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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cuslaa     宰执天下txt下载     宰执天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都中久居何日去(五)

    韩琦终于死了。(_)

    在病榻上缠绵了数月,赵顼不停遣使送医送yao,又以加封来冲喜,但最终还是没有能挽回这位相三帝、立二主的元老重臣的生命。

    这个消息让朝中的许多人松了一口气,从欧阳修开始,从仁宗朝中叶开始引动天下变局的那一干名臣,终于一个个的退出了这个时代。

    先是欧阳修,继而是吕公弼,现在又有韩琦,接下来,富弼、曾公亮、文彦博、张方平,这一干人都是垂垂已老,什么时候离开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已是新旧jiao替的时候了。

    就算是王安石、韩绛、冯京这样的宰相,在韩琦他们的面前都是小辈。

    已经故世的欧阳修是一代文宗。当代之士,无不出自于他的门下。而韩琦则更是持天下名臣牛耳。国有定规,为官者不得在乡中任官,只有元老重臣可以衣锦回乡作为朝廷的恩宠。而有宋以来,能三次守乡郡的重臣,就只有韩琦一人。

    赵顼却是很有点伤感,没有韩琦的扶持,就没有他父亲赵曙登基为帝,当然就更没有他现在的位置。

    赵曙不过是濮阳郡王家的十三子,没有得到皇储职位的时候,他就不过就是个团练使,甚至不敢去想郡公这样的爵位,一个县侯就能把他打了。而作为郡王家不知多少个孙子中的一员,赵顼更是不敢奢求什么,他幼年时是在宫外长大,从来没有享受过皇储该有的教育和重视。而十四岁之后,能成为一国的重心,全是韩琦的功劳。

    收到韩琦的遗表,两府重臣们也议定了韩琦的谥号——忠献,以及他的追赠——尚书令。

    “从明日起,辍朝三日,为尚书令、韩太师哀。”

    就在崇政殿上,赵顼吩咐下去,命翰林学士起草诏书,这是元老重臣都能享受到的恩荣。

    “蓝元震,朕yù于后苑为太师哀,你且去准备。”

    蓝元震领命后去后院,准备祭奠用的器物。而赵顼提起笔,亲自为韩琦撰写着碑文。

    饱蘸了浓墨的mao笔在展开的纸面上只是稍作停留,便八个字一气呵成——两朝顾命定策元勋。

    八个字用着篆字书就,赵顼书法上佳,写出来的时候,也是气度自蕴。李舜举在旁边为赵顼按纸磨墨,看到天子为所写的碑额,暗暗点头。

    这八个字也只有韩琦够资格收受。仁宗传为英宗时他是相,而英宗传位今上时,他也是相。顾命、定策,两桩功绩韩琦都是排在第一。

    题下了碑额,赵顼又亲撰碑文,不劳翰林学士、中书舍人代为起草。而是自己亲自来写。

    赵顼并无捷才,远远比不上在几百万名士子中冲杀出来的翰林学士。当章惇已经将诏命用四六骈俪的文字写好之后,赵顼又用了半日功夫,方才写好了几百字的碑文。

    放下手中mao笔,赵顼又仔细的看了一遍,待到纸上墨迹稍干,他拿起来对李舜举道:“传朕谕旨,赐太师家中银两千五百两,绢两千五百匹,李舜举,你代朕将这幅碑文连着赐予的银绢一起送去相州。”

    李舜举连忙走下去,跪倒接了圣旨。

    “张茂则。”赵顼又点起另一位内侍中的高官——入内都知张茂则,“太师的葬事由你管勾,不得有任何差错。”

    张茂则叩领命:“臣遵旨。”

    “童贯。”赵顼接着再点起今天在殿上当值的小黄门,“去查一查安阳知县是谁?”

    童贯连忙去查找名单,转眼就回来报告:“是嘉佑八年的进士吕景阳。”

    赵顼对这个名字没有什么印象,皱眉想了想:“再去查一查相州观察是谁?”

    “是陈安民,于去岁上任。”

    这个名字赵顼就记得了:“是文彦博的妻弟。”他又有点惊讶看看童贯,怎么这回不用查就能回答了?

    童贯惯会察言观色,连忙道:“奴婢方才一起查看过了。”

    “嗯,挺会办事。”赵顼满意的点点头,没想到长相完全没有一般内侍的阴柔的小黄门,心思竟然这般细腻,“过两日去御yao院听候使唤。”

    童贯立刻跪下来叩头谢恩,脸上露着谦卑和感激,心中则已是欣喜yù狂。

    想要在宫廷中晋升,除了跟对人之外,就是要靠运气,只要抓到一次机会让天子满意了,就能一举飞升。过去童贯因为跟随李宪,加上又曾经多次担任传诏使臣,在天子面前留了名,就进了崇政殿中服侍。但他的运气就此而止,一年多也没见动过,但今天终于时来运转,给他抓到了机会。

    赵顼岂会在意一名小黄门的心思,提声对着另外一名翰林学士道:“命相州观察判官陈安民、安阳知县吕景阳及入内都知张茂则同管勾太师葬事,许即坟造酒,以备支用,”顿了一下,“再命同知太常礼院李清臣,往相州即其丧祭奠。”

    回头再看看韩琦的遗表,赵顼又提起朱笔来批复。重臣死前都有资格上遗表,推荐族中的子弟任官。按照官职高低,推荐的人数也就不同。不论韩琦在遗表中推荐了谁人,赵顼都是毫不犹豫的写了一个‘可’字。

    慈寿宫中,曹氏也听到了这个噩耗——不过对她来说,韩琦的死也算不是噩耗了。

    当初英宗即位后,曾因重病而让曹氏垂帘听政了一段时间,但赵曙病好之后,韩琦便以十分无礼的手段bī着她撤帘归政。而更重要的,还有濮议之争,到底要不要给赵曙的生父濮阳郡王追赠帝位,曹氏与赵曙对立严重,而朝堂上也吵成了一团,而在这番争执中,韩琦是站在赵曙的一边的。

    因为这些事,曹氏对韩琦的感官一直都不怎么好,但他终究是大宋的忠臣。

    “吕公弼死了,韩琦也死了。文彦博、富弼也都垂垂待老,没了元老重臣坐镇,日后这朝廷真不知会变得怎么样。”高太后就在慈寿宫中,对着她的姨母叹息不已。

    “官家自有分寸。”

    曹氏也自知时日不多了,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扭转她做着皇帝的孙子的想法。再说,如今的天子虽然一门心思的想着开疆拓土,但行事也随着年纪渐长而有了分寸,不会再偏听偏信,也懂得了该如何钧衡朝堂,作为皇帝,能做到这一件事也就够了。王安石虽然现今看似权倾朝野,但他对朝堂,再不会有熙宁初年那样的影响力。

    韩琦死了。

    一个时代结束了?韩冈觉得还不能这么说。

    虽然韩琦在这个时代举足轻重,回溯数十年间的朝堂变局,都不能将韩琦排除在外。只不过韩冈毕竟没有在他浅薄的历史知识中,找到韩琦这个名字。论起对后世的影响,韩琦应该还远远及不上欧阳修。

    他对韩琦的死没有什么看法,从别人的嘴里听到的传说总是隔了一层。虽然韩琦几十年前曾经担任过秦州知州,不过离着他的记忆实在太远,所以韩冈就不可能像王雱那样,连着几天都是喜气洋洋,虽然竭力装出悲痛遗憾的样子,却怎么也装不像,只是平平常常的度日而已。

    辍朝三日,乃是朝会不用举行,并不代表天子和臣子不用做事。

    王安石有他的事要做,王雱有他的事要做,韩冈当然也要cao心着他军器监的工作。

    这一段时间来,西方式风车的试作品断断续续的运行了一个月,终于确定了有效的结构。接下来就是打造更大的实用化风车,与中式的风车做对比,如果能成功的话,可以拿去chou水、磨面,当然,也可以用来驱动锻锤。

    风车要想成功,还有一段路要走。但靠着军器监内外一起运作,轨道和有轨马车已经验证得差不多了。韩冈又上奏天子,在矿场推广使用轨道。节省下来的大量人力,可以投入到矿井开采中,也可以投入到生铁冶炼里,效率高上不止一倍。

    剩下的且迫在眉睫的问题,就是焦炭。韩冈对炼焦的手段,只能让人用烧木炭的方法来烧焦炭。其间几个窑爆了好几次,最终确认了爆炸的原因,对窑口进行了改进,用竹筒释出煤气,并改动地面结构,用来收集煤焦油。不过要得到让人满意的成果,还要在进行一段时间的确认实验。

    另外,韩冈也没有忘掉,在给天子的报告中,对自己倍加称赞的那名走马承受。

    他的身份已经确定了,是个内侍,而不是武臣,名唤马缄。在宫中混迹的阉人,不可能连话都不会说,至少有五六成嫌疑——对韩冈来说嫌疑的比例已经够高了——恐怕王安石和王雱心里也有点疑惑,所以没有说明是内侍还是武臣。

    马缄受了谁的指派,韩冈一时还没有查出来,但根子不会脱离两府。高阶内侍过了内常侍这一级之后,都会转为武职。到时候他们的晋升,就免不了要受到宰执们的影响。这也就是为什么宋代的宦官们闹不出事来的缘故,有文臣将他们当贼一样的防着,前途又被人攥在手里,在宰执们面前,再受宠的内侍也硬气不起来。

    默念了两遍,韩冈记下了这个名字。从今以后,只要留意此人的动向,要找出幕后黑手,也不会有多少难度。

    韩冈有时候会很健忘,但有的时候,记xìng可是会变得十分好……

第八章 欲谋旧地重兴兵(上)

    延州的夏天分外让人难耐。

    不仅仅是因为树木稀少的缘故,各家各户烧着石炭的烟气弥漫在延州城的上空,还有人家甚至用那种黑糊糊的石脂来生火烧饭,烟味更是呛人。

    这种烟气缭绕、熏得让人头晕的地方,就是种谔现在所在的城市。

    虽然身在自家的书房中,种谔也没打算像延州城的其他官宦人家一样,点起香炉,用薰香来抵挡刺鼻的烟味,而是在烟尘中安之如素。

    照样看书、照样写字,照样拿着块麂皮擦拭着刚刚得到一柄宝剑。

    浅黄色的麂皮沾了点油后,在两指宽的剑身上抹过。剑尖就在擦拭中轻轻颤动,薄如纸页的剑身弯曲自如,竟是一柄难得一见的软剑。

    麂皮拂过的剑身清亮如一泓碧水,莹莹光泽中隐见纹理,打磨得恰到好处的锋刃透着森森寒意,而这样的利器却是柔如丝缎,任谁来看,都是难得一见的神兵。

    种谔前两日受到这柄剑的时候,也试验过一次,将之弯曲团起,甚至能放进木盒中。而拿出来时则一下弹开,重又伸得笔直。如果是爱剑如痴的郭逵见了,必然视如珍宝。

    不过再好的剑也要着意保养,要经常上油擦拭,一有疏忽,就会很容易变得锈迹斑斑。

    “太尉,王都巡在外求见。”种谔的亲随来到书房前。

    “让他进来吧。”种谔继续低头擦着剑,专注在剑身上的眼睛透着冷漠。

    片刻之后,先是种谔的儿子种朴,接着一个身材矮壮,坚如磐石的汉子出现在门口。满面的虬髯,双目神光湛然,因饱经风霜而变得黝黑粗糙的面颊,让不知情的外人根本就看不出他才不过二十出头。

    刚刚从熙河路调任而来的王舜臣,就这么跟着种朴前后脚走了进来。

    一走进来,王舜臣便冲着种谔大礼参拜:“王舜臣拜见五郎。”

    五郎。

    听见王舜臣用了这个熟悉的称呼,种谔冷淡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种世衡亲卫的儿子,少年时跟着种朴做伴当,当年因为殴伤贵人家的衙内,不得不连夜逃往秦州。只是七八年一过,如今的王舜臣已经是名震关西的大将,一手连珠神箭在天子的面前都挂着名。际遇之奇,也是让世人闻之惊叹。

    只是现在两边的关系就有些让人烦心。王舜臣算是种家的家生子,但如今已经是一方镇将。按如今的世情这个名分还在,不过继续将王舜臣视为下人,就是亲家要便仇家了。

    王舜臣乃是枢密副使王韶的爱将,在河湟开边时立功甚多,同时也与未来必然在两府中有一席之地的韩冈以兄弟相称,一手冠绝当今的神射更被天子所喜爱,又怎么可能像过去如仆役一般视种家为主。只是上下尊卑的观念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种谔何能例外?故而心头一直转不过弯来。

    幸好王舜臣的表态让心高气傲的种谔松了一口气,“坐!”

    种朴见到父亲的态度软化,也放下了心,扯着王舜臣站起身,一起在种谔的下手坐下来。

    种朴可没有他老子那么多纠缠的心结。他自幼与王舜臣一起长大,如同亲兄弟一般。王舜臣当年之所以远走秦州,其实也是因为在帮他种十七出气的缘故。这一次请调王舜臣至鄜延,虽是大伯种诂的建议,但若没有种朴在后面的推bo助澜,种谔也不会这么容易上本奏请天子。

    善待王舜臣,是现今种家上下一致的意见。不仅仅因为王舜臣本身还有很大潜力,也有王舜臣身后的韩冈这一重要因素在。有着种建中的同窗之谊,再加上王舜臣这位与韩冈兄弟相称的生死之jiao,就能与韩冈相与jiao好,不仅日后很可能会有几十年的依仗,现在就能在王安石和王韶面前再多上一条路。不至于在第二次攻略横山的时候,受到来自朝中的干扰。

    种家可是吃够了朝堂无人的苦。种世衡当年在西军中,人人将他与狄青相提并论。起头时,两人所立功业也相差仿佛,修了清涧城、施有离间计的种世衡其实还更强一点。可是狄青占了几个宰辅看重,日后飞黄腾达,最后竟是靠着剿平侬智高之1uan,而坐到了正任的枢密使。至于种世衡,则终官正七品的东染院使,横班只在眼前不远,可就是没能踏过去。有鉴于此,种家如今执掌家门的几位,如何会放过前途无量的韩冈不去jiao好?

    王舜臣坐了下来,视线当先落在了种谔手上的宝剑,武将的习惯让他一时间忘了礼节,两眼亮:“好剑!”

    “前些日子才拿到手,是磁州名匠解良所造。”种谔说着来历,将剑反手递过去。

    王舜臣接过来上上下下看了一通,又就手挥舞了两下,晶莹闪亮、柔韧如蛇,却不会因为太过柔软而妨碍挥舞的剑身让他啧啧称叹,“果然是好剑!也就只有磁州的刀剑大匠才有这样的好锤头。”

    将剑双手捧着还回去,王舜臣笑道:“不知五郎打算将这柄剑起来起个什么名字?”

    “剑就是剑!杀人的器物,要名字作什么?”种谔刷的一声收剑归鞘。作为一名武将,种谔当然也喜欢收集神兵利器,但要说他有多把这些刀剑放在心上,那倒也未必。抬起手来,就把剑再丢给王舜臣:“要想起,自己想个好名字去。”

    “当真?”王舜臣也不推辞,喜笑颜开的起身拜谢道:“多谢五郎的赏赐。”

    王舜臣外表看着粗豪,但为人却是精细,自小跟着种朴作伴当,怎么可能不学着察言观色。说话处事,也都保持着分寸,而一点点粗鲁,反而透着亲热。熙河路中的将领里面,他在军中的人缘是最好的。该一起骂娘的时候一起骂娘,该一起喝酒的时候一起喝酒,时常呼朋唤友出外游猎,在熙河路的军中,结下了多少铁打的jiao情来。

    他若是说什么无功不受禄,那反而就生分了。现在虽是毫不客气的接受下来,但却更显得亲近。王舜臣自幼在清涧城长大,跟着种家也久了,也不会因为现在身居高位了,身后又有够硬的后台,就认为能与种家分庭抗礼。而且若是被人认为是坏了品xìng,那就别想再往上走多远了。

    收下了剑,王舜臣喜滋滋的坐下来,“前日一听五郎要调俺来鄜延,俺当天就想骑着马赶来了。在熙河路的这两年,鸟都淡出来了。一张弓,射下来全是野jī野兔,好一点的就是野鹿野猪,偶尔射了只大虫熊罴,就要敲锣打鼓了,跟不见来个贼人好让俺练练手的。对了,前两天还nong了张黑白纹的hua熊皮,俺娘说给大郎旧时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伤过腰,hua熊的皮子正好用来护腰。”

    王舜臣杂七杂八的说着,毫不见外,亲热得就是一家人,种朴也旁边帮着腔,种谔渐渐的话也多了起来。看着王舜臣的态度,就是自家的子侄一般。

    喝了一巡茶,说了一阵话,种谔将茶盏一放,神色变得严正起来:“王舜臣,你可知今日我请调你来鄜延路是为了什么?”

    王舜臣站起身,单膝跪倒:“请太尉指派,末将无有不从!”

