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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云庭降鹤宴华堂(中)

    更新时间:2012-01-18

    文及甫如果得罪,那么文彦博少不了要请辞眼下的职位,相对的,韩冈这边也许能少个不确定的因素——即便之前已经经过了谈判,但韩冈也不可能全心全意的相信文彦博的人品。www.uu234.com更新超快!如果文彦博去职,只要不是再弄来一个曾经做过宰执的元老,不论换了谁来,韩冈自问依靠自己的名位都能让他影响不了襄汉漕渠的工程。而有了文彦博之事在前,天子应该也不会选个会找麻烦的人来洛阳。

    不过到底河南知府兼西京留守的位置到底会不会换人,此事还是得走着瞧,说不准赵顼得给文彦博留个体面,不像政事堂中的变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富弼方才说‘眼下政事堂中只有一相一参”明显就是把吴充排除掉了。

    这半年多来,政事堂中的成员,交替变换得就跟走马灯一样。无论冯京和吴充,都是上去后就下来了。

    从表面上看,都是台谏官的功劳,但实际上,自然是他们不能让当今天子满意。要不然即便冯京、吴充犯了再大的错误,天子都可以帮他们挡下来——不过就是将台谏清洗一遍而已,王安石刚刚推行新法的时候,赵顼不是没干过。

    可事实上的情况,冯京和吴充显然是不如王安石受到赵顼的信任,当然不可能为了他们而将弹劾他们的台谏官全都赶出京城。冯京已经去了河阳府,而吴充则说不准会去哪里了,他的儿子给他太大的拖累。

    接替吴充的王珪,是政事堂中的老人,担任参知政事已经快十年了,可在朝堂上,别说王安石,就是相比起吴充来,王珪他在政事堂中的存在感就像清晨的雾气一般稀薄。

    几年前王安石尚未第二次登上相位,吕大防曾经说动王珪联名上书推荐张载进京,这件事上韩冈欠了他一份人情。但接来下王安石进京后,王珪便再没有跟张载有正常以上的联系,也没有说趁机帮着宣扬关学一番,让好不容易卖出的人情,一下就淡了下来。

    王珪在政事堂的一贯表现也是类似于此,不跟正当轴者为敌,不与天子的心意相违逆,除了做官的目标肯定是放在宰相之位上,要说王珪这位晋身东府并不比王安石晚多少的政事堂老人有何独特的政见,韩冈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也许王珪做上宰相后,会摇身一变,变成另外一个强势的性格,但韩冈觉得,王珪多半还是会成为一个对天子唯命是从的宰相。这个性格应该会比较符合当今天子的都需要,且连续三名宰相去职,为了维护政事堂的权威,王珪也应该在相位上坐上比较长的时间。

    而没有了倾向比较明显的吴充,以王珪的性格和能力,应该压制不住虎视眈眈的吕惠卿。同时从王珪的实际需要上看,他的确应该引荐合适的人选入政事堂;而从政事堂眼下的人数上看,也是亟需补充新血。

    就不知道政事堂中的新血,是从枢密院转调,还是从三司、学士院或京城以外提拔合适的人选。

    条件适合的人选,数量不少,猜都没法儿猜。其实除去年龄和资历不看,韩冈也是够资格的,直学士都能进枢密院,学士要入东府自然毫无问题。可是年龄和资历就是最大的问题,韩冈也不指望能有这个运气。反正结果两三个月后就能见分晓,也不用去多想。

    韩冈心如电转,眨眨眼的功夫,倒是将这一次朝堂变局所造成的影响,推算得差不多了。相对于京城中的风起云涌、海浪滔天,洛阳这里只会是风波初兴、死水微澜。只要不会干扰到襄汉漕运,韩冈也不会去关注太多。

    韩冈和富弼在还政堂中又说了有小半个时辰的闲话,外面的从人来禀报,说是有亲眷来访。富弼便告了个罪,让次子富绍京送了韩冈出来往正堂旁的偏厅小坐,等待寿宴开始。

    寿诞之日,富弼自然十分忙碌。自己能在寿诞当日与他谈上小半个时辰,富弼交好自己的打算显而易见。一旦传出去,肯定有不少人羡慕,更会影响到许多人的决断。

    韩冈坐在偏厅中,虽然只是富府正堂诸多偏厅中的一间,但韩冈是一人独踞,总比熙熙攘攘的其他厅室要强。至于陪客说话的,则是富弼的长孙富直柔,从这个人选上,也可见富弼的想法。

    这一次能得邀参加富弼寿诞的的确人不多——这是以宰相的水平来说的——除去进了后院的女眷,也就两百多人的样子,不过送来的礼物堆满了庭院,富家的账房恐怕要辛苦一番。

    这么多人,在寿宴开始前便陆续抵达富府。他们之中身份有高有低,关系也分远近,被各自领到不同的厅中招待。如何分配,就要看富家的安排了。但总归有一个原则,以互相之间的亲疏关系来分派。

    富家当然不会把文彦博或他的儿子请进这座小厅,只是当韩冈与富直柔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就听见外面有了的动静。再定睛看了眼前的来人,竟然是程昉和程颢,而另外一人不是程颐,而是韩冈正打算找他见上一面的吕大临。

    韩冈一见之下,便连忙站起身来行礼。三人看到韩冈倒没有什么的惊讶,应当是被引过来时,先听人说了。

    “玉昆来得倒早。”程昉先笑道。

    “也只半个时辰而已。”韩冈让过自己的位子,请程昉坐上去。

    程昉没有多客气,在韩冈的谦让下,坐上了韩冈方才所坐的上首客座。韩冈又让了程颢坐下,接下来的吕大临,韩冈辞让了一阵,还是让他坐了第三位。

    韩冈外在的表现就是一贯的尊师重道,身为贵官,却坐在最下首的位置上,这让程昉和程颢甚至吕大临都很欣赏,而富直柔在惊讶之余后,更是连声称赞。

    在富弼的寿辰,其长孙富直柔还在座,韩冈也不好询问吕大临他所撰写的张载行状到底写得怎么样了,也就跟程昉、程颢聊着天,吕大临偶尔插着几句嘴。也知道了程颐有急事去了嵩阳书院,所以没有过来贺寿。不过以程颐的性格,应当也不喜欢喧闹的宴会。

    将近中午的时候,富府内热闹的气氛终于到了最**。富直柔也告了罪,匆匆离开偏厅。

    富家的庭院中摆出了香案,富弼换上了一身朝服,带着富家上下数十口,向着来此宣诏的使臣拜倒。

    而所有来客,都来到了庭院中观礼。韩冈看到了文彦博,没想到他竟然还是来了,当真是给富弼面子。当然,也可能有着证明自己没有因为此前的纷争而受到影响的想法。隔着几十步的距离两人对视了一眼,韩冈欠了欠身,而文彦博则是点头示意,观察着两人动作的人们,都是一阵讶异,都没想到两人之间看起来一点芥蒂都没有。

    依照惯例,东京城中派了一名中使前来宣诏,以示对老臣的眷顾。而这一位正是韩冈的熟人。

    当一名身材高大、面色黧黑、下颌处甚至有几根胡须,看着一点也不像是宦官的中使宣读着诏书,韩冈心中就不免泛起一股荒谬的感觉,日后他可是罪魁祸首之一,眼下他每一次进步,都有可能是给北宋的坟墓上培土。

    才几年功夫,童贯就能成为来富弼府上宣诏贺寿的使臣,韩冈心中不无惊讶。身负皇命,出宫宣诏的中使,也分个三六九等,能给元老重臣,地位都不会低。以童贯在宫中的资历,机缘未免太好了一点。

    历史也在改变,童贯应该是没机会再封王了,眼下甚至能导致他封王的那一位皇帝都没生出来。不过现在的童贯倒是显得意气风发,抑扬顿挫的将满是好话和套话的诏书高声念了一通。

    领过诏书,富弼带着一家老小谢过了天子的恩德,照常例将诏书在堂上供了起来。

    圣旨接过了,客人也到齐了,剩下的自然就是富弼的寿宴。宴席采取的是分席制,基本上是两人一席,不过富弼、文彦博、作为天使的童贯,则是一人独坐。

    上席之后,席位的安排主要是按着身份地位而来,除此之外,还有名望的因素。为了安排席次,富家肯定是费了不少脑筋。人都争个名分,稍稍出点差错,就会得罪人。

    不过韩冈则没有争,反而大加退让。他的地位在宾客中排在前几,只是他没有依从富家的安排,坐到上面去。程昉和程颢不上座,他也便拒绝了富家安排的位置。

    “若是朝堂之上,自是当以故事、律法为主,以官品定席次。但此番宴席,并非朝堂,韩冈不敢居于长辈之上。”

    韩冈摆出了尊师重道的态度,富弼自然要成全。韩冈的位置被程颢占了,富家又调整了一下,让本来就被请到前面的程昉与程颢坐在同一席上,韩冈则与吕大临联席。

    经过这一回,韩冈对师长的尊重,也是变得更加有名。程门立雪的故事,曾经有人怀疑,但现在却是不会了。

    富弼的寿宴并不奢侈,前前后后也就十几道菜,但上门来贺寿的人们则并非为了吃喝。上前被富弼敬了几杯寿酒,闹了一番之后,也就都散了去。

    韩冈则是与吕大临回他的住处,方才在席上也说好了,要先看一看张载的行状。

    不大的房间中,韩冈拿着吕大临写好的初稿,直接就读了起来。经过这么多年的锻炼,就算没有标点符号,一篇文章放在眼前,韩冈也能畅顺的通读。

    吕大临的文章虽然缺乏苏轼华丽的文采,也没有王安石古朴中的韵味,但作为跟随张载数十年的学生,文字中自不缺真情实感。

    韩冈一开始,本是边看边微笑点头,只是看到一半,却放了下来,板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与叔……你写得还真好啊。”

第34章 云庭降鹤宴华堂(下)

    文及甫如果得罪,那么文彦博少不了要请辞眼下的职位,相对的,韩冈这边也许能少个不确定的因素——即便之前已经经过了谈判,但韩冈也不可能全心全意的相信文彦博的人品。如果文彦博去职,只要不是再弄来一个曾经做过宰执的元老,不论换了谁来,韩冈自问依靠自己的名位都能让他影响不了襄汉漕渠的工程。而有了文彦博之事在前,天子应该也不会选个会找麻烦的人来洛阳。

    不过到底河南知府兼西京留守的位置到底会不会换人,此事还是得走着瞧,说不准赵顼得给文彦博留个体面,不像政事堂中的变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富弼方才说‘眼下政事堂中只有一相一参’,明显就是把吴充排除掉了。

    这半年多来,政事堂中的成员,交替变换得就跟走马灯一样。无论冯京和吴充,都是上去后就下来了。

    从表面上看,都是台谏官的功劳,但实际上,自然是他们不能让当今天子满意。要不然即便冯京、吴充犯了再大的错误,天子都可以帮他们挡下来——不过就是将台谏清洗一遍而已,王安石刚刚推行新法的时候,赵顼不是没干过。

    可事实上的情况,冯京和吴充显然是不如王安石受到赵顼的信任,当然不可能为了他们而将弹劾他们的台谏官全都赶出京城。冯京已经去了河阳府,而吴充则说不准会去哪里了,他的儿子给他太大的拖累。

    接替吴充的王珪,是政事堂中的老人,担任参知政事已经快十年了,可在朝堂上,别说王安石,就是相比起吴充来,王珪他在政事堂中的存在感就像清晨的雾气一般稀薄。

    几年前王安石尚未第二次登上相位,吕大防曾经说动王珪联名上书推荐张载进京,这件事上韩冈欠了他一份人情。但接来下王安石进京后,王珪便再没有跟张载有正常以上的联系,也没有说趁机帮着宣扬关学一番,让好不容易卖出的人情,一下就淡了下来。

    王珪在政事堂的一贯表现也是类似于此,不跟正当轴者为敌,不与天子的心意相违逆,除了做官的目标肯定是放在宰相之位上,要说王珪这位晋身东府并不比王安石晚多少的政事堂老人有何独特的政见,韩冈抓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也许王珪做上宰相后,会摇身一变,变成另外一个强势的性格,但韩冈觉得,王珪多半还是会成为一个对天子唯命是从的宰相。这个性格应该会比较符合当今天子的都需要,且连续三名宰相去职,为了维护政事堂的权威,王珪也应该在相位上坐上比较长的时间。

    而没有了倾向比较明显的吴充,以王珪的性格和能力,应该压制不住虎视眈眈的吕惠卿。同时从王珪的实际需要上看,他的确应该引荐合适的人选入政事堂;而从政事堂眼下的人数上看,也是亟需补充新血。

    就不知道政事堂中的新血,是从枢密院转调,还是从三司、学士院或京城以外提拔合适的人选。

    条件适合的人选,数量不少,猜都没法儿猜。其实除去年龄和资历不看,韩冈也是够资格的,直学士都能进枢密院,学士要入东府自然毫无问题。可是年龄和资历就是最大的问题,韩冈也不指望能有这个运气。反正结果两三个月后就能见分晓,也不用去多想。

    韩冈心如电转,眨眨眼的功夫,倒是将这一次朝堂变局所造成的影响,推算得差不多了。相对于京城中的风起云涌、海浪滔天,洛阳这里只会是风波初兴、死水微澜。只要不会干扰到襄汉漕运,韩冈也不会去关注太多。

    韩冈和富弼在还政堂中又说了有小半个时辰的闲话,外面的从人来禀报,说是有亲眷来访。富弼便告了个罪,让次子富绍京送了韩冈出来往正堂旁的偏厅小坐,等待寿宴开始。

    寿诞之日,富弼自然十分忙碌。自己能在寿诞当日与他谈上小半个时辰,富弼交好自己的打算显而易见。一旦传出去,肯定有不少人羡慕,更会影响到许多人的决断。

    韩冈坐在偏厅中,虽然只是富府正堂诸多偏厅中的一间,但韩冈是一人独踞,总比熙熙攘攘的其他厅室要强。至于陪客说话的,则是富弼的长孙富直柔,从这个人选上,也可见富弼的想法。

    这一次能得邀参加富弼寿诞的的确人不多——这是以宰相的水平来说的——除去进了后院的女眷,也就两百多人的样子,不过送来的礼物堆满了庭院,富家的账房恐怕要辛苦一番。

    这么多人,在寿宴开始前便6续抵达富府。他们之中身份有高有低,关系也分远近,被各自领到不同的厅中招待。如何分配,就要看富家的安排了。但总归有一个原则,以互相之间的亲疏关系来分派。

    富家当然不会把文彦博或他的儿子请进这座小厅,只是当韩冈与富直柔说了几句闲话之后,就听见外面有了的动静。再定睛看了眼前的来人,竟然是程昉和程颢,而另外一人不是程颐,而是韩冈正打算找他见上一面的吕大临。

    韩冈一见之下,便连忙站起身来行礼。三人看到韩冈倒没有什么的惊讶,应当是被引过来时,先听人说了。

    “玉昆来得倒早。”程昉先笑道。

    “也只半个时辰而已。”韩冈让过自己的位子,请程昉坐上去。

    程昉没有多客气,在韩冈的谦让下,坐上了韩冈方才所坐的上客座。韩冈又让了程颢坐下,接下来的吕大临,韩冈辞让了一阵,还是让他坐了第三位。

    韩冈外在的表现就是一贯的尊师重道,身为贵官,却坐在最下的位置上,这让程昉和程颢甚至吕大临都很欣赏,而富直柔在惊讶之余后,更是连声称赞。

    在富弼的寿辰,其长孙富直柔还在座,韩冈也不好询问吕大临他所撰写的张载行状到底写得怎么样了,也就跟程昉、程颢聊着天,吕大临偶尔插着几句嘴。也知道了程颐有急事去了嵩阳书院,所以没有过来贺寿。不过以程颐的性格,应当也不喜欢喧闹的宴会。

