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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三)

    近万颗级,只有十几二十人点验,到了入夜的时候,才查验了大半。

    本以为会就此停手,到了明天再来,可李舜举却让人点起火炬,继续点验下去。他在宫中的大貂珰里面,就属他做事一板一眼,天子交代下来的任命从不打折扣。

    这是怕去睡了之后,夜里韩冈他们在其中做手脚吧?

    李信就在韩冈身侧冷哼了一声,心中有股被羞辱的恼火。

    韩冈倒是无所谓:“既然已经做了,就该做到底。事情才做了一半就放手,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做。李都知这么做并没有错。”

    直到半夜,终于全部点清了。李舜举和他的随从们在点验过程中,现了大约三五百枚的级,不能确定是真是假。数量不少,不过从比例上看,则完全可以忽略。

    韩冈和李信等人的战功确定了,李舜举的脸上多了些笑容。

    歇息了半夜,到了第二天,李舜举来找韩冈,说是要去军营一观。

    李舜举这一次南下所奉密旨,就算不说出来,韩冈等人也能猜到了。是要将邕州内情外情都查探得明白,回京后禀明天子。

    苏子元和李信的眼里,都藏着喜色。要不是有出兵交趾的打算,李舜举何须查探得如此仔细。

    刚刚进了军营中,李舜举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燃烧的艾草烟味。

    “这时候就烧艾草了?”李舜举有些惊讶,离着端午还有些日子呢。

    “端午燃艾草,就是为了避五毒。中原气候四季分明,只有到了端午之后,蛇虫才会猖獗起来。不过广西这里一年四季都是蛇虫满地,艾草要时常点着。”韩冈领着李舜举往营中走,“许多疾疫都是来自与蚊虫叮咬,就如疟疾,绝大多数病患往往都是在蚊虫最盛的时候开始病。”

    韩冈将疟疾定义为蚊虫叮咬后的病症,如果他是普通的官员,少不了会受到质疑,但从韩冈嘴巴里说出来,医官们奉若圣谕,士卒们信之不移,李舜举也是连连点头。权威的好处完全体现了出来,只是少了对权威的质疑,对医学乃至科学展绝不能说是一件好事。

    用艾草薰蚊,虽然连人也一起熏得头昏脑胀,但被蚊虫叮咬的确少了许多。就连军营的营房,韩冈都是让人用了纱帐来封住门窗。在军营和疗养院中,李舜举内内外外都仔细的看了一遍。转过来又出了城,城外数百顷田地里的占城稻,马上就要开始收割了。

    “这些都是官田?”李舜举望着丰收在即的稻田,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才多少日子啊?

    “不是官田。一部分是无主田地,一部分则有主。不过今年兵乱,形势特殊,这一季的占城稻收获,是统种统收,收来后由官府加以分派。到了明年开始就是各家种各家的了……以今年的情况,还能再种收两季。”

    李舜举多少懂一点农事:“这地力支撑得起吗?”

    “邕州现在是人少地多,第二季是在城西的一片地里栽种。这两天已经开始翻耕下种。再过一两天那边结束,这里就可以开镰。”韩冈笑了一笑,“也就今年一年,收了三季之后,百姓的口粮和常平仓也都够了。”

    “原来如此。”李舜举笑道,“龙学理政果然是世所难及。”

    “都知过奖了。”韩冈沉吟了一下,道:“另外还有两千战俘的事,要请都知禀明圣上。”

    李舜举转身过来:“龙学请讲。”

    “交趾贼从邕、钦、廉三州掳掠了大批人口,回去后驭之为奴。我们这边也不能白白的养着这批战俘。邕州的官田都需要人手,还请都知为此禀明天子。”

    中国一向以华夏自称,以仁孝治天下。若是虐待战俘和降人,将领都少不了会受到弹劾。一般来说,愿意留下来的就留下来,不愿留的,则是交换回去。韩冈驱用战俘的做法并不多见……

    “自当如此。龙学之言,舜举回京后,必如实报于官家。”李舜举倒不在乎,邕州死伤太惨了,他过来时看得都是怵目惊心,驱用战俘耕作连报复都算不上。叹了口气,“有龙学在广西,官家当可无忧矣。”

    韩冈谦虚了几句,李舜举分开左右,神色一时郑重无比,“天子口谕,韩冈接旨。”

    韩冈此前估摸着李舜举当是带了密旨来,没想到还带了口谕,“臣恭聆圣谕。”

    “岭南山岭众多,瘴疠遍地,官军驱使不易,行军用兵当以峒丁为先导。用峒丁之法,先须得实利,然后可以使人,不可以甘言虚辞责其顺命。如关陇点教蕃兵,使轻罪可决,重罪可诛,违西夏则其祸远,违帅臣则其祸,合于兵法畏我不畏敌之义。苟无实利,则欲责其顺命也难矣。”

    韩冈暗自点头,这一段说得正合他心意。

    “今卿可选募精劲土人一二千,择枭将领之,以胁峒丁,谕以大兵将至,从我者赏,不从者杀。若果不从,即诛三两族。兵威既立,先胁右江,然后胁左江。此等既归顺,则攻刘纪巢穴不难也。”

    韩冈心中更是一喜。看起来章惇和自己的计划已经得到了天子的默许,先用手上的兵力,解决掉广源州。等到大军前来,再直攻交趾。不过这话应该是跟章惇说吧?他才是广西经略使。

    “章惇好作崖岸,不通下情,将佐莫敢言,卿当为言之,毋得轻敌。”

    原来如此。

    赵顼并不是庸主,只是心性的问题,让他不能算是一个出色的帝王。论起才智并不差,该如何驱用蕃人,也心知肚明。绝不会说什么以德服人之类的书呆子气的蠢话。‘从我者赏,不从者杀!’这才是最好的手段。

    韩冈行礼如仪:“臣必谨遵圣谕,请陛下放心。”

    李舜举传达了圣旨,又查看过了邕州的情况,便启程返京,而新任邕州知州的苏子元则随行北上,邕州则由韩冈代管。

    他走后不久,黄金满也率军回广源州老家去了,只把在邕州做了巡检的黄全留了下来。章惇从桂州军器库中弄了五百套皮甲给了他,加上一批上好的刀枪。有了这些军器,以及之前分给黄金满的一批战利品,他的都巡检的架子就撑起来了。

    交趾军势大衰,而且广西这边韩冈和章惇也四处放话,明着说要对交趾人在广西犯下的一切罪行展开清算。谁敢在这时候有所妄动,杀鸡儆猴的刀子就要直接砍过去。黄金满他回广源州,刘纪三人都不敢拿他怎么样,甚至还要担心他什么时候领着宋军攻过来。

    “当务之急还是编练新军。”李信对韩冈说着,天子的态度很明确,交趾那边肯定要报复,而在报复交趾之前,先就要先将广源州拿下:“朝廷给了两千人的名额,总体保证八成的数量,核心的两个指挥则要满编。”

    “不!”韩冈对吃空饷的情况一时深恶痛绝,尤其是自己要带领的兵力,绝不想看到明着一千人,实际只有七八百的情况,“要满编,甚至可以编一部分。”

    “只是军中将校……”

    “只要压下去一年就够了,后面的情况如何不用去管,有着灭国的功劳在前面的吊着,就算再贪也能忍下。”韩冈眯起了眼睛,森然一笑,“正好可以一试军法!”

    李信沉默的点头,他的表弟恐怕当真会拿人头来试刀。

    看见李信沉默,韩冈笑了起来,“其实只要将话说开来了,聪明人还是很多的,看着封妻荫子的大功在眼前,谁还会贪那点蝇头小利?”

    随着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供给邕州的物资慢慢多了。家里面写给韩冈的私信也一起来。这算是给他这样外任边疆的臣子们的福利了,不仅是边臣,出使外邦的使节也能通过驿站系统收到家信。

    当年富弼临危受命出使辽国的时候,只要收到家信都直接就火给烧了,说是徒乱人意。富弼将他为国忘家的强硬态度摆出来,倒是给辽人看得居多。辽人见了他这番作派,心知不可欺辱,对岁币的讹诈也不得不收敛了一些。

    邮政其实是个赚钱的买卖,如果能分割一部分出来为民间服务,其实能赚到不少的钱。当然,前提是押送邮件、货物的驿卒,有足够的职业道德,而不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从信中,韩冈知道了自己的父亲很快就要上京诣阙。同时也知道了连王旖也一起怀孕的消息。另外王雱的病情也让他担心。此外,还有王安石的信,里面说了朝堂上对攻打交趾的争论,虽然至今没有确定,但很有可能只会征一两万的军力。

    一两万就一两万,作战的方式可以模仿之前的战斗。以官军为核心,同时将蛮部都汇合起来,一起攻打升龙府。

    交趾的都,当就是后世的河内,所谓的富良江则是红河,只控制着富良江下游地带的平原抵达,而山区的蛮部的确听从号令,但不会跟交趾一起共存亡。

    韩冈想着,还是摇了摇头。说是一两万,真正能到多少,还要画个问号。而且究竟是从哪里调兵,更是要好好推敲。具体的情况,还是要等苏子元回来,轮到自己上京的时候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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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四)

    【不好意思,迟了一点。】

    王安石心力交瘁,须在短短数月见,花白了大半。

    政事上的,家事上的,还有自己身体上的,到处都是问题,一个个重担压在肩头。虽然腰背依然挺直,但面容中总是显得几分疲惫。

    他的长子王雱,已经病入膏肓。

    王雱即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学生,更是他事业上的助手。

    不像背叛的曾布;也不想渐渐疏离的吕惠卿;更不像韩冈那样,自己趟着一条路,只是接近,但永远不会向着一个目标同行。

    王雱是自己的继承人,不论是在学术上、事业上还是本身的身份上,都是如此。可是眼见着就要白人送黑人,王安石即是再豁达,也难以在此事上脱,心情总是沉浸在伤痛之中。

    “臣在。”

    只是在朝堂上,王安石将自己的心绪深深的掩藏起来,表露在外的,还是一名言不苟合、行不苟容的拗相公的模样。

    对王安石的态度,赵顼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开慰。将此事放过一边,他说道:“剿平交趾,势在必行。今天又有十几份奏章,说着平交的策略。不知王卿看了没有?”

    在打进广西的时候,李常杰曾经四处散檄文,说他们的进攻是吊民伐罪,拯救为新法所苦的大宋百姓。当檄文传到京城中来的时候,还在朝野内外闹出了小小的乱子,不少人私下里说怪话。不过当李常杰丢盔弃甲的被王安石的女婿打回去后,这些闲言碎语一下就不见了,讨伐交趾一下成了主流。

    王安石道:“平交之策,当征询当地守臣。苏子元即将入京,陛下可仔细询问。至于如何用兵,此前已有胜绩,沿袭即可。”

    李舜举私下里已经确认了韩冈的战绩,虽然还没有到京城,但已经了急报回来。一万多俘虏和级是寻常关西一次大捷的十倍。只用了一千五百兵就获得了如此辉煌的成果,所以韩冈用兵的方略,也就成了可以仿效、依从的良策。

    赵顼点着头:“以官军为主,蛮军为辅,过去的做法不是没用。但比起来,还是韩冈在邕州的做法更好一些。”

    这也是见到了在邕州之战中,官军与蛮军互相配合的好处。以数量虽少却精锐无匹的官军为刀刃,而以数量充足、战力则逊色许多的蛮军充作刀身,这样不但能保证军队依然有着足够的战斗力,也能省下不少钱钞。

    但这么搭配的前提条件,是官军必须要有远敌军和蛮部的战斗力。否则外不能击败敌军,内不能镇服同列,只会落下一个笑料。关于这一点,王安石比谁都清楚,韩冈给他的私信中,十分清楚的指明了这一点。

    “不过调集南下的大军必须要精锐。大胜交贼的四个指挥,都是从荆南军中挑选出来的精兵,如此方能以一当十,为中流砥柱。若是就近调集,必有滥竽充数者,至是则不见其功,反受其害。”

    “当然是从关西调集精锐南下。”赵顼说着又皱起眉头,“就不知道茂州、横山两处,能不能及时结束。”

    北方与辽、夏已是一触即;南方与交趾则是大战即将再启;江南、淮南的灾区,正处在青黄不接的最困难的时刻。于此同时,蜀中的茂州也出了事。

    成都府南面的茂州,是西南夷的地盘。本来茂州没有城墙,只有一条篱笆分割内外,城周的蛮夷经常入城劫掠财帛人口。当地的百姓饱受其苦,年年请求州中修筑城墙。所以到了去年时任知州的李琪为此上书朝廷,最后得到了准许。

    只是当奏折批复下来时,李琪已经调任了,不过新任知州范百常接任后,还是照旧要筑城。但茂州建城,给周围的蛮部带来了很大的压力,不但财的目标没了,日后还要担心官军以茂州城为基地,横扫周围蛮部以复旧日之仇。有着这个担心,当地蛮部掀起叛乱也就在情理之中,没人会怪罪范百常。可没能及时镇压下去,范百常却脱不了责任。

    “茂州之事,是范百常措置失当,即知蛮贼反对,当事先做好准备,而不至于等到叛乱之后措手不及。”

    “范百常当治罪,不过茂州至今未失,倒也不无微功。等王中正到了,就能里应外合。”

    赵顼派了内宫中的名将王中正去协同处置,有他配合个性稳重的蔡延庆,应当能将茂州给平定下来。而王中正离开时,请旨将熙河路的兵马调去了一部分,由赵隆、苗履两人统领,此外还有八百吐蕃骑兵,都是能在山地跑的良骑。

    赵顼对他们很有信心,“有王中正领军,所部又为精兵良将,区区蛮贼,指日可平。”

    王安石抿紧了双唇,前面他告假养病,赵顼派出内侍同领平蛮之事都没能阻止,现在一提起来,心里就是一阵不痛快。但他也没有办法,两府已经通过了这一项任命。

    一场病下来,整个人就老了许多,长子的病情是一桩,另外他对朝堂的控制力也在下降中。与他对立的照旧对立,原本亲附的则在逐渐疏离。成了执政后,吕惠卿虽说是避嫌,但他的确是与王安石可以保持着距离,已经渐渐可以算是新党中独立的一支了。

    而韩绛两个月前,因为一桩小事已经出外了,说起来也是他自己在政事堂中待得没有意思,没有力争的缘故。否则他挣扎一下,还真不能拿他这位宰相怎么办。

    如果将两府宰执看做一个整体,自熙宁六年之后,已经几年没有大的变化。基本上都是熟面孔,只多了一个吕惠卿。另外也就是王安石走了又来,韩绛来了又走,仅此而已。

    尽管两府中两派分立,赵顼将异论相搅的一套把戏掌控得恰到好处,但看来看去,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如果此番事了,天南地北的乱事能安定下来,东西两府照常理就会有个大变动了,至少也会有两三个空缺下来。

    能想到着一点的有很多,有资格在其中踏上一脚也不算少。

    最有可能的几人,本人的能力、资历,在朝中的人望,以及天子的信任,互有高下,到了最后,能比的也就是功劳。

    “辽国短时间内打不过来。本身内部乱事不绝,加之执掌朝政的魏王耶律乙辛,刚刚逼死在辽主耳边乱吹风的皇后萧观音,去掉了这道障碍,接下里就是正主儿太子要对付,他没胆子分心南顾。”

    傍晚时分,不用当值的吕惠卿回到了家中,与他对谈如今天下时局的,仍是他的弟弟吕升卿。

    “耶律乙辛撺掇着辽主与西夏联姻,本来就是为了给党项人撑腰,让他们继续南侵。倒不是安了好心。”

    耶律乙辛的态度,只是刚一得知辽后萧观音的死因,朝堂上上下下就知道耶律乙辛的目标是辽国太子耶律浚。不看看耶律乙辛栽给萧皇后的罪名是什么?——与伶人通奸!亲生母亲有了这样的罪名,耶律浚的位置就很危险了。

    “耶律乙辛虽然权倾朝野,但辽主可只有一个儿子。不论耶律乙辛和耶律浚孰胜孰败,两边之争,绝不会简简单单就结束。”

    “能立功的地方一个是西夏,一个是交趾,茂州那边倒是不用指望了。不是王中正有本事,而是熙河军的战力远过西南夷的蛮部。”

    “说来也好笑,现在连太常礼院里面的人都在讨论如何平定交趾了。真不知道他们能想出什么办法。”

    “章子厚和韩玉昆的配合已见其功,李舜举又证明了他们并没有谎报战功。只要派下去的兵力不多,他们有足够的地位来统领。天子也不会冒着风险临阵换帅。想夺他们的位置,只会是痴心妄想。”吕惠卿冷笑一声,“没看王韶都不说话了嘛?之前他可是有着去交趾的打算,想着跟韩冈再配合一次。”

    “大哥打算怎么办?就看着章惇和韩冈两人立功吗?”吕升卿心中有着些许忧虑。等章惇立功回来后,肯定是要进枢密院了,过个一两年就能进政事堂,到时候,就是吕惠卿最大的一个竞争者。

    吕惠卿摇摇头,他不会离开东京城,但他可以举荐他人去。只要自己没走错棋,最后他还照样是接手王安石留下的遗产的第一人选。

    “光有章子厚和韩玉昆是不够的,他们手下还需要领兵的大将。帅与将是两回事。运筹帷幄、统观大局,这是帅。临敌指挥,阵上厮杀,这是将。韩冈和章惇都是帅才而不是将才,之前的邕州大捷,也多是靠了李信和黄金满两人的指挥。”吕惠卿胸有成竹的笑道,“如果朝廷决定要遣军南下,不论兵力是一万还是两万,都必须要有一名地位更高的大将来统领。李信入官才几年?他的资格远远不够。”

    吕升卿听明白了吕惠卿的打算:“大哥准备推荐谁?”

