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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章 正言意堂堂(上)

    上元节时,万户悬灯。)

    一盏盏灯笼,悬于大街xiao巷之中,仿佛将天上的群星拉到了地面。

    大内之前的御街上,一座座造型各异的灯山一字排开。展示在宣德门之前。

    而属于各府院监司、皇亲贵胄的彩棚幕次,也同样搭在御街之上。帐篷和彩棚上,同样挂满了灯笼。

    正所谓‘天碧银河yù下来.月华如水照楼台’,御街和东西大街,却像是两条银河纵横jiao织在一起。

    如果从高处下望,整座东京城就是一座灯的海洋。

    宣德门城楼上,赵顼穿着红衣xiao帽,受过群臣拜贺之后,带着后宫嫔妃坐于一处,饮酒观灯。而宰执和翰林学士们也在城楼上,同享天子钦赐的恩泽。

    受了天子甘霖沐泽,做臣子的便要为此而作诗作赋,以谢天恩,并记今日之事。

    喝过天子赐下的御酒,重臣们便分韵即席赋诗。好坏不拘,只要应个景就行。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刻作出诗来,回到家中苦思冥想出来再呈上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会被人笑罢了。

    王珪才思敏捷,很快就将御制诗做了出来。金yù满堂、符合节日气氛的富贵诗正是他的擅长,虽然备受人笑,甚至他的兄长都戏称他的诗作是‘至宝丹’,但毕竟应时应景,在宫中很受欢迎。

    吕惠卿运气不佳,拈了险僻的韵字。不过他的才气在重臣中算是第一流的,只是少费思量,也敷衍了一篇出来。只是他心中有事,写出来后,只确定了有没有犯讳,便没有再多修改。

    他跟韩冈之间肯定是闹翻了。

    吕惠卿听了曾孝宽说,韩冈在看到灯船的时候是笑着,但他心头怒火有多旺,吕惠卿也能猜得出来。

    都是白彰做的好事啊!虽然他直到站在了曾孝宽的面前,得到提醒后,好像才反应过来,叫起了撞天屈。不过其中真伪如何,却说不清楚。曾孝宽回头就说了,“白彰不能用了。”

    主持灯山打造的白彰究竟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到底有没有到下面的蒙蔽,吕惠卿无从分辨。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韩冈肯定是恨透了自己——白彰怎么算都是他吕惠卿的人——如果互相jiao换位置,吕惠卿肯定也会这么判断。

    究竟是谁!吕惠卿眯起眼睛,扫着在座的同僚,到底是谁下了黑手?将他和韩冈都给害了!

    就在吕惠卿观察着十几位宰辅和学士,他们也都各自完成了今天例行的应制诗。几个宦官将诗篇一张张的贴到了壁上,用灯笼照着。赵顼走过去,一看了一遍,随手圈出了头名——又是王珪第一。

    赏了今年的上元诗赋,喝了一巡酒,赵顼在嫔妃们的陪伴下,又向下看着满城的灯火。

    “官家,那是铁船吧?”

    附在天子耳畔的绝色佳丽,遥遥指着城下的一座灯山的正是最近新得宠的朱才人。除了一开始在宣德门上接受百姓拜礼时,向皇后伴在赵顼身侧近处。其余时候,反倒是朱才人靠得天子近些。

    顺着net葱一般的纤纤yù指,赵顼望着斜下方、略远处的那艘灯船,很有些惊讶,那的确是军器监灯山的位置所在。他没有想到韩冈竟然这般有底气,在上元节的时候,拿着铁船当作了灯山式样摆了出来,

    看着这艘周身流光溢彩的铁船,对韩冈甚为了解的赵顼,知道多半很快就能看到真正的铁船在汴水上航行了。只是赵顼觉得有一点让他纳闷,“灯山不是冬至之后就开始打造吗?为何军器监的灯山会是铁船?”

    天子身后的几个高品内侍互相看了看,提举皇城司的石得一便上前一步,“军器监的灯山原本是并不是船型,不过在年节时垮塌了下来,难以修复。而后军器监才不得不用了六天的时间,将新灯山给赶制出来。”

    “难怪!”赵顼笑了一声。看来不是韩冈为了彰显自己,而故意弃了原先的灯山,而又重新打造的这座灯船,“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冯京笑着,略略提高了音量:“陛下,韩冈既然能把铁船亮出来,肯定是有把握了,想必很快就能看到实物。”

    赵顼兴致高昂的点着头:“朕也是这么想的。”

    吕惠卿终于知道到底是谁下的黑手了,几乎要咬碎牙齿,冯京这是将他和韩冈都害了进去。

    看到军器监的灯山,王珪是紧皱眉头,韩绛是眉头紧皱,会有这种表情,全都是因为他们对军器监的内情并不了解,以为韩冈对打造铁船已经有了把握。

    吕惠卿回头再看看枢密院的正使、副使三人。吴充的表情与韩绛、王珪相似。而置身事外的蔡挺,与韩冈关系紧密的王韶,两人无一例外都在欣喜中透着深深的疑惑。他们的神色中,都能看得出来他们也不了解今次的真相。

    既然其他几位宰辅都以为铁船即将功成,那么唯一一位笑意盈盈的冯京,自然就是仅有的可能。

    就在吕惠卿推断着真凶是何人的时候,走到天子身后的冯京说道:“其余各家的灯山,不过是好看而已,别无他用。可军器监的这艘灯船,代表的却是军国之器,今夜评灯,军器监的灯船当是魁。”

    上元节时摆出的灯山数十近百,这么多的彩灯,肯定都要分个高下,免不了要排个座次。赵顼略一沉yín,笑得更为开怀“……的确是这样。今年灯山的头名,也不用等到正月十八了,今天就可以定下。”

    吕惠卿暗叹了一声,冯京这是在给韩冈的棺材上钉钉子!

    官场上的规矩就是这般。

    不论是要做什么事,只要没有上报,最后即便没有成功,也没有什么关系。可一旦正式报与上知,在文牍档案上留下了文字,那就再难改易。若是没有成功,就必然会受到惩罚。

    之前,铁船一事尽管在东京城中——甚至可能在北京大名、西京洛阳、南京应天——都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只要韩冈没开口——没在公开场合、没在正式场合开口,那都不算数。只要他不主动出手去做,任谁都催不了,也bī不了。

    可现下军器监已经将铁船搬了出来,等于就是对东京城的百万军民正式宣布:我们判军器监的韩舍人,要打造铁船了。

    只要来观灯的人——无论天子、群臣、还是百姓,都从中听到了这条宣言。

    一座红褐色的船型灯山,就将韩冈摆在架子上烤!

    “陛下。”韩绛忽然出声,叫住了被冯京煽动得正在兴头上的赵顼,“韩冈不请于上命,便以铁船饰为灯山。此行未免有失轻佻,也太好大喜功了一点!”

    “不然,区区一座竹木为骨的彩灯灯山,何须请于上命?”冯京状似不屑的反驳着,“下面的灯山,有卧佛、有罗汉、还有麒麟、彩凤,难道各家也曾奏请陛下不成?”

    韩绛眉头一皱,又yù强辩,但赵顼已经很不痛快的板下了脸。

    明明是节庆,还说这些败人兴的话。不就是韩冈顶了中书都检正的推荐吗,还记挂在心上,宰相气度一点都没有——天子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冯京微微翘了唇角,似乎很欣赏天子对韩绛的态度。

    在旁瞧见冯京得意的眼神,吕惠卿更是恨得咬牙切齿。他不惧与韩冈翻脸,但被人陷害,那他无法忍受了。因为一座灯山与韩冈jiao恶,更是无妄之灾。韩冈的手段心术,吕惠卿都要暗暗提防,更不用说他背后的王安石——韩冈再怎么不驯,也是一直帮着王安石的好女婿。

    “陛下,既是如此,不如诏韩冈上来询问,看看他到底只是造灯山,还是要打算给铁船张声势!”

    王珪似乎是在敲太平鼓,但他话中的意思却是附和着韩绛,‘张声势’三个字可不是好评价。

    赵顼想了想,就准备点头。韩冈没有伴驾的资格,但如果天子特旨,却是无妨。

    王韶已经看出不对劲,他耳朵不聋,眼睛不瞎,不论韩绛、冯京和王珪,都没有安着好心。同时更是嗅到一丝让人感觉不妙的味道。

    现在灯船已经亮了出来,东京城上下都在盼着看到真正的铁船,韩冈怎么说都难以洗脱,之后若是难以成事,不但名望大损,还要因为妄报欺君而受到惩罚。

    他站了出来:“陛下,不过一座灯船而已,就将一xiao臣找来询问,未免有失轻重。此事待韩冈自请上表再议不迟。”

    赵顼脸色阴沉了下来。他知道韩冈跟王韶的关系,王韶不可能跟韩冈过不去。既然如此,他的宰相和参政的话中必然有什么问题。

    赵顼无意多想其中缘由,只是觉得他的宰辅们上元节时还在勾心斗角,不让他得个清静,做事未免也太过火了一点。这异论相搅,搅得朝堂上jī犬不宁,可不是好事。

    他的视线移转,转到了一直没有吭声的另一位参知政事身上:“吕卿,你看如何?”

    吕惠卿略作犹豫,“……臣以为,陛下现在招韩冈觐见也无妨。臣也很想早点知道到底铁船能不能成事!”

第4章 正言意堂堂(中)

    “看着天子模样,怕是就在等着韩yù昆的好消息。铁船啊,试问木舟如何能抵挡?当能横行水上!”

    案上的御酒清澈如水,将天上的一轮圆月和冯京得意的笑脸,一齐映在杯中。这是难得的一箭双雕的机会。御酒绵香,后劲十足,冯京此时正醉意上涌。

    韩冈初来乍到,在军器监中孤立无助。看到铁船彩灯,就算想放把火说成是意外,也找不到人去听命行事——已经坏了一次,上元节前的两天,不知多少人日夜守着。想到韩冈只能在旁边干着急,看着彩灯被拖到宣德门,冯京便忍不住心中的快意。

    上的韩绛低头看着酒杯:“韩冈素来稳重,不意今次行事如此轻佻。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韩绛似是意有所指,冯京却不会承认,让他去猜好了:“韩yù昆要光大关学门墙,传播格物之说。将宝全都压在了铁船上,虽然的确急躁了些。但年轻人,心急也是难免的。”

    韩绛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王珪则笑道,“心急也无妨,只要能见功就好。”

    冯京哈哈笑道:“以韩冈的品xìng,向来是有的放矢,想必已经xiong有成竹了,倒也不必为他担心。”

    吕惠卿听着,暗自一叹,都是明眼人,都在怀疑甚至确定是冯京做了手脚。其实这也是因为冯京今夜为了钉死韩冈的罪名而说的那些话,让他无法隐瞒自己的动作。

    冯京是有恃无恐,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没有罪过的。难道还能为军器监的灯山立案不成?

    韩冈除非能尽快拿出铁船,否则身上的污名已经洗不掉了,即便知道冯京下的手又如何?而他吕惠卿即便想自证清白,也没有办法,谁让他是前任的判军器监,任谁都会怀疑其中有他一份功劳。

    铁船造不出来,至少几年内绝不可能。不论韩冈是承认还是否定,都会坏了名声,失去天子的信重。没了这两样,要将他赶出京城,再容易不过。

    ‘韩冈毕竟是太心急了。’

    正如韩绛方才所说,韩冈还没有造出铁船,就已经为了宣扬格物之说,先行写下《浮力追源》,在天下传得沸沸扬扬。不论谁看了那本书,都会觉得韩冈去军器监就是为了打造铁船。

    但这个做法其实是个轻佻之举——更是自取其辱。只要轻轻在后一推,将此事给定下来。一旦韩冈不能尽快造出铁船,看着他不顺眼的士林中人,可不会留丝毫口德。

    ‘自找的!’

    可吕惠卿觉得自己被卷进来却是无妄之灾。

    两相两参,吕惠卿排名最后。资历比不过王珪,地位比不过韩、冯,但在中书中,他的言权还是最大的。不过这一次,他真的是被冯京害苦了。

    深深的盯了冯京一眼,这笔帐,吕惠卿他是记下了。

    至于韩冈,吕惠卿倒也管不了了,只能送他四个字——自食其果。不论是苦的,还是甜的,都是韩冈他自己种下的。

    ……………………

    今天是上元节,不过韩家仅仅是摆酒置宴,自家人在一次聚着,并没有出去赏灯。韩冈在御街上应过卯,也就直接转回来,不凑那个热闹。

    越是热闹的节日,京城中就越1uan。尤其是拐卖人口的人贩子,这时候最是猖獗,而且他们最喜欢的就是富贵人家的儿女。身上的饰物还有本人,都能卖上高价。每年都有听说哪家官员的子女被拐走的消息。韩冈就是准备等到正月十八,稍显清静的时候再一起出去观灯。

    “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退也退了,让也让了。怎么都没想到,吕吉甫竟然还是忍不住跳了出来。”韩冈轻拍桌案,和着乐曲的节拍。住在街对面的天章阁陈shì制,请了一队乐班来家,丝竹之声缭绕于周围的街巷之中。

    与韩冈在家中后院中对饮的冯从义轻声问道:“当真是吕参政?”

    韩冈沉默了一瞬间。当时看到曾孝宽慌1uan的样子,让他也不能确认。不过吕惠卿的嫌疑也的确最大,白彰是谁的人,军器监中哪个不知道?只是韩冈并不在乎究竟是谁主使,已经是赢家了,何必在乎自作聪明的输家是谁?

    “不过这手段倒是出人意表,让人叹为观止。”韩冈几天来,一直都为这bī他上烤架的手段拍案叫绝,“灯山坏了一次后,加急赶工了六天才打造出了新彩灯,赶在上元灯会的前两天才看到。拆又不能拆,改又不及改,只剩两天的时间,做什么都来不及了……上元灯会,热闹的是观灯,不是造灯。哪家监司的主官都不会将彩灯放在心上,全都是丢给下面人来负责。这还真是钻了个空子,防不胜防啊。”

    冯从义悠然长叹:“可惜就要回关西,看不到吕参政偷jī不成蚀把米的表情了。”

    叹过,又呵呵的笑了起来。天下闻名的俊才,又是执政一级的高官,却是机关算尽也奈何不了他的表兄,冯从义当然想笑。

    只可惜冯从义他是顺丰行的大掌柜,不能离开关西太久,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回去了。不过在此之前,韩冈让他安排在城西仓库的那组人,已经给安顿下来了,物资也准备充足。只要汴口还没开,那一片以布商为主的仓库就足够清静。

    韩冈摩挲着酒杯上的纹路,抬头望月:“就等着能载人的飞船出来了,眼下的只能算是玩具。”

    “两只jī果然还是太轻了点。”听了韩冈的说话,冯从义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笑了几声,又惋惜的说着,“若是飞起来的时间再长一点就好了。”

    仅仅是载重加起来不到十斤的实验xìng热气球,在过年的那几天,已经给造了出来。的确离了地,不过用一根绳子拴牢了,并没有飞高。这个热气球有着极为简单的结构,就是气囊和装着jī的竹篮。气囊是绸子里面糊了纸,被一张渔网罩着,渔网下面拴着只竹篮。甚至连加热都是在地面上,等热气冷了就落回了地面,漂浮的时间总共也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可韩冈已经很满意了:“不要贪心。能飞起来就是成功。”

    冯从义点着头附和道:“表哥说的是,别的都是假的,只有飞船飞起来才是。”

    “其实名分也很重要。我已经将他们几个都暂时转入了军器监中,只要飞船造出来,就是军器监的功劳,不至于惹人闲话。”

    韩冈虽然新上任的判军器监,但要把几个亲信安cha进监中也不是什么难事,更是在情理之中。哪位官员上任,身边不带几个得力的人手?而且韩冈还不是以权谋sī的抢占重要的职位,或是一些油水丰厚的差事,仅仅是给了个吏员的身份,年后半个月都没有到任,这就更是不会惹起军器监内部的反对,甚至是注意。

    在正月的一轮满月的照耀下,韩冈和表弟一起喝着热酒,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成功就在眼前,心情也便放松得很。内间,两人的妻妾也在一起聊着天,欢声笑语不时的从帘中传出来。

    只是到了二更天的时候,门外突然有了动静,先是一阵嘈杂的马蹄声,而后急促的敲门声从大门外传到了后院之中。连着女眷都惊动了,纷纷从内间出来。王旖惊疑不定的问着韩冈,“究竟出了何事?”

    开门请了来人进来,却是韩冈的老熟人蓝元震。

    尖着嗓子,皇城司同提举兼御yao院都知的蓝元震传达赵顼的口谕:“圣上口谕,着起居舍人、判军器监兼直龙图阁韩冈,即刻入宫觐见。”

    韩冈领旨行礼后,早已有了经验的韩家家人,便给蓝元震和随行之人送上了应有的谢礼。

    蓝元震谢了韩冈的礼,上前半步,xiao声道:“看到军器监今年摆出来的灯船,官家欣喜不已。冯相公和王、吕二参政,都奏禀官家,召舍人入宫相问。”

    “原来如此,多谢都知。”韩冈会意点头,脸上没有半分异样,“还请都知少待,且等韩冈更衣。”

    向蓝元震告了罪后,韩冈走进房中。

    冯从义脸色惶急:“怎么来的这么快?表哥,要是在君前坐实了要造铁船,就算之后造出了飞船,也会有麻烦的。”

    “放心,我不会就此应承。而铁船也不是完全是幌子。凡事若是没有后手,当轴诸公最差也不过是降职远调而已。而我,恐怕早就死在秦州的山中成了道边枯骨。论到做事,我可比冯相公和王、吕二参政用心得多。”

    “当真?!”