    将近中午的时候,富府内热闹的气氛终于到了富直柔也告了罪,匆匆离开偏厅。

    富家的庭院中摆出了香案,富弼换上了一身朝服,带着富家上下数十口,向着来此宣诏的使臣拜倒。

    而所有来客,都来到了庭院中观礼。韩冈看到了文彦博,没想到他竟然还是来了,当真是给富弼面子。当然,也可能有着证明自己没有因为此前的纷争而受到影响的想法。隔着几十步的距离两人对视了一眼,韩冈欠了欠身,而文彦博则是点头示意,观察着两人动作的人们,都是一阵讶异,都没想到两人之间看起来一点芥蒂都没有。

    依照惯例,东京城中派了一名中使前来宣诏,以示对老臣的眷顾。而这一位正是韩冈的熟人。

    当一名身材高大、面色黧黑、下颌处甚至有几根胡须,看着一点也不像是宦官的中使宣读着诏书,韩冈心中就不免泛起一股荒谬的感觉,日后他可是罪魁祸之一,眼下他每一次进步,都有可能是给北宋的坟墓上培土。

    才几年功夫,童贯就能成为来富弼府上宣诏贺寿的使臣,韩冈心中不无惊讶。身负皇命,出宫宣诏的中使,也分个三六九等,能给元老重臣,地位都不会低。以童贯在宫中的资历,机缘未免太好了一点。

    历史也在改变,童贯应该是没机会再封王了,眼下甚至能导致他封王的那一位皇帝都没生出来。不过现在的童贯倒是显得意气风,抑扬顿挫的将满是好话和套话的诏书高声念了一通。

    领过诏书,富弼带着一家老小谢过了天子的恩德,照常例将诏书在堂上供了起来。

    圣旨接过了,客人也到齐了,剩下的自然就是富弼的寿宴。宴席采取的是分席制,基本上是两人一席,不过富弼、文彦博、作为天使的童贯,则是一人独坐。

    上席之后,席位的安排主要是按着身份地位而来,除此之外,还有名望的因素。为了安排席次,富家肯定是费了不少脑筋。人都争个名分,稍稍出点差错,就会得罪人。

    不过韩冈则没有争,反而大加退让。他的地位在宾客中排在前几,只是他没有依从富家的安排,坐到上面去。程昉和程颢不上座,他也便拒绝了富家安排的位置。

    “若是朝堂之上,自是当以故事、律法为主,以官品定席次。但此番宴席,并非朝堂,韩冈不敢居于长辈之上。”

    韩冈摆出了尊师重道的态度,富弼自然要成全。韩冈的位置被程颢占了,富家又调整了一下,让本来就被请到前面的程昉与程颢坐在同一席上,韩冈则与吕大临联席。

    经过这一回,韩冈对师长的尊重,也是变得更加有名。程门立雪的故事,曾经有人怀疑,但现在却是不会了。

    富弼的寿宴并不奢侈,前前后后也就十几道菜,但上门来贺寿的人们则并非为了吃喝。上前被富弼敬了几杯寿酒,闹了一番之后,也就都散了去。

    韩冈则是与吕大临回他的住处,方才在席上也说好了,要先看一看张载的行状。

    不大的房间中,韩冈拿着吕大临写好的初稿,直接就读了起来。经过这么多年的锻炼,就算没有标点符号,一篇文章放在眼前,韩冈也能畅顺的通读。

    吕大临的文章虽然缺乏苏轼华丽的文采,也没有王安石古朴中的韵味,但作为跟随张载数十年的学生,文字中自不缺真情实感。

    韩冈一开始,本是边看边微笑点头,只是看到一半,却放了下来,板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与叔……你写得还真好啊。”g

    【……第34章云庭降鹤宴华堂(下……】a!!

第35章 愿随新心养新德(上)

    【前一章的标题错了,应该是第三十四章的‘下’而不是‘中’】

    韩冈变脸变得极快,方才还带着微笑,为着行状上出色的词句点头称赞,转眼间,就是脸挂的老长,如同冰雪扫过一般。/www.uu234.com/文字音速首发!

    但吕大临神色上却不见有半点疑惑和纳闷,沉静如水的面对着韩冈充满怒火的视线,“不知玉昆所言何意?”

    “与叔你写的一篇好文,怎么还要问小弟?”韩冈像是听到了很好笑的话,呵呵笑了起来。就是他脸上的笑意,却是阴晦如朔日雨夜,看着就让人心中寒。

    吕大临寓居的是一间不大的僧院,院主听说都转运使韩龙图来了院中,便连忙亲自烹了茶汤来侍候。只是当他端着茶小心的走到吕大临的房门前,乍看见房中韩冈冷至冰点以下的笑容,浑身就猛地一抖,往里面小心迈出的步子,立刻就退了回去。离得房间远远的,老和尚的心口还扑通扑通的跳着,吓得三魂七魄都散了一半去。

    养移体、居移气,韩冈久居高位,身为高官显宦,又曾经多次领兵,赏罚皆由己意,千万人的性命曾操纵于掌中,曲折远过常人的经历所锻炼而成的威势,寻常人被他冷冷一瞥,也免不了要胆战心惊,更不用说他现在怒极反笑,眼神中都带了几分狰狞。

    吕大临却一点动摇都没有,依然冷静如初,回视而来的眼神看不出任何畏缩。不言不语,等着韩冈的下文。

    韩冈心头怒意更盛,声音却又更柔和了几分:“‘尽弃其学而学焉’,与叔,你写这句话时,当真手一点都不抖吗?”

    行状中的这一句,说得是嘉佑二年,张载在洛阳设虎皮椅讲易。程颢、程颐夜访,经过一番对易理的深谈之后,张载便撤下了虎皮椅,对来听讲的士人们说道,‘今见二程深明《易》道,吾所不及,汝辈可师之。’

    这件事,虽然可算是张载打了一次败仗,但写进行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张载返回横渠之后,卧薪尝胆,重研六经,俯仰而有所得,这才真正创立了气学一脉。

    但吕大临竟然在行状中说张载弃了自己之前的学问,而就学于二程。这一句其实是将气学说成了道学的一个分支,韩冈如何能忍——这是要挖关学的根啊!

    相对于韩冈的激动,吕大临则是平平静静:“玉昆你追随先生时日太短,嘉佑二年的时候,在下已经在先生身边侍奉多年了。相对于之前所学,嘉佑二年之后,先生所见所识,所传授的一切,全都变了。”

    吕大临跟随张载的确很早,才十来岁就跟着兄长吕大忠和吕大钧拜在了张载门下,嘉佑二年他才十八岁,但已经跟在张载身边好些年了。

    韩冈自然不能跟吕大临比资历。但吕大临身为张载的,难道不知道,他写的这句话一旦公诸于世,气学在道学面前就别想再抬起头来了。

    “本以为与叔为,当能彰显先生一世风标,没想到竟然会有‘尽弃其学而学焉’。若是说得是旧年先生为范文正所劝,回乡攻读《中庸》之事,用上此一句,倒也不为过……”韩冈深呼吸了一下,压住心头火,“可与叔你看看先生的三卷《易说》、十篇《正蒙》、十二卷的《经学理窟》,可有几处与道学相同?”

    “皆以六经为本。有所同,有所异。”吕大临回得很强硬。

    “好个有所同,有所异。”韩冈瞪视了许久,听到这句话,当真是忍不住火气了:“与叔,你写的好投名状啊!”

    吕大临的脸也沉下了来,韩冈的话实在太不客气,甚至诛心:“玉昆你还是先扪心自问再说这句话。程门立雪的,不知是谁人?”

    “没错,韩冈的确曾就学于伯淳先生门下,自是要持弟子礼。”韩冈声音顿了一下,声音更为冰寒,“但韩冈所学根本,依然出自张门,归于关学一系。格物之说虽有借鉴于道学,但根基则是从先生虚空即气的源头而来。何曾敢说‘尽弃其学而学焉’,几至肆无忌惮!”

    韩冈与吕大临的关系并不算好,但总归是份属同窗,而且他跟吕大忠、吕大防和吕大钧交情匪浅,更是当吕大临是自家人一般。由于吕家兄弟跟随张载最久,行状由吕大临撰写,韩冈事后得知也是点头赞同,并没有提出异议。

    可谁又能想到,吕大临竟然直接在行状中给关学捅了一刀子,‘尽弃其学而学焉’,这是什么话,张载是他两个表侄的弟子吗?

    “韩玉昆你礼敬先生,难道我吕大临会不如你?!”吕大临火气也上来了,“先生的行状,皆出自我之亲眼所见,只是这些年来所看到的都写下来而已,岂会有一字妄言?!”

    “那就请苏季明【苏昞】,范巽之【范育】、还有进伯【吕大忠】、和叔【吕大钧】几位来看一看与叔你的大作好了,看看他们会怎么说?”韩冈低头又看了被他丢到桌面上的行状初稿,冷冷一哼,“这篇文章,我韩冈是不会认的!”

    说罢,韩冈便拂袖而出。

    作为张载如今地位最高,声望最隆的弟子,只要他不认同,这份行状就是废纸。

    吕大临脸色泛白,却紧抿着嘴,也不送一下韩冈,直直的站在房中,一动也不动。

    在门外守候的伴当听到里面吵起来后,就退得老远,不敢竖着耳朵乱听。终于看见韩冈出来,便连忙跟上。也不敢多说多问,老老实实的跟在面沉如水的韩冈身后。

    韩冈心中一团火在烧,当张载病逝,对于气学会有一个挫折和低落期,韩冈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因为自己的关系,韩冈有信心在几年或是十年后,将气学重新推上。但没想着这个低落期,竟然会导致气学核心弟子的背离。

    行状乃是盖棺定论,要为尊者讳,为长者讳,即便张载当真曾经‘尽弃其学而学焉’,也不该明明白白的写出来,总得曲笔,或者是干脆不提。何况张载创立的气学,在根本大义上就与二程的道学截然不同,如何是从二程那里学来的。

    而且韩冈即便是为了自己的目标,也要保住气学的根基。

    韩冈从来没想过,来自于后世的科学理论与儒学能毫无隔阂的融合起来。但如今正流行的对儒家经典的重新诠释,却是给了他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

    经过这么多年,张载也免不了受到韩冈带来的科学理论的影响,将有所抵触的观点加以改变或是干脆摒弃,将之融入在自己的学术理论中。

    而二程的道学虽说也为了与韩冈经过实证的一些理论相配合,将他们的观点也有所改变,但改变幅度很小,实际上依然完全无法与科学配合得上。

    虽说气学、道学都是用儒家经典为原材料编出来的筐子,但由于释义不同,劈出来的篾条也截然不同,用来承载学术的箩筐自然也不会相同。除非二程能将他们以易学为基础的道学理论加以大幅度的修改,否则来自于后世的科学理论,绝不可能塞进他们的筐子中。相对而言,气学就简单多了。

    不过吕大临会转投程门,韩冈也对其中的原因知道个大概,这是关学几乎无法修复的缺陷造成的。

    关学的世界观,没法脱离思孟学派的观点,其中一部分在挂在横渠书院中的西铭上,说的已经很明白了。

    ‘乾称父,坤称母’;‘大君者,吾父母宗子’。从西铭的开头,就将天子和天地对应起来,用自然大道来证明人世间父子君臣这三纲五常的合理性,隐隐有让天子神格化的成分在。

    可张载在《正蒙》中又有‘虚空即气’的说法,天地与人无碍,观点又类似于唯物主义。

    也即是说,关学的世界观,对自然和社会的看法是严重背离的,有着很明显的破绽。如果凡事都实事求是,将自然大道钻研下去,又怎么可能会相信‘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这样的话?

    但道学就没有这个问题。所以程颢、程颐对名为《钉顽》的西铭赞不绝口,但极少谈论正蒙,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就是没有韩冈的掺和,关学的理论也是自相相悖的——以韩冈粗浅的历史常识,也知道关学在后世根本没有流传下来,其缘由想来多半也因如此——而当韩冈插了一脚进来后,分歧则更为明显。

    由于科学理论可以实证的关系,关学中世界观已经将西铭中的观点压缩到很小的地步了,这就让对韩冈的理论始终无法信服的吕大临无所适从,他投到二程门下,也是其来有自。

    不过韩冈能理解吕大临的改变,但他无法体谅。作为张载的嫡传弟子,还是张戬的女婿,竟然在行状中如此贬低气学,从情理上还是韩冈为了实现目标的需要上,他都无法忍受。

    要分裂就分裂好了,看看如今的气学门墙,在他韩冈的支持下,到底能不能将张载留下的衣钵传承下去。g

    【……第35章愿随新心养新德……】a!!

第35章 愿随新心养新德(下)

    盛怒之下,韩冈直到回返家中的时候,脸色都有些难看。超快稳定更新小说,www.uu234.com!

    拥有两世人生,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浸淫于红尘中,韩冈的城府其实已经修炼得很到家了。

    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寻常而已,如果仅仅是政坛上的纷争,无论是占据上风,还是吃了点亏,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就像流水过石一般,留不下什么痕迹。

    但今天的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张载是他尊敬的师长,而通过气学为媒介,将后世的科学包装一番后带到这个时代,也是韩冈平生的夙愿。吕大临的这一手,不但侮辱了已经过世的张载,同时对韩冈的计划有着无法预测的影响。

    所谓关心则乱,韩冈虽然没乱,但心情的确是糟透了。

    回到家中,几个妻妾都看出了韩冈心情有异。王旖第一个上来,眼中满是关切,“官人,可是在宴席上发生什么事?”

    “怎么会?”韩冈表情顿时一变,脸上浮现出看不出任何异样的笑容,“为夫一向与人为善,又是在富郑公的寿宴上,更不会有人闹啊……”

    王旖看看丈夫的神色,眼中的担忧没有消退,但也不追问了,只是帮着服侍韩冈沐浴更衣。换了身家居的常服,韩冈看起来十分悠闲的坐在书房中,翻看今天呈上来的公文。手上的笔不停,看起来已经全心全意的投入到工作中。

    韩冈不想让妻妾担心,同是吕大临完成的又只是草稿而已,并非正式的行状,还是可以修改的,韩冈也不想就此闹起来,闹得大了,与如今失了主心骨的关学并无好处。

    只是韩冈无法确定,将张载毕生心血所得的源头,说成是他的两位表侄。这究竟是吕大临一人的独断,还是受到他人的蛊惑。但从情理上来来判断,应该不是出自二程的授意。否则当此篇公诸于世,横渠门下的态度只会跟自己一样,甚至会将怨恨归咎于二程。

    无论程颢和程颐,又或是所有的大儒,都必须珍视自己的名声,否则便无人会向他们求学。在世人的看法中,德远比才要重要。在过世的张载的行状中动手脚,由此带来的恶劣影响实在太大,他们都承受不起,也不会愿意承受。

    不过韩冈也很清楚,如今的气学一脉,虽然因为张载在京中讲学数载,门徒为数众多,一时间兴盛无比,可门中的核心成员,依然是来自于关中的那些弟子。

    如果张载的寿数能多延长几年,在京城来聆听张载讲学的那部分新弟子,将会有许多彻底的投到张学门下。只是在张载已经过世的现在,大部分已经风流云散。而旧弟子们也需要一个新的核心。

    从名气上看,吕大钧、苏昞、范育和韩冈这张门四弟子,的确都是合格的人选,但他们各自都有着官身,在外任职的时候居多——要不是由于身份地位的关系,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推广和教学,韩冈倒想在此事上多下些功夫——而且在韩冈出现之前,蓝田吕氏一直都是张载最大的支持者,也因此,一直跟随在张载身边的吕大临才成了撰写张载行状的不二人选。不过这也是韩冈当时还在广西的缘故,否则他更相信吕大钧或是苏昞。

    只是现如今,吕大临转投程门,韩冈会坚持着自己的道路,这条路也与程门道学无法融合,剩下的弟子也会有各自的选择,这样的情况下,关学内部的分裂不可避免。

    韩冈反思自己最近的行动,是不是跟程家走得太近了,可程门立雪,席上退避,这些事都是他做出来的,名气已经打出去了。韩冈与程家的关系自然还是紧密深厚,但若是被人归为程门弟子,却也是韩冈所不愿见的。韩冈打算发扬光大的去处,依然是在气学之中。

    但程颢与自己有授业之恩,是时所公认的半师之谊,如今张载已然仙去,韩冈被人误认不足为奇。对于程家,韩冈无意否认师生名分,更不打算割席断交。先不说名声问题,他跟程家的关系不恶,为此而反目就未免有些举措失当了。

    只是一码事归一码事,韩冈可不打算抛弃关学的未来,将自己的一番辛苦所得付之流水。这个时代需要的是,不是经义大道。

    可到底该怎么做,韩冈一时还想不出个简单而行之有效的办法来。

    书房外响起了脚步声,严素心亲自端了一盅紫苏饮子过来。韩冈慢慢的喝着滚热的药汤,就听严素心问道:“官人今天可是为了横渠先生之事?”