    吕惠卿没有即时回答:“吴充本有意郭逵,不过这已经不可能了,郭逵可是远在章惇、韩冈之上,他若是统领南征行营,必然是要做主帅,而不是大将!。”

    “那赵禼也不可能了。”吕升卿沉吟着,“又是文官,还是帅臣。”

    对于派谁来统领南下大军,一开始的时候争论很多,统帅援军南下的章惇韩冈只是打前站而已。郭逵、王韶、赵禼等人都是榜上的热门人选。只是在邕州大捷之后,这么想的人已经寥寥无几,现在闹腾的,都是想着占些便宜而已。

    “赵公才本来就不可能,不想想他守着哪一路,横山边上的位置,哪里能轻动?!”吕惠卿摇摇头,“要么是在三衙管军中选资历浅的,要么就是近年来战功煊赫的宿将。”

    “主要就是燕达、苗授二人。另外,曲珍、种诂勉强也能去。”

    “那要看天子如何定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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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五)

    邕州城西,就在江水之滨。是一片片阡陌纵横的稻田。田中水稻已经长得老高,一片片浓浓的绿色,犹如一幅幅绿色的地毯。

    韩冈带着人、骑着马,自田边巡视而过。夏日炎炎,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但满目的苍翠让他掩不住嘴角的笑意:“长势不错啊……”

    跟在韩冈身后,是新近从桂州调来的通判,已经有五十岁,在两广诸州来回做了二十年官,却一次都没离开过五岭以南的这一片地去他处任职过。在只有自己一半年纪的韩冈面前,他保持着足够的恭敬:“下个月就能收获了,当又是一个丰收。”

    韩冈点着头,心情如他胯下坐骑的脚步一般轻快:“如果能与上一季同样的亩产,那差不多能收到十五万石了。”

    就在一个月前,邕州城外,在大战结束后匆匆忙忙下种的占城稻,已经经过了收割、晾晒,最后入库了。

    今年第一季的收获,总共有六万石之多,平均亩产一石六七。在生长的过程中没有多少照料,连肥料都没有施过几次,只是望天收获的情况下,能有接近两石的亩产。邕州土地之肥沃,实在让生长在关西的韩冈嫉妒不已。要是关西有邕州的水土阳光,再养活两三倍的人都没问题。

    只是最终回到邕州的百姓,新近的计点,总共有三万八千之多。而第一季收获的六万石粮食,在碾磨去壳过之后,也仅是三个月食用的份量。

    幸好正在城西的这一片地,开垦时由于城中废墟已经收拾完毕,腾出了大量人力,面积扩大了许多。另外,韩冈让随军的铁匠指点邕州铁匠们打造耕犁也起了大用——岭南的耕犁形制与北方差别很大,甚至许多都不用耕犁。耕田下种时,都是将土刨开就行了,从来不深翻。其农作技术远远比不上中原——靠着先进的耕犁,加上广西数目多得惊人的水牛,开垦田地的效率高了许多。

    如果真能按照韩冈的预计,收获在十五万石上下的话,那就足以支撑全城百姓七八个月。加上接下来的第三季可以耕种得更多。种得还是占城稻,不过是晚占城——占城稻分为早占城和晚占城,早稻、晚稻分得很清楚,不过生长快、收获早却是统一的,播种下去,最多两个月就能收获——而且就算是晚稻,收获也不绝不会少。

    这样一算,支撑全城百姓到明年早稻收获没有问题,而且还能多余一些粮食出来,供给一两万人的大军几个月的食用。

    不过韩冈这么做,还是得罪了不少人。在田边走了一阵,韩冈再次开口问道:“这些天,还有没有人再来闹着要将田还给他们?”

    通判笑道:“之前龙图已经敲打过他们了,又给了那么多的好处,早就不闹了。”

    韩冈为了让邕州百姓熬过这一年的灾荒,将人力集中起来,对邕州附近的田地进行统种统收,而不管田主究竟是何人。前期从宾州运来的赈济,加上新近收获下来的粮食,则是分配仅够果腹的一部分,剩下的则作为工钱,用来招募人工来开辟水渠、修筑道路、整修城墙。除此之外,也有给老弱妇孺的活计,比如洗衣、除草之类的,保证愿意干活的都能填饱肚子。

    另外还有两千交趾俘虏,都被砍了脚趾,根本都逃不了,也被使唤来料理田地作为赎罪。十人一队,一人犯错,全队株连,互相监督下,都是老老实实的在田间地头被监督着做事。不过韩冈行事一向讲究着有赏有罚,只要做得好的小队,则有从江里面捞上的鱼来做奖励。

    韩冈这样的赈济制度,邕州城中的贫民当然愿意,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能吃饱。但逃脱大劫的豪门富户不干了,靠城的好田都是他们的,种出来的粮食理所当然也该归自己。

    就在第一季收获的那几天,三五百人串联起来闹到了韩冈面前。不过韩冈可不管那么多,想说田是你的,得拿凭证出来,而且还要跟官府里的存簿对照,这样才能确认

    所有的籍簿都给烧了,要想要找回旧档,得去广西转运司的架阁库里找——新近编制的田籍离完工还早着呢——除此之外,就算京城的三司衙门里,都只有税籍略本,哪还可能找得出田籍地契来?

    可韩冈是什么身份?新晋的广西转运使!就算掏出地契来,他只要推说一下等从桂州拿了存簿来对照,拖个一年半载都没问题。

    不过韩冈也不全然是浑赖,就算是统种统收,也不过是一年而已,并不是将私人的田产收归官府。对于私田,他保护得也很严格。敢在这时候私自移动田中界碑的,韩冈可是用大板子杖了几十人,用二十斤重的团头枷枷在临时的州衙大门外,排一溜站着。

    加上他还在田间开辟了沟渠,引水来灌溉,将原本的旱田改造成了水浇地——位于江畔,田间竟然连一条沟渠都没有,这件事是让韩冈觉得最不可思议的地方,种地全靠天上的雨水来滋润,几里之外可是水比黄河还多的珠江——亲眼看着自己的田地被改造成上等田,想偷田的贼人又被严刑整肃,加上支持韩冈的贫民们群起而攻的诟骂,富户们就不怎么闹腾了,也不敢闹腾了。不过一年而已,就当是被交趾人多烧了几间房子罢了。当然,若是韩冈一年后不将田地还回来,他们可都会往京城里去告状了。

    在广西的中南部和东南部,宾、邕、钦、廉这一片,有好几个面积不小的盆地和冲积平原,土地肥沃、气候宜人,如果农业水平有中原的一半,都能成为数得着的大粮仓。就算以此时的耕作水准,宾州、邕州都是从不缺粮、而且富余很多。

    韩冈想要做的,就是尽可能的在岭南推广中原的农业技术,只要广西、广东的田地能尽可能多的开出来,出产再丰富一些,大宋对岭外之地的控制力就能上一个台阶,以此为跳板,整个南海地区都在辐射范围之内。

    《尚书·禹贡》之中,将天下九州的田地分为了几个等级,其中扬州是最差的,所谓‘厥土惟涂泥,厥田唯下下’,那时的扬州基本上就是淮河中下游以南的广大土地,也就是如今每年六百万石运往京城的地方。而千年之后的广东广西,只要是平原地带的农田,粮食产量也都不低。

    心中盘算着要如何开岭南,韩冈一行的方向,又转过去了邕州北面,那里有几座提供给城中使用的石灰窑,就在从山上流下来,汇入郁水的河流边,隔着老远就是浓烟滚滚。

    石灰窑中的燃料都是从山上砍下来的木头,劈开晒过作为柴禾。另外还有秸秆,也一起利用了起来。可惜火力不旺,烧制起来很费时间。

    缺少柴薪是困扰韩冈的大问题,他时常在想着,要是邕州附近有煤矿就好了,也派人去找了,只是到现在也没有回报——他对后世邕州的记忆很模糊,也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煤矿,不像他对徐州的了解,知道那一带有煤。刚刚收到京城的消息,就在徐州城外现了一座煤矿,自此有煤有铁,这是煤钢联合体的基础。

    视察过石灰窑,韩冈上马返回邕州城,他下午还有课要上。

    几个月过来,邕州的官员已经差不多配齐了,吏员也招募了不少,州中的庶务韩冈都卸了下来。管得也就是军事、刑名、钱粮和医疗卫生方面的大事,其他时候,他直接做了甩手掌柜。

    作为官员,韩冈现在肩上的责任并不重,转运使的本职,暂时交给副使来处置。不过作为儒者,他还有许多事要做。儒门重教化,闲下来时,教书育人是本职。韩冈早前颁布条令,邕州七岁至十岁的儿童,不论男女,只要来上学,中午都会供给一餐伙食。许多父母贪着这个便宜,都让儿女过来上学。另外州学也恢复了,是邕州城第一批重建的建筑,比州衙还要早一个月。州学中的士子一边聆听韩冈的授业,另一边也要充作蒙学教授,为儿童上课。

    刚刚抵达城门口,韩廉就带了一队骑兵迎了上来。

    原本是韩冈家的家丁,但现在已经积功为官——一条瘸腿在功劳面前算不上什么——还做了古万寨寨主。不过古万寨已经被焚毁,在韩冈腾出手来,调拨人力物力重建古万寨之前,韩廉就只能先闲着,在邕州城中做个巡检。

    “城里可是有事?”韩廉迎过来后,韩冈就问着。

    “泗城州、思恩州还有忽恶峒三家的洞主方才一起进城了,现在就两家洞主还没到。”韩廉在韩冈马前禀报着,“钤辖要下官来禀报龙图,是不是再等一等。”

    “还等什么?”韩冈的脸阴沉了下来,“泗城州隔了几重山,近千里地都赶来了,左州、忠州离得这么近却还没到,难道要等到明年过年他们来州中赶集吗?!”

    韩冈一个月前,使人传令本州,召集左右江三十六峒洞主来邕州议事——邕州下辖几十个羁縻州,那些洞主管着的一个溪峒,在宋人这边往往就是一个羁縻州——已经等到了现在,连远在左江上游山中的泗城州洞主都到了,还没有到的那就是态度问题。

    “进城!”韩冈一夹马腹,气势汹汹的往州衙杀了过去。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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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六)

    沿着左江往南,有多个军寨,还有一系列的镇子。古万、太平、永平,都是在左江江畔或是边境设立的寨子,陀陵、武黎、罗白,这些都是商旅富集的镇子,在这一次交趾北侵时,毁坏得最为严重。从韩冈派人查验的回报中,这些军寨和镇子,几乎都化为了白地。

    几座军寨是邕州南方的缓冲区,是一道道防线,同时也是震慑周边溪峒蛮部的战略基点。重新设立寨堡,也是重新恢复大宋在左江两岸的统治。

    韩冈召集左右江三十六溪峒,主要目的是先将邕州南方一直到边境的寨堡重新修起,同时整备好道路,并对交趾进行试探性的骚扰攻击,为大军南下做好准备。

    可惜他的命令没有招来所有溪峒洞主。

    回到州衙,韩冈接见了三位远道而来的溪峒洞主,说了几句勉励的话,便让吏员带着他们去安顿下里,好生招待。

    空下来的官厅中,李信走了进来:“二十九家溪峒,总共到了二十七家。其中就算加上泗城州、思恩州还有忽恶峒,也只有十一家是峒主亲领。而没到的两个溪峒左州、忠州,到现在也没有一个解释。”

    “不是还有十六家小洞主吗?”韩冈脸上笑着,只是眼睛里面一点笑意都没有。

    李信也冷着脸。这十六家可都算是难得的聪明人,知道这时候贴上来少不了有回报。但他们派不上实际的用场:“那些都不能算数,加起来也比不上一家大溪峒。”

    的确,虽然城中只有二十七个有官衔在身的溪峒蛮部,可此外没被召集的小溪峒则主动到了十六家,不过都是洞主带了十几人、七八人过来报到。

    左右江地区说是溪峒三十六,但实际上的溪峒大大小小有数百家之多,不过列名于邕州籍簿之上、得受官衔的溪峒洞主,总共是二十九家。这些得朝廷官职的洞主,要么是把持着战略要道,要么就是麾下户口众多,皆是有名有姓的大部族。而那些小溪峒,则就是只有数百户口,甚至百来户口的小村落,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右江来的大多都是洞主亲领,而左江就不是这样,全是托他人代领,借口都还一样……称病!”韩冈冷笑连连,左江诸峒的洞主在想什么他哪能不清楚,“都是怕着被征召起来与交趾死拼,交趾贫瘠,拼死拼活也没有个赚头。”

    右江是往百色云南方向去,左江才是往交趾、广源走,韩冈需要的是左江诸峒的全力支持,这样他才能重建被毁坏永平、太平、古万诸寨。

    “这一干贼蛮,都是欠敲打!如果是在荆南,州中一封公文下来,哪一家敢推脱半分!?”李信恶狠狠的说着,“武陵也说是溪峒三十六,实际上有四十五家,这四十五家没一家敢违逆官府。”

    “溪峒和溪峒不一样!谁让这百来年,官军的刀子没砍在他们身上?能来二十七家,到场十一个洞主,这还是看在我赢了李常杰的份上!”韩冈冷哼了一声,“换作是琼崖的三十六黎峒,琼州派人去召集洞主,恐怕一家都不会亲自到场。”

    溪峒是南方蛮部的另外一种称呼,据韩冈所知,不仅是广西、荆南,就是海南岛上的黎族人,也是有溪峒之称,被称为黎峒,也有个三十六家的数目,似乎是惯例一般。

    当年跟韩冈合作建立棉布买卖的秦州几大商户,曾遣家中亲信不远万里去找传说中善织吉贝布的黎人,到过海南岛。可去了十几个,只回来了一半。不过几个都是有本事的,将黎人所珍藏的纺车织机给瞧了个遍,只是回来后打造出来的机器,远远比不上如今已经经过几次改进、效率几十倍上升的纺纱机和织布机。

    倒是琼崖当地的风土人情给传了出来。其中有一个还骗到了一个洞主的女儿,最后打通了琼崖海货的商路。

    到了晚间,韩冈下令设宴招待已经抵达的洞主和洞主代表们。

    “不等忠州、左州了?”韩冈命令一下,黄全就惊讶的问道。之前几日都没有设宴,今天宴席一开,可就代表客人到齐,正事要摆上台面了。

    “他们还会来吗?!”韩廉反问着。

    “倒是为什么忠州、左州两家会不来?”新上任的军事判官很是疑惑。靠着临阵反戈、一起说服黄金满的功劳,何缮捡了个大便宜。

    忠州、左州两个大溪峒就在左江边上,离着邕州也不算太远,他们始终不到,本身就透着诡异。

    韩冈击败了接近十万的交趾侵略军,让李常杰丢盔弃甲而走,他凭着这份战绩,以广西转运使的身份话,按理说是左右江三十六峒洞主不敢驳韩冈的面子,好歹派个人来应卯,可左州、忠州两家偏偏还是没到。

    “会不会跟去年古万寨被袭有关。当初父亲就怀疑他们是听到了风声,所以事先下手,省得给……”黄全顿了一下,跳过后面的话继续道,“说不定他们就是元凶,因为心虚,所以不敢应招前来。”

    通判道:“也有可能是想看看风色再说。不过现在连泗城州的洞主都到了,他们应该很快……”

    韩冈抬手打断了通判的话:“他们怎么想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他们没有到!”

    藏在一对黑褐色眸子中的眼神森寒如冰水,让邕州通判连汗都冒不出来了。

    “李信。”

    李信一抱拳:“末将在!”

    “就按事先说的办!”韩冈早有安排,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送去的命令被人当成手纸。

    李信当然了解韩冈的计划,他也是参与者。终于等到了韩冈下令,沉声冷喝:“末将遵命!”

    “……要小心一点。”

    “是!”

    当夜的宴席上,李信并没有出现,聚集在州衙厅中的洞主们也没人知道李信不至意味着什么,更不清楚城中少了一千兵马。他们只知道韩冈摆出来的酒菜美味无比,而年轻的广西转运使对他们很是和善,宴会上的气氛也让人兴致高涨。

    醉饮一夜,第二天,就是说正事的时候了。

    再一次回到昨夜酒宴上的大厅上,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几十名洞主或是洞主代表沉默着,等待着韩冈的话。

    韩冈的言开门见山:“交贼前番入侵,虽然被打得丢盔弃甲而退,但古万、太平诸寨已经被毁,寨中百姓流离失所,听说有许多被你等收留,对此,本官要代朝廷向尔等道谢……不过现在交趾已退,我想他们也该返回家园了。”

    来自右江的洞主事不关己,各自安坐着。而左江的洞主代表们则互相交换了一阵眼色,最后势力最大的安平州站起来说话:“前些日子太平寨被攻破,的确是有汉儿避入我等峒中。现在交趾人败退,大半都已经离开了。也就还有几户留在峒中,等小人回去之后,便将他们劝回乡里。”

    “很好!”韩冈点点头,并不管他们现在说的是真是假,有这个态度就好,“左江上的榷场,旧时就在古万诸寨,商事往来也都在寨中,想必尔等也盼着早日重建。”

    “那是!那是!”一众连声应承。

    “诸寨重建之事,本官自会安排人手,只是需要一批护卫,来保住修造寨子的丁壮,这需要各位洞主的义举了。”

    说是保护修寨的民夫,但实际上就是用来攻打交趾的队伍,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一阵沉默之后,又是安平州的代表打头站起来,“既然是转运相公的吩咐,我等哪有不听的道理。小人家的洞子虽不大,可也能出一百精壮的儿郎!”