    冯从义还是很慌。从韩冈的话中,他已经知道对手是谁了。虽然韩冈信心十足,但对手毕竟是一相两参,而韩绛的态度也暧昧不明。在政事堂中,韩冈已是举目皆敌!

    “纵为宰执又如何?他们的眼界实在太xiao了,争来争去又有何意义?”换了朱色官袍,佩了银鱼袋,韩冈举步舒缓的走出来:“以为我韩冈仅仅是为了功名二字,才来军器监的吗?”他冷笑一声,“李义山【李商隐】的两句诗,送给朝堂诸公却是正合适!”

    “什么?”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第4章 正言意堂堂(下)

    【又迟了,不过下面还有一章】

    赵顼在宣德门上,坐立不定,心急的等着韩冈。

    虽然以赵顼近十年天子的政治智慧,隐隐的也觉得今年军器监大张旗鼓的将铁船扎成彩灯这件事有哪里不对。可韩冈过去给他带来了那么多惊喜,现在又处在在其本人强行争取来的判军器监的位置上,想来也不会没有让人喜出望外的好消息。《浮力追源》都写出来,怎么想,韩冈都应该是胸有成竹的。

    身旁的嫔妃都不怎么搭理,城下的一片灯海更无心观赏。丝竹乐声中,臣子们之间的jiao流,赵顼也没去注意。只是不断的看着上城的楼梯口,心急难耐的等着韩冈前来。

    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到了蓝元震脚步匆匆的走上来缴旨,“官家,韩冈已经在城下,等着官家传召。”

    赵顼连忙急道,“快宣他上殿觐见。”不经意间,连话都说错了。

    韩冈走上了宣德门,瞥了一眼城下,城中繁星百万,果然是难得的美景。走到天子面前,大礼参拜。

    “平身!”赵顼急着将韩冈唤起,“韩卿,今夜朕观城下,只见军器监的灯山作了船型。想必铁船一事,卿家多半已有眉目。不知还需要多少时间?”

    韩冈一躬身:“回陛下,大约要十五到二十年。”

    赵顼闻之一惊,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再看韩冈,他的态度坦坦dangdang,一点也没有愧疚、畏缩。肯定是听错了,赵顼心想。“多少时间?”他重又问了一遍。

    “十五到二十年!”

    韩冈的语气一点也没有波动,咬字清楚,让赵顼终于听清了。

    ‘什么?!’

    一片压得低低的喧哗声,从天子亲设的宴席上响了起来。冯京手上的酒杯差点都没拿稳,韩绛、王珪脸上的表情也呆滞了,吴充扶着桌案就要跳起来,十五到二十年,真亏韩冈敢说!

    韩冈欺君四个字尚在几个重臣嘴边,天子脸色丕变,就听到韩冈继续说道:“生铁xìng脆,熟铁xìng柔,必须得用刚柔和济的精钢来制作龙骨、船肋,正如房梁、庭柱必须得用坚实xìng刚的大木才行。而如今精钢稀少,必须要改进制钢之法;精钢难以煅炼,想要得到造型合适的龙骨、船肋,又要改进铸造之法;船板、甲板,虽然不需要精钢,可需要大幅的铁板,这就需要新的锻造手段;铁遇湿则锈,船行水上,必须还要有防锈之术,需要找出铁生锈的原理,才能加以应对。而且昔时造船都是木料,要改以铁制,即便是几十年的老船匠,也要从头学起,这亦是难处。细细算来,十几二十年,是一切顺利的结果,需要朝廷不断投入人力物力。中间如有波折,甚至三五十年都有可能。”

    韩冈的一段话,平和得如同net来的湖水,不起半点波澜。可这番话却如当头一盆冰水,冷得就像是刚从金水河中舀上来一样,一下就把赵顼满腔的兴奋一下都给冻得萎缩了下来。而熊熊怒火,则开始在心中燃烧。

    只是他还抱着一丝希望,而韩冈平静无波的神情中一点也不见愧色,说不定还别有隐情:“韩卿,宣德门外的铁船彩灯,难道是有人背着你做的?”

    “回陛下的话。今年监中的铁船彩灯,经过了微臣准许。”韩冈一肩将责任给担着。其中的内情,他全当作不存在,并不准备向赵旭诉苦。韩冈是判军器监,一监之长,被xiao人作祟的事,说出来也不成体统。

    赵顼感觉被臣子戏耍了一回,方才的迫不及待现在看来竟然如此可笑,胸中的怒焰腾腾而起,费了好大力气方才被他强行按捺下来。此时赵顼怒极反笑,声音一下温和了许多:“难道韩卿打算将那艘灯船,十几二十年,甚至三五十年,年年都放在宣德门外?!”

    吴充终于拍案而起,随着天子一同厉声质问:“韩冈!难道你要天子为一艘铁船等上十几二十年?!就算黄河改道,只要朝廷肯调集人夫,拨给钱粮,导归正途也就是一年而已。持续十几二十年调拨钱粮,黄河大堤都能跟开宝寺一般髙了。”

    “陛下!”王珪也站了起来,“韩冈欺君,当论以重处!”

    “非也。”韩冈摇了摇头,没理会吴充和王珪,对着赵顼道:“陛下误会了。铁船乃是军器中之集大成者。要想打造出能在水上疾驶,矢石不可伤,油火不可焚的铁船来,的确需要持续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断的在锻造、冶炼上投入人力物力,方才有可能造得出来。但锻造、冶炼上的每一分进步,就有一分用处,正所谓日渐日新,并不是一定等到几十年后才能建功。”

    “哦?不知韩冈你所说日渐日新的又是什么?”冯京慢慢的开口,“是否是你拿一百贯悬赏来的用来舂米的锻锤?”

    “此亦是其中之一。舂米的脚踏锤改造而来的锻锤,比双手抡锤更为稳定,打造兵甲也更为容易。要知道,许多地方还都是用杵舂米,远远比不上脚踏锤舂米来的迅。”

    “好一个日渐日新……”赵顼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韩冈还真是给了他‘惊喜’。

    看着赵顼脸色已经黑得锅底一样,韩冈知道时机差不多了,yù扬先抑的手段用得过头可不好。抢在天子作之前,他拱手一礼:“好叫陛下得知。就如现在,虽然军器监中仅仅是有了几架合用的锻锤,但刚刚打造出来的军器,已经不输于神臂弓了。”

    韩冈声音刚落,便是满堂大哗。

    赵顼闻之变色,而冯京、王珪等人更是冷笑不已。

    不输于神臂弓?!

    韩冈到底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神臂弓是真正的军国重器——射程最大能及三百步,七十步外dong穿铁甲,一两百神臂弓手聚集列阵,矢便密集如雨。从射程、威力到射度,都远胜过去的重弩。是禁军面对北虏铁骑时恃之以自保的利器,更是如今朝堂对禁军彻底压倒党项骑兵的信心之所在。

    跟神臂弓不相上下?这个牛是吹不得的!

    韩冈虽然不是信口开河之辈,但他到了军器监才几日?怎么可能一下就变出什么花样来?

    听着他前面说得锻锤,那他能拿出来的多半就是铁甲。但军器监五十一作中,与铁甲有关的有铁甲、钉钗、铁身、纲甲、柔甲、错磨、鳞子、钉头牟等八作,韩冈若是调集这么多,吕惠卿难道会不知道?

    吕惠卿就坐在下处,看他脸上没来得及藏起的讶异,他是真的不知道!

    更别说一领铠甲没有几十天时间造不出来,多少道工序,初上任的韩冈哪有这个时间?

    而且铁甲要怎么跟神臂弓比?

    若是韩冈不能证明他造出的铁甲胜过神臂弓,那就是明明白白的欺君!而在一众重臣面前欺君,钉死的罪名,就算赵顼都难以帮他挽回。

    冯京依然面沉如水,但早已是喜上心头。

    即便韩冈拿出来的铁甲,比过去的甲胄要强上一些。但不同的器物,本来就不好相比,只能让人凭着感觉来。只要他一口咬定了说不如神臂弓,韩冈又能怎么样?

    满座朱紫,真正会支持韩冈的,也只有王韶一个。

    韩绛、王珪、吕惠卿、吴充、蔡挺,有哪一个会站出来坚持到底的支持韩冈?都不会!

    这个罪名韩冈担不起,更洗不掉!

    王韶安坐在座位上,冷眼看着城楼夜宴上的1uan象。若说到对韩冈的了解,将韩冈从布衣举荐入官的王韶当然远在众人之上。

    几年来的jiao往,让王韶很清楚,韩冈就是有个喜欢使用苏张之术的坏mao病,在言辞间设下陷阱,不知陷了多少人进去。但他越是玩nong言语上的技巧,就越代表他胸有成竹。若是没有把握,怎么可能会如此说话?

    只是王韶还是有些担心,毕竟睁眼说瞎话的可能不是没有——这不是指韩冈,而是指冯京、吴充等人。若是韩冈拿出来的东西,他们硬说不好,韩冈不是没有聪明自误,反被天子降罪的可能。枢密副使的视线一扫宴上诸人,心头甚至有些寒。韩绛、冯京、王珪、吕惠卿、吴充,韩冈的敌人未免太多了一点。

    臣子们各有心思,而天子也是。赵顼沉默的看着韩冈半晌,左看右看,还是不能确定韩冈到底是有着底气,还是在装佯。最后他放弃了猜测,狐疑的看着韩冈:“韩卿,此话当真?”

    韩冈的举止依然沉毅稳重,冯京、吴充这几名宰执的攻击,仿佛如流水过石,一点也没引起他心中的波动,确确实实的宰相气度:“微臣本想过了上元,将其他几事一并奏上。不过今日陛下既然垂问,微臣现在便去取了来,呈于陛下御览。”

    “到底是什么?朕使人帮你去兴国坊拿。”赵顼没心情再等待。

    韩冈很简洁的吐出两个字:“板甲。”

第47章 节礼千钧重(上)

    劳碌命的蓝元震被赵顼点了将,匆匆忙忙的带着人下了城,往兴国坊去了。见着韩冈一人站着,四周却是一圈宴席,赵顼想了想,还是给他赐了席。

    等到韩冈辞让两次后,谢恩落座,赵顼便又问道:“韩卿,你先说一说你的板甲。”

    “臣遵旨!”韩冈一拱手,朗声道:“军器监所产军器,不论大xiao,皆定有规格式样。如今监中五十一作,皆秉定规制作,不敢有丝毫依违。故而近年来,军器精良大胜过往,此乃吕参政和曾都承之功也。”

    赵顼看了眼吕惠卿,“韩卿说得是。”

    吕惠卿欠身一礼,却是连笑都没有。韩冈既然这样说话,分明下面就会有转折。

    韩冈端正的跪坐着,向着赵顼:“依监中定制。一副连盔札甲,也就是步人甲,甲叶共计一千八百二十五片。分为披膊、甲身、tuǐ裙鹘尾和兜鍪帘叶四部分。其中甲叶数目、轻重各不相同。披膊八斤三两,需甲叶五百零四,每叶二钱六分;甲身九斤十二两四分,甲叶三百三十二,每叶四钱七分;tuǐ裙十九斤一两五钱五分,甲叶六百七十九,每叶四钱五分;兜鍪帘叶四斤十三两五钱,甲叶三百一十,每叶二钱五分。另有兜鍪杯子眉子重一斤一两,皮线结头等重五斤十二两五钱,总重四十八斤有余。【注1】”

    韩冈如数家珍,一个个数字脱口而出,不厌其烦,让天子看到了他对本职工作的熟悉程度。赵顼听得也不自觉点起了头——韩冈上任才多久?

    “而要制作这样的一副札甲,所需人工在一百五十个工【注2】。如果是弩手甲或是弓手甲,则会稍少一些。”韩冈望向吕惠卿,“此制乃吕参政所定,应该最为清楚。”

    对上天子投过来的视线,吕惠卿有些勉强的点了点头,“韩冈说得没错,弩手甲用工一百二十,弓手甲和长枪甲一百四十,而步人甲用工最多,为一百五十个工。”

    一人一天的工作量,标准是十个工。也就是十二到十五个人费上一天,或是一名工匠十天半个月的时间,才能打造出一幅铁质札甲来。而皮制的札甲,也并不比铁札甲省时省力到哪里去,这就是提供给普通禁军士兵的甲胄。若是甲叶更xiao,制作更为精细的鱼鳞甲,甚至山文甲,则用工更多,更为耗时耗力。

    听着韩冈将甲胄的细节娓娓道来,赵顼心中的火气不知怎么的渐渐的开始消散。忍不住问道:“那韩卿你所造的板甲,用工又是多少?”

    “微臣调集工匠开始打造板甲,是在得到了锻锤之后。也就在正月十三,即两天前才开始制作。总共用了六名工匠,两天的时间,已经造出了八副出来,正好是一副十五个工。”

    ‘这不可能!’吕惠卿差点要大叫起来。而冯京、王珪等人也是脸色骤变。吴充甚至惊得将手中的金杯给捏得变形:“十分之一!”

    赵顼身子前倾,追问道:“韩卿,此话当真?!”

    韩冈拱了拱手:“臣不敢欺瞒陛下。因为微臣挑选的这几位工匠,都是监中年资精深的大工。如果普通的工匠,大概耗时要多上一些,不过绝不会过二十个工。”

    宴席上一时间静默起来。同样数量的原材料,用得人工越少,自然越便宜。如果韩冈说的都是真话,他如此自信也就不足为奇了。

    吕惠卿咬着下net,他本不相信韩冈能打造出合用的甲胄来。以他在军器监的耳目,韩冈的一举一动都瞒他不过。但如果是以试用锻锤的名义,调集五六个工匠封闭实验,韩冈这个判军器监想瞒下几天也不是很难。

    这个急就章的成果,到底合不合用,其实还有待证明。但在座的几位宰执,看着韩冈脸上浅淡的微笑,都已经有了失败的预感。

    板甲送到了,兴国坊离着宣德门很近,蓝元震往返只用了两刻钟的时间。连带着还带来了两名留守的工匠。

    所谓的板甲,当真恰如其名,就只是几块宽大的铁板而已,叮叮当当的被堆在了地上。

    赵顼让人拿了一副过来,仔细看着。上面并无装饰,但表面上不知怎么的却是泛着莹莹铜色,mo着很光滑,打磨得很不错。

    “微臣的板甲分为四部分,xiong甲、背甲,双肩肩甲,还有裙甲。兜鍪还没有来得及造。”韩冈站起身,找来一名身材适中的班直,让两名工匠帮他将板甲穿戴到身上。

    班直穿着甲胄,在天子面前转了一个圈。甲胄反射着天上的明月和城头上的火炬,乍看起来比起寻常士卒所穿的铁札甲要漂亮许多,丝毫不逊鱼鳞甲,甚至可以跟明光铠相媲美。不过在每一片甲片的连接处,都是凿了dong用皮绳紧紧的绑起来,一看就是个粗糙的廉价货色。

    一众宰辅心中大叫,难怪打造得这般容易,板甲的结构比起札甲实在简单太多了。就是将铁板弯成合适的形状拼凑而起,哪像札甲,要一片片的去磨制、打dong和编织。

    赵顼用力按了一下甲片,纹丝不动,问韩冈道:“不知此甲是否坚固?能挡箭矢否?”

    “微臣不敢妄言,请陛下命人用神臂弓一试便可。”

    赵顼哪能按耐得住,命人取来神臂弓,就在皇城的城墙上实验起来。

    “韩yù昆信心十足,想必板甲是远札甲了。”蔡tǐng侧着脸对王韶说着。他跟两边都不占,韩冈之事他也是抱着旁观的心思。现在看着情形,韩冈多半要赢了。

    王韶微微一笑:“只要与札甲差不多,肯定就能赢了。”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韩yù昆玩的这一手还真是漂亮。”

    “附带啊!没听韩冈说只是附带吗?”王韶呵呵笑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生铁很便宜,就算是将生铁反复锻打后得到的熟铁也不贵。铁和皮件等原材料,在甲胄的成本中只占了一xiao部分,人工费用才是大头。

    要造出一副札甲实在太难了,琐碎的程序也太磨人。先得打造一千八百多片不同大xiao的甲叶,然后经过打札、粗磨、穿孔、错穴并裁札、错稜、精磨等工序。而将甲叶制好以后,还要再用皮革条编缀成整套铠甲。

    地方军州中的军器院打造甲胄,一年也不过百来具,人工耗费却是如泼水一般。甲胄成本高昂得即便是富庶无比的大宋,都感觉难以承受。

    换成是韩冈拿出来的板甲。则就是xiong甲、背甲、左右披膊,还有就四片裙甲几部分,用得铁料虽不会比札甲少太多,但工时一下降到只有十分之一的水平。论起一副甲的造价,则最多只有之前的两成。

    若是寻常商家,若是新货比旧时货成本降个一成两成,肯定会说一句:‘这个买卖做得’,若是一下降到五分之一,那就不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做得’,而是得拼命的抢着去做。

    能在短时间内大批量制造,并且成本只有过往的五分之一,只要板甲能保证跟之前的札甲有着差不多的坚固程度,那韩冈说一句不逊于神臂弓,哪个能否认?!

    “依律sī藏弩五具者斩,而同样的刑罚,只要sī藏甲胄三领就够了。”王韶端起空掉的金杯,示意身后的内shì满上,笑着对蔡tǐng道:“甲胄可比弩弓要金贵啊!”