    都是亲近无比的枕边人,他的四名妻妾看来并没有被他粗劣的演技所瞒过。寿宴后,跟吕大临的一番争执,韩冈带在身边的伴当尽管并不知道详情,但并不代表他们会不知道韩冈心情变坏的原因。四女只要问一问跟在韩冈身边的随从就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不妨事的。”韩冈向严素心宽慰的笑了笑。

    公务上的事情,他尽量不想跟家里面多说,如果是喜事倒也罢了,但一些勾心斗角的对话,传到自己家里,可就是连块清净之地都找不到了,所以韩冈也只会对自家的人说一句‘不妨事’。

    可是韩冈虽然是说不妨事,但实际上的变化却出乎他的意料。

    程颐准备入关西讲学!

    ——当隔了几日,韩冈将洛阳城中剩余的致仕老臣们一一拜访过,前去程府中辞行的时候,程颢这么跟他说的时候,韩冈也不免要楞上一下。下手太快了一点吧,张载才走了多久,这么快就开挖墙角了。

    只是韩冈听到这个消息,在一瞬间的呆愣之后,甚至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没有任何合乎情理的理由来阻止程颐满怀着诚意入关中,也没有手段来阻止。

    道统之争,本来就没有什么情面可言。张载不合去世得太早,留下来的遗产,后人若是保不住,也别怪他人来抢了。

    “不知正叔先生何时入关中?”韩冈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他心中的愤慨,仅仅只是当做寻常询问。

    “也就是再过半个月的样子。”程颢向韩冈解释道,“陕州知州和永兴军路转运司,同时来信邀请入关中讲学,已经不好再推脱了。”

    韩冈笑了笑,表示自己能够理解,却不再多问。

    程颢也知道这么做事犯忌讳,但为了自家的道统,也顾不得那么许多。幸而从韩冈表现出来的态度上看,应该还没有想过这些事,或是说,并不是很在意。

    韩冈其实十分在意,但他现在却没办法去计较。潼关的大门并不是由他来掌握,关中更不是他说了算,程颐受邀入洛阳讲学,韩冈既不可能去阻止,也不可能等程颐开讲后,再派人去居中拆台。

    韩冈能做的就只有加强己方的实力。

    他的基本对策是通过格物致知,将各家学派对于自然的理论给颠覆掉,难度看起来很大,但韩冈知道,只要在人们的心目中树立起自己的绝对权威,要做到这一步就很容易了。

    在有意无意之间,他早早的就已经打下了基础,如今的在民间,韩冈的声望能压得住任何一家学派。得到民众的支持,韩冈所倡导的学术便能得到南方的认同。

    普通人对权威的信任是盲目的,韩冈要做的只是选择一点突破,只要他突破的这一点,为世人所认同,甚至更进一步,全心全意的相信,那么他对其他事物的议论,也自然成为圭臬,也就可以带动起全局性的变化。

    回到家中,书房也收拾的差不多了。韩冈打算将他的治所移到原京西南路转运司所在的襄州。这样可以就近监察。一个多月要般两次家,韩冈的家人并没有抱怨什么,而是在王旖的指派下,有条不紊的将搬家事宜一一处置完毕。

    家中的事有贤内助处置,韩冈自然是的轻松了许多,当起了甩手掌柜。

    回到书房,他从空搭档的书架上拿下一只小木箱,沉甸甸的看起来不是装了金银财物,就是本身拥有足够的重量,厚实的壁板乃是樟木所制,以防蠹虫。

    拿着钥匙,打开了木箱,可以看得到里面的收藏。

    韩冈的木箱,只看壁板很厚,沉重的重量皆来自于此。里面没有装着金银珠宝,而是一叠叠装订粗糙的手稿。这些皆是韩冈亲笔所写就,对韩冈本人有着无可估量的价值。不过其中的一部分,对于世界的意义更大。

    木箱中的主要纪录,全都是回忆录,但毕竟是韩冈回忆前世,用笔记录下里的记忆,虽然为防被人误读,而加以变化,但也的确值得用个结实的木匣来承载。而另一部分的价值更大,是韩冈这些年来的诸多著作的手稿,其中还没发布的一部分,接下来能派上大用。

    再一次点验了一番,合上了盖子,韩冈拍了拍小小的木匣,自己将来的名声就在其中。

第36章 可能与世作津梁(上)

    已经是仲春,但出城踏青的热潮方兴未艾。

    唐州城外的名胜,到处都是出来踏青的游人访客。

    几处私家园林,只要主人家并不住在里面,也都向游人敞开了大门。这是一年一度的好时节,一季下来的收入,往往能将一年的维持费用给赚回来。

    韩冈骑在马上,眺望着远近,路边游人如织,有不少人模仿着东京城的风俗,无分男女老少,在头上簪上一朵鲜花,在街道上招摇而行。

    观花吟诗的酸丁为数甚多,但更多的还是有些闲暇和闲钱的百姓。还算是太平年景,就是底层做些小买卖的市民,也都有闲心出来游逛一番。一个个拖家带口的,望着湖光水色,脸上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韩冈从关西来,参与的是军事;在开封时,则遇上了几十年不遇的大灾;接着又去广西攻打交趾,他这些年来,任官天南地北,却几乎没怎么见到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这幅太平盛世的画卷。

    看着前路行人渐多,韩冈随行的伴当就想将旗牌给打起来,驱赶前面的人群。韩冈则是将他斥退了下去,摇摇头,“大家都开心的时候,何必吆喝几嗓子,扰人兴致。”

    王旖和周南透过车窗上的竹帘,看到韩冈训斥家人的这一幕,相视而笑:“官人心情终于好了。”

    “都是那个吕与叔。”周南抱怨了一句。

    “好了,这几天你跟云娘就没少骂他。”王旖笑道,“官人心情好了就行了。”

    韩冈现在的心情的确不错。

    虽然因为种种缘由,坏了心情,韩冈还是打算在离开洛阳前,去独乐园拜访一下司马光,谁料到司马光去了嵩阳书院,半个月之内都不会回来。这就没办法了,韩冈不可能因为司马光一人而在洛阳久留,随即整理好行装,携全家启程南下。

    因为得知司马光去了嵩阳书院,在路上,韩冈也在计算着道学的支持者。

    司马光去嵩阳书院,当然是为了讲学。同在一堂讲学,司马光和二程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差。而富弼、文彦博、以及住在洛阳的一干老臣,二程凭着当世大儒的身份,也都能悠游的穿梭于他们的行列之中。

    二程在洛阳授业,有人引荐、有人相助,由于旧党元老来往频繁,相对于关学,位置得天独厚,除了开封府,其他地方都比不上。

    如果韩冈当初没有将张载举荐入东京,恐怕关学在失去了核心之后,只要程颐一入关中,转眼就会败落了。毕竟当初对张载一力支持的蓝田吕氏,现在似乎已经偏向二程那一方了——如果只看吕大临,甚至可以将似乎二字也去掉。

    韩冈已经写信给苏昞和范育,以及身在陕州的游师雄,更重要的是,他也没将自己的师母和小师弟忘掉,没多说别的,只是将吕大临起草的行状的片段寄了过去。他的记姓虽说达不到过目不忘的境界,但‘尽弃其学而学焉’几个字,却是记忆深刻。同时在犹豫了一阵后,又给吕大钧和吕大忠写了信,向他们对此事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韩冈也不在乎被人批评是背后论人短长,以他的身份地位,加上吕大临犯的错,无人能用这个罪名批评他。而韩冈之所以会这么做,是为了向张载的几位重要弟子展示自己的立场,自己并不是程门弟子,受教于程颢是事实,但依然是气学一脉。他不想让自己之前对程颢程颐两位的敬重,当成是投入程门的标志。

    不论回话如何,韩冈有信心将除蓝田吕氏以外的几位张门弟子,都拉到自己这边来。吕大临所做的行状,只要公布开来,都会让所有的气学一脉感到愤怒。加上韩冈这位地位最高的弟子态度十分明确,就不用担心有人顾忌他的立场。

    但这只是见招拆招的应对,如果不能解决气学核心缺失的问题,再多的计算都是无用功。

    韩冈对此已经有了觉悟,他本来也有成为气学学派核心的打算。经过这几天来对计划的不断推演,也算是有了足够的把握。

    唯一担心的就是到底能不能来得及,程颐不久便会入关中讲学,目标自然是关学弟子。如今的这个时代,道统之争近乎于你死我活,但门户之见的程度并不深。在气学的墙角被彻底撬光之前,韩冈就必须表现出气学衣钵传人的实力——不是靠官位、而是靠学术。

    ‘时不我待啊。’

    韩冈很明白时间的紧迫,而他的信心依然充足,在都转运使的任上,不论政事还是学术,他都打算将自己的地位彻底确立。

    道边的建筑越发的多了起来,道上的行人也多了,离着唐州城就剩二十里。

    韩冈望着前方,前天抵达方城垭口时,沈括派出来的人已经在那里候着了。穿过方城山,进入唐州地界后,这一个个驿馆铺递的过来,都能看到沈括的人。唐州城就在眼前,“沈存中也该出来了。”

    ……………………

    沈括的确出来了,论地位、论关系、论恩德,他都不能不出来迎接韩冈。

    带着满城的官吏,还有城中耆老,沈括出城十里相迎。连同唐州教坊司中的记女都带出来,用着远比洛阳要盛大百倍的场面,迎接都转运使韩冈的到来。

    沈括从京城贬谪而出,由高位一落而下。加上又是毁了名声,从心情上,当然是十分失落的。不过上天也没有就此抛弃他,一个绝佳的机会落在他的面前。

    韩冈为了保证打通襄汉漕运,而请动了天子,将他的贬谪之地定在了唐州,而不是更远的南方。幸运的得到这个机会的沈括,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很是勤力的在襄汉漕渠上挥洒着自己的才智和汗水。而在筹备襄汉漕运工程的同时,他也出色的尽了一名知州的责任。

    在盛大的欢迎场面上,韩冈与沈括见了面。看着沈括凹陷下去的双颊和凸出来的颧骨,韩冈不禁有些感慨:“存中清减了不少,只看信上,哪里知道有着这般辛苦。”

    “还好,还好。”沈括连声说着,转而却又笑了起来,“若不是有这番辛苦,也不敢来见玉昆你。”

    寒暄了两句,沈括便将他手下的属僚一个个都引见过来,韩冈一一见过礼,接着又与当地的父老说了些惯例的废话。

    说起来,以韩冈的感觉,唐州的当地人中,真正欢迎他的只有那些个在旁努力做着壁花的官记——多半是因为韩冈年少位高,外形看着又不错而已——其他人则是看着谦卑,但实际上都只是在应付故事。

    韩冈估摸着,这或许是因为自己是重启襄汉漕运的倡议者,由此在唐州兴起大役的缘故。这世上有远见的不多,被触犯到一点利益就立刻跳起来的人却是不少。还没见面就被人讨厌了,韩冈也只能摇头感叹。

    迎客的一遍流程走完,韩冈便上马往唐州城过去,沈括则紧随在后。

    一路上看着道路两面的田地,韩冈和沈括脸上都有掩不住的喜色。

    唐州这里有水稻、有小麦。小麦经过了一个冬天的蛰伏,到了三月的时候,已经长得郁郁匆匆,水稻长势亦是喜人,沈括指着满眼的绿意炫耀似的展示给韩冈:“今年的收成不会差,当是个好年景。”

    韩冈笑着点头:“若能丰收,今冬兴工可就省心省力了。”

    沈括答道:“京西这几年收成都不差,府库充盈,无论是入冬后的工役,还是眼下动用厢军铺设”

    从熙宁五年起,大宋各地年年灾异,基本上各路都轮上了,唯有京西一路没什么大的灾害,正如沈括所说,年年收成都不差。

    时间已经是傍晚了,正是寻常人家一曰两餐的晚饭时候。一道道炊烟腾上天空。韩冈望着远山近水,发现炊烟的数量并不算多,“怎么人家都聚在官道附近,远一点的地方似乎就没有了。都说京西诸军州户口远比京畿少,想不到还当真如此。”

    “不过户口再少也比熙河路要好,唐州好歹也有八万户,熙河一路的汉人户口,如今当也没有超过五万才是。”沈括信心十足的对韩冈说道,“襄汉漕运打通之后,沿线州县的户口会渐渐多起来的。就像现如今的淮南西路,开国前连番遭劫,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但开国后,依靠汴水,如今一路之地,各州各县都是富庶无比。”

    襄汉漕渠之事,关系到他是否能将功赎罪的关键,容不得沈括不放在心上。甚至说牵肠挂肚都可以。对于漕运开通后的好处,也是如数家珍。

    一边说话,一边前进,很快就得抵达了唐州城。一行人入城之后,直往州衙而来,这便是给韩冈的接风宴。说奢侈也不算奢侈,但菜肴和酒水也绝不便宜。如果沈括抵达唐州后,都是如此使用公使钱,到了年终查账,他少不了会有些麻烦。

    韩冈并没有提醒,沈括做了那么多年官员,政治智慧欠缺,但头脑不差,此事不会不知,既然如此铺陈,想必会有积极的解决办法。

第36章 可能与世作津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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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可能与世作津梁(下)

    第一时间看VIP小说,就来[www.uu234.com]【春节将至,先祝各位友春愉快另外再说一句抱歉,节日的几天,可能会有些问题,不过会保证不断,至于第二,也会尽力】

    说是接风宴,但韩冈和沈括在席上都没怎么喝酒

    酒宴过后,韩冈一行便被安排到了寅宾馆住下沈括则是前面领路,将韩冈请到了后堂中

    一进大厅,就看见了一幅六尺见方的沙盘模型

    韩冈不以为异,沈括主持制作的熙河路沙盘,比起自己当年所制作的旧型,要精确了许多,在测绘测量上,沈括的水平远比韩冈要强,沈括到了唐州后,当然也不会把自己的特长给丢掉只是走进了才发现,沈括制作的这幅沙盘,比他预计得还要好

    这是一幅是以襄汉漕渠为中心,将方城山附近的地理地形塑造出来的沙盘模型比例尺、经纬线、图示、方位标识,后世地图该有的标识,一切都不缺——其中有韩冈的功劳,但多的还是沈括的天才——不过最重要的是,这副沙盘,跟韩冈在京城的时候所看到的唐州地图并不一样,有很大的区别除去精细度的问题,主要就是山区等难以通行的崎岖地带的面积收窄,而平原面积放大

    “这是以飞鸟图为本?”