    拥有上万户口、随随便便就能出动两三千兵马的安平州,很是大方的给了韩冈一百人。

    由安平州的洞主代表领头,其他溪峒当然也就有样学样,一百、五十的凑份子。看他们如同割肉一般挤出来的痛苦表情上,之后送来的壮丁,其中不知会有混有多少老弱病残。

    “一百五十人。”这是下石西州的洞主阿含报的数目,已经是二十七家大溪峒中出兵最多的了。反倒是十六家小部族,则是纷纷挤出了一百多士兵。

    邕州通判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这根本是打要饭的,这点可怜的兵力怎么骚扰交趾。

    只是韩冈来脸色如常。

    一直以来,大宋对左右江三十六峒管束极少,遍地都是羁縻州,只是名义上臣服而已。就像是广源州,在名义上也是大宋的领土,但刘纪等人却是向交趾上贡,大宋朝廷也不管不问。

    即便韩冈打退了李常杰,可旧时的印象还留在这些溪峒蛮人的心中,大概是以为只是交趾和大宋之间的战争,与自家无关。虽然不敢违抗韩冈的命令,但敷衍过去也就能了事了。与交趾人打起来,死的都是自家儿郎,何苦为他人拼命。

    “也是好事,现在这些个峒主拿出来的兵马,是我招他们来的,论理邕州还要为这些兵马出粮饷。”事后,韩冈笑着说着,“等过两天,再看看吧,说不定能把粮饷给省了。”

    接下来的几天,韩冈接连留着洞主们设宴款待,从宾州一驮驮的运酒过来。只是交换来的承诺,也就是将总兵力从两千五六,涨到了三千人的数目。

    到了第六天,韩冈再一次将洞主们召集起来,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物,只多了几个摆设。

    一排级,摆在了大厅中央。

    “忠州、左州,不从本官号令,竟敢迁延不至。”韩冈环目一扫静默下来的厅中,“从今往后,三十六溪峒,就没有这两个家了。”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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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七)

    李信领军凯旋。

    用了六天的时间奔袭三百里,攻破了两家溪峒,将不服号令的蛮夷彻底毁灭。

    韩冈如此下令并不是他狠毒,在需要站队的时刻,还想鼠两端,站在一边等着捡便宜,韩冈绝不可能留着这样的人在背后。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天子让李舜举传达的口谕就是这个意思。

    一支支高举的长枪枪杆上,一枚枚级随着两脚的交替前进而晃动着,凝固在脸上的表情只有恐惧。从城外回来的大军,每一人的枪杆上都有一枚级,而最后进城的一队驮马背上,用筐子装的级只会更多。

    几天前还与自己并称为左右江三十六溪峒的左州、忠州两家的壮丁,现在已经挂在了官军的旗杆和枪尖上。在枪尖上晃动不已的一枚枚级,让不得不跟着韩冈出来迎接大军凯旋的一众溪峒之主,看得不寒而栗。

    昨日还将宋国的美酒喝得畅快,只以为是准备要用酒肉来示好,好让他们多兵。哪里会想到,就在这几天的时间中,官军已经直接攻下了两个左州、忠州溪峒。

    心中的惊骇不由自主的化为言语流了出来,对韩冈的恐惧让一众洞主们低低私语。

    “恐怕转运相公一开始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那是肯定的!”

    “要知道留着我们喝酒吃肉是为了今天,我早就回去了。”

    “你敢走。不怕官军转天就堵到你家思陵州的门口去”

    “……说不定转运相公根本就没派人去忠州、左州。”

    “……那卫福和侬章额还真是太冤了,什么都没做,杀星就上门了。”

    “今天能杀卫、侬两家,明天就能杀到我们头上……还能忍吗?!”

    “不能忍就去死好了,转运相公不就在那边吗?”

    “择朵!你跟卫福有亲,我们可没有。想要去找死,你自个儿去,别拖着我们。”

    “最好还是几家联合起来,若是哪天官军打过来,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一家家的离得那么远,谁救得了谁?难道还能一辈子防着吗?”

    “都少说几句,这时候还说什么!不把这位小韩相公服侍舒坦了,等着做下一个卫福、侬章额吗?!”

    “怎么服侍,谁家嫌人多粮多?跟着官军去打交趾,我们肯定死在第一个,然后官军才会上来跟交趾打。”

    “一个眼下就要死,一个至少能拖后几个月,选谁还要想吗?”

    对洞主们的窃窃私语,韩冈恍若未闻。闲言碎语他根本不需要去在意,只要他们听话就行了。

    凯旋仪式用了一个时辰宣告结束,进献战果、论功行赏。在邕州大战过去了三个多月之后,收缩在邕州城附近的官军,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行动。对此战的胜利,邕州百姓欢声雷动。

    洞主们一个个面色如土,如果这时候再违逆韩冈的心意,官军接下来的目标,肯定就会轮到自己。

    出战的大军回营休整,韩冈已经安排下了酒宴,他让人从宾州运来的酒水,大部分还是为凯旋的军队所准备。

    待观礼的百姓都散去,韩冈返身往衙门里走。在韩冈身后,邕州通判低声问着昨夜提前带着忠州、左州两家洞主级回来的韩廉,“到底卫福、侬章额是因为什么没来?

    “何须多问?忠州有六百汉人,左州有一千多,大多是最近刚刚掳掠而来,吃了不少苦。”李信在旁接口,脸上有着淡淡的不忍,以及浓浓的憎恨,“当时一时义愤,就把两家住在主峒中的男丁都杀光,就究竟是什么原因也没必要问了。”

    轻描淡写的说着两家被拘束起来的汉人‘吃了不少苦’,但实际情况,肯定只会比李信说出来的更惨,说是一时义愤,恐怕愤怒更多一点。

    “只杀了男丁?”邕州通判问着。

    “两家的妇孺倒是没动,总不能做事做得跟蛮夷一样。”

    “只是破了主峒吧?”韩冈在前面问着。

    “嗯。”李信点头,“时间仓促,只来得及攻下两家的主峒。不过赶来救援的援军,也一气杀退了几部。”

    左州、忠州两家是左江有数的大溪峒,一座主峒,下面还有好几处、甚至十几处小峒。李信领军攻,攻下的当然也只会是两家的主峒,在附属的小峒中,两家少说还有数千近万的人丁。

    “是不是要将忠州、左州领下的溪峒都扫平掉?”韩廉兴奋的问着。

    “早间本官说过,从今往后左右江三十六峒没有左州、忠州两家。剩下的手尾就让后面的洞主们去处理,投名状先得给我交上来!”韩冈回头,“斩草要除根!”

    汉人善生聚,不论做工务农都远比蛮夷出色,辽国、西夏攻进中国的时候,做得最多的也就是劫掠人口,驭汉人为奴,为他们提供税赋。四方蛮夷,也都将汉人当成是肥羊一般。交趾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而最近在蜀中茂州闹起来的蛮部叛乱,也是因为当地筑城,让蛮部无处劫掠吗,又担心起汉人报复的缘故。而且这样的事,千年之后也不少。

    对付这样的强盗,最好的办法就是将贼手剁下,让犯罪的成本高昂得无人能承受得起。只有用杀才能止杀。只有用更血腥的手段报复回去,才能遏制蛮夷对汉人的窥探。

    ——这就叫‘以直报怨!’

    这是临时州衙主厅中的第三次会议,莅会的还是韩冈为的邕州官员,以及左右江三十六溪峒的洞主。

    “古万寨、太平寨、永平寨,本官接下来要重新修复这三座军寨。”韩冈旧话重提,但说话的语气和内容已经完全变了,而在他面前,洞主们甚至都不敢再坐着,全都老老实实的站着,“不过交趾人多半不甘心官军重回左江,必然会遣军来骚扰,所以必须先制人。”

    交趾军吃了这么大的亏,据说死了几万人,哪里还有可能回来骚扰?!但在场的洞主们没人敢指出韩冈话中的错处,韩冈就算说太阳是方的,他们也只会点头道——转运相公说得没错,我天天日出时都能看见太阳的四条边!

    韩冈环目一扫,一个个俯帖耳的洞主让他满意的点头:“本官需要尔等攻入交趾境内,其国中的子女财帛任尔等自取,能拿到多少,都看你们自己的本事……”

    “韩相公,”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响了起来,是站在后排的一名洞主,“我等身处右江,离着交趾实在有些远了……”只是他见到韩冈森寒的眼神挪过来后,立刻慌了起来,“小人肯定是要派兵去的!至少一千!就……就是粮食接济不上,如果去交趾国中没有搜到存粮,恐会耽搁运使的吩咐。”

    “关于这一点,本官也想过了。不论是古万三寨,还是交趾边境,都是在左江这一边。右江的溪峒如果要派兵的,的确很不方便。”韩冈说着,他并不是御下苛刻的人,也是讲道理的,“但你们可以向左江的溪峒借粮,只要之后等你们搜到战利品后,将欠账都还回去,那就没问题了。另外不要忘了,还要付上利息。如果有人怕日后撕掳不清,本官也可以为两边做个中人,必不会让人翻脸不认。”

    左右江附近的各大溪峒家底都不少,左右江就是这一片地区的黄金水路,在这两条江河中占有一席之地,没有哪家部族会达不了。多了也许没有,但借贷个一两千石粮食,倒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不论在交趾国中得到什么,都是你们的,官府不会要你们一分一文。只有一点要记住……”韩冈一下变得声色俱厉,“不过如果是汉人,就必须给我送到邕州来!本官会按人数给付钱粮为赏。如果救回来的汉儿数目多的话,本官也会上报朝廷,无论官职、还是财帛,都不会吝啬。”

    “相公放心,我等绝然不敢冒犯上国百姓。”厅中的蛮人们一起向韩冈作着保证。

    “如果交趾军来袭,小人肯定会拼死抵御,不过万一战事不顺,也许会难以抵挡……”又有人有着疑问,“不知相公能不能派一支官军为我等做依仗,只要能一挫交趾兵锋便可。”

    “不会让你们与交趾军硬拼,遇上交贼的时候直接回师就可以了。”韩冈当然不会让人失望,:“若是交趾军追来,本官自会遣兵对付。”

    免掉了后顾之忧,在场的洞主们也稍稍放心了下来。韩冈等了一下,见没有人再有事要问,便说道:“好了。左州和忠州的主峒都已经被攻破,就是还有几十个小峒没有清理干净。本官不打算留着他们,谁打下来就是谁的!”

    虽然顾忌着脸面,没有人接口,但有好几名洞主的眼神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日后官军南下攻打交趾。尔等只要愿意,也可以一同随行。只要在战场上出了力,都会加以封赏。最后会视功绩多少,交趾的人口、财富,甚至土地,都有参与分配到资格!”韩冈推波助澜的一笑,“是想在山沟里做一辈子洞主,还是让子孙在交趾号令州县,全在尔等一念之间。”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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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八)

    “好了。”在外人尽数退下的大厅中,韩冈轻松的笑着,“这下子,李常杰有阵子睡不好觉了。”

    “也不知道李常杰还能不能坐在他的位置上。”李信挺了挺腰,六天中他来回奔波,其实很有些累,“一旦溪峒蛮部攻过去,先动的肯定是交趾朝堂。”

    “说的也是。”韩冈收起了笑容,“他能杀了先王留下来的顾命,但他不能将宗室都杀了,恐怕有得乱了。”

    这几个月,都没有听说李常杰败退回国后,升龙府中有何异变和动荡。韩冈四处搜集情报,也没有听到李常杰被降罪的消息。反倒是李日尊留下的顾命大臣太师李道成病死了。李常杰手段的确是够黑的,但若是官军打过去,甚至只需有些风声传过去,他能不能压得下交趾王族,还真是个迷。

    韩冈倒是希望李常杰他能坚持到底,当官军打过富良江的时候,他还在辅国太尉的任上。倒不是因为李常杰失势,报复后的畅快感会差上一些——苏子元也许会这么想,但韩冈不会——而是一旦交趾政变后,将李常杰和李乾德绑了送过来,说不定朝中就会有人撺掇着卷旗收兵。

    不过现在想着这些,与为古人担心差不多,李常杰能否在官军攻过去之前平安无事,那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韩冈现在强压着溪峒蛮部去做的,则是不想让交趾人在征南大军展开攻势前国中平安无事。

    大宋与交趾的国界,长达千里。其中山峦起伏,道路众多,大路小道,数以百千计。可如果换作官军过来,能选择的道路则仅仅是有两三条,其中自永平寨入交趾的大道更是必走的一条路。所以交趾人只要防备几条主要道路就够了。

    但左右江三十六峒蛮部不同,他们熟悉地理,且本身所在的溪峒就分布在漫长的边境线上。而且为了尽可能多的劫掠到交趾国中的人口财物,不会集中于几条干线上,而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步分散开来,形成一个宽阔的攻击面。一旦千里国境处处烽烟,交趾军将会防不胜防,凭着保守重创的两三万正规军,哪边都别想堵住。而一旦征起部族军来,一点点消耗的都是升龙府的战争潜力。

    “表哥,你待会儿去营中,挑选五十名为人精细干练又能吃苦的士兵,这些家溪峒蛮部里面需要安插些人进去。”韩冈吩咐着李信,“只要差事办得好,功赏之事,我是不会吝啬。”

    李信愣了一下,问道:“……是不是要监视这群溪峒蛮?”

    “不是监视他们……”韩冈笑了一声,“最多也只是盯着他们,不要伤到了我大宋子民。他们更重要的任务是探察地理,了解当地风土人情。”韩冈又笑了一笑,声音冷了一点,“其实可以把人情去掉,了解风土就够了。贼过如洗,溪峒蛮部杀过去,多半会是鸡犬不留。”

    “只要保住大宋子民,我管交趾人死活做什么。”李信哼了一声,转头盯着:“你家里有没有奴役大宋子民。”

    “没有。”黄全连忙摇头,“下官家里一直都是靠着交趾和中国的往来市易,若是坏了名声,就没商客敢上门了。就有两个铁匠是汉人,不过都是家父花钱请来的,已经娶了族中的女儿。”

    见李信满意的点头,黄全转过来小声的对韩冈道,“龙图,昨日家父来信,说广源州刘纪三人不稳,而且交贼正在打算进犯广源……”

    “黄全,不用担心你父亲。黄团练在广源州只要不主动去攻击刘纪三人,他们也不会有胆子先动手。而且只要左州、忠州的事传过去,刘纪等人的只会更怕,没了三人的推波助澜,来自于交趾的压力应该能小一点了。”

    黄金满前几天还遣使来报,守在广源州通往交趾境内的几个隘口的驻军增加了许多,而且有进犯广源州的迹象。

    此事倒也不出奇。自广源州南向,能直插富良江上游,若是那一段被亲附大宋的势力控制了,宋军就可以轻易跨过富良江,直逼升龙府。交趾上下怎么都不会甘心广源州被黄金满控制在手中。

    “但以现下的情况,交趾人是没办法分心的。左州、忠州的消息传过去还好说,一旦三十六峒蛮部全都杀过去,交趾人哪里还会有余力进犯广源?”

    得到安抚的黄全退下去了,只剩表兄弟两人的厅中,响起了李信的声音:“三哥儿,朝廷到底打不打算攻打交趾,怎么征南行营的消息到现在都没有?”李信有些急,“攻打交趾,就算再快也要留下三四个月的时间。广西、交趾的气候也只有冬天好上阵,也就是今年十月到明年二月。要赶上这个日程,征南军到了八月就必须启程了,这样才能在十月前抵达邕州……”

    “表哥你放心。”韩冈笑道,“苏伯绪没几天就回来了。到时候不是我就是章子厚,就会被召回京中一趟。只要到了天子面前,征南行营的事就能敲定下来了。到了八月,也就可以连着征南军一起南下。”

    “邕州这边先得将招募到两千新兵给练起来,许多时候,可必须打头阵的,要”

    李信呵呵笑了两声:“正好领军平了忠州左州,可以狠狠的操练了,谅那群新兵也不敢有所怨言!”