    “就是为了横山。”种谔前倾着身子,俯身对着王舜臣:“你也知道,从老太尉在的时候,就一心要克复横山,熙宁元年,我费尽心力将绥德城拿回来,也是为了横山。五年前,西军上下并立一击,筑起了罗兀城,那时已经是胜券在握,谁能想到因为庆州军叛1uan而功亏一篑。”

    “只差一步啊……”种谔至今说起当年事,遗憾、悔恨依然充满xiong臆,要是能再坚持几天该有多好?!眼见着就要多得最后的胜利,却还是没能将之抓到手中。现在想来,错就错在他押错了宝,压倒了韩绛这个不值得下注的赌徒身上。

    “你虽是延州东路都巡检,但治所年前已经迁到绥德城。绥德城中的鄜延路第七将的十一个指挥,四千五百马步兵归你管辖。”种谔沉声说道,“调你来此,不为他事。就是攻取横山时,由你来为全军打头阵。”

    旧时的一个城寨里,通常都会有分属不同军额的军队,而且是有禁军、有蕃军、有乡兵,令出多头,指挥调动起来很是麻烦,经常会贻误战机。现在随着将兵法在陕西推广,则是按驻兵的地域划分,以三千到一万人为一将,将同驻一地的军队整编起来,自此可以灵活指挥。

    鄜延路如今分为九将,王舜臣作为都巡检,为第七将的正将。手下管着四千五百马步兵,总共分为十一个指挥。这些事,王舜臣在接下调令时就知道了。

    “当真让俺做先锋?!多谢五郎抬举!”

    王舜臣听了又是大喜,跳起来又向种谔拜礼称谢,不是收到宝剑时的带着一点伪装的道谢,而是自心底里的欢喜,他可是盼着战场上的血腥味盼了整整有三年了。

第八章 欲谋旧地重兴兵(中)

    “小乙你的武勇,天下也是有名的,用你作先锋,路中无人能说半句。”

    王舜臣心头如烧得一团炭火,种朴的几句称赞如同扇过来的清风,让火势烧得更旺,“俺今天就去绥德,整顿兵马、教训士卒。只要五郎一声令下,俺就往西贼占据的罗兀城杀过去。”

    “不急。还得先去见了毋经略,领了将令再说。”

    虽然已经定下来这一次的横山攻略是由种谔来领军,但现在新上任的毋沆才是王舜臣名正言顺的顶头上司。而且按照如今的循例,一路之中的几位统军大将——钤辖、都监、都巡检,都是各自独立,甚至可以顶撞兵马副总管的将令。只要他们老老实实的听从作为文官的路中主帅的吩咐,没人能给他们打上违抗军令的罪名。

    “俺明白,俺明白。”王舜臣摸着头,自嘲的笑着,的确是心急了。

    “这一次对横山的攻势一定要稳,必须将军械钱粮都筹划好,兵将也要整顿,差不多还要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到了秋冬的时候,正好可以面对面的较量一番。小乙你也需要时间去将第七将的兵马给接收下来……”种朴更进一步的想王舜臣说明,“这段时间,延州的北方同样是要靠你来镇守。别我们还没有出战,就当头输了一阵。一旦吃了这么一个大亏,想要再挽回,可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种诂在环庆,种谊在泾原,都能给在鄜延路作为主攻方向的种谔以帮助。虽然没有设立宣抚司,配合上看似有问题,但种家几个兄弟如今都在临敌的第一线上,种谔出战,几个兄弟哪有可能不帮手?种家可是将宝压在了横山上,好不容易重又到手的机会,一点差错也不能出。

    “俺知道了。”王舜臣收起笑容,变得严肃起来,“五郎、十七哥,你们放一百个心,俺肯定会将几件事都做好。”

    种谔满意的点点头,种朴则是笑道,“有小乙你这句话,哪里还有不放心的?”

    王舜臣也呵呵笑了两声,又谦虚了几句。

    “对了,俺听人说,今次攻取横山,韩三哥会来鄜延,管着全军的粮秣和医yao。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王舜臣问着他想问了很久的问题。

    种谔沉yín了一下,道:“韩yù昆知兵,不是站在沙盘前指手画脚的那种,是当真会带兵治军。他入官后我就一直看好他,只是没想到他升得能有那么快!再过几年,就能过来做经略使兼兵马总管了。”

    听到韩冈受到称赞,王舜臣也觉得与有荣焉。当年在押送粮草的过程中结下的过命jiao情,如今更是密不可分:“当年十七哥写信来的时候,就说过了。所以说五郎慧眼识人,就跟老太尉一样好眼力。”

    种朴在旁道:“王大你看看这书架,父亲翻看韩yù昆的书,可不比看兵书、史书的时候要少。”

    王舜臣顺着种朴的手指看过去。在种谔书房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长短兵器,刀枪剑戟都不缺,一看就知道是武将的书房。不过让书房名副其实的书架也是有的。

    但书架上的书册也是以兵书居多。孙、吴二子的兵书自不必说,三韬六略、唐李问对、尉缭子、司马法,乃至阴符、握奇,甚至还有武经总要中的几卷,只是大多数都落着灰,仅有少数的十几卷被翻得页边mao,其中就有韩冈的疗养院制度和浮力追源。

    不是种谔不喜读书——在靠着另一堵墙壁的书架上摆着的一卷卷史书,都是干干净净,能看得出时常被人翻阅——而是种谔懒得多看那些嚼着舌头、说些弯弯绕绕酸话的兵书。

    他一向认为兵书要直接浅显,不能以辞害意,宁失于繁,勿失于简,学着文人讲究着文法,那就不是兵书了,给秀才们拿去玩着运筹帷幄的游戏好了。真正阵上厮杀,绝不是孙子兵法中简简单单的十三篇,就是武经总要中,说得也是少了。

    所以种谔欣赏韩冈。韩冈所写的那部关于军中伤病治疗养护的章程,如果放在给文人看的兵书中,多半就是善抚士卒四个字一笔带过,多的也就用三五段话,说说食水医yao等事。由谁能像韩冈一般,将军中医疗之事,掰碎了、rou开来,不厌其繁的将小到洗手、吐痰的事都细细写来?

    “不过军中讲究的就是说一不二,韩yù昆当真来了,可能屈居人下?”种谔摇着头,“所以这番流言当不得真。”

    种朴也道:“韩yù昆肯定不会来的。不设宣抚司,鄜延路哪里能安排得下他?”

    王舜臣皱着眉:“永兴军路转运司不是正好可以派得上用场吗?做转运副使,韩三哥也足够资格了。”

    王舜臣其实说的没错。在没有陕西宣抚司的情况下,想要让韩冈来管着大军的粮秣转运和伤病医疗,也只有在永兴军转运司中做文章,一个转运副使少不了他的。

    “可若是韩冈做了永兴军路的转运副使,当他来主管军中粮秣后,到时候谁能压得了他?”种朴不介意在王舜臣面前说出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以他对王舜臣的了解,知道这位自幼跟在自己身后的旧日伴当,绝不会是私下里揭人短长的长舌阴险之辈。

    王舜臣yù言又止,他清楚种谔的xìng格,也清楚韩冈的为人,都是对自己充满自信,能够独掌一面就绝不会给人做副手的脾xìng。若当真聚在一起,说不定还真的争个高下出来。

    见王舜臣无话可说,种谔也就不需要再多解释。

    他当然希望麾下能军心稳定,敢战堪战。前几年经过横山、咸阳、河湟多少事,在西军中名声响亮的韩冈,就是最好的随军转运的人选。再加上这一年来,韩冈在军器监的诸多明,至少在西军之中,没人能反对这个提案。但若是韩冈有可能会动摇到他的权威,种谔就绝不会欢迎。

    横山一役,种谔不可能,也不愿意让人在自己身边指手画脚——军中岂能有二帅!这是原则xìng的问题!

    站起身,种谔出门转向偏院,只丢下一句:“跟我来。”

    王舜臣和种朴老老实实的跟着起身。“这是去哪里?”王舜臣侧脸问着种朴。

    种朴低声回答:“白虎节堂。”

    ……………………

    就在种谔在白虎节堂的沙盘跟前,向王舜臣解说自己的收复横山的方略时。兴庆府中,也在讨论着迫在眉睫的战争。

    梁氏兄妹,梁乙埋的儿子梁乙逋,宗室大将嵬名阿吴,外姓豪族们的头领仁多零丁,还有十几个文武重臣齐聚紫宸殿。事关国运,殿上的气氛则显得更为紧张。

    “又是种谔。”

    一提到这个名字,不仅仅是说话的梁乙逋,就连殿上的其他臣僚都感到牙疼。这些年来,每次宋人在横山挑起事端,都是由种谔起头。前些日子一听说他回鄜延路来了,每个人都知道横山又要开战了。

    “祥佑军司来急报,宋军随时可能北侵,请求立刻加派援军。”

    “肯定要派,但到底要派多少?”

    “至少一万!”

    “横山蕃部几年前就毁了一半,派过去一万,他们的口粮从哪里拉过来?”

    “难道就不能我们这边先动手,只能等着宋军来攻吗?再过两个月可就是秋天了,正好起兵。”

    “那宋人就有理由将契丹的责难顶回去了。”

    “管他怎么想。只要我们赢了,辽人不会bī我们大夏。若是没能如愿,待到宋军北攻横山,契丹还能坐视不救?”

    “什么都要靠契丹。当年我跟着景宗皇帝,可是契丹、宋人都打过,何曾怕过他们!?”

    “时过境迁,宋人不一样了。”

    “是你胆子太小……”

    “吵什么?!”外臣中,威望最隆的仁多零丁,睁开有点mímí瞪瞪的昏花老眼,双目一扫之中却有如电光掠过,“还至少有两三个月的时间,宋人才能一切准备就绪。用不着太着急,稳着一点。”

    仁多零丁威之后,人多嘴杂的紫宸殿上又重新恢复了理xìng。一直保持沉默的梁乙埋和高居在殿上的梁太后使了个眼色,对仁多零丁的威望有了几分忌惮。

    “宋人大张旗鼓,会不会声东击西。兰州禹臧家,这两年生意做得越得大了,禹臧花麻都恨不得认王韶、高遵裕做亲爹。”

    “派人去兰州盯着,再在朝中给禹臧花麻找个位置……让他入京做枢密副使,不信他会不愿意。”

    “那只狐狸怎么可能会来兴庆府?只要诏令一下,他少不了就会称病说自己快死了。上表请老他说不定都能干得出来。”

    “总不能坐视他投向宋人吧?”

    “禹臧花麻不会那么容易下决定,而且以种谔的xìng格,他会同意声东击西的策略,为人做嫁衣吗?”

    “话是这么说,但总不能不防着吧?”

    “那就再多派细作过去打探。消息探明再动手也不迟。眼下关键还是在横山。”

第八章 欲谋旧地重兴兵(下)

    秉常百无聊赖,事关国政的对话他根本cha不上嘴,也没人会问他的意见,只是他越听心头火气就越大。(_)

    十五岁的西夏国主有着少年人都有的自信,总想着要证明自己已经netg人,而不用再听从长辈们的教训。满腔的雄心壮志,恨不得今天就掌控国政,然后指挥国中数十万大军,再来几个好水川之役,将咄咄bī人的宋军打得三十年不敢北望。

    可眼下在他面前的母后、舅父,乃至一干重臣,面对咄咄bī人的宋人,近在眼前的战争,竟然都是畏畏缩缩,全然没有太祖【李继迁】、景宗【李元昊】当年横扫**的豪气。

    执掌西夏军国大政的太后、宰相、枢密使,以及一众重臣们聚在一起商议了半日,也没有讨论出个结果。唯一确定下来的,就是增加罗兀城中的守军,以及加强横山北麓银、夏二州的防备。同时还要盯着兰州,防着禹臧花麻突然叛离,让人措手不及。

    只是这个决定,与前一日、再前一日,乃至一个多月下来的多次商议的结果,根本没有什么两样,做了等于没做。

    脚步重重走过后宫的回廊,靴底踏着地板,咚咚的响着,如同战鼓,在诉说着秉常心中的愤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换作是太祖、景宗,遇上宋人敢打横山的主意,不论真假与否,都会立刻跳上马,带着身边的御围六班和环卫铁骑向南冲去,同时吹起号角,召集国中健儿。等到了横山,就是十数万兵马如洪水破堤一般的冲进宋境,杀个血流成河!

    在秉常自幼听闻的故事中,他先祖就是这般的英雄豪杰。

    可惜自己连在朝堂上说话的份量都没有,秉常心情郁闷的往寝宫中来。西夏宫廷一切都是学着汉人的制度,主殿名为紫宸,连护卫都叫做班直,至于寝宫的名字,也同样是仿效而来,叫做福宁殿。

    “臣妾拜见官家。”到了殿前,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女,就领着宫人出殿相迎。

    秉常喜欢汉人的物件,丝绸、瓷器,还有诗词文章,当然,也包括了称呼。他不喜欢满是胡风的‘兀卒’,而喜欢让宫人称呼他官家,就跟几千里外的开封皇城中,那一个个身穿绫罗绸缎的内侍宫女,称呼汉家天子时所用的称谓一样。

    迎出殿来的少女,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比起秉常要年长一点。双眼因为过于细长,看起来显得有点阴险,还算耐看的相貌,也因此而变得有几分慑人。

    秉常上前搀扶起她,一起往殿中走去:“怎么到福宁殿来了?”

    “听说南人有意攻打大夏,就过来问一问。”

    虽然穿着汉家女子的罗裙,出来迎接秉常的王后耶律氏,但还是不脱契丹儿女的直爽。身为王后,耶律氏有着自己的寝宫,但她既然嫁过来了,并没有在自己的寝殿做个摆设的想法,而是着意亲近小了一岁的夫婿。

    虽然耶律氏只不过是个宗女,没有魏王耶律乙辛的推荐,她与契丹皇室的关系也就仅仅沾上一点边而已,但她现在的身份却是实打实的帝女,得到大辽皇帝耶律洪基认可和册封的仁寿公主。

    转进秉常日常起居的偏殿,耶律氏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和官家有话说。”

    只吩咐了一声,殿中的宫女内侍立刻都顺服的退了出去。

    原本在福宁殿中服侍的宫人,都是梁氏所安排,逐日向梁氏通报秉常的日常起居。不过当耶律氏嫁过来之后,没几日就找了个借口杖杀了数名太过‘忠勤’的宫女,自此就再没有人敢于违背她的吩咐。就连梁太后本人,也不愿因细故而与她这位背景深厚的儿媳妇为敌,只能让自己安排的人手更加小心的行事。

    ……………………

    隔着千里横山,宋夏两边都开始了整军备战的进程。

    只是宋人这一边,还要提防着北方的契丹——西贼只是边患,北虏若是来了,大宋则有灭国之危。

    所以赵顼每隔数日,就要问着韩冈板甲如何如何,尽管军器监原本就是逐日上报监中的生产情况,但他还是要问。这也是心急之故。

    战争迫在眉睫,可战场虽然在西北,但胜负的关键却有很大一部分放在河北。为了加快河北禁军尽数换装铁甲的计划,赵顼已经不止一次催促韩冈,要尽准备好至少四万幅铁甲,以便给河北北方的高阳关、定州两个经略安抚司路的禁军,补齐不足铁甲数额——在板甲出来之前,两路禁军的铁甲率也只有五成而已,但这个比例,已经是证明了朝廷有多看重河北防线。无论党项、契丹,有甲的最多四分之一而已,而铁甲更是不到一成。

    不过韩冈不仅仅是甲胄方面的工作要cao心。各种兵械、城防用具,都要由军器监来生产。最近因为在城外设窑炼焦,焦炭有了,而煤焦油也有不少。如今正在监中的作坊里看看能不能制成猛火油。当然,更为重要的还是炼铁,他现在正在打报告,要河北或是京东,运送一批铁矿石过来,而不是过去的生铁锭。

    过去宋廷一直在鼓励天下军民明堪用的军器,因此而得到的神臂弓,如今已经是宋军倚仗来压倒西北二虏的利器。而在韩冈做了判军器监之后,更加鼓励监中的明创造。而且也不再急功近利的偏重军器,而是更注重对于工具的改进和明。尽管如今监中工匠们的精力,尚都放在锻锤和水车、风车上,但韩冈相信,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之后,就能看到机床的出现。

    “听说罗兀城又多了一千五的铁鹞子。”

    这段时间,王雱与韩冈来往得越来越多,隔三差五就来找他说话。王安石的长子一贯的心高气傲、目无余子,眼中从无那等庸碌之辈——他的名声,其实有三成是他恶劣人缘给败坏的。但对上才智、功业都不输于他的韩冈,王雱倒是有着惺惺相惜的感觉。只是今天关于横山的话题,有一半是代替王安石来咨询。

    “加上之前的驻军,西贼放在罗兀城里的就足五千马步军了。”韩冈咂咂嘴,呵呵笑了起来:“亏他们养得起。”

    “养不起也得养。”王雱冷哼一声,反问道,“难道还敢就此放弃不成?”

    “说不定西贼会一路退到兴庆府。坚壁清野、you敌深入,最后来个关门打……”韩冈抿了抿嘴,没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

    “看来yù昆你也不是什么都敢说嘛……”王雱顿时哈哈大笑,“可惜西贼绝不会这么大方。他们若是放弃银夏,官军正好占下来。至于兴灵,上上下下都没做好准备,粮秣不及,兵力一时难以调集,怎么敢过瀚海去。换作是准备克复兴灵、剿平西虏的灭国之战,那时倒是要担心西贼会这么做了。”

    种谔当年一见罗兀城要弃守,就立刻在横山中大开杀戒,无定河一带的大小蕃部少说也给灭了几十家,再加上围攻罗兀城时,梁乙埋也同样为了获得了足够的粮草,而大肆压榨横山蕃部。

    大战才不过过去了四年而已,横山蕃部的元气远远还没有到恢复的时候,罗兀城中的守军,口粮从哪里来?