    沈括很是自得的点着头:“正是飞鸟图”

    飞鸟图是沈括所提倡的制图法所谓飞鸟图,顾名思义就是仿鸟飞直线所绘制的地图,排出地形地貌的干扰

    过去的地图是受到地形地貌的影响,许多时候会参照实际行程而来,越是难行的地方,就会有越大的误差这一点当然有问题,在山区,一天三五十里,到了平原上,百里也很寻常,所以绘制出来的地图与实际地形有着很大的差异但日常使用起来反而效果不差毕竟此时的地图,多用来指挥行军,参考地图能确定实际的行程日期

    如今沈括绘制制作地图和沙盘所使用的飞鸟图,图上的距离如空中鸟飞直达,排除地貌所引起的距离误差,用后世的话说是实际地形垂直投影到平面上的距离这一制图法究竟是谁发明的现在是说不清了,但出自于制图六体——晋代裴秀所确定的‘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这制图六原则——是毫无疑问的韩冈是沈括自制作熙河路的地图和沙盘开始,才第一次看到而能制作出飞鸟图,并以此来制作沙盘,其实是测量仪器和手法上了一个台阶后的结果

    不过眼前的这幅唐州地理,比起前两年的水平进了一步,韩冈指着沙盘问着:“比旧时精确多了存中,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发明?”

    “的确”沈括自负的点点头,“前些日子为了测量唐州的山势、水程的高下,以及道路远近,愚兄将经纬仪和测距仪又改进了一番……只是时间太短,只能匆匆而就若是再给愚兄两年,唐州的山水便能尽在图上”

    “可惜存中兄不一定能有两年时间”韩冈笑道,“一旦襄汉漕运打通,区区唐州又岂是待贤之所?”

    韩冈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要让沈括卖命,但沈括听得也高兴,要不是为了将功赎罪,去江南不比唐州好?

    韩冈与沈括共事的时间并不长,两人的交情就是依靠对自然科学的共同兴趣而逐渐发展起来的相对而言,韩冈是刻意而为,沈括就是出自本心了,一说起机械构造时,立刻就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沙盘模型还算是正常,但沈括接下来展示给韩冈的却是让人瞠目结舌

    ——竟然是多级船闸的模型不是放在后堂中,而是砌在州衙的后花园中,架在从外面引来的一道活水上整座船闸模型有一人髙,从高到低分了五级,船闸的闸门开合启闭都可以通过绞盘来实现而船闸中的流水是靠着一架小水车来提供

    沈括一声令下,用人力推动的小水车就哗哗的将水提到船闸的最上端,让清澈的水流从自上流淌,船闸上的闸门在绞盘的控制下依次打开,让一艘小小的木船模型,沿着船闸通道,从最低处的水面一直上溯到近一人高的最上层

    沈括指着船闸模型,对韩冈道,“玉昆你的这个发明一下就解决了船只翻越堰坝的难题,看着简单,可若是不点破,任谁都想不到”

    韩冈摇摇头:“我那只是图上文章,真正实现的还是要靠存中你的手段”

    韩冈和沈括互相吹捧了一阵,最后哈哈一笑

    沈括又问道:“玉昆你是不是打算将漕司治所安在襄州?”

    韩冈点头:“襄阳是漕运源头,襄州比洛阳合适”

    “那你最好能留一两个心腹之人在唐州,这样你我也好联络”

    “也好,我这里正好有两个合适的人选”韩冈点点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前两日还在洛阳的时候,李楚老【李南公】说他的次子在工程营造上小有才干,想荐他入我幕中等李二衙内来了之后,我会安排他也留在唐州,在存中你身边听候差遣李楚老是聪明人,当能知道我的心意”

    “李南公的次子?好像是是考了好几次进士都没有得中的那一个,听说都已经弃了功名,出去云游了还当真敢推荐了过来”沈括无所顾忌的嘲讽着:“李楚老要是能少些私心,也不至于四十年宦海,才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韩冈笑了一笑沈括说得其实没错,李南公自然是看到了打通襄汉漕运的好处,才想方设法的把他考不上进士的次子塞进韩冈的幕府不过李南公是转运副使,漕司中的许多事少不了他帮手,韩刚也不介意来个闲人分功劳,“李楚老家学渊源,想必他的次子在治事上,也能有所助益”

    韩冈与沈括一直聊到了深夜,回到了寅宾馆,短短的睡了两个时辰,韩冈又起来和沈括去了城外,查看即将成为襄汉漕运主要通道的泌水和堵水

    唐州的州治在泌阳县,襄州的州治自然是在襄阳,两地之间相距很近,而且可以通过泌水相连,交通十分方便

    这条泌水是襄汉漕渠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襄汉漕渠的南段是汉水,当漕运自汉水抵达襄阳后,便转由泌水北上,抵达泌阳过了泌阳之后,转入泌水上游支流堵水,进抵方城山下

    而需要开凿的渠道,提升水势而设立的堰坝,都是从堵水的上游设置和出发,越过方城山,汇入北麓的沙河当水流越过方城垭口之后,接下来就是一路平川,直抵开封,真正需要开凿的渠道其实很短,绝大多数的地段,都能借用现有的水路如果不是因为方城垭口的让人叹息的地势,如此难得的漕运通道,绝不可能被放弃

    初春的桃花汛已过,而夏天尚未到来,泌水也显得份外和缓,但发源自方城山深处的河水,有着足够的深度,可以通行额定七百料的纲船

    “不过汉水、泌水都有足够的水深,只要将上游几处险阻的河槽清淤,千料甚至千五百料的纲船都可以抵达方城山下”沈括和韩冈驻马河畔,望着潺潺的流水

    “过了泌阳县往上,堵水的河道可是变浅”韩冈经过方城山南下时,已经查看过沿途水道的情况,“汴水为了能通行七百料纲船,水深要保证在六尺上下千料船、千五百料船,又该要多少?怎么说能让千五百料艘通行至方城山?”

    “在河中筑低堰来抬高水位连续筑堰,能将沿途的水位逐级抬高”沈括答道

    “就像是灵渠?”

    沈括点头:“为了打通漓水和湘水,秦人就在湘水中修了拦河的大小天平,抬高了上游水位,又分出一部分湘江水流注入灵渠但这么一来,湘水上游下游的沟通就被大小天平给堵死,为了能让船只顺利的往来湘水上游下游,就又开辟了一条北渠出来若设了船闸,就不用开凿北渠,直接用船闸翻越拦住湘水的天平石堤而灵渠中,也不用三十六道斗门,一座船闸足矣”指着面前的河水,“在堵水上逐级设立堰坝抬高水位,纲船通过一个两级船闸就翻过一座堰坝,几个船闸前后一过,很容易就能抵达上游”

    韩冈深有感触的点头表示同意,他对灵渠很熟悉,沈括说的话很有道理

    “而且筑堰之后,”沈括继续说道,“引水浇地也变得方便起来,还有如水车这样的各色利用水力的器具,都能派上用场了”

    有了沈括,果然省了不少的事开启襄汉漕渠,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让渠水越过看似平缓但却比南北两侧都要高出六丈的方城垭口现在由沈括在唐州主持工役,一方面抬升堵水的水位,另一方面则向下深挖河道,北面的汝州再加以配合,要打通这一道关口,却是便得轻而易举,仅仅需要时间而已

    韩冈现在要做的,就是将方城垭口的轨道修起来打通漕运后,将整条运河完工的工作,完全可以交给沈括来做,自己只要在襄阳享受成果就行了

    韩冈甚至可以将最后的功劳都让给沈括,占个首倡和掌控的功劳对他来说已然足矣,他现在的目标是学术上的地位,而不是实务上的功绩

第36章 可能与世作津梁(四)

    【祝各位龙年快乐】

    “韩冈已经启程去襄阳了?”

    王廓点了点头,算是对他父亲问题的回答

    京西路转运使的行动并不是秘密,尤其是前些天,洛阳的府漕之争受到了京城众多官员的关注,那件事的结果关系到眼下的旧党争,甚至有可能影响到未来的政局发展不过韩冈退让之后,却把文彦博推进了坑里越来越多的人不值文彦博的所做所为,转而支持韩冈

    “这一招以退为进做得好”王韶一拍交椅扶手,忍不住赞道:“韩玉昆的手段果然厉害”

    王廓望着自己的父亲,心中有着无奈,低头再次提醒,“大人,行礼已经收好了”

    王韶狠狠的瞥了长子一眼,“急什么?天子派人来催了不成?”

    “…………”王廓沉默的了下去

    王韶去职,王家南下,天子的确没有派人来催但王韶算是因罪而离,眼下当然只有越快离开京城越好,这样才能向天子表明自己知错、诚心诚意接受处罚,愿意就此改过的态度

    王韶瞥了眼欲言又止的长子,甚是不满的冷哼了一声但他随即又苦笑的摇起头来:‘实在太大意了’

    王韶想不到为了一个参知政事的位置,章惇竟然联络了蔡确——也许还有吕惠卿蔡确也的确不负他刚刚闯下的名,一封弹章,便让王韶不得不引罪请辞

    别的罪名还好说,以天子现在打算稳定朝局的想法,西府应该在短时间内不会变动可换成是引用乡里私人的罪名,天子却难以忍受这样的枢密副使如果将自己再留下去,天子恐怕也会担心自己会将多的国家公器,当成是私人授受的工具

    没有在第一时间驳斥,没有在第一时间以进为退的请辞,自己眼下黯然出京的结局,便已经注定

    “便宜了章惇”站在后院的两层小楼楼上,王韶冷眼望着不远处的章府,心中愤恨不已,‘便宜此辈小人’

    ……………………

    “蔡确那厮决不饶他”

    挡在前头的拦路石,被御史中丞像树上的鸟儿一般,一记准确有效地射击,便给击落了下来,可章惇却没有任何欢喜之情

    章惇的二弟章恺当然知道他的兄长为何而愤怒,蔡确的这一封弹章根本不像是外界所说,是得自章惇的授意,而是他的独断独行

    眼下政事堂中只有一相一参,章惇当然也想能转任东府但他并没有想过通过陷害王韶而将机会抢到手,甚至都没想过这一次能有机会转任政事堂中

    吕惠卿在政事堂里做着参知政事,自己想与他做同僚,第一个出来反对的很可能就这一位吕吉甫而且党之中,也需要一个合适的人选来控制枢密院,章惇一时间根本离不开西府

    可蔡确的行动,就让他成为了众矢之的,让王韶变得怨恨自己,要不然以他跟韩冈的交情,与王韶维持着良好以上的关系,是章惇的不二选择

    “会不会是吕吉甫授意?”章恺问道他刚刚送了父亲章俞上京,哪里能想到转眼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发先这一幕作为章惇之弟,章恺还是比较清楚如今朝堂上的局面,还有他的兄长所站立的位置

    “不至于虽说蔡确往往受人之命,但吕惠卿还不至于用这等手法来陷害为兄”章惇摇摇头,沉声道:“他没空”

    吕惠卿如今正紧锣密鼓的筹备手实法,打算仿效当年的王安石,通过推行的政策,从而乘势扩大自己的权力范围这样的情况下,吕惠卿可不会节外生枝,暗地里来黑章惇一手章惇能进政事堂的几率太小,而用这等策略,也只是王韶倒霉,章惇不过是坏了些名声罢了而眼下要是与章惇再闹翻了,吕惠卿还有几个人能作为他的助手?他现在的目标可是王珪

    面对吕惠卿这些日子来的咄咄逼人,作为东府之长的王珪则什么也没做,每天上朝都是对天子的吩咐唯唯诺诺,不断的重复着‘取圣旨’、‘领圣旨’、‘已得圣旨’这三句话,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不过当了一个月的宰相,就已经落下了一个‘三旨相公’的雅号

    在政事堂中只剩这样的一个宰相的时候,不论换作是谁来做参知政事,都会忍不住设法取得大的权力,吕惠卿自然也是无暇分心于他事

    不过吕惠卿准备使用的手段却让章惇觉得并不合适只是眼下的政局,让章惇无法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他还没做好在党中另立山头的准备加上蔡确的背后一刀,使得章惇眼下只能保持着沉默,远离政事堂中的一池浑水

    章惇头疼得要命,眼下的局势越来越让人看不懂了推开窗户,初夏的夜风便涌了进来章惇从崇仁坊中望向皇城的位置,夜色下的皇城城墙,映衬着墙头上的一排暗弱的灯光,显得份外幽暗迷茫

    做了十一年的皇帝,赵顼的心思越发得幽深起来,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就像是夜色下的皇城,明明是看得见,但仔细瞧过去,细节之处却是一片模糊,

    天子到底想要做什么?

    没人能明白

    ……………………

    洛阳现在风平浪静

    韩冈和文彦博之前的一番纷争,在韩冈的退让之下,似乎是平息了下来加上韩冈的南下退避,看起来京西路是没有问题了,不会影响到赵顼始终记挂在心上的襄汉漕渠

    只是赵顼依然觉得文彦博心胸狭隘是整件事的祸源,但也有为韩冈的心机而感到惊讶赵顼也不是蠢人,童贯回来之后,尽管赵顼只听了他复述的一干细节,但赵顼却能看得出来,韩冈在受辱之后的举动,是这位年轻的都转运使不见血却依然狠辣的报复

    ‘真不简单啊’

    赵顼想着文彦博三朝元老,一点错处就给韩冈抓到而韩冈的反击,完全是借势压人,让文彦博空有权势和人脉,却拿他无能为力

    且除了声名之外,眼下文彦博也已经为儿子文及甫事涉干请一事,上请罪不论文及甫最后怎么判,文彦博也只有请辞一条路可走而韩冈,则是带着洛阳城中博来的好名声,施施然南下襄阳看他的样子,似乎就是想在襄阳将京西路漕司的治所给定下,而在他远离了洛阳之后,文彦博乃至他的继承者,是得配合韩冈的工作,否则就是名声上的大问题

    “韩冈心术难测,还是放在京城之外十几年,好好看清楚他这个人”方才就是曹氏提起了有关韩冈的话题,眼下则是进一步的提醒赵顼,“不要太早让他入京,不能让他过早晋身两府”

    韩冈并非纯臣对于这一点,赵顼并不感到讶异

    能在千万人中成为为数寥寥的进士,能在几万名官员组成的官场中熬出头的大臣,当然不会有只知忠心事上、不知阴谋诡计的愚直臣子而韩冈是朝臣中的佼佼者,哪有输人的道理

    “娘娘放心,儿臣明白”赵顼恭声说着心里却在想着,韩冈若是在襄汉漕渠上立了功,日后再安排他去河北,将黄河大堤给休整一番无论如何,这一次,赵顼都不会讲韩冈太早纳入京中

    韩冈一直以来,都是才干智术而著称于世,他当然不简单如果放在朝堂之中,恐怕不论是什么位置,都能交出一份让人不得不惊叹的答卷只要与朝中的其他臣子做一下对比,就能逼得赵顼不得不提拔于他甚至短时间内,就连通向两府的道路都能为他而打开以韩冈的年纪和才干来说,一旦身登两府,日后权倾朝野,甚至能远胜韩琦

    不过将他放在京城之外,让他不断地在各路各州间调动,既不会浪费他的才能,也能压得下他的声望让他攒个一二十年名望再入京城,日后如同其岳父一般为国出力,流传到后世,说起来也算是一桩美谈

    曹氏抬头,已经昏花的双眼,看着成熟起来的赵顼要不是因为这名孙儿的居中转圜,当年真的想与那个不孝子拼个鱼死网破不过当年些许纷争早已成为陈年旧事,曹氏也都抛到了脑后,现在她所关心的,只有大宋的江山

    “也是老身多说了,看来官家已是早有定见”

    赵顼腰弯了下来:“儿臣年轻识浅,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娘娘的提点”

    曹氏笑了一笑,眼中却没有多少笑意她的这位孙子,坐在大庆殿中的御榻上时,已经越来越老练成熟,不复当年的青稚就像他过去坚持法一样,如今那他对朝政的处置依然是全凭本心眼下也就是跟自己一个想法才会如此畅快的点头受教,换作是其他事,不是阳奉阴违,就是婉言拒绝,甚至是忿而争辩

    在王安石之后,再也没有能左右天子的朝臣,并不是一件坏事,曹氏也算是能放下一点心,在宫中好好的休息一番了

第36章 可能与世作津梁(五)

