怎么回来得这么迟?可是去青楼了?!”

    吴安持不敢隐瞒:“儿子是在路上遇上了韩冈。”

    “韩冈?!”吴充不意从儿子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

    “正是韩冈。”吴安持低头道:“他上来跟儿子搭话,也不便不理睬他。”

    吴充脸色沉了下来:“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就是闲聊了一阵。”吴安持见吴充脸上写满了不信,连忙将跟韩冈说得那些话,一五一十的转述给吴充。

    吴充听了儿子一阵絮絮叨叨的废话,不耐烦的往外摆了摆手,“你下去吧,以后见了韩冈离着远一点。”

    “大人……”吴安持没有动,反而有些迟疑的在背后叫了转身准备入内间休息的吴充一声……

    “怎么?”正如如今大部分做父亲的人一样,吴充在家中亦如严君,标准的严父慈母中的前者。只是微皱起眉头的回头一瞥,就让吴安持胆颤心惊。

    “为什么大人要一直针对韩冈,他不是只在安心的打造军器吗?”吴安持大着胆子问着,“大人的对手当是吕惠卿,何必与韩冈结下仇怨。也许现在韩冈只是直阁而已,可一二十年后,未必不能升入东西二府。”

    吴充的眼神如刀似箭一般的变得锐利起来,使得吴安持的声音越来越xiao,但听着儿子的话,他却沉默了。过了好一阵,方才反问道:“知道为什么天子喜欢孤臣?”

    “……不结党营sī,忠心事上?”吴安持的回答说到最后又变成了疑问句。xiao心翼翼的抬眼看着吴充,等着对回答的评判。

    吴充不置可否,只是再问了一句:“见过孤臣做宰相吗?”

    “啊!?”吴安持闻言一愣。

    “一个都没有。”吴充冷冷一笑,“韩冈甚至连新党都不亲附,朝中上下无人,日后如何能升入东西二府?

    王安石为官数十载,入朝任职虽然只有几年。但朝中亲厚之人无数,才学亦是一时之选。文宽夫、富彦国、欧阳永叔、包希仁,多少重臣元老看重于他?吕晦叔、吕宝臣、司马君实、甚至包括为父,又有多少友人与其来往唱和?其身在江宁,在今上耳边,还有韩维、韩绛为其做仗马之鸣。朝野上下无人不赞,安石不出,奈苍生何?!

    可你再看看韩冈,他参加过几次诗会?上京以来,又结jiao过多少士人?朝中的几名重臣,他亲附过谁?就连他的岳父他都不理会!这样的臣子,天子当然喜欢。但想要做到宰执,根本是休想。宣麻一事,可不是天子一人说了算的!”

    “可两府之中还有王韶。在关西,也有关学一脉。”吴安持xiao声的争辩道。

    “王韶功劳不xiao,但开疆拓土,枢密副使就到顶了,没机会再升上一步,能帮到韩冈什么?更休提若关学,但凡关学有点底蕴,张载也不会一直守在横渠。”吴充再一声冷笑,“要不是有韩冈这名弟子,他的名声一辈子都别想流传到京城中!”

第二章 凡物偏能动世情(五)

    吴充根本就不将韩冈当一回事,口舌之争吃亏又如何,慢慢钉死他晋身宰执的机会,就已经足够了。

    “若说韩冈在白马县安置流民的时候,以当时所见,他日后甚至能有五六成机会做到宰执;但到了现在再来看,韩冈倒有七八成进不了东西二府。”

    对着已经开始在点头的儿子,吴充笑着韩冈的愚行:“王介甫辞相后,他竟然一口气开罪了韩子华、冯当世和吕惠卿这三位宰执,论起得罪人的本事,也只有祢衡能比一比了。”

    吴安持无话可说,他的父亲的确是一针见血说到了韩冈的缺陷上。

    “王介甫再是因为新法得罪了多少豪门世家,让多少旧友与其反目成仇,可他至少在担任参知政事之前,没有让人看出了他的真面目。天下人都将他视为能拯救朝政困局的大贤来期待,朝堂上下,除了寥寥数人之外,无不是在期盼着他上京,入主政事堂。

    而韩冈就实在是太过高傲,宰执他不亲附,士人他不结jiao,诗文水平连浅薄二字都不够资格形容,官员中的聚会根本就没办法去参加。唯一擅长的就是机关巧器之学,只是美其名曰格物致知,将公输般与先圣拉上关系。”

    “韩冈好歹也是造出飞船,公输般恐有不及。”吴安持轻声提醒着父亲。

    “《浮力追源》的确说透了飞船的原理,现在是人人都会造了。等到日后给辽人、夏人学去,你再看看他会受到多少封弹章!”吴充冷哼一声,“好了,你早点回去睡,记住为父说的话,不要与韩冈结jiao,省得日后受牵累。”