    种谔敢以鄜延一路为主力去强取几年前,可不仅仅是因为甲坚兵利,远胜以往。更是因为党项人在横山中得到的支援已经远远不如过去。

    这几年,罗兀城中的西夏守军,本身就得依靠山北的银州、夏州来支持。如今为了抵御宋军,西夏这一个多月来在横山南北,少说又添了上万兵马。只要他们驻扎上半年,就足以将银夏地区这两年攒下了一点存粮吃空掉,调来的援军越多,吃空的就越快。到时候在横山南麓开战,党项人甚至得隔着瀚海从兴庆府运粮过来,粮食充裕的反而是北攻的宋人。

    “只要防着西贼主动来攻,抢了粮食回去。”王雱补充道,“光是粮草不足,都能将西贼bī得退回横山北麓。”

    “缘边四路无论哪一个城寨,现在肯定都是在小心戒备中。党项人的脾xìng,西军上下比谁都清楚。”韩冈笑了笑,“西贼肯定会主动出来的,他们已经习惯做强盗了。给他们当头bang喝,再乘势进攻。这样就算辽人来问,我们也是理直气壮。”

    韩冈如此笑说着,口气却是带着讥讽。王雱听着摇摇头,打着西贼,却还要防着北虏,任谁都觉得气闷。

    “yù昆你现在还反对攻取横山吗?”王雱问道。

    韩冈笑而不答,他反对攻打横山的理由从来都不是前线上的问题,辽人何尝会讲道理?去年辽人来争代北之地,大宋岂是没理。只是再说下去,又是要为天子讳了。

    “最近的都放在北方,南边也要小心一点。”

    王雱奇怪的问道:“南边?南边能有什么事?这段时间,哪有动静?”

    韩冈仰靠在椅背上,微皱起的双眉又舒展开。说得也是,已经几个月过去了,jiao趾那边也没有什么动静。多半还是自己听了苏缄的话后想得太多,现在的问题还是在西北。

    “横山……”韩冈轻声念着。

    这一次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将其收复。也许攻灭西夏,也就在三四年中了。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一)

    十月初的汴河,是一年中最为忙碌的时间,任何一座码头上,都停满了船只,不停有船只进来,也不停地有船只离去。再过一个月就要闭汴口,没有了水源,汴河在冬天只能靠着雪橇车运送些稀罕的什物,而大宗的货物,只有现在才能运送。

    不过在汴河边,不仅仅有装货卸货的码头,还有一架架水车在随着水流而不停的转动。

    水车之后,是一片用高达一丈的围墙圈起来区域。从围墙内部,当当的锤击声密如雨点一般,而且不止一道锤击声,而是随着水车的转动,有着十几道锤击声同时在响着,传进耳中时,都模糊了起来。

    王雱用手呵着气,抬头望天,阴阴的快要下雨的样子。

    想着又摇了摇头,这天气,再冷些就不是下雨了,而是要下雪,多半会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时间过得还真快。”王雱对着身边的韩冈说道,“西贼已经没有余力,鄜延那边也准备好了。以现在的情况,多半在明年之前分出胜负。”

    “西北二虏都是攻强于守,西贼如今进取无功,退守当然更不会有用。”

    就在七月的时候,西夏国中终于对宋人攻取横山的图谋有了更进一步的反应。梁乙埋点集十二万大军,号称五十万,以仁多零丁为主帅,南下攻打秦凤路,希图牵制宋军在鄜延路的进攻。

    西夏选择秦凤路作为突破口,也是因为在几年前的横山战事中,六盘山的蕃部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可以提供足够的补给,而不是帮着守军一起消耗宝贵的储粮。而且五月麦收、七月马féi,这时候南下,更可以因粮于敌,从宋人那边来补充消耗。

    这一次的重点进攻,铁鹞子一路攻到了甘谷城和笼竿堡下,沿途有六座军寨被攻破,上千官兵战死。但党项人的攻势也到此为止。作为秦凤北方防线的核心枢纽,两座城寨不仅被修筑的坚实难摧,而且也集结了足够多的精兵强将。仅仅破掉了六个寨子,存粮加起来也不过十余万石,以十万人马来计算,这点收获一个月都支持不了。党项人的这番进攻是个赔本的生意。

    同时在甘谷城的防卫战中,斩马刀和板甲大放光彩。集结成阵的宋军在用神臂弓激射过后,身着铁甲、手持陌刀,只一击,就将党项人引以为自豪的步跋子全数击溃。而来去如风的铁鹞子只要离得稍近,就有可能被密如飞蝗的箭矢射落马下,更是不敢接近宋军的阵列,只能任凭宋人耀武扬威。

    这一仗打得党项人寒了胆,没能攻下驻军众多的城池,这是意料中事。但野战中也输得如此之惨,却是让他们难以接受这个事实。铁甲钢刀再加上重弩,这一套行头下来,放在西夏国中没有百十贯绝对做不到。可从甘谷城派出来出战的每一名禁军士兵,身上都是闪着新磨的银光。

    大宋一向富庶,在党项人的眼中,就是一头féi羊。只是这些年来,féi羊的牙齿越来越锐利,每次南下,都少不了要吃些亏。而这一次南下,不但牙齿利了,连身上的皮都变成了硬甲,这不是吃亏,而是要要命了。

    但党项人攻击宋人的城寨也不是没有倚仗,被攻破的几座寨子,兵力稀少是一方面的问题,但更重要的,是西夏有了出色的攻城战具:

    他们竟然拉出了配重式的投石车!

    过去党项不善攻城,许多器械都不知道该如何打造。其中有工匠的问题,而更多的也是他们很少见识到宋人的攻城器械,不知道从何仿效——几十年的战争下来,没有几仗是宋人围城。

    但河州一战,霹雳炮上场的次数不少,当时党项人少不了有探子出没,也有一批不肯投降大宋的吐蕃蕃人,翻山去了西夏。那等结构简单的投石车,只消多看两眼,就能知道其中运作的原理。用上几年时间来仿制,一国之力还是不难的。

    可是当这个消息传回来,朝堂上下却是一片哗然,连赵顼都坐不住了。

    不是为了西夏,而是为了契丹。

    现如今西夏国力衰退,整体的形势是宋人进攻,党项防守,西夏用得到攻城器械的机会并不多,可是契丹人却是能用得上。

    既然契丹公主如今正做着西夏王后,霹雳砲对辽人来说绝对不再是秘密了。以南京道的汉人工匠们的手艺,他们仿制出威力更大、效率更高,甚至各方面都接近于宋人的投石车的可能xìng,恐怕是接近于百分之百。

    另外还有飞船,原理天下人都知道,只要费些手工就够了。大宋这边的酒楼都能拿简化的产品出来打招牌、做广告,辽人多半能做得出来载人的飞船来。

    所以韩冈就有了些麻烦。

    不只一个人攻击韩冈求名心切,将国之利器泄露于外。只不过这些攻击,对韩冈来说仅是些小麻烦而已。

    “契丹、西夏有没有弓?没有弩?没有甲胄?没有刀枪?他们都有,只要不如我大宋精良罢了。”韩冈当日在崇政殿上回答天子的疑问,“有了飞船和霹雳砲又如何,我们能让刀剑更为犀利,能让甲胄更为坚实,也可以做出更好的霹雳砲和飞船来,可以投得更远,在城中就把契丹的霹雳砲砸毁。可以飞得更高,直接在天空中用劲弩将契丹的飞船射落。大宋的精工名匠,只靠仿效是学不走的。”

    韩冈根本就不将受到的弹劾放在心上,反正bī到最后,他将火炮拿出来就肯定能过关,根本就不需要有半点担心。而他这番近乎强词夺理的一番辩驳之后,赵顼就打了个圆场,让他将功抵过。

    七月、八月、九月三个月里,军器监城内城外两个厂区,总共打造了五万三千套板甲,是过去两年的总产量,十倍于过往,这份功劳,就抵了韩冈所受到的罪名。

    但韩冈不干了,他可以辞了这份功劳,但他绝不认罪。宣讲格物致知的道理若是成了罪名,日后还怎么推广他的学术?

    韩冈的态度很是恶劣,不过王安石过去其实也做过这等事。

    因为对一桩杀人案的判罚有不同的看法,当年正做着开封府推官的王安石与同僚争辩起来。而后经过朝堂公论,判了王安石输。按规矩,王安石应该为自己的错失上表请罪。可王安石就硬是不认罪,拗相公的脾气在那时候就已经崭露无遗,而最终的结果则是‘诏不问’,就这么算了。

    韩冈现在为了推广气学,同样是梗着脖子不认罪,赵顼也拿他没办法。最后同样是诏不问,顺便将监察御史们的弹章一起留中,糊nong过去了。翁婿两人一个脾气,闹得世人都说他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对于这一场风波,赵顼心头也是有点不舒服。他都出面打圆场了,可韩冈还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只是处置了韩冈又能怎么样?是能让契丹人不再打造霹雳砲,还是会让契丹人相信飞船上不了天。既然是挽回不了的局面,强要治罪韩冈,又有什么意义?不怕让天下人寒了心,不敢再献上自己明的军器?

    所以赵顼最终还是选择了支持韩冈。

    这些事已经算是过去了,韩冈也的确依言辞了功劳,王雱无意再说及此事。韩冈愿意为了推广气学而付出这些代价,从王雱的立场上,也不便劝说。

    军器监厂区的空气中,四出飘散着烟灰,这是焦炭大量使用的结果。王雱来得多了,也不以为意。看着一片空地上正在堆着砖石土料的工匠,王雱笑道:“这是第三座炉子了,不会再倒吧?”

    韩冈无奈的苦笑着:“想来应该不会了。”

    炼铁炉此时多得很,但韩冈要造的炼铁高炉有些贪大求全,最近已经倒了两座,又成了他的一个罪名。不过现在在建第三座比前两座足足矮了一半,只比正常的炼铁炉大了一圈而已,多半就能成功了。

    看得出韩冈有些尴尬,王雱又笑道:“不过现在京中官宦人家都开始用焦炭了,也是yù昆你的功劳。”

    “这份功劳我可不敢要。”韩冈摇着头,“防都防不住啊!”

    高炉尚未成功,不过在炼铁时用焦炭倒是有了些成效。矿石、石灰、焦炭一起炼出来的生铁并不输木炭多少,同时炼焦后的产物煤焦油也成了猛火油的原料之一,让韩冈有了充分的理由来推广炼焦工艺。

    不过也是盛名所累,韩冈如今在百工上的名气越来越大,已经越了他在医疗领域的名声,所以等着偷学他的明,用来赚钱谋利的人数不胜数。焦炭一出,多少人都开始试用。用了之后就现,焦炭比起煤炭更为耐烧,且少了烟气。所以如今汴京附近,就一下多了许多做烧制焦炭的炉窑,一干大户人家都开始在生活中使用焦炭。

    “就是传得也太快了,就跟轨道一样,才多少日子,就遍地都是了。”

    “这样其实也好。一人之智不及众人之智,等焦炭的使用遍及天下,肯定能会有更好的炼焦手段出来。”

    王雱就很难理解韩冈的想法,完全不把技术扩散当成一回事,反而是盼着有人学过去,“给西贼北虏学了去终究不是好事。”

    “学去了又如何?能跟大宋比产量不成?”韩冈哈哈笑道,“何况只是些看了就能学会的东西,本来就保不了密的。简单的东西好学,工艺复杂的手艺,可没一样流传出去。似是而神非!”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天南(二)

    横山南麓下的战鼓已经敲响。韩冈只从每天三四趟从新郑门进城,直奔皇城而去的信使,就知道鄜延路的战局已经是如火如荼。

    “此战必胜。”

    种谔在给天子的奏疏中,三番四次的重复着自己的信心。以收复罗兀城为最低目标,想要达成的确不是难事。

    尽管唱反调的声音依然存在,在失去了韩琦之后,元老重臣们的声音并没有降低多少。不过他们的话语对天子的说服力已是越来越低——对朝堂的影响力,随着离开朝堂日久,而逐渐衰退,这是不可避免的结局。

    对军情捷报的渴求,让天子吩咐下去,即便他安寝后,只要是鄜延路的急报,就立刻将他唤醒。

    而以韩冈和王韶两人的共同判断,对这一战的估计,则是‘应该能赢’。虽然两人都是希望先拿下兰州,但并不代表他们会睁着眼说瞎话。

    换做韩冈来为党项人考虑,也没办法找到他们获取胜利的钥匙。

    这些年来,宋夏两国之间的国势、军力的差距越来越大;论起粮秣军械,宋军已远远胜过党项一方;军心士气也随着西夏的衰退而逐年高涨;加之参与河湟、荆南、西南几处开疆拓土的官兵所获的封赏,让西军上下都看红了眼,渴战之心无比旺盛。

    党项想要胜出,就只能祈求运气。让种谔等领军将帅在战场上迭犯蠢行,使得大白上国的大军能通过战术上的成功,扭转战略上的颓势,最后取得胜利。

    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上阵作战,运气的确是很重要的环节。已经快要看到胜利,忽然之间因为一阵狂风而逆转,也是有可能的。

    另外,党项人想要撑过此次大战,还有一个希望就是大宋国中有事。就像当年因为庆州军作1uan,而功亏一篑的罗兀城攻防战。正好如今南方——当然不是广西——而是淮南、江东,今年又遇上旱蝗,以至秋来绝收。

    韩冈依稀记得前些年有人跟他说过,大宋开国以来,水旱蝗灾一直不断,有国土广大的因素在,但也仿佛有着某种周期循环。每隔一段时间,便要闹上一次大的,连着几年,天下各地都有大灾。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听谁所说了。

    这番话现在想来倒是真有几番道理,前年去年是北方加上两浙路大旱,赤地千里,飞蝗漫天,今年则是河北北部加上江东、淮南遇上旱蝗大灾。看样子,明年就要轮到荆湖、蜀中去了。

    “yù昆可认识张yù?”王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韩冈一下回过神来。方才在楼下驭马狂奔而过的金牌急脚递,让他一时走了神。

    “赫赫有名的张铁简怎么可能不认识?当年又是同守罗兀城,一起随军撤回绥德,中途还有个无定大捷,将追兵斩上千级。这些年来,偶尔也是有书信往来的。”韩冈反问回去:“张铁简怎么了?难道觉得他上个月的大战在秦凤路指挥得好,准备将他调回京中任职?”

    “yù昆说得正是!”王雱点着头,拿起酒杯比了一下,“张yù可能又要入京了。殿帅宋守约新近病殁,空出来的侍卫步军司副都指挥使一职,天子有意让其接任。”

    “哦?那还真是可喜可贺!”张yù若能接手宋守约的位置,西军在军方声音又要大上一分,韩冈自是乐见,举杯与王雱对饮而尽。转又问道:“不过张yù兼着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他空出来的位置给谁?还有秦凤路的副总管一职又给谁接手?”

    “秦凤路估计是将燕达调回去,不用再加权遣了。”

    韩冈还在河湟的时候,燕达就被天子越次提拔为秦凤路副总管,只是因为资历不够,而加了权遣的前缀。如今几年过去,在京中和环庆路绕了一圈后,就又升了一级,的确只要加个权字就够了,“这一辈的将领中,天子最是看重他,日后必是稳稳地一个太尉。”

    “也是运数,强求不来。而且他出身京营,天子怎么都会高看他一眼。”王雱摇头感叹了一番,“至于捧日天武四厢都指挥使,依序应该是种谔,他的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也还没有移给他人。”

    “西贼国势日蹙,但军备犹存,种谔要想得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过此战要重夺罗兀倒是不难,只要罗兀城拿下来,种谔肯定是要升一级了,接张yù的班没人能说不是。只是他身上的龙神四厢,也是循序接任吗?”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我看天子的想法,应该不会再循序而进,很可能会越次提拔。”王雱身为天子近臣,耳目比起韩冈要灵通得多,察言观色的条件也比韩冈优越。

    “是谁?”韩冈给王雱和自己又倒了一杯酒,随口问道。

    “我怎么可能猜得到?”王雱摇了摇头,“说真的,若只以军功论,高遵裕和苗授都是有可能的,在泾原的张守约也不是没有希望。至于河北、京营到是算了,没人有足够的功勋。如今天子拣选管军,已是以军功为上,不复旧日的寻资论辈。不论谁上来,对军中都是好事。”

    “说这些也太多了。”韩冈哈哈的笑了笑,“不如喝酒。”

    为数仅有十数的三衙管军,是大宋军方的最高将领,都是起居八座的太尉,殿前司、侍卫马军司、侍卫步军司的正副都指挥使和都虞候,再加上捧日、天武、龙卫、神卫上四军的两个四厢都指挥使,总共是十一个位置。枢密掌兵籍、虎符,三衙管诸军,各有分野,‘兵符出于密院,而不得统其众;兵众隶于三衙,而不得专其制’——郭逵当年做了殿前都虞候后,转为同签书枢密院事,就再也不能回去担任三衙管军了,所以王雱、韩冈也不提他的名字。

    小使臣、大使臣,宫苑诸使,这是中低层的将校,最高的是正七品皇城使。再往上入了横班,就是军中高层,只有三十个名额;而过了横班,要坐上节度使、观察使,最低也要是正五品的正任刺史,才能有资格当上三衙管军。且三衙管军的十一个职位,还要被皇亲国戚和潜邸旧臣分去至少三分之一,真正能落到领军将帅手上的,最多也就七八个位置。争夺之激烈,可想而知。

    只是对于韩冈和王雱来说,三衙管军的人选为谁,实在离得他们太远,只能算是谈资而已。从韩冈的角度,与他有着jiao情高遵裕、苗授和张守约都有希望入三衙,这也算是个好消息,与张yù入三衙一样值得庆贺,但也只是庆贺而已。

    王雱与韩冈又喝了两杯,忽然响起了什么:“对了,还有件事忘了说。广西今日急报,邕州有变!”