    第一时间看VIP小说,就来[www.uu234.com]王韶出知楚州**(

    这个消息在韩冈抵达襄阳没多久,就传到了他的耳中——世间总少不了有人为他传递信息,甚至是不待吩咐,便将最近的一年多的邸报,包装得整整齐齐的的送来给他

    “果然还是如此”

    韩冈叹了口气,王韶终究还没内能逃过这一劫他看得是最一期的邸报,上面并不只是说着王韶,还有朝堂上其他方面的人事安排,对判读朝堂上的变动,有着不可抹杀的巨大帮助韩冈将送来的邸报折了一折,他就换了下一页来看

    稳定了西府五年的三位枢使,如今先后离开京城,而东府政事堂中,也是如同走马灯一般两府人事上的动荡,就像屋外的狂风骤雨,只见是越来越猛烈,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个结果

    旧为京西南路转运司的衙署,现在在韩冈带着全家老小住进来之后,就只是将‘南’字去掉而已——京西路转运司衙署

    这一座由四十多座大小楼阁所组成的建筑群,规模完全符合一名转运使的身份,不过这一片建筑,比起韩冈的年龄都要大,已经是老态龙钟,大约有三十多年没有进行一次全方位的整修从前面的大堂直到最后一进的后花园,几乎每一处楼阁都是漏风漏雨得厉害

    韩冈房的窗户,在初夏的暴风雨哗哗的直响,雨水和风暴从门窗处的缝隙中挤了进来,用丝绵麻絮堵着缝隙后,感觉就好一点了,但天花板上的渗水就只能干瞪眼从房顶上落下来的雨水不是滴滴答答,而是几乎流成了一条水线,几个装酱菜的小坛子放在滴水的地方,转眼就积了小半坛出来

    房间里到处都是水,桌上地上皆是湿漉漉的,雨水沿着架向下淌着但韩冈却不心疼自己的藏,他一向只对中的内容感兴趣,倒是不怎么在意去收集所谓的珍本、孤本,就算全都烂了,大不了再花钱买就是了,反正里面也没有多金贵的版本他就安安然然的坐着在潮湿的房中,继续翻看他的邸报

    王旖在外面喊了一声,等了片刻之后,推门进来,看着韩冈依然故我的不动如山,王旖好气亦复好笑,“方才几个小厮过去的时候,都说官人你是宰相气度,雨水都临头了,还一动也不动”

    韩冈笑了,将邸报丢到一旁的桌上:“若为夫能耐雨淋便是宰相气度,外面街巷上的小贩,就都是宰相候补了”

    桌上刚刚擦过,也全是水迹王旖乘着邸报还没有完全被湿透,赶忙揭了起来,双手的食中两指的指尖捏着,随意瞥了两眼,对上面王韶的出外并不感到如何惊讶,之前的征兆太多,而韩冈也跟她说过王韶可能要出外了,只是平平静静的问了一句:“王副枢终于出外了?”

    韩冈点点头,叹气道:“王子纯离了西府,元厚之进了东府,一出一入,人数倒不见少,可这事乱的……真不知道一年之后,两府之中还有几人能安然无恙的?”

    “官人真是替古人担忧”王旖笑说着韩冈,“官人何须操心朝堂上之事?难道这是京西转运使的差事不成?”

    “说得也是,”韩冈自嘲的一笑,自己关心过度了,其实不论两府中的姓名怎么变动,他都是无关人等,根本不应该去多想,“不该管的,也管不了,只能是看看热闹好了”

    在王韶出外之后,紧接着就是元绛入政事堂前后就差了一天,所以登在同一张邸报上

    元绛算是党的同情者,但也没有旗帜鲜明的站在党一边论资历,元绛可以傲视同侪,官场上的辈份可以比拟文彦博、富弼,比王安石还要年长十几岁,只是升得慢了些做过三司使、翰林学士、知开封府,眼下也终于做到了参知政事的任上

    韩冈与元绛不熟,但几乎是在同时升任翰林学士兼权知开封府的另一人,韩冈却是极为熟悉——是苏颂权知开封府和翰林学士都是通往两府的最后一级阶梯,眼下的苏颂,无论是地位还是资历上,都很可能是参知政事的候补如果政事堂不能取得平衡,说不定苏颂也会被招进去

    在后王安石的时代,朝堂上要想重找到一个平衡点,恐怕还要不少时间进行调整只是这一切正如王旖所说,当真跟韩冈无关

    丢下了去为‘古人’担忧,韩冈同时也丢下了湿透的房,随着王旖一起离开房中的阴湿,自有家中的仆婢来打扫,但唯一的问题,就是如果没有一个晴天,再怎么打扫,都会转眼就变回原样,一点也看不到改变

    此时雨水如注,倒悬而下,晶莹透亮的水瀑就挂在围廊前的屋檐上

    韩冈摊开手伸进雨帘中,让滑落的雨水砸在掌心处,感受着清凉的湿润,以及暴雨的猛烈,“雨要是能早些停就好了,四月初夏,雨水太勤对地里的庄稼可不是件好事,对城里的百姓不好,”

    王旖在后面摇摇头,他的丈夫总是挂心着政事,无论是身在朝堂和地方,很少见他能轻松一点除了处置眼前的公务,就是在房中写些什么,或者是接见一下宾客,却不见他出去与同伴找官妓喝酒,顺便嘲风弄月

    不通诗词歌舞、琴棋画的坏处就在这里,会占据大量时间的不良嗜好一概没有,韩冈当然只能是将多余的心思放在正经事上

    当然,这样的问题在韩冈看来并不是问题,而且这也让他能抽出多闲暇时光,去陪着他的妻妾和儿女

    过了两天,笼罩了京西路南段的阴云,终于雨收云散被暴雨拘束在衙门中的襄州知府和襄阳知县,亦终于能出来忙里忙外,韩冈也派了人去监察和清点这一次暴雨所带来的损失损失,同时以防有奸人想趁着如今的暴雨,将他们之前对府库的亏空,全都给名正言顺的报上来韩冈心思细密,又深悉官员们的无耻,可不会给人利用这一场暴雨的机会

    清点灾害伤亡人数和粮秣库中损失的情况,大约用了六天的时间,而从报上来的数字上看,有很多值得韩冈皱眉的地方

    韩冈正拿着报上来的清单,一项项的仔细查看清单上的许多地方,都被他用笔描了出来,那是值得商榷甚至审核的项目但不管韩冈怎么对上面的数字质疑,但报上来的死亡人数,都已经远远过他的心理预计

    死亡者竟然有一百六十余人,同时还有六百多间民房垮塌,至于失踪人数,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准确的数据

    韩冈皱着眉头,正想着该如何解决这一个难题,却听见外面在通报,说是李家的二衙内到了

    “李家的二衙内?”韩冈几乎都要忘掉了这个人,甚至连姓名都快忘了借着拜帖和残存的记忆,终于想到京西转运副使李南公次子的姓名

    虽然韩冈已经跟沈括说好,将他安排在唐州,但李诫既然是韩冈的幕僚,自然也得先来拜访一下他的东主

    李诫是李南公亲自推荐到韩冈幕中,是为了让他没有功名在身的这位次子,能搭上韩冈飞黄腾达的路子

    说实话,韩冈对这位走后门的李家二衙内根本都没放在心上不是说考不上进士就没本事,而是李诫据说是在天下各地游历,有着这样的经验,很容易就能投入任何一名州县官或是监司官的幕府之中,但李诫却是从来也没有这个经验,依然是一名布衣

    这跟李南公地位不高,功劳不显,无法荫补子孙有关,但多的应该还是李诫本人缺乏足够的能力

    ——韩冈本来是这么想的尤其是见到李诫之后,发现他长得还算是周正,口才也不算差,在官宦人家做个帮闲一般的幕僚根本不成问题,这就让韩冈怀疑起他的能力来

    可说了几句之后,却发现李诫对营造匠作之事的了解,可算是真正的专家,并非世人只能看见成物一般的肤浅

    “营造一事,首要乃是度、量、衡尺规衡器若有差异,前后制作出来的两样器物,就是天差地远”李诫拿着茶盏和盖子,比划给韩冈看,“如果制作杯盖、茶盏的瓷胚时,定下的标识有所不同,这杯盖就别想稳稳的盖在茶盏上”

    韩冈很欣赏李诫的见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精准的测量仪器,是工业和建造业大发展必不可缺的先决条件他点头附和着:“漕渠的开凿当也是如此”

    “龙图说得正是”李诫一拍桌,“开凿渠道,自然是要依靠水流两地之间高差是决定水流方向,哪能缺少精良的器具加以测量?绘制地图、打造沙盘,一切的根基都取决自一开始的对山川地理的测量”

    看着李诫在面前侃侃而谈,‘当真难得的人物’韩冈心中想着

第37章 蒿目黄尘顾世事(上)

    /www.uu234.com/文字音速首发!过了端午,到了五月中的时候,京西的气温已不再是春夏交替时节的忽髙忽低,而是已经稳定在了高位

    但也就是在这个时节,三千厢兵陆续被调来汝州、唐州的交界处,正式拉开了打通襄汉漕运的工程韩冈也暂时离开了襄阳,驻节于方城县

    由于工期并不算紧,厢兵们的工作时间都定在早晚清凉的时候相比其他工程来,这算得上是十分轻松的工役了除此之外,还有充分的后勤准备,加上足够诱人的奖励制度,让韩冈预备好的杀一儆百的最后手段,并没能拿出来亮一亮相,连工程进度也比计划中要快上不少

    开工已经七天了,轨道路线的地基顺利的从垭口两端,向中心处延伸一天总额高达百贯的奖金,悬在六十支工程队,总计三千厢军的头上,让他们忘记了疲劳,在有限的工作实践中拼命的卖着力气

    韩冈刚刚从工地上巡视回来

    今天早上他所视察的几段路线上,厢兵们纷纷要求延长每日的工作时间相比起一个月才四五百文的军饷,只要进度和工程质量的综合评分每天能排在前十,每一名厢兵至少都能分到五十文的奖金若是排在第一,就是整整五百文穷惯了的厢兵,有几个不愿意发上一笔小财?

    但韩冈拒绝了厢兵们的要求,让他们稳着一点,将工程质量再提高一级

    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韩冈回到临时居所才下马,勾当公事的方兴就递了一份刚刚送达的公文过来

    “是什么事?”韩冈漫不经意的回身,拍拍一大早就背着他巡视了几十里地的坐骑

    方兴回道:“朝廷颁布《手实法》,要路中对治下各州县加以督促”

    “手实法?”韩冈脸色猛然一变,扯过方兴递来的公文,只看了两眼便骂了起来:“吕吉甫这是疯了不成?”

    “龙图”方兴咳嗽了一声,又看看左右,提醒韩冈注意言辞

    韩冈倒给方兴小心翼翼的姿态,弄得有些好笑不过背后骂人的确不好,换了个说法:“吕吉甫这次做得岔了”照样还是否定

    韩冈很早以前就听说过了手实法这个名词,这是章惇跟他提起过的就像青苗、免役、市易诸法都不能算是王安石原创一样,手实法其实也是源自于前代,为唐代宰相元稹任知州时所首创

    当初王安石初次罢相,吕惠卿升任参知政事后,就开始筹划推行手实法,以厘定天下人户家产情况——主要是田地,也包括房产、牲畜,以及桑麻等经济作物——制定五等丁产簿,并藉此来征税这的确可以算是方田均税法的一个变体,但比起方田均税法来说,却为宽松

    虽说基本上皆是通过确定各家各户所拥有的土地数目,以便征收税赋——确切点说方田均税法是征收田赋的依据,而依手实法所制定的五等丁产簿则主要是抑配便民贷和征收免行钱的依据——但方田均税法,是由官府派人下乡丈量,而手实法则是由百姓自报数目

    不过当初王安石复职太快,让吕惠卿还没来得及推行,就不得不宣告中止但眼下王安石、冯京、吴充一个接一个罢相,政事堂中只剩王珪一个对天子唯命是从的宰相,再加上元绛这位年纪虽长、但在政事堂中资历浅薄的人,吕惠卿的当初的计划也就随之提上台面

    只是韩冈出京时此事还一点动静都没有,现在才几个月的功夫,这一项法案,就已经在皇城中走完了一整套的流程,颁行于天下吕惠卿的手脚的确是够快的

    可惜的是,这一项法案,在韩冈看来,实在是不合时宜

    “龙图也觉得着手实法不合人意?”方兴问道

    韩冈叹了一声:“变法的时机早就过去了,吕惠卿如今逆势而行,乃是事倍功半、得不偿失”

    “不过说起来,这其实也只是对方田均税法的补充罢了……如果能把最后一条去掉的话”

    “……能去得掉?”韩冈笑着问道

    经过了两年的延误,近出台的手实法对比起旧法来,似乎是修改了一些不太适当的条款,涂脂抹粉了一番,很有几项体恤百姓的条款——比如说‘屋宅分有无蕃息立等,凡居钱五当蕃息之钱一’这一条,说白了就是自住的屋宅和自耕的田地在计价时,只抵作同等大小的出租屋宅和佃田的五分之一,自耕农可因此而得惠

    但为了保证这条法案能带来足够的财政收入,基本内容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如果禀报不实,允许他人举报,这些被瞒报的财物将分出三分之一与告发者——愿意自觉自愿的缴税的民众当然不多,愿意公开家产的人们同样没有多少,所以为了防止有人弄虚作假,吕惠卿便在手实法中加了这一条

    如果没有这一惩罚条款,只令百姓自报田产数目的手实法,不会有任何实际意义,可有了这一条之后,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手实法的推行会因此而困难百倍

    如果只从法令上来看,在韩冈眼里,手实法的确算是良法,可算是前的财产申报制度——因为要申报家产的不仅仅是民户,也包括世称形势户的官户——但这项法案,一旦施行起来,却会引发很大的问题

    以钱财来鼓励告发隐财,日后告发之风便会无穷无尽从儒家教化上讲,这是有伤风化之法而说句难听话,真正的大户势力盘根错节,根本没多少人敢去告发,就是告发了也不一定有用,反而是家底稍稍殷实的普通富户,没有什么势力、家产却让人垂涎,最后就会成为最大的受害者——官吏们的道德水准,根本不能指望,而从利益的角度上说,官吏又怎么会跟自己的家产过不去?——只要中户因此而破产成风,用来攻击吕惠卿、废除手实法的藉口也就有了

    但也不是说手实法完全不可能实现,换在是十年前,甚至是六年前免役法初行,国用窘迫的时候,即便反对声再大,天子咬着牙都能推行下去,有什么问题,完全可以在施行中加以解决,只要能让天子在国库中听到叮当作响的铜钱声就行了

    可惜的是,眼下已经是元丰元年而不是熙宁元年

    吕惠卿从来都是个有想法有心气的人,自从他辅佐王安石考订法开始,便是如此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格,当然不会甘心一直身处在王安石留下的阴影之下,他现在做的事,就是在设法摆脱王安石的阴影拿自己这些年里积攒下来的的政治资本,来博取多的权力以及响亮的名声

    “吕参政应当是权衡过利弊但这是赌博?他可没有王相公当年的声望……不成功便成仁,太冒险了”方兴对吕惠卿这一次的行事很不以为然

    “他肯定是想明白了”韩冈从不怀疑吕惠卿的智商,但下这么大的赌注,却也同样是他难以认同的,“赌博嘛,没有说百分百能赢的,做一件事,任谁也不能说自己肯定能成功只是有些不值当啊”

    如果天子能够全力支持吕惠卿,韩冈也不在意得罪一下京西的官宦人家,反正他们有钱,多出点也是应当的但若是赵顼做不到十年前支持王安石一般的成为吕惠卿的支柱,韩冈疯了才会为随时准备退却的赵顼和一心想摆脱王安石的吕惠卿出生入死

    韩冈完全不看好吕惠卿熙宁六年的市易法就闹得京城一团乱,王安石的政治资本大幅衰减,到了一年后终于辞了相位——王安石初次辞相的原因很多,可这一件事肯定是其中最关键的一条——而如今手实法胜市易法一筹,吕惠卿却没有王安石的资本雄厚,眼下他是赌天子要保着自己,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

    韩冈叹了一口气之后,就把这件事丢到了一边去但过了两天,李诫从正在亲自测量船闸、堰坝修筑位置的沈括那里回来,说了些公事,却又提起了手实法来

    “此事你怎么看?”韩冈反问着

    李诫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朝廷不缺钱去年京西北路的税赋、便民、市易、免行,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六百余万贯石匹两,比京西北路税赋多的路州为数都不少……”

    韩冈摇头,打断了李诫的话,冷笑道:“朝廷的褡裢里面永远都有个补不好的窟窿……谁会嫌钱多?你能收多少钱上来,就有人有本事用多少钱出去即便不用,堆在库房里,让天子看着也舒心……不曾闻‘五季失图,猃狁孔炽’?”