    “儿子知道了,父亲大人也请早点安歇。”吴安持老老实实点头,行了礼,就下去了。

    吴充重新往内间走去。

    方才说的一切,这倒也不是他针对韩冈的原因。吴充只是看得不顺眼直接开口说而已,区区一个没有多少前途的起居舍人,他一任枢密使根本没有必要顾忌。

    韩冈拿着过去的功绩和明,在天子面前有着足够的影响力。但凡他说的话,天子能信上七八分,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将王安石给nong回来了——这样能动摇天子心意的xiao臣,换作哪位宰执过来,都不会看得顺眼。

    只是冯京此前苦心积虑在军器监做下的那些龌龊之举,反而成就了韩冈的名声。表面上捧着,暗地里做手脚,冯京做的蠢事,吴充可不会去学着来。韩冈的确是才智过人,对付他即便机关算尽,也免不了要落入陷阱,倒是直接出手打压,韩冈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用嘴皮子辩驳。

    寻常臣子,以韩冈的才能、功绩和声望,根本不可能只有这么低的官位,他现在只是因为太过年轻之故,说起来,的确有不少人在猜测,韩冈要熬到多少岁才会晋身政事堂,都将他视为未来的宰执。

    但这样的臣僚,也让人心生忌惮。随着韩冈年岁见长,将他视为威胁的就会越多。到时候,不论是谁上台,都会设法阻止他进入政事堂,甚至阻止他上京城。他声名越盛,两府中的宰执就越是要压他。

    天子的宠信绝不可能保持很久,韩冈对天子的影响力也不会保持太长时间,而士大夫之中的关系和人缘,却是时日久长。无人可以依仗,无人可以用为奥援,只有寥寥数人为友,试问韩冈能在官场上走多远?

    吴充一点都不会担心。

    ……………………

    同天节还有两天就快要到了,但赵顼却是越来越不想上朝,好不容易熬过了朝会,又在崇政殿议事上,被搅得昏头涨脑。

    朝廷如今变得泾渭分明,好好的朝会和议事,最后都不免变成了臣僚们或阴或阳的互相讥刺和弹劾。为了两桩没有最后确定审判结果的案子,朝堂的重臣们已是撕破脸来攻击。而两桩案子究竟的实情如何,他们都不再关心。

    赵世居、李逢谋逆案,如今已经牵扯进了数以百计的士人。

    因为李逢本来就是士人,而赵世居jiao游甚广,也与许多士大夫书信往来。从他们家中抄出来的书信,有许多让赵顼耳熟能详的名字,甚至有些人都是经常见的。甚至连自己的四弟嘉王赵頵也被牵扯了进来——他曾经请求将参与进谋反案中的医官刘育,任命为嘉王府中的医yao袛应。

    但赵顼决不想就此停止,他已经忍了很久了。从开始削减宗室的待遇时,就一直在忍着宗室对他的攻击。以《宗室法》将一大批远支解除宗室的身份,让他们失去任官的机会。转运法、市易法,都在宗室身上割rou。试问他的亲戚们怎么可能会甘心。在去年的那场大旱中,上蹿下跳的人实在太多,他听到的嘲讽和讥笑也实在太多,但赵顼他堂堂天子,在当时却只能干咽下这口气。

    赵世居绝对饶不得!赵顼要确定,这个朝堂之中,没人能动摇、敢动摇他的皇位。只是从另一位谋反案的参与者李士宁身上,使得王安石也被牵扯了进这一桩案子,让赵顼烦心不已。

    而另外一桩案子,也就是官营水磨坊的厢军士卒团聚起来,冲击韩家宅邸的案子,已经变成了厢军士兵无事啸聚、谋图不轨。吕惠卿的极力主张,终于让赵顼也觉得被煽动起来的厢军士卒,也的确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不能轻易的放过。而且这桩案子更是从一开始的指使者,在御史台中牵扯到了宰相冯京的身上。

    两桩案子,让两府之中的宰执们变得更加对立,之间的矛盾也更加锐利。此事的朝堂上,宰辅们也只记得互相攻击,让朝廷政事运转也渐次缓慢下来。

    赵顼决定要尽早将两件案子给处理干净,将两帮涉案人员以重惩,给予天下一个足够的警示。不过,赵顼叹了一口气,这也要臣子们配合才行。依他的才智,如何会看不出现在两边揪着这两桩案子,其本意到底是为了什么!

    开封知府韩缜这时站了出来,前面的宰执官们为了两件案子争吵了一通,现在终于都累得没有气力了,让他也可以站出来说些话。

    “陛下,前夜观音院外码头上失火,现有多家绸缎商联名具状,控诉力工袁十二等二十余人于码头上纵火行凶。”

    “纵火?”赵顼最不喜欢的就是听到这两个字,东京城这样的大城市,最怕的就是火灾,一旦烧起来,就是接连数坊一起陷入火海,“回去断明此案,将涉案之人依律严惩!”

    “启禀陛下,臣昨日已经问过了几人。”韩缜冲着崇政殿上至尊的座位躬身道:“袁十二等人是因为码头上安置了轨道和有轨马车,不再需要太多的力工而被雇主解雇。袁十二等人力工与之争执良久,最后一气之下,方有了这一次的泄愤之举!”