    踩着脚蹬,将弩弦扳到了牙上,将一支木羽短矢放进弩槽,张若水举起了神臂弓。

    他就是当初拿着神臂弓在赵顼面前做实验的内shì。在七十步外dong穿铁甲,不仅仅试出了神臂弓的威力,也证明了他的射术。时隔数年,他再一次于御前举起神臂弓,不过测试的不再是掌中的重弩,而是作为标靶的甲胄。

    在火光下,闪着莹莹精光的板甲就放在五十步外,举起神臂弓,箭矢所指比目标略略向上。调匀了呼吸,手指一扣,不到一尺长的木羽短矢便飞了出去。

    当的一声轻响,从五十步外传来。

    “如何?”赵顼急问道。

    板甲被搬回来,外观丝毫无伤,只是仔细的mo上去,才能现正中间有个浅浅的凹坑。这已经完全过了过去的成绩了。

    赵顼的手都颤了起来,成本可能只有过去的五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而坚固则远远胜之,这是让中**力更胜西北二虏的明啊!

    周围多少人的眼中透着失望,但赵顼的眼中只有兴奋,这是最好的上元节礼物!

    注第十一》。另外,古代的一斤为十六两,请参考半斤八两这个成语。

    注2:参见朱熹《与曾左司事目箚子》:‘打造步人弓箭手铁甲,一年以三百日为期,两日一副,昨已打造到一百五十副了毕……窃缘上件铁甲计用皮铁匠一万八千,工钱五千二百余贯。’一百五十副铁甲,用工一万八千,平均一副一百二十个工,相当于现在的十二个工作日,仅是人力成本就要三十四贯多。

第47章 节礼千钧重(中)

    赵顼一脸mí醉的mo着光滑如锦的板甲,仿佛在抚mo着一名绝色佳丽。

    韩冈在后面轻笑。如果拿着现在的札甲实验,五十步的距离上其实也几乎不可能dong穿。毕竟当年御前试验神臂弓时,是在军器监成立前,甲胄质量低劣的情况之下——但凡做实验,实验组和对照组应该放在同样的条件下,韩冈这一次是占了大便宜。

    但韩冈会说破吗?自然不会。

    其实也是工匠们的功劳,韩冈心中明白。

    要将铁板打制成带着弧度的防箭式样,也的确要费一番手脚。不过几位被点到的老工匠都是聪明人,看到板甲制作之简便,又不是没听说过韩冈的大名,一早就已经确定了将他们圈起来打造的新式甲胄,会被新来的韩舍人给献上去。

    为了能在天子面前讨个好,几位大工匠卖足了气力日夜赶工,使尽了浑身解数。平常打造时偷空减料的一些程序,这一次可都用上了,质量远比平常的札甲要好得多。

    在将甲片埋在髙热炭火中闷烤了一夜之后,用了最短的时间来处理后续,最后将之抛光。甚至还找来胆矾水,稍稍浸了那么一浸,镀上了薄薄的一层铜色——韩冈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时代,已经在用胆矾水来炼铜了——虽然在地上磨一磨,甚至拿指甲擦一擦,说不定就会1ù出底下的铁质,但眼下看着的确有几分高档品的感觉——只要不看式样。

    靶子被重新摆了回去。

    韩冈对着张若水道:“可以再近一点!”

    他脸上的微笑告诉了在场所有人他信心十足,靶子依言被拖回来一点。

    四十五步。这一次是一个略深一点的xiao坑。

    “再近一点!”

    四十步。板甲正面终于给射穿了,不过箭簇没有整个穿过去,仅仅扎出个xiaodong。

    “再多靠近些!”韩冈似乎是不耐烦的在说着。

    这一下,靶子一下被拉近了许多,三十步。

    随着扣下牙,弩弦一下张直,笃的一声闷响,箭矢dong穿xiong前的甲片。不过拿过来一看,箭簇也给毁了。纵然着甲的士兵受伤,伤得也不会太重。

    随着挂在靶子上的铁甲一步步的被拖得越来越近,冯京、吴充等人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精彩。一直等着到了三十步,看见箭矢终于穿透了进去,憋在xiong口的一口气才吐了出来,但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此物果然远胜札甲。”赵顼走上前去,笑得合不拢嘴。回头提高了嗓门,“不输神臂弓!”

    吕惠卿张开口打算说些什么,不过想了想之后,还是将上下嘴net又闭了起来。就算能证明军器监现在的札甲不输于板甲,也没什么意义了,反而会让人看低了自己。

    能在四十步的距离上防住神臂弓的射击,那么只有六七斗的骑弓,站在面前都别想射穿掉。即便现在的札甲不输板甲又如何?这等粗制滥造的铁板拼凑起来的甲胄对于禁军步卒来说,已经绰绰有余。

    “再取骨朵和一幅鱼鳞甲来。”韩冈高声说道。

    试过了防箭的能力,韩冈又要展示一下板甲抵挡钝器伤害的能力。这一回,他可不担心当场做对比了。

    “不用试了。”赵顼提声阻止了。

    逢到节庆,便到宫中来表演的杂耍百戏,那些个玩xiong口碎大石的汉子,敢在心口上放块青石砖,受大锤砸;却没一个会只垫一层被褥的。

    为什么如今骑兵手上所使用的短兵,铁鞭铜简要远远多于刀剑?就是因为钝器的力道能穿透到铁甲背后的身体上。而韩冈拿出来的板甲,一看就知道远比柔软的札甲更能防住钝器伤害。

    照现在这样再试验下去,几位宰辅的脸面都不好看——冯京、王珪和吴充脸上的表情,赵顼兴奋之余,还是看得很清楚。

    重新坐回了宴会中的席位,最下的韩冈腰背tǐng得更直,意气风,而上的宰辅们则一个个都沉默起来了。

    只有王韶偏帮着韩冈,开口打破沉寂:“这板甲果然不在札甲之下,就不知成本是多少?”

    “这样的一副板甲,连人工带材料,初步估算当不会过十五贯,多半在十贯上下。即以十五贯计,将六十万禁军尽数换装,就只要九百万贯。分作三年的话,一年只要三百万贯就够了。”

    十五贯!

    已经确定要便宜许多,

    寻常的札甲三四十贯绝对是少不了。可韩冈的板甲,比旧制札甲更为坚实也更便宜。

    而即便给禁军全体换装的九百万贯,真要咬着牙,一年也能拿得出来。如果按韩冈所言,分作三年四年轮班换装,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这可是给朝廷省了大钱了。

    要知道,即便是在现在,经过精简的五十八万禁军,也不是全数都有铁甲可以装备。赵顼一直想要做到的兵利甲坚,都做好了往甲胄制造中陆续投入数千万贯的打算。板甲一出,至少省下了一半的投入。而锻打技术的进步,同样可以用到其他兵器上。比如如今正在大量制造的斩马刀,也有好几道工序能用得到锻锤。同样能节省大量人工。

    看过了板甲,赵顼也无心再观灯饮酒:“韩卿,你回去后尽快定下板甲的式样规格,上报于朕。”

    韩冈起身:“臣遵旨……臣恳请陛下,于监中成立板甲局,调集各作匠人,专门打造板甲。以免受到外物所扰。”

    “可!”赵顼点头。韩冈打算设立板甲局,是为了避免板甲的制造,受到军器监中其他势力的干扰。就像为了制造斩马刀,也专门成立了斩马刀局一样。人们对变化的抵触心有多强,赵顼如何会不清楚,暗箭难防啊。

    “板甲局可依斩马刀局例,于局中设令、丞各一。”赵顼继续说道,“还有今次打造板甲的六名匠师,你可将他们的姓名,与请设板甲局札子,及板甲式样规格一并呈上。此等有功之辈,朕必不吝厚赏。”

    “臣遵旨。”韩冈躬身领命。

    “至于铁船……”赵顼沉yín了一下,“板甲为朕省下不少钱粮,拿出一部分也不妨,朕还希望能看到更多不逊于板甲的明。”

    ……………………

    又喝过两巡酒,上元之宴宣告收场,天子摆驾回了后宫。

    随着净鞭声响过,御街之上的彩灯灯山登时全数熄灭。原本城中最为明亮的去处,转瞬就陷入了黑暗之中。就像是一片浮云,漂过来遮住了天穹一角的群星。

    韩冈随着人流,一起下了城头,送了天子,方才散了班次。

    吕惠卿走过来,说了两句闲话,很有风度的恭喜了韩冈。而冯京等人则早就各自上马,走了一干二净。

    王韶留在最后,等吕惠卿也离开了,才走过了:“yù昆,陪着我走一走。”

    “敢不从命!”

    韩冈说着,随了王韶在出了宣德门,骑上了马。

    连串的马蹄声得得的响着,王韶说道:“今天做得不错,冯当世、吴冲卿有苦难言。蔡持正也是说你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兵法用得好。”

    微皱起双眉的韩冈似乎是有点纳闷:“蔡副枢这话是怎么说的?”

    “《浮力追源》都写出来的,人人都以为yù昆你要造铁船,宣扬格物之说,想不到一转就变成了打造板甲。”

    “格物致知那可是韩冈毕生所愿,怎么都不会放弃的。”韩冈解释着,“板甲仅仅是附带而已,终究还是要造铁船的。”

    “但铁船不是非有一二十年之功就造不出来吗?今夜之事传出去,yù昆你必然名望更高一层,但于格物之说上,可就一点也占不到好处啊。”王韶眯着眼睛瞥了韩冈一眼,“还是说yù昆你还有什么谋算没拿出来?”

    “说要造铁船的不是我啊!”韩冈呼呼的笑了起来,“这些天来,枢密可曾见到韩冈有一字上请?!”

    “……那铁船彩灯到底是怎么回事?”王韶沉默了一下便又问道。

    “不过有人想为难在下而已,唆使了两个胆子大的出头。不过我也不打算深究究竟是谁在背后捣鬼,过两天就推荐那两人到net州、雷州的弓弩院去,就说他们铁船彩灯造得好!想必宰相、参政们当不会反对。”

    王韶微微一愣,转又呵呵笑了两声,问道:“……如果中书驳回来,yù昆你是不是准备递到御前去?”

    韩冈笑而不语。

    他无意深究幕后黑手,甚至还在御前将责任一起担下——尽管这个责任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但不代表韩冈愿意咽下这口气。现在不趁此时,挑两个不长眼的出来杀jī儆猴,试问如何镇得住军器监中?

    王韶瞥着韩冈凝在嘴角、微显冷酷的笑意,暗叹了一声。

    官场上的俗谚:‘net、循、梅、新,与死为邻;高、雷、廉、化,说着就怕。’虽说岭南是贬斥之所,但北方人去了琼崖【海南】,反而不一定有事,倒是稍北的net、循、梅、新、髙、雷、廉、化这八州,瘴疠遍地,去者往往无北返之望。

    但韩冈下手如此之狠,也怪那两人自己,如果不是韩冈有后手,必然逃不了谪官出外的结局。

    “自食苦果,怨不得他人。不过这事放在一边,”王韶眼神犀利,盯着韩冈,他可还没老糊涂呢,能被人随便把话岔开还不知觉,“yù昆,你到底还有何盘算?”

    韩冈粲然一笑:“就让韩冈稍稍卖给关子如何?反正很快就会知道的。”

    王韶再盯了韩冈一眼,也不再追问,摇头笑了一笑:“那我就看看yù昆你还能带来什么惊喜了……”

第47章 节礼千钧重(下)

    “韩冈好狠的手段!”

    上元节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在政事堂归属宰相的公廨中服shì冯京的亲近xiao吏,不意又听到冯相公又以愤然的口ěn,提到了如今正net风得意的军器监韩舍人。

    作为一名衙中xiao吏,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听,什么时候又该装聋子。连大气也不敢喘,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立于桌案边,除了磨着墨的双手,全身纹丝不动,做了个泥胎塑像。

    冯京浑没将身边的xiao吏当做人,不过他平常也不至于自言自语。只怪韩冈的递上来荐章却是满纸的杀机,让他看得心也是chou了一下——竟然是以造灯有功的名义,将军器监中的两名官员调到广南东路去任职。

    这是明明白白的要人命!

    冯京倒没想到韩冈下手这般狠厉,故意用着如此荒谬的理由将人往死里打。

    今天是他冯京轮值掌印,韩绛休沐在家,想必韩冈就是看准了这个时候将荐章递上来。

    现在如果将荐章驳回去,再回来时,肯定就不会是掐在韩绛休息的时候了。若给韩绛看见,必定会转到天子面前。而官司一旦打到御前,此前做的一些xiao手段都要曝光,这对冯京来说可不是好事。

    不过这份荐章递上来的时机,也代表了一件事。看起来韩冈已经查出来,是谁站在铁船华灯的背后了,所以才会拿着荐章来挑衅。

    算人不成还被人看破,一想到这件事,冯京心里就堵得慌。铁船明明白白的造不出来,所以冯京才会下手,谁能想到韩冈竟然能拿出个板甲来?!怎么都算计不到啊!现在想来,韩冈写了《浮力追源》,分明是就是挖了陷阱引人往下跳。

    做了往陷阱里跳的蠢事,冯京连着半个月,心里的郁闷都没有消散,到了眼下郁闷的感觉则更为强烈。那灌园xiao儿未免欺人太甚了!

    狠狠的咬了咬牙,冯京又冷静了下来,他能做到宰相这一级,绝不是那等没有自控能力的人。其实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准了这份荐章,韩冈杀jī儆猴的手段,于他冯当世就没有什么影响。

    吕惠卿吃亏很大。韩冈已经在利用设立板甲局的机会,准备将监中有关锻造和甲胄方面的能工巧匠全都掌握在手中。而白彰再一去,只要一两个月,军器监就会逐渐从吕惠卿掌中脱手了。

    至于他冯京,不过是丢个xiao卒子而已,无关紧要。军器监他本来就cha不进去手,从吕惠卿换了韩冈也没什么。人死了冯京反而能安心,他门下也不缺听话有用的走马狗。

    想到这里,他就提笔在荐章上圈了一下,批了个可。

    ‘xiao卒而已。’

    说起卒子,冯京就想起象戏【象棋古称】,他可是好久没下了。朝中喜欢象戏听说司马光最近无事,将象戏由两国变成七国,nong出来个了战国七雄的hún战来,真不知道他是不是太过清闲了。

    “下没下过象戏?”冯京问着身边的xiao吏。

    “回相公的话,xiao人下过,只是下得不精。”

    “象戏通兵法,可以练一练!”冯京抬眼望着厅外的天空,不知在看着何方,“只要棋盘还在,胜负还未可知。无论如何,这边可是车马俱全啊……”

    ……………………

    韩冈一家人正坐在房中,火盆生得很旺,屋外虽然冰雪厚积,可室内温暖如netbsp;韩云娘给韩冈捶着肩膀,周南、素心看护着熟睡中的儿女,王旖则盯着桌上的一幅棋盘,‘楚河汉界’四个字绘在棋盘中央。两边车马炮、将士象,加上一边五个兵卒,井井有条的排在各自的位置上。

    “大都博奕皆戏剧,象戏翻能学用兵。车马尚存周戏法,偏裨兼备汉官名。中军八面将军重,河外尖斜步卒轻,却凭纹愁聊自笑,雄如刘项亦闲争。”

    韩冈拿着檀木折扇,轻轻敲着桌面,yín着诗句。

    听着丈夫曼声而yín,正专注在棋盘上的王旖抬起头来:“这是官人作的诗?”

    “这是伯淳先生所作,前日写了信来。顺便还有这咏象戏,又附送张‘九九象戏’棋谱,是跟邵康节【邵雍】一起下的。”韩冈指了指王旖面前的棋盘,“这就是为夫以‘九九象戏’为本,改了规则后的新象戏。”

    “可都不一样啊。”王旖看着韩冈拿出来的棋盘,xiao鼻子都皱了起来,“偏将、裨将都没有,反倒多了两个士?还有,官人不是说这规则是本自‘九九象戏’吗,为什么要放两头‘象’?而且还加了砲,这不跟大xiao象戏一样吗?”

    “象戏、象戏,没有象算什么?且都是甲士护将帅,哪有偏将裨将守在中军帐的道理。”韩冈哈哈笑着,“霹雳砲更是为夫明,又怎么能不加上去?”

    不过韩冈拿出来的棋盘上,有‘象’无‘相’——让宰相来护卫将帅,这等于是颠倒贵贱、轻重失伦。火‘炮’也不会有,两边都还是石‘砲’。

    “那为什么棋子不放在格子里?”

    韩冈更是理直气壮:“象戏即是用兵法,哪有大军在格子里跳的道理?全得在道路上走啊。还是大象戏的规则有理。”

    “这副棋盘横九道,纵十道,是‘九十象戏’,已经不是九九了。”

    “没看到伯淳先生的诗句里有汉高楚霸吗?楚河汉界当然得画上,这么一画,当然就变成十道了。”

    象棋至今尚未定型。虽然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喜欢下象棋的极多,但外界的规则亦有多种,大象戏、xiao象戏,程颢下的‘九九象戏’,从唐时流传到现在的‘八八象戏’,甚至还有以战国七雄为本的七国象戏——程颢在信中说是司马光别出心裁,但设计出来后,却找不到人来玩。

    这些种类繁复的规则之间甚至连棋子都不一样,更是与后世不同。就如程颢寄来棋谱上的‘九九象戏’,也是与韩冈来自千年后的记忆有很大的区别。

    楚河汉界算是有了,车、马、卒、将也都有了。不过尚没有士,反而代之以偏、裨二将,另外砲和象都给去除了,过了河的卒子还是斜行的。最关键的区别,棋子竟然走在格子中,跟国际象棋一样。这一点也跟纵横皆为八路的‘八八象戏’相同——唐代的‘八八象戏’,不但在格子中走棋类似于国际象棋,甚至连棋子都是立体的,车、马、将、卒都将形象雕刻了出来——反倒是民间的大象戏、xiao象戏是如围棋一般,在线上走着。

    韩冈因为不习惯这里的规则,下棋老是输。输得急了,便将象棋规则重新按照自己的习惯改了一改,今天便拿了出来。反正如今世间的规则全都是1uan的,自己定了在家里玩,谁也管不着——韩冈也没有对外推广的想法。

    不过他的xiao心思瞒不过枕边人。

    “官人……”王旖促狭的问着韩冈,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今天忽然做了一副新象戏,是不是因为前天输太多彩头了?”