    李诫点点头,当今天子登基之初就模仿当年太祖皇帝之志,在宫中建了三十二间库房,自作诗句‘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以此来作为库房的编号打算用这里面的钱,作为军费,灭掉西夏,收复燕云

    ——太祖皇帝赵匡胤当年设封桩库,便是存了用库中财物换回燕云失土的打算如果契丹人敬酒不吃,那封桩库中的这笔钱就会转作北伐的军费,变成一杯赠给契丹人的罚酒可惜太宗两次北伐皆败北,而真宗皇帝则是失土没得回,就只拿到了一张澶渊之盟,最后拿着这笔钱去封禅修庙,

    李诫听得明白,但他疑惑了起来:“龙图是同意手实法?”

    韩冈摇摇头:“只是眼下朝廷的税赋收入也不算少,靠手实法多征的钱钞,并不是朝廷急需”

    韩冈不介意在李诫面前议论朝廷成法李诫会在他面前提起手实法,其实是帮他老子来问的——韩冈专注于襄汉漕运,京西漕司中的大小事务,大半都是由一南一北两位副使、两名判官来处置

    韩冈是转运使,在职责上有督促治下州县推行朝廷规的职责如今朝廷颁布手实法,韩冈也有义务在京西路将之推广这些年来,诸多法一部部的颁布于世,每次总有几位漕司主官被调职或降罪,这都是因为督促法不利的缘故所以韩冈现在的这番话也是说给李南公听的

    对于手实法,韩冈的态度很明确,他无意去监察督促,但也不会出手干扰,想必李诫应该是明白了

第37章 蒿目黄尘顾世事(中)

    第一时间看VIP小说,就来[www.uu234.com]给远在京城的章惇写了一封信去,韩冈便毫不在意的将吕惠卿希望用来展示自己才干的《手实法》抛在脑后在一天热过一天的元丰元年的初夏,他把自己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襄汉漕运之上

    半个月的时间中,汝州和唐州之间的漕运道路,韩冈来来回回跑了四趟之多从正在疏浚中的水道,到穿越方城垭口的轨道地基,他都仔仔细细的往返查看了几遍都转运使如此上心,下面的官吏乃至厢军的官兵当然也不敢轻忽视之,

    到了快六月的时候,工匠和材料陆续抵达工程现场

    筑路的工匠分别来自京城和徐州,总共二十多位其中大工六人,每一位都拥有丰富的经验,在开始修建轨道前,分别都有着常年修造宫舍、桥梁、道路、堤坝的经历,几年来又不停的修建轨道,可以说是国中能拿得出手的最好的一班人马

    筑路的木料主要来自于南方,做轨道的硬木和做枕木的软木,经由汉水、泌水和堵水,运抵方城山下的木作中皆是从江陵的船场运出来,已经经过了几年的晾晒,切割处理之后,就能立刻使用,不用担心鲜木头脱水后的干缩

    而方城垭口北面,沿着水路而来的还有一船船的作为轨道路基的矿渣和卵石,当然,还有上万斤的铁料虽说方城山附近没有冶铁的矿渣,也缺少卵石,但千里迢迢的从京畿将这些沉重的原材料运来,多的还是想测试一下方城山北麓到蔡河的漕运是否畅通运行

    除去已经准备动工的堰坝,年底之前襄汉漕运便能初步打通剩下的就是能运多少的问题同样的一条道路,如果调度指挥出色,单位时间的运输量翻个一两番,甚至上升一个数量级都是有可能的

    当然,韩冈不会指望这个时代的运输调度,能比得上后世的专业人才,但即将为此而设立的发运司,韩冈期望他们至少能有六路发运司和三门白波发运司的平均水准这事现在来想虽说是早了一点,但早一天练上,便多一天经验韩冈只想看看实验的结果

    结果当然很完美事实证明百年前在方城山山南山北的开凿出来的漕运通道至今依然能够使用,指挥调度的官员也是十分出色不过卸货的地点离着方城山有些远,接近垭口的两段都要再疏浚一番方能使用,而在计划中,是要通过堰坝提升水位并设置船闸,以连通深凿后的垭口渠道就是因为此事,当设堰提水的方案敲定之后,暂时用来连接方城山南北的轨道便不得不加长了三十余里

    一旦堰坝提升了水位,之前的疏浚河道就是无用功而相比起疏浚的工程量和对时间的延误,还是修建轨道简单一点不过这样一来,就多了一桩麻烦——修桥

    方城垭口前后也是有河流的,南面的是堵水的支流,北面的则是沙河的支流如果襄汉漕运的中转点能向上游移动,可以避过这些支流,但眼下的情况,却必须设桥跨过去

    总共四条溪流,每一条都不宽,平时最宽的一条也就四五丈而已以此时的桥梁建筑水平来说,可算得上是轻而易举但每隔几年,方城山一带往往就会有一次雨量偏大引发洪水的年份,百年前漕渠开凿失败,也有沙河堰坝被洪水冲垮的因素在,要怎样避免跨河的桥梁被冲毁,也是一桩难题

    “要跨过这条三里溪,还是设石桥比较好方城山不缺石头”李诫在溪边对来巡视的韩冈和沈括说着自己的意见,“木桥要防洪,桥拱必须要抬高,可抬得过高,车马难行,换成是石桥就方便多了,也坚固得多可以赵州桥样式为范,设敞肩石拱,一大拱挑四小拱,跨过河道的行洪区域,桥拱弯曲,桥面平缓,正好适合轨道通行”

    “赵州桥的样式也记得?”韩冈有几分惊喜

    “石拱桥多半大同小异,”李诫很有自信的说道,将石拱桥如何修造,一条条的说给韩冈和沈括听

    韩冈连声赞许李诫对他来说算是一个惊喜他在建筑营造上的才能不仅让韩冈为之激赏,也让沈括赞叹良久

    “野有遗贤……”沈括叹了一句,又觉得这个说法不太合适,“难得人才,竟遗珠于外”

    李诫闻言连忙谦虚:“学生自幼不喜学,唯有工匠之事稍有心得”

    韩冈冷笑一声:“世间只重诗词文章可经世济用之材,岂是区区章句能衡量得了的”

    李诫又为韩冈的夸奖而自谦了几句,聊了片刻,便向韩冈、沈括辞行,他还有事情要去做

    待李诫走后,沈括私下里问着韩冈道:“玉昆是打算举荐其人?”

    “当然”韩冈点头

    “那是李南公的儿子”沈括提醒道

    韩冈身为都转运使,不但将转运副使的儿子收为幕僚,甚至还委以重任,这肯定会为人诟病若是再举荐李诫为官,那就不是诟病的问题了

    “没关系”韩冈无所谓,此事不会影响到他地位的稳定

    韩冈既然是这个态度,沈括也就不说了将此事细细想来,韩冈的自信其实也没错,相对于他受到的信任,的确是没关系

    “如今唐州的钱粮也收上来了,路中前半段的需用应该没有问题”沈括问着,“是否要加快进度?”

    夏税征收是一年一度的重头戏,端午之后,唐州用了二十天才收了额定的八成,剩下的两成欠额,看往年的情况,多半要到秋税时才能补得上来这半个多月来,沈括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放在收税上

    “快一点、慢一点都无所谓,能在时限内完工就行了”韩冈说着,沿着溪水河畔走了起来,走了两步,见沈括跟上来,就偏头笑道:“唐州收税难易如何?”

    “京西民风彪悍,税赋征收不易”沈括摇摇头,“要是在两浙,半个月的时间至少能收上来九成”

    “也是两浙富庶,京西的收成本来就不算多,交的税却不比江南少多少,自然要难些……但有个七八成,也够抵上朝廷要的数目了”

    “说得也是”沈括点了点头,“能收的都收了,剩下的就算再催逼,也不一定能收得回来,弄得百姓卖儿卖女就不好了”

    “将下面的胥吏管束住,收满足额也不是难事”韩冈说道

    “如何管得住?”沈括叹了一声,韩冈说得根本是废话,“重禄法也只让他们的手伸得短了一点而已”

    大宋的国策是虚外守中,除了边州,禁军兵力都集中在京畿,外路为数寥寥而在经济上也是如此,除了边州以外,国内各路的每一个州县在留足了一定的积存后,剩下的税入都要上交朝廷上缴的税入,额度基本上都是确定的,但这个额度并不是征收的数目

    夏秋完税之日,官府从百姓手上收钱,从来都没人能指望可以百分之百的完成,预定征收的税额远比实际需要要大得多一般来说,能征收到七八成就能有足够上缴朝廷的数目,以及补完州县一年来消耗的仓储至于多下来的,也不可能私分掉,照样要运回京城上交的多,就能为当地守臣换回一个优良的考绩,以及一个干才的评价——可要是在征收的过程中,闹出了乱子来,亲民官们就那就别指望能有好结果了故而能收个七七八八,剩下的欠账着人去慢慢督促就是了,官员们一般都不会逼得太紧

    但并不是说这个时代的官府治政有多宽松温和,实际情况正相反,只是把住了不让百姓造反的底线而已在田赋丁税之外,还有折变、支移等名目繁多的附加税,这些钱素无定额,全凭税吏们的一张嘴使得百姓们最终交到税吏们手上的钱粮,许多时候都能涨个五成六成,甚至一倍、两倍这些钱,则是可以私分的交一部分给朝廷做个样子,剩下的大头则是官员、胥吏各自分肥,这早已成了世间通行的规则,也仅有少数官员能够做到清廉二字

    说起来,如果当真按着税额来征收,将苛捐杂税一概罢去,倒不见得会有几人逃税王安石当年提议变法的时候,在一系列的奏章中都提及了此事,谓此乃致乱之源因此之后颁行于世的法,对中等以下的贫民多有倾斜——免役法向五等户征收的免行钱也不算很多——但朝廷收入上的损失和增加的部分,则是让富人承担了去,得到的骂声比以前多,就是良民为盗的可能性却小了不少,不复仁宗后期,欧阳修在奏章中所说‘一伙多过一伙’的盗贼遍地的情况

    收税的事,韩冈说说也就算了,也就暗叹了一声时代的风气不是他一个都转运使能扭转得过来的,就是他面前的沈括,虽说不上贪腐,但一般的灰色收入也不会清高的放弃

    但只要襄汉漕运能就此打通,到了那时候,漕运沿线自然会繁华起来,此地百姓们的生活当会比眼下要过得好上一些……如此,足矣

第37章 蒿目黄尘顾世事(下)

    第一时间看VIP小说,就来[www.uu234.com]【过个年比上班还累,竟然还断了,真是没脸见大家了幸好明天开始就回去上班了,也会恢复正常】

    夏日的横山深处,有青山、有流水、有鸟兽森森草木、潺潺山涧、悠悠鸟鸣,还有有别于山外的清凉的和风

    如果是内地,比如是京畿或是江南,如此秀美的山岭,决少不了文人墨客遗留下来的痕迹或是题字题诗,或是建在风景佳处的亭台楼阁,或许还有着几处用来避暑的别墅

    但浸透了血液的宋夏边界,正常人都不会将这片随时都可能爆发战争的土地,当做避暑的场所就是突然喧闹起来的今天,也不是为了于此避暑纳凉,而是数百健儿跨马持弓的游猎不过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但凡大规模的游猎,其目标永远都是两条腿的直立行走的猎物,少有瞄准山林中鸟兽

    这一日的射猎参与者人数众多,有红袍锦衣的汉家军士、也有金环辫发的蕃人,但他们都只是围观者,张弓的则只有一位

    个矮体壮,满面虬髯,一对持弓的手腕如同铁铸,轻快的扯动着弓力过百斤的长弓,呼吸之间便是数支飞出,却是毫不费力的模样

    离弦的长箭在虚空中如同珠链,瞄着同一个目标飞向前方令人瞠目结舌的箭术,其箭矢的落处,却只是一只不幸从洞中蹿出来的灰色野兔

    能在山岭间灵活奔行的猎物,于箭矢落下时并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一箭便被带走了性命,但接下来的箭矢,依然穿透了灰色的皮毛

    弓弦声连绵不停,每一箭的落下都能将灰兔带飞出老远,但下一箭却总能精准的命中飞出去的目标

    这根本就不是狩猎,仅仅是弓手单纯在发泄多余的精力而已这两天的游猎过程中,几乎每一只不幸撞到箭簇前的野兽,都会在密如雨丝的飞矢下被射成一滩碎肉

    远远近近围在他周围的人们,一个个紧闭着嘴,看着弓手表演着自己冠绝全军的连珠箭技而张弓射箭的那人则是毫不在意,哼着流传在军中的粗俗的歌谣,一箭箭的射出去,完全没有让同伴们一起参与到射猎的活动中来的意思

    慕安明看看那只可怜的兔子,又看看比自己矮了有一个头的弓手,心中满是畏惧

    任的环庆路都监,到任后只花了两个月,就将庆州北端的横山蕃部全数收服,甚至还干脆了当的灭掉了两个据说是对庆州的号令阴奉阳违,与山北的党项人暗通款曲,打算做个合格的墙头草的部族

    天知道这位王都监是怎么知道那两个部族心怀叵则,慕安明也不知道王都监是怎么看出来的

    说起来这几十年横山蕃部没少跟党项人一起杀进汉人的地界中如今汉人势大,横山脚下的各家蕃部不得已投靠过去,然真心给他们做狗的还没几家——抢钱抢粮抢女人,只要跟着党项人跑个腿冒点风险就能尽情享用,过去的好日子跟着汉人可过不上——说到居心叵测,又是哪一家能例外?或许是抓到哪个是哪个

    但不管是究竟怎样从几十家部族中挑出的这两家,眼下结果很明显,现在定边城里的王都监只要出来转一圈,沿途的各家部族都得出来小心侍候也幸好王都监虽说是脾性暴躁,但不是贪婪苛刻之辈,老老实实听话受教,偶尔在围猎的活动上捧个场,就不用担心自家的性命安危,也不用担心受到盘剥

    慕安明知道,眼前的这位王都监,是个后台极硬的角色——也不仅仅是他,环庆、鄜延的蕃部,大多都知道此事——他的际遇已经可以说是一个传奇原本只是种老太尉亲兵的儿子,是跟着如今种家第三代的伴当后来犯了事逃到了陇西去,却是撞了大运,不仅跟着开拓河湟的王相公搭上了关系,据说他还跟未来肯定能做宰相的小韩相公,甚至是以兄弟相称

    两年多前,他从熙河路衣锦还乡,连旧时的主人都得好言好语的拉拢听说去年刚刚死了浑家,才过了几天,种家就巴巴的将女儿嫁给了他眼下才三十岁,就已经是一路都监,日后肯定是坐镇关西的主帅之一,只要奉承好了,迟早都能摊上点好处