    “邕州有变?”韩冈看着王雱的神情,不见半分紧张,反倒带了几分戏谑,心知定然并非他曾经几次提到过的那一桩事。“是何事?”他问道。

    “蛮贼聚众劫掠古万寨,就在九月十五的时候。”

    “古万寨【今广西扶绥北】?”韩冈并不在枢密院中做事,没资格看到地图沙盘,古万寨在哪里都不清楚,只是看王雱的态度,好像这一次的事并不是很严重。

    “就是邕州南面一点的城寨。因为当着路口,又在左水【左江】北侧,商旅往来,城寨周围户口甚众,所以一向算得上是大寨,富庶在当地也是有些名气,所以引得蛮贼寇城……这就是苏缄三番四次上书说的南方情势危殆,亟待庙堂垂顾。”王雱哈哈大笑一番,揶揄着韩冈。

    韩冈皱着眉头,却是难以释怀。虽然他与苏缄只是数面之缘,但也能看得出他并非信口开河之辈,区区土蛮,怎么能让他的警报连传?

    看得韩冈心里还有疑惑,王雱笑道:“yù昆,你可知道jiao趾李乾德今日亦有表至,表中请罪,道‘新有艰阻,不与通和博买,未敢人上京贡奉’。这是在告桂州刘彝的御状呢!……李乾德尚在幼冲,其母听政。主少国疑,可能会北犯吗?”

    西北两处,太后领军出战的事可不少见,只是韩冈也不觉得jiao趾人有这能耐,想想也只能放在一边,等到之后的消息来了再说。

    “看来的确是我想得太多了,如果只是蛮贼,以邕州的兵力,当能顺利剿灭。”

    “自是当然。”王雱呵呵又笑着,如今王安石秉政,朝堂上虽有杂音,也干扰不了正事,让他的心情变得很好,也能开开韩冈的玩笑,“yù昆你可没少帮邕州的忙,若不能顺利剿平,想那苏缄也没脸再见yù昆你的面。”

    韩冈摇摇头,举杯让王雱:“还是只论杯中酒吧。”

    酒足饭饱之后,让伴当去会钞,王雱、韩冈一前一后的走出酒楼。早已是jiao了二更,街市上华灯璀璨,行人如织。天穹星辰弥补,冬季大三角闪闪生辉。

    韩冈跟王雱一起出门,两人的坐骑已经被拉了过来。王雱扶着马鞍,仰头瞧了一眼星空,就站着不动了。

    “怎么了?”韩冈问道

    王雱眉头皱得死紧,牙缝里透出声音:“是彗星!”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三)

    十月初的汴京城,夜晚越的寒冷起来。寒风呼啸着,让还没有来得及换上冬衣的人们,浑身都冻得如坠冰窟一般。不过冯宰相府后花园中的池畔小厅中,火盆中烈焰熊熊,让厅内温暖如netbsp;“还是煅烧过的焦炭火旺,比起石炭要强出不止一筹了。韩yù昆得判军器监,明众多,可谓是如鱼得水。”说起韩冈,冯京言笑自若,似是心中已经毫无芥蒂,“当初他不肯接下中书五房检正公事,世人都以为他畏难,谁能想到他自有腹中锦绣。”

    与冯京对坐的蔡确则是笑道,“只是为了霹雳砲泄露一事,天子心里可是很有几分不快。保不准哪天辽人手上就有了飞船,皮室军人人身着板甲。”

    “韩冈硬是不认罪,天子肯定少不了心头有气。但现在只是小罪,若是以为认了无妨,日后板甲、神臂弓泄露出去,那就是重罪了。”冯京将温好的酒倒入杯中:“所以说韩冈这次也算是聪明了,宁可触怒君上,也不愿给日后留着后患。”

    “说得也是。”蔡确点头附和,“现在不将有罪无罪确定下来,日后有得苦头吃。”

    尽管在西夏的军队中出现的霹雳砲,是韩冈尚在河湟、并没有开始宣传格物致知的时候,就已经用在了阵上,应该也是在那个时候泄露出去。但韩冈却不能辩解说他传播格物之理与军器泄露一事无关。万一日后西北二虏的军阵中再出现飞船,士兵装备上板甲,那时又该怎么辩解?这是明明白白的陷阱,韩冈当然没有蠢到跳下去。

    而且为了日后着想,韩冈也必须bī天子给个说法,因为格物理论的传播,让敌国学去了霹雳砲、飞船、甚至雪橇车、板甲的制造方法,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

    冯京拿起酒杯浅尝一口:“不论对错,天子现在都少不了要靠韩冈掌管军器监。他有恃无恐,自然敢于顶撞天子。”

    不论从任何角度,韩冈肯定是有罪的。但是,朝堂上得出的结论不是看谁对谁错,而是看需要。天子觉得谁对朝堂更重要,谁就能留下来。过去也不是没有宰相犯了重罪,弹劾他的御史掌握着再充分不过的证据,但天子就是站在宰相一边,而让御史出外。

    “只是细细算来,还是有些得不偿失……”蔡确一向看重天子的看法,韩冈的行为实是愚不可及,“韩冈虽然bī得天子改认其无罪,但终究还是有失圣眷的举动。”

    “得失与否,各由心证。”冯京笑道:“我们看来冒着失去圣眷的危险是得不偿失,但在韩冈眼中,说不定还是合算的,他不顾毁誉也要推广气学,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身为宰辅,冯京不便出外饮宴,只在家中请人喝酒。王安石复相之后,蔡确没有刻意与冯京疏远,作为御史台的主要官员,不与新党为敌就是善意,太过贴近王安石,反而惹祸上身。倒是与冯京,那就是亲戚间的往来,并非曲意逢迎。

    不过冯京已经做了一年的宰相,蔡确在京城中已经拖不下去了,两次应付场面式的上书请郡,再来一次,多半就会给批准了。他不是吴充,能得天子信任,与亲家王安石对掌二府。冯京的相位一时间无可动摇,蔡确自知今年之内必然要出外任官,要找一个好差遣,就要靠冯京来帮忙。

    酒过三巡,两人的话题已从韩冈身上转到了御史台中。

    “邓绾前日荐蔡承禧为御史,今天应是他入台的日子吧?”得了蔡确点头确认,冯京便问道,“持正你观其人如何?”

    蔡确摇摇头:“没看清他长相,只看到了临川二字。”

    冯京笑了一声,也是摇了摇头。

    与吕惠卿、苏轼、张载等人一样,蔡承禧也是嘉佑二年的进士。不过这一点不足为奇。真正惹人注意的是他的籍贯——江西临川。

    临川是之乡,在江南西路也是以进士迭出而知名。蔡承禧的父亲蔡元导甚至中过制科里的茂材异等——制科第三等任官,等同于进士科状元,难度可想而知——只是因为触犯律条而被夺了功名,但他十几年后重新出山,又是轻轻松松的与儿子一起考上了进士。可如今一旦说起临川人中最为有名的一位是谁,则没有第二个答案,当然就是当今的相,新党的核心、主持变法的宰辅王安石。

    “朝廷之设御史,就是为了监督百官。所以宰相无权举荐御史,只能有御史台本身和翰林学士来荐,但蔡承禧的任命,少不了有王介甫的授意。”蔡确板着脸,也不避忌冯京同样是现任的宰相。

    “若御史台也以王介甫马是瞻,东府就当真成了王介甫的一言堂了。”冯京对蔡确的表态很是满意,“只可惜持正你已难在御史台中久留。”

    蔡确没有接口,这就要看冯京怎么打算了。

    其实对于冯京的小心思,蔡确私底下是不屑于顾的。天子喜欢开疆拓土的光荣,如果种谔能重夺罗兀城,再一次证明了新法的好处,又怎么会让旧党上台秉政。

    自从新党秉政后,天下的变化——尤其是军队的变化——天子肯定是都看在眼里。韩琦、富弼、文彦博一干元老秉政时,对西夏胜果如何?如今官军对西贼的胜果又是如何?在登基后,就穿着金甲给太皇太后看的皇帝,怎么可能会抛弃新法?只要没有动摇到他的帝位,天子肯定会将一项项法度坚持下去。

    蔡确不会依照新党、旧党的划分来选边,他只会站在天子一边。如果天子喜欢旧党,他就会贴着旧党,如果天子要坚持变法,那他就是新法最坚定的支持者。只要让天子满意,冯京能为相,他蔡确亦能为相,仅是要少待时日罢了。

    看了蔡确一阵,冯京重又开口:“种谔领军北攻罗兀,北人那边需要遣使分说,只是这国信使的人选尚未选定。吾有意荐持正为正使。但持正乃闽人,不知耐不耐得风寒?”

    西夏向大宋称臣,同时也是辽国的臣子。如今鄜延路攻打横山,照理也得向契丹人解释一番,故而要为此派出国信使。

    蔡确不畏寒,他只怕坐冷板凳,出使辽国虽然辛苦,但只要不辱使命,带来的回报也是丰厚无比。现在他是殿中侍御史,出外也不应能得到上等官阙,但等他回来,必然有个更好的未来。他向冯京拱了拱手:“向知北地风物有别南土,愿往一观,亦为君解忧。”

    冯京点头笑道:“有持正的话,我就放心了,明日上殿面君,我荐持正你为国信使。”

    一番小酌之后,冯京亲自送了蔡确出来。

    两名仆从手持灯笼在前引路,冯京和蔡确穿过回廊,走在疏影微斜的院落中。抬头仰望初冬的夜空,蔡确的两只脚顿时就定住了。

    “怎么了?”冯京回身问道。

    蔡确眯着双眼,抬起手遥遥指着南方的天空:“彗星!”

    ……………………

    白天下了场雪,只是雪不大,只有两寸而已。且天气转眼就放晴了,到了晚间,漫天星子在天幕中闪烁着彩光。

    这让种建中很有些失望。

    种建中原来是在三班院任职,但在战前被他的叔父请调入鄜延路中,不过是以文官的身份。但只要随军,文官武官都能沾上一份军功。种家世代将门,第一代的种放又非进士出身,在文官系统中毫无根基。为了让没有进士头衔的种建中能顺利转官,也是破费了一番思量。

    官军如今已经进bī至罗兀城下,浩浩dangdang的两万大军,已经将无定河谷给填满,只是没能将罗兀城给围困起来。

    西夏人当道设了一个寨子,与罗兀城成掎角之势,城、寨之间只隔了百步。想围城,就要将寨子也围起来,想攻寨子,则需要同时赌注罗兀城的城门。而且更重要的,就是驻扎在山北的铁鹞子,战事一开,随时都能赶来,这让种谔不能放胆攻打罗兀城,只能先等着后方的霹雳砲运上来再说。

    另外,他还盼着下雪,谷中一寸雪,山路上能下半尺厚,让西贼援军不能至,就可以腾出手来,安心的用投石车在一城一寨上,砸开一条路来。

    只可惜雪太小了。

    踏着薄薄的一层雪,脚底下响着咯吱咯吱的声音。种建中向山坡上走过去,那里站着一个瘦高的身影,是游师雄。

    游师雄是鄜延路经略安抚司的机宜文字,现如今正在种谔的幕中。当年他领军在邠州城外埋伏了叛1uan的广锐军,保住了邠州,依靠这份战功,几年下来也是走上了晋升的快通道。

    “景叔兄可是在夜观天象,”种建中走过去,开玩笑的提声问着,“不知明日阴晴如何?”

    “阴晴难测,不过吉凶或可知……”游师雄顿了一顿,“在看彗星!”

    彗星!种建中心头一惊,抬眼顺着游师雄的视线方向望过去,立刻在南方七宿的轸宿星区中,现了一道曳着长尾的星光。

    果然是彗星!

    “慧主兵灾。出天车,犯荧惑,长沙不显,双辖无光。”不知天文,不知地理,不可为将,种建中的声音沉了下去,“此乃兵丧之兆,难道是南方有变?”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四)

    古万寨离着邕州不远,沿着左江上溯五六十里,就是古万寨。

    此寨是邕州的南方门户,与更南面一点永平寨、太平寨,一起组成了抵挡jiao趾的南疆防线。

    同时古万寨又是处在jiao通要道上,商旅来往频繁,一直都是富裕之所。自侬智高兵败之后,又经过二十余年的展,军寨之外,更是形成了一个富裕的大镇。邕州这里一直都有将古万寨升为县治的想法,只是经过了蛮贼的劫掠,寨外近千民居尽数焚毁,生民涂炭,

    苏缄站在古万寨的寨墙上,望着寨外的镇子,满眼都是经过火焚后的灰黑色的痕迹。墙倒屋塌,烧成了黑炭的梁柱,孤伶伶的支在灰烬之上。一具具尸骸被放在空地上,无不是被烧得面目全非,让人难以辨认。

    在蛮贼来袭之时,此地的镇民大半逃进了寨子里,但还有一部分没能及时离开。蛮贼在寨外大肆屠杀劫掠,寨中守军却一步也不敢踏出寨墙。等到苏缄遣军来援,贼人已经是散诸山野,追之难及。

    劫后余生的人们在废墟中寻找亲人的遗骸和残余的家财,而被放在一旁的小孩儿坐在路边哭号。苏缄看得心如刀绞,一个劲的低声念叨着,“此乃吾之过,此乃吾之过!”

    “皇城,此非自责之时!”一名身材瘦小的士人走了过来厉声说着,他是苏缄的幕僚,在其幕中时日不短,“轸入鹑尾,位在荆州。这广南两路,亦是荆楚之地。彗兆兵灾,天兆已显!”

    这两天,明明白白挂在天顶上的彗星,广西这边都看到了。前日出现在轸宿之中时,也不过将几个星子都比得暗了。但只过了两日,扫帚一般的尾巴就长了一半,不仅遮住了天车中央的长沙星,还将左辖星也给掩了,天车四星的光芒全被彗星给压了下去。

    轸即是车,又有悲恸之意,故而轸宿多凶,而彗星更是不必说了,这是凶上加凶。苏缄越看越是心惊胆跳,依照天地分野,邕州所在,却正在轸宿对照的区域。

    这名幕僚与苏缄一起站在墙头上,忧心难耐:“新得谍报,jiao趾和广源州近日已经在召集乡兵,不日即将北犯。而前两日的蛮贼之1uan,也当是他们先得了消息。皇城,可要即刻奏请上闻啊!”

    苏缄无可奈何的长叹了一口气,越苍老的容色有着一片苦心不得认可的痛心疾:“奏疏何曾有用。都在说着主少国疑,fù人当政。二府诸公,几曾正眼看过南方?”

    “杀太后,逐顾命,如今在jiao趾国中垂帘听政的倚兰太后,可不是等闲角色,岂可当成寻常fù人。”幕僚狠狠的咬着牙,“若坏南疆大事,朝堂当其责!”

    苏缄干枯的双手紧紧按着墙头雉堞,手背上青筋凸着,轻颤的双臂,显见心情已是难以自抑。

    熙宁五年,李乾德即位,上其父李日尊伪号为圣宗。李日尊的遗诏,是命王后杨氏为太后垂帘听政,太师李道成在外辅佐。但一年之后,新登基的李乾德就以皇太后杨氏阻生母倚兰太妃问政的罪名,将其连同宫人七十六名幽禁于上阳宫,紧接着又勒令一众殉于李日尊墓前,同时又将辅命大臣太师李道成出知于外。转眼之间,掌控朝政之人就成了李乾德的生母倚兰元妃。

    这一雷霆手段当然不是七岁小儿能拥有的,而是倚兰太后的功劳。不过其中若没有伪圣宗朝,统领jiao趾国中大军,被封为辅国太傅、天子义弟的李常杰相助,也是不可能做到。而且在传说中,倚兰太后与这名功勋赫赫的大将,有些不清不白的关系。

    倚兰太后出身寒微,是李日尊出巡时,正好看见她采桑而归、倚立兰草之中,悦其色而将之收入后宫,故而才有了倚兰的名号。但她如今却在紫宸殿上,坐于帘幕之后,可知其心术手段,与大宋的庄献太后刘氏不相上下;且又有着能臣‘辅佐’内外,又让人不得不联想起北面的那位曾经统率大军杀入中国的契丹承天太后萧氏。

    fù人掌控朝政,野心甚至会比男人还要强,史书多有明载,根本就不需要再多举例。若是以为jiao趾主少国疑,不敢出战,那可就大错特错。

    仅仅是为了要镇服国中异论,倚兰和李常杰就必须夺取一场大胜。再加上刘彝知桂州、掌广西兵马之后,禁绝与jiao趾市易,jiao趾国中各部族已然不稳。只要不想这把火烧到自己,jiao趾太后和那位天子义弟也必须拿大宋开刀。

    虽是嘬尔小国,野心从来都是不小的。

    苏缄回头望着左江两岸的重峦叠嶂,心中也是大恨,用力的跺着脚:“如何还不防备!”

    ……………………

    天兆每一个晚上都在提醒着京城里人们灾异就在眼前。而朝堂上,则正在争论着这彗星到底算是哪边的问题。

    彗星对新党的打击,与去年的旱灾一样有力,王安石只觉得自己的运气当真是坏透了,旱灾连着几年,北边旱罢,南方又旱了起来,如今天上又来了彗星,使得东京城中人人惶惶。

    因为天上一颗突如其来的不之客,天子已经照规矩避殿损膳,又下赦诏,求进言,这对王安石不啻又是一个打击。

    “比年以來,灾异数见,山崩地震,旱暵相仍。如今彗出东方,变尤大者。內惟浅昧,敢不惧焉?”