    王旖这么一问,旁边的周南立刻用手绢捂住了嘴,而素心和云娘也背过脸去笑了起来。

    “胡说,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我怎么会不服气?……为夫偶尔下一次,又比不得你们天天在家练习,当然赢不了。”

    韩冈强调着。不过他悻悻然的口ěn,却惹得周南她们笑得更厉害。

    王旖忍住笑:“官人棋品就跟爹爹一样呢。”

    “说什么呢?”韩冈绝口不认他的棋品会跟王安石一个等级,“为夫下棋何曾浑赖过?!去年最后一次跟岳父下棋,他快输了的时候,可是直接把棋局给搅了。还说什么‘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为夫可是眼看着就要赢了!”

    “好!好!”王旖举着一只手,虚虚拍了拍,像是哄xiao孩一样哄着韩冈,“那官人就教教我们怎么下这韩氏象戏了。”

    韩冈瞪了王旖一眼,撑不住自己也笑了起来。

    论起棋艺,周南是个名手。围棋方面在教坊司难逢敌手,有说法是不输翰林院中那几位棋待诏,而象棋方面也是一流水准。王旖家学渊源,韩冈的岳母吴氏便是棋道高手,但碰上周南,却难有胜绩。

    不过王旖除了输给周南以外,在家中却是坐二望一。在周南和王旖的熏陶下,严素心和韩云娘在围棋、象棋上的技艺大涨。韩冈闲暇时也跟妻妾下过几次,事先说好不许留手,然后就是连败。不论围棋、象棋都是没怎么赢过。

    新规则一来,王旖便连输两盘。换了素心替位,韩冈更是轻而易举的开盘二十几步就胜了。回头看看云娘,韩云娘摇摇头,她可下不赢。韩冈再得意看了一眼家里的大国手,周南则抿嘴一笑,盈盈而起,接替了素心。

    “很有信心嘛……今次可是要在棋盘上杀个落hua流水。”

    韩冈说得自信,只是开局的十几步一过,他的形势便急转直下。居着守势再走了三十多步,一支马天外飞来,竟然再有一步就会被将死。韩冈苦思冥想,但始终想不出渡过难关的一着。抬眼看看周南,一双yù手正轻轻的敲着棋子,天香国色的yù容上满是成竹在xiong的悠然。

    正是窘迫的时候,门外突然来了救兵,说是有人求见。韩冈如释重负,长身而起:“待为夫去去就来。”

    随着他的离开,房中便是一阵清脆的笑声传了出来。

    片刻之后,韩冈笑着回来了。不再是只有家人们才能看到的不带任何心机的笑容,而满是官场中的深沉。

    “官人?”王旖声音轻轻。

    “一份重礼,”韩冈意味深长的笑着,“就快要准备好了。”

第48章 浮云蔽日光(上)

    郭忠孝放下了手中银杯,刚刚咽下的酒浆还在喉咙里烧着,几位同伴又拿着酒壶给他的杯中满上,“立之兄,多喝一点。高阳正店的醉缪,到了太原可就难找了。”

    郭逵受了皇命,要去做太原知府。只是他在京中一坐一个多月,直到正月月底了,方才开始准备动身。

    东京富丽繁华,又能亲近天子,许多官员都不愿出外任职,即便调任外职,也会拖着出外的时间。拖得时间长的,三五个月都有。

    这样的现象,尤其以重臣们为多。郭逵打算等着正月过后再上路,他在外镇守四方多年,留京一两个月,天子都不好意思催着他这位重臣,最多也就一两个御史说些闲话而已,郭逵哪里会在乎。拿着黄河河冰正在解冻为借口,硬是坐在东京城中不动。

    也就是时近二月,郭逵静极思动,无意在京中多留,也不管黄河还没有完全解冻,就要离京北上。

    今天高阳正店中的宴席,就是为了给郭忠孝饯行而设。郭忠孝虽是将门之后,却是拜在二程的门下。结jiao的友人也都是文臣家的子弟,而非是将门的衙内。

    不过宴上话题的主角却不是郭忠孝,除了倒酒、敬酒,尽是在说着在宣德门上拿了板甲出来,让宰辅们面目无光的韩冈。

    一人放下了酒杯,带着几分醉意:“韩冈明知道铁船造不出来,只是玩个噱头而已,其实早就是在准备打造板甲了。什么日渐日新,骗鬼的……”

    “那又怎么样,二府诸公不都上了当?朝中谁没给他幌了?何六你难道没上当?也就韩冈一人在肚子里暗笑着。”另一位双眼凸出,看人都是半眯着,近视得很厉害,但他的声音够大:“《浮力追源》说的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京里京外都以为韩冈造铁船来作为证明。谁想到铁船造不出来,但板甲却出来了。”

    “陈定夫说得没错。韩冈为人狡狯无比。恐怕政事堂中两相两参哪个都没想到,他争判军器监这个位置,最后会是为了这个结果。”三十多岁,有些富态的中年人失声笑道。

    陈定夫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要是知道韩冈是为了造板甲才去了军器监,吕惠卿会给他立功的机会?就是因为以为韩冈是要造铁船,所以才放了下心来,准备看笑话呢?”

    “上当的不只吕惠卿一个,政事堂中其实还有一个上了当,最后偷jī不成蚀把米。”富态中年身子往前凑了一凑,声音也低了点,“你们知道在上元节上,将灯船拿出来的究竟是谁?”

    郭忠孝终于开了口,疑huo的问道:“难道不是韩冈主持的吗?”

    “当然不是!”富态中年一口否定:“先是军器监的旧灯山在年节时坏了,那时韩冈还没正式去军器监上任。主持赶制新灯山的也不是他,而是军器监丞白彰。等灯船打造好的时候,都已经是正月十二十三了,韩冈和曾孝宽也就是这个时候方才看到。如果韩冈没后手,他即便毁了灯船重头再改做另外一具也不可能再来得及。到时候,造不出铁船,韩冈哪还有面目留在京城?天子也不会饶他。这算计得好是很好,可谁能想到,这却正落入韩冈下怀。”

    郭忠孝狐疑着:“宾之兄,不是不信你。总觉得这事未免有些太牵强了!”

    表字宾之的富态中年显然在官场上耳聪目明,冷笑着:“判军器监丞白彰已经要调任岭南监弓弩院了,你说是真是假?还有一个令史,也一同去了岭南。他们两个就是管着造军器监灯山的,他们的调职是韩冈的推荐。荐章上说二人打造灯山得力,举荐他们去了岭南任职。”

    席上一片沉默,好半天才有人开口:“……好狠!”

    “中书怎么会答应?”郭忠孝更为不解。

    宾之笑道:“立之你难道还不明白?就是中书四人中的一位下得手,韩冈只是在报复而已。这件事,韩冈不怕闹出来。争到天子面前,倒霉的绝不会是他。所以中书才匆匆忙忙的准了这份荐章,要不是宰辅之威,岂能压得住白彰两人接受这份任命?”

    “……此人到底是谁?”连方才带着醉意的何六,这时候也清醒了。

    “谁批复的,谁就是灯船一事中的幕后人物!”宾之冷笑着,“你以为政事堂中的四位宰辅之间有多和睦,会为对方遮掩?韩冈是看准了时机递上去的。”

    又是一阵沉默降临厢房之中。在座的都是官宦家的子弟,政坛上的勾心斗角也都看多了、听多了。但xiaoxiao的判军器监与宰辅之间互相较量,非但不落下风,反而让人自食苦果,不得不学着蜥蜴断尾,这手段未免太过惊人。

    “说那么多做什么?”列坐的五人中,唯一一位没有说话的拍起了桌子,“韩冈是jian猾没错,但他的眼界未免也太xiao了一点。拿着格物致知当幌子,但铁船说出来却做不到,要拖个十几二十年,甚至几十年。这一下,韩冈本人是net风得意,但你们再去看看还有谁去信张横渠的关学?”

    “……这话尤公休说得对,韩冈的确是只看顾着自己。”何六点着头,“将‘格物致知’变成了踏脚石,说不定张载会气得不认他这个弟子。”

    尤公休冷笑声中带着不屑:“人之所以为jian便是如此,无物不可利用,却不知正心诚意四个字,是跟格物致知写在一起的。”

    韩冈少年成名,又是做了宰相家女婿,嫉妒者本就为数众多。现在找到了错处,哪还会有好话?

    但对韩冈的攻击,郭忠孝却没有参与进去。当日他随父亲郭逵在大相国寺看见韩冈时,韩冈正逛着一家家货摊,还买了一套孔明灯。问他做什么,他却是说在买船。

    怎么想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韩冈的话似乎藏着深意,让郭忠孝隐隐的觉得答案就在这里。但偏偏就像隔了一层窗户纸,模模糊糊的没办法直接触mo到真相。

    想着想着,郭忠孝的眉头就不禁拧了起来。

    “立之,怎么了?”宾之问道。

    “没有!”郭忠孝惊醒过来,摇摇头,“没有什么!”

    但旁边的何六一拍桌子:“啊,是我们错了。今天是要给立之兄饯行,提韩冈那个厌物作甚?”

    宾之这位富态中年立刻作了恍然大悟状,连忙道了一杯酒,敬向郭忠孝:“立之勿怪,愚兄在这里赔不是了。”

    忽然下面大街上一片sao动声传了上来,隔壁的包厢中,接二连三的想起推开窗户的声音。

    尤公休站起来,将紧闭的窗扇打开一条缝,寒风顿时从缝中刮了进来,而更为响亮的喧哗声也一起进来了。顶着寒风向外看去,只见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都仰着头向天上看着。

    尤公休拉开了窗户,探出头,就看见隔壁包同样也在向天上望着。他顺着大众的视线望过去,顿时就是一声惊呼。

    “出了什么事?”几人站起身,一起涌过来窗户边。

    “怎么这么多人?”何六扶在窗台上,见者下面黑压压一群人,先是惊讶了一下,然后抬眼上望,便与郭忠孝、宾之还有陈定夫齐齐的瞪大了眼睛,“那是什么东西?!”

    离着高阳正店差不多有五六十步的地方,有一个盘子那么大的异物,悬在二十多丈的空中,上圆下尖,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陈定夫眯着眼睛,只看着空中有个黑黢黢的东西漂浮着,就是看不清细节。但他有办法,从怀里掏出来个银圈雕hua的水晶镜来,扣在右眼上——无论是放大镜还是眼镜,如今都已经传到了民间,不过能配得齐这两样东西的,也只有富贵人家——这一下子,看得也稍微清楚了一点。

    那异物是个鼓鼓囊囊的球,下面垂下来十几条绳索,吊着个似乎是篮子一样的东西。从距离和下方的屋舍来判断,飞在空中的那一颗球至少跟房子一般大xiao。如此巨大的异物悬在空中,多半大半座京城都给惊动了。

    “那个到底是什么?!”

    盯着半天,还没人分辨出来那是个什么东西。非鸟非虫,更不是云翳,也不见有多大的风,能将如此巨.物卷上天空。

    忽而一阵风刮起,天上的那颗球,向西漂了过去。街上的围观者大呼xiao叫的蜂拥而去,紧追着不放。门外亦是一阵脚步声,砰砰砰的从厢房外的走道上跑过去,转眼就看到一群人跑出门外。

    “跟着去看看吧?”何六回头说着,也不等答话,推开门,就在门外守候的伴当惊疑的眼神中,砰砰砰的也冲下了楼去,其余几人也紧随其后。

    看着空空如也的包厢,郭忠孝叹了一口气。举步出门,吩咐了伴当为自己的饯行宴会钞,也一起跟了下楼。不知是不是直觉,郭忠孝觉得方才看到的哪一个异物,肯定跟着韩冈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第48章 浮云蔽日光(中)

    上元节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二月就在眼前,可天气还是一般儿的冷。

    守着东京城正西门——新郑门的狄贤,并不是多勤力的监门官,若依着他过去的脾气,多半在城上城下绕上一圈,就回温暖的房中去烤火。

    只是狄贤现在站在城头上,迎着风,手持长弓。而他身边站了一队守门士卒,手上都拿着弓弩,严阵以待。

    在风中站得久了,身子都冻得僵硬,但狄贤的两只眼睛犹如鹰隼一样盯着前方漂在半空中的那个上顶圆球的异物。

    也就在一刻钟之前,那个异物随着一阵疾风从西面飘来,摇摇dangdang越过了新郑门的城垣。狄贤听了手下人急报上城时,异物已经深入了城中,让他不得不立刻遣人去通报开封府。

    不过此事若是仅止于此倒也罢了,怪罪怪不到他头上。偏偏后面跟了不知多少看热闹的闲人,都闹着要进城去追着看个究竟。狄贤费尽了气力才将城门外的秩序给整顿好,没想到那东西又回来了,这下城外sao动又起,且连城中都涌来了一群人流,甚至比起上元节时都不差多少。

    但这一次返回,异物上面的球已经微微瘪了下来,没有一开始那么圆,而高度也降低了不少,已能看清吊在圆球下面的是个盛物的大篮筐。

    不论到底是什么东西,狄贤都不能任其来去。张弓搭箭,就准备对着圆球射过去。可突然迎面的来风一下猛烈了起来,异物飞接近,眼见着就要正面撞上,顿时吓得城上一片hún1uan。

    狄贤也给一个忠心的部下给扑倒,然后就眼睁睁的看着异物低低的擦着城墙顶上的雉堞滑出了城去,高度不断的下降,竟然就在横跨护城河的石桥上落了下来。

    原本拥挤在桥上的围观者在恐惧中,纷纷退让,拼命散了开来,有几人来不及躲开的甚至直接跳下了护城河,幸好如今河水浅薄,而冰层也不厚,落水后扑腾了两下,就**的站了起来,仅仅淹到xiong口。

    上千人围在桥头两端,一时不敢都上前一步,几千只眼睛都望着石桥中央,已然瘪了下来、盖住了整幅桥面的异物。

    狄贤疾步下城,很欣慰的看到他的部下不及自觉的挡住了城门内外拥挤的人群,还拼命挤上了石桥两端,然后守在了那里。

    狄贤穿过人群走近了,终于现那个圆球不过是个下端开口的气囊,跟着如今蹴鞠中踢得气毬差不多。但下面吊着的篮子里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清。尤其是在气囊的覆盖下,浮凸出来的篮子正不住的晃动,还有一阵阵怪声从中传出来,就更让人心生畏惧。

    新郑门的监门官也是心头mao,眼睛一转,就看到方才将自己扑倒在地的忠心部下,“张九四,你上去看看。”

    “啊……?”

    一片忠心换来了打前锋的资格,张九四满腔不愿的在瞪起眼的狄贤的bī迫下,xiao心翼翼的凑近了桥上的气囊。他几次想回头,却又在狄贤恶狠狠的瞪视中不得不又哭丧着脸往前挪着。

    城内城外一时静了下来,人人屏气息声,几千双眼睛皆在看着张九四的行动。新郑门的守兵也都拿起了弓弩,只待蹦出个怪物来,就立刻动手。

    漂在天上时看着是个篮子,张九四走到近前,掀开盖在上面的绸缎,也的确是个篮子。掌着腰刀,趴在篮子边上,低头向着里面偷眼望进去,张九四原本为了妖魔鬼怪而做的心理准备,却一下都落了空。如坠梦里的转回身,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回来。

    “到底是什么?!”狄贤立刻问道。

    “猪……猪……”张九四恍恍惚惚的舌头打了半天的结,最后蹦出一句话来:“猪该走南薰门呐……”

    啪的一声脆响,狄贤反手就是一个嘴巴,将说胡话的手下打醒。他大步走到篮子边,低头一看,的确就是一口浑身长mao的黑猪。被绳子捆得结结实实的生猪哼哼唧唧的,一个劲的挣扎,撞得篮筐不停地在抖。

    当狄贤抬起头来,周围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多少人一起挤上了桥。放眼望过去,黑压压的全是人,都张着嘴、踮着脚、勾着脖子向里张望。而且不知什么时候,连城头上都挤满了人。被堵在外面的闲人大声叫骂,拼了命的向往里面挤。守在里面顶住人流的守门将士,也快要吃不住劲了,各个脸都涨得通红。

    “到底是什么?”仗着身份,郭忠孝几人爬上了城墙,扶着雉堞向下望着。

    “猪……”何六耳尖,听到了一些声音,惊诧莫名:“这是用来运猪的?!”