    “轨道!有轨马车!这些不都是军器监的东西吗?!”赵顼一直都在关心着军器监,韩冈现在的精力放在那边,他当然很清楚。

    韩缜也很清楚:“轨道和有轨马车,如今尚在军器监中打造之中。但这个消息,京中已然传遍。想必绸缎商们也是因为听说了此事之后,才会收买了军器监的工匠,将轨道和有轨马车的式样给偷了出来。”

    原来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的能臣,这段时间怎么尽出纰漏?!赵顼越来越是头疼了,真的是什么都不顺心。

    “召韩冈觐见!”带着怒意,赵顼吩咐了人下去。

    宰执们还没有走,甚至准备来个第二回合。没想到韩冈又出了事,要上殿来了。吴充捧笏而立,低垂下去的头在冷笑着,韩冈这是自己在错蠢事,怨不得他人了,就看看他能怎么为自己辩解。

    技术扩散绝对是一件好事!

    韩冈还记得某本科普书中,曾经看到有一位十七还是十八世纪的科学家,为了得到贵人们的资助,而在家门前竖起了一个气压计,打了一个十分有效的广告。

    他韩冈也是在打广告,如今七十二家正店门外的热气球,还有在金明池时不时飘起来的飞船,都是他韩yù昆打出去的广告。而结果也很好,浸铜法和火车的原型都顺利的流传了出去,也让人看到了相信他韩冈的好处。

    日积月累,日后不论他准备做什么,想必都会有人趋之若鹜,去学着实验、去试图仿造,得到成品后,就去大力推广,说不定他还有机会看到蒸汽机的出现,只要他为此说上一句。

    至于一些后患,就完全没有必要顾忌太多,或者说带来的损失,要远远xiao于获得的回报。这个回报,是他在天下人心目中的地位,虽然眼前无用,但韩冈想着的就是日后。

    力工失业那又如何?他们占了天下人的比例多少?占了东京城中的人口多少比例?有多少人会去在意?事不干己,世人也只会当成一件轶事来流传,而主角还是他韩冈。

    不过力工们也不是没有去处,只要有把子气力,哪边都不会饿死。虽然前天夜里的那场火灾,在童贯领旨到来前,韩冈就已经听说了。但他绝不会在意,被烧掉了轨道的绸缎商们也不会在意,只要有利可图,那些jian商们肯定会做出更加刻薄的举动,让轨道推广的更加迅。

    心中这么想着,走进崇政殿中,韩冈一点也没有担心。

第三章 墙成垣隳猿得意(上)

    “袁十二平常都闷不吭声的一个人,怎么就敢在京城里面放火呢?”

    “烧了又能怎么样?一口气出得是痛快,但那轨道才值多少钱,听俞六丈说,修起来只hua了一百五十贯而已,九牛一mao啊……今天烧了,明天就能给造起来,转眼就能用上。没看这几天,李木匠都不在吗?给请去打造轨道了,现在汴河、五丈河上,多少家商行都准备要用上轨道。但袁十二他们呢?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下场!”

    “听说韩舍人在天子面前帮他们求了情,除了袁十二肯定要刺配以外,其他都是在开封府里杖责后就放了。可日后谁还敢雇他们做事?”

    “说得没错!要是雇了人之后就不能开逐出去,以后谁还敢招人做工?”

    “也不能一下就将十几人一起赶出去,一家老xiao要吃饭啊!前些日子,城外水磨坊的那些厢兵去韩舍人家,也不是要讨口饭吃吗!?吴枢密说得也是有道理,东西是好东西,但坏了人家的生计,于朝廷并非好事。”

    “有把子气力,哪边hún不到一口饭吃!?更别提那些推磨的驴货,不做事都有俸禄领的,你陈二锤子一天苦下来的钱,人家还不带正眼看,你个鸟善心!”

    “卖苦力的活也不是多好的事。累得五痨七伤,年纪一大,别说是抗包了,就是走路也是一步三喘,什么mao病都上来了。还不如趁年轻学门手艺。为了这点事就放上把火,把自己都陷进大牢里去,何苦呢?何必呢?”

    事不关己,一些话说得便是轻巧无比。几个闲人坐在xiaoxiao的酒家,一边吃吃喝喝,一边议论着最近京城里的新闻,那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想不到殿上说得几句话竟然都传到外面来了。”

    酒店里间的包厢中,外间的议论声透过并不厚实的板壁传了进来。听在韩冈本人的耳中,便付之一笑。

    “谁让yù昆你现在一直站在风尖1ang口上,木秀于林啊!”王厚叹着气,用了一个听起来十分严重的形容词,“轨道和有轨马车乃世间所无,yù昆你才智天授,让人打造得出来。可区区商贾却借此从中渔利,惹得京城生1uan,责任最后都要摊到你的头上去!”