    只看诏书中的这几句,王安石就知道天子又在动摇,而在外的元老重臣又要上蹿下跳了。

    他也向天子解释了:“晋武帝五年,彗出轸宿,十年,又出轸位,而其在位二十八年,与《乙巳占》所言不合。天道远,当修人事。”但也要天子相信才行。

    王旖从娘家回来,心里面也是沉甸甸的。不比父兄对天变毫不顾忌的态度,吴氏和王旖都是为着天上的灾星而忧心忡忡。

    回到家里,往内院走,就看见西厢的书房里面正亮着灯,透过窗纸,能看见韩冈正坐在桌前。

    王旖走进书房,里面却是一团1uan,书架上、地面上,都摊着一本本书,到处1uan丢着。严素心领着一个小丫鬟正蹲在地上将书一本本的收起来,见及王旖,立刻起身行礼。

    韩冈则是不管不问,放在手边的yao汤饮子上冒着热气,应该是刚端来的,只是他动也不动,就对着桌案上放着一页纸皱着眉头。

    “官人,怎么了?”王旖进来后,看到书房中仿佛劫后余生的样子,就惊得瞪大了眼睛。本来要对丈夫说的话,一下都忘光了。

    “回来了?”韩冈抬头微笑,随手拿起桌上纸页递给王旖。

    王旖疑huo的接过来一看,薄薄的纸页墨迹尚新,显然是刚写不久,字也是丈夫的字,不是她以为的信笺。从右到左,一列、一列的排列整齐,条目分明。

    打头的一条,是‘始皇七年,辛酉。彗星先出东方,现北方;五月,现西方,十六日’。在这一句后面用小字标着个‘一’。

    下一条,‘汉文后元二年,己卯。正月壬寅,天欃夕出西南’。这一句后面则是标着个‘七十八’。

    王旖也是这两天才知道,彗星的别称众多,天棓、天欃、天枪、孛星、蓬星这些名词,都是指得彗星。她莫名其妙的问着韩冈:“官人,这是什么?”

    韩冈有些疲惫的笑了笑,今天他可是很费了一番精神,去历朝历代的史书中查找他要的资料,“继续往下看就知道了。”

    王旖依言低头继续看。收拾好书房的严素心,又把日常养生用的yao汤饮子端到韩冈的面前。

    第三条是汉昭始元元年乙未,‘汉宦者梁成恢及燕王候星者吴莫如,见蓬星出西方天市垣东门,行过河鼓,入营室中。’

    第四条是汉成帝元延元年己酉,‘元延元年七月辛未,有星孛于东井。’

    一条条有关彗星的记录,依照年代延续下去,汉、晋、南北朝、隋、唐、五代,直至国朝的太宗端拱二年、英宗治平三年,总共一十八条。每一条都是标着年号、干支,而在结尾处又写着一个数字,最后一条结尾的数字是一三零七。

    王旖形状姣好的双眉皱了起来,从头又看了一遍,还是没看出其中有什么门道。“官人?”她张着疑huo的双眼问道。

    韩冈啜着yao汤,指了一指纸上,“你可以算一算,每一条记录的前后隔了多少年?”

    按着年号算间隔时间,除非是对史料融会贯通,否则绝对做不到。可用干支来计算,对后人也许很头疼,但对于已经习惯此中纪年法的人们来说,却倒是不费多少神。王旖默算了一番,竟然觉相邻两条的间隔,却都是跟韩冈写在各条记录后面的数字相减后的结果一样,而且总在七十六上下。

    “这是?”王旖更为疑huo,这是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一番原因。侧着头,看着韩冈,等着丈夫的解释。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五)

    “因为天上出了彗星,这两天来,朝堂上闹得正是厉害。)不过所谓天兆吉凶的话,为夫是不信的,所以闲来无事,就有心查一查过去的记录,将天文志翻了一翻。”

    韩冈回手指着书架,“只是这么一翻,为夫就现每隔七十六年左右——有时少个一年半载,有时多个一年半载——就会出现一次彗星。从始皇七年开始,一直到英宗皇帝在位的时候,一次都没有错失过。而往前,其实还有两个记载,‘秦厉共公十年,彗星见’,这是在始皇七年之前两百二十余年,差不多是三个七十六年。再往前,《net秋》中有‘秋七月有星孛入于北斗。’之语。这是在鲁文公十四年,离着始皇七年,差不多有五个七十六年。只可惜中间缺了几段,不知是史家遗漏,还是当时没有出现。”

    “当然喽,说不定也有可能那几次彗星造访,鲁地正好是阴天,毕竟就是京东的那么一小片地方。可惜晋之《乘》,楚之《梼杌》都没有流传下来,”

    《net秋》是周时诸国国史通名,但流传下来的net秋是鲁国国史,孔子为鲁人,他也只能笔削《net秋》。不过各国国史还有别名,在《孟子》中有载,晋国国史名为《乘》,楚国国史名为《梼杌》,可惜都没有孔子这样的圣贤帮着记录、流传,最后消失在历史之中。

    “可其他的时候也有彗星。”

    “道理很简单,彗星不只一颗!当然,也不是每次来的都是新客。反正总有一颗彗星会按时而来。而其他的彗星记载,也许有缺漏,如果补全的话,应该也能找出规律来。”

    “依官人的说法,如今的彗星就与灾异无关喽?”王旖兴奋的问着。

    韩冈点了点头。哈雷彗星的周期,在后世不知道的人可不多。既然心中有数,从史料中找起来当然容易。

    “镇星【土星】周天二十八载,岁星【木星】周天十二载。与其说彗星是昭示兵祸的恶兆,还不如说是依时巡天的星辰。如同太白、岁星、镇星这样的行星一般,周天而行。只是有的隔三岔五,有的则是几十年一轮。为夫找出这一颗是最为稳定,记录也最全,正好七十六年一轮回。”韩冈长叹息,感慨着,“并非世人多愚,只是没有去想。只要有心之人将历代所见彗星列出年表一看,就能知道所谓恶兆乃是穿凿附会罢了。所谓格物,就是要格出道理,革除虚妄,多思多想,不可人云亦云,附会俗论。”

    韩冈靠在jiao椅靠背上,十指jiao叉,双手就放在小腹上。沉沉的语调诉说着道理。晕黄的灯火映在眼中,双瞳却更显幽深,仿佛满藏着智慧。

    王旖和严素心看着韩冈,两张俏脸忽然一齐都泛起了晕红。她们的丈夫感慨着世人不思不想、庸庸碌碌的时候,似乎就是在俯视着芸芸众生,看似淡漠,但又有着几分痛心。这样的姿态,让她们的心中都不由得涌起一阵崇拜——她们只是不知道韩冈的立足之地有多高。

    严素心定了定神,只觉得两颊烧烫:“可不是还有很多时候,天上来了彗星,天下就有了灾异?”

    “许多上天无兆的时候,不照样有灾异吗?祥瑞频出的年代,也不见灾害少过。”韩冈摇着头,“其实都是附会,天下这么大,总能找到对应的灾异。就算明天南边出了1uan子,也只是巧合,否则根本无法说明为什么每隔七十六年必有彗星。”

    “官人,那爹爹他……”王旖心中阴云尽散,喜笑颜开。

    “没用的。”韩冈没等王旖说完,直接摇头,“此事只是为夫的揣测,并无实证,上一次此颗彗星出现是在十年前,治平三年三月己未。想要确认为夫的猜想,则要等到六十六年之后。天子是千万岁寿,我们做臣子的可是很难看到六十六年后的事。怎么可能取信于人?道理的确说得通,可想要作为证据,却是远远不够。”

    韩冈他原本希望这一次出现的是后世的哈雷彗星,这样他就可以帮着王安石一把,也顺道给格物之说添砖加瓦。可惜他费了一番周折后才现,原来哈雷彗星早已经离开了十年。

    既然是无法即时证明的推测,韩冈也不会在有争议的风尖1ang口之上,将他对彗星的看法拿出来做凭证,这等于是给对手一个攻击他的机会。不过日后他会依着如今士人的习惯,写些笔记,将这猜想写进书里,等待几十年后再来验证。

    ……………………

    彗星一直悬在头顶上,已经有五天了,但人们议论依然不减。

    “幸好是凌犯轸宿,要是应在北方可就麻烦多了。”

    “再怎么样天子也不会因为天上出现彗星,而令前线撤军。”王雱的声音轻微,透着虚弱。

    入冬之后,王雱身体就有些不适。原本他体质就不好,在江宁时就已经是几次卧床,上京的过程中,顶着烈日更是大伤元气。只是入京后,因身负重任,需要辅佐王安石秉政,反而振奋起精神来,看不出有半点病态。但最近这段时间,又开始觉得身体变得沉重,到了天上出了慧星,王雱殚思竭虑,yù设法朝堂议论,但精力不足,终于一头病倒。

    韩冈坐在王雱的病榻前,他面前勉强在床上坐起来的大舅子,脸色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双颊也深深的凹陷了进去,探出被子的双手,干瘦得皮包着骨。看他现在的模样,就算这一次病愈,身体不好生的将养个一年半载,依然恢复不了健康。

    “横山今日情势如何?有没有什么消息?”王雱因为医嘱要他多休养,少耗神,王安石这两日为了儿子的身体着想,也就尽量避免跟他谈及政事上面的消息。

    “就算有金牌加急,我们也只能知道四天前的回报。”

    “yù昆!”王雱不愉的提高了嗓门。

    看来自己还不是会说笑话的料,韩冈摇摇头,“并没有正经消息,不过今日白天的联络,种谔已经将六十余架霹雳砲全都运了上去。近百里的山谷狭道,加上党项人占据罗兀城后,又大肆破坏联通南面的道路,就算是将霹雳砲拆散了上运,普通的随军转运,就算再多一倍的时间,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做到的。”

    “记得管着随军转运的是鄜延经略司的机宜文字游师雄吧?”王雱想了一想,道,“是几年前在广锐军叛1uan时立了大功的?”

    “游景叔与我份属同窗,同在子厚先生门下,不过他比我入门要早得多,出师也早。”

    “横渠门下,文武双全。”王雱靠着背后的靠垫,轻声笑道:“与胡安定【胡瑗】门下相比,倒也不遑多让。”

    “情势迫人,也是bī出来的。谁叫我等生在关西。”

    王雱笑了一笑,“如果这一次能够如愿以偿,朝堂上的局面就能好上许多。军功才是根本,天子这些年苦心积虑,就是为了对西北二虏战而胜之。可笑富文之辈,空食朝廷俸禄,不能使天子免受二虏之辱。”

    “元泽,不要多说这些事了。”韩冈叹了口气,“你这是元气不足,要以养生为上。心神耗用过度,这病怎么能见好?”

    “……若父亲能得yù昆你全力匡助,愚兄如何需要日夜忧心?”王雱眼神忽而锐利起来。

    “元泽你太看得起小弟了。何况新法当助、可助、须助之处,韩冈何曾袖手旁观过?”韩冈用反问来回答,轻轻避过了王雱的要求。

    王雱叹了口气,闭起了眼睛,不再言语。

    韩冈从王雱的房中出来,王安石就在书房里等着他。一本书放在面前,就随手哗哗的翻着,显是心浮气躁。

    “yù昆,依你之见,现在情况如何?”见到韩冈,他便立刻问道。

    “以小婿之见,鄜延路那里若能尽见功就好了。只要横山见功,一切攻击皆是虚妄。”

    王安石摇着头,“我是问大哥儿的病究竟如何?”

    韩冈怔了一下,看了王安石一眼,腰背驼着,很是疲累的样子,须苍苍、脸色皱纹尽显,分外显着苍老。心中不无感慨,毕竟是父子连心:“小婿不通医术,但看元泽他的病,应该还是调养为上,不能劳累过度。”

    “是吗?”王安石声音暗哑,用手按着额头,心底隐藏着的痛苦再也遮掩不住。韩冈的话,还有医生的嘱咐,话里话外其实都是在说他长子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

    王安石现在表现出来的脆弱,韩冈还是第一次见。虽然是撑起一国大政的宰相,但还是一个有血有rou的人,会为自己的志愿难得支持而感到愤懑,也会为儿子的身体而感到痛苦。

    “yù昆。”过了好半天,王安石才又开口,这时候,他已经收拾了心情,心底的脆弱完全看不到了,“军器监中的情况如何?”

    “一切如常。板甲、斩马刀、神臂弓这三样都在用最快的度来生产。如果还要再求快的话,就得将监中工匠分作早中晚三班,昼夜开工,不过给付的工钱要多上一些。另外现在的问题是生铁供给不足,河北要尽快推广焦炭炼铁,徐州附近也要尽快找到石炭矿。还有就是猛火油,有了焦油之后,猛火油作的产量也翻了一番。军器监中,一切安好。”

    “也只有yù昆你这边能让人安心了。”王安石点头赞了一句,眼神变得坚定起来,“有强兵,有利刃,有坚甲,横山必取。灭亡西夏,也是指日可待。”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六)

    【下一章还是中午一点前。】

    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而穿行在山谷中的寒风一直就没有停歇过。

    山风将地面上的细雪刮起,呼呼打着旋儿,化作一团团白色的幽影,随风奔出百十步,然后又忽的一下,在一片白色的雪地中散得无影无踪。

    宋军营寨前沿的栅栏,离着驻扎着上万人的罗兀城及城下军寨只有半里地。厚达一尺的积雪覆盖着其中的地表,两军之间的空旷地带,并没有什么人去踩踏,是近乎完整的一片雪白。

    唯有靠着西北山壁的一处雪迹凌1uan,还有着一处处深褐色的印痕,那是昨夜过来偷营的两百西贼精锐,被守候已久的宋军万箭射杀后的残迹——他们被砍下的头颅,此时正一个个被高高的悬在栅栏上,空dong的眼神正对着将他们派来送死的地方。

    正常的时候,这仅仅只有半里宽的分界线,双方都应该放出几十名精锐的游骑梭巡其中,看着对方哪里有了疏忽,就趁势如兀鹫一般叼上一口,也好提振自家的士气,打压对方的军心。只是在厚厚积雪之中,什么样的游骑都会变成慢吞吞的乌龟,运气不好的就是被人围杀在雪原中,哪一边都没心思放出自家的精锐来送死。

    只是仅仅半里的距离,不过一百八十步,如果用神臂弓向着罗兀城的方向仰天射上一箭,六寸的木羽短矢只要不被风卷走,多半就能落到城头。也的确有士兵这么做,明着欺负党项人缺乏能远射的重弩,时不时的射上一下,尽管落下来的箭矢已经伤不了人,但也能在守军中造成一点小hún1uan。

    当然,能随意使用神臂弓,而不是必须等待军令才给扣动牙的士兵,在罗兀城下的两万宋军中,也只有区区一个指挥的选锋军。

    鄜延路的选锋,平日里身穿红袄,腰扎锦带,跨着的腰刀都是良工打造的稀罕货,在延州城中的时候,看人都是用鼻孔的。现在聚集在栅栏后的他们,红袄锦带依然穿在身上,不过外面则套了一身区别于普通士兵的精制板甲,有着护臂护tuǐ,上面泛着漂亮的铜色,身后还配了一条鲜红如血的短披风,戴在头顶的铁盔上,一团红缨骄傲的高高挑起。

    这群选锋只是寻常的坐着站着,却已是威风凛凛。其中一名小卒表现出来的骄悍,就能普通禁军中以勇力著称的军官不相上下。如果再将放在身侧的七尺陌刀一举,可一击斩杀战马的刀刃上幽蓝的寒芒映着雪光,顿时就是一阵凛冽杀气扑面而来。这是自一路数万大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用以攻城拔寨的一群勇士,也是种谔手中用来改变战局的一支力量。

    不过他们现在无所事事,除了寥寥几人闲来无事的向着罗兀城头或是城下军寨射上两下,多半还是看着身后一片空地。

    就在空地中央,种朴抬起了头:“风似乎大了点,这个天气能上去吗?”

    “风还不算太大,没关系。”种建中冲着前面吆喝了一声,“把绳子栓紧点,钎子也往地里多钉两寸!”