    “是韩冈……肯定是韩冈做的,难怪说是买船。”郭忠孝没头没脑的言,让几名同伴都转头看向他。

    “给洒家闪开!”一声虎吼,如同一记惊雷震慑当场,又将望着郭忠孝的几道视线扯了回来。

    一名身高六尺有余的壮汉带着四名伴当,在城下的人群中左推右攘的排众而入。mao茸茸的一张胡子脸,面如锅底,双眉如帚,鼻子扁而宽,相貌猛恶无比。最特别的是他在不用瞪起眼睛已经让人心底寒。

    “尔乃谁人!?”狄贤一声断喝,几个守门xiao卒也随即持刀挡在狄贤的身前。

    “洒家是军器监的!”壮汉cao着浓浓的关西口音,左手探入怀中,掏出个做身份证明的腰牌来,甩手丢给狄贤。

    “军器监?”听到这三个字,狄贤就是一怔,转而就有些不快。

    不是因为军器监,而是因为判军器监的韩冈,将郑侠踢出京去的韩冈。虽然狄贤是武职,而郑侠是文职,但同样做着一桩差事,也算是点头之jiao。虽然整件事是郑侠本人不长眼,但他全家被配去恩州,狄贤也免不了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触。

    至于周围,则是一片哗然。‘军器监、韩舍人’这几个字在人群中飞传递。

    狄贤低头验过腰牌,来人的姓名、身份都在上面,的确不是伪造,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周全,尔来何事?”

    “还有什么?”周全抬起右臂,没有手,只有钩。右腕上装了一只铁钩,钩尖寒光闪闪,遥遥指着石桥中央,“这飞船是军器监的东西,要马上回收!”

    “飞船?这是军器监的?”狄贤傻愣愣的问着。

    “还能是谁家的?”周全大大咧咧的说着:“洒家受了我家舍人的吩咐,正管着造飞船的差事。今天绳子没拴好,给风刮飞了。要不是这样,洒家吃撑了才出来追,还累得跟狗一样。”

    说了两句,一下仿佛醒悟了过来不该说这么多。一瞪眼,冲着狄贤狠狠一声大喝,“还不快点赶紧让人散了!没看到这么多人都在城堵门口?”又回过头,冲着围观的人群很不耐烦的吼着:“散了!散了!”

    狄贤看着周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指手画脚,心头火气大起:“你有什么证据说这是你的?!”

    周全冷笑一声:“你倒说说除了军器监的韩舍人,还有谁能造出这飞船?”

    “韩舍人不是说要造铁船吗?”人群中有人亮着嗓门喊着,惹起了几千人一起点头。

    “铁船、飞船,都是一个道理的东西,有什么大惊xiao怪的?!”周全回头一扫城上城下、数千近万的围观群众,下巴扬得老高,只拿两个黑dongdong的鼻孔冲着人,“一点见识都没有!”

    虽然他只是个关西人,但他投向周围的鄙视眼神,却分明跟皇城脚下的居民看着外地乡巴佬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狄贤被这个在军器监挂着吏职的汉子气得脑袋充血,他可是官啊。但一想到身后被称作飞船的异物在天上飞的样子,对韩冈的畏惧顿时又冒了出来,那一位还有什么做不到?

    “你再不快点,等我家舍人来,了火,那就不关洒家的事。”周全现在却是一点不急了,“这飞船不值什么,可要是被辽人的jian细给偷了去,洒家一人可担待不起!”

    听到‘辽人’二字,狄贤便心底一惊。要是当真被辽人偷学了去,眼前的这mao胡子脸要被治罪,他狄贤绝对也少不了一个罪名。而韩冈肯定要偏帮他的人,到时候难道要去恩州跟郑侠做邻居不成?

    可也不能就这么放人啊……都已经通报了开封府,很快就该有人来了。而且不经城门逾墙而入肯定是个罪名,只是飞过去的是猪,不是人!再看看周围,已是人山人海,一个不好就要出1uan子,这到底要他怎么处置啊?

    狄贤脑中一团浆糊。

    郭忠孝几人这时在城头上愣愣的望着下面,飞船的名号已经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方才还在嗤笑着韩冈人品低劣,不顾师门大义。转眼就是飞船到了天上。虽然这一回是装了一头猪进去,但下一回说不定就是人了。

    能让人飞天!

    只在传说中出现的事迹,如今就在眼前。

    只要韩冈说一句这是格物致知的功劳,不知会有多少士子赶往关中横渠,求着一个门生的资格。

    笑韩冈?可笑得都是自家!

第48章 浮云蔽日光(下)

    【今天就只有一章了。明天开始,便是新的一卷。】

    这一天的崇政殿外,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氛。

    无论班直还是内shì,都无心守卫殿门,甚至都不顾规矩,低声的jiao头接耳。

    飞天遁地的故事只出现在传说之中,许真君的拔宅飞升更是人人都要羡慕,只是都知道这等美事轮不到自己。可今日偏偏出了异事,军器监竟然送了一个篮子上天了。装在篮子里的东西很好笑,是一头猪。但猪能飞上天,人当然也可以。

    过去在宫中的传言中,韩冈只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官员,最多可以说一句前途不可限量。但此时在守殿班直和内shì们的眼里,跨进殿中的韩舍人他身上,却镀上了浓浓的一层神秘色彩,让人不禁联想起,他一直以来矢口否认的yao王弟子这个身份。

    韩冈走进了殿中,他们都竖着耳朵听着殿中的动静。

    “韩卿!”赵顼略显急促的声音从殿中传出来,“军器监中可是有造能够飞天的船只?”

    “确有此事,臣命名为飞船。”韩冈给了一个肯定地回答。但他轻描淡写的语气似乎在说着此事不值一提,“不过此前仅仅试验了三五回,只敢装上禽畜,还没到载人上天的时候。臣本准备等能送人上天之后,再来禀报陛下。”

    竟然是真的!

    韩冈答得如此爽快,反而让赵顼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本是在听着枢密使吴充有关河北禁军改编的汇报,没想到半途中,权知开封府的韩缜匆匆忙忙的求见,一问之下,竟然是军器监送了一头猪上了天,惹起了京中的大sao动。

    猪飞上了天,这话乍听起来很好笑,但细细想来,就让人笑不出来了,甚至让赵顼感觉有些mao骨悚然。

    这可是飞天啊!

    一边的吴充,也是觉得韩冈的行事越的不合正道,方才他就灌输给了赵顼不少危言耸听的话。一等韩冈承认,便站了出来,厉声喝问:“韩冈,你好好的板甲不去打造。却做这等神怪之物,致使京城sao然……”

    “少见故而多怪。虫鸟皆能飞天,也不见有人惊讶。”韩冈毫不客气的打断吴充的指责,“若是一个月下来,天天都能见到飞船上天,也就不会有人再多看一眼。上元节的灯会,年年万人空巷,观者目眩神mí。可若是一年三百六十天,京中日日有灯会,京城百姓还会有兴致吗?……习惯之后,也就只是平常而已。”他很是不屑的一笑,“柳河东《黔驴》一篇,想来吴枢密必定听说过。虎之畏驴,乃因其不知驴。待其知驴之底细,那驴也便成了虎的腹中之食。只要日后京中天天可见,明其底细,也就不会再有今日之事。”

    吴充脸色气得青,赵顼却没有关心。他xìng急的问道:“韩卿,你到底是怎么让船上的天?”

    韩冈冲着天子欠身一礼:“臣对此已在《浮力追源》有过说明,此与铁船同理。只要整体的密度xiao于水,铁船便能浮于水。若想浮于空气,只要比空气轻就行了。飞船之所以能飘在空中,就是因为其整体要比空气轻。”

    “气难道有轻重之别?”赵顼追问着。

    “空气无形而有质,乃物也。其既为物,自有轻重。热气则轻,冷气则重……”

    “一派胡言!”这下轮到吴充打断韩冈的话:“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hua始盛开。越是高处就越是寒冷,何曾见过高处反比低处热的?”

    “正是因为高处不胜寒,故而热气会往寒处行,此乃天道循环,阴阳互补之理。若非如此,飞船何能飞天?”韩冈微笑着:“而且热气上浮寻常即可见,只因吴枢密是君子,故而不知。”

    吴充知道韩冈绝无好话,正待作,赵顼则抢前一步,好奇的问:“韩卿此话何解?”

    “礼记有云:君子远庖厨。吴枢密仁人君子,故而不知厨中之事。而韩冈不才,则是略有所闻。即便是厨中烧火的粗实女婢,也是知道热气是往上走的,否则烟囱何不往地底修?”韩冈语带讥讽的反扎了吴充一记。

    吴充没想到韩冈口舌不饶人,脸色更加阴沉:“不论飞船之理如何简单。可世人多愚,日后必会有妖人以此为仗,用来煽huo世人。”

    “若是不知情由,飞船确是会让人有些惊讶。不过论其本源,也只是俯仰可见的寻常之物。韩冈亦仅是根究其理,进而推而广之。所谓格物致知就是如此。人皆有知,只要教化得力,必然让妖言无所遁形。如果今日韩冈拿出一艘铁船,不知世人可会惊讶?”

    吴充就是等着韩冈这句争辩,立刻追bī道:“若当真能教化万方,飞船当会遍及天下。”他转身对着赵顼:“臣恐日后天下城垣便从此无用,就连皇城也要任人出入了。”

    此话一入耳,赵顼便不自在的在座位扭动了一下身子,若是贼人从天而降,城垣的确无所施用。

    韩冈却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枢密是在说有人能从比开宝寺铁塔还要高的地方跳下来潜入宫中?既有此能,五丈宫墙亦难挡。”

    “难道飞船只能上,不能下?”

    “飞船之大,犹如屋舍殿阁一般。悬于空中,或许会忽视。但若是降下来,只要眼不瞎,何人看不见?再说了,飞船随风而行,如蒲公英一样,无风不动,乃是随bo逐流之物。可不是如同行人车马,想往哪里去就往哪里去!”

    韩冈和吴充斗起了嘴,赵顼听得不耐烦了。说了半天,都没说到他关心的事上。提声打断了两人的争辩:“韩卿!这飞船一物,究竟本于何处?格于何物?”

    韩冈先为此前的失礼告了罪,然后回道:“回陛下,就是市井中常见的孔明灯。只不过放大了百倍,从只能带着蜡烛的灯盏,变成了能载人的飞船罢了。”

    “孔明灯?!”赵顼惊诧无比,他可是从xiao就看着孔明灯点着升空,从来都没想过能由此造出可载人的飞船来。

    “正是孔明灯,燃烛便能浮空,便是因为灯中空气受热之故。”韩冈瞥了面色黑的吴充一眼,“只要当场看一下飞船的构造,也就能瞧出其中的门道了。世间之事往往亦是如此,看似鬼神莫测,一旦说破,其实一文不值。”

    赵顼不意韩冈说得这般轻巧:“韩卿,铁船不过是浮水而已,飞船可是能飞天啊……”

    “不知陛下何有此言?要说原理,飞船仅是对浮力的运用。要说本源,就是一个略大一些的孔明灯罢了。说到用处,能做的也不过是能代替巢车,远观敌阵。远比不上铁船,能带动与钢铁有关的军民器物制造水平的整体展。”韩冈顿了一顿,“……臣也不敢欺瞒陛下,打造飞船之本意,多为光大气学之说,格物之理。若不是这飞船还有着一点可以顶替巢车【注1】的功用,臣甚至都不敢拿军器监的名义来做。”

    韩冈脸上的困huo让赵顼不禁自问,自己是不是太大惊xiao怪了一点。不过就是能让人飞天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

    ……这怎么可能?!!!

    这可是能让人飞上天的工具,赵顼也只在做梦是才幻想过的事情,神仙方能为之。现在有人在自己面前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那为什么几千年来,就没一个人想到过!?

    赵顼半眯起眼睛,缓缓说着:“韩卿太过自谦了。”

    韩冈摇摇头:“这就是格物致知!并非世人才智不及,只是没去想而已。风吹草动,叶落hua开,虽是寻常,却自有至理在其中。只要不是视之为常,一眼带过,去根究其理,必然会有所得。”

    “韩卿所言确是至理……”

    军器监所造的飞船在京城中引起的轰动,远在之前铁船、板甲之上。连韩绛、冯京等宰执,都在震撼中一时无语。

    原本位于汴河边库区中的飞船基地,也给移到了兴国坊中。而外界一片沸腾,韩冈却根本就不当一回事,这样的态度下,让他在世人眼中变得莫测高深起来。

    尽管士林中的评论有着不少杂音,可韩冈在御前廷对时,已经明明白白说着飞船模仿的是孔明灯。这么简单的道理,不知多少人听说之后,在暗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

    同时飞船的成功,让许多印书房连夜加印起原本是手抄本的《浮力追源》来。而张载的关学,终于在韩冈的极力推动下,走到了京城这座舞台上。横渠四句教,也在京城士子口耳相传中,传播开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四句话的气魄宏大,道尽了儒门子弟应有的作为。一时之间,横渠张载的名望压倒了诸多名儒,而成了士林之中,最受敬仰的几人之一。

    当然,此时最为吸引京城、乃至整个京畿目光的,还是在兴国坊中全力整修的飞船。

    二月中旬,也就在sao动后的半个月,‘载人飞船’在万众瞩目下,于金明池畔飞上了天空。周全,这位在河湟丢失了右手的老兵,也成了这个世界上第一位踏足虚空的凡人。

    抬头望着虚悬在近百丈的高处,被bo澜不兴的微风吹向湖面的热气球。欢声雷动中,韩冈冷淡的笑着。

    只是离着他的目标,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注1:古代战场上用来登高望远的车辆。

    第三卷:‘六三之卷——开封风云’完。

    请期待下一卷:‘六.四之卷——南国金鼓’。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一)

    三月的汴水,草长莺飞,岸边杨柳依依,河上船行如梭。

    此时风光正好,正是踏青的时节。

    城中士子、百姓,乃至官宦人家的子弟,多有头簪鲜hua,踩着青青的草皮,在河畔的柳树下漫步。丝竹曲乐悠然河上,那是妓女陪着恩客dang舟水面。河边有几处帘幕重重,以丝缎圈起一块土地,这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休息的场所。

    不过苏颂今日带着儿子苏熹出城,却不是为了踏青。也没有往河边的僻静去处,而是来到了城外的码头边——他是来迎一位客人的。

    五十多岁的苏颂在官场上沉浮三十年,如今也算是身居高位,一个集贤院学士就让几千几万的官僚一辈子都只能仰望,而他很快便要就任的应天知府一职,也是大宋四百军州中,排在前五的要职。

    虽然在码头上,认出身穿常服的苏颂的人不多,但十几个身穿红袍的元随,就已经是人人侧目,都在猜测究竟是哪路神仙,能让至少是两制一级的高官亲自出城来迎接。好奇的人们很快就知道了究竟。码头上每到一艘官船,苏缄的一名元随酒会上前去高声询问,问着是不是邕州苏皇城的船。

    皇城使是武职,为正七品,是四十阶宫苑诸使中最高一级,离横班也只差一步。但这个官职很显然远远比不上文臣中两制官,绝不够资格让人亲迎。只会是来迎接亲戚长辈,多半就是同样姓苏。朝中两制以上的贵官,姓苏的不多。熟悉朝堂人事的,很快就猜到了码头上这位高官显宦的身份。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每一次询问,都是否定的答案,随着苏颂而来的元随们也渐渐没了精神。到了午时前后,伴着几声锣响,又一艘从南而来的官船渐渐的靠近码头。苏颂的元随照例上前,有气无力的喊话,“可是邕州苏皇城的船?”

    “正是!”回答声中气十足,反问道,“可是苏子容苏学士?”

    苏颂上前一步:“苏颂在此!”

    一个须hua白、面孔黝黑的老头子很快就从船舱中走了出来,六十多岁的模样,脸上的皱纹差不多能夹死蚊子。不过精神矍铄,腰背一点也不像这个岁数的老人一般佝偻。站在上下浮动的船板上,不见身子动摇半分。

    随行之人都有着一副晒得黝黑的皮肤,甚至有一个六七岁的xiao女孩儿,也是微黑的肤色。而且有好些个仆役明显的是岭南的相貌,显然是从南方进京来的官员。

    苏颂一见那老头儿,便在码头上拜倒:“侄儿拜见二十六叔。”

    “子容,不必多礼。”老头儿等着船板搭上来,忙走上栈桥,亲手扶起苏颂,上下打量着:“这可是多年不见了。”

    苏颂执着老头儿的手,相看泪眼:“昨夜侄儿接到二十六叔让人从雍丘连夜送来的书信,真是喜出望外。前几次二十六叔上京,侄儿在外任官都错过了,今次当真是赶巧。”

    “谁说不是?上一次见面,还是仁宗时候的事,都十多年了。”老头儿和苏颂一起叹了半晌,终于想起了什么,回头招了两名少年和那个皮肤微黑的xiao女孩儿:“对了,这是你的侄儿侄女。”随后就冲着孙儿孙女喝道,“还不来拜见你们七伯!”

    苏颂坦然受了他们一礼,问着老头儿:“都是元哥儿的?”

    “嗯,都是大哥的。”老头儿点点头,“二哥家的两个还xiao。这次上京,顺道让他们见见世面,总不能一辈子都在待在广南。”

    河上一阵风吹来,老头儿眯起了眼:“还是net天啊,在岭南待得太久,都不习惯北方的清寒了。”

    苏颂笑道:“二十六叔三年四诣阙,怎么还是没习惯?”