    从州衙中出来,韩冈终于可以往州学中去了。

    新近落成的州学,比起旧时在城隍庙借地的时候要强出不少。有三重院落,楼阁六栋,教室、文庙,连同州学学生的宿舍,大小房间总共有四十间。能在短短时间内建成,一个是韩冈手上不缺人力,另外就是绝大部分的砖石梁柱,来自于城中拆下来的旧料。不过都是十中挑一的上好材料,上了漆、抹了石灰后,也看不出来是旧物。

    州学落成,依惯例当有一篇纪念性文字,以便勒石于学中,流传于后世。范仲淹有《邻州建学记》和《饶州新建学记》、王安石有《虔州学记》,都是同样性质的文字——不仅是州学,古来但凡建筑落成,往往都会请名家写下一篇文章。滕子京请范仲淹写的《岳阳楼记》名气更大,欧阳修为韩琦写得《昼锦堂记》同样流传于世。

    现在州学里面的学生,都是敬畏着自己是进士科的第九名,而且已经有几部书流传,更是天下名儒张载的得意门生。读书学习时,一个个都是。但自家的事,自家最清楚。实际上他的诗赋文章依然拿不出手,只能转托高人。

    该找谁来写好呢?以韩冈的身份,脸皮厚一点,唐宋八大家还在世的几位都能去求来一篇文章。就算苏轼苏辙两兄弟,韩冈也有自信请他们动笔……

    不过其中最好的人选只有王安石一个。只要找自己的岳父来写,多半就是一篇千古流传的名篇。可是韩冈不知道王安石现在有没有心情写,王雱的身体情况已经很不妙了,除非有奇迹,否则也拖不了多久,这时候再劳动自家岳父,未免过分了点。虽然王安石本人不会在意,但韩冈在意。

    这件事就再说好了,拖个一年半载也没什么。

    进了州学中,士子们看见韩冈,恭恭敬敬的起身,向韩冈行礼,韩冈身上的龙图阁直学士就足够让他们仰望了,天下儒者,有几个能成为学士?只是没人跪拜,文庙之前,没那个官员能让士子弯下膝盖。

    邕州文风在广西算得上浓郁,只比桂州稍逊,柳宗元当年贬任柳州时,曾来过邕州见他的族兄柳宽。城外的马退山上,还有一间茅亭。亭外的石碑上刻着他留下来的《马退山茅亭记》。

    而苏缄之前在邕州的几年,花了很大力气,设立州学、开辟学田,让邕州州学中的学生,达到了五六十人,广西几个有名儒者,也被请来教授。苏缄本人也是进士,更是有空便来学中。

    只是一场大战下来,多名学官死难。现在能站在州学中讲授经文的儒者,韩冈是稳居排第一。作为学官的一名老儒,水平还不到北方贡生的等级。韩冈有心去信京城,问一问有没有人愿意来邕州当学官,

    来到讲坛上,韩冈拿起书本,开始向学生们传授经义。

    州学之中,为了让学生参加贡举、入京考进士,教授用的教材都是三经新义。这一点,韩冈到现在也没能改变,就算张载在京中讲学已有一年,经义局照样排斥一切不属于新学的理论。

    不过私下里的交流,韩冈倒是可以教授一些属于关学的理论。说起来,邕州州学的学生,大部分对韩冈教授的格物致知的道理更感兴趣。从功利的角度上讲,他们想考进士几乎没有机会,但换条路,能有所明创见的,还是一样能当官。不过更重要的,探索存在于自然中的道理,也自有一种吸引人沉迷的魅力。

    也许关学一脉,能在邕州扎根下来也说不定,韩冈想着。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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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九)

    盛夏的京城,依然暑热难耐。大街小巷中的酒楼茶肆,同样是热火朝天。

    天下时局一向是京城百姓们讨论的焦点,尤其是最近,谈论得就更多了。酒桌边的高谈阔论,酒客们指点江山的模样,仿佛一个个都是两府宰执一般。

    李复瞥眼看了一下绘着富贵连枝图案的屏风一眼,薄薄的一面纸面,根本挡不住从隔壁传来的声浪。摇摇头,向坐在对面的范育、吕大临无奈的笑道:“外面都在说着这些事,多少天了,也不见个消停。”

    “怎么能不说?”范育笑道,“章惇和玉昆打退了交贼,俘斩万余。罗兀城又是稳稳的控制在官军手中。盘踞丰州的西贼听说今年就只有三分之一的收成,粮草快要用尽了,支持不了两个月。”

    “还有江南。”李复又补充着,“那里灾情听说已经有所缓解,今年的收获情况也不算很差,道路上的流民人数大幅度的减少,终于算是撑了过去。”

    吕大临叹了一声,“最想不到的是王中正在茂州竟然也赢了。”

    王中正自带着熙河路的援军南下茂州,只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轻而易举的踏平了叛乱的蛮部。前后五战,斩三千余,破寨三十余,降伏的部族有十六家。从这个数字上看,茂州蛮部可谓是元气大伤,十年之内恢复不了。而有十年的时间,朝廷对茂州的控制早就已经稳固,再想举起叛旗,只会死得更惨。

    天子一开始点了王中正的将,这不算奇怪。不论王中正到底是有能无能,只要他参与的战事,无一例外都是取得了胜利。横山也好,熙河也好,都印证了这一点。这员福将,天子也不可能视而不见。只是其他几处都是由名臣良将所率领,胜也好、平也好,都不奇怪,而王中正区区一个阉人,只凭福气竟然也能取得如此大的战果,着实让许多人惊讶。

    “那也是熙河军精锐的缘故。”范育说道,“赵隆、苗履都是年轻一辈中难得的将才,还有一千上山跑马的吐蕃骑兵,想输给茂州蛮部都难。”

    “如今禁军兵强马壮,想必不久之后就能北攻西夏,眼望燕云了。”李复有几分兴奋,作为关学弟子,更作为一名关西人,看到大宋军力强大,心中免不了有几分欢喜。

    “富国强兵啊……”吕大临则是一声感慨,“兵是强了,可这国呢?能不能支撑大战的钱粮?”

    仅仅用了半年的时间,大宋就从四面烽烟、内外皆困的窘境中走了出来,一夜之间,不论是朝堂还是对于官军的信心膨胀了起来。西夏只能占据着偏僻之地丰州,面对大宋对横山的攻势,甚至连更进一步的反攻都做不到,而契丹人也只是动嘴皮子而已,到底有没有胆量来进攻中国,为西夏撑腰,实情一望可知。

    新法推行的目的就是富国强兵。从一开始这就是天子的唯一目标,熙宁以来,这四个字天下人早就是耳熟能详。

    因为连年灾异,国库消耗很大,富国暂时还不能说得理直气壮,不过强兵却已经是实打实的现状。军备精良,士卒堪用,也就是说王安石的新法,至少成功了一半。接下来,到底会是收复丰州,还是膺惩交趾,听说朝堂之上依然没有定论。不过更多的议论是能不能两边同时开战。

    “玉昆胜得太轻易了。”范育对如今朝堂内外的议论很是不以为然,“千五破十万,斩俘虏竟然有一万之多。如今外面都在传说,只要朝廷调选一万精兵,就足够剿平交趾、攻下升龙府了。骄兵必败,兵事岂能视同儿戏。”

    吕大临与范育是同样的看法,“交趾军是兵疲师老,对南下的官军猝不及防,加之内部有变,黄金满反戈一击。李常杰焉能不败?换做了官军攻入交趾国中,情况就要颠倒过来,一个不好就免不了全军覆没的危险。才出一万兵,未免太过轻敌了。”

    “不是有消息说,韩玉昆不日就要抵京了吗?”李复笑道,“这事问他最清楚。先生门下弟子,论起用兵当以他为,我等倒也不要为他多担心。”

    “希望韩玉昆能早点回来。”吕大临抿了抿嘴,“他好歹通一些医术,先生的病还要他来看一看。”

    听到吕大临提起张载的病情,范育、李复都沉默了下来。张载在京中讲学一年,在门下聆听授业传道的士子成百上千,正式列入门墙的弟子也为数不少。但就在这一年中,张载的身体也日渐的衰弱。天子派来的御医昨日开出来的药方竟是药性温和的调养方子,根本就不是治病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弟子们都已是心知肚明。

    “先生的病情必当无恙,想必很快就会痊愈的。”过了片刻,范育勉强的笑了一声,转过话题,“之前玉昆南下时走得太急,身边连个幕宾都没有。玉昆前一次来信也说了此事,军中机务乏人参赞,另外邕州州学也缺人照管,最好还是要有几个同门去帮衬着。”

    “想必不少人愿意去呢。”吕大临摇头。

    李复脸皮一红,其实他也想去。

    韩冈眼下在张载弟子中,已经是独占鳌头,在官场中走得最远。从眼前的情况来了看,身入两府只是时间问题。之前韩冈南下时的确走得急了,使得许多有心人没来得及凑过去。当现在他已经成为龙图直学士上京来了,不要他说话,多少人都要抢着来做他的幕僚,就算是南方的瘴疠,也吓不退人。

    “如果我不是有差事在身,倒想去南方走一遭。”范育是入京述职,与吕大临和李复不一样,“与叔大概不愿去凑那个热闹,不过邕州州学,的确是乏人主持。今年的进士,用得全是《三经新义》,无论南北学中,都免不了功利之心。也只有岭南、关中之地,进士难得一中,方能放下这一心思。”

    “邕州州学……”吕大临皱眉想了一想,问道,“前两天先生还说,玉昆写信来求一篇州学学记,是不是就是这件事?”

    “对!”范育点头,“就是为新建的邕州州学来求的。”

    “想不到没去求他的岳父,求到先生这边来了。”王安石文名传于天下,就算是张载的弟子,也不好说自己老师的文章能与王安石比肩,关学、新学两家,比的是天人大道,而不是咬文嚼字的章句。

    “大道不同嘛,先生已经是答应下来了”

    “岭南荒僻之地,当以教化为。韩玉昆不修州衙,而兴州学,眼光所见长远。”吕大临虽然没有明说出来,当真是有几分心动了。

    ……………………

    天气暑热,骑在马上的韩冈已经是汗流浃背。衣襟的背部,流出来的汗水晒干了之后,接着又被汗水打湿,竟凝出了一层白花花的盐霜来。只不过他一点也没在意头顶上的炎炎烈日,在行人车辆稀少的官道上奔驰着,向着京城飞奔而去。

    如果他在过颖昌后,就改为乘船顺水而行,由惠民河入京,倒也不用吃这个苦。只是京城之中,不论公事私事,韩冈都有许多要处置,等不及慢慢的泛水行舟。

    半个多月前,苏子元从京中返回,接下了韩冈代理的邕州知州的职务,而韩冈则是被同时抵达诏令召回京城之中。

    十分干脆的放下手中的事务,韩冈直接启程上京。在经过桂州的时候,章惇也是送上了一番殷殷嘱咐。两人都清楚,如果要定下攻打交趾,就在他这一次回京了。

    这个时候,三十六家溪峒刚刚攻入了交趾境内,从初步传来的消息中可以得知,他们的收获颇丰。光是解救出来的汉人,就有两千多。韩冈许了一人五匹绢作为酬劳,一下子就散出去了一万匹。不过这份钱朝堂上不论是谁,都不敢说花得不值,就算涨个数倍,都会点头承诺下来。

    不过韩冈只知道南方的局势。远在邕州,收到的邸报都是一个月前出来的,韩冈并不清楚,北方的局势眼下究竟是如何展。

    如果要收复丰州,陕西诸部肯定要配合河东的行动,对交趾攻略的影响是肯定了。另外茂州的情况如何,韩冈也不能确定。就算赢了,赵隆、苗履带去的那一批队伍,也不可能调到南方来,必须要加以休整。

    如果只能动用京营或是河北军,韩冈宁可不打这一仗,也不会领军出征。他只相信战功累累的西军,而不是几十年没有打仗,已经腐烂变质的京营军和河北军。

    眼前的行人、商旅渐渐多了起来,就算是热力惊人的正午,开封城周围依然是行人如织,车马如云。百万人口的大城市,就是辐射出来的余晖,也能让数十里外的城镇,拥有不逊于广西诸州的人口。

    拥挤的大道上,韩冈的度也慢了下来。前面一行车队慢悠悠的向前走着,韩冈一时不过去,也不得不保持着同样的度。这一慢,没了迎面而来的凉风,头顶上的烈日就分外炽烈起来,

    韩冈心中不耐,随行的伴当连忙上前去,要前面的车队让一让。只是骑着马在车队前领头之人转了过来,是个熟人——赫然是冯从义!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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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十)

    【调整一下每天两章的布时间。早上的一章在七点,晚上一章则在七八点左右。】

    表兄弟在路上见面,两边顿时都吃了一惊。

    韩冈睁大了眼睛,“义哥儿,你怎么在这里?”他走的这条路与关西入京的道路不是一条。

    冯从义张开口,但不是向韩冈问候,而是回头向车中大声喊了起来:“三姨、姨父,你们看碰了谁了?”

    ‘三姨?’‘姨父?’

    韩冈听着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车队居中的一辆大车上的车帘一下被拉开,从车中出来的两人,一见韩冈就是又惊又喜,“是三哥儿!真的是三哥儿!”

    而看见他们,韩冈同样是又惊又喜,竟是他的父母韩千六和韩阿李。连忙在车前下马跪下,“孩儿拜见爹娘!”

    跟着韩冈的伴当们看见是家里的老爷和老夫人,也一个个都连忙滚身下马,就在大道上拜了下来。

    居移气、养移体,几年过来,韩千六和韩阿李气象迥然一新,就是穿着朴素的常服,也是一对官宦人家老夫妻的模样。旁边的行人虽多,也都是猜测着这一队是哪家的贵人,只是普通的农官入京。

    “怎么瘦了这么多?!”韩阿李下了车,一把拉起儿子,上上下下打量着。黑瘦了不少的韩冈,让她心疼得不得了,“辛苦得都不要命了,是才从广西回来的吧?天南地北的来回跑,亲家公也不照看一下,哪有这样使唤人的!”

    “三哥儿是瘦了,不过精神还好。”听着妻子的抱怨,“别在路上,往前面走,不能挡着后面人的道。”

    韩冈看看身后,这么一停下来,后面已经给堵起来了。回过头,“爹、娘,还是先上车。这天热得很,在太阳底下晒着不好。”

    两边并作一路,韩冈骑着马,跟在父母的车边:“爹、娘,你们怎么这时候上京来了?”

    “在陇西做了几年的官,审官东院下了文书,说是任满了,要入京一趟。”

    这件事韩冈的确听说了,“不过孩儿听说的是六月啊?”韩冈记得当时他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没骂出口,对审官东院的判院恨得直咬牙。韩千六都五十了,竟然让他在天气最热的时候入京城,推迟一两个月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赵隆那小子,还有苗家的大哥要去领军南方,经略司里面急着要准备粮秣,转运司又要保着仓里的存粮,两边来来回回的,最后用新粮抵数,中间多少事,整整耽搁了一个月。”

    几年不见,韩冈的父亲也算是有了一点官员的气派,连说话用词也有了些改变。

    “原来如此。”韩冈皱起眉,什么时候熙河经略司和秦凤转运司开始扯皮了。摇摇头,放下这桩心事,“不知茂州赢了没有。”

    “赢了啊,过洛阳的时候就听说了。一接战就赢了,斩有三千多,平了几十个蕃部,一路飞捷进京。”韩千六道,“当初也见过领军的王押班,好像帮了三哥你不少。这一次也见功了,果然还是有本事的。”

    又是一个让韩冈愣的消息。有赵隆、苗履在,加上熙河路的精锐,的确想输都难。不过赢得如此干脆,王中正的运气还真是好到了极点。

    把这些事放在一边,韩冈陪着父母一起说着话,“怎么爹爹你上京,绕到了这条路上?”

    “是你娘要去嵩山烧香。到了洛阳后就往南走了,绕了个圈子,本来是在密县坐船直接进京,不过到了卢馆镇,正好惠民河前面一段风浪沉了十几条船,堵了起来了,只能上岸换了车子。”

    原来是烧香。韩冈正点头,就听韩阿李抱怨着,“你爹死板的很,到了洛阳绕路后,就不肯在用官车官船。其他做官的为娘的也见过,哪有那么多规矩?绕路的钱照付,不会沾官府半点的便宜,偏偏你爹不干。”

    “瓜田李下也是麻烦,官船私船只要做得安稳,其实都一样的。”韩刚笑着劝道。韩千六不肯官船私用,韩阿李也知道用了还要付帐。而许多官员则占尽了官府的便宜,甚至借用官船来贩运商货,以避免途中的商税,这等操守还不如自己没读过圣贤书的父母。

    韩阿李则狠狠的剜了韩冈一眼,“就偏着你爹。”

    韩冈陪着笑:“娘是去了少林寺烧香的?”

    “少林寺?你娘又不信禅宗,是嵩山大|法王寺!”韩千六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三哥儿你还记得慧信和尚?”

    韩冈皱皱眉头,他对佛教没什么好感,尤其是如今的僧人更是奢侈糜烂得让人恨不得再来一次灭佛,除了智缘等少数几个僧人,与和尚们根本不来往:“那是谁啊?”

    “就是普修寺道安师傅的徒弟啊,矮矮的、胖胖的那一个。”韩千六似乎是很奇怪儿子竟然不记得当年经常买家里蔬菜的和尚,但韩冈的确是记不得了。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老和尚的印象都有些模糊了,谁还记得个小和尚?

    看见韩冈还是想不起来的样子,韩千六摇摇头放弃了,道:“这两年慧信正好在大|法王寺中挂单。他俗家的哥哥就在陇西衙门里做事,寄信回来说了寺中法华院烧香灵验,你娘就记下来了。”

    “那娘是上京就是为了烧香喽?”韩冈最奇怪的是这一点,父亲上京是有审官东院的命令,母亲怎么跟着一起上京。

    “为娘是来见孙子的!”韩阿李在车里瞪了韩冈一眼,“听说旖姐儿和南娘又怀上了,还有云娘也有了身子,都等了多少年。正好你爹要上京,就跟着一起来了。虽说衙门里面只要你爹上京,没说不能夫妻两个一起进京城的。托三哥你的福,娘现在怎么说也是个郡太君,要上京谁能拦着?”