    慕安明看看左右,跟他一般心思的部族子弟为数不少,若能跟在后面捞个官身,有份让人垂涎的俸禄,谁还会想着在穷山僻壤中的领着几百上千的部众,日夜与羊粪为伍

    一筒长箭射空,前后射出了上百箭的掌中长弓听着拉开时的声音也快到了极限,王舜臣也松开了手,将长弓丢给了身边的亲兵

    这边箭矢一停,喝彩声就如同爆炸一般的响了起来欢呼叫好的声音吓走了附近山林中所有的野兽,也难怪只有一两只倒霉的兔子或是雉鸡,才成了王舜臣弓下的牺牲品

    没有经过轮回转世,就已经成了刺猬的兔子,当然没人去关心,只有连着张弓射箭,头上冒汗的王都监才是众人奉承的对象一群人涌上来,端茶的端茶,递水的递水,打扇的打扇,还有人递上了刚刚在清凉的溪水里过的手巾

    拿着手巾擦过满头的汗水,王舜臣抬头望望北面近在眼前的山峰,王舜臣如今在庆州,已经做了一年的环庆路驻泊都监,镇守在刚刚进筑完工的定边城,也算是习惯了现在的生活

    定边城已经处在横山南麓的深处,往北不远就是边界了

    自从两年前的横山一役结束后,宋夏两国的国境便已经正式定在了横山的山脊上西夏在横山南麓的千里之地丢失殆尽这其中两国并没有签署任何条约,只是在连番败绩之下,党项人不敢再越界一步

    如今南麓归宋,北麓……大宋依然想要,只是暂时还没去攻打——定边城的山对面就是银夏之地,是西夏仅次于兴灵的命脉,如果宋军想要夺占,那就要面对党项人的举国之战,东京城中的天子和朝堂,至今还没有下定决心

    但王舜臣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党项人眼下的窘境,只要眼睛不瞎,谁都能看得出来别说兴庆府内部,还有梁氏和秉常的母子之争,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大打出手

    坐在一片如盖伞般的树荫下,王舜臣将手上的酒杯一摆,一旁随侍的亲兵连忙给他满上对面几个蕃部的大小酋领,都老老实实的在他面前站成了两排

    不是没人劝过王舜臣要对横山蕃部宽和些,但王舜臣却觉得这些人就跟狗一样,不踹两脚,就不知道该向谁摇尾巴

    喝了两口冰镇过的米酒,王舜臣正要说话,但一名小校匆匆而来,附在他耳边低声道:“都监,种家的十九衙内到了城中,说是有事要见都监”

    “十九哥到了?”在环庆路经略司担任机宜文字的种建中没有任何通知就突然来到定边城,王舜臣大笑起身,“肯定是好事”

    听闻种建中到了定边城,王舜臣就要立刻上马回城,但回头看到一众横山蕃部酋领,脚步便停了下来,“这些日子尔等做得都不错,本将也没什么要多说的,慕家做得尤其好,打探消息及时、准确,这份功劳本将已经报上去了,不日庆州便会有所回覆”看几名慕家的首领脸上掩不住的得意,他又提声道,“望尔等日后也勤谨如一,也省得闹得不痛快”再一挥手,“都散了”

    王舜臣没再找横山蕃部的麻烦,起身后就带着随行的亲兵上马返程只留下一众蕃部酋领带着一脸的如释重负

    只用了一个多时辰,王舜臣便赶回了四十里外的定边城种建中就在他的老窝里,安安稳稳的喝着解暑的凉汤

    “十九哥,怎么来之前也不说一声,也让小弟能上有所准备”王舜臣大步进门,顺便用手巾擦着额上和脖子里的汗水

    “还记得五叔上次说得事吗?”

    “当然”王舜臣刚刚坐下,便跳了起来,“难道成了?”

    “只是请走了庆州知州”种建中说着耸人听闻的消息,一点也不介意被人听到

    王舜臣双眼瞪圆,似是不敢相信,但转眼就是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总算走了”

    “是啊,”种建中点点头,很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总算是走了”

    王舜臣如今已经是种家的女婿,种家的许多事也不避他而王舜臣也是好战,虽然距离上一次攻略横山才过去了不到两年而已,但总觉得已经是闷得好久了

    武将若是没有军功,官阶便是七年一转诸司使、副使四十阶——确切的说是四十二阶——说得极端点,不依靠军功,单纯的熬资历,想要从最低一级的供备库副使,爬到最高级的皇城使,需要两百八十七年,这还得着近三百年时间里不给人抓到一点错,否则一个错处,就能降个几级下来,当然是个笑话

    唯有军功,才有一次三阶、五阶、七阶往上跳的机会,才能让人一望横班之路,最后晋身三衙中的那十几个职位

    眼下官军越发的强盛,而西军是精锐在交趾,万人不到,就能扫平一国而西军堪战之兵,少说也有二十万有了这样的军队,谁还会能忍耐得下北面的那一块肥肉?

    要开战,向北收复失土,这是种家上下共同的心愿

第38章 岂与群蚁争毫芒(一)

    “自从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三次大败之后,我西军上下厉兵秣马三十载,才有了如今的强势-_)西夏国势日蹙,而西军的强悍,天南地北都有明证”

    种建中记得自己幼年时,时常能听到祖父壮志难酬的叹息但如今的西军南征北战的累累功勋,已绝不下于开国之初,跟随太祖南征北战的那一支号称大梁精兵甲天下的十万禁军

    把玩着手上的茶盏,种建中眼神中有着积郁百年的深沉,“已经差不多是时候了,该跟党项人做个了解了为了种家这一三代宏愿,我们可是等得太久了”

    种家连着三代都投入对西夏的作战之中,王舜臣只要想到这样的种家,耳畔便随之响起了回荡了上百年的金戈铁马眼下是最好的机会,有着最大的把握,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竟然还有人从中阻挠:“连小范老子【范仲淹】的儿子都得罪了,当然不能再等”

    就是方才王舜臣和种建中所说的,他们跟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闹翻了,现在已经将其调离了环庆路

    范纯仁知庆州、兼环庆经略,而种诂是环州知州,正是其属下去年年初,种诂将一批犯了法的熟蕃发配南方,却是在庆州被拦了一下来范纯仁

    表面上看,这仅仅是一场普通的官场上的权力争斗而已但本质上,种家和范纯仁之间其实完全是理念之争当年种谔曾经被人举荐为秦凤都监,范纯仁言其不便对于开疆拓土的看法,种家和范纯仁截然相反

    当初元昊猖獗,范仲淹曾为庆州知州,在当地甚有威名,赵顼以范纯仁知庆州,便是这个缘故但范纯仁在廷对时曾推却道,‘陛下若使修缮城垒,爱养百姓,臣策疲驽不敢有辞若使臣开拓封疆,侵攘夷狄,非臣所長,愿別择才帅’不过赵顼还硬是将范纯仁调来了庆州

    范纯仁有着这样的态度,自然与种诂和种谔不合,种家诸子皆在边境为官为将,与范纯仁的一干政敌联手起来,将他给赶走了虽然这一过程中也赔了个种诂进去,但少了束手束脚的挡路石,其实对整体的计划还是有利的

    “攘外必先……安内”王舜臣也不知从哪里听说过这句成语,“环庆内部算是安靖了,眼下可以往外看兴庆府里的细作应该为数不少了”

    “份量最重的还是汉人西贼军中是有汉人的……朝堂中也有”种建中冷然一笑,“党项猖獗时,他们为党项人做着走马狗,领头南侵但到了如今,他们不会跟着党项人一起去死的就是张元吴昊复生,也只有向朝廷低头,求个恩典的份”

    王舜臣兴奋起来,出着主意,“让他们去支持秉常,好好闹上一闹”

    “支持梁氏才对……秉常希望借重契丹人的力量,他这个契丹女婿现在最想做的事是借了契丹兵来,将梁氏一扫而空殊不知这个引狼入室的想法,吓跑多少原本支持他及早亲政的朝臣”种建中冷笑着,在他看来,当今的西夏国主,比石敬瑭还要蠢契丹人的支持岂可为凭,他们的兵可是那么好借的?不说日后还本了,就是利息以西夏的国库也承受不起

    只听他对王舜臣道:“你这里是环庆第六将,正是处在最前线如果朝廷要举兵北向,第一个出动的必然有你定边城的四千兵马”

    “到底还要等多久?”王舜臣性急的问道能成为灭夏大军的先锋之一,自然是难得的荣耀,但举国之战,想挣一个先锋官的身份,并不是那么容易可不是坐在这里的种建中能私相授受,这份荣耀,想要争夺的为数众多只有越快定下,自己出任先锋的可能性才会越高

    “快了……很快”

    种建中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回复,但对王舜臣来说,已经足够了种建中的性子向来是言不轻发,他既然这么说,肯定是有所准备的重要的是,王舜臣对种家的各项计划都有所了解,不是有了阶段性的成果,种建中不会这么说

    “已经上朝廷了?”王舜臣追问道

    种建中点头:“五叔前两天刚刚将奏章交马递发去了京城”

    “前两天?”王舜臣心道,‘还真是一点都不耽搁’

    不过这也不足为奇种家,尤其是种五,好战的程度当世少有人能匹敌其一二上攻取绥德是他,提请进筑罗兀的是他,两年前要攻略横山的是他,现在叫嚣着要灭亡西夏的也是他

    继承了父亲种世衡的遗志,种谔份外看不得眼下这种虚伪的和平时光现在外界都说法是种谔不死、兵事未已但西军上下,连同关西的百姓,却都想着能早点将西夏给灭掉,还陕西一个真正的太平盛世

    “五叔已经上了,”种建中眉宇中满载着兴奋:“只要天子下定决心,朝廷批复下来,最多只要一年的筹划和准备,到了明年就能举旗北向,杀奔兴灵了”

    “不知到时候,兴庆府里面还能不能争出个结果来”王舜臣明显的想看着梁太后和秉常母子之间的好戏

    种建中笑了:“前几天,去兴庆府的商队回来说,帝后两派斗得是越来越凶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撕破了脸皮下来”

    王舜臣点点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一变,放下杯子就问道:“……要不要紧?”

    “什么?”种建中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现在还派商队去跟党项人做买卖,这件事到底要不要紧”王舜臣为种家现在还派人去西夏国中而担心,虽然是为了打探敌情顺便做个生意,但不代表没人会抓着此事而做文章

    “怕什么?”种建中满不在意,“没有商队去兴庆府打探,我们哪有可能坐在这里谈天说地”

    尽管一直都想着灭亡西夏,但这并不影响种家跟党项人做买卖参与回易的种家商队之所以最近人数少了一些,并不是种家正上要准备与西夏决战,所以有所收敛,而是对面能拿来交换的财物越来越少的缘故,即便是出产自青白盐池的池盐,最近也是越来越卖不上价了

    生意是生意,公事是公事光靠俸禄和陕西贫瘠上的田地是维系不了一个将门世家的日常开支别说收买对方部族,探查西夏国内军政,都是靠着派出去的诸多商队带回来的情报和钱财

    作为大宋不多的几个将门世家的成员之一,种家上下都很清楚,要想维系家门不堕,依靠的不仅仅是官职、土地、财产、子弟、门客、戚里,其所掌握的敌情和密探的资源也是关键,是能带来胜利的法宝也只有能带领麾下将士为天子不断夺取一个个胜利,才是永保家门的唯一方法

    兼职做着间谍任务的商行,并不止种家一家就王舜臣所了解的,把持熙河路大半商事的高、王、韩三家的商行,已经将手伸到了河西凉州、瓜州和甘州,旧日属于已经覆亡的六谷部的吐蕃人,现在通过一支支商队,纷纷暗中缔结了投效的约定,只要官军打下兰州,攻克河西门户的洪池岭【乌鞘岭】,就会立刻起事,将党项人从甘、凉诸州给赶出去至于兰州,党项人堆在城中的军队已经过一万,但只要官军有意北进,禹臧花麻立刻就会里应外合,将城门献上来

    熙河那里已经准备好了,眼下环庆路这边也准备好了,以王舜臣的经历和身份,两边都可以任选不论在庆州立功,还是在熙河立功,王舜臣也都不在意,他只求能上阵杀敌,并不会对地点挑三拣四

    一番话说着,王舜臣的下属已经在他的吩咐下安排好了宴席心情大好的王舜臣请了种建中入席

    “知道任的庆州知州是谁吗?”喝了两杯酒,种建中忽然问道

    “谁?”

    “高遵裕”

    “怎么是他?”王舜臣惊道他在熙河路,深悉高遵裕的脾气,也是个贪求功名的主有他在,联手撺掇天子攻打西夏,应该是又多了两分成算,但同样是因为有高遵裕在,种谔可是在北攻西夏的时候,难有大展拳脚的机会

    种建中对此并不在意:“世事难如意,但至少高遵裕不会拦着不让打西夏,总比范尧夫要强高遵裕好对付,谁压谁还说不定至于范尧夫,就留给韩玉昆去头疼”

    王舜臣迷糊起来:“……范经略跟韩三哥怎么拉上关系了?”

    “韩玉昆不是在京西吗?”种建中笑了笑,“朝廷降罪范尧夫,是落直龙图阁,责知信阳军”

    “京西的信阳?”王舜臣立刻问道

    “还有哪里的信阳?”种建中脸上多了点幸灾乐祸的笑容,“范尧夫在环庆路这里让我们整整吃了两年苦,也该韩玉昆尝尝滋味了”

第38章 岂与群蚁争毫芒(二)

    午后的小睡之后,严素心打着哈欠坐了起来钗横发乱,斜靠在方枕上动人身姿中满是慵懒

    房内的空气中带着湿润的水意,严素心挽了挽散乱下来的青丝,问道:“才下过雨?”

    “才下过,很大的雨,转眼就过去了”

    贴身小婢说着,就将挂在窗前的竹帘拉起了一半,然后严素心就看到了窗外的一丛纤细的湘妃竹

    夏日的阳光透过修长如剑的叶片,洒在竹枝上,枝叶上的滴滴水珠如同宝石一般闪耀被遮掩的光线下,娥皇女英的斑斑血泪所染成的紫黑,与斑驳的树影交织在一起,如同落在澄心堂纸上的一滴浓墨,全然都晕了开去

    方才刚刚结束的一阵骤雨,让从门窗处刮进来的风清凉了许多,让人难耐的暑热也散去了

    襄州属于京西路,可偏偏却是南方的气候一直以来都在西北的严素心住得并不习惯

    她曾听韩冈说起过,在过去,襄州属于荆州的范畴,甚至是荆州的核心,不过如今却是属于京西,是荆襄、乃至岭南通往中原的门户自家丈夫这些天来,就是为了让门户之后的通道能为畅通而奔波劳累

    严素心坐到梳妆台前,让贴身小婢帮她梳理着头发拿在手上的磨铜镜中,照出是一张正处在最艳丽的时刻的如花玉容纤细的手指抚过镜面,从深如潭水的眼眸,到挺直的鼻梁,再到,就是还有些模糊

    前些日子,她的丈夫还让人辛辛苦苦做出了一幅水银镜来银亮亮的,的确是照得纤毫毕露,但没几天镜面就给磨花了,再排不上用场王旖笑他说水银镜就是个样子货,又贵又没用但她们的丈夫却说,若是有了透明的平板玻璃护住,就能把铜镜给砸了

    听都没听说过的平板玻璃,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才能造得出来要像他要造的铁船,要是十几二十年的功夫,那就又是笑话了世人都说韩龙图一言九鼎,但在严素心心中,却是常常说话不算话

    本来出去的时候,说好最多十天半个月就能回来,但现在三个十天过去了,却还不见人影

    “冤家,怎么还不回来”严素心喃喃着

    正在为严素心编着发髻的小丫鬟停了手,“娘,说什么?”