    老头子随之一笑,带着一丝苦涩:“若是当真习惯了,我苏缄都不知该怎么回邕州【今广西南宁】了。”

    邕州知州苏缄,今年netbsp;熙宁四年,jiao趾就闹了一次,有消息说准备北犯,不过后来证明是虚惊一场。但当今天子,还是将苏缄调去了邕州。自从中了进士出仕之后,苏颂的这位堂叔在南方诸路做了近四十年的官,甚至还参与过讨伐侬智高叛1uan的战事。论经验、论资历、论威望,在广南都是排在最前面的。有他守着邕州,才能让天子和朝堂放心。

    不过这也是苏缄的悲哀所在。

    流内铨外的阙亭中,每天都守着几百位官儿,就是不见人去成潼利夔、福荆广南这八路去。寻常官员去了这八路,升官倒容易——别说选人做知州,如琼崖岛上的那几个军州,甚至都有吏员权掌州职——就是很难再回来了。尤其是去岭南任官,一旦在那里待得久了,再想回北边来,几乎就不可能了。

    成都府路、潼川府路、利州路、夔州路与广南东路、广南西路、福建路、荆湖南路,这南方八路,由于地理偏远,中原之人多不愿去其地任职,常年是官等人,而不是一般的人等官。许多职位都是空缺的,只要有人肯做,这些职位任其点选,点到哪个就能做上哪个——这就是指射。

    既然南方八路职多官少,朝中有无人肯去顶替,那么那几路仅有的一些官员,就不得不来回转任,根本就没机会回来。如苏缄,他中进士近四十年来,基本上都是在南方几路来回调任。狄青平侬智高的时候,苏缄他就已经是英州【今英德】知州兼广南东路都监,二十年过去了,他现在是邕州知州兼广南西路钤辖。一辈子全都消磨在岭南了。

    苏颂看着苏缄神色郁郁,心中也暗叹一口气。他的这位二十六叔运气不好,一考中进士,就被派到广州任职。偏偏苏缄没有拒绝,而是接下了这个职位。自此之后,官场生涯就再也离不开南方了。

    “二十六叔,侄儿已经在家中设了接风宴,还是早点进城。”

    苏颂说着。苏缄也只比他长了四岁,但辈份就是辈份。见了族中排行二十六的苏缄,苏颂也必须恭恭敬敬的道一声二十六叔,自称也只能是xiao侄、侄儿。

    苏缄收起心绪,笑了起来:“劳子容费心了。”

    “不敢……对了”苏颂谦让了一句又道,“二十六叔奉旨诣阙,得先去城南驿留个名,不过行李可先送去侄儿家里,省得来回搬了。”

    苏缄点点头,“如此也好。”

    苏颂这一次也是上京诣阙,然后就出京任职。不过他十岁随父进京,家早就安在东京城中,并不需要住在城南驿。同样的,苏缄也只要在城南驿留个名就够了。

    待儿子与远房的族兄弟见过礼,苏颂便与苏缄同上了一辆车,其余人骑上马,一起返身回城。

    一行人沿着大道从城东一直往驿馆来,沿途的富丽繁华的街市,让苏缄的几个从来没有见识过京师胜景的孙儿孙女,看得眼hua缭1uan。

    与苏缄、苏颂同乘了一辆车的孙女儿,虽然守着礼仪安静的坐在苏缄的身边,但一对乌溜溜的眼睛一直望着车窗外。待到马车进城,突然扯着苏缄的袖子,叫了起来,“大爹爹!那是什么?”

    苏缄随着孙女儿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几个或大或xiao的黑点,远远近近的浮在空中。不过他已经老了,眼力不济,眯起眼看了两眼,没看清天上飞的到底是什么。不过身边的苏颂,虽然也是年纪一把,也老hua了,但他知道天上飞的究竟是何物。

    “那就是飞船。”苏颂转头对苏缄道,“想必二十六叔北来的路上,也听说了吧?”

    苏缄点了点头,又将眼晴眯成了一条缝,盯着天上的一个个黑点:“听说了,在泗州换船时就听说了。是王介甫的女婿做的吧?只是没想到当真能飞天。”

    “没错,就是韩冈。”苏颂感慨着,飞船送人飞天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进水中,在天下掀起的bo澜,就算猜也能猜得到,“素日见着虫鸟在眼前飞,想不到这辈子还能亲眼见着人上了天!”

    “听说是在二月中旬,金明池里面上天的?”

    “二月中是第一次。这一个月来,金明池天天都能看见飞船上天,已经有几十个胆子大的坐上去过了。”

    “那些都是带着人的?”苏缄抬手指着天上一个个圆球状的物体,随着马车前行,离得最近的飞船已经看得很清楚了。

    “能载人的叫飞船,不能载人的,如今的诨名是热气球。现在城中天上的这些,其实都是热气球。”

    苏缄很是惊讶:“才一个月的时间,怎么造的这么多?”

    “只是没人去想,当真要造起来其实再容易不过,而且也不是军器监造的。”苏颂说起来都觉得有几分好笑,“第一家是紧邻着兴国坊的王家铺子,听说就在金明池飞船试飞后的第四天,两个热气球就带着招牌上了天,接下来就是日日宾客盈门——也亏他们想得出——之后才半个月功夫,七十二家正店,如今家家门口都开始悬挂热气球。旧时是彩楼欢门,如今就是气球悬门了。”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二)

    苏缄听得目瞪口呆,京城人的想法当真是让人捉mo不透,这打招牌的方法,亏他们想得出来。

    苏颂啧啧叹了几声,又道,“飞船不好在船上生火,不然就会太重。但热气球容易,本来就是跟孔明灯一样,里面装了油、点了火,带条绸缎上天,能在空中悬上一两个时辰。若是到了夜间,气球中的灯火映出来,就宛如天上灯市。”

    苏缄听得悠然神往,连声感叹。他的孙女儿则是趴在车窗上,一直在抬头看着天上随风轻舞的气球。

    一路到了驿馆门口,苏颂和苏缄前后下了车。他们在驿馆中留个姓名,就能去苏颂府上住下了。

    只是甫下车,就见到一名内shì在驿馆门前守着。

    那名内shì显然是认识苏颂,见了人便双眼一亮,立刻xiao跑着过来。并没有照规矩行礼,而是在苏缄苏颂二叔侄tǐng直了腰,高声问道:“可是邕州知州兼广西钤辖、皇城使苏缄?”

    一听问话中的称呼,苏颂苏缄便知这名内shì必然身负皇命。

    苏缄上前一步:“正是苏缄。”

    “奉天子口谕,诏苏缄抵京后即刻入宫觐见。”

    苏缄也不惊讶,从今年年初开始,jiao趾国中的xiao动作便越来越多。单是他呈上去的奏折,就差不多有十几份,都是提醒天子,要加强戒备,并且请求天子下诏,让广西经略、同时也是桂州知州的刘彝不要再做蠢事。对于那个南方xiao国,朝中提防得很厉害,天子也十分关心。苏缄三年四诣阙,每年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消磨在路上。

    他就在驿馆大门处行过礼:“臣遵旨。”

    起身后,苏缄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对内shì道:“黄门权且少待,等苏颂沐浴更衣后,便去宫中觐见。”

    衣冠不具,身体不净,当然不能见天子,这是大不敬。虽然口谕中有着‘即刻’二字,却也不是急在这个地方。传过口谕,内shì的态度变得谦卑起来:“皇城请便,xiao人就在门口候着。”

    苏颂正要送着苏缄入内,但内shì这时又转过来对着他道:“苏学士,陛下也有口谕,诏你入宫备咨询。”顿了一下,低声道:“是军器监里的事。”

    苏颂点了点头,示意自己也听明白了。招来一名元随,吩咐他快点回府去取公服来。转身对着惊讶的苏缄一笑:“这样比回去换衣要快上一点。”

    叔侄二人一起往驿馆中走。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被惊动的驿丞忙迎了出来。点头哈腰的为两人——主要还是苏颂这位集贤院学士——准备下了更换衣袍的房间。

    苏缄方才听到了内shì对苏颂的传话,心中藏了几分诧异。方才在车上,他听说了苏颂即将调任应天府,也就是南京【今商丘】,与军器监根本没有干系。等着身边没了外人,他便问道:“前面子容你不是说要去南京应天府吗?怎么又跟军器监里有了瓜葛。”

    “是为了水轮机。”苏颂苦笑了一下,“侄儿治学不精,一向心有旁骛,学得东西驳杂了一些,也不知什么时候传出了个博学的名头。nong得连朝廷要造器物都问到了侄儿的头上。”

    “水轮机?”苏缄哈哈笑道:“难怪要问你。机械上的事,问别人都不如问子容你了。”

    苏缄很快就换好了衣袍,而苏颂遣回家中的元随也很快带着他的一身穿戴回来了。各着朱紫,苏氏叔侄便在内shì的引领下,上马前往宫中。

    一路进了宫中,天子正在殿中议事。苏缄、苏颂就被领到崇政殿外的阁门中等候传唤。两人刚到,正好就见到一人从前面的回廊转过去。是一个很年轻的官员,身材高大tǐng拔,穿着朱袍,腰悬鱼袋。

    苏缄看得惊讶无比:“怎么宗室都能这时辰上崇政殿?”

    “不是宗室,他就是军器监的韩冈!”苏颂笑了一笑,“才二十三,就已经赐了五品服色,正七品的起居舍人了。也难怪二十六叔你会误会。”

    “哦……他就是韩yù昆啊!”苏缄略略拉长的语调中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从心底里为着韩冈的年轻而惊叹不已。

    自己在官场hún迹四十年,同样也是进士,如今却落得转为武职,而且还仅是个正七品的皇城使,还不知哪年能熬上横班。不过苏缄倒也没有什么嫉妒之心,到了他这把年纪,少年时争强好胜的心情早就没了,一切早就看开了。等做完这一任,看看jiao趾人老实下来,就上表致仕,回老家养老好了。

    苏颂仔细看着苏缄的脸色,见他对韩冈没有多少芥蒂:“二十六叔你若在jiao趾之事上有什么想法,如果正途不行,可以问一问,他如今在天子面前能说得上话的。”

    苏缄听着苏颂的口气,似乎跟韩冈有几分熟悉:“子容,你与韩冈很熟吗?”

    “水轮机的事还是韩冈先提起来的,就是为了能带动锻锤。而军器监新造的几具锻锤,天子也让侄儿来评鉴过。这月来跟他在崇政殿中见过几次,前两天,韩冈还来拜访过侄儿。”

    “子容……韩冈为人如何?”苏缄问着苏颂,微沉的语气,似是有着些想法。

    “为人也算是正直,至少是不忘本,举荐其师张载不遗余力。”

    天地君亲师,尊师往往能与忠孝并提,韩冈一直以来不惜与王安石反目,都要推荐张载和气学的作为,其实为他博得不少赞誉。苏颂也是因为此事,而对韩冈有所赞誉。

    “而且闻一知十,才智高绝,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大才。前些天与他见面的时候,说起了算学上的一些事。想不到他在算学上,也有着别出一番心裁的见解。”

    苏缄吃惊不xiao:“他才二十多岁吧,就连算学就精通了?”

    苏颂摇摇头:“算不上很精通,但他简化了九章算经中的一些算法,本于‘天元术’【注1】,却更为完备。这套简化算法,可以推而广之,就像出去砍柴,手上多了一把好斧子。说真的,能想出这套算法,韩冈的确是高人一等,可惜使用不当,未有深究,完全是明珠暗投啊……若是使用得宜,九章算经可就要大改了”

    苏缄对算学一窍不通,九章算经都没怎么看过。苏颂这个侄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学闻名朝中,在算学和机械上是数得着的人物。看他说话时惊叹连连,尽管之中也有微词,但也可见韩冈的确得到了苏颂真心的认同。

    苏颂见者苏缄若有所思,便问道:“不知二十六叔今日廷对有什么打算?”

    苏缄也不瞒他:“桂州刘彝禁绝与jiao趾的jiao易往来,这点绝不可行,这等于是将边地所有的部族都推到jiao趾那边去。但整顿武备,还是该做的,已经不能再拖了。”

    “桂州不是已经在练兵了吗?”苏颂奇怪的问着。

    “练得应该是汉兵,而不该是溪dong土兵!”苏缄狠狠说了两句,转过话锋,“军器监的板甲还有神臂弓,最好都能下一批到邕州的武库中来,在广西,只有汉兵才最为可信,只可惜现在的广西军是军令驰废,兵甲不精,不堪一战。前后两任经略,都只想着靠土兵来作战。”

    两人正在说话,一名内shì过来通知,让他们去崇政殿外排队。苏缄苏颂都有些惊讶,他们觐见天子不是为了一件事,怎么一起得了通知。不过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xiao怪的事,起身随了内shì往崇政殿去,远远的就见着韩冈立于殿门口等候传唤。

    一见苏颂,韩冈就过来先行致礼。苏颂是庆历二年的进士,论辈分与王安石一代,韩冈也不敢失礼:“韩冈见过学士。”

    苏颂拱手回礼,听着殿中似乎有争执声,他有些纳闷,“怎么回事?”

    “原本该出来的,门都开了,但不知怎么的又争起来了。”韩冈叹着气,视线一转,转到了苏缄的身上。

    苏颂为之介绍:“此乃家叔,现任邕州知州。”

    “邕州?”韩冈一望苏缄,便又与他互相行礼。

    等到重新立定,苏颂低声问道:“今日yù昆上殿,可是为了板甲局中事?”

    韩冈点头而笑:“板甲局粗有雏形,一个半月的时间,已经打造板甲整两千套。”

    而且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板甲局中各个作坊已经磨合习惯,正是全开工的时候。兴国坊内,板甲局所在的那片区域日夜烟火不绝,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来都没有断过。差不多快要到达一天三百件的第一期预定目标上。

    “能不能给邕州下拨一批板甲?”苏缄在南方久了,说话做事一向很直率。

    韩冈顿时面现难色,这不归他管啊,“此事得请于东西二府。不过据韩冈所知,板甲一旦下拨,当会以京营和陕西为先,河东河北次之。”

    广西的禁军才多少?南方诸路的禁军人数,加起来还不到北方的十分之一。

    天下禁军,三分在京中,三分在关西,河北加河东也占了三分,剩下的一分,就是零散的分布在南方各路。而且这些禁军,说起打仗只能摇头,论起吃空饷,则是一个胜过一个。怎么都轮不到。

    至少在北方禁军换装之前,南方是没有半点机会的,就连韩冈都无法控制。不过对于苏颂,韩冈最近正想结好于他,面子不能驳,“这样吧,韩冈可以在监中设法挤出一批神臂弓来,只要经过中书批复,就直接给邕州过去,不会耽搁。”

    苏缄听得大喜,他求得就是此事。阎王好过xiao鬼难缠,许多时候就算打通了高层,下面也会给添1uan。要说服天子容易,让中书宰辅点头也不难,但让下面的监司做事麻利点,可是千难万难。眼下有韩冈的承诺,就可以放下一半的心了——至少苏颂也说了,韩冈的人品不差,不至于会不守信诺。

    几人在殿外又等了一阵,始终不见殿门打开,只听着殿中的争论声越来越大,就是离着殿门远了听不清楚,苏缄很有些纳闷:“里面究竟在说些什么?”

    韩冈轻轻摇头,神色中有几分不以为然,轻声道:“是李逢谋反案!”

    注1:天元术,是中国古代利用未知数列方程的一般方法,与现在代数学中列方程的方法基本一致,只是写法不同。其起源大约就是在熙宁年间。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三)

    【这些天状态有些差,今天只有一更了,明天应该能恢复。】

    李逢谋反案,说起来并不是什么大案,没有揭竿而起,也没有私藏铠甲兵器什么的。这件事说来也好笑,就是正月的时候,京东沂州一个叫朱唐的平民,告前余姚县主簿、徐州人李逢密谋造反。

    京东提点刑狱王庭筠受命去查证,找到的证据也只能证明李逢说了些诽谤朝政的话。而出的朱唐,他的动机则很可疑,一是因为有旧怨,另一个原因,就是贪了告谋叛的赏钱。

    这样的案子,也并不少见,但以陷害为多。反逆之言,哪个没说过几句?怨怼也好,谤讪也好,只要不是当真是做出了谋反之事,都可以一笑了之。尤其是说文官谋反,更是个笑话。文人造反不是不可以,但也要他有这能耐才成啊……

    所以王庭筠给出的判决是两人都编管配。李逢‘谤讟朝政,或有指斥之语及妄说休咎。虽在赦前,且尝自言缘情理深重,乞法外编配’,而告的朱唐‘告人虛妄,亦乞施行。’

    但事情的展不想王庭筠所想,而是变得激烈起来——只因为赵顼不肯接受这个判决。

    派去审案的王庭筠照老规矩要息事宁人,赵顼却是不依不饶。又加派了一名御史蹇周辅去陪审。这蹇周辅秉持了天子的心意,将案子往大里cao办。也就在前两天,不仅将李逢谋反的罪名给敲定,甚至还将打击范围扩大,把一大批官员都括了进来,甚至还包括一名宗室。

    其中有几分为真,几分为假,那就难说了。

    三木之下什么供状得不到?周兴、来俊臣的手段,如今诏狱之中也不是没有人承袭下来,要收押的犯人攀咬谁就攀咬谁,这点手段一点都不稀奇。

    现在李逢攀咬出的宗室赵世居是太祖的四世孙,右羽林大将军兼秀州团练使。另外还有试将作监主簿张靖;做医官的翰林祗侯刘育;最后一个是出自司天监的学生,似乎是姓秦,叫什么韩冈给忘了,反正司天监这个身份,掺和进了谋反案中,就决定了他绝不会有好下场。

    方才殿中又争吵一阵,韩冈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赢了,反正天子终于点头,换上了知制诰沈括和同知谏院的范百禄代替蹇周辅。

    看蹇周辅行事,说不定就是一个来俊臣,能换上沈括和范百禄多半会好一点,至少以两人的xìng格不至于妄起大狱。就是不知道御史中丞邓绾会是什么想法。据韩冈所知,他跟范百禄关系不睦,而沈括一个外人掺和进御史台中事,说不定会引起他的反弹。

    不过随着韩冈趋步进殿,李逢一案便被他抛之脑后,此事与他无关,他更不愿掺和。

    但赵顼显然是方才被几位重臣给压得苦了,见了韩冈就抱怨了起来:“韩卿,朕向来待宗室不薄,想不到竟然还有人心怀不轨,甚至搜集图谶、兵书,《星辰行度图》、《攻守图术》,这两本书,也是宗室家该有的?”