    “他们是听过了轨道车的原理和大概式样,自己让人打造出来,其实与军器监中正在打造的有很大差别。”韩冈对那些绸缎商人的做法倒tǐng欢迎,要是什么都靠来军器监偷,自己不动脑筋,那就没有技术扩散的意义了,“只凭这一点相似,根本无法惩治那些个商人。也是因为我nong出来的东西皆是构造简单,想到难,学会则不难。军器监的轨道是为了更顺利的转运运到监中的货物,迟早也是要摆出来了,届时只要看上一眼,肯定都能偷学到一个大概。早一步、晚一步,并没有什么区别。”

    xiaoxiao的酒家并不是七十二家正店中的任何一家,只是靠着州桥近一点,就在与御街隔了两座坊的一条巷道中。很是僻静,但往宫里去却很方便。

    王厚这一次奉旨上京诣阙,昨天赶在入夜前刚刚入了京,今日只在宣德门前报了到,当即就有吩咐下来,让他午后入宫觐见天子。时间赶得紧,他与韩冈两人也只能在宣德门外将就一下了。两人桌上连酒都没有,只有几盘精致的xiao菜。倒是外间的几个伴当,有酒有rou,饱了口福。

    “但罪责落于人手,迟早会被人用上的。”王厚摇了摇头,前日他从王韶那里听说了韩冈到底跟多少名宰执关系不睦,心脏都差点停跳了,“yù昆你得罪的人未免也太多了一点,谨言慎行才是自全之法!”

    “xiao事而已,也不能把我怎么样。”韩冈以茶代酒的敬了王厚,笑道:“倒是处道你,怎么变得这般谨慎了?”

    两年不见,王厚变得越来越像王韶,不论从相貌还是气质,都与当年韩冈王韶初见时,有了六七分相似。王厚这两年坐镇西陲,手挽大军,多多少少积累了一些功劳。在这次诣阙之后,很有可能就要调离熙河路,转任他职。

    “yù昆……这可不是xiao事啊!你能想象神臂弓流传到契丹人或是党项人手中的情况吗?”

    “泄1ù也无所谓,难道契丹、西夏就不会造弓弩,为什么在这两样武器上还是远比不上大宋?只有三五具的神兵利器对军队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十数万、数十万的装备起来,才能提振一**力。神臂弓泄1ù也好、水力锻锤泄1ù也好,想一口气打造出以千万计的兵甲,契丹和党项都做不到,他们没那个实力。”

    技术谁也不能保证不外流,又不是展到后世的那种精密的仪器,偷学起来一点也不难。唯一能让大宋朝廷占据压倒xìng优势的,就是规模。而真正决定国战胜负的,也正是国力的较量。

    无论是辽国还是西夏,都不可能在整体国力上与大宋相抗衡。同样的水力锻锤,对三**力的加成,绝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只要能将大宋经济上的优势转化成军事上的优势,以举国之力压倒西北二虏,其实不在话下。

    “而且学也不一定能学得地道。现下外面码头上,正在打造的那些轨道,我已经让人去看过了。不论是车子,还是下面的轨道都有许多区别。就像腰开弩和神臂弓的差别,本质如一,但实际上还是差了很远。就在京中,传去的轨道都已经与原案不一样了,传到了兴庆府或是析津府【今北京,辽国南京】去,说不定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关键还是yù昆你现在的声望不一样了。飞船出来后,多少人都是在竖着耳朵听着军器监中的动静。愚兄过横渠镇,你那些师兄师弟,都转托我问问,你还有什么宝贝没拿出来。”王厚唉地一声感慨着,“如果雪橇车是你现在拿出来,转脸说不定就能传到契丹东京的辽阳府去了,哪里会在陇西用了两三年,京城里面还没人听过?”

    “这就是权威啊!”韩冈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着。

    别看现在朝堂上的几位宰执都看自己不顺眼,前两天被招入宫中问话,赵顼还特意让韩冈单独奏对,省得他跟冯京、吴充他们在崇政殿上吵起来。可只要在机械上的东西,韩冈说好的,就没人敢说不好。在板甲、飞船出来之前,是有人敢说铁船是无用之物,但现在谁敢这么说。

    就比如水力锻锤,今天能出京城,明天就能出京畿,再过一阵,天下的铁匠铺都能用上了。不一定要仿造军器监的式样,其他结构的水力锻锤一样有人能造的出来,只要听说了造出飞船的韩舍人说水力锻锤好,那么,天下铁匠就会趋之若鹜。再比如蒸汽机、火炮,只要韩冈他摆出原理,说这两件东西有用,天子都不会怀疑。朝堂上会对他全力支持,民间也同样会涌现一大批明家来,沿着韩冈指明的方向去研究、探索。

    “又不是一言九鼎,他们只是看到钱而已。这样的权威,有不如无!”王厚将韩冈的话全都当成了玩笑。

    “凡事有利必有弊,所以行事就要权衡利弊而为之。处道,有些事我还是有把握的。”韩冈说道,“好了,不说这些事了。这些日子天天跟人解释来、解释去,都没一个清闲。”

    “你是自找的。”王厚一点也不客气,以他和韩冈的jiao情,也不需要太多避讳。要不是他下午要进宫面圣,饭就直接在自己家或是韩家吃了。两家是通家之好,请客请到家门外,就未免太过生分。

    韩冈干笑了一声,转又问道:“熙河路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只是在练兵而已,这两年都没有过千人的大战,还是蕃军动手得多,比不上缘边四路那里还经常有些动静,倒是生意做得大了。官中拿着以茶酒jiao换马匹,去年是一万五千匹,今年就要看秋天了,说不定能往两万匹上走。”王厚抿了抿嘴,“不过最近跟兰州走得近了,禹臧hua麻也有些心动。要不是因为辽国竟然当真将公主嫁给了秉常,两家做了的亲家。这一次上京,我都想提议出兵bī着禹臧hua麻将兰州让出来,到时候就能往yù门关一路攻过去了。”

    “两年之内都不可能动手,北方禁军全都要换装板甲,预订的计划是三年。但原本就有铁甲的几个军是不用换的,其实两年时间就能全数完成。”韩冈顿了一下,“只要生铁的产量跟得上!”