    就在选锋军士卒注视的方向,就在种建中和种朴的面前,一堆篝火正熊熊燃烧,滚滚的热1ang将周围的寒意尽数驱散,也将营中清理之后,还残留的些许积雪也一起化尽。

    而更多的热气,则是灌进了一个巨大的气囊中。就在上千只眼睛的注视下,气囊一点点的鼓胀了起来,向上浮动。正在加热之中的仅仅是一艘飞船,但旁边还有两艘飞船停着。过一阵子,这些飞船就会jiao替的浮上天空。一艘眼看着就要落下来,下一艘就立刻升上了天去,可以持续的坚实着敌情。

    飞船的气囊外侧都绘了兽面,军器监提供给鄜延路的飞船无一例外都是素色的,毫无纹饰。不过一落到种谔手中,就立刻改头换面。在他看来,把飞船仅仅当成巢车来使用,实在是过于1ang费了。飞在天上的鬼面,且受到宋军指使,可是能将西贼的士气给一下打到底的利器。

    用了小半个时辰来加热,气囊终于整个腾空,用几十条绳索连在一起的篮筐被扯得离开了地面,不过被缆绳系在地上,也只有几寸而已。在统领飞船事务的军官催促下,一名精瘦干练的士兵立刻手脚灵活的爬进了篮筐。

    种建中有点不甘心的看着飞船篮筐中的背影。他的身材健硕,乃是个伟丈夫,虽然并无一丝赘rou,可体重依然过太多。当初在京城时,种建中因为要保持文官的稳重,眼馋的看着一个个武将跳上飞船,然后升空上天。等他到了延州之后,闲下来第一件事,就立刻乘上飞船上天,饱饱的看了几日延州城的风景。可眼下是战时,一点重量1ang费的余地都没有,种建中即使有再多的心思,也只能干瞪眼。

    篮筐的正中央安着一个燃油炉子,火也生了起来,给气囊中的空气不断加温。虽然不能直接凭着这具油炉将飞船升起来,但可以将飞船的滞空时间延长一倍。

    缆绳渐渐的松了。挂在篮筐外的沙袋,一个接着一个的被解开,每丢下一个沙袋,飞船就向上蹿上一截。就像被放在了台阶前的青蛙,一阶一阶的蹦着。而注视着飞船的人们,也随之一点点的抬起了头。

    巨大的气囊就这么拖着篮筐和篮筐里面的宋军斥候,就这么蹦上了天空。自近三十丈的高处,俯视着离之不远的城池和军寨,将城寨中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当兽飞船在宋军阵列中腾起的时候,罗兀城的城头上很明显的惊起了一阵sao1uan。就算党项高层中有那么几人从细作那里,听说过宋人手中有了能飞天的船只,也不可能有机会当面看过实物,更别提下面什么都不知道的士卒。

    旧年狄青因为相貌英俊如女子,故而上阵时就在脸上带着一副青铜鬼面,披头散的冲锋陷阵,让当面的西夏军见之胆寒。当年带着青铜鬼面的猛将如今早已不在人世,但现在飞在天上的恶兽可比当年的狄青更为可怖。

    统率城中兵马的嵬名阿埋望着天上张着血盆巨口的怪兽,手脚冰凉。他当初就知道摊到这个职位不会有好结果,几次想调回兴庆府却都被堵了回来。这两年没少烧香,想不到还有

    “这是什么怪物?!”他尖叫着。

    “这是飞船。”嵬名阿埋身边的幕僚提醒道。

    “这就是飞船?”嵬名阿埋心定了一些,他自从来到罗兀城后,为了自己的小名,着力打听宋人那边的动静,飞船这个名词还是听说过的。

    幕僚用力的点头:“蹈于虚空,乘风而行,这肯定就是飞船!”

    “传令下去,让士卒不要惊慌,只是宋人造得军器罢了!”嵬名阿埋立刻下着命令。只是他让下面不要惊慌,可他自己的声音都在颤着。宋人都能飞上天了,那城墙还有什么用,转眼就能飞到自己的头顶上,“对了,要射下来,让人快点将那怪……飞船射下来!”

    罗兀城城头上的西夏弓手瞄准了天上的飞船,纷纷射了过去。只是这完全是1ang费箭矢的无谋之举,没有什么弓弩能射到比十几层的佛塔还要高出许多的飞船。仰着脖子看着都累,箭矢飞到半空就纷纷落了下去。如果硬要说的话,也只有宋军倚仗守城利器的netg子弩,才有可能将天上的飞船给射下来。

    趁着罗兀城中的hún1uan,宋军将一架架霹雳砲推上了阵前。六十余架巨型的投石车在城下寨前摆出的浩浩dangdang的阵势,让城头上的守军看寒了胆。种谔的将旗也提了上来,牢牢的cha进了雪地中。两万宋军将士全都高声欢呼,伴着猝然响起的战鼓,如雷霆、如海啸,引得附近山岭中的积雪崩塌下来。

    一个竹筒这时从飞船上丢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地。立刻有人上前去捡了起来,转身送到了种谔的面前。chou出竹筒中的纸条,种谔展开一看,就抬头望着罗兀城中,“城里的西贼居然没有动静。”

    “还是不敢出来拼命。嵬名家的人是不是给梁氏兄妹吓破胆了?”种朴。

    六十架霹雳砲就停在寨子外,而寨中都没有派人出去守卫,就算明知道会有陷阱,也该出来拼个运气,看看能不能烧掉几架,怎么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们肯定会出来的。”种谔没有再多话,找来亲卫吩咐两句,让他跑去传令,就立于大旗下静静地等待着。

    嵬名阿埋是知道霹雳砲威力的,他曾经见识过国中偷学而来的霹雳砲,毁掉了一堵城墙有多么轻松,而宋人的霹雳砲比那些仿制品要高大了一倍有余,威力只会更加恐怖。困守城中只能坐看石弹一点点的将城墙寨墙给拆个干净,绝不会有好结果。如果拼一拼,就能毁去这些霹雳砲,嵬名阿埋肯定会立刻下令去赌一下运气。可是这厚达一尺多的积雪,让他打消了所有出战的念头,在雪地中跑不快的铁鹞子,只会成为神臂弓的靶子。

第九章 鼙鼓声喧贯中国(七)

    嵬名阿埋是知道霹雳砲威力的,他曾经见识过国中偷学而来的霹雳砲,毁掉了一堵城墙有多么轻松,而宋人的霹雳砲比那些仿制品要高大了一倍有余,威力只会更加恐怖。困守城中只能坐看石弹一点点的将城墙寨墙给拆个干净,绝不会有好结果。如果拼一拼,就能毁去这些霹雳砲,嵬名阿埋肯定会立刻下令去赌一下运气。可是这厚达一尺多的积雪,让他打消了所有出战的念头,在雪地中跑不快的铁鹞子,只会成为神臂弓的靶子。

    “尽管砸好了,雪这么厚,砸塌了城墙也别想攻上来。”嵬名阿埋喃喃自语。在种谔搬出了飞船和投石车后,在他的眼中,厚厚的积雪比起城墙更安全。他已经下令守军撤下城头,只把旗号留下。这道城墙,坏就让他坏好了。

    匆匆下城的士兵们有点1uan,嵬名阿埋转头过去呵斥了两声,回过头来吩咐道:“让芭良也将人撤离寨墙边,只要人不被石弹砸到,寨墙坏了也能再修起来。”

    一名信使带着主帅的命令从城头垂了下去,跑去了不远处的营寨传令。

    嵬名阿埋此时已经镇定下来,方才看到飞船后的惊慌,已经在他现宋人的兽飞船在山谷中的北风里向南大幅的偏着,得靠绳索系在地面上之后,便半点也不剩了。

    不过是个巢车而已!不足为虑。

    嵬名阿埋扶着墙头,望着银装素裹的远近山川。无定河一带千丘万壑,沿着河谷向前走一里,两边都能经过十几条沟,这样的地形要想防着偷袭很难,而偷袭就很简单了。

    别以为他没有后手,嵬名阿埋捏着墙头的积雪着狠。

    自从被调到罗兀城后,他就知道自己最后很有可能被当做弃子来处理。为了保命,他可是什么招数都想过了。嵬名阿埋的才智虽不算高,但架不住他为了要保住小命而拼命。

    嵬名阿埋的幕僚惯会察言观色,看着阿埋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讨着好笑说着:“宋人进抵城下已有时日,一开始的防备肯定也松懈下来了,昨夜更是送了一份大礼过去。只要今天宋人不能攻下此城,到了夜里可是有着好看了。”

    “河谷狭窄,在谷地扎营,也就别想着防火了。”嵬名阿埋冷冷的说了一句。

    “举烟!通知外面的孩儿!”他接着又是一声怒吼。

    这时候,就让宋人多得意一下吧,腾起的狼烟多半会被他们当成告急的信号。回头再用力的盯了天上的飞船一眼,嵬名阿埋转身就下了城去。

    罗兀城中的敌军从城头上撤了下去,城外寨中的西贼也让出了寨墙内的一段,这一变化立刻就从飞船上传到了种谔的手中。

    种谔毫不在意的看了一眼,就丢到了一边去。西贼会怎么做,这根本就无关紧要。

    “放狼烟了!”种朴的叫声隐隐带着兴奋。

    几道黑色浓烟此时自城中腾升而起,高高的散入云霄。

    “还没正式攻城呢…嵬名阿埋已经要向北面求救了。”种朴快活的大笑着:“这里的雪都一尺厚了,赏逋岭、马户川和立赏坪少说也有三尺,哪里能来得及赶来救援?!”

    “就算来了也能早早的现。”种建中将兴奋收于心底,冷静的说着。

    “霹雳砲准备好了没有?”种谔不理自家的子侄在说些什么,在前面问着部将。

    部将单膝跪倒,抱拳高声:“只等太尉令下。”

    “开始吧。”种谔语气淡然。

    平静的语调,立刻就引了一场疾风暴雨。

    六十余架霹雳砲几乎都是对着军寨而去。居中的霹雳砲当先射,载满重物的前臂向下一落,后臂长长的稍杆便猛然一样,嗖的一声响,就将近五十斤重的石弹远远的抛掷了出去。划过一条完美的弧线,石弹的落处离着寨墙尚有一段距离。

    控制这架霹雳砲的砲组,随即就在前臂处加装了配重的石块,第二次射,石弹则正正的撞上了寨墙,卡擦一声脆响,木质的寨墙顿时就可撞开了一处豁口。

    只用两就确定了配重。得到的数据,立刻传给了每一个砲组。第一轮齐射,就有三分之一准确的飞进了党项人的军寨中或是砸在寨墙上。第二轮、第三轮,命中率都在三成以上。靠着配重和标准化的石弹来确定射程的霹雳砲,稳定而高效。

    须臾之间,就如同风暴一般的弹雨攻击,带给的寨中守军的就是全然绝望,西夏人在此地不是没有守具,可要想跟宋人比起来未免差距太大了一点。藏于城中的霹雳砲,与城下的霹雳砲对比起来,却如刚通过了门g学的小学生,与已经通过了贡举,正要入京参加进士考的贡生做比较。

    面对南方的围墙已然尽灭。飞过来的石弹钻进寨中后,就在其中横冲直撞起来,一声声惨叫响彻云霄。原本为了避让石弹而腾出的空地,现在又扩大了许多。

    “该雪橇车出动了。”

    一辆辆载着宋军步卒的雪橇车就从营中鱼贯而出。原本是运粮的车辆,现在则成了运送士兵穿越雪地的工具。

    种谔带来的军队中,除了几百匹挽马之外,骑兵用的战马也就五百多匹,原本是作为斥候和游骑来使用,现在下了雪,全都派不上用场。论起吃用,两万人马的宋军,比起驻扎在罗兀城内城外的西贼,耗用的粮食还要少上许多——对面可是至少有三四千匹马,而一匹战马,消耗的草料粮食,差不多能有常人的五到十倍。

    不过毕竟是两万人,要想维持着补给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幸好这时候有了雪橇车。

    利用雪橇车在山区运粮,比起手推车或是马骡来运输要轻松得很多。一百辆雪橇车沿着冰封雪盖的无定河就这么一路上来了,也不用像过去那般劳师动众,动数万民夫,很是轻松的就维持住了两万大军的粮秣补给。种谔敢以一路之力动此番大战,也有不用征百姓的缘故。

    所以种谔要等到冬天,等到下雪之后再行动。

    看着载着宋军的雪橇车向着寨墙冲去,被下属急匆匆的催上了城头的罗兀城主将手脚冰冷,脑中一阵晕眩。

    比起飞船、霹雳砲、神臂弓、斩马刀和板甲,在宋人的军械中,雪橇车的名气一点也不大。嵬名阿埋哪里能想到,宋人还有这样的一个招数,竟然会有着在雪上轻松运送兵员的车辆。

    车上所载的宋军步卒粗粗一数估计有四五百人之多,差不多一个指挥,如果让他们在寨外下车结阵,想歼灭他们,绝不是一时三刻能做到的。而这段时间里,宋人的雪橇车还能运上几个指挥冲过来。一旦让两三千名宋军步卒,开始结阵冲击已经没有了围墙的寨子,寨中守军根本就不可能守得住。

    连忙点起自家的侄儿,“谕密,领军出城堵截!”

    嵬名谕密听命,立刻领了一千铁鹞子出城。

    “来不及了。”

    在嵬名谕密尚在城门内侧整顿兵马的时候,种谔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积雪阻碍了党项骑兵的冲锋,如同在白纸上爬行的蚁蚕,一点点的挪动着。而宋军的战车同样是碾着积雪,却硬是要比党项骑兵还要快上一成。看似微小的度差别,却使得宋军能够提前一步排下阵势,用劲弩将射得人仰马翻。

    再雄峻的战马,背上连人带甲小两百斤的累赘,而且还是在雪地里跋涉,必然是举步维艰。而拉着雪橇车的挽马,则只是要拖动身后的车厢而已。尽管雪橇车在眼下,还不如平日里两条tuǐ奔跑的度,但来去如风的铁鹞子,更是只能落在后面吃灰。

    一支支弩箭从下车结阵的宋军手上的神臂弓中离弦而出,组成的箭雨泼洒向避让转向的敌军。军寨中的守军打算展开反击,帮助出战的嵬名谕密,但霹雳砲的攻势一直没有停歇,而且还换成了能够飞溅伤人的泥弹和碎石弹,片刻之间,就在军寨中造成了数倍于之前的伤亡。

    “射得好!”种朴右手握拳,一声大叫。

    “西贼肯定要退了。”种建中说着。

    也正如种建中所言,随着雪橇车第二次载人出寨,罗兀城头的撤军号角仓促的响了起来,嵬名谕密带出去的铁鹞子开始后撤,而营寨中的守军也从北门匆匆逃了出去,绕了个圈子转回罗兀城中。他们离开前还在营中放了一把火,只是没能烧起来。

    远远望着官军冲入西贼留下来的军寨,在欢呼万胜中,种朴摇摇头:“没想到竟然这么容易,西贼还真是废了,与几十年前根本没法儿比啊!”

    “是官军已经远胜过往。”种建中笑道。拥有神兵利器,手握绝对的优势,这一战实在是太轻松了,在过去怎么也不敢想的。

    刚刚从后面上来的游师雄为人稳重,提醒道:“西贼惯使jian计,还是要小心为上。”

    “的确是没到得意的时候,这些话等你们打到兴庆府再说吧。”种谔虎着脸教训了子侄两句,一指位于正前方的城池,“今日先破城,给我将罗兀城攻下来。……不管嵬名阿埋还有什么谋划,打下罗兀城就什么都没了。”

    熙宁八年十月廿七,宋军收复罗兀城,并斩三千余级,城中守将嵬名阿埋余众窜入山中。

    但于此同时,三万西夏军出现在河东路的西北角、同时与西夏和辽国西京道jiao界的丰州。猝不及防之下,仅有不到两千守军的丰州州城,只坚持了两日便宣告陷落。麟府军救援不及,反而在半道遭遇埋伏,主将折克行苦战得脱,只能率军回镇本州、坚守待援……

    自此大宋君臣方才明了,西夏无论是对秦凤路的进攻,还是在罗兀城的坚守,都只是幌子,党项人的目的,从一开始就是将辽国给牵扯进来。

    就在丰州陷落的消息抵达东京的同一天,相距万里的南方,一支满载着大军的船队驶离了jiao趾永安州【今越南广宁省芒街】的港口,进入了茫茫南海,船头的方向……是北方。

第十章 进退难知走金锣(上)

    重夺罗兀城的兴奋不过数日,紧接着就是当头一bang向着赵顼的脑门上挥来。

    丰州失陷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没人想到西夏敢这么赌上一把。

    丰州陷落,得到了充分补给的党项人军势大振,同在黄河西岸的麟府二州如今都有陷落的危险。而且还要提防着契丹,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趁火打劫。

    这是谁的责任?

    几乎也是惯例了,当这个噩耗传入京中之后,朝堂上的大臣们,不是想着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局势,而是追究责任。

    yù要追究守臣失土之罪,但知州高遵路已经战死疆场,连同下面的将校三十七人,还有近两千守军,一同殉国。与高遵裕一样,高遵路也是太后的亲叔叔,既然他已经以身殉国,再加罪也未免太不合人情了。

    板子当然先是要落在府州知州折克柔身上,不管怎么说,他也有失察敌情的罪名。只是也不能深责,朝廷还要靠他收复丰州。

    麟府丰三州是折家的地盘,其中居于核心地位的府州,开国百年来全是折家人担任知州。想想韩琦,他三判相州就被说成是朝廷莫大的恩典,而折家盘踞云中之地上百年,却已经被习以为常——在许多宋人的眼中,府州折家那是当地的土官,而不是朝廷派遣的流官。

    禁军、义勇和弓箭手加起来接近两万人的麟府军,说极端点就是折家的sī军,折家家主对他们的的影响力不在朝廷之下。这在大宋国中,也算是独一份。说到将门中的种家姚家,那都是根基浅薄,跟盘踞麟府一带上百年的折家没法儿比的。

    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麟府军换装的序列总是排在最后。神臂弓都没有配足,配netg子弩的记录还是在庆历二年,嵬名元昊领军攻打河东的时候,更别说板甲、斩马刀、飞船这些军器监出产的新玩具,连个样品都没有过去一件。

    为了夺回丰州,这些军器要紧急调拨,河东的兵马也得做好支援的准备。但此时崇政殿中,依然不是在讨论此事。

    “此乃陛下误信人言之故!”吴充当初就反对对西夏开战,现在得了罗兀,却丢了丰州,更是让他抓到了把柄。对赵顼一点也不客气,“自熙宁五年息兵以来,陕西、河东三年不见战事,秉常亦自恭顺。陛下误信种谔狂言,兴兵侵夏。须知犬入穷巷,其必反噬。先有秦凤遭袭,西贼破数寨而归,继而又有丰州被攻占。得一孤城,却失一州之地,当可谓之得不偿失。臣请陛下召回大军,调回种谔,以论其罪。”

    这一次的战事,天子不顾他这位枢密使的反对,而强行让鄜延路出兵,这枢密使做得还有什么意思?文彦博当年就能将夺下绥德的种谔丢到随州四年,他吴充也不会输人。若以为到了这时候,他还会恋栈权位,不敢直言,就未免太小瞧他吴充了。

    赵顼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吴充戳到了他心里的伤口上,但他还不能作,否则有损声名。外面的士人从来都不会留口德,即便是皇帝也一样。

    “丰州之事与种谔无关!”