    若说起大宋到赵顼为止的几代皇帝,哪一个最不得宗室所喜,赵顼肯定能夺冠,而且能将第二名抛下三五圈之多。这叫待宗室不薄?

    而倒霉的李逢和赵世居因为一本星图,一部图谶,而将叛逆的罪名给坐实,也只能怪他们自己太不xiao心。这也是为什么韩冈不想自己将望远镜拿出来的缘故,与天文扯上关系,等于是将把柄送给人。没有追究时,那便无事,可一旦开始追究,就是罪名——实在太危险了。

    韩冈绝不想cha言此案,而且宗室对赵顼的怨言,也是因为新法。直接跳过赵顼对这个案子的抱怨,只拿着图谶说事:“谶纬之学,背于六经,以文其私说,杂以图记,证以占验。天行有常,岂在图谶?!此物如今多为妖言惑众者所用,陛下当施以重责,以戒后人。”

    “天行有常,这可是荀卿之言。”赵顼听着就笑了起来,倒忘了方才的抱怨。

    韩冈传习的关学算是思孟一派,这点赵顼是知道的。引用荀况的话,听来未免就有些滑稽了。

    “荀卿一脉亦源自先圣,并非全然无理。单只是天行有常四字,就是至理。”

    其实韩冈对荀况的‘制天命而用之’这一句话,还是很有几分认同。如果将天命解释成自然规律,可以说得上是唯物了。而韩冈也希望关学能从天人感应这四个字中解脱出来。

    赵顼笑道:“若依韩卿所言,司天监可算是无用了。”

    “推算历法,考订节气,司天监之言可用。但若以星辰之变,妄说吉凶,则无用。”

    韩冈的回复,一bang子就把司天监的日常工作给打没了。赵顼只觉得有些好笑,在这一点上,韩冈跟他的岳父是一个脾气,“可是天变不足畏?”

    “民心即天心,可畏者民也,非天也!若陛下勤政事,抚黎民,天变何足畏?若是荒于政事,耽于嬉乐,以至民不聊生,纵使祥瑞频出,又岂能不畏?”

    “韩卿此言是正理,朕当记之。”类似的话,赵顼听得多了,随口就应付了过去。

    对于韩冈,他还算是信任。毕竟韩冈能造出送人上天的飞船,却不用来mí惑世人,而是直接说破了其中的道理,让世人知道此事只是寻常而已。这样的臣僚,可比整天拿着上天来恐吓天子的大臣要让人舒心得多。

    “若是朝臣皆如韩卿,朕也可安心。”赵顼感叹着,“偏偏李逢等人,坐食朝廷俸禄,又无功于国,。”

    赵顼又像怨妇一般喋喋不休起来,似乎是对赵世居和李逢谋图不轨之事,在心中放得极重,可在韩冈看来,赵顼纯粹是因为心虚而变得话多。

    李逢的错不在他说得那些悖逆不道的话,也不在jiao结宗室,私藏图谶上,而是在于他说话的时机。

    若是有人刚刚生了儿子,上门道喜时却说‘怎么你家的儿子跟你不像,反倒跟你家邻居阿三很像?’那他挨打也是很正常。朝廷刚刚割了地,却说若太祖皇帝在位必不致于此,这不是让天子难堪吗?

    这等丢了祖宗脸的事,赵顼恨不得天下人都给忘掉。可李逢的话正好戳中了赵顼的痛处,当然是一头撞到了枪口上。另外李逢还在去年的大灾时,说天降灾祸是朝廷德政不修——其实这也是当时人人都有说的——但如果要罗织罪名,这也能算是一条——妄说休咎。

    既然做了就不惧他人议论,这等厚脸皮,赵顼是没有的,只因他心虚,所以只能自欺欺人。不但李逢倒了霉,跟他有来往的赵世居也一并倒了霉——说文官谋叛,有些说不过去,但勾结宗室就是铁打的罪名,赵世居可说是无妄之灾。

    这等没来由的大案,最后的结果只看天子的心情。赵顼的心情顺了,当个屁放掉都可以;若心情不顺,那就同案之人一起赴黄泉。

    不过以韩冈的评判,仁宗皇帝的好脾气,赵顼肯定比不上。仁宗皇帝能给写反诗的老秀才一个官做,但赵顼绝不会原谅戳他痛处的官员,涉案之人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

    韩冈只希望这件案子不要牵扯得太厉害,否则这样的瓜蔓抄下去,也不知道谁会给抄出来。按照后世的说法,世界上的任何一人,都可以只通过六人连接,就与另外的任意一人拉上关系。而在北宋的官场上,中间的传递点还要减个两三层。

    抱怨了一阵,赵顼终于想起了今天他找韩冈来崇政殿到底是为了什么,“韩卿,你前日上书yù以水轮机驱动锻锤,朕已询问过多人,好像不是很方便啊!”

    “水、风、人、畜,这些都能给机械、车船提供动力。若无动力驱动,不论是车、船等出行代步之物,还是磨、碾等农具,都是一架死物。而在水、风、人、畜,这等动力之源中,以水利最为便利,也最省成本。否则水碾、水碓不会大行于道。如果能将如今作坊中的以畜力,可以用上更快更重的锻锤,能让打造甲兵的度再加快一倍,使军器监中成本大大降低。而节省下大量的人工和时间,还可以作为官营铁坊,打造农具、器物,其利不在少数。”

    “但京城的水流当用不起水轮机。”流经开封城的河流,基本上都是运河,没有多少可供水力利用的能力,这一点,赵顼已经向苏颂询问过。“难道韩卿准备将板甲局的作坊搬离京城?”赵顼可不喜欢这个主意。

    虚外守中是国策,韩冈并不指望他能说服赵顼,将几个重要的军器制造局搬离开封府,不过郑州如今已经划归京畿,也算是开封府的地界:“不同于其他军器,如板甲、斩马刀、神臂弓等作坊,的确不宜离开京师。只是旧郑州河流众多,当有几分可用之处。”

    “旧郑州有梅山、嵩渚山,为须水、索水诸水之源,如果将作坊设于密县、新郑和管城,的确能派上些用场。但这三县水运不稳,比不上京城通畅。”赵顼对水运有着清醒的认识。徐州铁从五丈河运抵京城,而河东石炭则沿着汴河而来,论起jiao通便利,旧郑州有河流源的三县远远比不上京师。

    这一切,赵顼能想到,韩冈当然也都考虑到了,他说得可不是那几条xiao河:“陛下,汴河亦流经旧郑州。如果能将汴口以东的官营水磨作坊撤销一部分,就可以用来安置工坊。至于官中损失的收入,完全可以由铁器作坊来补足!”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四)

    直到暮色降临,韩冈方从宫中出来,赵顼并没有立刻应允将军器监中几个重要的制造局迁到东京城外去的提议。他必须听取中书的意见。

    赵顼的犹豫,不仅仅是担心板甲、斩马刀,以及韩冈信誓旦旦会比如今的畜力锻锤更强三分的水力锻锤的制造工艺会泄1ù出去,同时也担心撤销官营的水力磨坊、改以铁器作坊会影响太多人的生计。

    苏颂与韩冈并行而出,摇头轻叹:“汴河上的官营水磨水碾,每天的出产全都供给东京城百万军民,不可能随意撤销,若无替代,京城之中必然生1uan。”

    虽然方才在殿上没能即时说服赵顼,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苏颂的反对,但韩冈并不没有因此而对苏颂有所反感。单纯就事论事的意见,他还不至于没那么个气度去听取,但他也绝不认同苏颂的说法:

    “没有水磨、水碾,可以用风磨、风碾,即便没有风磨、风碾,也可以用上畜力。这门生意的收入,对于商人绝不算少,想必他们也会趋之若鹜。可在官府来说,一年二十万贯的营收,则是微不足道。朝廷为了区区二十万贯,平均每年就要往汴河中多投入差不多五六十万贯的清淤费用。而若是改以铁器作坊,虽不说能将清淤费用省下来,至少能把帐目给作平掉……”

    苏颂瞥眼看了一下韩冈,眼中不掩对这位年轻后生的欣赏,说话、行事都让人感到舒服,方才在殿上争执时,也没有出现此时朝堂争锋,不论事,而直接攻击对方人品的做法。苏颂为人厚朴,很是欣赏这样的年轻人。

    只是他也同样不会就此同意韩冈的观点:“帐不是这么算的,民以食为天,将百万军民的口中之食转经商人,其中的情弊想必yù昆比老夫更为熟悉,难道就不怕会重蹈旧日粮商覆辙?”

    韩冈不与苏颂争了,说服一个权知应天府也没有意义,无奈的叹了一声:“还是因为黄河水泥沙太多。放进汴河的水越多,造成的淤积就会越厉害。如果不是这个原因,使得汴口不能敞开,又何必让水磨与水碓争夺地盘。”

    汴河在京畿一段的来水,全都靠着黄河来提供。但黄河水一碗水半碗沙,汴河又是人工河,水势平缓,放水进来越多,淤积的泥沙当然会越多。

    汴河若要通航,只要保证六尺水深就足够了,并不需要多开汴口河闸。但为了驱动水力磨坊,却要时常开启,使得汴渠中有足够的流水。因此造成的大量泥沙淤积,就要耗用更多的人力来清理。从收入上来看,当然是得不偿失。

    “黄河水清非百年不可见其功,这话可是yù昆你说的,怎么现在又作无谓之叹?”

    苏颂知道韩冈去年曾提出了束水攻沙的治河方略,并指出黄河的泥沙多来自于关西,要想解决黄河泥沙,除非能让关西从此草木丰茂,现在为黄河泥沙叹气,倒是让他有些觉得好笑。

    韩冈笑了一笑,摇头不语,与苏颂做口舌之争没什么意思。

    两人一起沉默的向宫门外走着。走了一阵,已经出了文德门,宫墙就在眼前,苏颂忽然问起,“若是设置铁器作坊,可是要改以专利?”

    韩冈摇头:“不会,军器倒也罢了,民用铁器怎么可能让官府专利?从成本和品质上来说,民间打造的铁器绝对争不过官营,没必要下个禁令,徒惹起朝野议论。”

    在韩冈看来,如今的朝廷有个很坏的mao病,那就是专利。

    此时的‘专利’二字,并非后世的含意,而是字面意义上的专享其利,指的是垄断。官府如果准备要对某个行业垄断,就会对民间的商业行为进行禁榷——也就是禁止民间商人对这些商品进行jiao易。

    盐业这等从汉代开始,就给朝廷收归国有的生意不算,酒麴、香yao、白矾,铜、铅、锡等能造钱的金属,乃至如今川陕的茶马贸易,都是由官府专营,只有不多的一部分有民间netbsp;而且官府专营的手段也足够恶劣,并不是靠着规模和技术,而是靠着行政禁令。比如河北的矾业,过去向来是民营,有几个大家族因此而成为豪富。但当官府见到其中之利,cha手矾业生产之后,却因为生产等各方面的原因,争不过民营的作坊。主持官营作坊的官员,便上书请求对矾业禁榷,由官府专利。

    不过这等将商业利益一口独吞的mao病,并不是新法推行才开始的。这是传承了晚唐五代时各个藩镇的习惯。那时候,为了养兵,每一国、每一个藩镇都少不了开设店铺、作坊。只要是赚钱的买卖,那就什么都做,绝不仅仅限于盐、铁二物。几百年来,官府经商早就成了习惯。

    多少旧党都在指责新法是在与民争利,可只要去看看厢军中,有多少指挥的名字是酒店务、车船务,就知道铜臭之气早就弥漫在大宋皇城的殿宇之中了。

    其实铁也是专营的,从西汉桑弘羊开始,铁矿的开采和营销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由官府来控制。不过眼下铁器的制造,尤其是民生用具,其实朝廷放得很开,经营铁器的大商家各地都有,朝廷只是将矿山和锻冶给垄断了而已。

    “铁器并不是白矾。”韩冈继续对苏颂解释着,“白矾官营与sī营的作坊工艺相同,经验还要输上一筹两筹,当然比不过sī家作坊。但现在官中打造铁器,换做了机械锻锤后,已经远远胜过民间。”

    “军器监中的各色锻锤,难道不会给民间的作坊偷学过去?”苏颂质疑道。

    “哪有那么容易!?”韩冈哈哈大笑,但心中却是在说着‘正是吾之所yù’。

    通过官府的技术优势,来bī迫民营铁器作坊改进制造工艺,强行推动大宋的钢铁制造业的展,进而带动整条产业链,这是韩冈希望能看到的未来。

    纵使韩冈的期盼,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不能顺利展开。可只要官营铁坊开始打造民间铁器,铁制农具的大批量生产将是顺理成章,不会有半点阻碍。到时候农具的价格大幅度降低,也会促进农业生产,给国家带来极大的利益。

    铁与血是国家之本,西方名相俾斯麦的话,韩冈有着深刻的体会和认同。

    只不过这个道理,韩冈没办法当着天子的面说出来——对于机械制造技术,朝廷看得很紧,唯恐会被敌人偷学了去。韩冈自知无法说服赵顼将各种机械公布于众。即便要民间要制造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天子也不可能会答应的。

    苏颂见到韩冈如此自信,心里暗叹一声,也不yù再多言。

    回头看看笼罩暮色中的宫室,一座座殿宇顶端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的赤金色光泽。厚重的色调,有着难以以言语描述的庄严,暮鼓此时正好响起,沉重的鼓音带着回响,更增添了宫廷的。

    苏缄此时还留在崇政殿中受着天子的询问,想必正在说着jiao趾和邕州之事。他的这位堂叔,还有些地方要借重韩冈的军器监,想了一想,便有忍不住提醒了一句:“yù昆,还是要xiao心。许多事,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韩冈拱手一礼,“学士放心,韩冈会xiao心行事。”

    砸人饭碗怎么可能没有反弹?但制铁工艺的进步,使得军器监的铁匠有一多半失去了职位。为了安置这些多余出来的工匠,也就只能委屈一下的汴河上官营水磨工坊的从业人员了。

    出了宫,辞别了苏颂,韩冈本准备去军器监中看了一下情况,就直接回家。只是刚到军器监,还没坐稳,吕惠卿就派了人带了正式的信笺,来邀请他过府一叙。

    身在官场,许多事就身不由己。而且从吕惠卿的短笺中,韩冈也看到一丝让他视而不见的消息,也只能放弃与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计划,而先往吕惠卿的参政fǔ上行去。

    这个时候,吕惠卿和吕升卿正在府中等着韩冈的到来。

    吕升卿的脸上,此时有着浓浓的不情愿。作为一国副相的弟弟,他已经很少有这样的神情:“此事当真要靠着韩冈?!”

    吕惠卿不喜欢弟弟的说法,端起茶盏的手用上了一点气力,手背上青筋浮凸了出来,“他是王介甫的女婿,轮不到他置身事外。”

    “韩冈可是从来都是喜欢站干岸的,一门心思就是格物致知。之前也是……”

    “韩冈没这么糊涂,”吕惠卿用力的说着,“用雪橇车运粮的主意究竟是谁出的?而安抚河北流民又是谁做的?别看韩冈看上去始终不肯归附,但真正遇上会动摇到王介甫的时候,他可比谁都卖力。”

    吕惠卿虽然说得煞有介事,可吕升卿总觉得自己的兄长似乎是在隐瞒着什么,给出的理由虽然充分,但完全不合吕惠卿的xìng格。

    “李逢案当真会牵连到王介甫身上?”

    “不是会不会,而是已经牵连上了。知会江宁已经来不及,这个时候不通知韩yù昆这位宰相家的东netg快婿,难道还要让我一人出面去顶着吗?”

    兄弟俩正说话间,门外急声来报,说起居舍人韩冈已到。

    “快请!”吕惠卿说着站起身来,步出厅门,降阶相迎。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五)

    韩冈被领进吕府的hua厅之中,吕惠卿以参知政事的身份降阶相迎。

    人在家中,吕惠卿也不会穿着紫袍金带,而是简简单单的道服荆簪。立于阶下,风仪绝世。非是相貌,而是清雅淡泊的气度让人一见便心生钦慕。也就是。今之贤人,

    见及于此,韩冈连忙快步上前,“韩冈拜见参政。”

    吕惠卿亦是快行两步,将拜下去的韩冈一下扶起,有几分嗔怪的说着:“yù昆,礼法岂为我辈所备?”

    “韩冈可不敢当。”韩冈谦虚了一句。说着又向一起迎出来的吕升卿行礼问候。

    等三人将表面上的礼节尽到,互相之间的寒暄说得也是到位。韩冈与吕惠卿一起携手走近厅中,仿佛两人之间一点芥蒂都没有,完全是情谊深厚的至jiao。

    坐了下来,待吕府的下人送上了茶汤,韩冈这才收起了客套,直言问道:“参政的信笺,韩冈已经看到了,不知李逢一案,究竟有何急状,竟惹得参政漏夜招韩冈过府?”

    吕惠卿叹了一声,正容道:“yù昆,你可知道此案又牵连出了何人?”