    “还要等两年?不打仗的话,军队可都会烂下去的。就像你家的事,听说是来了一百多厢军,竟然被几个残废给撂翻了。”王厚啧着嘴,很是不满的说着,“如今也就是蹴鞠联赛上还能见点血了。”

    “舍人,都监,时候差不多了。”韩冈的伴当这时敲了敲门,在外面提醒道。

    王厚忙应了一声,拿起筷子三口两口的将盘子里的菜吃了大半,原本行动举止有着官宦子弟一般稳重的他,已经变得跟武夫一般粗俗,边吃边说:“京里的菜,陇西的厨师连提鞋子的资格都没有。”

    放下筷子,他站起身,神色郑重:“yù昆,别怪愚兄多话,吕惠卿拿着你的事来起大狱,绝不是好心!家父昨夜也跟愚兄说了,你最近的情况,他可没有帮你担待一点。”

    韩冈回以一笑:“你放心,吕吉甫的心思,我还能看得出来。不管他怎么想,我还有着一招撒手锏,已经差不多是时候,再过几天可就要用出来了……”

第三章 墙成垣隳猿得意(中)

    王厚叩拜之后,告退而出。

    边臣五天两入对,不但证明了王厚所在位置的重要xìng,同时也是赵顼想多听一听他带来的好消息。

    比如茶马jiao易的丰厚成果,比如陇西户口的急增长,比如熙河田亩的稳步扩大,比如四方蛮部的争相投奔,甚至是熙河路各州,如今逢四奉九就要举行的蹴鞠联赛的赛况,都让赵顼听得津津有味。

    一想到在京城中踢得温文尔雅,已经软绵绵得只胜脚法花样有些看头的蹴鞠,到了陇西,竟然变成了每每致人重伤、鲜血四溅的运动,赵顼就忍不住热血沸腾起来,恨不得亲眼看上一回。

    憧憬着金戈铁马的蹴鞠比赛,好半天过去,赵顼都没有看一眼桌上奏章的心思。他就是不想去想这些日子来,困扰着他,并朝堂上下直接分裂的两桩案子。

    但他的臣子从来都不会让他如愿以偿。今天轮班随侍的李舜举在赵顼耳边通报着:“官家,范百禄求对。”

    “宣!”赵顼很是无奈。

    关于赵世居、李逢谋反案,xìng格软弱的沈括已经被踢到了一边去,都是范百禄独自上殿奏对。走上殿来,范镇的侄儿朗声道:“陛下,李士宁今日已经招供,熙宁五年六月乙卯,他曾以钑龙刀一柄赠与世居。并尝见世居母康,以仁宗御制诗取其中四句赠之。且曰:‘非公不可当此。’”

    好吧,按照范百禄所说李士宁送赵世居钑龙刀的那段时间,他正好就住在王安石府上。赵顼倒不在意将一两名道士依律碎剐了,送去见三十三天见太上老君,但他绝不想将王安石也牵扯进来。

    苦恼的让范百禄将供状留下,赵顼示意他退下去。只是片刻之后,御史中丞邓绾又上来了。

    “官家,邓绾求见。”

    “宣……”赵顼的声音中透着疲惫。

    邓绾上来了,同样是案情有了进展,不过这一次是牵连到了冯京身上。赵顼也是同样的处理,留下供状,将人请了出去。

    两件案子最新的口供就摆在面前,赵顼却也无意去多看上一眼。

    两桩案子,其实只要他下一道不再深究的旨意,便能就此了结,可是赵顼就是不愿。大宋天子从两件案子的口供上,看到了不少悖逆之言,让他的心头堵得慌——供状中还记录说,曾有人称赵世居貌似太祖。作为太宗一脉的赵顼,可不喜欢听到这一句话——已是羞刀,如何能轻易入鞘?他决不想就此罢手。

    可赵顼也不想将两桩案子扩大化,大狱一兴,少不了要牵扯上几百户人家,几十名官宦,对于朝堂的稳定决不是好事。

    就不能就事论事吗!?