    韩冈神色有些黯然。老夫妻两个留在陇西,唯一的儿子带着妻儿在京城为官。虽然是因为韩千六本人有官职、加上家业都在陇西不便离开的缘故,但韩冈几年也不见父母,的确做得不对:“是孩儿不孝。”

    “三哥儿你做官在外,也是没办法的。”韩千六笑着宽慰。

    车马一起向前,一家三口就在大路上聊着。

    “路中现在怎么样了?”韩冈问起了乡里的情况。

    “熙河路哪有什么可说的。”韩阿李摇着头,“户口一年比一年多,田也是越种越多,粮食早不用外路运了。棉田也到处都是,连董毡那边都开始种棉花。也有种油菜的。还有种苜蓿的,用来养马、肥田。加上路中本来就产盐,岷州又有铁。现如今吃穿用什么都不缺。”

    “平日里闲下来,市井里面也有百戏、说书消遣,全都是各家从京里请来的。不过最多的还是去看蹴鞠。”韩千六接口说着,“去年巩州联赛是青唐部赢了,顺丰行只是第四。而东街和巡城两队降了级,升上来的都是刚成立才两年。不过今年我们的顺丰行里面来个新人,脚法着实了得,能把头名再抢回来。听义哥儿说,如今京城里面也有蹴鞠联赛了,就跟熙河与秦州一模一样。”韩千六笑道,“过去什么都是学着京城,现在总算有一桩是京城学着我们关西了。”

    “蹴鞠联赛,京城?”韩冈再一次感到惊讶,他离京时一点消息都没有听说啊!

    “也是今年才开始。”冯从义回头笑道,“早前几年一直都被京中的齐云社一直拦着,好不容易才疏通了关系——也是靠着三哥你的名头。现在我们的棉行是一家,马行也是一家,还有骡马行、茶行、铁器行、金银交引行,再有就是,总共八家各建一支球队,一起参与联赛。各自的球场都备好了,赛程也定下来了,就待过了秋分后开始。”

    蹴鞠联赛是韩冈当年在熙河路推行的比赛,如今也是在熙河路最为盛行。就韩冈了解到的消息,熙河路的几个州都成立了类似于后世足协的齐云社。由齐云社主持联赛,汉人、蕃部都组队参加。参赛球队数量最多的巩州联赛,如今都已经分成甲级、乙级,连升降级制度都有了。而这两年秦州也因为参加棉行的豪族力推广,规则一如韩冈所制定,而不是现在在京中流行的往立在球场中心的风流眼中踢球的形式。就是京城,因为民风的问题,韩冈还以为要好些年才能在开封传播开来。

    “关西的蹴鞠见血的时候多,到了京城就怕没人看。”韩冈笑着。

    “就是见血才好。软绵绵的都没人看了。”冯从义哈哈笑了起来,“京城里面哪一场相扑不是围着人山人海,越是厮杀得狠了,叫好的人就越多。”

    韩冈自重身份,以两府为目标的他,在京城的时候,哪里会去逛街市,更别说去看相扑了。不过相扑受欢迎他是知道的。

    这个时代的体育娱乐活动都是太过温和了,就连在两汉,属于练兵之法的蹴鞠,到了宋代之后,就变成比试准头和花哨技巧的游戏,就像踢毽子一样,哪个踢得漂亮,哪个得到的欢呼声就越高。哪里像熙河路,谁敢玩花活,直接一脚就连球带人一起踹飞了。且几年下来,已经自的形成了战术理论,各队比赛起来都有了章法。

    这样的蹴鞠联赛,若是能在京城推广起来,多少能改变一下民风,韩冈很是乐于见到。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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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11)

    【这一章写得有些慢,迟了一些。】

    因为要与父母随行,韩冈没有走得太快。当一行人抵达开封城的时候,已经是夜幕将临。

    在此之前,韩冈已事先遣人提前一步去通知了王安石府上,到了开封西南的戴楼门时,王旁带着两名身穿红衣、腰扎金带的相府元随就在那里等着了。

    韩冈笑着下马,心中略感惊讶,王旁应该还是在开封府界提点司中,没听说他调任,平日都是该留在提点司如今的治所白马县,没事不该回京城的。

    “玉昆你携胜而归,哪能不出城相迎?”王旁虽是在笑着,但笑容很是勉强。

    见到王旁强颜欢笑的表情,韩冈心中一惊,忙问道:“元泽情况怎么样了?!”

    王旁默然摇了摇头,韩冈脸色一黯,叹了一口气。让过身子,将王旁介绍给父母。

    王旁连忙上前向韩千六和韩阿李行礼,恭恭敬敬,不敢有丝毫失礼数的地方。两边见礼之后,便是验了关文进城。

    外任的官员入京,照规矩还是得先去城南驿报到,另外韩冈更是入京陛见,还得去一趟宣德门登记姓名。

    韩冈领着父母先顺道去了驿战,留下了姓名之后,一行车马直接回到了他在京城的住所。

    尽管之前王旖她们已经搬去了相府,但这间院落还是留了五六个人看守,日常洒扫内外,整理得干干净净。听到韩冈遣人传回来的消息之后,王旖四女也都带着儿女,匆匆从相府中赶回家来。

    新妇拜见舅姑,加上孙子孙女拜见祖父母,光是行礼问安,就是忙活了一通。韩千六夫妇见到了活泼可爱的孙子孙女,喜得合不拢嘴。韩冈的四名妻妾,有三人大着肚子,韩家这一脉人丁兴旺可期,更是让韩千六韩阿李心花怒放。而在院子外面,还有冯从义指挥下人,安置车马货物。寂静了许久的韩家宅院,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王旁在一边陪着笑脸,只是微蹙的眉头,不停挪动的脚尖,显得他是心急如焚。

    韩阿李见惯人情,催着韩冈道:“三哥儿,既然你已经到了京城,哪有不去拜望岳父岳母道理?今天你先去一趟,代你爹和为娘问候一二。等这边安顿下来,亲家得空,我们夫妻两个就去登门拜会。”

    韩冈点了点头,匆匆梳洗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就带了伴当离家外出。先去了宣德门登了名,便匆匆与王旁一起去了相府。

    进门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寻常寂静的相府却依然喧闹,尤其是位于相府一角的王雱夫妇所居宅院,更是一片灯火通明。

    韩冈和王雱脸色一变,都知道事情不好了,也不去正厅,直接快步往王雱的小院走过去。

    进了院子,却见到了方才还在家中的王旖,眼睛红红的站在院子里,身边还有王安国家的女儿陪着,她的夫婿就是当初与韩冈分列第九第十的叶涛。

    看见丈夫脸上带着些讶异,王旖解释道:“官人走后,是姑姑催了奴家过来,说家里没什么事,而这边事急,要奴家安心的在这里多留几日。”

    韩冈轻叹一声,点点头,这个时候做妹妹应该来的。王旖是直接坐车过来,自己去宣德门饶了一趟,则是耽搁了不少时间,慢上一步也不奇怪。

    也不与王旖多说,韩冈直接进屋。王安石夫妇都在外屋坐着,王安国、王安上等王家的亲戚都在。王安石腰背佝偻,显得老态龙钟,而吴氏拿着手绢擦着眼睛,身旁还有了两名妇人在低声劝慰着。

    韩冈和王旁的到来,让厅中瞬间静了下来。韩冈两步跨上前,拜倒行礼:“小婿拜见岳父、岳母。”

    看见了女婿,王安石凄苦的脸上,勉强挤出两份笑容,“玉昆,这半年你在广西可是辛苦了。将千五之军,败十万之敌,俘斩万余的大功,立国以来,更是从未一见。”

    “不敢,此功得来侥幸。”韩冈转头看了一下通往里间的小门,问道:“不知元泽现在如何……”

    韩冈只是这一问,吴氏就又立刻用手绢捂着眼睛,哭了出来。旁边不知是哪一家的女眷,连忙将她搀扶了起来。

    王安石看着老妻被扶着进了偏厢,不生悲怆的叹了口气,对韩冈道:“玉昆你进去探视一下吧,大哥儿一向与你交好,最后也要见上一面才是。”

    掀开帐帘,韩冈往里屋走了进去。就在房内的一众女眷忙避让到一边,只有萧氏抱着儿子在旁抹着眼泪。

    “玉昆你来了!”见到韩冈进来,先出声的竟是躺在床上的王雱,这时候的他精神却好了不少,声音也是响亮的很,“愚兄这幅模样,不能下来与你见礼了,还望勿怪!”

    王雱的脸上此时泛着红润的光泽,只是早就瘦脱了形,高高.凸起的颧骨在陷下去的双颊上留下深深的阴影,眼睛都是。韩冈没想到才半年的时间憔悴成了这副样子。哪有半分当年韩冈与其初见时意气风的模样,只是气度依然不减当年,言辞也依旧洒脱。

    韩冈心中黯然,王雱现在明显就是回光返照的样子,已经只有最后的短暂时光了。他走到床边,就在一张方凳上做下,勉强笑道:“你我兄弟,何须在意这等俗礼。”

    “说得也是。”王雱呵呵笑着:“玉昆你若是回京再迟一点,我们兄弟可就见不到了。”

    “这话怎么说的。”韩冈摇头道,“元泽今日气色不差,安心调养,想必很快就能康复了。”

    “玉昆你这话说得就不实诚了。你我皆非凡俗之辈,何必说这些虚言。”王雱神情中有着看破一切的平静,“愚兄这身子是不成了,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听见王雱这么一说,萧氏在旁就抱着儿子,低声呜咽了起来。

    韩冈一听之下,鼻中也免不了有些酸涩。

    王雱哈哈一笑:“人事有终始之序,有死生之变,此物理之常也。存没皆是常事,何必做小儿女态。”

    韩冈知道王安石父子皆习《老子》,王安石的《老子注》韩冈拜读过,王雱本人在《道德经》上同样是钻研精深。旧时与韩冈辩经,王雱曾拿着《道德经》上的文字来做论据。以儒家思想来诠释道家章句,韩冈没少摇头。只是眼下到了生死之际,王雱依然故往,而韩冈已经没了争辩的心思……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王雱仰靠着背后的靠垫,偏着头,眍?下去的双眼幽暗,紧盯着韩冈,“经传新义一事,乃是愚兄必生所学。愚兄虽然寿数止于今日,若三经新义得以长行于世,虽死如生,不为夭也。”

    韩冈沉默下去。他很清楚王雱在说什么。这个时候,就算是骗也是可以的。只是说些好听的话很容易,但韩冈说不出口。就是因为在垂死的王雱面前,他才不能出言欺骗。

    房中静了下来,只有萧氏时有时无、压得低低的抽泣。

    盯着韩冈不知多久,王雱终于移开视线。“大道难易。也怪不得玉昆你,只是现在怎么不说两句,宽慰一下愚兄?”

    韩冈依旧沉默。王雱摇头苦笑了几声:“要是玉昆你在根本大义上会虚言伪饰,却也不会有今日的成就了。”歇了好一阵,才又开口,“不过新法诸条,玉昆于其中出力良多……”

    “新法推行有年,功效已显。就算其中有错处,也可以在施行的过程中逐渐改正。虽说是摸着石头过河,但只要一步步走稳一点,富国强兵的好处只会一年更胜一年。”

    听到韩冈的回答,王雱微微颔,轻轻阖上了眼皮。说了这么些话,他也有些累了,萧氏过来帮着他整理好了盖在身上被褥。韩冈起身静静的离开了房间。

    半夜的时候,宫中来了使臣。蓝元震这一次来,不是为了给王雱送汤药,而是带着一份圣旨。其中备赞王雱参赞三经新义的编纂,将他刚刚晋升为天章阁侍制不久的职名,进一步晋升为天章阁直学士。

    在女婿成为直学士之后,连儿子也成了直学士。与王安石一家,这是男的,是天子的。只是这一项任命,没有带来多少欢喜。算是冲喜的手段,但王雱眼下的情况,甚至连起床谢恩都不可能了。

    到了四更天,韩冈和王旖被安排在休息下来。王安石和吴氏如今心力交瘁,家中的事务都交托给了弟弟王安国夫妇帮忙打理。

    王安国夫妇指挥着家人忙里忙外,韩冈扶着挺着肚子的王旖在床上躺下来。

    王旖的一对剪水双瞳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抓着韩冈的手臂,轻声问道:“大哥当真好不了了?”

    韩冈摇了摇头,嘴角扯动了一下,温声道:“好好歇息吧,这些天应当是累着了吧?”

    王旖闭上了双眼,莹润的脸颊贴着韩冈的手,低声说着,:“官人回来就好了。”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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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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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惠卿望着自己的身前,只有两人——冯京和王珪,本应站在最前的王安石今天又没有上朝。

    政事堂中的首相,已经有四五天都在假中。是天子特意降诏,以王雱重病,特给王安石假,令其在家中抚视。连着几日的常朝皆是由冯京在文德殿中押班。

    吕惠卿也听说昨夜宫中连夜发诏之事。擢王雱为天章阁直学士,从天子的心意上是冲喜,可怎么看都像是追赠,王雱那边也是辞而不受。

    王雱的病情已经拖了好些日子了,从太医局传出来的闲言碎语中,吕惠卿本来估摸着差不多也就在这几天了。不过就在方才,吕惠卿听说韩冈昨天已经到了京中,但他没有在群臣中看到韩冈,论理是不应该的,除非有什么大事让他请假。

    ‘……看来下午的时候,要换身衣服去相府了。’吕惠卿这么想着。

    冯京和王珪肯定也能想到,但神色中不见有何异状。吕惠卿的视线扫去西班。吴充那是不必想,再怎么说都是亲家,若有事必然要遣人知会,他的儿子吴安持也肯定要去王安石的府上。班列中气氛有些诡异,想必听到消息的人,都会明白发生了什么。

    作为王安石一直以来的亲信,吕惠卿很清楚王雱在王安石心中的地位,也清楚王雱对新法、新学的坚持,是王安石一直坚持将新法推行下来的重要原因。而王雱所处的位置,更是许多时候能说服天子的关键,不能轻动——否则他早就应该放外任去了,也不会现在还是朝官最低一级的太子中允。

    王雱这一去,可谓是内外皆失。不过影响的并不是新法,而是……

    净鞭声猝然响起,吕惠卿连忙收起心中的想法,将注意力集中起来。

    今天的常朝,天子也是照例不坐。冯京带着文武百官向文德殿中空无一人的御榻行过礼,百官们便各自散去,而一干重臣则是往崇政殿行去。

    崇政殿后殿中,赵顼已经等着很久了,低头看着刚刚送来的一份急报,沉思不语。

    王雱做了几年的崇政殿说书,之后又是直讲,一直都是天子近臣,时常跟随在身边,也是赵顼很欣赏的年轻臣子,想不到就这么去了。

    赵顼叹了一口气,人的寿数真是说不准。王雱一时英杰,才学过人,就只有三十三岁,再往前,一些名动天下的才子,如杨亿、苏易简,也都三四十而已。

    说来自己也快三十了,身体一向不算好,赵顼抬头看着殿顶承尘上斑驳的红漆,也不知还能在这座殿中坐上几年。而且做皇帝从来命都不长,前数几代,赵家都没有出过一个过六十的天子,赵顼也不指望自己当真能千万岁寿。

    更大的问题还是子嗣。王雱听说还有个儿子。自己这边,儿子、女儿则是生一个死一个,加起来都九个了,就只留了一子一女下来。而且这唯一的儿子自出生后身体就没好过,前两天还犯过一次惊厥,不知能不能养得大。

    赵顼咬着牙,难道要像仁宗皇帝最后从宗室中另找一人作为养子?

    说起来他能成为皇帝还是靠着这份幸运,可一旦仁宗皇帝境遇落到自己身上,就让赵顼感到难以忍受了。自己父亲当初是怎么做的‘孝子’,赵顼都看在眼里。听说仁宗皇帝到了晚年的时候,时常在宫中哭泣,都是靠了太皇太后来劝慰。一想到自己会变成那幅模样,赵顼就感到不寒而栗。

    但要说宫中阴气太盛,对寿数、子嗣不利,那也不对。宫城内寿数长的,赵顼也不是没见过。真宗皇帝的沈贵妃现在还留居宫中,已经八十岁了,身体仍可称得上康健。逢年过节,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要过去拜望。要是说起宫女、宦官,在附属宫掖的几座寺庵,甚至有年过百岁、服侍过太宗皇帝的人瑞。当真活不长、养不大的,也就他们这些天家的子嗣了。

    “官家,两府已经到了殿中。”当值的石得一悄步走过来提醒着。

    赵顼的头上下动了动,示意自己听到了,只是依然愣愣的做着,没有动弹。

    等了片刻,石得一忍不住又催促了一下,“官家!”

    赵顼身子一震,回过神来,“啊,知道了。”

    天子终于起身,让石得一松了一口气。忙在前领路,向着重臣罗列的前殿过去。

    坐上御榻,群臣叩拜之后,赵顼赐了宰辅们的座位。

    没人提起不在班列中的王安石,更没人提起已经王雱。赵顼看了一眼吕惠卿,连他都没有多提上一句。对于这间大殿上讨论的国家大事来说,病死了区区一个天章阁侍制,只是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郭逵自太原上书,但言河东兵马已经准备就绪,只待朝廷之命,便可出兵收复丰州。”

    “丰州沦于贼手半载有余,州中生民涂炭,望官军如赤子望父母,不可再拖延须臾。”

    “交趾之事也不能置而不论,当从西军中拈选精锐,南下攻敌。”

    “西军不可轻动。为茂州事,已在熙河调兵数千,熙河路的守军不能再少。眼下将及秋高马肥之时,缘边诸路旧年都要防秋,现在更要提防西夏铤而走险,哪里还能调兵。”

    “交趾在广西烧掠三州,杀戮以十万计,又掠我中国子民数万入国中,岂可视而不见?”