    韩冈看了看一边端端正正、一言不的坐着的吕升卿,再瞅瞅吕惠卿,心如电转,试探的问道:“该不会是家岳吧?”反正绝不可能是自己,他一个三代务农的灌园子,在官场上可没那么多能够株连的关系。

    “yù昆果然一猜便中。”吕惠卿了不以为异,他都这个态度了,韩冈猜不出来才怪了。

    “究竟是何人?!”韩冈有些纳闷。

    王安石与赵世居毫无瓜葛,而李逢……他是曾任秦州知州的滕甫的内兄,与范仲淹也有亲戚关系,就是跟王安石拉不上钩。要是能查出关联,早就传出来了。

    吕惠卿没有卖关子的想法,若是做了反而有失他参知政事的身份:“是李士宁!”

    “……那个假道士?”

    韩冈不动声色,口ěn中还语带戏谑,可是心中已然明了,这件事的确会有些麻烦。因为那位李士宁,是王安石家的座上宾。据说身怀异术,也会写诗,所以能在京城中的士大夫里颇吃得开。

    在熙宁初年王安石还没有进京之前,就已经与其有过一段jiao往,王安石还为他写过诗。而等到王安石为相,李士宁还在相府之中住过半年,与王雱兄弟也有点jiao情。而韩冈不喜佛道二教,本身又不会写诗,虽然见过李士宁的面,当初与王旖成婚时也收了他的礼物,却根本就没怎么搭理过他。

    不过也仅仅是麻烦。在韩冈想来,光凭一个李士宁,此案很难将王安石也拖下水。吕惠卿未免有些大惊xiao怪了。

    “假道士?”吕升卿出言反驳,似乎是在彰显自己的存在感,“yù昆,李士宁可是有着度牒的!”

    韩冈失声笑道:“所谓度牒,片纸而已。拿着两三百贯买了度牒,可就当真能成为佛门弟子,老聃传人?”

    之前他无意与苏颂争辩。不过在眼下的场合,在言辞上,他则不愿落上半点下风,得磨到吕惠卿将他的真实目的给说出来。

    见到弟弟和韩冈斗起嘴来,吕惠卿则是悠悠然的喝起了茶,停了一阵,才慢慢地说道:“李士宁是否是假道士故且不谈,但他与介甫相公却是脱不开干系。审案的沈存中是个软xìng子,而范百禄是范镇的侄子。恐怕有伤。”

    “即便李士宁当真涉案,不还有邓文约在。由他主持,何须担心?”

    韩冈说的似乎是傻话。在座的三人都清楚,在王安石和天子之间,邓绾会选择谁那是不需要多问的。邓绾这位曾经放言‘笑骂从汝,好官须我为之’的御史中丞,之前一直紧随王安石,是因为天子希望新法不受干扰。

    有件事必须要清楚,御史的任命与宰相全然无关,是御史中丞、shì御史和翰林学士共同举荐,其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限制相权。邓绾能做到御史中丞的位置上,不是因为他亲附新党,而是他亲附新党这件事让天子满意。

    吕升卿呼呼笑了起来,“邓文约可不会为介甫相公说上半句好话。”

    但吕惠卿绝不会认为韩冈的问话之中含着傻气。当韩冈将视线投过来,他便慢条斯理的端起茶盏,“李士宁涉案,如其确系叛国大罪,当依法.论断。”

    韩冈微微一笑:“家岳最重法度,必不会为sī谊而坏国法,更不会包庇叛国重罪。”

    “有yù昆的话,那我就放心了。”

    “参政当比韩冈更为熟悉家岳,有参政在,家岳在江宁也可以安心了。”

    李士宁一案,很难动到王安石身上。无论如何,这一案仅仅是赵顼的泄之举,而不是改变朝堂政局的风向标,如果当真被牵扯到前任宰相的头上,如今声势浩大的李逢、赵世居谋反案,都会嘎然而止。韩冈对此心知肚明,难道吕惠卿会不明白?

    吕惠卿急着找他过来说一段废话,这是在以协商、妥协的姿态来表明态度,缓和两人之间紧绷的现状,改变过去疏远得近乎于敌对的行为。至于王安石因李士宁被牵涉进谋反案,仅仅是个借口,韩冈都无意细问,只是笑道:“不知冯相公会不会想趁势掀起一番bo澜来。”

    “这是肯定的。不过天子聪明英睿,不会偏听偏信。”

    与聪明人说话当然让人轻松,只是韩冈反应太快,也让吕惠卿心生忌惮。自家的兄弟此事还是懵懵懂懂,吕惠卿虽然也不愿将自己的退让,给弟弟看出来——同样也是这个道理,他并没有请章惇同来——但吕惠卿也是免不了有着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在因为之前招揽不成而两人变得生疏之后,吕惠卿终于决定调整对韩冈态度。就像吕惠卿不能将章惇当成自己的门下走卒来使唤一般,以韩冈如今的成就,加上天子的信任,也足以当得起政治盟友这个身份。

    虽然对过去之事心中犹有芥蒂,可韩冈既然表现出了足够的实力,那么就没必要再纠缠于旧怨。携起手来,眼望未来那才是最好的做法。无论如何,对于双方来说,对方都不是亟需击败的敌人。

    “但天子对冯相公始终信任有加。”韩冈说着,“许多事,天子都会咨询冯相公的意见。”

    “有王禹yù在,冯当世怎么能比得过他?”

    “说起天子信重,东府之中,无人能及参政。”

    “yù昆你何曾稍逊。”吕惠卿笑道:“尊师张子厚,能教出你这位佳弟子。子厚与我份属同年,当年在新科进士之中就已博通经义,深悉礼法而著名。”

    “只恨韩冈所学不能及先生之万一。”

    吕惠卿抿了一口茶:“去岁郊天大典,礼仪上有多处不尽人意,天子有意将宫中礼乐重新修订。”

    韩冈叹了口气:“只恨家师如今多病,教书传道之余,已无力多涉其余。否则考订礼格,必能让天子满意,士林信服。”

    “听说冯当世可是格物致知四个字听着就头疼。”吕惠卿半开玩笑的说着。

    韩冈笑道:“冯相公这些日子倒并没有在军器监的奏事上有所刁难。”

    之前冯京、吴充与自家为敌,是因为他1ù出了破绽,给两位宰辅看到了机会——更确切点说,他们以为他韩冈1ù出了破绽。但眼下,既然自己以《浮力追源》一时名满天下,在上深受天子信任,在下也已经稳稳的控制住了军器监的局势,无懈可击。冯京、吴充两人,都不会蠢到再将目标放在自己身上,而只会是在政事堂中试图把持大权的吕惠卿。

    吕惠卿微皱了一下眉,话锋一转:“如今诸法皆备,但丁籍产簿已经多年未有修订。若无五等丁产簿为凭,赋税难以收取,而任何法令也都难以实行。只是眼下一旦修订,定会有人作伪,使得乡宦得利,而xiao民遭受刻薄之苦。”

    “可是手实法?”韩冈早就听说吕惠卿想要做什么。

    两人间的话题兜兜转转,终于说到了正题上。不过这样才对,作为政治盟友,尽管高下依然有别,但两方之间的关系是靠了利益jiao换来维系,而不是赏赐和奉承的关系,只是看起来倒像是市井贩夫之间的讨价还价——虽然本质也的确是一样。

    “如果让百姓自报,必然会有人行jian……参政是不是准备奖励告之人?”

    “自然。”吕惠卿轻飘飘的回到,毫不在意这句话所代表的意义。

    韩冈忽然觉得,吕惠卿是不是在摆脱王安石的阴影上走得太远了一点。虽然吕惠卿方才已经表明了为了维护王安石会不遗余力的态度,但眼下,他明确的说出要推行新的法案,韩冈免不了要怀疑起他到底有多少是厌倦了王安石得力助手这个身份。

    “奈何世人贪利者为多。”

    “朝中自会遣人去各路监察,清理其中弊端。”

    “参政,可是有市易法在前。”韩冈提醒着吕惠卿,手实法可是与市易法一样,都是要耗费大量政治资源的法案。

    吕惠卿双眼盯着韩冈,眼神一下变得犀利起来:“……陛下是支持新法的。”

第一章 纵谈犹说旧升平(六)

    【还有一章放在下午两点左右更新,夜里赶不出来了。***】

    入夜后就开始下雨,不大,绵绵细细的雨丝,正是清明时节沾衣yù湿的杏花netbsp;韩冈起身告辞,吕惠卿略加挽留,便让下人送他出去。

    韩冈走后,吕家两兄弟都没有移动,依然坐在偏厅中,只是一时间沉默不语。下人进来收拾灯盏,厅中凝固的气氛,让他动作僵硬的将厅中的蜡烛都换了新的之后,就急急的走了出去,仿佛身后有鬼在追赶。

    偏厅的窗棂斜斜的支着,屋外的细雨投不进来,但屋中晕黄摇曳的烛光却映了出去,将院中几株芭蕉的影子打在了院墙上。被微风细雨轻轻摇晃的芭蕉,落在院墙上的黑影却是张牙舞爪,像极了影戏上的妖魔鬼怪。

    吕惠卿透过微敞的轩窗,瞅着新近刷过的院墙粉壁上一只只变幻莫定的瞳瞳鬼影,心中暗暗自嘲,方才与韩冈的一席谈就像是这墙上的妖魔鬼怪,只能在影中攒动,丝毫见不得光。不过只要有用于自己,见不得光也无所谓,与魑魅魍魉打jiao道也是可以的。

    吕升卿不知坐了多久,腿脚也有些麻了,始终不见吕惠卿对方才之事的解释,终于忍不住:“韩冈虽非等闲之辈,可兄长备位参政,何须至此?”

    吕升卿反应慢,并不代表他的才智差,方才兄长和韩冈赤1uo1uo的进行利益jiao换,让吕升卿听了从心底里觉得难堪。他的兄长可是参知政事!

    “觉得丢脸?看开了就半点不会了。”吕惠卿浑不在意,他很早就明白了一件事,妥协这个手段在官场上必不可少。

    虽然很早就知道韩冈绝不简单,之后也一次次调高对他的评价,但韩冈能如此之快的就走到这一步,吕惠卿也不得不为之惊讶。

    尤其是韩冈在军器监中的行事,更是让吕惠卿只能自叹不如。腹有锦绣已可算是最苛刻的评价,他胸中当是有着一番与众不同的天地。通过浮力追源,还有板甲、铁船、飞船这一些已经造出来的,或是还在努力的,一切种种,让吕惠卿明白,在秉持着格物之说的韩冈的双眼中,世间万物都是与常人不一样的。

    这样的人物,平起平坐的对待,真的丢脸吗?吕惠卿已经不这么认为了。

    当然吕升卿的态度也不奇怪。他与韩冈方才的谈判内容的确过于赤1uo1uo,仿佛锱铢必争的贩夫走卒,有失士大夫的风度。

    但韩冈不是朱余庆,而吕惠卿也不是张籍,该婉转曲言的时候就婉转曲言,该直截了当的时候就直截了当。‘画眉深浅入时无’式的来往jiao流,在两个重视实际、厌恶纠缠繁琐的官员面前,其实一钱不值。

    省去了无聊的宛转赘语,直指本心,这样的jiao锋其实更为坦率。虽非焚琴煮鹤之辈,可放在两人如今的关系上,所谓的舌华清言、儒门风流也只能雨打风吹去了。

    “当年王介甫就没能压得住他,为兄前日也的确是做错了。现在改正过来,绝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吕惠卿看了看仍是满心不痛快的弟弟,“若是自始至终都将韩冈拒之门外,视之为敌。韩绛、冯京、王珪、吴充他们会怎么想?肯定是以欣喜居多。”

    “但韩冈到最后也没有答应!”吕升卿怒冲道,他生气其实也有这个原因,“说了半天手实法,他连头都没有点一下!”

    “韩冈难道打算做一辈子孤臣?要想有所展,就必须要让张载上京讲学,所以是不用担心的。”吕惠卿没再多说,调转话锋:“这一桩谋反案,天子绝对不会让王介甫牵涉进去。但韩冈他作为王介甫的女婿,总不能对此案听之任之。冯当世、吴冲卿之流,也说不定会有些不该有的想法,所以今次也是难得的机会。”

    吕升卿听着心头一动,回头向外看了一下,凑近了压低声音问道:“难道这一次能将两人请出去?”

    “很难吧……”吕惠卿轻叹一声。坐到参知政事这个位置上仅仅才有半年时间,但已经足以让他mí恋上掌控天下政局的感觉,无时无刻不在考虑着更进一步的控制朝堂,“不过若是没有斧锯,要想拔掉一棵树,不是一下子凭蛮力直接硬来,而是要先一点点的去摇、去晃。冯京”

    “那手实法该怎么办……”吕升卿知道,这个法案是让吕惠卿脱离王安石阴影,成为新党核心的关键,而不是像如今,依然还是受着远在江宁的那一位的庇荫。

    “这就要放在最后了。”吕惠卿陡然变得轻微起来的声音,似乎在说着心底的无奈。

    如果换个情况,比如冯京被赶出京城;王珪老老实实的做壁挂;韩绛虽为相,却依然无法控制朝政;那么吕惠卿说不定就会设法让王安石一辈子回不来,由他吕惠卿一直将变法大局给掌控下去。

    但现实的情况让他不会也不能滋生与王安石为敌的想法。冯京、王珪甚至吴充都不甘寂寞,韩绛尽管暂敛锋芒,但也绝不会甘于平淡。眼下的局面中,吕惠卿必然要维护王安石这面新党赤帜不倒,以维护自己坐在政事堂中这个位置的稳固。

    “”

    “手实法还要放一放,政事堂中不靖,就不能推行。”

    前段时间,他的确有些自负了,毕竟是跟王介甫斗了数年的人物,要想抓住他们的把柄,不是那么容易。但提前制定手实法的预案不能算错,只要。

    ……………………

    快到家的时候,雨水忽而转急,原本如丝如雾、轻微得几乎感觉不到的细雨,哗哗的打在青石板铺起的路面上,让前面的道路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韩冈家门前的这一条略嫌僻静的巷道,每家的门户之前,都会在入夜后挂上两盏灯笼,用来照明。一盏盏青纱灯笼中的烛光,穿透了雨雾,映照着夜色,散射处一圈圈同心的光晕。

    雨水顺了油布雨衣不断的向下趟着,雨点用力的打在帽上,啪啪的连绵不绝,都能感觉到从高空雨云中直落而下的重量。

   &www.uu234.com来天象多变,尤其是多雨的清明,官员随行的扈从们都会在马鞍后带着一包油布衣,在骑马时穿上好用来遮风挡雨,而不像普通百姓只穿着蓑衣。

    不过旧时的油布衣遮风挡雨的效率并不高,所以韩冈早在秦州的时候,就提了一句,并模仿后世雨衣和雨披的式样,各做了几件。也不知是怎么传播的出来,如今连京城中贩卖的油布衣,也全都改成后世的式样。只是现在恐怕也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他判军器监的韩舍人随口一句的结果。

    一队或披着雨披,或身着雨衣的骑手,转进韩家家门前的巷道。

    望着前端,隔着一段就有一团晕光的xiao巷,一行人就将缰绳轻提,减缓了度。

    就算在白天,都是慵懒而宁静的街巷,入夜之后,更是变得寂静无比。钉了蹄铁的马掌,踏在青石板上,传出清脆的声响。只是蹄声也不再那么急促,仿佛散步一般的慢了下来,哒哒…哒哒的响着,不会惊扰到邻居。

    巷中东头第四家,就是韩家。整条街巷,也就只有六户人家。虽然比不上一户就能占了半个坊的豪门大宅,但占地其实已经不算很xiao了。远比一条两三百步长的xiao街上,挤进上百户人家要宽敞得多。

    韩冈在家门前跳下马,两个司阍的家丁正跑过来牵马,就看见一个纤巧的身影从xiao门处钻了出来。

    “云娘,怎么出来了?”

    “三哥哥你都这辰光都不回来,三个姐姐都急得很,奴奴就出来看看。”

    都快十八岁了,但几年来,一直都备受韩冈宠爱的云娘,还是一幅娇痴的模样。net夜依然清寒,下了雨后就更感觉着冷。韩云娘xiaoxiao的身影披着连帽斗篷,将身子裹得紧紧的,只有几缕秀调皮的从抛出来,

    “去了吕吉甫的府上,没人回来通知吗?”

    韩冈一边说着,一边就在门下脱下了身上的雨披,后面的伴当忙将一柄精巧的油纸伞递到他手里,张开来打着向家里走。韩冈喜欢自己打伞,这个习惯,在此时的官员中算是另类。背地里有人嘲笑过,不过韩冈安之若素,还当众说过,等日后升了执政,有了清凉伞,再让人张着不迟。

    韩云娘与她的三哥哥挤在一把伞下,踮着脚穿过空旷的前院。仰起头,就只能看到宽厚坚实的肩膊。不高兴的嘟起嘴:“哪里有?姐姐都派了人去军器监问!”

    韩冈回头看看跟着自己一起牵着马进来的八名伴当,这几位都是一脸无辜的望了过来。

    叹了口气,摇摇头。带到京城来在家里奔走的仆役,其中几个心思灵活的都被韩冈安cha进了军器监里做吏员。而现在跟在韩冈身边的伴当,个个老实听话,且忠心耿耿。只是就没一个聪明伶俐到提醒韩冈一下,派人通知家里。

    “是我一时忘了。”

    “那姐姐的生日有没有忘?”

    “……当然没有!”韩冈难得有点慌张的说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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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