    因为这两桩案子,让朝中的新旧二党彻底的对立起来,nong得朝政不知耽搁了多少。赵顼这几日心中又急又恼,嘴角都生了两颗血燎泡,不碰都疼得厉害。

    还有韩冈,吕惠卿拿着厢军聚众的案子,想要有着一番图谋。韩冈这位当事人反倒置身事外,一句都不多说,似乎是对吕惠卿的想法,并不怎么认同,只是不去反对。赵顼也无意管这么多。但军器监在韩冈手上,就成了漏勺一般,不论造出什么东西,转眼就能传遍东京城,最后又会掀起一场风波,这就让赵顼有些难以接受了。

    赵顼隐隐约约的也能揣摩出韩冈的心思:他是为了尽快推广格物之说,宁可让自己犯点错处、受些污名。对于一名皇帝来说,只要下面的臣子将事情办好就行了,私底下的想法他并不在乎,韩冈好歹还能算是一名能臣。且一个在民间与神神鬼鬼牵扯不清的官员,身上干干净净,反而不是好事。韩冈沾染一些污名,赵顼却是乐于见到。

    不过要是神臂弓、板甲、霹雳炮、床子弩这样的军国之器泄露出去,赵顼就不能容忍了。在过去,按照军器监中的制度——甚至在军器监成立之前——各个作坊中打造的各项器物,尤其是有关攻城器具的二十一作,其制作之法,都是不立文字的,只让工匠们口耳相传,且严禁打听其他作坊的情况。就是编纂《武经总要》,其中的一些数据都是刻意加以模糊。

    “官家……官家……官家!”李舜举唤着天子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赵顼身子一震,从思虑中被人惊醒,有点茫茫然的问着,“出了何事?”

    “官家。”李舜举轻声道,“翰林学士、馆伴使刘庠有要事求对。”

    刘庠是被派出去陪着辽国使臣的官员。按照澶渊之盟,真宗皇帝和辽圣宗结为兄弟。自此之后,宋辽两国成了亲家,赵顼照辈份还要喊如今的辽国天子为叔叔。两国之间敌意犹存,但在场面上,都不会有所欠缺。所以到了年节或是太后、天子的生辰,两国都会互遣使节去对方那里拜贺。使节来了,也要安排人去接待。同住一驿,趋朝,见辞,游宴,都要陪伴左右,担下这项差事的就是馆伴使。

    馆伴辽使的官员,通常都不会是低阶的官员,常常能见到翰林学士来接客。刘庠最近刚刚回京来,做了翰林学士,转头便被任命为馆伴使,陪着辽使。他的急事,当然不会跟西夏有关。

    一听事涉辽国,赵顼便紧张起来,立刻道:“宣!”

    刘庠很快就进了殿来,他是个直接的xìng子,行过礼之后,看门见山的对赵顼道:“陛下,辽使今日向臣打听了轨道之事,并详加细问飞船、铁船等物,还遣人往印书坊购买《浮力追源》。观其行事,必有所图谋。”

    赵顼一听,心头就是一惊。如果韩冈的一干明泄露出去后只在国中流传,他根本就不会去担心。可事情一旦牵扯到契丹人身上,赵顼却是怎么都不能安心下来。

    “传韩冈进宫!”

    韩冈又被加急召入宫中,两三天就能见一回天子,但这可不能算是宠幸。

    上了殿,拜了天子,听了刘庠将整件事重新说了一通,韩冈直接就问道:“不知学士在担心什么?”

    刘庠正气凛然,对着赵顼行礼:“陛下明鉴,秦人修郑国渠,十年不能东窥,可一旦水到渠成,便是席卷天下。轨道、飞船二物,世人趋之若鹜,当可见其效用,契丹人未必不会有用之于国中的打算,臣请陛下要对此事早作提防。”

    刘庠口口声声请赵顼要多家方便,言下之意就是在说韩冈正在打造的轨道、飞船,没有才是好事,造出来就是个祸害。这样的想法,其实已经在朝堂中成了一股潜流,吴充说过、冯京说过,许多人都认为,这等容易仿造的明造出来,其实是在帮着契丹和党项。这番言论,其中有多少公心,有多少又是私心,根本就不用多想。

    “秦人修郑国渠是为了灌溉,能让其国中多出产百万石粮秣,其功用犹在当今白渠之上。不知辽人修轨道又能有什么用处?”韩冈冷笑着反问,“如果辽国整修轨道,绝不会是始皇修郑国渠,而是隋炀帝修大运河了。正是因为中国缺马,能节省畜力的轨道才有用处。若是如契丹那般,战马至以千万计,他们辛辛苦苦的去修轨道又了做什么?”

    “飞船呢?”

    韩冈都不想辩驳了,这些天他心头已经很烦了,虽然还不至于生气像赵顼的嘴角上那两个很明显的燎泡,但频频1ang费口水,当然还是难以忍受。但在赵顼询问的眼神面前,还是得耐下xìng子询问:“飞船是攻城、守城时用的器物,只能固定在地上以防飘走,又不能用来作战,学士何须作杞人之忧?”