    “契丹国中不稳,自顾不暇。可从河北调集精兵强将南下。”

    “契丹在河北耳目众多,路中异动,必惹其疑窦,兵力不能调动太多。”

    “荆南军能以千五破十万。河北精兵又远胜荆南。即便为防万一,有两万已是足矣。”

    “虽云十万,疲军而已。若以官军入交趾,将是交贼以逸待劳,皆是兵少恐不足用。”

    群臣们的争论,赵顼都没有插上话。就像过去的一个月一样,怎么都达不成一个共同的意见。日子一点点的拖过去,留给赵顼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收复丰州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且正如吴充、蔡挺所言,在这样的形势下,关西诸路的兵力不可能轻易调动。唯一压力不大的熙河路,能动用的驻军又被调去了镇压茂州叛乱。攻打兰州都说了好几年了,明明很容易的一件事,都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给耽搁了。在罗兀城陷落之后,党项人派在兰州的驻军又增加四千,禹臧花麻那边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

    但交趾也不能置而不论,通过章惇、韩冈发来的战报、以及前些日子与苏子元的对话,赵顼对邕州之战的前前后后,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且夷族灭国四个字诱惑着赵顼,执其君长问罪于前,是赵顼在登基之后日夜盼望的荣耀。必须在这几天决定从何处调兵,并在这个月内发兵,否则时间上就来不及了。

    幸好韩冈刚刚入京了,还是招韩冈入宫询问,因为王雱之事,他现在应该正在王安石家里。

    从韩冈身上想起了王雱,赵顼问道,“王雱昨夜病亡,此事该如何处置?”

    赵顼突然发言,让殿中冷了一下场。纵然是宰相之子、天子近臣,也不够资格让宰辅们议论,朝中自有制度。天子若要是加恩,直接下手诏就行了。

    冯京作为宰相,率先开口:“王雱官至太子中允、天章阁侍制,依制当由太常礼院处分。可待其遗表奏上,循故事而行。”

    冯京既然如此说话,吕惠卿就不好不发言:“王雱明经术,通国事,惜壮年而丧,朝廷当优加抚恤。”

    对此没人反对,反正连赠谥都不够资格,就算再有旧怨,也没必要在这时候添堵。赵顼看了下方诸臣一眼:“赠左谏议大夫,官其幼子,余事交由太常礼院处分。”

    ……………………

    王雱还是没能多熬过一夜,在快四更的时候咽下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

    人走了,剩下的就是礼仪。

    一切在一个多月前就开始准备了。一个时辰不到,灵堂就设好了,家中、门前的灯笼都换成了白色,白帐子也在相府内外挂了起来。

    站在大门外的迎客是王旁,而韩冈则换了素白头巾,没带冠的站在灵堂内,在烟熏火燎中眯着眼睛,迎接进门来祭奠王雱的亲朋好友。站在韩冈对面,则是连襟吴安持。

    对韩冈来说,王雱是亲戚,更是朋友,能送王雱最后一程,韩冈很庆幸自己没有在路上耽搁时间。只是说起悲伤,其实不多。但他真心为王雱感到难过,不论两人的目标是不是相抵触,但壮志未酬身先死,总是让人遗憾无比。

    一道帐幕拦着灵堂内外,女眷都在里面。王雱的独子则跪在帐外,往火盆里丢着纸,烟火从火盆中腾腾升起。王安国、王安上家的子孙在旁边陪着。吴安持的儿子,韩冈的两个儿子也一起跪着。

    王旖是已出嫁的女儿,以五服算是大功【注1】,要为兄弟服丧,穿着熟麻布做的丧服就在里面陪着她的母亲。韩冈的子女,不论是否王旖亲生,都算是王安石的外孙,也是王雱的外甥,同样是穿着孝衣,不过是用比王旖略细一些的熟麻缝制。

    韩冈有些担心望着里面,王旖有孕在身,在送了王雱的同时就哭成了泪人,伤心过度动了胎气可就不好了。

    “玉昆,不用担心,里面有人会看顾着。”是站在对面的吴安持在说话。

    的确,王安国、王安上家的女眷不会犯糊涂,而韩阿李也在里面待着,当不至于有事。韩冈点点头,向连襟表示感谢。因为吴充的缘故,加上吴安持之前常年在外任职,韩冈与他来往不多,不过毕竟是亲戚,老死不相往来那就没必要了,更没必要成为仇敌。

    这是外面一阵喧闹,是宫中派来的中使到了门外。

    王安石穿着一身麻衣,被人搀扶着,拄着拐杖蹒跚的走了出来。悲伤在脸上刻画出深深的纹路,须发又白了一片,在朝堂上面对多少强敌险阻都不会弯下的腰背,这时候是佝偻着,一日之间仿佛又老了十岁。

    听着中使传达的天子恩典,王雱从太子中允一举成为左谏议大夫,还有许多远超普通臣子的赏赐,可这样的恩典没人喜欢。

    王安石麻木的依例谢恩之后,接下来,另外一名中使走过来,不是向王安石,而是向韩冈,“皇帝口谕,招龙图阁直学士、广西转运使韩冈即刻入宫陛见。”

    “……臣遵旨。”站起来,韩冈转身过来向王安石告辞。

    王安石点点头:“国事要紧,玉昆,你去吧。”

    向着王安石行了一礼,进灵堂又拜了一下,韩冈去了丧仪,换了紫袍犀带,上马往皇城疾驰而去。

    注1:五服是为亲戚服丧的五个等级。由重至轻,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和缌麻。另外还有更轻的袒免,为五服之外的亲戚或朋友服丧。不同等级,服丧的时间不同,所穿丧服的等级也不同,粗麻、细麻、生麻、熟麻,乃至是否收边都有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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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13)

    韩冈奉召入宫。但他跟着前面引路的宦官,却发现领着他前往的去处,并不是在崇政殿,而是通向武英殿。

    “天子是在武英殿?”韩冈在后面问着。

    虽然引路时说话并不合规矩,但韩冈的问题,领头的小黄们却不敢不回答,“回直学,官家和相公们现在都在殿中。”

    ‘武英殿。’

    韩冈点点头,觉得那个地方正合适。武英殿的偏殿,如今是放置天下九州舆图、沙盘的要地。也是当今的大宋天子寻常闲暇时,最喜欢逗留休息的地方。要议论的是兵事,当然少不了要说起如何用兵,他和章惇商议出来的用兵方略,参考地图来叙述也是最为合适的。

    在殿外通名,等到殿中出声传唤,韩冈跨步走进武英殿。

    十几道目光一齐看着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先是挡住了从殿门出照进来的阳光,继而人影晃动,久违的身形踏入宰辅罗列的殿中。

    吴充的眼睛一下眯了起来。

    不过半年多的时间,韩冈的气质就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还是肩张背挺的高大身材,最多也不过是整个人变得瘦削了点,肤色也晒得黑了些。但领军破敌带来的威势,让他如同换了一个人一般。眼神、举止都是沉稳如山岳,让人完全忽略了他过于年轻的容貌。

    吴充甚至有种感觉,穿着三品服章进殿来、在殿中向着天子拜倒行礼的韩冈,已经不再是靠着别出心裁的功劳屡获晋升的新进,而已经是可以与他们共论国事的重臣了——一个才二十五岁的重臣!

    “韩卿快快请起。”看到每每为自己分忧解难的臣子,赵顼心中很是欢喜,“邕州之战,非卿家不可有此大功。”

    “臣愧不敢当。此乃是陛下圣德庇佑,也是将士用命,更有苏缄力遏交贼兵锋两月,让交贼疲不能兴,最后为官军所破。”韩冈叹了一声,“未能救下邕州,臣有愧于陛下。”

    “卿家一路南下,行程之速,世所共知。邕州城破,运数而已,非是卿家之责,卿家何须愧疚。”赵顼宽慰了两句。话头一转,便向韩冈问起他最关心的问题,“交趾妄兴大军,入我国中。荼毒三州,致使生民罹难。不知以卿家看来,可否攻入交趾,破国惩贼?”

    “交趾可破!”韩冈猛然抬头,双目灼灼的看着赵顼,给了一个明确地回答:“也必须破!”

    “为何?”赵顼为之惊讶。

    韩冈沉声说着:“想必陛下已然得知,在臣返京之前,奉陛下圣谕驱兵破左州、忠州二蛮贼,由此驱动左右江三十六峒蛮部攻入交趾境内。”

    赵顼笑着点了点头,这个消息他已经收到了,而且因为急脚递的速度比韩冈进京要快得多的缘故,他了解到了战果比韩冈还要多。

    韩冈的做法完全依从着他的口谕,现在成功了,当然就是他的功劳,“此事朕已得知。左州、忠州既然不肯顺服,韩卿杀得正好!非如此,三十六峒蛮部哪里可知我皇宋的雷霆手段!”

    吴充暗自冷笑了一下,他现在已经知道韩冈想说什么了。

    韩冈叹了一口气:“在臣北返之前,三十六峒已破敌数十部,解救出来的中国子民已有两千余。仅仅是边境之地,就有两千百姓被掳掠为奴。那升龙府处又该有多少?皆是皇宋臣民,岂可让其久沦贼手?”

    “陛下。”王韶首先出来支持韩冈,“韩冈此言说得正是,交贼不可不除,中国子民亦不可不救。”

    冯京反问道:“丰州岂能留于西贼之手?”

    “丰州自当平,但奈何被掳往交趾的数万生民。”吕惠卿长声一叹。

    王珪则道:“邕州还有两千俘虏,可用来交换。”

    “交趾敢于冒犯天威,自当予以剿平,只是西军兵力一时不能抽调,可以少待时日。”蔡挺说着。

    吴充则紧跟一句:“西军不可动,但河北兵可用。有两万官军,辅以蛮部,当可平灭交趾。”

    只听着两府宰执们的几句对话,韩冈也就明了了,当下的两府加起来虽不不过六人,但各自的心思则是没有一个相同。

    除了夺回丰州是共同的心意,其他的问题则全然有别。是否放弃攻打交趾;对交趾是惩罚还是灭国;攻打交趾的时机;甚至为此调动的兵马的数量和来源,全都不一样。

    就如吴充,他也说要攻取交趾。但他的提议,让韩冈不能不怀疑他的目的。调动河北兵?而且才两万!身为枢密使不可能不知道河北军的情况,从河北调兵南下,他是打算平交趾,还是想看朝廷大军的失败?

    韩冈还没有走进宫城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今天殿上的形势。在王安石无法到场的情况下,自己在殿中宰辅们中肯定是得不到多少支持,除了王韶之外,就算是吕惠卿多半都是心怀鬼胎。

    赵顼已经是听够了两府中的争执,眼神中带着些许怒意。但他不好发作,只能改而问着韩冈:“不知韩卿对此有何方略?”

    韩冈点头,“臣确有一份方略,只是需要沙盘来解说。”

    赵顼一听,立刻就有了兴趣,忙带着群臣起身,从正殿转往偏殿。

    吴充半眯着眼睛,心里揣摩着韩冈到底会如何来说服天子。不过他不可能成功,只要丰州的问题还在,关西的兵就动不了,韩冈即便想出兵,也只能用河北的军队。

    跟随者天子脚步的冯京在心中冷笑着,眼下丰州的问题更重要,而交趾得放在第二。章惇、韩冈想要立功劳,就必须在调兵的问题上进行退让。作为宰相,冯京比世人都要清楚邕州大战的内情,他绝不相信,韩冈还能再复制出在邕州创造出来的‘奇迹’。

    来到偏殿之中,里面还是如同旧时一般,放满了沙盘。现如今,放在正中位置的几副沙盘,一幅九州地形图,另一幅是关西地形,而剩下的两幅都与广西有关。

    赵顼站在其中一幅八尺见方的沙盘上首,而宰辅们则按照班列立于两侧。君臣们的视线一起汇聚到韩冈的身上,等待着他说出自己的方略来。

    下首位置的韩冈看了沙盘两眼,没有开口说正事,而是惊讶的抬头问着:“此乃何物?”

    “此是两广地形沙盘,也是宫中有关两广的舆图沙盘中最精细的一幅。”

    韩冈眉头皱得很紧,“这沙盘看着精细,但未免偏差得太远。琼崖不过一海岛,划得也太大了,雷州、琼州以西到交趾之间的珠母海又怎么这么小?还有邕州、钦州、廉州之间的道路,全部都错了,左右江三十六峒羁縻州的位置也都错了大半。”

    韩冈在殿中看到的两广沙盘,虽然不如他说得这么夸张,但也的确是有些问题。并不是说雕工不好。宫廷之中,绝不会缺上等的工匠。整幅沙盘雕琢的很精细,山峦河流清晰可辨,连一座座城池,都用坚硬的木头细细的雕刻出来。但这副沙盘与韩冈来自后世的记忆差别有些大,连广东、广西,再到交趾的这一条千里海岸线也变了形。

    而旁边还有一幅广西地形沙盘,是新近制作而成,结合许多地图、记录来打造。不过在韩冈眼中,也只能说大体的东西南北没有错,河流山脉的位置没有颠倒,除此以外的细节到处都是错漏。不过韩冈的本意并不在指出错误。

    “这两幅沙盘是依从广南两路的舆图打造,如何会有多少错处?”

    “敢问相公,从广州到琼州的水程多少?从琼州到钦州又是多少?从雷州至琼崖,有多远水路。左右江汇合之后为郁水,为何不从最近的钦州廉州入海,而直入千里之外的广州?又为何交趾军能分两路进兵?”

    韩冈一系列的质问,让冯京脸色阴沉了下来。他哪里能看不出,韩冈这是在先声夺人。表现出一副行家里手的态度,只要在天子心中建立起这幅形象,就能将自己的观点灌输给天子。

    韩冈正是这个打算。

    所以他一开口,就是直接指出了沙盘中的错误,这一套招数虽说老套,但使用起来却很有效果。在他提出异议后,赵顼立刻招来了主管沙盘制作的官员,熟悉的面孔很快出现在韩冈眼前。

    ……………………

    两名内侍抬着个装满了蜜蜡的木箱,走进了武英殿的偏殿之中。

    在殿外的时候,两名小黄门还哼哧哼哧的喘着粗气,但一进殿中,就立刻变得连大气也不敢出,轻手轻脚的将还冒着热气的蜜蜡放了下来。

    “送来了?”就在大殿中央的一人回头,看见了热腾腾的蜜蜡,立刻吩咐着身边的人:“快抬上来。”

    当今的大宋天子,宰相、参政、枢密使,还有如今最年轻的一路转运使此时都在偏殿之中。可位于殿堂中心位置的并不是他们,而是方才出声的穿着青袍的官员,还有他的几名得力部下。

    虽然身穿官服,但双手满是厚厚的老茧,短短的手指指节粗大,黝黑的脸上也都是皱纹,看着就是一副工匠模样。他正指挥着手底下的匠人,在一幅六尺见方的台桌上,用混着木屑的蜜蜡,堆砌雕琢起一幅地形沙盘过来。

    “雷州三面环海,直拖向南,是个半岛,南北略长,东西则并不宽。琼崖岛形如掌心,中央是山,沿海则为缓地。朱崖最南,而琼州在北端。”

    韩冈就站在沙盘旁边,不时出言指点着,告诉工匠们哪边是山,哪边是海。洪亮的声音中充满自信,地理专家的气派摆得十足,就算他的叙述有错,也没人能指正的出来。

    “想不到韩卿连广东的地理都了如指掌。”赵顼在旁说着。

    韩冈躬了躬腰,微笑道:“既然要对交趾用兵,两广、海中和交趾的地理,臣不敢不悉心探问。不过在广西缺乏名家,无法制作合用的沙盘。多亏有了田将作,才能将臣了解到的地理地形拟制出来。”

第1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14)

    当年被逐出家门,不得不前往秦州讨生计的田计。[全文字]在受到韩冈的启用后,命运就发生了改变。现如今是朝中管着沙盘制作的匠作官,官职虽没有多少变化,不过时常能面见天子,受到的赏赐也为数不少,已经让他在邠州的家族不得不向他低头。

    经过了多年的锻炼,田计制作沙盘的技术很高,他手下的匠人们也都是行家里手,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从广州至交趾再南下到占城,环南海周边地区的地形沙盘就一点点出现在武英殿的偏殿中。

    “广南海边有红树。生长于滩涂之上,不畏咸水,蔚然成林。其数通体皆绿,唯有砍伐之后,故名红树。红树最奇特之处,是其树上怀胎,种子萌发于树上,发芽生根后方掉落于滩涂。”

    “廉州合浦,以南珠闻名天下。廉州疍民率以采珠为生,只是采珠之苦,世间少有,每每取蚌三五只,才得上珠一枚。且采珠者极难长寿,年纪稍长瘫痪于床者为数众多。”

    “交趾国都升龙府,旧名罗城,其后在富良江中得见黄龙,故而改名。其国官职仿自中国,都中禁军皆于额上刺字,号天子兵,此乃交趾国中最精锐者。”

    “占城国中有大江,据说发源于大理,穿真腊,入占城。至占城后一分为九,汇入海中。据闻旧年交趾攻占城,在江边俘占城王。占城王献女方得脱大难。”

    韩冈在向田计描述地形地貌的同时,也将广东、广西、交趾乃至占城的风土人情穿插在其中,向着赵顼和宰辅们娓娓道来。武英殿上倒成了他的独角戏。

    赵顼不住的点着头,而吴充则是越听越是皱眉。不仅是他,其他五名宰执也都能看出韩冈如此说话,究竟是有何用意。

    韩冈如此信手拈来的将一桩桩南方的奇闻异事当成闲谈说出来,越发的证明了他对南方的了解是扎扎实实,毫无虚假。这是在不断巩固和加强他在岭南事务上的发言权。日后朝堂上论起岭南之事,他的意见就会有着举足轻重的份量——就像他和王韶对熙河路的发言权一样——眼下更是让他即将说明的安南方略,还没有开始,就已经将天子说服了一半。