    赵顼出言袒护种谔,将吴充的指责堵了回去。他还要灭亡西夏,种谔这样善战的将领,肯定不能少。

    吴充心下冷笑,也不言语了。想息事宁人哪有这般容易?御史台的言官们现在应当都在写弹章了,自从侬智高之1uan后,国朝再也没有失陷过一座州城。这可是几十年来的第一遭,总得有人出来负责。

    “西贼力弱,若尽起河东之军,丰州指日可复。而种谔携胜势溯无定河北上,兵胁银夏。西贼必尾难顾。”冯京几句话平复了赵顼的坏情绪,只是赵顼刚刚点了一下头,冯京就话锋突然一转:“只不过,万一西贼将丰州献与契丹,如之奈何?”

    赵顼脸色更为苍白,若丰州当真落入契丹手中,就如羊入虎口,哪还有夺回来的机会。一时心1uan如麻,好半天方才问道:“蔡确现在到了哪里?”

    冯京回道:“蔡确只走六日,此时应当还没有到雄州。”

    “金牌急脚,命其兼程而行!”

    “陛下!万万不可!”几名宰辅闻言心中大急,齐声阻拦,这事哪里能做得?一时间,两边都忘了党派之分。

    王安石连忙道:“越是危殆之时,越是得戒急戒躁。若是被北朝觑透了虚实,必生觊觎之心。北人之yù壑,岂是区区五十万银绢能填?届时必生事端。”

    “陛下只需遣人将此事告知蔡确便可。”韩绛也道:“他只是通报攻取罗兀的国信使,丰州之事与其无关。即便辽人索求金银土地,自会遣使来,也轮不到他说话。”

    辽国肯定不会想看见灭掉西夏,一旦西夏求到辽主面前,甚至按照冯京所说,将丰州送给辽国。辽国君臣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即便会将丰州送还,也肯定要连皮带骨的狠狠斩上一刀。

    “就依韩卿之言。”赵顼点着头。接着又惶惶然的问道,“但眼下河东、陕西两地之事,又该如何处置?”

    “如今正值冬日,北方必是大雪封路,jiao通往来不便。丰州陷落的消息,一时也传不到辽主的耳中,当尽遣兵夺回丰州。而鄜延路也当继续被上,攻打银夏。不论银夏得与不得,当能令丰州贼军不敢一意坚守。”吕惠卿声音停了一下,“要在辽国出手干涉此事之前!”

    这就是有底气和没底气的差别。

    只要辽国不cha手进来,崇政殿中的君臣并不担心西夏,张yù在甘谷城,种谔在罗兀城,一攻一防两次大捷,都说明了宋军的战力已经远胜西夏。可一对上辽国,谁也不敢说必胜,甚至连作战的信心都没有,连同赵顼也一样。

    只能选择躲避。

    赵顼静静的闭上眼睛,心头沉甸甸的。都已经八年了,他登基已有八年,可登基时所的宏愿,依然是镜中水月。究竟什么时候能让他不用再顾忌北虏,出兵北收燕云?

    ……………………

    “朝廷肯定要顾忌北虏的反应。”

    “西贼攻打丰州就是为了将辽人拖进这场战事中来,现在肯定已经遣人去通知辽国……不过辽人会趁机勒索,当不会出兵掺和。”

    桌上摊开一幅潦草的地图,宋、辽、夏三国尽绘在图上。张载站在桌前,韩冈、苏昞、范育、吕大临这几位得意弟子都在桌边,看着地图议论时局。

    张载门下弟子,少有只会说着仁义道德的腐儒,他们的目标都是真正贯通六艺的儒者。为万世开太平并不是指穷兵黩武,但也少不了涉及兵事。即便是吕大临、苏昞这样专注于经义、礼法的儒者,也对诸多兵书倒背如流。

    “yù昆说得没错。”苏昞低头看着地图上丰州的所在,虽然很是模糊,但至少大体的位置没有错,“西夏女主外戚当道,国力日渐衰弱。甘谷城下野战参拜,继而又被种子正轻取罗兀城,以西夏现在的困境,也只能求救于契丹。”

    “罗兀城是不是西贼故意没有加以防备?”范育问着。

    “罗兀城的陷落,其实当也是在党项人的意料之外。”韩冈想了一想,说道,“若是一开始就明知罗兀难守,就算想装个样子,也不会放上几千铁鹞子。那可都是精锐,单是俘获的战马就有整整一千三百匹,是鄜延路如今战马总数的一成半!”

    “说得有理。种子正的确是个将才。”苏昞抬头冲韩冈笑了笑,“也有yù昆的功劳在。”

    “丰州旧属契丹。太祖开宝二年,其守将千牛卫将军王甲举城来归。不过当时的丰州,其实是在屈野川【今乌兰木伦河】东。归于中国后,便与折家一样,由王甲的子孙世代传承。只是到了庆历元年,被元昊领军夺占,时任知州的王甲曾孙王馀庆战死,之后就再也没有夺回来。现在的丰州,是嘉佑七年,于府州萝泊川掌地复建为州,也就是将旧属府州的古长城以北的地方都划了过去。”

    张载对丰州的掌故侃侃而谈。在韩冈的记忆里,当年求学时,张载也在教学中表现了他对陕西、河东的山川地理和历史变迁了如指掌。现在依然能娓娓道来,可见他旧年在这方面到底下了多少功夫。旧年献兵策于范仲淹,也是有所依仗。

    “中分府州,重设丰州,其中当也有削弱折家的用意在。”韩冈道。

    “初时麟府,有王家分庭抗礼。自丰州陷落后,便是折家一家独大。”张载说到这里便停了口。这等用来制衡臣子的手段,出自于法家,兼有法术势中的术、势二道,他这等纯儒自视看不过眼。避过此事,问韩冈道:“yù昆,朝廷是否已经决定要将丰州夺回?”

    “就是今天上午崇政殿中刚定下的。”韩冈点了点头,“丰州肯定要夺回,否则西贼将此州送给辽国,将辽人引进来,那样可就麻烦了。”

第十章 进退难知走金锣(中)

    “朝中已经议定,丰州必须即刻夺回。”韩冈说道,“一旦契丹人cha手进来,就绝不会再坐视官军在西京道边上动刀兵。”

    在辽国干涉进来之前,宋夏之间怎么打也没关系,就算占据了银夏,辽人也只能承认现实。而等到辽国的皮室军杀到边境,再想继续开展,就是要做好被捅上一刀的准备。虽然契丹人为西夏人出兵的可能xìng极小,甚至几乎为零,但朝堂内外都很清楚,天子可不会愿意去冒这个风险。

    丰州的地理位置不算好,位于古长城的外围。不论战国秦汉,又或是后世的明代,长城始终是建在易与守备的战略要地上。既然是在长城之外,自然在地理和战略位置上有着不利于守御的一面。

    其实在韩冈看来,放弃丰州,稳固横山,进而夺取银夏。从全局上来看,这个jiao换十分合算的,就算只留下罗兀城,都是笔好买卖。但从政治意义上来说,新党则绝对不会接受。失土之罪,就算拿回更多的土地,也不能功过相抵。横山要保住,而丰州更是要全力夺回。

    “所以朝廷议定的策略,是继续向北攻击银州。只要控制了银夏,兴庆府要想与丰州联系上,要么横穿地斤泽所在的大漠,要么沿着黄河绕行,否则就要对占据银夏的官军硬碰硬。”

    范育捻着胡须,沉yín了一阵,点点头,“这就是所谓攻其必救,失去了银夏,就是占了丰州又如何?失了青白盐池的池盐,西夏只凭兴灵和沙漠,根本支撑不起国政。眼见银夏或许有失,西贼就肯定要从丰州撤兵。”

    吕大临一直沉默的看着地图,这时是第一次开口:“yù昆,西贼攻下丰州,所获粮秣几何?”

    “西贼攻下了丰州,大大小小的城寨、村落,加起来几十万石存粮是没问题的。”韩冈苦笑了一声,“所以对西贼来说,以战养战最是划算,只要能打开一个寨子,就是几万兵马一个月的口粮。”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芑秆一石,当吾二十石。”吕大临摇头叹道,“西贼所行,已是暗合智将之道了。”

    “可天下也只有大宋富庶,所以契丹、党项入境时,都能搜刮到大批的粮食财货。如果反过来……”范育探出手指,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若是官军侵入银夏,或是幽燕、云中,能得到多少粮食补给?”

    “中国吃亏就吃亏在这个地方。东南西北的蛮夷虏寇,侵入中国都是为了钱财子女,只要成功,必然满载而归。而反过来,中国大军南征北战,则是大减国力。霍去病北征匈奴,封狼居胥,战马死了多少?!”

    “谁让九州之内,但凡能够耕种的膏腴之地差不多都让汉家占了,身居酷寒之地,瘴疠之所,自家的xìng命也不值得多看重了。但凡有着足够的财税来源,愿意再拼命的倒也不多了。”韩冈伸手指了一下辽国燕山以南的一片地,“所以契丹收了岁币就不再举兵,因为有南京道在。”再指指西夏的银夏、兴灵两块地,“而西贼过去则是年年举兵,因为他们的土地养不活国中之人。”

    “yù昆可是在为强贼作辩?”苏昞抬头笑着问道。

    韩冈也笑了起来,的确听起来像是强盗的理论,似乎在说汉人不给四方蛮夷活路,“可只要能让这些强盗什么都抢不到,只是白白送命,他们也不会继续做蠢事,必然会俯称臣。汉唐无不是如此。只可惜在高粱河时功亏一篑,否则如今就不需要再伤神了。”

    这又是在说太宗皇帝的错了,不过倒也不犯忌讳,只是未免说得远了。苏昞将话题拉回来,“河东军要提防西京道的辽人,能腾出的兵力不会太多。麟府军在救援丰州时就吃了一个亏,再想凭麟府一路之力收复丰州,恐怕有些难。”

    “再难也要收复,不过也不会让麟府军直接冲上去……”并不是什么机密,此时估计也已经传遍了京城,韩冈也不瞒着师长,“午后的时候,中书就移文军器监,让小弟紧急调运一批甲胄和军器过去。”

    “从东京运去府州?!”范育惊问道。

    “怎么可能,隔了近千里,哪里来得及?”韩冈摇摇头,若是中书敢下这个命令,他能将文书丢回到冯京脸上去,“只能是接力。先从太原武库中,将库存的札甲和神臂弓运去麟府路。而军器监则是负责用板甲来将甲胄的缺额补齐,另外神臂弓的数目也要一起补足。”

    吕大临叹了口气:“但愿官军能顺利夺回丰州。”

    “游景叔在种子正幕中,彝叔也同在一处,以他们这一次立下的功劳,至少能转两官。”范育也道,“可若是丰州夺不回来,这份功劳很可能就不会授下。”说完,还看了韩冈一眼。

    种谔在献捷的奏章中没少说韩冈一系列明的作用,这份功劳韩冈肯定是跑不了的。但若是丰州拿不回来,夺占罗兀城的功勋也就很难评价了——下面的军卒不会不赏,否则少不了要闹腾一阵。而领军将领的功劳,则可就悬了。若是种谔、游师雄他们没功劳,韩冈也不可能有脸一人领功。

    师徒几人又讨论一阵时局军情,韩冈起身从张载家告辞出来,与范育一起离开。张府的门外,这时候还有几个士人。不是刚刚上来递了名帖,就是正准备递名帖求见。

    张载如今在京中已经是人所共仰的一代宗师,闲暇时候也少不了有人登门造访。张载则在时间和身体的许可下尽心接纳,丝毫没有崖岸自高的态度。不过今天为了讨论时局,却关起门来不见外客。

    “yù昆,日后关西兵事在先生面前还是要少提。”范育与韩冈并肩而行,走了一阵方才这般说道,“京城毕竟不是关中。”

    韩冈沉默了一下,点头道:“……小弟明白了。”

    张载和他的入室弟子,基本上都是关中人为多,因为近百年来备受党项所苦,他们绝大多数是支持对西夏的战争。但东京不一样。就算关中百姓每隔几年就要为了战事而成为被征调的民夫,就算关中百姓年年受到党项骑兵劫掠,可对东京百万军民来说,差不多可算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只有因此而上涨的物价和税收,才会让他们觉得此时事关自己。不论是关西的战略是攻击还是守御,都是要从他们的身上刮钱过去。京城士林中的舆论也是如此,如果不耗费太多钱粮就能获得胜利,肯定会得到士大夫们的赞许。可一旦影响到自家的生活,那他们就会立刻举起反对的牌子。

    张载的名声要紧。他旗帜鲜明的支持战争,肯定会惹来京城军民和士林的反感。而张载又不是愿意说谎和隐藏观点的xìng格,为了避免落入这样的境地,最好就不要跟张载多说这方面的消息。

    韩冈叹了口气:“哪个不想太平?中原人想过着太平日子,难道关西人就不想吗?”

    ……………………

    就在东京城内城外,都将目光放到了陕西和河东的时候,邕州知州苏缄的双眼却是在盯着一举一动。

    “jiao趾太尉宗亶已经领了两千兵抵达广源州了。广源州的部族也全数出动,刘纪、黄金满、申景福、韦安,他们都被宗亶召了去。”

    每报出一个名字,苏缄的脸色就难看了一分。广源州是大宋和jiao趾之间的缓冲地,过去一直向宋称臣,不过在侬智高之1uan后,jiao趾势力扩张,而宋廷采取了姑息的态度,让jiao趾将这片产金的地区给控制在手中,连同其中的几个大部族都要向升龙府进贡。

    不过jiao趾对待这些部族一向苛刻,要不是因为断了生计,现如今也不会聚在一起准备与jiao趾人一同北犯。

    “多亏了刘执中。”苏缄仰天惨然一笑,禁绝市易到底害了谁啊!要不是刘彝禁绝与jiao趾市易,不会有那么多家溪dong蛮部跟随jiao趾人北犯。

    “不过jiao趾的主力在哪里?宗亶只带来了两千人呐……”苏缄的亲信幕僚很有些疑huo,“如果jiao趾不出兵领头,侬人诸部绝不会为其火中取栗。”

    谁也不比谁傻多少。宋人断了部族中的财源,当然的。可背后的jiao趾人也不是什么善人。如果一旦在宋军这边吃了大亏,说不定老家就给升龙府派兵出来端掉了。所以jiao趾必须要率先出兵,出来打头阵,以作证明。

    回到后厅,苏缄仍在考虑着此事。jiao趾即将入寇,但他们主力究竟在何处?

    “大爹爹。”

    一声清脆的叫喊从下方传来,被打断思路的苏缄低头一看,却是自家孙女笑得灿烂的一张小脸。

    看到孙女儿的笑脸,苏缄沉重的心情放松了一点。

    “大人,是不是又是jiao趾的事?”

    苏缄的长子苏子元也一起走了出来。他在桂州任司户参军,正好得空来探视。他这一次来,顺便将妻儿,包括苏缄最疼爱的孙女也一起带来了。

    先将孙女送回后院,苏缄和儿子坐下来,叹了半日的气,开口道:“jiao趾即将来犯,你还是早点回任上。”

    苏子元有点疑huo:“也不必急在着一时。”

    “你不知道。”苏缄端起茶盏,盯着盏中的茶汤,眼底的沉重在bo光盈盈的水面中完完全全的映了出来,“再迟就不好走了。”

    苏子元皱眉正要说话,一名军校满头大汗的跑了进来,慌慌张张的在门槛出绊了一跤,一骨碌爬起来后也不顾身上的灰,急声叫道:“启禀皇城,钦州急报!jiao趾数万大军渡海而来,主帅为李常杰,如今已经开始围攻钦州!”

    苏缄手上的茶碗落在了地上,一声脆响过后,碎作了千百片。

第十章 进退难知走金锣(下)

    自永安州登船出海,在海上一帆风顺。登陆的两日后便攻破钦州,后三日,又破廉州。到了第十一天,李常杰留下了还在钦州、廉州洗劫子女金帛的一部分兵力,率领两万精锐站在邕州城下,与领军取陆路北上的宗亶胜利会师。

    抵达邕州的当日,jiao趾的辅国太尉便是一身戎装,在众将的陪同下,遥遥眺望着两百多步外,高达四丈的城垣。

    李常杰的身材有别于周围只有五尺上下的jiao趾男丁,竟高达六尺有余,长相也算得上英挺,就是鼻梁略钩,显得有几分阴鸷。

    “只可惜不能再走近一点了。”李常杰眯起细长的双眼,细细看了一阵摆上城头的防具,回头问道,“神臂弓当真这么厉害?”