    赵顼还要依靠韩冈主持军器监,也不能同意刘庠对韩冈的攻击,而且还是韩冈辩驳过多次的陈词老调,也没有什么新意可言。说了几句,就让刘庠退下去继续配契丹使臣了。

    只是事情牵涉了到辽人,说不定党项人也已经在伸手了。若是过了一两年,在辽、夏两国的城头上,腾起一艘艘飞船;在码头甚至是大道之上,又有了有轨马车来运送粮秣军资,这对赵顼、对大宋来说,绝对是一个灾难。

    “韩卿你还是要在监中多加防备,严守监中机密。朕可不想看到过两年,铁鹞子当真全身上下都穿上整套铁甲。”赵顼的话已经说得有些重了,但他还是要提醒韩冈。

    “臣遵旨。”韩冈恭声行礼,抬起头后又道,“陛下放心,臣回去后必严加督训,让监中机密不至于泄露到西北二虏的那里。”

    “哦,那就好!”赵顼有些累了,抬起手rou了rou额头。

    “陛下身荷天下之重,还要多保重御体。”韩冈看着赵顼的动作,关切的说着。

    ‘保重?怎么保重?天天都不让朕得个清静!’赵顼想骂出声,但作为天子的自制力让他忍了下去。矜持的点着头,“韩卿有心了。”

    韩冈低下了头去,‘差不多就在这一两天了。’

第三章 墙成垣隳猿得意(下)

    辽国使臣遣人搜购《浮力追源》,这个消息不过一天,就在京城中流传了开来。

    有了辽国的看重,使得韩冈的名望又高了一层。只是市井中也多了些担忧,生怕板甲、飞船这一干利器被契丹人学了过去后,反过来对付起大宋来。

    比如飞船,这些天听着从西边传来的消息,连洛阳的酒楼都开始学着东京的七十二家正店,开始在门前造热气球为店铺打广告了。结构这么简单的东西,一家酒楼就能学得来,东京城中也有了专门为人造热气球的店铺。契丹人若当真想要将飞船学了去,实在是太简单不过。

    不过韩冈的一番奏对也一起传了出去,世人受了他的灌输,明白了一件事,不论是锻锤、飞船还是板甲,辽国、西夏想学过去,在技术上没有难度,只是工艺和规模上差的太远,比不上大宋财大气粗、技艺精巧,名工大匠数以万计。

    虽然不知其中有多少人相信了韩冈的这番言论,但至少能稍稍安定人心。而对韩冈的计划来说,一点紧迫感还是很有必要的。当契丹人开始仿造板甲、飞船甚至雪橇车、霹雳炮之后,宋人想要保持技术上的优势,是将自己治罪,还是给自己更大的权柄,这个选择想来还是不至于会选错的。

    韩冈今天正值休沐,就将一干心事丢到了一边去,安心的修养。朝堂上为了两件案子该吵还是吵,轮不到他来cao心,休息的日子他是万事不理。

    在家中穿了身宽松的衣服,韩冈很是悠闲自在。上午在书房里回了几封书信,又读了一阵书。等到中午,吃了严素心精心烹调的佳肴,就在微煦的阳光下xiao睡片刻。一觉醒来,又与王旖在房中随意下起棋来。

    韩冈的棋艺差劲得厉害,连着输了两盘之后,王旖让了他一车一马,第三盘才杀得难解难分起来。

    只是韩冈在对着棋盘苦思冥想,王旖还有余力分神说话:“最近大哥身体不太好,前几天娘娘来信,说大哥前些日子心口疼得厉害,在netg上躺了有十来天,连几部新义的修改,都耽搁了下来。”

    韩冈这时正凝神的盯着棋盘,王旖的车落得位置正好,现在他要在丢马还是丢砲之间做个选择。想了一阵,终于还是选择将马给放弃。抬手将砲挪开,随口就道:“你那两个哥哥身子骨都不怎么样,仲元这两年风里雨里的忙着,倒是康健了不少。元泽那是读书写书用心过度,耗用心神太多。本来就得要歇下来一两个月,将养一下身子方才会好。”

    韩冈说得事不关己一般,王旖顿时眉梢就挑了起来,啪的一声响,狠狠的吃掉了韩冈的马。

    王旖常常闹些xiao脾气,韩冈笑了笑,不与她一般见识。应了一手,又道:“太医局的雷简前日送了两张yao方,说是日常补身子的,正好岳父的生辰快要到了,礼物为夫也准备好了。过两天,就让韩礼带人一起送过去。”

    听到韩冈说起yao方,王旖追问着:“yao方子有用吗?”

    “听说tǐng管用的,官家最近喝的yao汤就是改了这个方子。要不是雷简过去承了为夫多少人情,他也不敢将两张方子拿给为夫。”“不过这也只是治标而已。真正要养好身子,还是多活动。”王雱身体一直不怎么好,韩冈也不是没劝过他,都说了好几年了,

    “呼吸导引大哥也是常年在做着。”王旖为兄长辩解道。

    韩冈嘿嘿笑着:“动功、静功那都是要做的,怎么能可以偏废?没看为夫常年锻炼筋骨之余,还不照样学了些导引调息之术。这叫做内外兼修,你大哥走偏了路。”

    听着丈夫信口开河一般的批评兄长,王旖有点不开心了,落子就不再留情,啪啪啪的几步下来,就快要将韩冈的棋给将死了。

    韩冈皱着眉头盯住棋局,王旖则翘着下巴,鼻子里哼哼着,很是有点xiao得意的模样。

    这时候,管家韩忠在外面通报一声,走进来:“舍人、夫人,外面有一个汉子,自称是蔡御史的家人,有急事要见舍人。”