    但韩冈在邕州不过数月,若说他能对两广、交趾的地理、民情了如指掌,吴充怎么都不可能相信。可殿上君臣,基本上都是对五岭以南两眼迷雾。任何人从岭南回来,只要能打听到几件奇闻异事,将其当成他深悉地理的证据,谁都没有没办法立时戳穿。

    吴充心中忽的一动,抬眼望向冯京。

    冯京不是广西人吗?明明出身是宜州的,只要随口半真半假的问两句,挑个错出来,就能破了韩冈的金身。

    可冯京一直都在低头看着逐渐成型的沙盘。从韩冈嘴里一个个熟悉的地名报出来,十岁出头就随父离开家乡,再也没回去的冯京,也没办法从韩冈的话里找出毛病来。如果自己随便说话,说不定就会给韩冈抓住错处,他可不想丢人现眼。

    冯京不敢轻易发言,吴充也没有办法。不过他有心挑错,倒也是渐渐听出有哪里不对。

    韩冈对广东、广西地理的了解倒也罢了。竟然连交趾、占城都了如指掌,就让人很有些疑问。韩冈抓到的俘虏,当真会有这个能耐,能将交趾、占城的山川地理详尽的描述出来?就算是在大宋军中,有这本事的都不多。

    “臣从俘虏的口中,打听到的消息杂乱无章,交趾国中的政事民事史事都有,只是在地理上十分粗略。”韩冈抢先一步堵上漏洞,“不过交趾的大致地形,则是不会错的。富良江的江口位置,升龙府的周边地理,甚至通往占城只有山海之间的窄窄一条通路,都是经过了多番确认。”

    这算是滴水不漏了,吴充的心里给堵得慌。

    当沙盘最终成型,城市、军寨一个个标定,韩冈给以了肯定的确认之后,田计退了下去。

    韩冈站在沙盘下首,拿起作为小棍,解说的同时在上面比划着:“此前交趾来犯,是水陆并进。陆路过永平寨后,就言一路北上,直抵邕州。而李常杰在永安州上船渡海,攻下钦州廉州之后,也同样转往邕州。所以官军攻打交趾,也当是同样的手段。以陆路为正,以水路为奇,水陆两路相辅相成。广西、交趾在十月至二月时,雨水最少,瘴疠、疫病也同样稀少,如要用兵交趾,当选在冬月出阵,约期百日而还。”

    “陆路好说,韩卿你之前已经以三十六峒蛮部打前站了。但水路是从廉州出兵,还是从广州出兵?”

    “广州出兵?”韩冈怔了一下,然后点头道,“的确是要从广州招募船只和水手,用来运送兵员。”

    在场的君臣知道韩冈误会了。王韶出来为他解释道:“不是仅从广州招募船只、兵将,而是直接由广州出兵。广南东路驻泊都监杨从先日前上本,如果是水陆并进,陆不过自邕州至左右江、横山寨等路,由甲峒、广源进兵,水不过自钦、廉等州发船,诸州邻近交趾,若有动作,其国中必然设备。当出其不意掩其不备,方可指日克捷。”

    “广州并无水师,需要临时招募。水手从未经过训练,猝然上阵,必然难以获胜,只能用来运兵。”

    吴充摇了摇头,他终于等到了韩冈的错处:“陛下,韩冈此言大误。海上多贼,但凡海上营生,没有不擅长厮杀的。臣在乡里,时常得见水手跨刀持弓而过,其中骄悍者,往往杀贼过数以十计。”转眼一瞪韩冈,斥责道:“韩冈,臆测须知当不得准,军国重事,不可妄言之!”

    他是福建人,海上之事,殿中除了同样出身福建的吕惠卿,没人比他更清楚,生长在关西的韩冈更不可能——他见过海吗?

    赵顼的视线投向韩冈,吴充的话提醒了他,韩冈生长在内陆,甚至都没有见过海。那他之前所说的……

    韩冈这时抿了抿嘴,吴充是不是已经自暴自弃了。过去得罪狠了,如今也不在乎了?一边想着,一边很快的接上去:“若是真能招来远洋商船的水手,的确正如吴枢密所说。可泛海一载的所得,远比兵饷为多。吴枢密既然出身福建,应该知道水军和水手的差别何在——水手可是能在船上带货的!”

    “海贸风险之大,岂是水师可比?”

    “远涉鲸波是拼命,但上阵临敌不一样是拼命?难道这一次招募来的水兵,是为了在广州港中养着他们吗?同样都是要拼了性命,收益高下却有别,试问如何能招到堪战的水兵?……如果当真招募的话,被招来的只会是吃够了捕鱼、采珠苦的疍民。”

    疍民在福建、广东、广西为多,常年生活在船上,所用的船只如同蛋浮水面,故名疍民。

    韩冈对赵顼道:“疍民水性虽好,可只会捕鱼、采珠,根本无法上阵。一生皆在小船上过活,也不会操作高达数千石的海船。就是如此,所以臣才会说,广州所募水军只能用于运兵运粮,不能让他们在水上厮杀。不过就算只是在富良江口设立一座营寨,做出让船只进入富良江的姿态,也能让交趾人不得不分兵防守。如此,足矣。”

    当日韩冈与苏子元商议时,苏子元还想要让水师深入富良江。可不知富良江中的水文地理,一个运气不好,船只说不定就会搁浅在沙洲上。与其冒那个风险,水路的用处还是用来分割交趾水师的兵力,让主力打到富良江边后,可以依靠木筏、小舟顺利渡江。

    “昨日广东转运副使陈倩上本,广州去真腊、占城的商船谊舶,都要避过九月至十二月的飓风,需要正月初的北风乃可过洋。韩卿你意欲在冬月兴兵,水陆两路可能配合得上?”

    赵顼这话问得就没水平了,宰执们都不约而同的双眉微皱。陈倩的那篇奏章吴充也看过了,当时就丢到了一边去。真当人没记性,去年李常杰是何时登陆攻打钦州、廉州?不过吴充现在倒是想看一看,韩冈会如何说,才能不伤到天子的自尊心。

    “南海夏秋飓风多,往往至十月方止,偶尔也有一直延续到十一月。”韩冈并没有提醒赵顼他的记性有多差,“只是到了冬月、腊月,北风早起,又无飓风之患,完全可以漂洋过海。不过时近年关,商旅都会过了年后再出发。所以趋往真腊、占城的船舶,是正月而不是腊月。可若是兴兵,又何须在意节庆?其实如果去查一下广州过往有没有腊月上报风灾的记录,应该会比臣说得更明白。”

    “原来如此。”身在九重之中,对广南风土只能从臣子的奏报听来,但韩冈一加点破,赵顼倒也能判断哪边更合情理,“韩卿所言甚是。”

    水陆并进的方略差不多可以确定了,具体的行军安排,要到兵将抵达后再行筹划。另一方面,赵顼也确认了韩冈对讨伐交趾所做的功课,不论文事、武事都是准备充分,让赵顼对剿平交趾增添了许多信心。

    所以现在最后的一个问题,“不知韩卿打算选用那一路的兵马?”

第1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15)

    ‘果然还是在这里出问题了。’听到赵顼的问题,韩冈想着。

    只要对禁军稍有了解,都应该知道,大宋禁军之中,唯有西军常年历战,作战经验丰富。每逢大战,最适合上阵的当然惟有西军。眼下要讨伐交趾,不论是从实力上,还是战绩上,甚至在算进当初狄青率西军南下平叛的旧事,都必须动用西军。

    这时候还要问自己究竟是打算用哪一路兵马,明显的就是朝堂上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调动西军,甚至连赵顼本身都在犹豫中。

    吴充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北方的重要性远在南方之上,天子和朝堂都不会答应削减关西的防守能力,再从西军中调兵南下。他倒要看看韩冈会如何开口,说服天子,压制宰辅中的反对意见。

    “丰州落入贼手几近一载,州中生民罹难,渴望官军如久旱盼甘霖,不可再拖延须臾。臣亦闻郭逵在太原已经准备妥当,自当速速发兵收复丰州。”

    韩冈的话一出口,连赵顼都有些发楞,韩冈怎么帮起河东说话了?甚至连发言都跟之前宰执们争执时,吴充、王珪等人的发言没有多少区别。

    “于此同时,为防西贼以丰州为饵,趁机攻打横山或是其余要地,缘边诸路都必须做好防备,甚至在必要时抽调一部兵马,攻入西夏境内,作为牵制。所以关西必须保持眼下的数量。另外熙河路为了平定茂州之叛,已调兵南下,现如今也不能再减少熙河路的兵力。”

    韩冈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余光审视着在场的宰辅们的表情,果然都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他们似乎忘了一件事,在关西战事上的发言权,自己也绝不输于任何一名臣僚,哪有不利用的道理。

    不打无备之仗,这是他一直以来遵行不悖的信条。

    “难道韩卿不打算使用西军?”赵顼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惊讶,照韩冈这么说来,关西的兵根本就不能动。

    “交趾远在南荒,粮饷转运不易,是故用兵不可多。南方有多瘴疠,待雨季一至,则疾疫大起,故而用兵不可久。兵即不可多,又不可久,便必得拈选精锐,以期速胜。”韩冈的态度一直很明确,没有关西军中的精锐,他绝不会参加平定交趾的战争,“他处臣不甚了了,惟西军久历战阵,良将辈出。陛下如从关西调遣强兵良将,交趾当能一战而定。”

    赵顼现在是一头雾水,韩冈的话算是自相矛盾,先是说关西的兵力不能减少,现在又说想要平定交趾,就必须使用西军。在天子面前说话自相反复,一旦传出去,御史们基本上就会争相上书,质疑韩冈担任现在职位的资格。

    不过在场的君臣不会去怀疑韩冈的智商,只会是认为韩冈是话中藏话,别有一番谋划。

    “可是打算调用在茂州平叛的兵马?”蔡挺以为自己想到了,“从蜀中去邕州,基本上都能走水路,如果从茂州调兵,倒是方便。”

    几个宰辅都暗自摇头,吴充更是没掩饰脸上的讪笑,茂州的兵马岂是现在能调动的?韩冈若是如此打算,少不得要批得他灰头土脸。

    韩冈看了看副枢密使,蔡挺这番话看起来就像是在给自己设陷阱——调兵方便不代表茂州方便——不过他并不会踩上去,“并非如此。茂州初定,但当地蛮部仍未彻底降顺,贸然调兵离开,恐怕蛮部就会揭竿复叛。”

    “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关西军?”吴充摇了摇头,不论韩冈是不是糊涂,但西军肯定是没多余的兵力调给广西,“陛下!河北禁军兵甲俱足,校阅训练也是逐日而行,虽不如西军精锐,但交趾更是远远不及西北二虏。若以河北禁军攻打交趾,只要指挥得当,粮秣备足,不贪功冒进,当可一举平复。且有韩冈在,当不用担心北人不服水土。”

    王韶觉得吴充似乎是铁了心要派河北军上阵,但章惇韩冈在河北军中素无威信,统领大军的时候,如何能让下面的将校士卒俯首听命?如果败了,先被追究的可是领军的韩冈章惇,吴充这个推荐人却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韩冈当然也不会去要河北兵:“河北禁军兵甲俱足,日常校阅亦多,然久不习战,贸然上阵,恐多有折损。即便交趾再弱,河北军与其对阵时,数以千记的伤亡也是免不了的。”

    吴充立刻闭口不言,韩冈的话本来就是兵家正论。不过韩冈东否定西否定,西军调不了,河北军又不肯要,难道要用京营,那样可就真的是个笑话了。天子都不可能答应的。

    赵顼此时正在想着韩冈的话。精兵只出于战阵之上,这一点就算是他都明白。几十年不上阵的河北军,如何能与关西禁军相提并论?

    可旧年曾让契丹铁骑也得绕道而行的河朔精兵,现如今却落到了要上阵的时候,统军的将帅连要都不想要的地步。眼前的韩冈,还有之前要领军去茂州的王中正,都是如此。

    韩冈出自关西,只相信西军的实力,而王中正也是在鄜延路和熙河路亲眼见证过西军的战斗力的,他们的态度也许不足为奇,但在场的宰辅们,都没有一个出来质疑韩冈的言辞,甚至连反对最力的吴充也一样。

    也就是说,河北军不堪一战,已经成了朝堂上的共识。

    赵顼的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如今在南方横扫蛮夷的荆南军,说起来也是以西军为核心,算得上是西军的一支。难道日后南征北战,都要靠西军不成?

    “兵不习战便不可大用,韩冈所言甚是。”冯京这时站了出来,“且用兵贵在严号令,要做到能如臂使指。邕州大捷,是因为荆南军常在章惇麾下,而李信又是韩冈的表兄,无论兵将,都能掌握得住,不会自行其事。如果换作是河北、京营,章、韩二人,又能让宿将骄卒们信服?不如少待时日,等到鄜延、熙河两路可以调动,王舜臣、赵隆等良将从阵前抽身,再进兵交趾。”

    冯京一番话,王韶在旁听得都是脸色大变,李信、赵隆、王舜臣如今赫赫有名的少壮将领,都是与韩冈交好,从年龄和战绩上,日后都是要坐镇一方的主帅,甚至有望晋身三衙。但现在特意点出来,根本是居心叵测,更是让韩冈和他王韶一起陷入困境。

    韩冈冷淡的瞥了冯京一眼,哂笑一声,“冯相公所言韩冈不敢苟同,既然明知河北军不堪使用,为何加以习练?如今可以避战,日后难道还继续避战?”

    韩冈的话毫不客气,冯京很有风度笑了一笑,反问:“西军不成,河北亦不成,不知韩冈你打算请调哪路兵马?”

    “韩卿!”赵顼望着韩冈,说了半天,他的确是一直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韩冈抬眼面对天子:“陛下,攻与守,自然是进攻更难,损伤也会更大。不过如果是守御,就算是以邕州几千从未上阵不堪一战的老弱,不也挡住了交趾的十万大军?”

    吕惠卿闻言便是眉眼一挑,王韶也一拍沙盘的边缘,‘竟还有这一招!’

    在场的宰辅们都明白了,赵顼也明白了,“韩卿的意思是……”

    “调河北军入河东、关西助守!而西军南下!”韩冈朗声说着,“西军如今天南地北皆是战绩赫赫,这是从皇佑之后,用了三十年的守御之功,慢慢历练出来的。河北军底蕴深厚,想必只要多历烽烟,循序渐进,数载之后,必然不下西军。不仅河北军,京营禁军也当上阵历练。日后也能派上大用!”

    韩冈双目一扫殿中诸宰辅,想将西军拖在关西?他韩冈还打算将河北、京营两部一起都拖下水!

    冯京、吴充等人一个劲的说关西不能再减少兵力,又建议调动河北军,那就让他们如愿以偿好了!

    韩冈心底冷笑不已,这样的说法的确会拖住西军南下的脚步,但与此同时,难道不是也会让天子担忧起其他地方禁军的战斗力来?

    禁军五十六万,陕西也不过是占了其中三分之一多一点。难道剩下三十多万就让他们继续烂下去?!

    “祖宗之时讲究着内外相制,禁军更是要逐年更戍。边军常年作战,而拱卫京师的京营亦是战功赫赫之军,使京中不至受之于外。只是现如今,禁军多已驻泊,更戍之法多年不再施行。京营、河北久不习战,而西军偏重一方,何谈相制!?”韩冈厉声质问,轻轻一转,就将冯京栽过来的罪名全都卸到一边。

    赵顼沉吟着,点着头,“韩卿所言甚是!”

    韩冈瞥眼看了吴充一下:“方才吴枢密欲以河北军南下,以练兵论,并不为错。不过正如欲起沉疴,先得以温补的方子来滋养元气,哪里能遽然施以虎狼之药?以西军南下攻打交趾,而河北军填充过来,守御缘边寨堡。而京营也当同样拣选精锐,调动去前线临战待敌。”

    武英殿中现在只有韩冈一人的声音:“相比起军制之重,南北贼虏,不过是癣癞之疾。臣请陛下再行更戍之法,使诸军得历战火!如此,五十六万禁军方能名副其实,而不是仅仅一西军而已!”