    宗亶闻言,脸色就变了一下。就是因为神臂弓的存在,李常杰和他都不能再往前走了,下面的士卒还可抵近到城下半里的地方,但他们都是主帅,不能拿自己的xìng命去冒险。

    而且神臂弓的威力和射程,也是宗亶以血的代价,用自己麾下将士的xìng命换来的。

    李常杰自海上攻钦州,而宗亶领军走得陆路。从升龙府渡富良江北上后,一路攻下永平寨、太平寨,连同刚刚被劫掠的古万寨也一并攻了下来。连克多寨,收获颇丰,jiao趾和广源州联军一时气焰正盛。到了邕州城外,也不做休整,直接就往城门底下杀过去。

    并不是宗亶他们看不到邕州城高墙厚,而是之前的几个寨子都没有怎么反抗就自己开了城,nong得他们都以为只要大军开到城下,邕州城中的守军就会杀掉城中主帅,乖乖的开了城门出城投降。

    为了能第一个进城,在邕州城这个花花世界里好好上一笔,几个蛮帅还为此争夺起来,争着攻城的次序。

    可谁能想到邕州城上迎接他们的是一蓬密如飞蝗的箭雨。八百具神臂弓齐,嗡嗡的一阵弓弦响过之后。仅仅数轮射击,就让四百多在城下耀武扬威的蛮兵变成了刺猬。

    而领军冲在最前面的蛮帅申景福,戴着头盔、穿着甲胄,照样被射了个通透。箭簇甚至深深的扎进头骨里,费了好半天气力,才从尸身上拔了出来。

    这一败,差点就让面和心不合的联军散了架子,最后宗亶没奈何,一口气退了七八里才敢扎下营盘,两天来都没敢去攻城。直到李常杰领军而来,方才声势复振,重又进抵邕州城下。

    “神臂弓乃是宋人用来对阵党项、契丹的神兵利器,猝不及防之下,就算是契丹铁骑,也照样提防不住。此番小挫非宗太尉之过。”

    声音从身后传来,宗亶立刻转过身。是一个穿着士人服饰的年轻人,仰起的头有着装腔作势的作派。从长相上,一看就不似越人,而是汉人。

    那名汉人士子是跟着李常杰一起来的,宗亶也没细问。现在开口cha话,士子便走上前来,向着宗亶一礼:“徐百祥拜见宗太尉。”

    “你就是徐百祥啊。”宗亶眯起了眼睛。

    这个名字他听说过,因为在宋国屡试不第而投书国中,在信中说宋国yù大举以灭jiao趾,兵法有云:‘先人有夺人之心’,不若先举兵,并请为内应。

    虽然一个不第秀才的信,影响不了jiao趾朝廷的战略规划,所谓内应更是笑话。但他在北进的定策上,也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宗亶盯着徐百祥上上下下看了一阵,板起的黑脸逐渐解冻,最后化作一笑:“听说宋国过去曾有个秀才,投了西夏元昊,最后坐到了太师的位置上。不知可有此人?”

    “此人名叫张元。”徐百祥宗知道亶想说什么,心情高涨起来:“其人因屡试不中,便愤而投效西夏。元昊能纵横西域,多得其力。若论用兵,韩琦之流远非其敌手。”

    徐百祥对张元的遭遇感同身受,他自负才学,腹有韬略,可始终得不到一个官职。既然朝中上下都不长眼睛,遗珠于外,也别怪他投靠jiao趾。

    宗亶哈哈大笑:“张元能做到西夏太师,你投了大越,也未必不能如张元一般。”

    徐百祥略略低头,“多谢太尉抬爱。”

    只说了几句闲话,让人带了徐百祥下去休息,宗亶脸上收敛起了笑容。徐百祥摆出来的一副卧龙凤雏的态度,让他看了很不舒服。背主的狗竟然还是敢这般倨傲,给根骨头吃就该跪下来山呼万岁感激涕零了。

    宗亶哼哼了两声,冲着徐百祥的背影呶呶嘴:“听这措大的口气,似乎是对攻下邕州城有些把握。有说过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我也没有去问。”李常杰微微一笑,“所谓待价而沽,大概是想等着我们去求他。若是我们在邕州城下碰了头破血流之后,求到他的面前,他恐怕会更高兴一点。”

    宗亶眼露凶光:“干脆拿刀跺了他几根手指,看他说不说!”

    “何须如此!?邕州城内,连禁军,带厢军,加上溪dong枪杖手,打探得总共有十几个指挥。但宋人的军力你也是知道的,空饷不知吃了几成,实际上最多也只有两三千兵。侬智高当年攻下邕州城时才多少人,我们可是加起来整整有七万兵!难道还会攻不下区区一座邕州城来?!”

    就在滔滔左江之滨,李常杰与宗亶指着邕州城,议论起该如何打破这座南疆有数的坚城。邕州城高壕深,的确不是那么容易攻下来。可人数是关键,李常杰和宗亶两人,而且从钦州、廉州、加上太平寨、永平寨,所得到了粮食,足以维持数万大军两个月的战斗。

    “不过桂州【今桂林】那边肯定会派援军来,刘彝也不敢坐视。”宗亶沉声说道,“得去堵上昆仑关。”

    李常杰冷笑着:“当年侬智高就是太不小心,让狄青连夜冲过昆仑关,nong得只能在邕州城边的归仁铺决战。否则绝不至于败亡得那么快。”

    “还有出战的檄文也得早点宣扬出去。”

    “那还用说,名正方能言顺,”李常杰哈哈大笑,“‘今闻宋主昏庸,不循圣范;听安石贪邪之计,作青苗助役之科,使百姓膏脂凃地,而资其féi己之谋……’”

    这一段李常杰可是每次念起,都觉得妙不可言。

    “……本职奉国王命,指道北行,yù清妖孽之波涛,有分土,无分民之意。要扫腥秽之污浊,歌尧天享舜日之佳期,我今出兵,固将拯济……”

    这檄文不是让开封城中的皇帝、宰相看的,而是让宋人明白,这一战究竟是谁的错。

    “我们可是王师!”

    一声尖厉的号角打断了两人的讨论。抬起头来,只见两艘如梭快舟沿着河道飞快的驶近。报警的号角声从前方一直传过来,驻扎在前沿的士卒正拼命的往回赶。

    “是宋军!”

    “他们竟然敢出城?!”

    没等李常杰、宗亶再多惊讶几句,两艘船上的宋军看见这边人多,就直冲了过来。隔着只有三十步的距离举起了神臂弓。

    围城的jiao趾上下,对宋人的反击哪里有防备,船一过来匆匆忙忙的就向后跑。回头一见船上举弩,跟着李常杰和宗亶的亲卫、将佐就连忙将李常杰和宗亶扑倒在地。

    “太尉,小心!”

    李常杰头被闷在地上,江岸边阴湿的泥土气息充斥了满鼻满口。头上箭矢嗖嗖,听在耳边还有入rou后的闷声喝惨叫。两艘快舟上的弩手射了一轮之后,就立刻放舟顺流而下,直奔邕州城而去。回过神来的jiao趾军纷纷冲到岸边,向他们张弓怒射,只是船轻水急,转眼就入了护城河中,从水门进了邕州城。

    李常杰在亲卫的搀扶下站起身,抹了脸上两把,看看宗亶,也是满脸的污泥。李常杰心头怒火熊熊,突然间周围人看着自己的眼神不对,全都瞄着他的腰背。

    侧头下视,却见一支弩矢扎在腰侧。李常杰心头先是一凉,再定睛看时,则松了一口气。抬手拔出了箭矢,箭簇已经穿透了甲叶,要不是身着价值千金的山文甲,换作是皮甲,正中肾门的这一箭就能要了他的xìng命。

    “元福!丁满!”

    心中的惊悸和侥幸还未平复,身边又响起了带着哭腔的呼声。李常杰循声看过去,他带着身边的两名裨将此时眼睛睁得老大,如同死鱼一般毫无光泽,身上中的短矢都是扎在了要害处,已经是断气了。

    李常杰额头上的青筋一下下的跳着,瞪着邕州的城墙,面目狰狞起来。

    “太尉,攻城吧!”

    “杀光城里的汉狗!”

    涌上来请战的全都是李常杰带过来的精锐。李常杰环目一扫,只见广源州蛮帅没一个出来吭声,宗亶虽是寒着脸,却也没搭腔。

    “这是当然的。”李常杰的脸色平复下来,堆出了个如同寒冬的微笑,“不过要按部就班,先将护城河水引走,填平壕沟,这样才好攻城!”

第章 安得良策援南土(一)

    “射得好!”

    苏缄大声的夸奖着出城袭敌的勇士们。虽然离得远了,不知道战果到底如何,但还是能看得清有几人是被抬着走了。射杀几人,苏缄不在乎,但在李常杰的将旗在城下升起之后,狠狠打压了jiao趾军的气焰,却是他看得最为开心的事。

    就在州衙前,苏缄亲自端起斟满酒浆的银杯,将两艘船中从弩手到桨手,一个一个全都敬过一遍。

    看见高高在上的苏皇城亲自给他们这群脸上刺字的军汉敬酒,人人激动不已,都是跪下来磕过一个头,再接了酒一口饮尽。

    等一轮酒敬过,苏缄再一指身侧。

    他今天开了府库,将库中积存的财物全都搬了出来。一串串铜钱,一匹匹锦缎,还有铸成小锭的金银,全装在箱子中,摆在了州衙门前的空地上。炫花了围观的数千军民的双眼。

    苏缄高声喝着:“出战前本官已经许诺过,只要敢出城杀敌,每人都是二十贯大钱、二十匹彩绢。本官言出必行。”

    京城中的上位禁军的俸禄,一个月才一贯钱,四匹素绢。而在广西这边的下位禁军,甚至连一半都不到。更别说厢军和溪dong土丁。二十贯铜钱,二十匹彩绢,除非三五年不吃不喝才能攒下来。

    知州的敬酒,再加上丰厚的赏赐,不仅受赏的士卒兴奋得脸红,连周围围观的军民也看得眼红了。

    “各位将士杀敌,本官也不吝重赏。如今只是财帛,等到杀退贼人,更会将诸位的姓名上报朝廷,让天子亲授封赠!”

    三十余名官兵一齐拜倒于地,齐声欢呼:“多谢皇城恩典!”站起来后,更是兴奋的无以名状。一旦报上去,没官的少说也会有个一官半职,而有官的,更是加官晋爵没得跑,这让他们怎么不兴奋?

    苏缄也一样心情舒畅,这是在赏功,但也是为了鼓动士气、战意的手段。只是他的手段还不止于此。

    “把军器都搬出来!”

    待到欢呼声稍歇,苏缄提气喝了一声,登时就有一群士兵抱着一具具神臂弓穿过人群,走到苏缄的面前。

    “排开了!”

    苏缄须颤动,再一声大喝。

    神臂弓一架架的被平放在地上,排得整整齐齐。这些神臂弓如果直接去数,其实数量并不多。只是在州衙门前一张张平铺开来,却是涨满了视野。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刀枪弓弩,也都一起摆了出来,以壮声势。

    琳琅满目的军械,让人望之心安。至少可以知道,对于贼人的来犯,城中不是没有准备。

    苏缄弯腰拿起一张重弩,举起来对着周围的军民道:“神臂弓的威力,各位都看到了!这乃是军国利器,杀贼犹如割草一般。就算是契丹、党项,也不敢直撄其锋,何况区区南蛮?我城中有此物在手,试问贼人何能破城?!”

    苏缄高声宣扬着神臂弓的威力,但他心中藏着深深的遗憾。

    要是没有为了防止城中居民开城逃离而将城门用砖石填起,前日用神臂弓将贼军射得狼狈而逃的时候,就可以趁机出城追杀一番。即便只能派出千人,也能大败贼军,给jiao趾人一个教训——这实在是太可惜了。

    jiao趾从来没有受过教训。

    太宗时的南征也是以失败而告终。自从五代分裂出去之后,jiao趾一直以中国自居。欺压四邻,其国主甚至在国中称帝。对此等悖逆不道之举,朝廷却一直是采取着视而不见的态度,不想在南方生事。姑息养jian的策略,如今终于见到恶果。

    苏缄反对对jiao趾姑息养jian,但沈起、刘彝调来广西之后的举动,他同样反对。尤其是刘彝的那种将所有的侬人蛮部,全都推到jiao趾那一边的愚蠢之举,更是让他从来没少上书过。禁绝市易,最吃亏的不是jiao趾,而是两国之间的蛮部。而且之前对侵占广源州不闻不问,其实也是将出产黄金、兵员的边州送给jiao趾人的愚行。

    jiao趾不过旧唐的数州边地,合起来也难跟广西一路相比,但朝廷几十年来的行事方略,却让jiao趾人一年年的变得贪婪、骄横,不过一嘬尔小国,竟然敢兵临中国,完全不将朝廷放下心上。而国中之人,也视jiao趾如虎,钦州、廉州、太平寨、永平寨,jiao趾人北返的一路上,几多城寨都没有坚守。在他的邕州城中,竟然也有人要临阵脱逃。

    赏过出战的勇士,炫耀过城中的守备,下面就该是惩戒的时间了。

    让人将排开来的军械和金帛财物都收了起来,苏缄的脸色沉了下来,语调阴森的喝道:“带翟绩!”

    苏缄的声音将场中的气氛降到了冰点,一时静了下来。

    两名近卫装束的士兵,拖着个披头散、穿着军服的汉子,从衙门中一路拖出来。到了苏缄面前,将汉子狠狠的掼在了地上。那汉子被五花大绑,掼在地上,像条虫子一样不能动弹手脚,就只能勉强抬起头来看着苏缄。

    苏缄踏前一步,指着那汉子:“大校翟绩,身为朝廷命官,食天子俸禄,临敌之时,不思报国,竟yù弃城而逃。军法在上,此罪难饶……”

    “苏缄,你别说爷爷,你还不是让你的儿子先逃了!”翟绩愤怒的大吼着,他已经放开了一切,临阵脱逃肯定是死罪,但他死前也要给苏缄一个难看,“爷爷就守着门,眼睛好使得很,看得一清二楚。你身边一直跟着的陈先生呢?难道不是护着你的儿子逃了吗!?”

    翟绩咧着嘴大声的吼着,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看着苏缄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苏缄冷眼看着翟绩最后的疯狂,他的确已经将身边最得力的幕僚派了出去,如果只是派个急脚递当信使,苏缄也不放心。另外一方面,也是想保着离开邕州、回返桂州的长子。他的那位幕僚也是剑术大家,有他同行,当能让自己的儿子苏子元安然的返回桂州。

    可惜只能让长子一人返回。

    “出来吧。”

    在人们的低声议论中,苏缄回头喊了一声。就在他的身后,高高矮矮有着数十人出现在衙门大门处,男女老少皆有,最小的竟然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被一个身穿绫罗的贵妇人抱在怀里。

    苏缄回身指着他们:“本官长子苏子元,是桂州军事判官,奉王命有守土之责,本官所以让他回去了。但本官的其他子孙,全都在此处!区区jiao趾,决破不了邕州城,不过若有一个万一,本官一家三十六口,自当与邕州城偕亡!”

    苏家一门三十六人,被几千道视线盯着,平平静静的纹丝不动。如果是在jiao趾军登陆钦州的消息传来之前,苏子元可以带着妻儿一起离开。但在jiao趾军至的消息传到后,再将妻儿一起带走,邕州城就没办法守了。

    苏缄转又等着临阵脱逃的军校,“翟绩,你呢?!你的职位在哪里!?”

    翟绩脸色灰败,无言以对。苏缄嫌恶的看了他一眼,一挥手,“拖到十字街口,斩示众!”

    翟绩被拖走了,苏缄提声问着所有人,“本官阖家yù与邕州同生死,不知尔等是否愿与本官共存亡?!”

    须花白的老人,已是老态龙钟,但他拿着忠义之心质问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的时候,他的身形在人们的眼中变得高大无比。

    “愿与皇城共存亡!”

    这不是苏缄安cha在人群中的亲信在喊话,那几个还没来得及说话,方才出战的几名士兵就抢先一步喊了出来。

    “愿与皇城共存亡!”

    更多的人吼了起来。

    “愿与皇城共存亡!!”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呼声。

    “愿与皇城他共存亡!!!”

    一股股声1ang引动了整个邕州城,这时已经是全城数万军民在同声呼喝。

    城中的高呼传到了城外,李常杰和宗亶脸色微变,一下难看了许多。

    鼓动过全城的士气,苏缄与通判唐子正开始巡视城中。

    唐子正随着苏缄的步子,低声说道:“邕州城禁军、厢军、枪杖手在册者,总计六千两百一十四人,实际则有两千八百余,精壮只占其半。如果要凭这些兵来守城,还是太难了一点。”

    这个刚刚清点出来的数字,与苏缄所掌握的数据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南方军队空饷吃到一半,领军的将校已经算是很清廉了。苏缄笑了一笑,反问道:“怕了?”

    唐子正冷哼一声:“不过一死而已。”

    苏缄回望与自己的次子恰巧同名的副手,笑道:“邕州是侬智高之1uan后重新增修过的,城垣高峻厚重,哪有这么容易被攻破?”

    侬智高起兵叛1uan,攻下邕州城立国,旋而亡于狄青之手。短短时间,两次被攻克,旧邕州城城垣残破。所以王师光复之后,重新加固增修。高墙深垒,不比桂州、广州稍差。

    苏缄望了望城外:“李常杰虽号宿将,也不过是欺负一下占城而已,有多少攻打坚城的经验?城中军心民心如今皆可用,竖起招兵旗,少说也能再招募两千愿意吃兵粮的。且现下邕州城内军民大概不到十万,其中应该会有两万丁壮,到时候都可以上城。”

    唐子正放松点的笑了一声,“只要守到桂州的援军来就行了。”

    “嗯。”苏缄点了点头,“下面就等援军来了。”

    只是他脸上,却是隐隐有着忧虑,援军……当真能来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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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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