    “……没什么”严素心脸红了一下,放下了铜镜

    夏日午后的转运使公廨的后院是安静的,从窗外传来了读声那是设在西院的蒙学,韩家排行在前三的儿女,已经就学读上午一个半时辰,下午一个时辰,三刻钟一节课后,就能休息一刻钟,课程和进度都是韩冈安排的

    严素心知道,对于小儿开蒙,韩冈一向放在心上并不是只看到自家的儿女,而是放眼天下,说是要教化万民,为世作则

    要想教化万民很简单,就连严素心都知道,让多的人读识字,明了儒门大义但具体要怎么做,很多人无法回答,而韩冈给出了答案,一个类似于商人的答案,就是降低学习的成本,让多的人能读得起

    不过降低成本,不代表粗制滥造准确无误的教科,以及有足够水准的蒙学教师至少要保证这两样,才不会将‘郁郁乎文哉’变成‘都都平丈我’

    外面卖的粗制滥造的本,加上连句读都读不通的庸师,自然是误人子弟而且误人子弟之后,连改正都难,要不然也不会有‘都都平丈我,学生满堂坐郁郁乎文哉,学生都不来’的笑话

    在保证质量上要降低印的成本,难度不低,韩冈一时间也没有办法但他还是找到了如何降低写的成本,还有加强讲学效率的办法——这是严素心亲口听韩冈说的,当时说这话时,韩冈充满了自信

    木匠打造器物时,总少不了要在木料上标线作记,从古至今都用麻线墨斗来弹墨线不过韩冈却弄出了炭笔,用粘土和石墨做成的炭条,可以在木料上划出清晰的印记而用小小如枣核一般的炭芯,插在细竹管上,可当做笔来使用工匠使用方便,就是普通士人出外,也不用再带着笔墨纸砚全套,只需要笔和纸

    还有给先生用的代替纸张的黑色木板,用白垩烧结的粉笔,在挂在墙上的黑板上写字,可以清楚明白的给每一位学生讲学,而不是简单的口述,让弟子去记录黑板粉笔,严素心很早以前就看到成品了,只是现如今才被当成加强蒙学教育的一个部分给整合起来

    严素心倒没有韩冈放眼天下的想法,只是若能把自家的儿女都教出来,日后韩家也算是安稳了,她也能安心了

    对着镜子,仔细整理着妆容,外面突然一阵喧闹,然后严素心就听着一片声在喊,“龙图回来了,龙图回来了”

    听到家人赶过来的通报,严素心三两下将妆草草画好,急急忙忙的就出来了王旖、周南和云娘很快也都前后脚的到了堂屋中,蒙学中的读声也停了

    全家人都在等着一家之主,但韩冈过了半个多时辰,才从前面的衙署回到了家宅中

    一别经月,韩冈瘦了些许,也黑了些许

    或许是真的是劳碌命的缘故,在严素心的记忆里,她的丈夫脸上的肤色,总是脱不了晒出来的黝黑韩冈并不是王相公天生的黝黑,如果能养尊处优,也能如普通生一般白净,这一点,严素心作为枕边人是能确定的可惜偏偏天南地北的在外跑,连将养的时候都没有

    就是回来了,心还在公事上严素心看着韩冈手上拿着一张密布着小字的纸,说着话时还时不时瞥两眼

    “官人,那是什么?”先不高兴起来的是王旖

    “是才编好的《三字经》”韩冈手扬了一下,“是邵彦明【邵清】、田诚伯【田腴】的一番心血”

    家里面的妻妾都知道他们的丈夫现在想做什么,在做什么,听到《三字经》,都惊讶道:“都已经编出来了?”

    韩冈摇摇头,看着纸上的文字:“还是要改,得再浅显一点才好这是蒙,不是注、传,没必要解释,提到几个字,知道有这回事就够了说得深了,小孩子反而难以领会……已经改了三次了,这毛病还是没改好”

    “慢慢来,不用急的”周南劝道,“就是念着《千字文》《兔园册》,官人你不也是中了进士了吗?”

    “此事不能不急啊”韩冈笑了笑,却是让人将文稿收了起来

    平常私塾中为子弟开蒙,也不都是拿起《千字文》就来读,拿起《论语》就来背,也是有为浅显宜用的册,比如《兔园册》之类的,只是太过粗浅,被士大夫看不起

    但汉晋留下来的蒙失传的失传,无人使用的无人使用,也就《千字文》用得多,与之并称、从西汉用到唐代的《急就章》如今都少见了

    《百家姓》和《开蒙要训》是时人所编,流传的并不广,但韩冈却也搜集了过来

    他搜集蒙学课本当然不是为了给儿女们,而是要编订一本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的蒙学籍——《三字经》

    算学的课本,韩冈已经编写好了初稿基本上就是小学数学的水平,又将加减乘除等数学符号、还有民间用来标记货物的草码进行标准化和正规化,放进了课本中

    自然地理的课本,韩冈是亲自在编写,文字尽量浅显,但要在其中融入格物之理,写起来要花些时间,不过也已经写好了大半章节

    至于社会学科的课本,其实就是被士人瞧不起的《兔园册》——是唐太宗之子蒋王李悍命僚佐杜嗣先,仿效应试科目的策问,引经史编纂而成的一条条解答比起经义,有实际作用五代时声名显赫的宰相——不倒翁冯道,甚至都时常读来作为治国的参考

    但除此之外,还需要一本提纲挈领,将气学要旨灌输给蒙学中的儿童的教材所以韩冈还需要一本《三字经》

    《三字经》一文看似浅显,却是抢占儒门道统的先锋比如开宗明义的第一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便是孟子的要义,一旦流传开来,荀卿一脉自然就会变成非主流

    至于之后的篇幅,韩冈也记不得了——想来出自后世的这一篇蒙学文章,有许多都是不能拿来用的——但将自然、历史、纲纪、人物,一些世间的常识集合在文中,掺杂进气学要义,却是不用记得三字经,也是知道该向什么方向去编纂

    韩冈将这份工作,交给了他的幕僚们他们基本上都是气学门徒,领头的邵清、田腴是追随张载多年听到韩冈的解释后,要将太虚即气、天人合一、民胞物与的观点,以及格物致知、学必为圣、经世致用、笃行践履的行事原则,都糅合进蒙学本中,让气学传之天下,自然是人人尽力才一个月的功夫,就有了初稿但问题就是太深奥了,改了又改,还不能让韩冈满意

    蒙学课本是用来灌输,而不是让人理解的不明白这一点,《三字经》可不是那么容易能编纂好的

第38章 岂与群蚁争毫芒(三)

    韩冈奔波多日后,经过一番梳洗,感觉是神清气爽天热得厉害,在太阳底下跑了一个多月,怎么也比不上在家里的舒心安适

    “方城山那里不用再看着吗?”周南问着家里的妻妾都知道在襄汉漕运上,韩冈关心哪一段,但她这么问,却是有着几分幽怨

    “不用担心”韩冈对自己安排的人选信心十足,“这路是修一段、用一段修好了一头一尾,就用马车沿着轨道将材料向中间运过去,运上一程,修上一程,再用上一程为夫回来时,南北两端加起来修了有二十里了,上下都磨合好了,李诫做事也稳当,完全可以放心了要不是天气暑热,两个月就能完工了……现在也就还差两个月,完工后去验收就够了,还是正经事要紧”

    “什么正经事?”云娘好奇的问着

    “当然是陪着你们”韩冈哈哈开着玩笑

    周南和云娘同时皱起鼻子,哼哼着表示不信,都做了母亲了,却还有少女般的娇痴在另一边,王旖头仰着,一对眸子眨也不眨,专注的看着韩冈脸上的笑容

    严素心看了韩家主母一眼,抿着嘴笑了一下

    王旖是骄傲的,她有着胜人一筹的出身,有着让人敬仰的父亲不论王安石的评价在世间有了什么样的变化,但从品德、到声望,再到才学,都是大宋百年来首屈一指的人物胸中怀有天下,以世间苍生为念,十年不到,便改变了这个国家熙河、荆南、广西、西南、横山,军事上的节节胜利,根源都在王安石的身上,韩冈的功劳都是建筑在法带来的变化上的,可谓是因人成事

    严素心过去每次听王旖说起王安石,都能看得出王旖对自己父亲的崇拜韩冈虽然在年轻一辈中已经可以算是当世第一人,王旖也是亲眼看着韩冈于白马县救了几十万的流民,在熙河、在广西,是军功赫赫,文治武略皆有所长,但在她的心中总是比王安石差了一截

    但最近从她们的丈夫那里稍稍透露出来的目标和愿景,却绝不下于王安石改变了整个国家的手笔那并不是幻想,而是完全可以实现的现实这些年来的事实证明,只要韩冈想做的,便一定能成功

    同样是胸怀天下,眼界目标绝不逊色分毫,绝不是庸浅俗吏可与之相提并论加上在家里又体贴温柔,在外又从不耽于声色,有这样的丈夫,世间女子又哪有不愿倾心相许的?

    自从南下京西之后,严素心看着王旖,发现她很明显的对韩冈的态度,在夫妻间的亲昵中,又多了几分崇敬

    韩冈眼下想做的事当然不可能全然瞒着枕边人,将终极目标隐而不露,只是能透露出来的一些事,就已经足够有震撼力了虽然在学术上有别于王安石,但王旖对韩冈决心承袭张载遗志,并对自己所学加以推广,也并无二话

    襄汉漕运只要将人事安排好了,财务控制住了,完全可以放手但韩冈现在要做的事,必须他亲自来掌控,能流传千古,同时也能将气学和格物之说发扬光大,这件事怎么可能放在他人手里去完成?

    这件事做起来不难,也就是写起来太麻烦韩冈的行囊里有着厚厚一叠稿纸要想宣讲气学,就必须立文字,贴合上格物致知四个字,但要完成这项工程,韩冈推算着,至少还有一年半载

    吃过了饭,问过了儿女的功课,韩冈先进了房中,离开襄州一个多月,公事就不必说了,私事上也有许多要处理

    烛火下,韩冈一封封翻着信他在汝州、唐州、邓州到处跑,转运司的公文追着他都不方便,不用说私信了,积了有好几十封

    来自父母的信,韩冈一向先看二老一切都安好,家里的情况也一切都好,庄上粮食的收成很不错,就是想念儿孙

    冯从义也来了信,说了些顺丰行中的近况,无论陕西还是交州,都是在稳定的发展中第一批白糖顺利出产,而棉布、菜油、蜂蜜之类特产,规模也在扩大顺丰行与当地部族的联络十分密切,皮毛、药材之类的自不必说,甚至在叮当作响的铜钱引诱下,湟水和青海畔的部落将宗教上的忌讳丢到一边,都开始捕鱼了来自于河湟的咸鱼和腌湟鱼卵在关西都很受欢迎,让当地的几个部族有此发家,贯彻了韩冈立足当地、开发特产、以利诱之的方略,在经济上成为一个稳定的附庸

    写给关学同门的信,全都有了回音游师雄和种建中,对吕大临的行文愤怒异常而苏昞、范育则是稳重了一点,给韩冈的信中就加以规劝,并说吕大临已经对行状修改过了,不复之前扬程贬张的说辞

    韩冈看着连连冷笑,吕大临在自己面前脾气甚硬,回过头来悔改的倒也不慢要不是自己的名位已高,说不定吕大临这一手,还能落一个恶意诽谤的罪名——好,这个猜测,有点过于阴谋论了,吕大临或许并没有这么想

    不过程颐已经入关中去了,在气学缺乏核心的时候,不必吕大临在行状中做文章,许多弟子都很有可能转投程门

    而种建中的信里并不只是说张载的行状多的还是希望得到韩冈的支持——对他叔父种谔攻略西夏的支持韩冈看了种家十九哥的信,摇头叹着,种谔还真是不消停

    不过以韩冈的看法,对西夏的战略应该是蚕食,而不是鲸吞,若是打算直取兴灵,七百里的瀚海对这个时代的任何一支军队,都是一个灾难如果主力走兰州,那倒是不用穿越瀚海,而且熙河路这两年积蓄的库存,也能支撑三万到五万的大军出征

    但想来种家也不会同意,鄜延、环庆、泾原路攻打银夏吸引西夏的注意力,而秦凤、熙河的军队乘机夺占兴灵的战略——而且这同样要冒风险,需要翻山越岭的千里跃进,绝不是一次轻松愉快的行程,粮秣的来源大半得放在缴获上

    游师雄的看法与韩冈类似,现任的秦州通判觉得种家最近似乎太活跃了,甚至跟庆州知州起了龃龉,很有可能是准备对西夏开启战事游师雄担心这一次很可能会因为将帅贪功而冒险激进

    对照种建中的信,游师雄的直觉自然没有错庆州知州范纯仁责授知信阳军的公函,韩冈已经收到了,范仲淹的次子应该很快就会到京西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王安石的信现在王安石已经辞了江宁知府的差事,做了一任类似于后世政协养老的宫观使,什么差事都没有就住在修于城外谢公墩上的宅子里,离城七里、离山七里,号为半山园每天不论风雨都跨驴去蒋山【钟山】,天晴上山,雨雪就在山脚下转一转,累了就随便找间小庙或是小店休息,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在王安石的信上半点也不提政事除了问候外,就只是说他最近在撰写《字说》,专注于训诂小学此外还说了江南的风景好,信里附了好几首描写江南风土的诗词大概也是看得出来,韩冈几年内没机会回到京城,言下之意是希望他能到南方做几年知州,也能顺便见见外孙和女儿

    王韶和章惇的信则很有趣王韶在信中尽管说得豁达,但到了最后还是没忍住讽刺了几句章惇费尽心思、却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愚行而章惇的信中,则是隐晦的为自己分辩了一下,说王韶去职,并不关他的事,元绛做了参知政事,正好为他证明了清白

    孰是孰非韩冈是弄不清,但两边跟他都是关系密切,要选择站在哪一边都让人头疼只能日后设法调解了

    剩下的信,比如王舜臣、赵隆他们的,基本上都是问候而已倒是不见李信的来信,上一封还是三个月前收到的

    韩冈很快就把给父母和冯从义的回函写好了,打算明天让老大老二和大丫头去给祖父祖母写两句问候的话又拿起苏昞的来信,正推敲着该如何措词,将自己的想法传达过去,就听见房门被轻轻敲了两声,严素心的声音随即在外面响了起来

    韩冈将信放了下,应了一声,严素心这位美厨娘端着只要韩冈在家便雷打不动的滋补药汤进来

    见到韩冈笔墨纸砚在桌案上铺了一摊,严素心嗔怪着:“回来后也不知先歇一歇,给爹娘的信先回了,其他隔两天写也不算晚就知道忙,也没见其他人跟官人你一般辛苦当初借住在王相公府里的时候,宰相都比官人你清闲”

    韩冈自嘲的笑道:“谁让为夫有私心呢,要心思都放在公事上,也就不需要这么辛苦了”

    王安石已经是看得开了,在京城不到十年,已经将他一辈子的心力都耗尽了,无心再谈政事,无萦于外物但韩冈精神年龄虽与实际有所区别,但他的雄心壮志可不会输给任何人许多事不必争,但有些事则必须争

    纷争都是官场上的,韩冈的目标甚至比王安石都要高,不用说那些狗苟蝇营的官员,并不用放在心上

    但在学术上却是两样比如王学,那是得到官方认可的学派,不去钻研,就别想考上进士王安石可以高枕无忧,但韩冈则必须去为他的气学去鼓吹,去联络在程颢已经的抵达关西开始讲学的时候,一刻也耽搁不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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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执天下介绍:
宰者宰相,执者执政。
上辅君王,下安黎庶,群臣避道,礼绝百僚,是为宰相。
佐政事,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宰相之亚,是为执政。
因为一场空难,贺方一迈千年,回到了传说中‘积贫积弱’同时又‘富庶远汉唐’的北宋。一个贫寒的家庭,一场因贪婪带来的灾难,为了能保住自己小小的幸福,新生的韩冈开始了向上迈进的脚步。
这一走,就再也无法停留。逐渐的,他走到了他所能达到的最高峰。在诸多闪耀在史书中的名字身边,终于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宰执天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宰执天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宰执天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