第1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16)

    【周日有事要外出,晚上的一更大概会到凌晨。(手机访问:.)还请各位书友见谅。】

    韩冈的声音渐渐在梁柱间消没不见。

    没人能想到韩冈只是为了从关西调兵,就要将更戍法提上台面。

    所谓更戍,就是禁军逐年更换驻军的地点,一般都是从京城至边州轮戍。这是太祖皇帝赵匡胤定下来的规矩。

    五代之时,节度使执掌地方军政大权,大股小股的军队各自占据一块地盘,收取税赋供养自己。财权自有,当然也就可以不听朝堂的命令。有鉴于此,赵匡胤做出来的应对就是两个方法,一个是将不私军,另一个就是更戍。让将领与军队脱离关系,同时让军队与地方再无瓜葛。

    自此之后,天下再不复五代时的混乱。只是随着承平的时间越来越长,两条祖宗之法的带来的负面效果也越来越大。

    将不私军,让领军的将领放在如何为自己找一个好职位,而不是努力训练士卒。

    更戍法则随着禁军数量的急剧膨胀,让国家财力无法再支撑下去,逐渐的,以驻泊、就食为名目的禁军就越来越多。到了如今,早就不复实行多年——就算一直喊着复祖宗之法的旧党,也不见几人要恢复更戍法。

    “若行更戍,钱粮哪里来,更戍禁军一年就有半年在路上。又有多少时间在边州营寨中守御?”吴充质问着。

    “没说要全部轮戍,在河北四路中,各选一将或两将出来。京营之中,也选取万五到两万上下的兵员,去陕西戍守两年。这样的调动,钱粮消耗并不大,又可以为京营、河北训练出可堪一战的军力。”

    韩冈对赵顼道,“臣之前亦曾建言,将军中因战事而伤残的将校士卒集结起来,用来整训士卒。一部在关西以战代练,一部则留在驻地,由老卒教之以战,双管齐下,数年之间便能在河北和京营中,为陛下训练出一批能克敌制胜的精兵强将来。”

    赵顼轻轻点头,就算更戍法短时间内不可能复行于世,韩冈给出的变通之法,却是可以快速推行。

    如果仅仅是西军一家强势,做皇帝的哪会不担心?肯定要掺水掺沙子。现在韩冈把话撂下来了,赵顼当然想让自己的几十万禁军都变成如同西军一般的虎狼之师——他还打算光复灵夏、收复燕云呢!

    韩冈的一番话,也将冯京方才的攻击化解于无形。他在西军中人缘好、与年轻有为的将领们关系好又怎么样,他现在表现出来的可是大公无私的态度,为整个大宋考虑,并不仅仅看着西军一家的利益。

    “再说调军南下之事。”韩冈前面的一番话,已经让他控制住了殿中议论方向的主导权,“对于河北军来说,调去南方和调去关西,虽然同样是调动,但区别不小。南方有瘴疠,还要进攻严阵以待的交趾军,而去关西只要守城就可以了,并不用担心疾疫。如果去询问河北军上下,想必绝大多数会选择去关西。此乃上驷、下驷之法。关西守城易,南方攻贼难。以西军南下,再将河北军西调,虽然中间绕了一道,但比起直接调动河北军要更为合适。”

    韩冈一通话说完,露出诚挚的笑容问着吴充:“不知吴枢密觉得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吴充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动摇,只是脖子下变得血红的瘤子偷偷泄露了他心中的愤怒。

    但紧跟着开口质疑不是吴充,而是站在吴充下首的王韶:“河北情况难知,不过若是让京营禁军更戍关西,军中或有怨言,甚至会让京畿不稳。”

    王韶的话让众人为之楞然,怎么他突然向韩冈唱起了反调?

    “所以这种风气要加以扭转,既然吃着朝廷俸料,哪有不为朝廷效命的道理?”

    韩冈一句回答,殿中众人这下都看出来了,王韶是在帮韩冈提前堵漏。‘配合得可真是好。’吴充眼神冷然。

    只见亲自提拔韩冈的副枢密使又说道:“万一有奸人心怀诡谲,暗中散布谣言,恐致兵乱。此事不可不虑。”

    “副枢此言韩冈不敢苟同。士卒抗命,自有军法绳纠,奸人致乱,也有朝廷律法在。如果担心京中不稳,加上一条也可以,不愿去关西戍守的,可自请降入厢军听候使唤。”韩冈冷笑了一声,“总不能拿着禁军的俸钱,却不做禁军该做的事吧?不知副枢认为韩冈说得对与不对?”

    王韶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他与韩冈一搭一唱,提前一步就堵上了有人心怀鬼胎暗中作祟的可能。

    “若有不从号令或妖言惑众者,自当严惩不贷!”吕惠卿这时问道,“不过从河北调兵至关西便需要一个月,再从关西调兵到岭南,就算后半程一路舟楫,也需要近两个月,那时候就已经是冬月末了。抵达邕州之后,还要再休整半个月。不知是否来得及赶上出兵的时间。”

    “调兵南下,也不是将一路兵马都调空,不过三四十个指挥的事,分摊在关西缘边诸路的城寨之中。即便全数调离,短时间内也不会对关西防线有所影响。如果是分批调动,就更不会有问题。”

    韩冈说着自己的方案,“可先从秦凤、泾原两路,点选五千精锐自宝鸡南下,由嘉陵江可一路乘船直抵广西,只要四十天足矣。等京营河北的援军抵达关西,第二批、第三批则陆续南下。先期抵达的精锐,可以先扫荡交趾边境,待到全师抵达后,便可一举攻向升龙府。”

    韩冈只要能调动西军南下,至于之后的事,他就不管了。反正重行更戍法说到底只是一句口号,为自己的计划做背书而已,成事最好,不成也罢。当初就是钱粮不足、将骄士惰才停下来的。就算只是部分精锐轮戍,没个一两年的准备也是不可能的。

    宰执们都离开了,只有韩冈被留了下来。

    更戍法是否重行于世,当然不会在武英殿的偏殿中就有个结果,但韩冈目标已经达成。赵顼已经严令枢密院在两天内选定南下的第一批人马,并且明说此事由王韶负责。有王韶在,想必秦凤、泾原两路的精锐指挥,都会被点选出来,韩冈也不需要担心会有人给他滥竽充数。

    赵顼绕着刚刚制作完成的南海周边地形图,闷不作声的踱着步子。

    韩冈垂着眼帘,双手交握的收于袖中,等着赵顼的发话。

    “韩卿,”过了不知多久,赵顼终于开口,“邕州之事,多亏了有卿家在,否则不知会让南国群蛮小觑中国多久。”

    “当是陛下的圣德庇佑,又多亏了苏子元为人忠孝,否则如何能一举说服黄金满?若无黄金满的五千兵马,区区八百荆南精兵,对邕州只是杯水车薪而已。而若无黄金满的倒戈,李常杰也不会分兵监视其余三家广源蛮军。”韩冈很认真的说着,“邕州一战,官军都是与自缚手脚的李常杰作战,故而胜得轻易。如果出战的全都换成官军,要想击破入侵的多达八万人的交趾和广源联军,至少要一万精锐方能足用。”

    韩冈的这番话,在他之前的奏疏中也说明过了,现在在天子面前,还是保持同样的态度。

    赵顼很欣赏韩冈的这一点。从不夸大自己的功绩,往往还会推功于他人,甚至视功赏于粪土。也许就是无欲则刚的缘故,这样的韩冈偏偏就能屡立功勋。而有着这样的性格,韩冈也就不需要欺君罔上,凡事都能实话实说。

    走了两步,赵顼又忽然叹了起来,“王雱是可惜了。有才有能,年纪又少,朕还准备日后大用。”

    听到赵顼提起王雱,韩冈便是神色一黯。

    赵顼回头看看韩冈,笑道:“韩卿也是年轻,比朕还要小上两岁。如今已判漕司,日后如韩太师例,刚过而立便身入两府,当也是不难。”

    “臣出身寒门,乃是陛下简拔于草莽。若无陛下不次重用,臣岂有今日。”

    赵顼淡然一笑。能特旨晋韩冈入官,一直都是赵顼心中的得意事。若是让韩冈直接去考进士,说不定现在连举人都难得一榜。而少了韩冈,许多事可就会是另外一幅模样了。

    “韩卿可知朕一生所望?”赵顼按着放着沙盘的台面,俯视着属于他的山峦河流,自问自答,“是观兵兴灵,是收复燕云!二虏窃据中国之地,年年索要钱粮,朕忝为天下之主,却要日日受其羞辱!”

    韩冈在赵顼身后躬身行礼,语调激昂:“臣虽不才,愿随陛下扫平四夷,恢复汉唐旧疆,让天下百姓安享太平盛世!”

    从殿中出来时,已经是日上华灯。赵顼在武英殿的偏殿中,看着属于他的天下的时候,不由自主的说了许多雄心壮志。

    收复灵夏,收复燕云,恢复汉唐旧疆,不用再给付岁币,不用再认契丹那门穷亲戚。作为天子,他有这份梦想很正常,至于能不能做得到,那是另一个问题。

    不过眼下国势复振,军力大兴,离着赵顼的梦想的确是近了。

    自幼追求的目标越来越近,赵顼自然不会让人或事去阻挡。所有挡在他富国强兵的梦想之前的障碍,都会被他清除掉。如果吴充在这关头上耽搁的话,他的枢密使也做到头了。

    不过赵顼的话中,也似有另外一番深意。

    韩冈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新月,自己的确是太年轻了。只不过……这又如何?!

第18章 青云为履难知足(17)

    【会用挖掘机的司机太有才了,害得俺值了一天的班,回来后就只赶出一章。今天补休,一起补上。】

    王韶回到家中时,也是二更天了。

    与一行元随骑马进了崇仁坊的时候,坊中的更夫都敲着更鼓绕了达官贵人聚居的厢坊一圈,差点就跟王韶的一行人撞上。

    他是在衙门中为了韩冈的提议和天子的任命,在公文案牍上决定西军南下的部队。尽可能的挑选着各路的精锐,充作进攻交趾的军队。一忙起来就忘了时间,等一切差不多都敲定的时候,早就过了散值的时辰了。

    进了家门,走入正厅,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一马当先的从内侧小门中跑了出来。穿着锦衣华裳,脚下一对虎头鞋。圆头圆脑,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晶亮有神,看着就讨人喜欢,是王韶最小的儿子王寀。跑到王韶面前,就换作一幅大人模样,一本正经的向着王韶行礼,“孩儿拜见爹爹。”

    只有在面对最疼爱的小儿子的时候,王韶的表情才会放松下来,弯腰抱起王寀:“十三,今天有没有淘气?”

    王寀摇着小脑袋,“没有!孩儿跟着娘娘和四姐姐习字来着。”

    “谁说没有?把冰桶打翻了,闹得书房都是水的是谁?”王韶的长子王廓笑着跨步入厅。

    跟在王廓身后,王韶的儿女们也都一起出来了。除了一个还在熙河路为官的王厚,还有两个已经出嫁的女儿,王韶其他儿女现在都跟在他的身边。十几个子女,聚在一厅之中,站满了王韶面前的地面。子嗣之多,足以让当今的天子羡煞。

    王韶听了王廓的报告,捏着小儿子的脸:“怎么闹得书房都是水?”

    王寀抬着头,理直气壮:“水曰润下,自然之常性也。”

    王韶闻言先是一笑,然后心中的惊讶就难以遏制的涌了上来。不过小孩子的强辩,竟然连《尚书·洪范》里的词都迸出来了。看看几个儿女,都是一脸的讶色,并不是有人事先教着说的。

    王韶的惊讶立时变成欣喜,知道儿子早慧,却不意聪明到这个地步。‘只是太聪明了!’王韶随即又患得患失起来,一时都忘了要称赞儿子的聪明。

    长子王廓带着弟妹出来迎接王韶,王寀也从王韶怀里挣扎着下地,重新跟着兄姐们一起行礼。一众行过礼后,王韶的其他子女,就纷纷回去了自己的房间,王寀也被几个姐姐带了回去。只有王廓跟着王韶,随口问道:“大人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迟?”

    “还不是韩玉昆给闹的。”王韶用力的哼了一声,抬脚就往房中走去。

    不过王韶虽说是在抱怨,但王廓听得出,他的父亲并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在,倒是开心得很。

    王廓已经好些天没看到父亲心情放松下来,心知必然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他随在身后,试探的问着,“是交趾的事吗?白天儿子去王相公府上,听说韩玉昆被天子招入禁中,难道就是为了此事?”

    “还能有别家的事?!”王韶反问了一句,就笑了起来:“冯当世想将攻打交趾的事拖着,吴冲卿就想着让河北军去邕州。这些天他们一直都各自在谋划着,可今天韩冈一上殿,一句重行更戍法,让河北、京营两部禁军可堪一战,就一下变成了西军南下,从河北、京营的禁军中挑选精锐去关西填空!”

    “河北、京营去关西?”王廓闻言便是呆愣住了。只愣了短短的须臾片刻,他砰的一声重重拍了下桌案,“原来就这么简单。”

    “田忌赛马赢得不也是那么简单,为何除了孙膑,一直没人想到?”王韶其实也是感叹,自己身在局中,被蒙了双眼,如果从中跳出来,以自己的才智不当想不到,“这就是韩冈一句话的功劳。”

    “一言兴国、一言丧邦,一言便让朝政改弦更张……”王廓喃喃的说着,神色很是复杂。

    王韶瞥了长子一眼,“韩冈是个异数,你们羡慕不来的。”

    天子的信重与否,与官位高低无关。韩冈已经是一路转运使,话语权远在普通的知州之上,加上凭着过往的功劳在军事上得到的权威,让韩冈能轻而易举的说服天子。不过这也是他的建议一直都有道理的缘故,所以天子才会相信他。

    进屋换下了身上的公服,王韶转过来在放了冰块的书房中坐下。

    书房中的水已经干了,用来降温的冰桶则重新装满了冰块。如王韶这样的宰执官,每年冬夏时节,朝廷都会大批的赐下冰炭。夏日解暑、冬日取暖。同时宰执们所居住的府邸都是周围数百步的大宅院,在京城中,这样大的宅邸没有一座冰窑,

    “韩玉昆我等的确是比不上。”王廓同样在书房中坐下,对父亲笑道:“日后就得看十三的了。”

    “十三也不指望,能安安稳稳的读书做官就够了。”王韶叹了一声,重复着之前的评价,“韩冈是个异数!不要去比,不要去学。”

    对于韩冈,王廓的感觉很复杂。自己的二弟与他是生死之交,而自己的父亲又是韩冈的恩主,关系之密切,可以说日后几十年王韩家都是连在一起,要在朝中互相扶持的。

    可作为王韶的长子,王廓也有一番雄心壮志。看到年纪比自己还小的韩冈如今功成名就,连父亲也如此推重,而自家连嫉妒都不够资格,心中免不了百味杂陈:“二十五岁就已经判一路漕司,开国以来的确是无人能及。”

    王韶喝了一口冰镇的酸梅汤,心脾间一阵沁凉。心情一舒畅,就难得的对儿子多了口,“年纪是韩冈的优势,也是劣势。如果他已经是不惑之年,凭借他立下的累累功绩,进入政事堂也是理所当然,甚至可以说,只要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就够了。”

    对上王廓惊异的眼神,王韶叹道:“为父是凭着河湟之事入了西府,而韩冈在河湟之前、之后,又立下多少功劳?”

    他摇着头,“想想韩琦,他进入政事堂的时候,他所凭借的功绩又是什么?在陕西的经历!可他在陕西又有何功劳?任福的好水川,还有张元的一句‘韩琦未足奇,夏竦何曾耸’。要说韩琦曾在蜀中安抚灾民百万,韩冈也有在京城安置河北流民数十万的成绩,绝不比韩琦稍逊。可韩冈能比韩琦更早入两府吗?”

    “难道不能?”王廓疑惑问道。只要韩冈与章惇顺利的平定交趾,凭此功绩再外任一任经略,资序攒足,再不能晋身两府可就说不过去了。

    “很难!”王韶很肯定的摇头,“三十出头的执政,日后可就有三十年的时间进出于两府之中,到时候,说不定就是天下官员出于一人门下。天子怎么可能会答应?”

    “韩忠献不也是几十年出入二府吗?还是三朝宰相!”

    “那是因为有富弼、曾公亮、文彦博之辈在。想想韩冈,同一辈中可有人能与他相提并论?”王韶感慨着,“而且就算是韩琦,也照样受着忌惮……最后的这几年,韩琦都是在哪里?!看看天子给韩琦墓碑上题的字:‘两朝顾命定策元勋’!韩稚圭的确有大功于国,若无他镇压住朝中、宫中,则嘉佑、治平的那十多年,宋室绝难安稳。但宫中没人会想出再出一个韩琦!”

    “但韩冈的功绩、才干俱全,只要资序够了,日后朝廷要选人入二府,就很难绕得过他。”

    “只要一直让他在外任官就可以了。赢了交趾之战后,韩冈在十年之内,恐怕很难再回京为官…………不过话说回来,”王韶的话锋一转,“韩玉昆行事不依常规,思路不落窠臼,往往出人意表,说不定他还真的有能耐让自己很快就回到京城!”

    ……………………

    不仅仅是王韶,吴充回到家中的时候同样也是很迟。

    不过没有他没有王韶的好心情,回到家中的时候也是板着脸的。

    出来迎接他的,也是长子,在京中任官的吴安诗。

    吴充进门后不见次子吴安持,问道:“二哥儿还没有回来?”

    吴安诗道:“方才已经遣了人回家来,说今晚不回来了。”偷眼看了看吴充的脸色,并不敢多问。

    吴充不喜欢跟家人说起朝堂上的事,满肚子的国家大事也极少会泄露给家人。只是偶尔要点拨儿子的时候,才会多说上两句。吴充的两个儿子都知道他的脾气,也很少主动发问。

    吴充回房更衣,出来后问着儿子:“韩冈现在是不是也在王介甫那里?”

    吴安诗愣了一下,怎么跳到了韩冈身上?但转眼就想到了,自家的老子肯定是在殿上受了韩冈的气,“此事儿子就不得而知了,论理应当在的……是不是要让人知会二哥儿一声,离着韩冈远上一点?”

    “为什么?”吴充脸色一冷,“为父向来只为国事与人有隙,岂会记恨私仇?既然是亲戚,自当尽人情。每逢年节,二哥儿去见王介甫,为父何曾拦过?”

    如果嫁给吴安持的王家大女儿此时在这里,她肯定连连摇头。若当真如此,她也不会在吴家一直都心情郁郁。

    但吴安诗哪敢反驳,连声道:“爹爹说的是!”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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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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