    韩冈没动弹,看着棋盘,信口吩咐道:“问他带来的是口信,还是书信。口信让他说出来,书信就让他jiao出来。”

    他韩冈是什么身份,蔡确家的下人说见就能见的?再有急事,也不能失了身份,将xìng急表现到外面来。否则就是有失体面,贻笑大方。蔡确与自家又不亲近,他韩冈可不会将笑话漏给外人看。

    韩忠听了吩咐,就连忙出去了。

    不过蔡确怎么派人来了?韩冈有些闹不明白——棋盘就那么放着,他也无心去下了,反正也差不多可以确定这一盘是输定了。

    冯京已经两天没有上殿了。因为事涉厢军聚众反1uan一事,纵是宰相,也得照规矩避嫌在家中。不过冯京也不忘上表自辩,里面顺道将韩冈骂了一通——虽然现在是吕惠卿在兴风作1ang,但整件事起头的还是韩冈。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冯京的亲家却是跑来通风报信,是嗅到了什么风声?还是想做个称职的两面派?韩冈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头绪来。换作是王韶、章惇家的人,那就好猜了。

    过了片刻,韩忠拿了一封书信过来,双手呈给了韩冈。

    韩冈接过信:“没有其他的话。”

    韩忠摇了摇头:“没有。他只是奉命来送信,说是要面呈舍人。xiao人费了好一通口水,才让蔡家家人将信jiao了出来。”

    韩冈点点头,打开信封,chou出信纸。仅是展开一看,神色顿时就变得古怪起来。左手上的扇子不由自主的在棋盘上敲了一敲,叹道:“想不到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官人,是何事?”王旖好奇的问着。

    “嗯,你也该看看。”韩冈抬手将书信递给了妻子。

    王旖接过来一看,顿时就是怒容满面。她这一回是真正的被气着了,将信纸往棋盘上用力一拍,也不管棋子落了满地,粉面含霜的怒道:“他们怎么敢将二哥也牵连进来?!”

    “既然已经牵到了李士宁头上,当然会把元泽和仲元牵连进来,总不能直接找到岳父的头上去,许多时候,要绕一圈才能走到目的地。”韩冈冷笑着:“根究此案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嘛?要不然早就结案了。有什么好气的?”

    情涉至亲,王旖心头有些慌1uan,忙问道:“官人,那该怎么办?”

    “人还没走吧?”韩冈转头问着韩忠。

    韩忠摇摇头,“他正在门房那里等着官人的回覆。”

    “去跟他说,我韩冈今日承了他主上的人情,日后必有回报。”韩冈说得直截了当,完全没有此时文人惯常见的委婉。不过能传递这般重要的信函,在蔡确家中肯定是备受信重的亲信,让他转述也不用担心太多。

    韩忠恭声应了就要出门去,但王旖从后面叫住了他,“从帐房支五贯钱去,说是赏他喝茶的。”

    韩忠正要点头,韩冈却道:“没那个必要,一贯就已经很多了!”

    “官人!”王旖转头急叫道。

    韩冈偏偏头,对王旖笑着:“给得赏钱太多,会让人误会的,不能表错了情。”对上妻子惶急的眼,他笑着安慰,“不用担心,天子怎么都要顾全岳父的体面。你不想想,岳父岂是寻常的落职宰相?”

    “但二哥他说不定会被收进诏狱中。”王旖为兄长急得都快要哭了出来。被牵连进谋反案中,怎么可能不进牢狱走一遭?说不定现在范百禄那边就已经去白马县抓人了。想那牢狱之灾,岂是寻常人受得起?进去一天,就不一定能囫囵个儿的出来。

    “那是当然的,就算天子不想动,下面的人却还是会照样做些事出来。木已成舟四个字,会写得人太多了。”韩冈笑容恬淡,“不过从京城到白马一个来回,少说也要两天时间。有两天的时间,足够为夫把这摊子事给处理好了。”

    在丈夫脸上自信的笑容,王旖一颗惶急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就像今年的上元节,韩冈被请去宣德门城上时也是这样的一副表情。从容的笑脸,仿佛任何难题都无法对他造成困扰。而宽厚结实的肩膀,也似乎能将任何事一肩给担下。

    柔顺的倚着韩冈,双手紧紧抓住了粗壮的手臂,王旖低声道:“一切就都要靠官人了。”

    感到怀中妻子现在的软弱,韩冈反手拍了拍王旖纤细的肩膀,轻笑道:“其实我也是得要靠着岳父的积威才能成功,狐假虎威罢了。”

    王旖点点头,却聪明的没有细问,只是细声又问道:“要不要派人去白马县,跟二哥说一声。”

    “没那个必要!……说不定外面就有人正等着为夫这么做呢!”韩冈拿着乌檀折扇一下一下的,有节奏的敲着棋盘,笑容也一点点的转冷下来,“要下棋就得照着规则好好的下,像现在这般不守规矩的1uan来,就别怪我掀棋盘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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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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